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作家评传>>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8年四月14日2012年五月31日)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周汝昌,我國著名紅學家。他是繼鬍適等諸先生之後,新中國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享譽海內外的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1918年3月4日生於天津鹹水沽鎮。燕京大學西語係畢業,曾就教於華西大學、四川大學。
  
  周汝昌這位著名的紅學家,似乎從小就與《紅樓夢》有緣,在孩提時,就聽母親講述《紅樓夢》裏的故事。在他腦海裏,遠遠地出現紅樓人物的影子。二十年後,這位青年意外發現了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的《懋齋詩鈔》,這一重大發現,為研究曹雪芹提供了重要史料,由此使周汝昌沉醉紅學,一生不醒。這正應了他的《獻芹集》扉頁上的一句話:藉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
  
  周汝昌一生坎坷,二十幾歲,雙耳失聰,後又因用眼過度,兩眼近乎失明,僅靠右眼0.01的視力支撐他治學至今。《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傳》、《書法藝術》、《楊萬裏選集》,這一部部窮盡畢生心血研治的作品,展示了周先生多方面的藝術才華和造詣,遠非“紅學家”一詞所能概括。今雖已是耄耋之人,思維較先前毫不遜色,每日仍筆不停揮,著書立說。
自序
  不知緣何,人們頗喜讀些回憶錄性質的書。回憶者,事已成“史”,邈不可追,看它何用? 況且個人的回憶,如非偉人巨匠、政要高官,那生活、閱歷的圈子很有限,又有什麽真正值 得回憶而且值得一讀的呢?我對此總覺有些疑而不解。最近忽有所“悟”:人從小孩時起就 特別愛聽故事,此乃天性也,沒有更好的解釋。那麽故事者,究竟為何物也?很明白,意思 就是“老時候的事情”,並無差錯——至於後來把童話、神話、鬼話、編造虛構的“謊話 ”,一股腦兒都叫做“故事”,那無非是藉用它作個泛稱罷了。所以,回憶纔是真正的“故 事”。人們愛聽,蓋有由也。
  您此時打開的這本書,夠不上“回憶錄”,衹是些片片斷斷的小“故事”。
  
  我非偉人要人,寫這些有什麽意義或意味呢?那就在於您用什麽尺碼和眼光去衡量看待了。 比如我小時候吃的、穿的、用的、見的、叫的、經的、歷的……沒有一樣是與現時相同的, 一寫舊事老話兒,處處得加“註”了,不然已經沒人懂了。我生於民國七年,歲次戊午,而 那時沒人說“我生於1918”這類的話,更沒有什麽“公元”的名目加在年頭上。那時買東西 花的錢是“銀圓”和“銅子兒”(也有“銅板”之稱)。老頭兒很多不是光頭,而是“留個帽 纓子”——什麽叫“帽纓子”?清帝“遜位”了,男人不再留長辮子,剪了去,腦後的那“ 片 ”頭髮還在,“披鬆”着(俗語謂隨便鬆散、不加梳理),像清代官帽上的紅纓子也。試問: 這不加“註”,您懂嗎?
  
  老太太是小腳,走路時兩臂的寬袖要左右挑起來“助勢”而成“走姿”,或一臂扭起來,腰 眼靈活,很好看。少女不叫什麽姑娘小姐,稱“閨女”,裹腳的還很多,一概留大辮子,那 種端莊淑靜的氣質很美——沒有“滿街跑的”(此為譏笑女孩子的話)。
  
  傢常生活用具是木器與銅器居多。銅器今已絶跡久矣,那時臉盆、火盆、手腳爐、茶壺、 具箱匣上所有“四眼”、蠟扦、佛前的磬、鎖鑰……處處是銅的。
  
  衣服鞋襪,都是“傢做”,婦女一針一綫苦工所製,有錢的城裏人才到鞋店、衣店去買。襪 子中老年人還多是布縫的,“時髦”的纔穿“洋襪子”——是綫織的,不禁磨,很快露出大 腳後跟,誰也沒財力幾天換一雙新的,得用布補——補得不好極難看!可真是個大煩人的事 ……
  
  這些,說三天三夜也完不了,不“回憶”怎麽行呢?——什麽叫“歷史”?難道就是些朝代名 、地名、人名、事件名……嗎?那有什麽好看、好聽的?
  
