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詩歌>> 小说评论>> zhōu chāng Zhou Rucha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18niánsìyuè14rì2012niánwǔyuè31rì)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紅樓夢》這部百科全書式的著作,多少年來一直被後人傳閱、研究。那麽它究竟有哪些特點是我們應該學習的?它的個性何在?這就必須從我們中華文化的傳統上來看曹雪芹這位偉大作傢的文學創作。
  
    曹雪芹筆下寫人寫物、寫事、寫境,都有它的個性,我們也衹有掌握了這一點,才能夠真正理解《紅樓夢》的藝術特點。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聽到的詞語如“形象鮮明、性格突出、刻畫細緻、言語生動”,你是得到了一些文學享受,但是你沒有把握住《紅樓夢》真正的精華。
  
    魯迅雖然不是紅學專傢,但他的《中國小說史略》裏邊就有一篇專講了《紅樓夢》。他說《紅樓夢》不是政治小說、歷史小說,它是人情小說。“人情”這兩個字就抓住了《紅樓夢》的精神中心,然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他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即伏綫。而且他還評論說,《紅樓夢》續本的好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綫為標準的。什麽叫伏綫?就是書一開頭處處句句裏邊都有埋伏,裏邊藏着東西,它表面上是一層意思,但一細想,它是指的後邊。
  
    大傢都比較熟悉的有一個《好了歌》,《好了歌》甄士隱做了註解,它的每一句都是伏綫,那裏邊說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這其實就是榮國府大觀園的變遷,這裏面每一句就是一個埋伏,指的是後面的一個人。而這個伏綫一直貫穿着全書。
  
    在運用伏綫之外,曹雪芹在佈局上也是別具匠心。我們可以想一想,進怡紅院的外人,衹有賈蕓和劉姥姥。而這兩個人物重要無比。他們除了進怡紅院,還都找過王熙鳳。而在《紅樓夢》的最後,賈蕓和劉姥姥都分別去獄內探望寶玉和鳳姐。劉姥姥還救了巧姐。這兩個人物構成了《紅樓夢》最重要的收場人物。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上)
  主持人:朋友們大傢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今天請來的主講人是著名的紅學專傢周汝昌先生,大傢先表示歡迎,今天周先生要給我們講《紅樓夢》藝術的個性,大傢鼓掌歡迎。
  
    周汝昌:《紅樓夢》的藝術它的個性什麽樣?何在?不說特點、特色,說它個性。講到這兒,有一個巨大的問題,就是我們中華文化傳統上,對於藝術品的一種看法,非常之重要。這個關係到這個偉大作傢創造文學的那個想法、辦法、手段,那是個什麽樣的個性。
  
    曹雪芹所寫的賈寶玉,他本人就是這麽一個看法。你記得到了後半部,涉及到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後,他寫怡紅院當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他跟花襲人兩人有一段談話,花襲人的一段議論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賈寶玉說,植物有生命,有靈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應。他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預先枯萎。這是賈寶玉對於我、物、人復雜關係的一種觀點。這個我認為就代表了作傢曹雪芹對於物的認識。他裏邊還有很多例子,我舉這個大傢容易記起來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筆下寫人寫物、寫事、寫境。一切裏邊都包含着這一點,都有它的個性,不是一般的。這一點我們首先掌握,才能夠理解《紅樓夢》藝術的所謂特點、特色。實際上就是個性。中華文化傳統看文學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把這個作品看成一個活物,它如同人一個樣子。比如說他看一幅畫,一張字,他說這裏邊不是一個表起來一張紙,挂在那裏,這是一個活物,它有生命。在人傢的眼裏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脈,這生命生理上所具備的一切它都具備了,而且它有性情。這個我們聽起來好像這個太不科學,荒唐言。不然,不要這麽看問題,這一個大特點,决定了中國藝術的一切。我們欣賞《紅樓夢》的藝術,首先掌握這一點。然後,就比較好辦。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聽到的一些形象鮮明,性格突出,刻畫細緻,言語生動。你也得到了一些欣賞、體會、享受,可是你仍然沒有把握住曹雪芹《紅樓夢》那個藝術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華。因為你那是兩個層次。你講的那個,就是今天流行的那個,那都是從西方來的,西方文藝理論。首先我不是指美學理論,藝術流派,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我不是說那個。我說西方藝術作品,它看的就是那幾點,是吧,形象要鮮明,性格要突出,刻畫要細緻,寫一個貴婦人,一開捲,先寫她領子別着一個最值錢的一個寶石,一個diamond,或者一個什麽的金鏈子。然後哪一個頭髮的捲是怎麽捲的,這叫刻畫細緻,這個真好,這個藝術真高,一般人是這樣看法。我回過來馬上就要問諸位,你看《紅樓夢》看到這樣描寫嗎?林黛玉穿的什麽衣服?你告訴我聽聽,我一直在納悶。林黛玉入府,第一個見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兩人抱頭痛哭,賈母什麽呀,一部《紅樓夢》統統沒有離開老太太,你給我講講老太太什麽長相?穿着什麽衣服?不像戴敦邦畫的那個老太太,大胖子,又嚴肅,心裏又壞,後來害了林黛玉,沒人心。錯了,完全錯了,這個問題復雜萬分,我坐在這裏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講這兒。
  
