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四书类>> 南怀瑾 Na Huaij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8年3月18日2012年9月29日)
孟子旁通
讲在前面
  在讲过《论语》以后,又引起大家研究《孟子》的兴趣,希望再讲《孟子》。 其实,讲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学,我是很肤浅的,过去所讲的《论语》,也只是为 了时代的需要,东拉西扯地讲了一大堆废话,想不到大家还很爱好,这真是出乎意 料之外。新旧文化交流互变的冲击时代,只好采取配合时代趋势的方法来研究。我 也只是提出个人的看法,贡献大家作参考。至于怎样去深入,自古以来,关于《孟 子》的著述非常多,还是需要大家自己努力去探讨、去寻求。
   提到《孟子》这部书,也是非常有趣的。当我还在童蒙的时代,等于现在小学 三四年级的时期,就开始接受家庭和老师的督促,要读《孟子》了。那时候读书, 还要背诵得来,老师每天教一节,明天就要站在老师的前面一字一句地朗朗背诵上 口,要背得很清楚很熟悉,不能有错,错了要受罚,甚至用戒方打手心。当时并不 注意内容的讲解,只要认得字,读得来,背得清楚。这一节背好了,老师再教第二 节。
   这里有一点要顺便说明的,这也是历史时代转化演变的资料,就中国文化史的 演变来看,虽说是小事情,却有关大题目。我们那个时代,还承受清朝末年的遗风, 社会是旧式的社会,是典型的古老农村社会。印刷还不发达。《孟子》啊,《论语》 啊,也有一章一章分开来卖,并不一定要买全部的书。记得我在开始读《孟子》的 时候,是先读《离娄》这一篇的。
   我们那时代称呼老师叫“先生”,并不叫老师。学工学商的老师叫师父,也不 叫老师。戒方就是上古时代所谓的“夏楚”,是老师们处罚学生的鞭答。这种处罚 很有用处,说句良心话,现在想起来,还蛮可爱的,并不像现代人所说的那样可怕, 更不会有什么妨害自尊心等等麻烦的副作用。当然,这些道理很难讲,只能说古今 时代不同,思想、教育、观念等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不过,过去历史上无论是 哪方面的成功人物,差不多都经历过戒方式的严格教育,可是并没有妨碍他们的伟 大成就和伟大人格。对吗?当然,过分的体罚我也是不赞成的。
   我们在童年时代,开始读《孟子》的时候,所有的内容,讲解的要点,究竟是 说些什么?老实说,都是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教我的老师,也是当时的名儒, 在前清有功名,后来还受清廷的保送,出过洋,到过日本留学。我们是请他到家里 教书,管吃管住,对他恭恭敬敬。那种家庭教师,在清代,就叫做“西席先生’”。 大体说来,实在还不错。至少,在受到尊敬方面,比现在好得太多了。可是他教我 们读《孟子》时,也是不大详细讲解。我呢?当小孩的时候,读书也不太用心,正 好引用陶渊明先生的话来遮羞,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
   当时的老师、宿儒和大人们都说,在前清要考功名,非熟读此书——《孟子》 不可。当然四书都要读熟,不过,无论考不考功名,文章要作得好,便要熟读《孟 子》。什么“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韩愈啊!柳宗元啊!苏东坡啊!他们都是从 《孟子》的文章里钻出来,才有那样伟大的成就。当然喔!什么莎士比亚啊!培根 啊!叔本华啊!与孟子并不相干。因为那个时候的大人先生们,嘴里或笔下引用的 名言,大多是这些传统文化中大儒名人的话。若是现在如此引用,便成落伍。只有 引用莎士比亚他们,才算时髦。我认为,这种现象不是代沟的关系,只能说是古今 中外、新旧文化沟通时期的衔接现象而已。
   后来我们进了洋学堂——就是现代化的学校,正碰上“五四”运动,打倒孔家 店,推翻旧文化,几乎是举国若狂,大家跟着闹了一段短时期,对于传统文化的旧 文学,一再吵着要废除。慢慢地,我们这些基本上从旧式教育出身的,对这些书本, 也渐渐地淡漠起来。
   不过,凡事若是从童子功开始学的,始终很难忘情的,尽管时代不同,在思想 观念的领域里,它的确占了很牢固、很重要的席位。可是后来的新教育、新课本, 由初中、高中到大学,一直到现在,我发现仍然没有完全离开过旧文化。尤其是 《孟子》,几乎每一级学校里的国文课本,都要选上几段重要的文章。青年人尽管 不重视,但对孟子的文章还是读过,反感归反感,读还是要读。也正因为如此,才 能保持历史文化于不堕。现在面对这么多的先生们,由我来讲《孟子》,实在有点 战战兢兢,不大好意思,这真叫作“班门弄斧”,当着内行耍外行,自耍活宝。
孟子旁通(一)
  春秋无义战
  现在我们为了要研究《孟子》这本书,我觉得应该先了解一下孟子当时所处的时代,和当时现实社会的环境,就会觉得并不枯燥。而且对孟子的人品和风格,也更有一层深刻的认识。那么才会知道后世的人,为什么把孟子承继在孔子之后,称他作“亚圣”,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们都知道,远距我们现在大约二千五百年前,我们的历史上,出现一个非常紊乱的时代,也可以说是我们历史文化转变的伟大时代。当然,这只是站在我们现在的立场,事不干己,无切肤之痛地加个评论而已。如果我们也生长在那个时代,在那种痛苦悲愤的现实环境里,大概就不会说这是个伟大的时代了。这个时代,也就是有名的春秋战国时期。春秋、战国,这两个名词所包涵的时代,都有几百年之久,如果我们用人物作中心代表来讲,孔子是春秋时期,孟子却是到了战国时期了。春秋时期也罢,战国时期也罢,这两个衔接起来有五百多年的时代,却是我们民族最痛苦的阶段,打打杀杀,乱作一团。
  可是在后世看来,这个时期,则是百家争鸣,诸子挺秀的时代,也为我们后世子孙奠定了博大精深的文化基础。这深厚的文化,一直流传到现在,也会一直延续到未来。
  我们知道,孔子当时亲身经历了痛苦时代的忧患。他在晚年,有系统地整理了中国文化的宝典,删诗书、订礼乐之外,他又集中精力,根据他本国鲁国的历史资料,开始著作了一部最有名的历史和历史哲学的书——《春秋》。
  在这部书里,记述了东周以来两百多年的政治、社会、军事、经济、教育等等变乱的前因后果,同时也包涵了对于历史人文、文化哲学的指示——如何是应该?如何是不应该?怎样才是正确的善恶?怎样才是正确的是非?
  我们先要大概了解一下春秋时代的大题目。那个时代侵略吞并的战争,绵延继续了两百多年,由西周初期所建立的“封建”的文化基础,开始逐渐地被破坏,社会的紊乱、经济的凋蔽,所给予人们的痛苦,实在太多。现在我们简单引用董仲舒的话,便可知道那个时代乱源的要点:
  夫德不足以亲近,而文不足以来远,而断之以战伐为之者,此固春秋
  之所甚疾已,皆非义也。
  董仲舒认为,在那个时代,各国诸侯之间的霸业,都不培养道德的政治基础,因此政治道德衰落,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谁也不相信谁,彼此不敢轻易亲近,所谓“德不足以亲近”。对于文化的建立,更是漠不关心,只顾现实,而无高远的见地。国与国之间,没有像周朝初期那样远道来归的国际道德关系,所以说:“文不足以来远”。因此只有用战争来侵略别人。但是他们每次在侵略的战争上,却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说自己要侵略别人,而是找些借口来发动战争,这就是“断之以战伐为之者”。这便是孔子著《春秋》的动机和目的,也是孔子著《春秋》最痛心疾首的中心重点,“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已,皆非义也。”他说,春秋时代几百年的战争,都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也有人说,春秋无义战。
  但《春秋》这部书并不是非战论,它特别强调中国文化的战争哲学是为正义而战,所谓“恶诈击而善偏战,耻伐丧而荣复仇。”例如在春秋二百多年之间,大小战争不计其数,只有两次是为复国复仇的战争,那是无可厚非,不能说是不对的。所以他说:
  今(指春秋时代)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战伐侵攻不可胜数,而复
  仇者有二焉。
  关于历史文化的破坏,政治道德的没落,则更严重。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 “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人伦文化的道德基础,几乎都被那些有霸权的上层领导分子破坏完了。为什么那个时代会造成这样的紊乱?
