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畢飛宇 Bi Feiy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64年元月19日)
推拿
  繼《平原》之後作傢畢飛宇時隔3年推出長篇小說《推拿》,這部近十八萬字的小說講述的是一群盲人推拿師內心深處的黑暗與光明,這是國內少有的以盲人群體為題材的文學作品,也是被譽為“最瞭解女性的男性作傢”的畢飛宇首次涉足盲人題材的長篇小說。它的出版為全社會更好地瞭解盲人這一特殊群體提供了一個範本。畢飛宇在《推拿》中以很小的切口入手,以一個推拿店裏一群盲人的生活為中心,去觸摸屬於黑暗世界中的每一個細節,並對盲人獨特的生活進行了透徹、全面的把握。
《推拿》作品相關-《推拿》定義
  引言
  散客也要做,和常客以及擁有貴賓卡的貴賓比較起來,散客大體上要占到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時候甚至能占到一半。一般說來,推拿師們對待散客要更熱心一些,這熱心主要落實在言語上。――其實這就是所謂的生意經了,和散客交流好了,散客就有可能成為常客;常客再買上一張年卡,自然就成了貴賓。貴賓是最最要緊的,不要多,手上衹要有七八個,每個月的收入就有了一個基本的保證。推拿師們的重點當然是貴賓,重中之重卻還是散客。這有點矛盾了,卻更是實情。說到底貴賓都是從散客發展起來的。和散客打交道推拿師們有一套完整的經驗,比方說,稱呼,什麽樣的人該稱“領導”,什麽樣的人該稱“老闆”,什麽樣的人又必須叫做“老師”,這裏頭就非常講究。推拿師們的依據是嗓音。當然,還有措詞和行腔。衹要客人一開口,他們就知道了,是“領導”來了,或者說,是“老闆”來了,再不然就一定是“老師”來了。錯不了。
  聊天的內容相對要復雜一些,主要還是要圍繞在“領導”、“老闆”或“老師”的身體上頭。一般是誇。誇別人的身體是推拿師的本分,他們自然要遵守這樣的原則。但是,指出別人身體上的小毛與小病,這也是本分,同樣是原則,要不然生意還怎麽做?――“你的身上有問題”!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剩下來就是推薦一些保健知識了。比方說,關於肩周。肩周是人體的肌肉纖維特別錯綜的部位,是身體的“大件”,二頭肌、三頭肌和斜方肌的肌鍵頭都集中在這裏。肩部的動作一旦固定的時間太長,肌鍵頭的纖維就會出現撐拉,撐拉久了,肌肉的滲出液就出來了。滲出液並不可怕,肌肉自己會再一次吸收進去。可架不住時間長啊,時間太長滲出液就不再被吸收。這一下問題來了,滲出液把肌肉的纖維粘連起來了。一粘連就有可能誘發炎癥,也就是肩周炎――疼痛就在所難免。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製和理療,天長日久,被粘連的纖維就會鈣化。一鈣化就麻煩了。你想啊,肌肉都鈣化了,哪裏還能有彈性?你就動不瞭瞭,和朋友說一聲再見都擡不起胳膊――麻煩吧?所以呢,對肩周要好一點。女人對自己要好一點,男人對自己也要好一點。運動是必需的。實在沒時間動,也有辦法,那就讓別人替你動。推拿嘛。一推拿粘連的部分就剝離開來了,怎麽說“保健、保健”的呢。關鍵是保。就這些。既是嚴肅的科普,也是和煦的提示,還是溫馨的廣告。這些知識並不復雜,客人們也不會真的就拿他們的話當真。但是,交代和不交代則不一樣。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嚮來是不厭其煩的。
  這一天中午進來了一個過路客,來頭特別大的樣子,一進門就喊着要見老闆。推拿房的老闆沙復明從休息室裏走出來,來客說:“你是老闆?”沙復明堆上笑,恭恭敬敬地說:“不敢。我叫沙復明。”客人說:“來個全身。你親自做。”沙復明說:“很榮幸。你裏邊請。”便把客人引到客房去了。服務員小唐的手腳相當地麻利,轉眼間已經鋪好床單。客人隨手一扔,他的一串鑰匙已經丟在推拿床上了。沙復明眼睛不行,對聲音卻有超常的判斷,一耳朵就能估摸出動靜的方位與距離。沙復明準確地抓起鑰匙,摸一摸鑰匙的長和寬,知道了,這位來頭特別大的客人是一個司機。是卡車的司機,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油味,不是汽油,是柴油。沙復明微笑着,把鑰匙遞給小唐,小唐再把鑰匙挂在了墻壁上。沙復明咳嗽了一聲,開始撫摸客人的後腦勺。他的後腦勺冰涼,衹有二十三四度的樣子。毫無疑問,他拿汽車裏的空調當冰箱了。沙復明捏住客人的後頸,仰起頭,笑着說:“老闆的脖子不太好,可不能太貪涼啊。”“老闆”嘆了一口氣,說:“日親媽的,頸椎病犯了,頭暈,直犯睏。――要不然我怎麽能到這個地方來?我還有二百多公裏呢。”沙復明聽出來了,司機是淮陰人。淮陰人民和全國人民一樣,都喜歡“日”人傢的媽。但淮陰人有淮陰人的高標準和嚴要求,衹日“親媽”,不親的堅决不日。沙復明先給淮陰的“老闆”放鬆了兩側肩頭的斜方肌,所用的指法是剝。接下來沙復明開始搓,用巴掌的外側搓他的後頸。由於速度特別地快,像鋸,也可以說,像用鈍刀子割頭。一會兒司機後腦勺上的溫度就上來了。司機舒坦了,一舒坦就接二連三地“日親媽”。沙復明說:“頸椎呢,其實也沒到那個程度,主要還是你貪涼。路途長,老闆把溫度打高一點就好了。”“老闆”就是“老闆”,不再言語了,隨後就響起了呼嚕。沙復明轉過頭,小聲地關照小唐說:“你忙去吧,在外頭把門帶上。”小唐說:“呼嚕這麽響人傢都能睡,你這麽小聲做什麽?”沙復明笑笑,想,也是的。沙復明便不再說什麽了,輕手輕腳地,給他做滿了一個鐘。做完了,輔助用的是????熱敷。“老闆”最終是被????袋燙醒了的,一醒過來就神清氣爽,是乾坤朗朗的空曠。“老闆”坐起來,眨巴着眼睛,用腦袋在空氣裏頭“寫”了一個“永”,說:“日親媽,舒服,舒服了!”沙復明說:“舒服吧?舒服了就好。”“老闆”意猶未盡,閉起眼睛又寫了一個“來”。最後的一捺他“寫”得?考究,下巴拖得格外地遠,格外地長,是意到筆到、意境雋永的模樣。司機最終“收筆”了,高高興興地搬回自己的下巴,說:“前天是在浴室做的,小丫頭摸過來摸過去,摸得倒是不錯。日親媽的,屁用也沒有,還小包間呢――還是你們瞎子按摩得好!”沙復明把臉轉過來,對準了“老闆”面部,說:“我們這個不叫按摩。我們這個叫推拿。不一樣的。歡迎老闆下次再來。”