    好了,他為什麽不寫這兒,林黛玉、薛寶釵一上場,略微交代了一下。用詩句的形式,兩個對句,交了幾句就完,以後再也不談。林黛玉到底穿什麽?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你對林黛玉那個形象那麽鮮明呢?那個鮮明是靠刻畫細節,林黛玉頭髮什麽樣?兩回事,兩回事情,這個奧秘在什麽地方呢?就是不寫外貌、細節,專門抓它的精氣神。它就讓你感覺到這個就在那兒,就是活的。我今年兩次給老外講《紅樓夢》,一個老外就像我反映這個。說我讀《紅樓夢》,那個人就在這兒,我就想看見,也沒寫他別的,這是怎麽回事?你說我怎麽回答,我跟這個老外為這一個問題要講整個中華文化的精神,我辦得了嗎?那時間也就是這樣的時間。
  
    好,這一點說到這為止,然後我換一個方式。我想引魯迅先生的一些看法。因為講紅學,從19世紀20年代之最初,出現過幾位大傢,就是蔡元培、鬍適、俞平伯,人人盡知。你看看他們那個眼光,那個實力,那個悟性,遠遠跟不上魯迅。魯迅不是紅學專傢,僅僅做了一部《中國小說史略》,裏邊的第二十四篇是專講《紅樓夢》。他的大題是《清代的人情小說》,不是政治小說,不是歷史小說,不是什麽性理小說。很多了,不是革命小說。到清代末期,對《紅樓夢》的解釋已經有十多種了,魯迅說都不是。人情,它是寫人的感情,那個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紅包。你知道送紅包在老社會裏邊,那叫人情,送點人情。真,他這兩個字就抓住了這個精神中心,然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他沒有多講,但是他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哪個命題呢?伏,埋伏的伏,他說伏綫,就是伏在那裏邊的一個綫索,他特別註意這一點。他看到《紅樓夢》裏邊的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或者說個性,就是這個伏綫。而且他評論敘述,比如說高鶚的後四十回吧,好壞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綫為標準的。你看這個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那麽你們就要說了,什麽叫伏綫呢?就是打開書一開頭處處句句裏邊都有埋伏,裏邊藏着東西。那表面上一層意思,但一細想,它這個是指那邊,伏在那裏,埋伏在那裏。這個手法,貫徹了全書,魯迅先生一眼就看出來了,而且明白指出來。那些我剛舉的那個蔡、鬍、俞都不講這個,好像對這個不太敏感,或者說也沒有把它當回事。這個伏綫是怎麽回事呢?這就是藝術,這個藝術很特別。你們知道,宣統三年,民國元年,兩次印齊了的最早出現的真正的《紅樓夢》原本。所謂原本就是接近原本,就是由正書局出版的戚蓼生續本。那個戚蓼生作的序裏邊就說了,他已經就感受到,他是乾隆末年的人。
  
    他舉了兩個例子,他說古代有一個人,寫字左手能夠寫草,右手能夠寫楷,同時寫。寫出兩張字來,完全不同。這怎麽回事?我真不知道這應該怎麽叫,這叫精神分裂。那不對,精神分裂是瘋了,它這個五官可以分開用。他又舉一個例子,好像這個人有兩個喉嚨,唱出來。比方說,一個是梅蘭芳,一個是馬連良,同時。哎呀,這個又太奇了。他說,我聽說過,可是我沒見過。但是,我現在在《紅樓夢》這裏見到了,比那個還奇。曹雪芹是一手寫出倆字來,寫出兩張紙來,一喉出兩個聲音。這個對於熟悉《紅樓夢》,《紅樓夢》版本,紅學常識的聽衆不是新鮮事。我為什麽還要重複呢?我們是重新結合我們中華文化藝術的這些大道理,來重新認識一下,加深我們的理解,是為了這個。朋友們,你們又要問了,你剛說一個個性,突然又來一個伏綫,你這是幹什麽呀?這不是兩截嗎?不兩截,它那個伏綫,貫穿着全書。涉及到它的章法,涉及到它的寫法,涉及到它的藝術的深度、層次,這個是麻煩極了。
  