  以孔子的论断,都是根源于文化思想的衰落,人们眼光的短视,重视现实而忽略了文化发展中的因果。所以孔子在《易经·坤卦》的文言中便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后来的董仲舒,发挥了孔子的思想,便说:“细恶不绝之所致也。”所谓细恶,便是指社会人士缺乏远大的眼光,对于平常的小小坏事,马虎一点由他去,久而久之,便造成一个时代的大紊乱了。
  我们现在不是讲《春秋》,而是介绍孟子所处的时代背景,追溯它的远因,顺便提到《春秋》。继春秋时代吞并侵略的紊乱变局,又延续了两三百年,便是我们历史上所谓的战国时期。紊乱的情形,比春秋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各个强国的诸侯重现实,社会的风气更重现实,苦只苦了一般的老百姓。
  在那样现实的时代环境中,孟子始终为人伦正义,为传统文化的道德政治,奔走呼号,绝对不受时代环境的影响,而有丝毫转变。所以,他所继承孔子的传统精神,以及中国文化道德政治的哲学观念,和孔子的文化思想一样,也成为由古到今,甚至将来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为什么他会有这样远大的影响?这正是我们研究探讨的主题之一。
  司马迁编撰手法中的孟子
  在前面,非常简单地提到战国时期的时代环境。现在我们先来看一下司马迁写《史记》的编导手法,在他的笔下如何描写孟老夫子,这是非常有趣的事。
  本来写传记,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平事迹,应该分开来,单独地写。但是司马迁往往会把一两个人的列传合起来写,或者连带几个人写成一堆。难道他是为了节省稿纸,节省笔墨吗?不是的,他是把历史上同一类型的人和事,或者类同之中又完全相反的人和事,配合起来写成一篇。我们读了,可以作一强烈的对比,在互相矛盾、相反相成中找出道理,可以自求启发,从历史经验的镜子中,反映出立身处世的准则。
  因此,司马迁写孟子,是拿和孟子有相同类型的荀子写作一篇,叫做《孟子荀卿列传》。在这一篇里,他又举了很多与孟子、荀卿类型相反的人物,相互辉映。
  看来他好像偷懒省事2或者是认为那些人不足以另作一篇传记似的。其实不然,一个文人笔下的传记文章,如果有意乱扯,加上文字渲染的话,小题大作,大可洋洋洒洒,各自构成专篇。可是司马迁的风格,是有他的哲学的、学术的中心思想,他绝不愿意乱来。
  所以,他在这篇文章中带出了战国当时一大堆的有名诸子,并非是漫不经心地随意而为,实在是有他聪明绝顶、度金针而不落言诠的妙用。我们读《史记》,几乎和《春秋》三传一样,任何一字一句,绝不可以轻易放过。甚至《史记》中任何一个表,都不是随便绘制的。
  他写孟子、荀子,同时又连带写出与孟子相同时代中的风云人物,如商君(鞅)、吴起、孙子、田忌。又说“齐有三驺子”,当然极力描写三驺子中的另一位谈天文、说地理、讲五行之学,大受当时人们所重视、尊敬,不像对孟子那样的冷落、凄凉的——驺衍。
  从驺衍以次,又说:“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予、田骄、驺爽之徒。”到此先告一段落。当然,也包含了同一时代性的人物关系。
  再以后便写荀子(卿),由荀卿而连带说到庄子、墨子、公孙龙、剧子、李俚、尸子、长庐、吁子等等。不过加上一句“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我们要注意他这句“不论其传”一词的涵义,很有深度,也颇有味道。
  最后,又孤零零地吊上一小节关于墨子的事,这是对墨子时代还待考证的附带说明。如说:“盖墨子,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我们读《史记》,随处可以看到司马先生这些巧妙、幽默,有高度启发性,与睿智存疑等等的编导手法。所以说好好地仔细读它,可以启发慧思。
  我们读《孟子》一书,开宗明义的第一章《梁惠王》——孟子见梁惠王,一开始,便可以看到孟子当时一种受尽冷漠歧视的味道。同样地,司马迁写孟子,首先也引用了这一段,然后才说到孟子的籍贯、出身、学历,说明孟子是孔子的孙子子思的门人(至于说孟子并非子思的学生,则是另一考据的问题。司马迁很可能弄错了)。《史记》上的这篇也和《伯夷列传》差不多,没有太多的叙述就完了。只说孟子阐述孔子的学说思想,作了七篇书,就是我们手里拿到的这本《孟子》。
  古今中外,许多被后世认为是多么伟大,能影响干秋万世的人物,在当时,大多数都是那么凄凉寂寞的。就因为他在生前不重视短见的唯利是图,对自己个人,对国家天下事,都是以如此的人品风格来为人处世的。像孟老夫子那样的人,如果当时稍微将就一点,自己降格以求,迁就一点现实,那便不同了。
  更妙的是,司马先生举出驺衍来,与孟子当时的处境作一强烈的对比。
  驺衍和孟子的强烈对比
  在孟子见齐宣王、梁惠王,陈述那些理论思想的时候,是如何地受到冷落,我们慢慢且看《孟子》的本文,便可知道。可是与孟老夫子同时代的驺衍他们,比起孟子所受的待遇,便大大不同了。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说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是以驺衍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撤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喝石官,身亲往师之。
  我们读了这段历史资料,便可以看到与孟子同一时代的驺衍,也同孟子一样去见过齐宣王、梁惠王。甚至还到过燕赵两国,受到燕昭王无比的崇敬。他当时的声望之高,所受各国诸侯们的欢迎款待,那种威风,那种排场,假如从重视现实虚荣的社会眼光来看,驺衍当时的威风架子实在摆足了。哪里像梁惠王对待孟子那样,毫不客气地称呼一声“叟!不远千里而来。”满不在乎的味道。至于齐宣王,对孟子也并不表示太大的欢迎。
  可是驺行呢?“重于齐”,他在齐国极受尊重,连一般的知识分子稷下先生们,也连带地受他影响,都受到齐王的敬重、优待。
  驺衍到了魏国(梁),梁惠王亲自到郊外去迎接他,等于现代,一个国家的领袖,亲自到飞机场去迎接他一样隆重。而且梁惠王以国宾的大礼接待驺衍,所谓 “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就是当时现场实况的纪录。
  驺衍到了赵国,“平原君侧行撇席”,赵国有名的权贵豪门平原君,不敢和驺先生并排走路,只小心翼翼地侧着半个身子在后侍从,比礼宾司的大礼官还在恭顺。到了行馆以后,请驺先生坐下,平原君亲自用自己的衣裳把那个座位打扫清洁一下,表示恭敬。
  可是这种情形,在古代文字的艺术上,司马迁只用了四个字,便描述得淋漓尽致,他只用“侧行撇席”就够了。由此看来,今古文学写作的技巧艺术有如此的差别,所以现在从白话新教育入手的青年同学们,便要特别细心地去读,去研究,不可以马马虎虎。
  驺衍到了燕国,那更神气了。当时鼎鼎有名的燕昭王,“拥彗先驱”,亲自到国境边界去接他,而且手里还拿着清道用的扫把,表示作他学生一样的为他开道。接到了王宫以后,“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请求作他的学生,愿意和驺先生门下那些弟子同样的受业。因此特别为了驺衍新建一座碣石宫来供养他,常常亲自到驺先生所住的地方来听课,和一般学生对待驺老师同样的恭敬。
  我们读了司马迁这几句书,可以看到他用简短的文字,就把战国时期享有盛名的学者之光荣事迹,扎扎实实地记述下来,而且特别只附带写在孟子和荀子的传记里,这岂不是一种极高明的编导手法?拿当时极受尊敬的驺衍,和备受冷落的孟子作强烈的对比,给大家看。这是历史时代的悲剧?还是人生的悲剧?抑或闹剧?或者是现实荣华和千古盛名的对照呢?这就要大家自己去深思,去自我启发了。
  我们在座的,以及社会上各方面,许多人都在感叹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太重现实。其实,在任何时代,任何地区,人活在世间,就要生存;渐渐地,慢慢地,不知不觉就会重视现实。感叹别人重视现实的我们,在基本的生活和生存条件上,老实说,有时又何尝超越现实?何尝不重视现实呢?只是角度不同,观点不同,程度不同而已。
  可是却有极少数的人,他始终漠视现实,为崇高的理想而努力,放弃自我而为天下人着想,不顾自己短暂一生的生活现实,而为千秋万代着眼。因此,也就受到人们一种超越的崇敬,称他为“圣人”了。
  这个道理,其实不用我们来说,司马迁在《孟子》这篇传记里,已经很巧妙地透了消息。他在本篇里评述驺衍说:
  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在全文里,他说驺衍先用阴阳玄妙的学术谈天说地,讲宇宙人生与物理世界因果交错的事,玄之又玄,妙之又妙,听的人各个为他倾倒。其实驺衍这套学术,就是中国上古理论物理科学的内涵,也是上古科学的哲学内涵,如未深入研究,也不要随便轻视。
  不过,以司马先生的观点看来,驺衍他的本意,也和孟子一样,深深感慨人类文化的危机,尤其当时国际间政治道德的衰落,社会风气的奢侈糜烂,他为了要有所贡献,希望改变时代,只好先推一套容易受人欢迎、接受的学术出来,玩弄一下。其实,他的本意,还是归乎人伦道义,所谓“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他那些谈阴阳、说玄妙的学术,只是建立声望的方法而已。所谓“始其滥耳”。
  当时那些王公大人们,一开始接触到驺先生的学术思想,惊奇得不得了,都愿意来接受他的教化。等到驺衍真正要他们以人伦道德来作基础的时候,他们便又做不到了。
  这种现象,你只要看看秦始皇、汉武帝他们的求仙求道、求长生不老的历史故事,以及当代一般学各种宗教神秘学人们的作为,便可了解“千古皆然,于今尤烈”。
  再从轻松一点的角度来讲,也正如清人赵翼的感慨,一个人若是要求文学艺术的成就,往往和现实生活发生冲突,产生矛盾不安的心理。因此,他的《论诗》中说:“诗解穷人我未空,想因诗尚不曾工。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
  处世的哲学问题
  司马迁的论述观点还没有完,他又说:
  其游说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代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面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柯称大王去分阝。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柏欲内圆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缨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倘
  亦有牛鼎之意乎?
  这里劈头第一句话,就说驺衍在那个时代,“其游说诸侯见尊礼如此”,受到国际间尊重的情形,有上面所说的种种荣宠。跟着便说驺衍当时的情形,哪里像孔子周游列国时,还在陈蔡之间,受到饿肚子的遭遇;又哪里像当时的孟子,始终在齐梁之间受到穷困的苦恼。
  但是,话又说回来,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很难说,有的人一味重视现实,有的人却轻视现实。例如周武王以仁义作号召,结果讨伐纣王以后,自己做起皇帝来了。所以像伯夷、叔齐他们,觉得这种假仁假义是很可耻的事,宁可饿死在首阳山,也不下山来吃他周朝的饭。
  接着,司马迁又以孔子为例:卫灵公有一次问他军事方面的事情,孔子闭口不答。孔子并不是不懂军事,只是不愿意再加重他们军国思想的野心而已。
  同样地,梁惠王在出兵侵略赵国之前,也向孟子请教过,结果,孟子避开正面的问题,只告诉他周代的先祖——大王(古公亶父)的一段故事。古公亶父原本定居在豳(又作分阝),由于政治清明,人民生活非常安乐。后来受到戎狄的侵犯,国人愤慨,要起而对抗。但是古公亶父却不忍心战场上的杀戮,于是忍痛离开自己的乡土、国业,改迁到歧山山下。大多数的豳人,由于爱戴他的德政,也都随他迁居。而后经由季历、文王的发扬光大,各地人民自动前来归附,竟拥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到武王时,很轻易就取代了残暴的纣王,而改国号为周。
  司马迁接着说,孔子、孟子他们,并不是不懂得怎样去“阿世苟合”,向时代风气妥协,为了自己本身的现实利益,随便去迎合别人的意见。实在是非不能也,是不肯为也。所以宁可为真理正义穷困受苦,也不愿苟且现实,追求那些功名富贵。因此,他们所讲的那些天理人伦、政治道德的理想,对于现实社会,就好比拿一个方形的塞子,要把它放进一个圆形的孔中一样,彼此都是格格不入的,哪里能够达到救世济人的目的呢?“持方枘而内圆凿,其能入乎?”
  随后司马先生又举例:商汤时代,伊尹不得志的时候,为了实现他的理想,想尽办法,去作商汤的厨师。因此受到商汤的赏识,请他当辅相,发展了他的抱负,使商汤成为历史上的名王,他自己也达到实现理想的目的,而名留千古。
  又像春秋末期的百里奚一样,在他穷困的时候,只帮着那些赶牛车的人喂牛,混口饭吃。但结果他利用了喂牛的机会,而受到秦缪公的重视,请他当辅相,因此使秦始皇的上代富强起来。
  这些过去历史上的人物也不错啊!为什么呢?有理想,有抱负,尚未得志时,不妨将就别人一点,先取得别人的信任,肯与你合作以后,才慢慢地引导他们走上大道。“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那也是一种处世的办法啊!
  比如像驺衍,他当时的学术、言论、思想,虽然看起来很怪,不合于学问的大道,好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但是他因此受到国际间的重视。所以,这也许是他一种入世处世的方法。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引导当时那些执政者,慢慢地走上仁义道德的政治路线。那么,他的用心,也便同伊尹的拿菜铲和百里奚的喂牛一样,都是别有苦心的了!
  至于说,究竟是孔子、孟子那种严正的作人处世的态度对呢?还是驺衍他们那种立身处世的方式对呢?碰到这种问题,司马迁往往不下一个肯定的结论,这是很有趣味、也很高深的人生哲学的问题。有矛盾,也有相辅相成的作用。是与非,由读者自己去作答案。司马先生的手法,往往就是如此的高明。把一切正反两面的资料,都放进孟子的传记里,陈列摆设在你的眼前,而且也加上说明。你买了票,参观了这些资料以后,你要的是哪一样,但各取所需,各凭所好了。不过,此中含有真意,不可随便,不可马虎。
  附带地再说明一下,他在这篇《孟子荀卿列传》里,最后说到荀子,他有同孟子一样的理想,但是作人处世的方向又同中有异。荀子的晚年,就到了南方的楚国,当了楚国的属地兰陵(山东)地方的首长——兰陵令。后世发展成为世家大族。
  人生遭遇,有幸与不幸,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虽日天命,岂非人事哉?司马迁又不作肯定的评语,这等于你坐上公共汽车,或在公共场所,往往看到“银钱行李,各自小心”的警语一样有味道。对吗?