  這麽一說,我這瑣末的“故事”,竟然也會“有趣”了。
  
  “看官”讀我這片段的故事,就會發問:此人到底是個何等樣人?總得有個大概的“定義” 、“定位”、“定品”纔是。我也時常自問:我是何如人?這回答又易又難。易,衹一句 話: 書呆子也。難,比方就看完了這本書,也未必說得清是一個什麽樣式的書呆子,有何特點? 有自己的人生觀嗎?理想何在?毛病缺陷都是怎樣的?這就“秀纔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了。
  
  衹說人生觀吧。明朝的書畫大名傢唐伯虎(寅),人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可是他自號“ 六如居士”,這是何所取義呢?大約是《金剛經》的典故,那個偈語很有名:“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六如者,此也。
  
  更妙的,是傳聞滬上已故名畫傢某先生曾藏有一件石雕水盂,鎸有“二如居士”之款識,傳 者謂是曹雪芹遺物。若然,這可巧極了,雪芹堪膺“江北第一風流才子”的榮號,他也明白 六如的意思並從而翻用變用之——“二如”者,如夢如幻也,正是《紅樓夢》捲頭“作者自 雲:曾歷過一番夢幻”的註腳了!
  
  兩大才子,他們真的將人生“參透”,視為“六如”、“二如”了嗎?我懷疑。比方雪芹若 真看破了塵世一切,諸相皆空,那他絶不會再“滴淚為墨,研血成字”地去寫什麽“紅樓 ”之“夢”。
  
  夢,假名也。此夢指的正是真,是實,絶非虛無飄渺也。
  
  我引來這些,是為了表明,我不以為我回憶的人、物、事、境都已成“夢”。不然,都很真 實,歷史永存。
  
  這種不承認夢幻虛實的死硬腦筋,在佛傢看來就叫做“癡人”,執著人生,癡迷不悟——不 覺 (jiào) 不醒之義也。而在世間,這也就是書呆子氣了。因為對人生太 認真。
  
  書呆子的真定義不是“衹會抱書本”、“紙上談兵”,不是這個意思,是他事事“看不開” 、“想不通”,人傢早已明白奧妙、一笑置之的事情,他卻十分認真地爭執、計較——還帶 着不平和“義憤”!旁人竊笑,他還自以為是立德立功立言。
  
  書呆子的另一“特色”是十二分天真,以為世上沒壞人,沒心地險惡的卑鄙小人,沒專門損 人利己的無道德無情義的人——更以為世上沒有假文人、假學者,沒有藉了“學術”去招搖 撞騙、到 處撈名取利的人。他遇上這種人,不知識別,還以為可與深交,結果讓人傢利用了之後,再 以打擊攻擊貶抑排擠為“報答”。
  
  書呆子誰寫得最好?我推文康在《兒女英雄傳》裏寫安公子安竜媒(驥),這傻瓜因父遭受誣 難,帶了銀子遠行贖救,絲毫不諳世途人心之險厄,老僕華忠的諄諄囑咐是:“逢人衹說三 分話,未可全交一片心!”於是他牢牢記住——等到十三妹何玉鳳問他帶了多少銀子時,他 就按實數算出“三分之一”來嚮那不識面的女子“報賬”。這簡直寫盡了書呆子的一片“老 謀深算”和煞費苦心。
  
  但我無法與人傢公子相比,我一見了人,就忘了“三分話”的忠告,卻總是傾心吐膽,一片 心全 部交出。人傢一聽便知:這倒是個傻瓜,好對付;心裏早已有了盤算:今後如何來“使用” 之。
  
  書呆子之可笑如此,可憐亦如此。
  
  幸而,天無絶人之路。古語雲:傻人自有傻人福。我也有“福”。這“福”就是到處有好人 暗中護念扶持——算命的常說,“犯小人”,“有貴人”,似乎真有此理。我既犯小人之忌 ,又得貴人之助。這也可謂“得天獨厚”了,還不該“知足常樂”乎?
  