《推拿》第一部分-《推拿》王大夫(1)
  第一章
  王大夫――盲人在推拿房裏都是以大夫相稱的――的第一桶金來自於深圳。他打工的店面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那是上一個世紀的世紀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黃金歲月。說黃金歲月都有點學生氣了,王大夫就覺得那時候的錢簡直就是瘋子,拼了性命往王大夫的八個手指縫裏鑽。
  那時候的錢為什麽好掙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歸了。香港人熱衷於中醫推拿,這也算是他們的生活傳統和文化傳統了。價碼卻是不菲。推拿是純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勞動力的物價,一般的人哪裏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歸,情形變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擁到深圳這邊來了。從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擁抱一樣容易,回歸嘛,可不就是擁抱。香港的金領、白領和藍領一起拿出了擁抱的熱情,拼了性命往祖國的懷抱裏鑽。深圳人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樣的商機,一眨眼,深圳的推拿業發展起來了。想想也是,無論是什麽樣的生意,衹要牽扯到勞動力的價格,大陸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況深圳又還是特區呢。什麽叫特區?特區就是人更便宜。
  還有一個原因也不能不提,那時候是世紀末。人們在世紀末的前夜突然來了一股大恐慌,這恐慌沒有來頭,也不是真恐慌,準確地說,是“虛火”旺,表現出來的卻是咄咄逼人的精神頭,每個人的眼睛裏都噴射出精光,渾身的肌肉都一顫一顫的,――撈錢啊,趕快去撈錢啊!晚了就來不及啦!這一來人就瘋了。人一瘋,錢就瘋。錢一瘋,人更瘋。瘋子很容易疲倦。疲倦了怎麽辦呢?做中醫推拿無疑是一個好辦法。
  深圳的盲人推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壯大起來了。迅猛無比。用風起雲涌去形容吧,用如火如荼去形容吧。全中國的盲人立馬就得到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消息說,在深圳,盲人嶄新的時代業已來臨。滿大街都是錢――它們活蹦亂跳,像鯉魚一樣在地上打挺,噼裏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發現了這樣一幅壯麗的景象,滿大街到處都是洶涌的盲人。這座嶄新的城市不衹是改革和開放的窗口,還是盲人的客廳兼天堂。盲人們振奮起來了,他們帶着墨鏡,手拄着盲杖,沿着馬路或天橋的左側,一半從西嚮東,一半從東嚮西,一半從南嚮北,另一半則從北嚮南。他們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蕩蕩。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燈火闌珊的時分,另一撥人浩浩蕩蕩地過來了。疲憊不堪的香港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歐洲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國人,當然,更多的卻還是疲憊不堪的大陸人,那些新興的資産階級,那些從來不在公共場合用十個手指外加一根舌頭數錢的新貴,――他們一窩蜂,來了。他們纍啊,纍,從頭到腳都貯滿了世紀末的疲憊。他們纍。纍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們來到推拿房,甚至都來不及交代做幾個鐘,一躺下就睡着了。洋呼嚕與本土的呼嚕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師就幫他們放鬆,不少匆匆的過客幹脆就在推拿房裏過夜了。他們在天亮之後才能醒過來。一醒過來就付小費。付完了小費再去掙錢。錢就在他們的身邊,大雪一樣紛飛,離他們衹有一劍之遙。衹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個弓步,劍尖“呼啦”一下就從錢的胸部穿心而過。兵不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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