  苏秦与孟子的时代
  为了研究《孟子》这本书,我们在前面先简单扼要地提出了战国时期,和孟子同时的学术思想界的一般人物,作为比较,作为陪衬,使我们在研究孔孟学术思想时,藉以启发自己的慧思,同时也可以由此认识孟子之所以被尊为亚圣的道理。
  但是,只从当时的那些知识分子去了解孟子还不够。我们现在再来看看与孟子同一时代中,国际政治上的风云人物,也是我们历史上著名的风云人物——苏秦。他真是摆足了历史上的威风,但他也在年轻时期,受尽折磨,足资青年效法、惕厉。
  在中国的历史上,后世一般研究史学的儒生们,尽管不重视苏秦,看不起苏秦,但是,在中国两千多年的政治史上,这些大人先生们,暗地里都还是摹拟苏秦的那一套。甚至还深深地重用他的名言。尤其是当时代在变乱之中,要想拨乱反正,苏秦的那一套,是不容忽视的,并不简单。
  时下有些国人,往往很幽默地把现在美国的基辛格,比作苏秦。讲实在的,基辛格还不够资格与苏秦相提并论,比之苏秦那两个小兄弟苏代、苏厉,还差得多。
  苏秦生在孟子同一时代的东周,是洛阳人。东周的洛阳,是当时中央周天子的另一首都所在地,尽管那个时代天下诸侯互争雄长,争取霸业,眼里已经没有中央的周室,所谓“天下已不宗周者久矣”。但是东西两周的首都所在,到底还是有它悠久的历史文化。苏秦便出生在那个古老文化所在地的名都。研究一个人的生平,这点也是很值得注意的。
  他在少年的时候,和张仪、孙膑、庞涓几个人,都是从鬼谷子求学。鬼谷子的确是当时以及后世的一个神秘人物,也是属于道家之流的隐士,我们暂时不去讲他。苏秦离开了鬼谷子以后,便想有所作为。他研究一下当代的局势,只有秦国足以举足轻重,能够影响当时的整个天下。所以他的目标,就指向了高据西陲的秦国。那个时候的秦国,是秦惠王的时代,也正是由商鞅变法以后,讲究法治、讲究富国强兵的一个时期。而后,再经武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的励精图治,才奠定了始皇一统天下的基业。
  苏秦抱着满怀希望到秦国去,大概先变卖产业,又借了些债,置办得很豪华,带了很讲究的行装到秦国。见到秦惠王,提出了他对天下事的整套构想和计划。
  在当时的观念里,这种情形就叫做“游说”。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考试取士的用人办法,一般学者知识分子,都靠游说诸侯权贵而取得功名富贵和权力。即如孟子见梁惠王、齐宣王等提供王道德政的意见,在那个时代的风气,也都属于游说的作法。不过,后世有些人把游说这个观念,打入了纵横之学、策士之流的范围,很看不起,所以就特别把亚圣孟子的事迹,列于游说之外了。
  秦皇霸业的蓝图
  我们如果仔细研究,好好读一下《战国策》和《史记》,其中有关苏秦当时游说的言论和思想,实在不能轻视,也不可忽视。他第一次见到秦惠王所提出的说辞,也是标榜王道的作法。不过,他是针对当时的现状,特别强调他自己的军国思想与战争理论。他说: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
  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
  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
  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
  意,臣请奏其效!
  苏秦初见秦惠王所提出吞并诸侯,“称帝而治”的蓝图,也便是后世秦始皇所走的路线。结果,非常有趣,他的计划根本就被秦惠王所否决了。难道说,当时秦惠王的野心,还不及他的青孙秦始皇吗?这也是我们现在研究孟子同样存在的问题。所以我们先来看看秦惠王当时对苏秦的否决辞是怎么说的。
  秦惠王说:“据我所知,一个羽毛还没有长丰满的鸟儿,是不可能高飞的。一个人文教化还没有培养成功的国家,是不可以随便征伐别人的。同样的道理,德政方面,还没有扎下深厚的根基,是不可以随便动员国民的。领导人的政治教化与感召力量,还不足以使全民由衷地顺服,是不可以再三加重责任,劳烦自己的高级干部去担负更艰巨的任务的。你苏先生今天很有心地不远千里而来到我的国家,肯这样当面教导我,非常感谢。不过,希望等到将来会有那么一天,再向你专诚请教。” 完了,下一句,在前清来讲,就是端茶送客了。在现代,就是秦惠王举起手来看一下手表,再伸出右手来准备握手送客了。
  这一段在古文怎么记载呢?文字写得美极了,可是现代人读起来,不大容易了解当时的现场实况。所以大家便马马虎虎地看过去,认为这些老古董没啥意思。《战国策》上的原文是这样写的: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须大臣。今先生伊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可是在当时,年轻的苏秦还要装呆,不肯马上告退,仍然继续讲下去。想把他的学问知识连肚肠脑髓都翻出来似的。你看,这多么不懂事,不识时务!他在这个时候,把中国上古以来的历史哲学、战争论、战略思想,一古脑儿都搬出来支持他当时所构想的统一天下的计划蓝图。其中,他说道:
  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屈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
  他的意思是说,现在的世界,必须国富兵强,具有战略上的必胜能力,然后才有道义可讲。在国际外交上,你的兵力强盛,那么你内在的道义观点,才能发挥作用。他的这一段话,甚至于整篇的建议书,都是很有道理的。
  我认为,凡是现代的国民,应该把《战国策》等书好好研究,拿它和孔孟之学互相研究。以孔孟之学的王道德政作为治事与立身、立国的中心。以《战国策》、《孙子兵法》等为权变、应变、适变、拨乱反正的运用之学,实在很有必要。千万不要认为这些书是老古董,根本不去摸它。要知道,你根本还没有好好地深入去摸它,哪里知道这些古董之为古?它又是如何的古法呢?人云亦云,胡乱抛弃固有文化中这些宝藏,实在是很盲目,而且非常可惜。
  关于《战国策》和《孙子兵法》的综合研究,我已经在“历史的经验”的讲课上,介绍过一部分,所以现在在这里只好从略,简单地提些要点而已。
  苏秦说的哪怕再有理,无奈却不合时宜,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秦惠王当时面对这样一个外国来的年轻人,该有多讨厌!
  这还没有完,这一回对秦惠王的当面说不成功,他还住在秦国的旅馆里,一次又一次地写计划,写报告,送给秦惠王,希望他采纳。结果,上了十次的计划报告,秦惠王没有半点下文答复他。换句话说,秦惠王根本没有理他。不过,还算好,并没有认为他是国际政治上的疯子,没有把他驱逐出境。可是,也没有给他一个小职务干干,或者送他一些走路钱。
  这一下,苏秦真完了,“一钱逼死英雄汉”,所谓“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带出来的黄金快用完了,身上穿的那件充阔佬用的皮袍大衣也破了,大概多少还有一点点零钱,可是绝对没有交际费用,再也没有长期住下去的能力了,因此只好乖乖地收拾行李回家。
  苏秦的还乡
  原文对苏秦回家的一段情景,虽然只用了简单扼要的三十六个字,却描写得活龙活现,痛苦不堪。我在这里特别提出这一段来讲,就是希望我们这一代青年,多注意一个人的奋斗成功与失败经验的教训。不灰心、不气馁、不怨天、不尤人,立志奋发图强,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像苏秦当时那种遭遇,据我所知,我们在国外求学读书,或者从事其他方面的青年,有些也同样有这种痛苦的遭遇。结果,缺乏苏秦那样的勇气,被现实打击下去,大有可为的前途就白白牺牲了,真划不来。我们且看苏秦这一段历史经验故事:
  赢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
  不下纟任,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
  我们读中国古文这三十六个字,当然先要认得字,知道了每个字的字义——说文、训佑,再来会意,便可知道作者当时描写得刻画入微。看故事是有趣得很,但读了以后,也为苏秦的遭遇觉得很惋惜。
  他在秦国没有办法了,只好打回家的主意,人既失意,钱又花光了,怎么办?他不负气自杀,只能忍辱,用千万个忍字,来坚强起自己。于是他只有“赢腾履蹻” 了。什么是“赢縢”呢?赢縢”也就是“行縢”的意思。赢是满。縢是那个时候准备走远路的裹脚,等于后世的绑腿。蹻是草鞋。他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打道回家,只好用裹腿布把自己两只小腿满满地裹起来,以免长途走路,小腿的血管充血而受伤,然后又说他的鞋子也破了,新的买不起,只好穿上一双草鞋。短短四个字,便轻轻易易地形容了他当时的倒霉落魄相。
  没有钱了,没有办法像开始到秦国来时有黄金百斤,雇人搬行李,那种神气的样子了。只有随随便便把破衣服、破行李捆成一堆,随身携带着好走路。好了,他这样狼狈地收拾起行李。“负书担橐”,又把那些带去的书都背在背上,书当然丢不得的,那个时候买书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印刷术也还没有发明,书是用一片一片竹简刻上去的,那是知识分子的资本,所以绝不能丢,只好背在背上。我的天哪!你看那些破书,不知道有多重啊!背了书还没完,又要把收拾好的行李,归成一堆,做成担子来挑,就像从前种田的朋友挑大粪那样辛苦。他就这样一副寒酸相,从秦国首都——陕西的咸阳,回到他的故乡——河南的洛阳来了。
  这一路回来,真够辛苦,你要知道,他当年还在青年阶段,因为失意、穷困,已经弄得没有一点英俊的样子了。“面目黧黑”,看起来又黑又瘦,干瘪的穷酸相。但是这还是他的外形。最难堪的,还是他当时内心的痛苦,那实在是无脸见江东父老。可是这个时候,天涯茫茫,又到哪里去呢?叶落归根,不管好不好,有个家,有个窝,总是好的。因此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当然,进了自己的家,一定很难过,惭愧得不得了。不要说是苏秦,大家把自己换作他的处境,就可想而知那种“状有愧色”四个字的千万痛苦了。
  千古人情的嘴脸
  这样还不算什么,等他到了家以后,更难堪的是他太太正在织布,看到他回来的那副落魄相,当着家人的面,也没有勇气来迎接他,再谈不到慰问了,只是仍然不停地做她手里的工作,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他的嫂嫂们,当然不会问他吃过饭没有,根本是见如不见,相应不理的样子,哪里还肯为他到厨房去做饭呢?那个时候,是宗法社会的大家庭制,他的老婆要看嫂嫂们的风向,嫂嫂们又要看着一家之主的公公和婆婆怎么办。结果呢?他的父母看了他那副样子,一句话也不和他讲。你想,他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个面子怎么办呢?
  苏秦到底是了不起的青年。年轻的同学们特别要注意,在原文上是怎样记载呢?他遭遇到这种情形,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自己重重地叹一口气说:“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你看,这是一种什么胸襟!什么器度!他对于目前周围的情形,一点都不迁怒怨恨到别人身上去,只是深自反省自责,认为他的太太、嫂嫂、父母等人对待他这种情形,都是他自己的不是、无能,并没有埋怨他们的冷淡,更不会借酒浇愁,要打人、要接人!