  回顧大半生,求學是小學、中學、大學三階段因戰亂、淪陷,失學廢學共計十餘年之多,掙 紮到大學畢業,已年華老大,別人無此例,多少不同班次的同學都已功業成就了,我是個最 不幸者。但我學業成績好,從高中起,憑奬學金上學,沒花過傢中什麽錢(一個破落的舊式 大家庭)。再說就職工作,也很奇特:都是人傢找到我,而不是我的努力求職所致。平生工 作 三大階段:一高校教書,二出版社編輯,三研究院顧問兼研究員,都不是我自己去求職的。 有特聘,有特調,有商請。我若說自己恥於鑽營謀求,就會有自誇之嫌;如謂自己根本不會 鑽營奔競,則並無任何嫌疑可言。
  
  例如,在大學做“自助工作”(即今之“打工”是也),是外國研究生找我,幫他(她)們讀古 書。到華西大學去教翻譯,是因一篇英文論文的“因緣”特電來聘。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是 馮雪峰請中宣部特電川大調京。入中國藝術研究院,是因友人一句話相邀而成議的(我雙目 損後,協和醫院主治大夫張承芬女士,三次主動給我開出證明書,說再不可做編輯工作了。 我還是並未辭職,社方也並未“處置”我。我仍想回高校教課,亦未定。適鬍文彬先生來訪 ,對我說,還是進研究院,和我們在一起吧!因此這纔决定調職的——筆者附註)。
  
  再例如,出版著作也不是我去求人,皆是友人主動辦理或出版社來索書稿。
  
  我在患難、險睏中,總有好人予以暗中的呵護幫扶。遭到無端的誣謗攻擊,其勢洶洶,又總 有正義之士代為抱打不平,說幾句公道話或揭示真相。
  
  所有這些,還不是“貴人”是什麽?如以為那是迷信,則可以不用彼語,就討個自大,說是 “吉人天相”,大概也還使得吧?
  
  自己為人脾性有毛病,有怪癖。因為實在很多,難以盡舉,況且亦難與人言、不便昌言者, 故衹隨手記其數端,豹斑鼎臠,又何必求益求全乎?
  
  不知為何,我極惜紙,怕看見人糟蹋紙。自己有紙也捨不得使,破紙條、包物紙,都存着“ 備 用”。張中行先生撰文寫我,說我寫信用的紙都是大小破爛的紙片,就說我這麽“不在乎” 整 潔,是“六朝人物”(此外他寫我耳目皆損之可笑,比如咫尺間不識對面誰何,比如打雷也 如無所聞,別的就沒什麽可言了)。
  
  我又極愛漢字,看見破壞、醜化、作踐漢字的現象,都很難過,認為是民族文化的最大不幸 。特別喜愛民間無名(不留姓名)的良工巧匠,手工玩具,年畫,燈彩,鼓樂, 蓋廟的,塑像 的,壁畫的,刻木的,雕玉的……都是大師,都比文人可愛可珍,我簡直是崇拜他們——也 替他們抱屈。
  
  我不是“宰相”或權位者,說自己“愛纔”有點兒不太對勁兒,但我實實是惜纔重纔——見 人有一善一長,也心喜意愜,願為之揄揚說項。因此給人作序,寫評職稱的鑒定,甚至調工 作的請求信件,寫信,倡和……絶不自惜一點兒力氣心血。為此,有時朋友評我熱心太切, 往往稱贊過高,惹人譏議,勸我加慎,宜識人辨品。其言極是,可我終難改過。給一些人效 了勞,他們過後如陌路人,連個紙片也不肯回賜了。這也是我的“報應”吧?
  
  我很樂意為人解睏分憂,也救過人的命 參看《水寨奇遇記》篇[附記]。 。 “不幹己事休開 口 ”,怎麽“自責”也辦不到。因此得罪人,也受報應 。更不幸者,當然也會遇上“中山狼”一類可怕的人物。
  
  以上,都是書呆子的脾性,可為明證。
  
  我崇拜中華文藝史上的“三聖”:書聖王右軍,詩聖杜少陵,稗聖曹雪芹。此外也頂禮“二 山”:晚唐詩人李義山(商隱)與北宋詞人晏小山( 幾[jī]道 )。
  
  我酷愛美玉,酷嗜民族音樂戲麯。
  
  除了咬文嚼字、弄筆掉文,我什麽也無能為,也不會做。“生活不能自理”,十足的廢物一 個。我堅信今後的時代社會,絶不會再出現我這樣的人了。
  
  詩曰:
  
  一介書生總性呆,也緣奇事見微懷。
  
  豈同春夢隨雲散,彩綫金針綉得來。
  
  寫於庚辰七月中元節前
楔子
  上
  我怎麽會和《紅樓夢》締結了文緣?不可思議。也許這並非“文”緣,而是“靈性已通”的 感悟之緣,亦未可知。因為在中華文化上講,聰穎智慧之更高層,還有精神交流的天人合 一之事理,這在我們叫做感悟,曹雪芹采納了晉代藝術大師顧愷之的用語,叫做“通靈”, 也即是交感而悟知的意思。人的精神活動,有此一義,並不玄虛,更非神秘。人之所以與其 他動物有別,最要者就是賦有一種靈性——就是能感能悟的能力。此能力與智與慧不無關聯 ,但不等同;比如有人“智商”很高,記憶力特強,推理邏輯極周密……他會成為傑出的 自然科學家,但不一定都能有“靈性”,感悟性較差,這種例子所在皆有,普通現象也。
  