    比如說一上來有一個《好了歌》,《好了歌》甄士隱做了註解。每一句都是伏綫,那裏邊說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笏,笏板,做官的,象牙的,帶彎的,見皇帝,床不是睡覺的床,古代的床就是擺東西的架子,這個大富貴之傢,他們做官那個笏板下了朝來都擺在那兒,都擺滿了。“衰草枯楊曾為歌舞昌”當年那個繁華,現在一看,一堆荒草,一根衰柳,這就是榮國府大觀園的變遷。後面那個每一句,“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這都幹嘛呀,每一句一個埋伏,伏在那兒,指的是後面的一個人。那麽也就是說,他寫的這裏,他的心血精神一直貫穿到那邊,後半部分,這一個大手法,是他的個性。這個個性是他運用了我們傳統的這個伏筆,這個伏筆不是他造的,但是他這樣運用,而且貫穿全書,是他個人,所以叫個性。比如說咱們舉例子,還可以當笑談說說,幫助你們想一想這個伏筆的重要。連說相聲也得講伏筆,你們還記得侯寶林說光緒皇帝死了以後,諸位大京劇傢都改行,對吧。說到唱老旦的龔雲圃,侯寶林念龔雲圃,這個老旦有什麽特點呢,據說我沒有趕上過,有腦後音。出來那個聲音,那時候沒有擴音器,灌滿了園子,讓你聽着有金石之聲。金少山那個動靜也是如此,聲振屋瓦,仿佛這個唱大花臉的,那個聲音出來瓦都振動,今天靠一個話筒。那個功夫,黑着起來就得練嗓子。好,侯寶林怎麽表現龔雲圃,他一上來先誇,那真好聽。一上來那個第一口的,他先學那個叫板,我可學不了,哪位替我學學。就是叫苦,一個苦字,苦啊,來一個這個。你在聽到這個的時候,你什麽也沒想到,這大伏筆對吧。然後他又說了幾句話,這個龔雲圃還走着臺步,還帶着鼓點,挑着菜擔子,裏邊有黃瓜。出來個老太太,賣黃瓜的,過來買兩條,他然後又說了,北京的老太太買東西麻煩,怎麽麻煩,她得嘗嘗,不甜她不要,又一個伏筆。你聽到這兒,仍然不懂,這幹嘛,這不都是閑話嗎?他後來他纔說了,因為有了雇主了,他得把這個黃瓜擔子挑去,讓老太太買。這麽一挑,一摸肩頭這個疼啊,他又想起叫板來,苦啊。老太太說,苦的,不要了。兩伏筆,一個苦一個甜,開頭就伏在那裏,到這個時候兩個伏筆發生了作用。我說你看看,這個伏筆在藝術上起着什麽作用。我不是說《紅樓夢》的伏筆跟這個一樣,當然我是增加一下興趣,打個比方,讓你們開動腦子,這是伏筆。
  
    您又會問我,你舉完了侯寶林的例子,你舉舉曹雪芹的例子到底什麽呀?你舉那個最典型的。好,一神一道,兩位大仙人,把這個大石頭用幻術點化成一塊美玉,“袖”當動詞用。到了太虛幻境,警幻仙姑面前挂了號,把它攜入紅塵。先告訴石頭我把你帶到什麽地方去呀?昌明隆盛之邦,“昌”帶一個日字,“明”帶一個日字,太陽,太陽在《易經》裏邊是乾卦,乾,底下一個“隆”明白出來了,“昌明隆盛”就是乾隆朝,底下一句“詩禮簪纓之族”,這個傢族又講詩、講文,高文化。最後一句,“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之鄉”。“花柳繁華之地”,大觀園。“溫柔富貴”怡紅院。那麽就是它這個大圈圈,一直這麽歸攏,歸攏到榮國府大觀園。大觀園一個核心的地點是怡紅院。因為賈寶玉纔是全書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怡紅院是整個《紅樓夢》的核心。這個沒什麽問題。但是他怎麽寫這個地方,我們今天要略微地理一理。他怎麽出怡紅院,怡紅院什麽樣?說到這兒我又打個岔頭。這麽一部大書,千頭萬緒,曹雪芹自己說這個榮國府,男女至少有幾百口人,每天沒事沒事少說也有二三十件。我從哪一個方面,哪一個頭緒着筆、落筆寫起呀?一點不錯。他構思這麽一個偉大巨力無比的大書,僅僅是這一點讓我們想一想,他真是了不起。他整個一個大佈局安排,這些人怎麽擺?
  