  还有一点要注意,苏秦的老婆,尽管当时对他的态度上很冷淡,可是并没有像周代的姜太公、汉代的朱买臣两个人的太太那样,因为嫌他穷,嫌他没有出息,就要求离婚而去了。姜太公、朱买臣后来得志了,同样情形,他两个人的太太都要求回来,结果都遭拒绝了。所谓“覆水难收”,就是在朱买臣这节故事里引用的话。至于苏秦的太太,有没有在背地里鼓励他,帮助他,像历史上许多贤妻良母那样作法,因为无明文记载,就无法查证了。这是顺便对年轻女同学们提出注意的事,请勿见怪。
  其实,苏秦的这种遭遇,并不特别,古今中外的人情,大体上都同一例。我所谓大体,当然不是说社会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的。假如我们把历史上许多成功成名人物,在他艰难曲折的阶段,都搜罗来做一番研究,你便可以看出社会的人际状况,大概都是如此,反而觉得见怪不怪了。如果自己认识不够,非常介意这种反面的情况,便会产生愤世嫉俗等等变态心理。甚至无论你日后有成就没有成就,对人对社会,很可能形成一种仇恨的偏差心理。
  我们随便提一点大家所熟知的历史经验,在所谓读书人的文化界中,让我们看看唐代元稹的三首悼亡诗,充分透露出少年落魄时代的痛苦。“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元稹的名句,也是古今中外多少人共有的哀呜。
  此外,如韩信没有得志以前,不但要受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而且饥饿时,想吃一口饭都不容易,没有人理他,结果只有一个不知姓名的洗衣服老太太,可怜他的遭遇,把自己带出来的饭包施舍给他,让他吃了一餐饱饭。
  后来,韩信功成名遂,当了三齐王回到故乡时,不但没有报复那个叫他爬在裤裆下的无赖少年,反而鼓励他、感谢他。同时,他又寻访那个施舍一个饭包的洗衣妇人,但始终没有找到。于是他只好把千两黄金,投在当年洗衣妇在那个河边洗衣服的河里去,表达他无限的谢意。这是历史上有名的韩信以千金投河,感谢漂母一饭之恩的故事。
  因为韩信具有含垢忍辱,受恩必报,受辱不怨的这种气度,也就是他一生事业成功的主要条件。尽管后来他也被刘邦夫妇所谋杀了,但撇开权势功业不谈,如果专讲作人的气度,作人的味道,韩信比汉高祖刘邦可爱得多了。即使如项羽,在作人方面,有时候也比刘邦可爱。当然,这只是讲作人,不谈处事,要讲处事,那又须另当别论了。
  讲到韩信的故事,相反地,正好拿汉高祖刘邦的遭遇作一对比。当刘邦在青年的时代,一天到晚到处游荡、闹事,不务正业,一事无成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次责备他几句,说他这样没有出息,实在比他二哥刘喜差多了。老二规规矩矩为家里添置了产业,所以家里人都很喜欢他二哥。至于他大哥,很早就死了。有一次,刘邦带了几个平日和他一起混混的朋友,回家吃饭。他的大嫂骗他说没有饭菜了,朋友只好离去。刘邦自己到厨房一看,原来饭菜还有的是,于是怀恨在心。
  后来他当了汉高皇帝,封他二哥为代王,封他弟弟为齐王,就一直没有封他大哥一家人任何职位。他父亲向他讲了,于是便封了一个“羹颔侯”给大哥的儿子、这是对他大嫂当年不请他朋友吃饭的回报。当未央宫落成时,他大宴诸侯群臣,席中向他父亲敬酒时说:“始大人常以巨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刘仲就是刘邦的哥哥。刘邦问父亲:你现在看我比起二哥来,哪个有出息?哪个弄的产业多呢?搞得他父亲啼笑皆非,无法答话。你看他多小气!哪里真够“豁达大度”四个字的份量呢?
  不过,话说回来,刘邦比起历史上其他许多的帝王,他又的确好得多,有些地方还不太失“豁达大度”的作风,所以历史上对于汉高祖这四个字的评语,也可说是由于比较性格而来的评论而已。
  我们讲苏秦失败的情形,又顺便扯出了这些故事,都是为了说明古今中外的人情常态。我们现在讨论孟子,顺便联想到孟子的母亲对于孟子教育上的伟大之处,孟子所以表现出和苏秦迥然不同的圣贤人格,和这位孟太夫人的教诲,有着密切的关系。
  苏秦成功的秘诀
  好了,现在我们来看看苏秦当时发奋图强的另一页。他回到家里以后,在那种重重打击的情形之下,不怨天,不尤人,已经太难得。同时他又踏实地作一番自我检讨,因此,他在含垢忍辱之下,连夜检阅自己的藏书,在几十种古书里,他特别找出了姜太公所著、与《阴符经》有关的谋略之学。他重新开始研究阴符谋略,仔细去抉择它的精要。读到夜里想睡觉时,他便拿起锥子来刺自己的大腿,以警觉自己。因此我们古人有勉励青年人求学的名言,所谓“头悬梁,锥刺股”。其中锥刺股的典故,便出自苏秦这件事的。好在他有强健的身体,能够熬得过这种自虐式的刻苦奋斗,所以大腿常常被刺得血流到脚上,他都能忍受得了,如果没有充沛健康的体能,那就早已完了。他这样的用功,经过了一年,便很自信地能说动当时各国的政治领袖,所谓“当世之君”的人主们了。他的原文是从前面提过的“皆秦之罪也”之后,接着还有这样的记载:
  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
  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
  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暮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王霸互用的失败
  我们讲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先回转来看有关苏秦成功与失败的几个重要问题:
  第一,关于苏秦的学术思想问题。
  大家都知道,他在少年时代,和张仪、庞涓、孙膑他们,都是鬼谷子的学生。孙膑和庞涓出山以后,正值当时国际间的风云排荡之秋,在军事的战争上都有所成名,这不在本题范围,不去讲他。苏秦与张仪和他们不同,走的是政治路线。
  搞政治,当然要牵扯到学说思想问题。我们看过苏秦初见秦惠王的游说资料,很明显地看得出来,他在出道之初,讲的也同当时一般学者一样,大体都是从传统文化的王霸之道的学说思想范围,来分析当时的现势,贡献自己的主张和计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如后世小说家所想象的,鬼谷子传了他一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特别本事。
  为什么苏秦当时所讲比较正规的学术思想,却不能被当时的老板们——所谓 “人君”的人主们所接受呢?这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拿文化衰落、政治道德败坏等老套观念来看,当然也是理由,实际并不透彻。究竟是什么原因?大家不妨多去读读书,多用思考去研究研究看。不过,由此显而易见的是苏秦那种初期正反互相参合的学说,已经无法扣动当时的人主们之心弦,何况我们的孟夫子,动辄就搬出王道的大道理呢!那当然是牛头不对马嘴,到处吃不开了。
  很可惜的是,苏秦后来还有十次对秦惠王的建议论文,都没有留下完整的资料。否则,在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的文化遗产中,也必可以成为一家之言,一定也占有相当的价值。不过,话说回来,苏秦本人的思想,只讲现实,并不注意学说思想的真正精神。也许,他认为那些建议意见,是失败的,所以便没有让它流传了。
  《阴符经》的启示
  第二,《阴符经》与苏秦后来成功的问题
  我们看了以上的资料,都知道苏秦从秦国失败回家以后,关起门来,苦苦地再来用功读书。据说,读的是。周朝初期极富传奇性的人物——姜太公(吕尚)所传的那本《阴符经》。因此,自秦汉以后,很多人都在找这本出过历史性的大风头、有旋乾转坤之能的神秘奇书。学政治的,学军事的,甚至学神仙道术的,统统都在找它。另外有个类似的传说,圯上老人——黄石公,给了张良一本书,张良读了以后才能再度出山,成为帝王师的风云人物。有人说,圯上老人给张良的,便是《素书》,因此许多人也拼命去读《素书》,想在其中找出求得功名富贵的捷径。
  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从古代流传下来的《阴符经》和《素书》,据学者们的考证,都是伪书,是后人所假造的。那两本真书,早已收归天上,不落人间了。而且我们现有的《阴符经》有两种:一种是所谓黄帝时代所著的《阴符经》,是道书,当然也可以在其中牵强附会,套上政治学、军事学、谋略学等许多大原理原则。还有别一种《阴符经》便是所谓《太公兵法》,实际上都是伪书。书本虽然出于后世才人的伪造,但它的内容、价值,却不可以因为是伪书便一笔抹煞。这等于国际市场上某些精良的赝品,不但可以乱真,甚而有时简直可以同真了。
  现在我们再来讲苏秦。他在家里,又下了一年昼夜关门苦读的工夫,便很自信能说动当时的人君们。难道说《阴符经》真有这样神妙吗?你若把流传下来固有的《阴符经》,或《太公兵法》,或者《鬼谷子》那些书都拿来研究一下,如果自己没有高度的智慧,足资自我启发的话,那你很可能要被那些书本所困扰,变成一个食古不化,迂腐而迷好神奇,愈来愈不切实际的老冬烘了。
  但是,根据史料的记载,苏秦再度出来的成功,的确是由研读《阴符经》所致。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在我们的古书里,所谓阴符也好,六韬三略也好,这些书本统统属于谋略学的范围。大体上,所有论说的内容,都是用古代简练的文字,根据天道、物理等奇正反复、阴阳互变、动静互用的原则,来说明应用在人事上的原理。这所谓人事,包括了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社会等等人际关系的事务。苏秦再读《阴符经》以后,启发了他的思想,重新仔细研究当时的天下大势,使他有了新的启示,形成一套适合于当时国际现势的新的谋略构想,因此便建立信心,自认为再度出山,必然可以切合当时人主们现实的需要,必定会采纳他的意见而使自己达成愿望。
  由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世界上不管哪一门学问,必须要从读书求知识,受教育而建立基础。但是书本上的知识,都是由于前人的经验累积所集成的产品。当你吸收了这些知识经验以后,必须还要自己能够消化,能够加以发挥,产生出你自己新的见解,才是构成学问的最主要因素。如果呆呆板板地被它所范围,那就变成了所谓的“书呆子”了。其实,书呆子的确也是人类文化的艺术产品,有他非常可爱的一面。但是,往往运用到现实的事务上,便又很可能流露出非常可厌的一面,成为“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名言的反映了。苏秦他再度的出山,便是由书呆子的蜕化而成功的。
  图取个人权利
  第三,我们要注意苏秦在历史文化上的价值问题。
  我们历史文化的根本基础上,几千年来一仍不变的重心所在,就是传统文化中王道的精神,也便是孔孟一系儒家学术思想的道统。严格说来,这种文化维系续绝的道统所在,倒并非因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缘故。实际上,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先天性地爱好人道和平,重视接近天则的王道教化,而薄视巧取豪夺的权谋所致。
  因此,在我们的文化史上,尽管有非常可爱、非常重要的诸子学说思想,但也只能把它用来作为文化学术的旁通陪衬,而不能认为是正规的文化中心思想。更何况如苏秦、张仪之流的纵横谋略之学,只是从个人的权利思想出发,图得个人平生的快意,他的用心动机,并没有为国家天下长治久安作打算。因此,虽然在当时的现实政治上煊赫一时,风云了二三十年,但毕竟要被历史的天秤称量下去,并不予以重视。
  再说,我们虽然只是简略地读了前面引述苏秦出处的那些资料,但在大体上,已可了解他是深受当时的时代环境、社会风气和家庭背景所影响。他并不能像孔子、孟子那样具有“确然而不可拔”的特立独行的精神修养。所以他始终只能成为一个大谋略家,一个聪慧的凡夫,绝对无法成为一个超凡的圣人。那么,在这里我们对于凡夫与圣人的分野,又如何来下一个定义呢?很简单:
  在现实的人生中,只为自己一身的动机而图取功名富贵的谋身者,便是凡夫。
  在现实的人生中,如不为自己一身而谋,舍生取义,只为忧世忧人而谋国、谋天下者,便是圣人。
  所以我们只要看苏秦的传记上,当他学成再要出门时的豪语:“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的几句话,就可以看出他的器识志量只在财势而已。
  在这里,使我想起当年在四川时,听一位西蜀的前辈朋友,告诉我们戏中几句幽默的戏文。其实,我觉得不单是平常的幽默,简直是对英雄主义的讽刺,也是人生哲学的透视。现在可以用来对苏秦的这个历史故事作类比。
  川戏、汉戏,差不多都是同一系统的地方性艺术。也和京戏一样,在作戏的时候,要配上那些吵死人的大锣大鼓。当然,京戏原来就由安徽湖北戏变来的,大锣大鼓也有极大的学问,年轻同学们对这一部分国粹不可以太轻视。
  现在我要讲的,当川戏中唱某一出大戏时,先在震天价响的大锣大鼓开场下,出来了两位披大氅,武生打扮的绿林英豪。他们用大氅遮住面目,在戏台上先用英雄式的快步转上一圈,然后在戏台的中央当众一站,虎虎有生气地撩下了遮面的半边大氅,就开始唱起他们自报名来的道白了。一个英雄唱的是:
  “独坐深山门幽幽,两眼瞪着猫儿头。(当年四川路摊上卖给劳力人们吃的白饭,添在碗中高高超出鼻尖的那种便饭,就叫做猫儿头。)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豆花(儿)拌酱油。”
  你看,所谓占山立寨的英雄豪杰们,他最基本的要求,和最终的目的,还不都是为了吃饭吗?只是被他这种装扮,配上幽默的对白和做作,一说穿,人生本来如此,于是就逗得人哈哈大笑了!