  鄙人出身寒微,有些人誤以為是書香門第,那相差太遠了。寒門坐落天津與大沽之間的一個 村鎮名曰鹹水沽——水實甚佳,一點也不鹹;聽說大港那邊有一處叫甜水井子,水卻苦 而不 甜,相映成趣。鹹水沽地處舊海河大灣之東南岸,為天津府八鎮之一,屬七十二沽之列。這 一帶“起傢”的都是養船戶,勞動人民。伯祖父周銳,本是大船戶韓傢的一名夥計,其後成 了創業人,自己有了大船。船走渤海,以運販關東的糧、米為主,辛苦而擔險,卻有利潤— —於是成了地主。我不幸出生於這個家庭,所以“文革”挨批鬥時,“革命者”叫我“狗 崽子”。這種出身,甚不光彩。所以懷有自卑之感,自覺低人一等。
  
  這個地主家庭有一個“花園子”,不想它和《紅樓夢》發生了一種出人意外的聯想。
  
  原來,這傢地主很特別:沒有佃戶,也沒有糧租——因為地是海濱沿子的????鹼地,不能耕種 ,衹有小片淺水處,可生蘆葦雜草。地主不是良田萬頃,是草窪子主,衹有租戶割了草歸他 所 有,納草若幹為“租”。地主收了“進”來的草,須有個地方存草,於是傢裏有了一處 存草地。我從小耳聞的,就是天津人說的“草火[柴火]園子”。
  
  伯祖父最愛胞弟周銅(我之祖父),說跑海船太不容易了,現時已有吃的、住的,你不用再去 受罪,在傢裏照管照管吧……
  
  我祖父一生沒“做事”、“任職”,享了哥哥賜予的大福氣。他酷愛文學藝術,稟性不俗。 因 見草火園子裏本有像是從明末遺存的古樹(還有大果樹),就將計就計,引泉搭橋,堆土作亭 ……還蓋了一座小樓,名之曰“爽秋樓”。又因內供魁星,親友能書者又贈一匾曰“旭升 閣”。雇了夥計、把式,看園子,管花木,竟然經營得頗有可觀。在這一帶(俗稱海河溝兒 ),這是獨一無二的!因此出了點兒小名氣。聽老年人說:庚子亂世那年,此地為日本軍占 駐,在日本人眼裏口裏,“修傢”(日語把周念成“修”)花園堪稱
  
  一景。但傢裏人始終衹叫“草火園子”。
  
  我幾歲時,母親就常給我講園子的舊事,令我神往。母親說:老八爺(祖父大排行第八)不回 傢,就住園子裏。那時候園子可太好了,花草樹木好看極了!每到花盛開時,他總是把全家 各院(族大人多了,分住多處,以某院呼之)的閨女媳婦們叫去,一齊去看花。這些年輕的, 不 像如今這麽不講究,都要打扮起來——當年那樣的衣裳和梳妝,你哪裏知道,見過?那一 大群真是花團錦簇,老八爺看見我們來了,高興極了,帶領着各處遊遍了,還給講這叫什麽 花、那是什麽樹。我總說,那真像《紅樓夢》!
  
  母親的話,我並不全懂得確切,可是總也難忘,總在“想象”那個境界。
  
  母親還說,老八爺喜歡的是西院的那些侄子侄孫們,愛他們的風流纔藻,詩文書畫,吹拉彈 唱,件件皆能。不喜歡你爸爸,嫌他古板兒,沒才氣(拘拘謹謹,樸樸素素,不會什麽)。最 愛西院四先生(謂我之堂兄,號雨臣);四先生愛看《紅樓夢》,見人就講一段——“這丫頭 不是那丫頭,頭上哪有桂花油!……”
  
