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随笔>> 刘心武 Liu Xinw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2年6月4日)
四棵树
  刘心武把自己的写作比喻为栽4棵树,而且是4棵挂果很多的树。第一棵便是小说树。第二棵是随笔树。刘心武的第三棵树是红学树。刘心武很喜欢自己这四棵树。他说,有的作家擅长写自我,有的专注于写幻想,有的追求文本的诡奇,而他,是思考型作家,总是关注现实,喜欢写众生相。
第1节:营养盒饭
  营养盒饭
  我和老谢都没想到,在那个学校的校门前邂逅。 互问了近来情况后,自然就互问:“大中午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是听人介绍,到附近一个盲人按摩诊所治完腰扭,路过那儿,去地铁站。 他呢?那么大岁数,还骑个自行车,来干吗?他说是来“吃盒饭”,我一下子听不懂, 他就耐心解释给我听。 原来,他孙子在那学校上学。学校给学生统一订了营养午餐盒饭。孙子说, 好多同学,说那盒饭太难吃,根本一口都不吃,领到盒饭,直接扔垃圾捅里,然 后跑出学校,到马路两边的小饭馆里去吃。那学校怎么不管他们呢?这是多大的 浪费呀!据说学校也一再批评倒饭的同学,要求同学们都吃那盒饭,但是,还是 无法控制住局面。那学校为什么不灵活掌握,不愿意吃盒饭的,就别让他们订盒 饭呀!但是,召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跟家长们说了,还是都要订。第一,是 根据学生发育需求,科学选材,烹制出的营养午餐;第二,比在饭馆吃饭也经济 实惠,每月每人二十或二十一盒,只收九十元钱;第三,如果允许有的学生不订, 那么,无法保证盒饭的足够数量,供餐的地方也就没法实行优惠,而订餐同学交 的钱,就得上涨,这是为孩子订餐的家长们所不能接受的;第四,大家在教室里 一起用餐,也可以增进班集体的凝聚力……总之,最后是所有家长都为孩子订了 营养盒饭,而许多的家长,又给了孩子中午下饭馆的钱。老谢的孙子呢,坚持了 一段,每天中午吃那盒饭,后来,回家就跟父母爷爷说:“别老问我好吃不好吃, 反正,我也不吃了!”于是,也就只好给他一些钱,由他去吃饭馆。那么,订的 盒饭呢?老谢每天中午,就到学校来吃,以免浪费。 跟老谢道别以后,看着他推车进了校门,我站在那里,一时感慨颇多。老谢 的老伴去世好几年了,儿子儿媳妇孙子跟他一起住,一家人很和美。但是,老谢 的退休金有限,儿子儿媳妇都属于最一般的工薪族,能供应孩子上这样的学校, 已很不易。现在的学生之间,经济上看不出多大的差距,家长再困难,对孩子的 供应,总还是尽力使其与同学们取平。像老谢这样,每天中午来吃这份营养盒饭 的家长,不知道还有多少位。 离开学校,往前走,马路两边,分散着几家饭馆,看那门面,也都只是中等 偏下的,果然,有些学生进进出出,透过玻璃窗,也能看到些穿校服的孩子在嘻 嘻哈哈地吃着饭。还有些也不知道是吃完了还是没吃的学生,在几家小商店外面 买雪糕。 恰巧我也感觉饿了,更多地是出于好奇,我就进了一家饭馆,还剩两张餐桌, 我就挑了一张坐下。点了八块钱的鱼香肉丝,一碗米饭,等着端上来的工夫里, 我就仔细观察,希望能认出老谢的孙子,但是,显然没有。我旁边一桌的四个男 孩子点的几样菜端来了,看样子他们是合着吃、均摊钱,我就问离我最近的一位: “小同学,你们这一顿,一个人得花多少钱呀?”他立刻机敏地回答:“哎呀!这 可是隐私呀!”四个就都笑起来。其中一个笑完说:“老伯伯,您别生气!我们算节约的啦!人家有的,上地铁口那边的肯德基吃炸鸡套餐呢!”吃完饭,我刚走出饭馆,就看见辆拉泔 水的三轮车,从学校里拐出来,我站在马路边,等那泔水车过来了,就跟那拉泔水的汉子打招呼,他很惊异,煞住车,疑惑地看着我。我就跟他说:“师傅,您辛苦!我就是问一下, 是不是那学校里,好多盒饭没吃就倒啦?”他愣了一下,再拿眼睛上下扫了我一遍,才告诉我:“是呀!说实话,我要是贪心,连盒子接过来,不用这车,用辆干净车,拉到那边地铁 站,三块钱一盒,再怎么也能白挣个几十块!”我说:“你倒老实。可是那么好的盒饭, 立马就成了猪食,太可惜啦!”他笑了:“可惜什么!手心手背,全是一个人的肉呀!”见我一脸糊涂,他就更大声地说:“嗨,算啥秘密!做盒饭的,开这几个小饭馆小卖部的,全是他 们学校头头的亲戚呀!”我听了,跟他正色道:“你别胡言乱语!这能说着玩吗?”他往地下啐口痰,蹬车就走,还扭过头来嚷:“算我没说您啦!”