  另一个跟着唱白的是:
  “小子力量大如天,纸糊(的)灯笼打得穿。开箱豆腐打得烂,打不烂除非(是)豆腐干。”
  这可真够幽默了,这四句话说穿了人毕竟都是人,就是这样的平凡,拆卸了英雄心理上的伪装,谁人又有多大的了不起呢?
  好了,笑话也说过了,由这个笑话的题材,我们再回转来看苏秦的动机,所谓 “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的语句文辞,和所引用川戏中的两首白话诗来对看,就不用我再来下结论了。
  佩六国相印的显赫时期
  在战国的后期,国际上所有盛极而衰的强国,尽是一片纷纷扰扰的局面,都畏惧崛起西边的强秦,没有哪一国真敢和秦国抗手争衡的。即如孟子所见最大的、最古老的齐国之君齐宣王,也不例外。那么,苏秦这次的再次出门游说,要想实施他合纵抗秦的联合国计划,实在也真不容易。不要说在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如此之难,即如后世的历史上,以一介平民的书生,毫无背景,毫无凭借,要想掌握整个天下于股掌之间,成立一个空头联合战线的王国,除了苏秦以外,实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们读历史,不管从哪种角度来衡量,随便怎么看不起苏秦的作为,但他毕竟还是有他对当时时代贡献的功绩存在。他后来能够南北奔走,把国际间联合战线组织成功,身佩六国相印。在私的方面,果然耀武扬威地让他家人和嫂子们羡慕不已。在公的方面,他也着实作到了吓阻强秦而不敢轻易发动侵略的战争。因此而使当时战事连绵的天下时局,能够由他手里一直安定和平地过了二十多年。不但当时的六国诸侯深受其利,间接地使当时天下各国的人民,能够喘息安居,半生免于战争戎马的祸患,实在也是很大的功德。虽然他只为现实利益,以个人主义为出发点,但是他所造成事功的伟业,岂可轻易地抹煞。事实上,孟子在当时,也有所未能。
  如照孔子评论管仲等人物的语调,假如孔子迟生在苏秦之后,也许会给他一句 “可谓能矣”的评语呢!
  历史的是非,到底也有公论,我们只要看一看刘向著《战国策》的序言,便可知苏秦的确也有可贵可爱的一面。如刘向所说:
  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放效。后王师之,道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
  故孟子、孙卿(荀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苏秦的小弟)之属,生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
  然当此之时,秦国最雄,诸侯方弱。苏秦结之,时六国为一,以傧背秦。秦人恐惧,不敢窥兵于关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
  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荚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荚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
  我们要注意,苏秦第一次游说的失败,是先走强国的路线。这一次他再度出门游说,经由赵国,先到北方的燕国。燕文侯被打动了心,最后对苏秦说,愿意把全国的力量托付他,以便从事南北联合阵线的合纵工作。并且给他足够的活动资金,又为他装备豪华的外交马车。如《战国策》所记:
  燕王曰:寡人国小,西迫强秦,南近齐赵。齐赵强国也。今主君幸教,诏之合纵以安燕,敬以国从。于是赍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
  从此苏秦便一路顺利地到了赵国来游说赵肃侯。结果赵王也和燕文侯一样,愿意把国事全部付托给他,而且比燕王更加倍地供给苏秦活动资金和外交排场。
  如所记:
  赵王曰:寡人年少,莅国之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封苏秦为武安君,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绵绣千纯,以约诸侯。
  你看!这一下苏秦的神气更大了。他到了韩国,结果韩宣王又是说:“敬奉社稷以从。”
  接着,他到魏国来说动了魏襄王,也就是孟子批评他“望之不似人君”,看不起他,施施然而去之的魏襄王。结果他也同燕赵韩一样,完全听命于苏秦。
  等到苏秦再到齐国来见那一位向孟子请教过,结果是话不投机的齐宣王,也是 “敬奉社稷以从”,向他拱手拜托了。
  最后,他到南方说动了楚国的威王,楚王当然也是以“谨奉社稷以从”作结论。到此,司马迁写《苏秦列传》便说:“于是六国纵合而并力焉,苏秦为纵约长。” “纵约长”,相当于现在所谓联合国的秘书长。“并相六国”,同时兼任当时国际上六个国家——燕、韩、赵、魏、齐、楚的辅相职务。
  这个时候的苏秦,神气可大了。现在美国出了一个小小的基辛格,哪里能够与苏秦相提并论。
  不过,最有趣的,是《战国策》中,首先在《秦策》里所记述苏秦那篇的结尾一段,他写实的描写,也和司马迁在《史记》里所写的一样有趣。虽然我认为《战国策》里对苏秦的一段结语,正好为他作盖棺论定的画龙点睛。不过,为了文章安排的次序顺畅,我们还是采用了《史记》的一段,更为条贯。
  苏秦组织联合战线的合纵计划,由北到南;一路外交活动的成功之后,他必须回转北方,向开始发起的燕赵报告。在北上的途中,必须经过他的故乡洛阳。这一路行来,后面侍从的车驾阵势,非常浩大。随行的行李和卫队,当然也可想而知,真是威风十足。更何况各国的诸侯都派遣了特别使节来欢送他。那种神气,简直就相当于当时执掌政权的诸侯王者一样。
  因此,搞得当时在洛阳的中央天子周显王,听了这种情况,心中也有点惴喘不安了。因为苏秦本来是他中央直辖治下的平民,并且在他第一次出来游说时,也曾先向东周提出过意见,结果被打了回票。所以这次周显王更显得有些难堪了。因此,只好派了专人为他清理还乡的道路,又加派了一位代表远到郊外去欢迎他。如&,
  北报赵王,乃行过洛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于王者。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
  苏秦的书生本色
  现在我们继续看苏秦回到故乡后的记述,不但是很有趣味的历史故事,同时也可以启发我们对人生观的哲学思想,以及作人处世,在义、利之间的取舍,非常值得注意。先看这一段绝妙的原文:
  苏秦之昆弟妻嫂侧日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及得富贵,以百金偿之。偏报诸所尝见德者。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苏秦曰: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
  这段原文接在当时中央政府的天子周显王也派特使出来欢迎之后。
  苏秦当时那种威风荣耀,比起唐朝的士子们,考取了进士便自比做登仙而升天的情景,远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时候,他的父母兄弟妻嫂,全家人都出动到郊外去欢迎他。等到苏秦的全副仪仗到家以后,他的兄弟、太太、嫂子们,都不敢拿正眼来面对着他,只敢低着头,偷偷地拿眼角瞄视他,而且都弯着身子,用半跪式的姿态侍候他,等着他来吃饭。
  苏秦看了这种情景,就笑着对他的大嫂说,你在我当年失意回家时,不肯为我做饭,现在为什么又这样地多礼呢?我们读了苏秦这句“何前倨而后恭也”的问话,果然觉得他也未免有点小气。但要知道,这是人之常情,除非真正的圣哲,可以淡忘过去的嫌隙。不然,任何一个平常人,都会有这种介意的心理存在。只是耿耿在心的介意,没有采取难堪的报复做法,已经算是第一流的豪杰之士,何况苏秦还坦坦白白地用笑脸说出他的幽默话呢!好了,理论少讲,我们快看这一幕家庭闹剧是怎样地演出。
  他的嫂子听了苏秦类似讥讽的幽默以后,挂不住了,生怕苏秦会拿权势来报复她,干脆便一跪到地,扑下了身子,正如后世所谓的“五体投地”的拜倒在地,一面向他道歉,一面说了一句非常坦白的良心话:因为我现在看到你官位又高,钱又多,所以我要对你好好地巴结了!这句“见季子位高金多也”真让人拍案叫绝,如果也用金圣叹批小说的手法来讲,可批:“好个苏大嫂!可以浮一大白。”
  苏秦问得讥讽、幽默。苏大嫂答得也真够坦率,真够心直口快,说出了千古人情的真话。
  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礼敬,是要极高度的学问修养才能做到。否则,绝对纯朴,没有学识的人也能做到。除此之外,人与人相处的礼敬态色,不是为了权势的高位,就是为了你有多金值得重视。如果既有高位,又有多金如苏家的老三,当然会有人向他拍马屁了。
  季子,是苏大嫂在家里叫苏秦老三或三叔的口头语,并不一定是苏秦的名字。不过,古人的口语,记之于文字,后来往往便把它当作了文词。
  我想这种人生滋味的经验,在每个人的心史上,或多或少都有过记录的。只是在苏秦这里,叔嫂两人的对话中,坦白地说出了人情世态的真相,便觉得够刺激!够痛快!
  也由于苏大嫂的坦率,便接着引出苏秦对人生观的哲学言论。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新闻记者来访问他,所以不是要记者发表的私人意见,更不是他代表合纵政策的联合公告(一笑)。当他听了他大嫂的话,便很感慨地说:唉!当年落魄回家的苏秦,也就是现在的我,同样的一个人,当你富贵的时候,亲戚朋友都畏惧你,敬重你。当你贫贱的时候,人们就轻视你,把你看成不值一顾的人。像我苏秦这样的人,对于人生的遭遇,也深刻地体验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味道,何况平常的一般人呢?注意!我们要特别注意原文中“况众人乎”这句话的语意。为什么呢?苏秦的语意是很坦白地说,像我苏秦这样有出息的人,虽然有一半是运气,但是也算难得了。至于一般平常的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努力的成果,有这种好运的机会。因此,世界上那些注定要受委曲的人们,还不知有多少哩!这便是苏秦的哲学观点,苏秦的书生本色,的确明通世故,透达人情到了极点,所以他的成就,也并非偶然侥幸得来的。
  但是,这一段文章里的“况众人乎!”也可以照一般的解释,是说像我的家人亲属们,在我失意的时候,也是那样地鄙视我。现在在我得意的时候,又这样地巴结我。至亲骨肉尚且如此,何况一般毫无关系的外人呢!
  这还不算,最可爱的是苏秦接着说出他的坦率话。他说:假如我当年自己手里有靠洛阳城郊的好水田二百亩,那我宁可在家里享受田园之乐,在农村社会作一个小小的富家翁,享享福,谁又愿意出去奔走四方呢!不过,我苏秦真要有那种好的家庭环境,那么,我今天哪里可能一身掌有六个国家的辅相大印?