  母親回憶,仍然那麽津津有味。我聽了更不懂是怎麽回事,可是也怪,總記得這些話。
  
  中
  
  小時候傢裏的“小說環境”很有趣:父親(名景頤,號幼章)好《三國》,炕桌上總有一部《 三國演義》,不知何版,插圖極精,常常翻看一回,懂得欣賞那種鐵畫銀鈎的白描“版畫” 式的工筆畫,但對內容沒有興趣——不喜歡你爭我戰。父親還在西鄰的文華書局買了一本《 小三國演義》讓我看,是世界書局編的一套通俗節本,這小書也很可愛,可是怎麽也沒引起 我對“三國”的真興趣。母親(名李彩鳳)則專好《紅樓夢》。
  
  三哥(名澤昌,字雨仁)自幼是個小說迷,他買了大批“閑書”,小字石印本,武俠類、濟公 傳,雜七雜八,並無高雅之品——那時鎖着,我也並未多見。
  
  因聽母親常講《紅樓夢》,她又正有一部《石頭記》,我就試着看。可是一開頭就讀不下去 ,什麽“作者自雲……”一大篇,覺得沉悶乏味,看不下去——很晚纔考知那是“回前 批” 混入正文,正文真正開始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這纔真像“說書”。如 此試了多次,都失敗了,掩捲而罷。到底從何時纔真堅持讀下去?是否一次就讀完整部?恐怕 也不是,一切記不清了。但是從十五歲(虛歲)上初中,自學作詩填詞,那“格調”全出《紅 樓夢》——詩的七言句像“葬花吟”,小令的句法像“柳絮詞”!這表明那時我並非草草翻 看、浮光掠影了,着實受了些熏陶浸染。
  
  1935年考入南開高中,同屋好友是黃裳(學名容鼎昌)。現已記不清由何引發,談《紅》 忽然 成了我們兩個人的課餘共語的一大主題。我曾有專文名為《黃裳·我·紅樓夢·水西莊》, 記敘當時少年意趣。
  
  下
  
  以上所敘,“紅學”之淵源也。然我之平生,下工夫最多的卻是詩詞學與書法學,如不講及 ,實則難符“觀人必以其全”的道理了,是以也宜粗記這兩個方面的種因與萌芽。
  
  寒傢無書,幼時即有求書的渴望,問父親怎麽咱傢沒書看,父親答說:本有些書,在西院裏 ,他們學問都富,後來你大堂嫂一把火都燒了!
  
  我聽了,又去問母親,想知道西院的舊事遺聞,母親說,大先生(當時對我們這一輩大排行 都這麽稱呼)是個風流人物,才氣過人,不拘小節,可是你那位大嫂子不喜歡他,嫌他沒能 耐,什麽(世俗事務)也不會,說:都是書把你害的,成了書呆子!我燒了它!
  
  …………
  
  我們那一方,老時候不講婦女教育,大多數是無知識,也缺乏正當的教養,可以興嘆。
  
  且說大堂兄,本名周湘,表字春帆——衹聽聽這名這號,就是一片詩情畫意了,可見我們雖 是村鎮船傢,那文化氣味確實不俗。母親對西院的幾位堂侄各有才華,常緻贊賞之意。
  
  因此,自幼苦無書讀。父親因傢計不裕,人口多而收入甚少,諸事極儉,也從未有過給孩輩 買本新書的念頭。
  
  於是我衹能在“本處”(傢裏)亂找。說來可憐——父親“書齋”裏所有的“典籍”書目是: 一部《古文觀止》、一本《千傢詩》、一函石印的寫刻本《鄭板橋集》。
  
  這讓人傢聽了,豈不“大牙笑掉”!但事實不容“打扮”,我就是在這種文化環境中長大的 。
  
  誰知,就是這麽“寒傖”的條件,這麽一小點兒“文化顆粒”,竟然也對我發生了影響。假 使連 這也無有,事情也許就會變樣子。因悟不論家庭文化環境如何,父母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多 給兒童添置一些優秀讀物,實不可漠然視之,關係是太大了。
  
  那本《千傢詩》是村塾陋册,木刻小窄册子,毫不精美,可是那些詩,尤其是七言絶句,引 我入迷。
  
  父親也能作詩,北方人,卻對入聲字(屬仄聲)一個不會錯,不知怎麽學的;但他不是“詩人 型 ”、“才子型”的人,也絶口不教孩子聲律之事。我的“詩感”也是從母親那兒得到啓誘的 。
  
  母親是獨生女,我之外祖父恰如我的七爺爺,是養船創業之人,無嗣,將遺産全交給了弟弟 (鄉語四姥爺),女兒並無繼承權。我母親自幼慕學,但衹能聽傢塾中族兄弟的讀書聲,心神 嚮往,尤其喜愛那吟誦(今曰“美讀”,不是“朗誦”的那白話腔)唐詩的音韻。她還能仿摹 幾句,我記得的是“雨來NFDA2席上,風急打船頭。越女紅裙濕,燕 (yān) 姬翠黛愁。……”那全是北土豪邁健爽之聲腔,抑揚頓挫,好聽極了!
  