    好了,回到怡紅院。我舉這樣的例子,請各位想一想,怡紅院,誰進去了?你看過嗎?進怡紅院的外人,比如說鬍庸醫濫用虎狼藥,為了給晴雯看病,進去過一回。他那個蒙頭,暈着了,他什麽也沒看到,他就看見晴雯這個美人,那真是個庸醫。這不能算,真正進了怡紅院是誰?賈蕓。賈蕓是開玩笑,認了寶玉做父親,他說了一句話,他說你沒事到我這兒來,你別跟那些下三爛兒混。他是好意,給他一些文化教養,賈蕓當然是樂不得的。找了個機會,那進不來,進不了榮國府大觀園。賈蕓進去了,第二個誰進去了,劉姥姥。劉姥姥怎麽進去的?那個有趣了,你們都記得,她吃醉了,她從厠所出來頭昏腦脹,不認得路了,一下子摸到怡紅院,從後邊進去了。衹有劉姥姥進了怡紅院還不說,還睡在寶玉的床上,這幹嘛,這叫閑文,這是為了取笑好玩。你瞧瞧,你那麽尊貴,我非讓一個鄉村的,最貧的。他們認為是髒的,不幹淨的,一個老婆婆來給你床上開開玩笑,是為這樣?那就太淺薄了,曹雪芹不幹這個。說到這兒,我請諸位想一想,賈蕓除了入怡紅院,他還到哪兒找過誰?找過王熙鳳。劉姥姥,這第二個入怡紅院的人,她找過誰?她找過王熙鳳。賈蕓和劉姥姥如此不同身份、場合、緣由,沒法牽合到一起的任何理由,衹有這兩個人先找王熙鳳,後到怡紅院。什麽道理?沒有人想吧,這裏邊包含了全部《紅樓夢》的最重要的情節故事,就前後大呼應,也就是一個大伏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到了後半部就迷失在稿子裏面,還有三進榮國府。到了三進的時候,她再看王熙鳳那個屋裏,原來進去以後,哎呀,明光鋥亮,不敢說是金碧輝煌吧,簡直就認不出那個富麗堂皇。等到她三進的時候,再去看王熙鳳,一個大對比,王熙鳳的屋裏是什麽樣。是為這。賈蕓同樣是如此,賈蕓到怡紅院看賈寶玉,當時的那個貴公子,那種尊貴嬌養。今天的話叫做物質生活的那個高級。後來敗落了以後,賈寶玉淪為不可嚴重的貧睏,有的記載說做了乞丐。有人說他做了打更的,沒有住處,睡雞毛房。什麽叫雞毛房?鼕天沒有鋪蓋,把草、雞毛鋪在地下,臥在裏面取暖。為什麽是雞毛?今天你們不都是穿羽絨服嗎?就是那麽個道理。
  
    賈蕓到後來看到寶玉的處境是這樣的,完全是為了伏筆,這個伏筆不是重現、再現,是整個一個大對比。
  
    主持人:作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周先生剛纔講到了,它的藝術個性,高妙之處在哪兒呢?我想一句話,就是藉用顧愷之的那一句話吧,就是它是那麽傳神寫照出了不同的人物情境的精氣神。《紅樓夢》它作為一個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遺産,同時它也給我們後來的創作者,可以說留下了一個豐富的藝術母體,它所給養的東西應該是為我們後代的很多作傢所學習,所體會,所運用的。最後讓我們嚮85歲高齡的周先生表示誠摯的感謝。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下)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在上一講裏,我們提到了伏綫。而這個伏綫所引出的就是整個《紅樓夢》的大佈局、大章法。它的佈局結構是兩截,前邊54回寫的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54回,筆墨馬上變了。前邊主要是寫小姐、少奶奶,而後半扇真正占據藝術舞臺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這是為了反襯後邊的54回,一共是108回,兩大扇,一前一後,一個大整體,大章法。
  
    瞭解了這個大佈局之後,我們再來看看曹雪芹怎樣寫人、寫境。比如寫境,寫榮國府,怎麽落筆?這是全書的要害,也是最吃功夫的地方。那麽先從揚州說起,十萬八千裏,冷子興跟賈雨村兩個人在酒桌上的對話,就出現了遠遠的榮國府的影子。然後,黛玉入府。看見三等僕婦什麽樣的衣服,什麽打扮。漸漸地,這樣一個大的榮國府就出現了。
  
    寫境,他不把“境”孤立起來,總是和人聯在一起。比如《紅樓夢》裏寫得最好的一個情節就是寶玉挨打。這一個場面打動了多少人,至今還是我們學習的典範。這纔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這兒也是最難寫的,而曹雪芹卻寫得如此自如,好像不費什麽事,一層層推進,寫到高潮,頂峰。那麽現在我們再說《紅樓夢》的藝術個性,它的成就,我們給它“偉大”兩個字的評價,不是過分的。
  
    《<紅樓夢>的藝術個性》(下) (全文)
  
    主持人:朋友們大傢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今天請來的主講人是著名的紅學專傢周汝昌周先生,大傢先表示歡迎。今天周先生要給我們講《紅樓夢》藝術的個性,大傢鼓掌歡迎。
  