  所以人生的福祸都很难说,我们如果从道德果报的观点来看,便有后世宗教家们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如果只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便符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的至理名言。
  讲到苏秦所说人生哲学的道理,使我联想起现代史上一位名公巨卿的故事。当他少年时,开始出来学军事,当小排长的时候,他的同袍看到他日记里写着,如果他有五百块大洋,可以回家买几亩地来种田的话,实在不想这样辛苦。他哪里想到后来居然成为国家重镇,在历史上留名呢?同样情形,在唐末的乱世中,吴越王钱鏐,原先也只想在贩盐的行业里,多纠集些人手来保护自己,他哪里又预料到后来能屏障东南,做到了“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封王局面呢?再说,朱元津要不是因为当小和尚碰到荒年,出去化缘也难得温饱的话,他也不会去投军。当时他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后来竟然当上皇帝。当汉光武刘秀还没落在民间的时候,他的最大希望,只想做到帝都卫戍司令的职位,然后讨到阴丽华来做老婆,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就志得意满。哪里又想到竟然作了汉代中兴的令主呢?诸如此类历史人物的类同故事很多,不再多讲了。
  不过我们要知道,像苏秦那样的人物,在踌躇满志的时候,仍然能不失书生本色。播然憬悟到人生哲学的道理,总算不太容易。但是,苏秦是属于豪杰之士的人物,豪杰也是凡人,不能以他的一个人生,来偏盖一切的人生观念。另外如孔孟一系的儒家圣哲们,他们的人生哲学,一开始发心立志,便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如各个大宗教教主们的救世淑世主义者,当然又比苏秦的人生境界,超越了许多。其他如道家的隐士们,那种遗世独立的情操,又是另一种人生类型的风格。
  因此,我们在现实的人生社会里,必须有独立不倚的澡雪精神,才能挺拔在 “位高金多”的俗世之中。例如宋人陆仲微有一段对人生观的名言,实在可作为热衷于富贵中的清凉剂。他说:“禄饵可以钓天下之内才,而不能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猴士,而不能陆沉天下之英豪。”
  苏秦的义利之辨
  在艰苦中成长成功之人,往往由于心理的阴影,会导致变态的偏差,这种偏差,便是对社会、对人们始终有一种仇视的敌意,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更不同情任何一个人。爱钱如命的悭吝,还是心理变态上的次要现象。相反地,有器度,有见识的人,他虽然从艰苦困难中成长,反而更具有同情心和慷慨好义的胸襟怀抱。因为他懂得人生,知道世情的甘苦。
  苏秦是豪杰之士,所以他在憬悟到人生的正面和反面,人性的美好和众生相的丑陋以后,便慨然拿出千金,普遍散赐给宗族和朋友们。同时还报过去穷困时对他有恩惠的人。当他第二次出门到北方去的时候,有一位乡邻,借给他一百钱做路费,他便加十倍的回报,还了他百两黄金。这种举动,看起来、说起来很容易,事实上,到了自己头上,要痛痛快快、慷慷慨慨地做起来,就真不容易。还有太多的事例,在此不多作讨论。
  原文中接下去,另一小节的记载,很好笑。当苏秦在家乡正做这样豪举的时候,有一个乡亲是当年跟他到北方燕国去的,可是苏秦这次却对他没有什么表示。这个人干干脆脆,自己直接向苏秦说,我跟你没有功劳,也总有些苦劳,为什么你不给我一点好处呢?苏秦说,对不起,其实我没有忘了你,只是你太过份了,当我在艰苦的时候,很需要你跟着我,帮忙我到燕国去,可是你看我当时在赵国没有什么成就,所以在我渡过易水要到燕国去的最困难关键上,你再三想离开我,不肯再帮我了。你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正是我困难得要命的时候,多么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和鼓励。可是你却很势利,真让我痛心极了。所以现在我故意把要给你的一份摆在最后,也是给你一点教训的意思。好了,你现在又当面来要求,当然有,这一份便是我为你准备的,现在你拿去吧!
  在《史记》里,司马迁写《苏秦列传》,把这样一件小事也记载上去,这正如现代的我们写白话传记一样,在一件小事上,一个小动作上,特别加以叙述,此中往往衬托出很重要的观念,要读者好好去思辨,好好去体会。
  最后,司马迁写着:“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
  但后来刘向在《战国策》的序言上,却说:“秦人恐惧,不敢窥兵于关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
  这里与《史记·苏秦列传》所载相差十四年的问题在哪里呢?司马迁说的十五年,是苏秦手里的事。刘向说的二十九年,包括了苏秦、张仪、苏代等当政的年限。张仪是他同学苏秦一手计划培养的,故意造成反对派势力,帮助秦国破坏了苏秦合纵以后的计划,另创一个连横的联合战线,与苏秦的原计划相抗衡。其实,都是他们两个同学的袖里乾坤,故意一正一反来玩弄诸侯,摆布天下。同时因苏秦的影响和培养,跟着又有他的弟弟苏代、苏厉等,也是走他的老路,纵横捭阖于当时的国际局势之间。
  反正总结起来,都由于苏秦一手的创作,而减弱了当时国际间的连绵战争,维持了二、三十年大体上还算和平安定的局面,虽然最后苏秦还是在齐国被人行刺而死,但是这个历史上的功绩,却不能不归之于苏秦的谋略。
  生死之谜
  可是,最近我听人说,又有新的出土资料,足以证明苏秦当时在齐国并没有被刺死,可能只是受伤或是的装受伤,他是道道地地的功成身退,归隐去了。后来还活到相当氏的岁数。
  我是没有亲眼看到这些资料,到现在还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假如是真有其事,那么我们对于苏秦的评价,还要高得多了。这样一来,范蠡的逃名归隐,虽然独步于先,后来的这个苏秦也很高明,他使写历史的人,更并不清他的下落,岂不是比范蠡逃名得更有趣,真不愧是鬼谷子的弟子了。后世道家的神话传说,当苏秦功成名遂之后,便回去找他的老师鬼谷子,学道修仙去了。
  不管如何,苏秦一生的作为,在历史文化上,很明显地可以看到,他是位非常高明的豪杰之士,他既不想做英雄,当然也谈不到圣贤的作为。但也不能像过去学者们的成见一样,只把他打入谋略家,好像他只懂得纵横捭阖的阴谋策略,完全忽略了他对当时历史时代上,的确已经做到了挽救战乱危机而措置和平达二十多年的贡献。有多少人的生命财产,都在他的一念卵翼之下而安享了天年。只要我们仔细研究一下战国末期的战史,包括国际性、地方性的大小战争来看,便可知道过于轻视苏秦的功劳,那也是很不公平的。
  那么,为什么又说他不想作英雄呢?这很简单,在他后来左右逢源、摆布整个国际天下在他指顾之间的时代,他没有一点野心,想走那三家分晋,或者田氏篡齐的作为。就如他在燕国,以及他在赵国,受封为武安君那段时期,也没有过分地干扰弱国之燕、赵的实际内政。再拿他得志回家,分财施人的作风,来对比研究,便可想见苏秦书生本色的个性,的确有过人之处。
  如果新近的传说属实,真有新出土的资料,证明苏秦后来是逃名隐遁了,又安享余年,还活得不算太短的长寿。那么,就要对他高明的人生哲学观点另加评价了。或者,在他经历上,对于人世间的历史哲学观点,确如范蠡他们一样,另有独到之处。在这里,使我想起了明代苍雪大师一首题画诗的哲学意境:“松下无人一局残,深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毕竟输赢下不完。”倘作如是观,那他岂不是更神奇了吗?
  再说,司马迁特别为苏秦写了一长篇的列传,不厌其详地为他记述合纵的情形,也实在有他的深意存在。关于苏秦死后的传说,究竟如何?他也有点怀疑,只是资料不足,不敢写得太过分。但是他对后世一般人对苏秦的看法,也不太同意。不过,不能说得太明显,恐怕后来的人,不讲道义,只想学谋略,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就不好。我们只要读一下他在《苏秦列传》最后的评语,便可知道了: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问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间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
  我们在讲述《孟子》之前,花了不少时间来讨论孟子时代战国末期的情势,又附带地多讲一段苏秦故事,用来衬托出孟子特立独行的立身处世的圣贤之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们生当此时此地,现实世界的局势,就如春秋,就如战国,尽管时代有不同,社会结构与政治制度、形势都有不同,但在大经大法、大原则、大原理的变化之际,国与国间,人与人间,古今中外,并无例外。所以特别提醒注意,希望年轻的同学们,为国家的将来,为自己,都能花些精神,多去读《春秋》、《战国策》这些书,只要能够善于读它,必定会有用的。的确是“其智有过人者”,例如苏秦、张仪两位同学,故意制造了正反相妨,而又相辅相助的反复阴谋,便使整个天下,在他们手里玩弄,使天下在他们手里安定。由此而知,今天世界上的故唱和平,实力倡乱的反复阴谋等等,只要你真正懂得《战国策》的策眼,便可一觑看穿,不会上当的。
  同时,我们这次讲《孟子》,正好看看孟子与苏秦等人先后都见到的齐宣王、魏襄王他们,当时的国势和他们的内政国情是怎样的。为什么孟子要这样说,苏秦和齐魏两国的王者,又要那样做,这是什么道理?在《孟子》本书上找不出相反的资料,而在《史记》、《战国策》上,却可以找出一些道理来。所以我采用了这个研究方法,不但不会使苏秦“独蒙恶声”,也可将《孟子》读得活活泼泼的,富有生气,因而更能领略得亚圣之所以为亚圣也。
  戊子三十六年,燕、赵、韩、魏、齐、楚,合纵以摈秦,以苏秦为纵约长,并相六国。
  己丑三十七年,秦以齐魏之师伐赵,苏秦去赵,适燕纵约解。
  壬辰四十年,宋公僵逐其君剔成而自立。
  癸巳四十一年,秦张仪伐魏,取蒲阳,既而归之,魏尽入上郡,以谢秦,以仪为相。
  丙申四十四年,赵式灵王雍元年,是岁秦称王。
  丁西四十五年,苏秦自燕奔齐。
  戊戌四十六年,秦相张仪免,出相魏。
  庚子四十八年,王崩子定立。
  辛丑元年,卫更贬号日君。
  壬寅二年,孟柯适齐。
  癸卯三年,楚赵魏韩燕伐秦,攻函谷。
  甲辰四年,苏秦已死,魏请成于秦,张仪归,后相秦。
  乙已五年,秦代蜀,取之。
  丙午六年,王崩,子延立是为赧王。
  丁未元年,齐伐燕取之,醢子之,杀故燕君啥。
  戊申二年,楚屈匀伐秦。
  己酉三年,燕人立太子平为君。
  庚戌四年,秦使张仪说楚、韩、齐、赵、燕、魏连横以事秦,秦君卒,诸侯复合纵。
  辛亥五年,秦张仪复出相魏。
  壬子六年,张仪死,秦初置丞相,以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癸丑七年,秦甘茂代韩宜阳。
  经史合参
  我们这次研究《孟子》,是采用“经史合参”的方法。所谓“经”,就是《孟子》七篇的本经。所谓“史”,就是指孟子所处的时代——如齐梁等国当时约略可知的史料。除了《孟子》本经之外,同时配合战国当时相关的历史资料,来说明孟子存心济世的精神所在。
  过去我们在年轻的时候读《孟子》,往往觉得很枯燥乏味,只是为了传统的要求,作教条式的信仰,填鸭式的记诵,或多或少,总存着不是绝对信服的心理。如果把学力加上年龄,再加上对世事的经历和观察,慢慢到了年事老大,才会觉得孔孟之学在人道的立场上,的确是有它圣之为圣的道理。但学力加年龄加阅历,说来只是一句话,实际上却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同时夹杂着许许多多的甘苦。所以我认为针对现代情况的需要,用经史合参的方法来认识孟子,也许有很多方便。
  讲到这里,顺便想起一个历史上有关孟子的故事,那就是明太祖朱元津的趣事。朱元漳当了皇帝以后,大概也和我们年轻时的心情思想一样,非常讨厌孟子,他认为称孟子为“亚圣”,把他的牌位供在圣庙里,实在不配,因此取消孟子配享圣庙之位。晚年他的年事阅历多了,读到《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一节,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认为孟子果然不失为圣人,是亚圣,于是又恢复了孟子配享圣庙之位。
  这个故事表面看起来很可笑,蛮好玩,实际上也正好说明了我们研究孟子的中心关键。同时也是英雄与圣人、王道与霸术分野的道理。
  梁惠王的先世