第2节:巴厘燕窝(1)
  第一棵:小说树
  巴厘燕窝
  姐姐怎么又来信?他皱眉,未及拆开,已有同学起哄:“情书抵万金啊!”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捏着那封信,来到宿舍楼后面的小树林里,四顾, 见无人,这才拆信…… 读完信,他几乎站立不住,靠在白杨树的粗干上,他仰望上方,那些从树枝 树叶泄下的光缕,刺得他眼痛心酸。 母亲竟确诊为癌症!……姐姐来信,是恳求他回去,把家里给他带来上这大 学的两千块钱,送回去给母亲做手术费……实际上光这两千块钱根本不够,可是, 如果没有他这两千块钱应急,那就更无从说起!……医生说,还没扩散,手术还 来得及…… 这两千块钱,是临来这都会上大学前,母亲手挨手交给他的,有父亲遗下的 一千,母亲自己攒下的八百,还有姐姐支援的二百,全是诚实劳动、省吃俭用的 血汗钱啊! 母亲说:“一次给足了你,你去了就存银行,每月取着用,还能多点利息 ……咱们家,可就指望着你了!” 可是现在刚入学三个月,就忽然…… 难道他就这样辍学?……向学校申请补助?学校有奖学金的设置,却并无 助学金一说;许多同学还是自己交大把的钱,才进来的呢……奖学金至少要一学 期后,成绩名列前茅了,才可申请,并且,那几百元奖学金也根本不能解决他的 问题……向同学们募捐?这……也不是办法,人家没这个义务,再说,母亲的治 疗费究竟需要多少?现在还是一个可怕的未知数……姐姐的信上,分明有那未写 出的深意,就是,所需要的,不仅是他手里的两千块钱( 其实已经不足两千了), 而是他辍学后赶快找份工作,及时地挣出钱来……前几天在图书馆阅览室里读报, 记得看到一篇文章,介绍国外情况,那里的大学生可以先向银行借款,等上完学后, 工作时再分期还给银行,当时好羡慕!现在想起来,是呀,“中国以后也会这样”, 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怎么办呢?怎么办? 他转过身,把脸对着白杨树,白杨树树干上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斜睨着他, 让他一惊,他使劲一推白杨树,却让自己往后一错,摔了个屁股墩,沮丧地爬起 来,他决定这就回宿舍收拾行李,天绝学路,其奈天何?他眼前仿佛浮现出母亲 憔悴中不失慈蔼的面容,心尖上一阵酸楚。 …… 他回到宿舍,同学们都不在……他坐在铺位上把姐姐来信又看了一遍, 看完了,折起,搁回衣袋。他变得很理智,细致地设计着行动步骤,应当先去银 行取钱,然后去买火车票,再到食堂退回虽然不多却万不能浪费的饭票,然后才 是卷铺盖卷……最好不要惊动同学们,更不必先找老师,悄悄地离去……当然, 待他把母亲在医院安排停当,他会给学校来信的…… 他站起身,无意中,眼光落在了公用长桌上的一张报纸上,那是宿友随便 撂在那里的,压着一只渍满茶锈的茶缸,还吐着些油浸浸的鱼刺,那报纸上占 半版的广告中,一行醒目的字映入他的眼帘:“……总经理屈秀伟向广大客户致 意……” 仿佛触了电,他全身一抖,屈秀伟!正是母亲跟他说过的那个人!原是父亲 最得意的门生,“听说现在是好大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必要时你可以想法子跟 他取得联系”……现在,难道不就是最必要的时候吗?
  他忙把那张报纸抄起来,以至于弄倒了人家的茶杯,并且把那些油浸浸的鱼 刺都挥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他很高兴,因为,那广告上有详细的地址和电话。 他气喘咻咻地来到了那家公司。
  和所预计的一样,闯过传达室就很不容易,在离总经理室还很远的地方便被 人挡驾,可是他还是成功地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外间。 秘书小姐扬起眉毛问:“请问您有什么事?” “找屈总!” “您哪位?”
  他说了父亲的名字。
  秘书小姐很快查清:“今天的约见表上没有您,请问您什么时候跟屈总约的?”
  “半小时以前,屈总在电话里让我马上来。”
  秘书小姐满面狐疑,可是她并没有往里面对讲查实。 “请您让我进去,我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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