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世态人情>> 嬛山樵 Huan Shanqiao   中國 China   清代   (?1814年)
紅樓補夢
  《補紅樓夢》,四十八回,自署“嫏嬛山樵”,名裏不詳。書當成於清嘉慶十九年甲戌(1814)。扉頁題:“此書直接《石頭記》、《紅樓夢》原本,並不外生枝節,亦無還魂轉世之謬,與前書大旨首尾關合。茲有先刻四十八回,請為嘗鼎一臠。尚有增補三十二回,不日嗣出,讀者鑒之。”
  書敘空空道人自從在悼紅軒中將抄錄的《石頭記》交給曹雪芹刪改傳世之後,得知此書果然被競相傳閱,一時洛陽紙貴。不禁暗暗自喜。過了一些時候,又聽說有《後紅樓夢》有《綺樓重夢》、《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四種新書出現,不覺大驚,急急找來閱讀一遍,深感失望。他想,難道是自己當時所抄的還有什麽遺漏麽?於是又來到青埂峰前,將那塊補天未用之石重新細細地再看了一遍,見所抄沒有一處差錯,沉吟之間,不覺把那塊石頭翻轉了過來。忽然,看見那石頭底下尚有一段字跡,正是當日未曾抄寫過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原來這底下還有這些奇文呢。”於是低頭仔細去看。
  據那石頭底下歷歷的書云:賈雨村在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一覺醒來,衹見甄士隱在蒲團上打坐,反復陳說自己現在視富貴已如浮雲,情願隨甄士隱雲遊天涯海角,早早跳出塵寰。甄士隱見其心誠,便與他一同嚮大荒山無稽崖而去。路上賈雨村問起太虛幻境之事,甄士隱告訴他,太虛幻境,就是真如福地,又名離恨天,又名芙蓉城,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太虛幻境有一個神瑛侍者,日日澆灌一株絳珠仙草。這侍者便是寶玉的前身,仙草便是黛玉的前身,可惜他們有情緣而無姻緣,黛玉衹有以淚水償還他的恩情。現今賈寶玉與柳湘蓮俱在大荒山中。賈甄二人此去正是要會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們歸還芙蓉城去,以稍結太虛幻境之緣。
  
  林黛玉自從那日死後,離魂離了大觀園瀟湘館,悠悠蕩蕩來到了芙蓉城,見到了晴雯、金釧、瑞珠、秦可卿、賈迎春、王熙鳳、妙玉、尤二姐、尤三姐等。一日,林黛玉獨坐房中,等人靜時取出日月寶鑒來,將背面對着燈一照,衹見裏面隱隱有樓臺殿閣,好像大觀園的景象。於是黛玉仔細觀看,又看到了自己住的瀟湘館,寶玉正在那裏嚎啕大哭:“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這是我父母做主,並不是我負心。”黛玉聽見,不覺一陣心酸,眼中落下淚來,又見寶玉從裏面遠遠而來,漸走漸近,漸近漸真,一直到了自己面前來,嚷道:“妹妹原來在這裏,教我好想啊!”黛玉嚇了一跳,連忙把鏡子放下,回頭往四下裏一看,見門兒關得好好兒的,衹是聽見外邊簾櫳一響而已。黛玉呆了半晌,又拿起鏡子看時,衹見寶玉還在裏面,卻又是僧傢打扮,嚮她笑道:“妹妹,我可真當了和尚了。”話沒說完,衹見一個癩和尚、一個跛足道人上前攙了寶玉就走,漸走漸遠,漸漸兒的就不見了。看得黛玉如醉如癡。