  现在我们手里拿的这本《孟子》,第一篇是《梁惠王》即孟子见梁惠王。关于他们的对话,原文俱在,暂时搁在一边;我们现在先要把梁惠王当时的魏国情势,作个简单的了解。
  梁惠王便是魏惠王,因为他当时迁都到大梁(河南开封),所以一般习惯,又称他为梁惠王。
  战国时期的魏国,是和韩、赵两国一样,他们的祖先原来都是晋国的重臣。到了春秋末期,在晋昭公之后,便衰弱到“六卿强,公室卑”的情势。魏国的祖先,也是晋国后期的重臣——六卿之一的魏桓子,他和另外两家晋国的重臣韩康子、赵襄子,共同阴谋灭了苟家的智伯以后,便三分其地而据以称强了。这个阶段,也正是孔子的晚年时期。
  跟着,也就是历史上所称的战国时期开始。魏国出了一位名王魏文侯,他是孔子的名弟子七十二贤人之一、子夏的学生,接受孔子经学的熏陶。孔子过后,子夏讲学河西,便是这个时期的事。魏文侯另外还有一位高明的老师田子方。又向当时有名的高士段干木谦虚请教,他和段干木是师友之间的交谊,有很好的感情。因此他把魏国打好基础,变成战国初期的一个文化强国。在政治方面,他起用了历史上有名的名臣西门豹,主管河内(今河北及陕西、山西部分地区),成为中国政治史上内政修明的典范之治。
  魏文侯死后,他的儿子魏武侯继起,在文化的成就上,当然比不上他的父亲,但在武功上,则更强大。他用了历史上名将吴起,同时与韩、赵灭掉宗主国的晋国,而三分其地。
  魏武侯死后,他的儿子继位,干脆直接称王,叫魏惠王,也就是孟子所见的梁惠王。
  梁惠王当然比不上他的祖父魏文侯,而且也比不上他的父亲魏武侯。同时,他所处的时代环境,比起他父亲、祖父的时代,又更复杂困难了,这也是事实。不过历史上的名将孙武子的孙子———孙膜,打垮他同学庞涓的一场著名战争,那个庞涓,便是魏惠王亲信的大将。在这以前,魏惠王也曾有过赫赫的战功,打败过韩国、赵国、宋国。而且还能威胁到鲁、卫、宋、郑等国来朝,和他建交。同时也一度和秦孝公在外交上建立短暂的和平。
  商鞅和梁惠王
  可是魏惠王在历史上,却有一件很滑稽的遗憾,也可以说是很滑稽的损失,那便是把一个在他手里的人才,轻轻地漏过溜掉,使他后来在霸业的企图上吃了很大的亏。这个人便是使秦国变法图强的商鞅。
  商鞅,卫国人,所以也叫卫鞅,又叫公孙鞅,因为他的本族姓公孙。在当时宗法封建的社会里,他是不受人尊敬重视的一个青年,因为他的生母不是元配,在宗法社会里没有家族地位之故。
  商鞅从小就爱好法家刑名之学。因为在他本国不得志,战国当时的国际之间,又正是人才交互外流的时代,他便到魏国,作了魏国的辅相公叔痤的门下士。公叔痤知道他有才具,还来不及向魏王推荐,他自己便生病快要死了。梁惠王去看公叔痤的病,问他说:“假如你的病好不了,对我们的国家前途,有些什么话要吩咐?” 公叔痤说:“我的门客,有一个卫国的流亡青年公孙鞅,虽然年纪还轻,却是一个奇才,希望你重用他,绝对信任他,接受他的意见。”梁惠王听了,门声不响,也不表示意见。到临走的时候,公叔痤便叫所有的人退出去,又单独和梁惠王说: “如果你不肯用公孙鞅,便解决了他,不要叫他出境。”梁惠王听了只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梁惠王走了以后,公叔痤马上叫商鞅进来,对他说:“刚才惠王要我推荐我死后的辅国人才,我推荐了你,他的意思不肯接受。我的立场,先有公,再有私。先对国家贡献是事君之道,再来对你讲私话,是尽到我人臣之道以后,才来讲你我之间的友道。”
  这点要特别注意,在我们上古的历史文化里,尤其在春秋、战国之间,常有这一类历史故事的例子,充分表示一个人的人格作风,对公对私的道义界别。表面看起来好像很阴险,在说两面话。事实上他是光明磊落地说明对君道、臣道、友道之间的各别立场,都须要有所交待,才是不负此心、不愧此心。如果说他是阴险,也有阴险的道德,等于后世写的武打小说,明明要用暗器伤人,但在发出暗器的刹那,还要公开叫一声“看打!”通知了以后,你能不能逃得过,就要看你自己的智慧和本事了。
  因此公叔痤便接着告诉了商鞅:“我的心,对公对私都要尽到最大的力。所以我后来对惠王说,如果不用你,便杀掉你。他似乎同意了我的意见。你赶快想办法走吧!迟了,就要完蛋。”商鞅听了,对公叔痤说:“你放心吧!他既然不肯听你的话用我,哪里又肯听你的话杀我呢?”换句话说,商鞅了解梁惠王的心理,根本没有把他商鞅这个人当一回事。所以他还是暂时留在魏国不走。
  梁惠王从公叔痤的家里出来以后,便对左右亲近的人说:“公叔痤真是病得昏了头,他叫我把国家大事交付给那个卫国来的流亡小子公孙鞅,那是多么荒谬的想法!真是可悲之至!”
  后来商鞅投奔到秦国,三次游说秦孝公,秦孝公接受了他的计划,变法图强,富国强兵,奠下了后来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基础。过了两三年以后,商鞅又说动了秦孝公,出兵打魏国,用诈术欺骗了魏国的前线指挥官魏公子印,打了胜仗,使魏国割让了河西之地求和。才逼得魏惠王迁都大梁。这时候,梁惠王才深深悔恨自己当时没有听信公叔痤的话。公孙鞅也因此而受秦国尊封为商君。所以后来通称他为商鞅,便是由这个历史故事来的。
  再过十年以后,秦孝公死了,他的儿子继位,也称惠王,这便是苏秦见过的秦惠王。商鞅失了依靠,在秦国的政坛上失败得很惨,有造反叛变的嫌疑,因此又逃亡到魏国,但被魏国拒绝了,最后走投无路,被秦国追捕回去,受车裂之刑而死。
  虽然说历史上的因果报应,毫厘不爽。但魏国割地迁都这一幕,到底都是导自梁惠王的失策,没有君子之度的领导长才,糊里糊涂地写下了历史上这一出滑稽剧本,徒留后人扼腕长叹。
  孟子见梁惠王,也便是梁惠王最悲愤难受的阶段。他与齐国一战,损失了大将庞涓,同时太子申被掳。又与秦国一战,损失了公子印,割让了河西之地,迁都大梁。实在是他心里最难过的时候,所以他想网罗礼聘外国的人才,例如在齐国闻名的客卿驺衍、淳于髡等人,也都受过他的邀请。尤其他对驺衍的莅临,曾经亲自到郊外去欢迎他,很隆重地待以上宾之礼。他是受到商鞅这一件事的刺激,很想找到一个振作图强的能臣,来恢复他父祖的光荣局面,甚至能进而窥图霸业。
  不管他是什么心理,也不管他是哪一类的领导人物,至少他当时的作法,的确是有迫不及待的求才若渴的意图。
  我们先了解了这些简略的历史资料,再来研究孟子见梁惠王的一段,才能找出孟子学说思想的精彩所在,而不觉枯燥乏味。
  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回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与孟叟
  这一段的文字记载,无论是孟子本人或是门人们的记述,措辞用意都很妙,而且也很坦率,不加故意的掩饰,直截了当描述当时孟子见梁惠王一段不太愉快的谈话。尤其我们了解了梁惠王后来对驺衍的接待,再来一看他对孟子满不在乎的样子,很显然的,大有厚薄轻重之分了。
  而且最不可耐的,便是梁惠王对孟子的称呼,既没有像春秋时代诸侯对孔子的敬重,尊称一声夫子;也没有像战国当时诸侯们礼贤下士的作风,尊称一声先生。他却干干脆脆地称呼一声“叟”。这个“叟”字,好听一点来讲,便是老先生的意思。不礼貌一点,便是老头儿的意思。当然,梁惠王当时的一声“叟”,究竟是代表老先生呢?或是老头儿呢?无法考查。这要看他当场的礼貌态度,和称呼的声调来决定它的涵义了。可惜当时没有电视录影(一笑)。但无论如何,这一声“叟”,并不表示尊重,大概是没有疑问的。
  而且本章的记述,描写这一段不太愉快的谈话,在文字的气势上,表达得很明白。如此直接记载这一个“叟”字的称呼,对孟子的伟大倒没有什么损失,反而衬托出梁惠王始终不成器的风格,一副吊儿郎当、不庄重的浮躁相。
  孟子在听了梁惠王“何以利吾国”的问题以后,就很庄重地对梁惠王说:“您何必只图目前的利益?其实只有仁义才是永恒的大利。”
  “如果都像你惠王一样,谋国的居心,只图以急功近利为目的。那么,等而下之,那些高位的大臣、卿大夫们,也只求顾全自己的家族利益。这样影响所及,一般的国民,也就只为自己身家的利益打算。这种观念发展下去。一定会使全国上下各阶属,都变成以利害为生活的重心,造成‘当利不让’的风气。这样的话,国家就太危险了。”
  “因为唯利是图,‘当利不让’的结果,自私自利的观念会越来越严重。在历史上,有许多的事实可以证明,互相争权夺利的结果,便形成臣下反上的叛乱逆行。那些本来具有万乘之尊的大国,发生弑君叛变而自据称王的,都是当时那些高位重臣,所谓千乘之家做出来的绝事。同样地,那些千乘之家,被巨下叛变所谋害的,也都是那些百乘之家的重臣所于的事。”
  “至于侵略吞并的思想,更是由于‘权利欲’的驱使,所以目前万乘之尊的大国,便想吞并千乘之邦。那些千乘之国,便想吞并百乘之众的小国,这些古今的事例,不能说不够多的。原因在哪里呢?都是为了急功图利、争夺权利的结果。如果不了解先行仁义,而只求近利为前提,自然而然要变成非侵略他人、夺取别人的所有,就不能满足自己的利益。”
  “其实,真能实行仁义之道,大利自然就在其中。真有仁心的人,绝对不会有遗弃其近亲的可能。真有义气的人,绝不会有背叛君上的可能。所以我认为您—— 惠王只有推行仁义之道,才是最高明的政略和政策,又何必舍大取小而只顾目前的急功近利呢?
  我们根据《孟子》的原文,概略演绎它文字的内涵,略略加以说明,大致就是这样的对答。当然,如果说是译文,那便大有问题。因为这样的说法,与古文原文的简练原意,也许略有出入,或大有出入。不过,大意是不会太过差错到哪里去的。而且这样一来,把孟子对梁惠王的答话,看得很明白。孟子并没有太过迂腐古板,只一味地叫他行仁义,而不管梁惠王当时所处的情势,以及急功好利的迫切需要。这样孟子才不失为一个识时务的圣哲。只是在政略上有思想、有远见、有抱负,与梁惠兰急功近利的政见不能相合而已。
  我们先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再来从两方面看这一段对话,讨论他的内涵。第一,是司马迁的记载。第二,是历史的证验。
  司马迁对梁惠王和孟子的观点
  司马迁写《孟子列传》,是把孟子与荀卿的列传合写成篇的。关于孟子传记部分,他也是以孟子见梁惠王这一段思想作重心来述说的。如说:
  孟轲,绉(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
  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
  刚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
  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
  用孙子(膑)、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
  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
  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
  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根据史记列传的记载,关于孟子的生平,只有短短一百三十七字。有关孟子千秋事业的思想方面,已有他自己七篇的本书,用不着司马迁再来述说。他在本传里,只提出他政治思想的要点,是主张传统文化的王道精神,即不愿讲当时侵略吞并的不义之战,也不愿只讲霸术。所以和梁惠王当然也谈不拢,这是王道与霸业、圣贤与英雄分野的必然结果。
  但是他又把孟子与梁惠王这一段主要的对话,比较详细地埋伏在魏世家中有关梁惠王的一段记述里,他说:
  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驺衍、淳于髡、孟柯皆至梁。
  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
  叟,不远千里,辱幸至弊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
  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
  由于司马迁写《史记》,处理资料的手法太高明了,如果不再三仔细地读完全部《史记》,细心留意揣摩,往往把许多历史哲学的重点被他的手法瞒过,也被自己粗心大意读书所误,而不知道司马迁的微言重点所在了。
  他写孟子传记,只是述说孟子之所谓孟子的正面,等于照相的正面全身大照。但是对孟子的侧影或背后的记录,司马迁也不免有些惋惜之意的微辞。可是他把它插进魏世家当中去隐藏起来,要读者自己慢慢去寻找、去体会。
  他说梁惠王自从兵败国破,迁都到大梁以后,心情也真够恶劣万分。但是他还想力图振兴,还肯“卑礼”——很有礼貌地,“厚币”——用很高的费用,邀请招待各国的名贤当顾问。例如驺衍、淳于髡,孟子都因此而被邀请到大梁来了。梁惠王也很坦率地告诉他们自己的心境非常恶劣,处境也很尴尬(如记载所说:
  “我(寡人)真不行!这多年来打了三次败仗,我的儿子(太子申)被齐国俘虏了,我的得力上将也战死了。弄得国家非常空虚,实在羞对祖宗和国人,我对目前的局势觉得太惭愧了。”
  他又对孟子说:“老先生,你不辞干里的辛劳来到敝国,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不知你将如何为我国谋利?”