  她也能背《千傢詩》裏的七言絶句,如:“月移花影上瑤臺,幾度呼童掃不開。剛被太陽收 拾去,卻教(jiāo) 明月送將來。”慈母的詩教,對我幼小心靈的賜予,終身難忘 。
  
  至於鄭板橋,他的詩詞自然還不能全懂,但感覺上是此人的文筆清新,有真性情,有點兒喜 歡。
  
  應該補一句:父親還有一部《詩韻合璧》。從這書裏,自己摸索,漸漸地自悟了韻腳與四聲 的道理——沒有一個人教過我一句有關知識學問。
  
  父親在故鄉一帶,書法的名氣不小,一年到頭,求字的絡繹不絶。父親的字,功底是歐楷, 筆墨紮實之極;然後習行書,則認上了東坡。
  
  東坡與弟子由二人之書是宋代名傢中最得六朝筆法的慧眼高手,所惜者坊間流行的蘇帖 皆非佳品,看不見蘇書的真命脈,受些限製。但父親的筆緻仍然敷暢遒利,不像清末學蘇者 和造 假蘇跡的那種劣札的任何病態。他的最晚期的字是學趙子昂的《織圖詩》草書墨跡,衹是喜 其草法簡古,而與圓熟肥軟的“趙體”無關(其實真趙書並不是那樣子)。
  
  我自幼當寫字的“書童”,研墨,抻紙,晾字,都懂行。到了臘月,更是熱鬧忙碌,求寫 年對的一大捲一大捲的接踵而來。每日寫的晾滿幾間客屋地上,也容不下。
  
  那時求字都懂規矩,講禮貌:紙是自己裁好了,背面寫明是何處所貼,各有規製。宣紙的, 皆於背面紙角上貼一紅簽,上寫“敬求墨寶,賜呼××”。
  
  父親不是“挂筆單”賣字的,義務勞動,懂禮的到年節時分,送些雅禮——以茶葉為多。送 墨(汁)、點心等物的也有之。
  
  在我心目中,父親最擅場的還不是一般人求的條幅(俗稱“挑山”)之類;他有兩大“拿手活 ”:一是朱柏廬《治傢格言》,二是牌匾大字(古之“榜書”)。
  
  前者是求字的最珍重的“點活”,要由南紙局用玉版宣裁好四扇屏的規格尺寸,用朱絲欄畫 好方格——全文字數是一定的,字照規矩是正楷,一筆不能帶行草——率意之處。父親是“ 默誦”書,不看本子,記憶精熟,一氣呵成,神完氣足。這是真功夫,一點兒假也羼不得。 平生衹有一次,到後幅一走神寫漏(脫落)了一個字,就衹好全部作廢。
  
  牌匾大字古稱“榜書”、“擘窠”字,最小也有五尺見方,用大抓筆(鬥筆,無細長柄),需 整瓶墨汁入大墨海(NFDC2)加研。父親是瘦人,身材衹中等,平時也不見他“練”大字 ,但一拿 起大抓筆,濡墨蘸飽,如“成竹在胸”,那字出來,結體神態,無一點可挑剔處,晾在平地 還不太顯,一經刻木高懸,再一仰觀,這纔“見真格的”,無不贊嘆。城市裏的牌匾,少有 能及。
  
  我當書童是熏陶濡染。至於習字,傢裏雖有一部《三希堂法帖》石印本,好像是文明書局印 的,原裝一個木箱,因當時是珍品,父親不喜我亂翻,我也輕易不去觸動。但偶爾偷看看, 覺得最奇怪的是書聖右軍的《蘭亭》帖,在全部《三希》出現多次,一次一個樣子——定武 本、神竜本、褚臨本、陸繼善鈎摹本……尤其看到元代的陸摹,那等的飛動精奇,而“定 武”卻那麽板滯無神,心裏着實納悶!
  
  到底右軍真面是哪一本最能傳達幾分?這個大問題,是我大半生追尋的理想目標——至老未 息。
  
  詩曰:
  
  藤陰侍硯墨香幽,豔說紅樓擬舊樓。
  
  永憶慈聲吟杜句,雨 席上翠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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