    周汝昌:《紅樓夢》的藝術它的個性什麽樣?何在?我想引用魯迅先生的一些看法。魯迅不是紅學專傢,僅僅做了一部《中國小說史略》,裏邊的第二十四篇是專講《紅樓夢》,他的大題是《清代的人情小說》,人情,它是寫人的感情,那個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紅包。你知道送紅包在老社會裏邊,那叫人情,送點人情。真,他這兩個字就抓住了這個精神中心,然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他沒有多講,但是他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哪個命題呢?伏,埋伏的伏,他說伏綫,就伏在那裏邊的一個綫索。他特別註意這一點,他看到《紅樓夢》裏邊的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或者說個性,就是這個伏綫。那麽這種藝術,僅僅把它看作伏筆,那是一回事。這個伏筆引出的是什麽?是整個《紅樓夢》的大佈局,大章法。它是兩截,或者說兩扇,前邊54回,你看寫到54回的時候,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過年嘛,看看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54回,筆墨馬上變了。這個在戚蓼生那個本子裏邊有一段批,就是55回開頭有一段總批,也早就指出來。他好像是說以前那個是宮商正聲,就是堂皇富麗的地方,從此整個變了,變成個商聲羽調。就是拿音樂來比,兩種絶對不同的聲調。由54回、55回這裏,明明白白有一條界限,分水嶺。確確實實,那麽這前邊的54回,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種種的令人看了高興、欣賞,總之吧,是一種快樂,是一種享受為主的。當然這個話不要絶對化,這個細說的話麻煩得很,我們衹說個大概的大概。這是為了反襯後邊還有54回,一共是108回,兩大扇,整個掀開一前一後,合上是兩者合一,一個大整體。大章法是大對稱,回數分量,前邊主要是小姐,少奶奶,一些高層的婦女。後半扇真正占據藝術舞臺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是誰們呢?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在他筆下,在我的感受說來,寫得那個精彩和那個表現的難度要比前半扇都要巨大得多。也就是說價值更大,但是你一般人總是看前邊那個熱鬧,後半扇不太喜歡,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個大章法,我說管它叫做大對稱,而且它是要取得平衡,洋文叫blance,對稱是symmetry,但是不是為了一個簡單的平衡,是為了一個一反一正,整個一個大合。這個就是contrast對着,不是一個簡單的,這一半那一半,誰也不管誰,不是。那個密切地結合,這個結合由哪兒來?起了這麽巨大的作用、微妙的作用呢。伏綫,咱們從伏綫開頭說到這兒,說伏綫是為什麽呀?就是為了我這個獨特的手法,我要運用它,運用得與衆不同,這就是你的偉大,那個有什麽了不起,咱們就多多地運用伏綫好了。所以我們理解高深偉大的藝術,要一層一層的探討,思索感悟,陷入進去。
  
    你僅僅到了門口看看,淺嘗輒止。我懂了《紅樓夢》,《紅樓夢》就是這個,一男多女,爭風吃醋,唉,真是令人感慨萬分呢,
  
    懂了這個大佈局以後,然後我們再來看看個性,個性就會包含着創新,曹雪芹在開捲就說,以往的那些小說,千人一面,他很不以為然。所以說我的書與那個不同,用今天的話來說,不就是創新嗎?曹雪芹如何寫人、寫物、寫事、寫境四大方面,可說的就太豐富了。我試着在咱們這點時間裏邊看看能講哪一兩個方面。寫人呢,我剛纔已經說了,我不知道這個人相貌衣服什麽都不知道,可這個人活在我們面前,這個就說了這麽幾句話。
  
