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评论>> 王蒙 Wang M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4年10月15日)
王蒙活說《紅樓夢》
石與玉
  我讀過一些書,這些書裏,最活的一部就是《紅樓夢》。
  《紅樓夢》當然是小說,但是對於我來說似乎又不僅是小說,而是真實的生活。就是說,一讀起《紅樓夢》,就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在你的面前展示着的與其說是小說的文字、描寫、情節、故事、抒發、感慨……與其說是作者的偉大、精細、深沉、華美、天才……不如說是展示着真實的生活,原生的生活,近乎全息的生活。對於這樣的生活你可能並不熟悉,但是它能取信於你,你完全相信它的真實、生動、深刻、立體、活潑、動感,可觸可摸,可贊可嘆,可惜可哀,可評可說。
  你本來涉世未深,所知有限,如果你好好讀三遍《紅樓夢》,怎麽着,你顯得懂點世事人情了。不是說《紅樓夢》裏的事情可以與生活中的實事照搬比照,不,那樣強拉硬扯衹能出笑話,而是說的某種“事體情理”是普遍的,是可以互為啓迪的。
  我喜歡一次又一次地閱讀《紅樓夢》。我喜歡一次又一次地琢磨《紅樓夢》,每讀一次都有新發現,每讀一次都有新體會新解讀。
  例如我過去多次說過也寫過,抄檢大觀園時,探春的一段長篇講話太深太痛,顯得突兀,可能是曹雪芹藉探春之口說自己要說的話。我還“小人度君子之腹”地說,讓作品人物說出作者想說的話,是寫作者很難擺脫的一種誘惑。但是近來的多次重讀使我的想法發生了動搖。蓋從一開始探春與老太太在評價園內治安形勢上就發生了原則性的分歧,探春在突擊查夜後認為除夜班人員無聊耍錢外並無違規大事,她的這種天下本無事的觀點馬上受到賈母的惡聲惡氣的批評。整個搜檢之中,能充當搜檢方針與舉措的對立面的衹有探春一人。其他司棋晴雯衹是個人尊嚴維護,寧折不屈罷了。
  時代當然不同了,今天的中國今天的世界,已經與賈氏們在大觀園裏的生活大相徑庭了,但是許多事體情理,許多人性善惡,許多愛愛仇仇,許多陰差陽錯,許多吉兇禍福、興衰消長仍然令人覺得親切,覺得似曾相識,覺得有令人警醒、給人啓示、發人深省之處。
  否則,毛澤東那麽偉大,那麽政治,那麽哲學又那麽日理萬機、實務纏身的人怎麽可能念念不忘於《紅樓夢》!他評價《紅樓夢》遠遠多於高於任何中外名著。
  除了真實生動深刻以外,《紅樓夢》的一大特點是它留下了太多的空白,這是一道道填空題,它呼喚着記憶力、聯想力、想像力、直至偵探推理的能力,誰能經得住談《紅樓夢》的誘惑呢?不談《紅樓夢》,誰知道你也是有智慧有靈性有感情有感悟的呢?
  感謝曹雪芹吧,給了我們這麽好的話題,你對什麽有興趣?社會政治?三教九流?宮廷豪門?佛道巫神?男女私情?同性異性?風俗文化?吃喝玩樂?詩詞歌賦?蠅營狗苟?孝悌忠信?虛無飄渺?來,談《紅樓夢》吧。
  所以我不揣淺陋,把說《紅樓夢》作為我的一件常務,常活兒,一個永遠不盡的話題。我把《紅樓夢》當做一部活書來讀,當做活人來評,當做真實事件來分析,當做經驗學問來思索。我把《紅樓夢》當做一塊豐産田,當做一個大海來耕作,來徜徉,來拾取。多麽好的《紅樓夢》啊,他會使那麽多人包括我一輩子有事做,有興味研究著述爭論拍案驚奇!我常常從《紅樓夢》中發現了人生,發現了愛情、政治、人際關係、天理人欲……的諸多秘密。讀《紅樓夢》,日有所得月有所得年有所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各有所得。我也常常從生活中發現《紅樓夢》的延伸、變體、仿造、翻案、挑戰……偉大的經歷豐富的中國人中國同胞啊,誰沒有一部紅樓夢、瓦屋夢、土牢夢、灰房夢、石穴夢、地道夢?或者有經歷有各種屋子樓而終於無夢?