  孟子说:“惠王,你不可以这样过于注重利益。你做领导人的这么重视利益,那些高级臣僚的卿大夫们,也就只顾自己的利益。等而下之,所有国民,就都争取自己的利益。这样子上下争利,你的国家就太危险了。做一个领导人,只要提倡仁义的基本精神就好,何必讲究什么利呢?”
  如果依照司马迁这一段的记载,我们读了以后,不免拍案叫好,好极了!可爱可敬的孟夫子,讲的道理是真对。但是梁惠王这个时候,好像是百病丛生,垂死挣扎的危急。你这包颠扑不破、千古真理的仁义药剂,他实在无法吃下去,而且也缓不救急,你叫梁惠王怎么能听得进去,接受得下呢?
  可是司马迁写到这里,谁是谁非,他却不下定论——实在也很难下定论。因为千古的是非,本来就不容易有真正的结论。所以他不写了,但是,他在《孟子列;传》里,却写了一句“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多情。”就这样的轻轻带过去了。这是多么有趣、多么耐人寻味的手法!
  义利之辨
  把上面一些正反的史料讲过了,现在我们再来研讨《孟子》本节的重点。首先要了解,孟夫于生当战国时期,而且也远游过各国,难道他真的是那么迂阔不懂现势吗?难道他对驺衍,甚至如当时风尚游说之士们纵横捭阖的作风,一点都不会吗?
  我们的答案可以肯定地说:不是的。他对那些只图个人进身之阶的作法,和博取本身功名富贵的办法,完全懂得。他之所以不肯那样作,实在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而且可以加重语气地说:是不屑于那样作。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抱着古圣先贤的淑世之道,尤其拳拳服膺孔子的仁道主义,完全从济世救人的宗旨出发。他希望在那个只讲霸术、争权夺利的时代中,找出一个真肯实行王道仁政,以济世为目的的领导人物,促使他齐家、治国而平天下。
  所以他针对梁惠王的问题,当头一棒,便先提出政治哲学上义利之辨的中心思想。他也明知道梁惠王不一定能接受,但是他还是存着梁惠王也许能接受的希望。此所谓“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乃圣人之用心也。再说,无论是谋国谋身, “仁义之道”的确是真正大利。只是人们都只贪图眼前的急功近利,而不顾及长远的巨利。所以都变成心知其为然,而行有所不能也,如此而已。
  其次要研究的是,根据司马迁的《史记》等史料的记载,当时孟子是先到齐国而后才到魏(梁)国的。《孟子》这部书,不问它是孟子自己写的,还是他门下弟子们记录了他的话而编成的,为什么发生在后的事情,却偏放在最前面呢?因为孟子的思想学说中,义利之辨是最重要的要点之一。
  孟子与梁惠王各言其利,在梁惠王的一面来说,根据前面所说的魏国的历史背景,所处的地理形势,西有强秦,东有刚打败了他的齐国,南有强大的楚国,北接的韩、赵,虽然同是自晋分出,独立的同源邦国,但亦各有怀抱。在客观形势中,又恰逢弱肉强食的时代,他自然希望自己的邦国强大起来,甚至于最好成就霸业。假使你我是当时的梁惠王,大概也同样会有这种想法。所以他一见到孟子时,不谈仁义,开口就问:“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这句话,又怎能指责他是错的?这实在是人情之常。”
  这也是我们读书要注意的地方。读任何书,先要绝对的客观,然后再设身处地地,作主观的研究分析。譬如对于梁惠王一见到孟子,就问孟子对于魏国有什么有利的贡献,经过前面一番较为客观的分析,就不会主观地认为他完全不对了。可惜以前大多数的读书人,多半不作这样绝对客观的分析,乃至于把自己一生都在误解仁义中埋没了。
  孟子答复梁惠王说,你梁惠王何必谈利呢?你只要行仁义就好了。这是中国文化千古以来,尤其是儒家思想中,义利之辨的最大关键。而在后世的读书人,大多看到利字,就望望然联想到“对我生财”的钱财之利这一方面去了;站在国家的立场来说,也很可能误认为只是经济财政之利。至于义,则多半认为和现实相对的教条。因此便把仁义之“利”错解了,而且把仁义的道理,也变成狭义的仁义观念了。如此一来,立身处世之间,要如何去利就义,就实在很难办了。
  举一个实例来说,我们假使在路上看到一些钱,这是利,我要不要把这些钱拾起来呢?这就发生了义利之辨的问题了。以我们传统文化来说,这些钱原非我之所有,如果拾起来据为己有,就是不义之财,是违背了义的道德,是不应该的。在利的一方面看,自己的私心里认为,路上的这些钱,乃是无主之财,我不拾起来,他人也会拾去,据为己有,也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到底该不该拾为己有?儒家对这种问题,在个人人格的养成上就非常重视了,由此便形成了中国特有的、非常严谨的个人的道德观念。
  但是,由于这种义利之辨的观念根深蒂固,后世读《孟子》的人,大致统统用这个观念来读《孟子》,解释《孟子》,于是就发生了两种错误。第一是误解了梁惠王问话中的利,只是狭义的利益。第二是只从古代精简的文字上解释,而误解了孟子的答话,以为他只讲仁义而不讲利益,把“利”与“义”绝对地对立起来了。其实并不如此,依照原文用现代江浙一带的方言来读,就可从语气中了解到他的涵义,知道孟子并不是不讲利,而是告诉梁惠王,纵使富国强兵,还都是小利而已;如从仁义着手去做,才是根本上的大吉大利。
  了解了孟子这句话的真正涵义所在,于是我们就可认识孟子,并不是那么迂腐的了。他并没有否定利的价值。他只是扩大了利的内涵,扩大了利的效用。如果孟子完全否定利的观念的存在,那么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试看几千年来中国文化的整个体系,甚至古今中外的整个文化体系,没有不讲利的。人类文化思想包涵了政治、经济、军事、教育,乃至于人生的艺术、生活…… 等等,没有一样不求有利的。如不求有利,又何必去学?做学问也是为了求利,读书认字,不外是为了获得生活上的方便或是自求适意。即使出家学道,为了成仙成佛,也还是在求利。小孩学讲话,以方便表达自己的意见,当然也是一种求利。仁义也是利,道德也是利,这些是广义的,长远的利,是大利。不是狭义的金钱财富的利,也不只是权利的利。
  再从我们中国文化中,大家公推为五经之首的《易经》中去看。《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卦交词,以及上下系传等,谈“利”的地方有一百八十四处;而说 “不利”的,则有二十八处。但不管利与不利,都不外以“利”为中心在讨论。《易经》思想最主要的中心作用,便是“利用安身”四个字。所以《易经》也是讲利,而且告诉我们趋吉避凶,也就是如何求得有利于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道德因果律,也是告诉人们以积善的因,可以得到余庆的果。相反地,积不善因,便得余殃之果。所以,积善是“利用安身”最有利的行为。
  如果探讨孔孟思想的文化源头,绝对离不开《易经》。所以说假如孟子完全否定了“利”的价值,那么《易经》等等我国的所有传统文化,也被孟子否定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由此,我们研究孟子,首先就要对义利之辨的“利”字,具有正确的认识。
  同时,我们还可以提出两点来作反证:
  第一,韩非子说:“舆人欲人富贵,棺人欲人死丧。人不贵则舆不用,人不死则棺不买。非有仁贼,利在其中。”他说,棺材店老板希望别人死,并不是心坏,并不是不义;汽车厂老板希望大家发财,也并不是心好,并不是好义。两种不同的心理,都是为了自己的生意好,多赚些钱,都是生意人本分的想法。
  韩非子的这段话,等于为“利”字下了一个这样的定义:或者是人,或者是物,或者是事,当某一时间,某一空间中,能够产生“利用安身”的功能效果,那么它就具有“利用安身”的价值;也就是在当用、该用、要用、可用、适用、值得用的条件下,那么对这人、或事、或物来说,就构成了价值;也就是对这人、或事、或物的利。
  第二,《易经》中卜筮方面所显示的,可归纳为“吉。凶、悔、吝”四种现象。实际上就只有吉凶两端。吉是好的;凶是很坏;而悔为烦恼;吝是困难。简单说,悔、吝也就是小凶。天下人、事、物,都不外吉与凶两端。吉、凶怎么来的?《易经·系传》上说:“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凡是一动,就会发生或吉、或凶、或悔、或吝的结果;不是吉就是凶,不是凶就是吉。有了这项理解,就知道利与不利之间的辨别,须要从动用之间而分。
  由这里引申出来,可知孟子对梁惠王说的仁义,就是大利。因为在战国时代,国与国之间,都在互相征伐的动乱之中。如果有一个国家,真的以仁义作为治国的最高原则,运用在内政外交上,那么最后的胜利,就必定是属于这个行仁由义的国家。
  玩弄仁义的权智
  汉代桓谭《新论》说:“三皇以道治,五帝以德化,三王由仁义,五霸用权智。” 指出上古时代的三皇,是以道治天下,这是最高的无为而为的境界。到了后来五帝的时代,以德来治天下,这已经差了一层——有为而为了,但是仍然是非常高超的政治。等而下之三王用仁义,五霸用权智,可以说是每下愈况。
  又《长短经》的《反经》第十三说:
  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陈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故尹文子曰:仁、义、礼、乐、名、法、刑、赏,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术。故仁者,所以博施于物,亦所以生偏失。义者,所以立节行,亦所以成华伪。
  这是道家思想的论点。这里指出,仁义的确是一种好德行;但是这德行用久了,便走了样,变成人们用来争权利的一种工具。由此就可以了解道家的代表人物—— 老子和庄子说的那些话。
  老子曾说,道德颓落,才有礼义之说,他也经常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当时老子对于仁义礼乐的道德观念批评得很厉害。庄子也曾说:“仁义者,先王之蘧庐,可以一宿,不可以久处。”因为在春秋战国时代,各国诸侯的征伐口号,大体上也都是标榜仁义,而实际上并不是真行仁义,只是利用仁义的美名,以达到争权夺利之目的。所以庄子说仁义只是先王所留下的一幢临时寓所,一幢别墅,并不是自己久远安身的家,只可以偶尔住一住,不可以长久住下去。意思就是说,仁义这种道德观念,只可以在道德极其衰微的时候,偶然用一下,不可以长久地死用。如果长久用下去,就会被坏人利用仁义之名,作为政治上争权夺利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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