    說寫境,寫榮國府,賈府怎麽落筆?好幾個層次,先介紹賈寶玉,真正的惟一的大主角怎麽寫?都是全書的要害,也就是最吃功夫,也是曹雪芹最大的本領。你看看他這個個性是怎麽樣,榮國府這麽巨大,人這麽多,怎麽介紹?實在不好辦,我每一次講都想起,我們好多大學者舉例子,中外的偉大的文學家已經成了常識。都是把英國的莎士比亞和我們中國的曹雪芹相提並論,這個使我們感到很鼓舞,很光榮。因為你要知道莎士比亞在歐美那個文化當中那個地位,那真是了不起,無與倫比。而我們中國居然出了一個曹雪芹,能夠和他並肩抗敵,這個確實是了不起的。但我常說,我們比這兩個巨人不能夠做死板地比,因為一個是戲劇傢,一個是小說傢。莎士比亞寫了36個劇本,前些年據說又發現了一個,應該是莎士比亞寫的。擱在一起是37個,37個劇本,假設重要的角色,每一個我們分配給他做十個人來計算,37個劇本乘10個人,那就是370個角色,也不少了。他寫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個性,他最大的成功,受稱贊,被評價為偉大,就在於此。可是想一想我們的曹雪芹如何,統計者,統計《紅樓夢》裏邊的人數有高有低。低者說是有三四百人,高者說五六百人。還有高的,我見過用電腦統計,七八百人,這個呢,可能包括了說衹見了一個名字,並沒有他真正的事情、情節。這個算不算人物,當然大傢看法有出入。如果不算呢,可能統計就少了一點,但是不管怎麽說,它不會低於五六百人。男女老幼,府內府外,社會各界,各色人等。但莎士比亞也不過寫370人,分散的。咱們說句大話,說把十個角色寫在一個劇本裏,不管怎麽難,還是有點辦法。你要讓咱們寫一部大書,這五百人,你來回試試。就五百人,不是誰也不挨誰,千頭萬緒,彼此關聯,牽一發而動全身。我說的賈蕓,說的劉姥姥。你衹看賈蕓,賈蕓不就送了一盆海棠嗎,引起了海棠詩社。哪還有什麽呀?跟小紅丟了個手絹,劉姥姥又來了,吃一頓飯,鬧了些笑話。那兩個重大人物是全部書的收場人物,所以纔是有那樣的伏筆。後來鳳姐、寶玉遭了難,他們榮國府背罪,都由於真正是政治鬥爭,當時清代的時代背景,這個不是假的。他敗落了以後,“傢亡人散”,這四個大字,這不是我造的,是太虛幻境聽《紅樓夢》麯子,王熙鳳那個麯子裏的四個字,“傢亡人散各奔騰”。秦可卿托夢那兩句,你們聽聽那個悲調,“三春去後諸芳盡”,諸芳就是這些女兒,都凋零了,“各自須尋各自門”,每個人去找自己的門路,去投入自己的歸宿,結局都慘得很。而這兩個人物,小人物,被人看不起的。一個賈蕓算個什麽,賈蕓和小紅後來去救濟寶玉和王熙鳳。在難中,劉姥姥不忘當年賈府的恩情,你看看那個平兒臨打發劉姥姥回去的時候,給了她多少東西。每一個人都有贈禮,白銀二百兩,二百兩回了傢可以成為一個小康之傢。劉姥姥不忘這樣的一個仁慈待人的家庭,後來重新到了榮國府。她有什麽辦法救濟,但是僅僅看到一個巧姐可憐,把她領走,兩個大結局人物,這是小事嗎?這是藝術上的小節嗎?不能說,不能那樣看,好,這都是寫人的。
  
    劉姥姥到底什麽打扮?照樣是不知道,劉姥姥和賈母,如此兩個老太太,身份是天地懸殊,見了面怎麽交談,這一場對話,洋文叫conversion,她說什麽呀?你派給我們這個題目,假如說我們考試語文,我們怎麽寫,你看看那幾句話。每個人的身份,每個人的想法,每個人的心裏感應,那個得體,那個簡要,沒有一個字廢話,那真像就是她們。然後他說榮國府,這個怎麽辦?好,先從揚州說起,十萬八千裏,冷子興跟賈雨村在酒桌上的對話,這裏頭就出現了遠遠的榮國府的影子。然後這纔黛玉入府,黛玉下了船,看見三等僕婦什麽樣的衣服。他不能是全面的係統的寫,那就不叫藝術,那叫看照片。他幾筆點出來,三等僕婦是這樣打扮,這言談禮貌。你可知府裏邊那個排場規矩,那個高層文化教養。進了府她也不細看,她先見的老太太,兩人一場悲痛。後來出王熙鳳,出三姊妹,然後看舅舅舅媽,然後纔到正院正房,擡頭一看榮禧堂大殿,先皇御筆賜榮國公。什麽擺設,什麽對聯,然後到東大院去看賈赦大舅舅,不見,見了面也傷心,改日再會。又一種比喻,說那邊的建築小巧玲瓏,不像這面軒昂壯麗,完全是大筆,給你展開一個氣象,這叫傳神。絶不限於低級的庸俗的刻畫描寫,這個描寫,大傢都拿它當寶貝,洋文叫depiction,說文學作品你不會描寫,怎麽吸引人呢?錯了,描寫有描寫的辦法,你越是弄那些細節,越沒意思,因為那個人是死的,他不活。你寫他的衣服、頭髮、項鏈,沒用。我們永遠想的是哪個貴婦的項鏈,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笑話,這個大傳統,這個個性,這是曹雪芹的創新嗎?那不脫離了咱們中華文化傳統嗎?完全不是,他繼承的是近代大畫傢、大藝術傢顧愷之,小名叫顧虎頭。《紅樓夢》一開始也提到這個大藝術傢,曹雪芹大概最佩服他,這個大畫傢,古代的大畫傢名字都不清楚,顧愷之是第一位。顧愷之畫過百米圖,大概這個對曹雪芹寫108個女兒都有很密切的關係,暗中的關係,不是擺在表面的關係。顧愷之的藝術理論四個字,不像今天一篇大文章幾萬字,穿靴戴帽分幾截,看完了以後,也沒有什麽。四個字傳神、寫照,傳的是那個神,他畫人像,寫照,當然也沒有離開你這外形。但是,神是在形的上面,寫形是為了傳那個人的神。好了,我們如果懂了這一個偉大的藝術理論原則,也就明白了曹雪芹這個人他寫人物,我們剛剛說的那些特色,個性,為什麽是那樣的,就明白了。
  