  所以有了這本《王蒙活說紅樓夢》——不是話說,而是活說。把《紅樓夢》同時當生活說,把《紅樓夢》往活裏說,把讀者往活裏而不是往呆木裏說。親愛的讀者,從對《紅樓夢》的閱讀裏找到共識與新見吧,增添智慧和情意吧,提高文化和修養吧。
  願我的這一本書能使你得到某種參照和鼓勵。
關於書名
  《紅樓夢》原名《石頭記》,書裏第一回就說了,實際版本也是如此,脂評,戚本,列(寧格勒)藏本都叫《石頭記》。
  第一回裏還提到另外的書名:《情僧錄》和《金陵十二釵》,雖有此名,少見這樣的版本。
  用得最廣泛的還是《紅樓夢》的書名,所有外文譯本都是用這個名稱,最多翻譯時加個介詞,使之類似“夢在紅樓”或“紅樓之夢”。
  還有一個名字被坊間采用過:“金玉緣”。我上小學時就讀過名為《金玉緣》的《紅樓夢》。
  我拙於考據,拎不清幾個名稱出現的緣起始末,衹想從文學性、書名學的意義上說一說。
  《金玉緣》雲雲,嚮通俗小說方面發展,它突出了薛寶釵的地位,不準確;因為全書一直貫穿着究竟是“金玉良緣”還是“木石前盟”的悖論、睏擾、撕裂靈魂的悲劇性矛盾。
  《金陵十二釵》取名不錯,既金陵又一傢夥十二個女性,有氣勢也有魅力,或者說有“賣點”,不知為什麽未被書界接受。可能是衹提出十二個女性,嫌單純了些。我倒是見過以此命名的畫圖。澳門濠景酒店就出售一種茶托,圖畫是“金陵十二釵”。
  “情僧錄”是十二釵的另一面,與十二釵互為對象,從情僧(即賈寶玉)眼裏看出去,是“十二釵”,從十二釵眼裏看出去,衹有一個賈寶玉。“情”與“十”兩個名稱都有人物但缺少構成小說的一個特質:故事。有道是藝術性強的小說應以人物為重心,有理,但敘事詩、報告文學、散文速寫,也都可以以寫人為主。還有不論你默認也好,氣急敗壞地駡娘也好,多數讀者讀小說,是首先由於受到了故事的吸引。
  情僧雲雲,多少有主題先行、裝腔作勢、與常識較勁直至灑狗血的嫌疑。
  最好的書名當然是《石頭記》,這方面我曾與宗璞討論,我們兩個的意見一致。石頭雲雲,最質樸,最本初,最平靜,最終極也最哲學;同時又最令人欷噓不已。多少滋味,盡在不言中。
  石頭亦大矣,直擊宇宙,直通寶玉,登高望遠,卻又具體而微,與全書的核心道具即寶玉脖子上挂着的那塊通靈玉息息相關。這樣的名稱衹能天賜,非人力所能也。
  我建議,今後出版社再印此書(指供大衆閱讀的長篇小說,不是指專門的什麽什麽版本),幹脆用《石頭記》書名,值得試一把。
  《紅樓夢》則比較中庸,紅者女性也,閨閣也,女紅、紅顔、紅妝、紅粉……不無吸引力。樓者大傢也,豪宅也,望族也,也是長篇小說的擅長題材。夢者羅曼斯也,滄桑也,愛情幻滅也,依依不捨而又人去樓空也。多少西洋愛情小說名著,從《茵夢湖》到《安娜·卡列尼娜》也是靠這種寫法徵服讀者。
  與“石頭記”相比,“紅樓夢”,還是露了一點,俗了一點。這又是悖論,我們不希望把小說寫俗了,但是在我國,與詩詞、散文、政論相比,小說與戲麯從來都是俗文學。
  還有一條,過分地偏激地咋咋唬唬痛斥世俗通俗,本身也可能是一種矯情做作,也是俗的一個變種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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