    榮國府,我剛說揚州一番議論,黛玉一番進去,第一次草草看裏面,林黛玉在榮國府大門前也衹看了一眼,一個大匾,大獅子,旁邊有大凳子,上面坐着幾個挺胸撅肚的僕人。林黛玉從此再也不會有機會站在榮國府的大門外,去看看大門,不允許,沒機會。深閨女兒,二門都不能出。今天的人怎麽來體會這些。出了榮國府,到寧國府,王熙鳳得上車下車,不能夠走路。寫建園,這個園子裏,整個費的筆墨。建了園子以後,還得提匾名。這個時候把賈寶玉這個孩子,13歲的孩子的文才整個烘托出來。每一句有一個中國古代文化文學藝術上的典故。你不懂這個,讀那個一點意思都沒有。懂了以後,你覺得那裏邊的深厚的意味,真是讓人說不出的一種文化的享受,藝術的享受,那個審美我們中國人的審美都集中在這裏面。
  
    然後怡紅院怎麽出現,他寫八個字。怡紅院的外形,粉墻低護。粉墻,白粉墻,低護,維護的“護”,不高,完全是實事求是。沒有說高三丈,那還是怡紅院,那是一個普通的住戶小院子。粉墻低護,再外層緑柳低垂,整個圍着怡紅院,都是垂楊柳。這是曹雪芹寫境界的手法,八個字,四個字,往往就傳達了最好的境界。比如說有一次賈寶玉病了,病起了以後,第一次出門,到園子裏頭來散散心,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暮春,他沿着那一條沁芳溪的岸上,那叫翠月堤,走來一看。他形容春天大觀園的景緻也有八個字,他怎麽說,“桃吐丹霞,柳垂金綫”,那個桃花,吐放開,丹霞那個紅。“桃吐丹霞,柳垂金綫”,這是詩,這不是文。他絶不用大篇的所謂描寫,我寫景如何如何。統統沒有。走到一個大杏樹跟前,看見杏花已經都落了,上面結了如同豆子大的小青杏。賈寶玉想起一句詩來,唐代的杜牧,他有一句名句,就是“自是尋芳去較遲,緑樹成蔭子滿枝”。樹葉子多了,就成了蔭了,而那個杏子就滿枝了,他想起這個來,而生了一個很大的感慨。時間、空間人的生老病死的變化。也就是說,引起他的人生觀、世界觀,乃至於宇宙觀,都包含在內,他是這樣寫境。他不把“境”孤立起來,他總是和人聯在一起,而和人怎麽連在一起,是說引發了那個人的內心精神,感情的活動。人和大自然永遠是合一,從來不能夠分離。你看《紅樓夢》,你會看到這一方面,那寫得真好,寫境,人事也有境,我舉哪個例子,例子太多了,鴛鴦抗婚涉及到全家,每個人的悲歡哀樂,總是如此。絶不這就鴛鴦,那叫什麽筆墨,那叫什麽藝術。平兒理妝也是涉及全家,老太太生氣,賈璉。你看看那些關係,平兒受的那個不可言狀的哭都不哭不成聲的委屈。你看看那些場面,那都叫境,我的用語。但是最感動人的是寶玉挨打。寶玉挨打怎麽是境呢?整個傢裏每一個成員,在那個極端特殊的大風波、大事件當中,你看看那個作傢,怎麽落筆?奇難萬分,可是他寫得那麽精彩,我們很難想像。清代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寫的讀《紅樓夢》的雜記,裏邊就說過。他說我讀《紅樓夢》,惟獨是寶玉挨打這一個場面,我流淚最多。他別的不說,我們中國人的表現方法永遠是這樣,為什麽?是否他感情特別,單單對於這個事件那麽敏感,你不能這麽看。曹雪芹這場的筆墨如此感動人,我也是如此,因為我看了這一條評語,我有了交流。
  
    再一個例子就是1980年,1980年美國舉辦第一次國際《紅樓夢》大會。裏邊有一位女士,她貢獻的論文,就是專論寶玉挨打這個場面。她的論點是什麽呢,就是在這個特殊事件當中,每一個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現反應都寫到了最高的層次,寫到了最好的水平,令人無限感動。她反對說一般人看這個呢,他是這樣,受了某種論調的影響,說賈寶玉是叛逆者,他爸爸賈政是封建勢力的維護者。兩個人做殊死的鬥爭,賈政非得要把賈寶玉打死。你看看這個賈政多狠心,多可恨,就看這個。那個女士說不是這麽回事,賈政為什麽打賈寶玉?僅僅是看不上他,考驗這個孩子,不讀書,不長進,不是。那個已經多年了,而且後來賈政也有了相當的寬容。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讓你跟着姐妹們住進新院子去讀書,以免荒廢。在這個時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筆墨,寶玉進了門,站在那兒,賈政擡目一看,神采飄逸,那個秀氣奪人,再一看賈環像個小野種。說賈政不覺得就把他平常厭惡寶玉的心情減去了幾分,這個就說賈政內心是完完全全太愛這個孩子。那個才情,世上無有。他不過是當時那個社會,特別是八旗家庭對待子弟嚴極了,做父親的不能帶出笑容來,見了總得教訓的眼光。你得懂這個,他那是做給人看的。他為什麽這麽苦打?他沒有人心嗎?賈環告狀,剛纔那個忠順王府派人來找,說那個琪官沒了,城裏人說是你這個公子給藏起來的。我們王爺最喜歡這個戲子,你得趕緊交給我們。賈政簡直嚇壞了,你知道,賈政什麽身份?八旗內務部包衣,最怕王爺那一級,那個王爺那一級,那個政治鬥爭復雜萬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那簡直冒火三丈,吩咐寶玉說你不能動,他得送那個官走。這個時候賈環在院裏跑,像瘋子一樣跑,賈政看了喊打,一連喊了三個打字。不許跑,孩子見了爸爸還不站住。你怎麽了,賈環那個小孩,他那個心那麽壞,他跪下,他一看爸爸那個神情。我聽我媽媽說的,我寶玉哥哥強姦金釧,投井死了。
  
    我請諸位聽衆,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這個情景,那個賈政應該怎麽辦?這是要命的,就是他說的你再發展就是弒父弒君,都可以殺爸爸,都可以殺皇帝。這滅門之禍就來了,你看看你惹的那個王爺。其實呢,那個王爺,那個戲子也不是賈寶玉藏的,他哪裏有那個條件,他連大門都不許出,他自個也沒有錢。但是他知道是在離北京20裏的紫潭堡那裏有一所房子。他怎麽知道?誰藏的?北靖王。兩個王爺的鬥爭,賈傢是倒的這個黴,我就不說這個了。但是這是藝術的根本,你不懂這個,那個藝術哪兒來呀?是吧,然後我就說,賈政氣得就是說,那簡直是要命的事情,他怎麽不要打呀?你說他是封建勢力的衛士,要打這個叛逆者。這是賈環一個人的冒壞,他媽媽趙姨娘早就要害寶玉,前面那個例子多了。把我的話化簡了,打完了賈母也來了,王夫人也來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紈都來了。那兩個老太太,抱着一個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紈一聽,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賈珠大兒在這兒,打死你我還有個依靠呀,我今天靠誰呀。李紈一聽這個,賈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聲大哭。這個時候,全部上上下下沒有人不是流淚的。說到這個,我才能夠體會我說的那位女士,寫得那個好。她說在場的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處境,不好過的地方。賈政看着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兒沒有辦法了,也坐在那兒,如泥雕木塑,也淚如雨下。那是活人吶,沒有感情。那個場面,但每一個我所見到的有限的所謂文學作品裏,我看的能寫這樣的場面,如此打動我。簡直是無以言傳的那種感情,我還沒有找到第二個例子。所以我說,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論文,我簡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說對,你這纔真懂《紅樓夢》。我說這樣纔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寫人、寫境,整個的場面,這個氣氛,我沒有見過有第二個人。
  
    說到這兒也是最難寫的,而看看曹雪芹筆下,如此得自如。好像他不費什麽事情,一層層推進,寫到高潮,頂峰。他本人好像是若無其事,你看不見他,劍拔弩張,怎麽費勁,捉襟見肘。你看看那個沒本領的作傢,一看那個筆底下,那裏不行了,頂不住了,出現敗筆了。我們有點讀文學的經驗的人,都會有這個感覺,如果我們說到這裏的話,我們再說,曹雪芹的藝術,他的個性,他的成就。我們給他“偉大”兩個字的評價,不是過分的,不是因為慕名。說《紅樓夢》大傢都評它,是名著,是經典,它一定好,不會壞。咱們都說好,要是這麽樣的一個邏輯的話,那《紅樓夢》就一錢不值。我這個拙講也就一文不值,咱們今天這都是浪費時間精力。
  
    主持人:作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周先生剛纔講到了,它的藝術個性,高妙之處在哪兒呢?我想一句話,就是藉用顧愷之的那一句話吧,就是它是那麽傳神寫照出了不同的人、物、情、境的精氣神。最後呢讓我們嚮85歲高齡的周先生表示誠摯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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