  香菱死後的靈魂又飄飄蕩蕩嚮芙蓉城而去,路上正遇到甄士隱,甄告訴她幼時葫蘆庵之事,父女相認,香菱遂歸太虛幻境與衆仙相聚。
  賈寶玉自從那日鄉試出場,看見了一個癩頭和尚,便恍恍惚惚,隨和尚而去。那和尚就是茫茫大士,另一道士是渺渺真人。寶玉在大荒山削發為僧。一日,寶玉、湘蓮到山中賞景,忽見一妙齡女郎,殷勤相邀,把二人嚇得驚呆,半晌纔答道:“我們二人因被癡情所縛,所以斬斷塵緣,來此悟道的。雖蒙神仙姐姐雅愛,我們斷然不敢從命。”那女郎受到冷遇,轉喜為怒,從袖中掏出一塊手絹,嚮湘寶二人劈面擲來,忽然化作一條五色燦爛的情絲,將二人的脖子套住,拉了就走。二人不得脫身,無可奈何,衹得隨她拉到樓上,交給兩位仙子,那兩位仙子美豔異常,光華奪目,笑容可掬,說她們難道不如黛玉、尤三姐麽?若肯依了她們,成就了好事,包管立刻就與林黛玉、尤三姐相見。
  湘蓮、寶玉心中驚慌,說心中已萬念俱息,如同槁木死灰,即使林黛玉、尤三姐來了,也不過視為陌生路人,漠不關心。正說話間,林黛玉、尤三姐突然出現,喜得寶玉不禁叫起“妹妹”來,湘蓮連忙喝斥。寶玉將通靈寶玉摘下,朝林黛玉臉上便打,湘蓮也拔出鴛鴦劍,望着尤三姐劈頭砍來。衹聽得“嘩啷”一聲,猶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蓮、寶玉二人一齊跌倒在地。急忙睜眼看時,那裏有什麽天台樓閣,原來還是在茅屋之內,並未下山。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經回來,是他們考驗湘蓮、寶玉的心志,結果二人心堅不移,師父非常滿意。這時,賈雨村、甄士隱來到,告訴湘寶二人不久將歸芙蓉城。
  在賈府之中,許多喜事接踵而至。賈赦、賈珍和賈政逢聖上恩赦。歸府復官。賈璉扶平兒為正妻,劉姥姥再進榮國府打諢說笑。賈中進士,賈環和薛蝌中舉,寶釵、平兒喜生貴子。巧姐嫁周姑爺,賈訂親。花襲人聞訊探舊主,史湘雲又邀新酒會,劉姥姥再醉大觀園。此外,湘雲年輕守寡歸娘傢,惜春領紫鵑在傢庵修行。
  一日,賈母和鳳姐、賈珠等人去惡狗村遊玩。在惡狗村有一個望鄉臺,鮑二傢的攙着鳳姐的手登上巔頂,望下一看,但見煙霧迷漫,不辨東西南北。鳳姐定神仔細望去,果然見到榮國府的景觀,自己的屋內窗紗半啓,平兒和巧姐兒都在炕上坐着作針綫活,鳳姐不由一陣心酸,眼中流下淚來。再細看時,忽見賈璉和一個年輕的婦人在後院春凳上摟抱着,無所不至的玩耍。見了這般情景,鳳姐兩眼一黑,栽倒在地。然後鳳姐帶了司棋,便嚮西轉去,衹見西北畸角上放着一個大缸,盛滿了醋,裏頭泡着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仔細一看與鳳姐一般模樣,嚇得司棋面面相覷,不敢言語。鳳姐自己也嚇呆了,定了一定神,把那婦人的肩膀往上一拉,那婦人蹭得一跳出來,赤條精光地站在面前,恰像白羊一般。鳳姐仔細打量,見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像自己,不覺羞得滿臉通紅,忙揭自己的衣襟來給她遮蓋。那婦人上來把鳳姐一抱,忽然間蹤影全無,嚇得鳳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鳳姐自己心裏恍然大悟,平日吃醋的心腸立刻就冰消雪化了。
  鳳姐悶悶不樂地走在街上,忽遇張金哥喊冤,鳳姐因虧心甚為驚慌。經陰府書辦馮淵的調停,倒也安寧無事。薛蟠之妻夏金桂因生前好淫,被罰為妓,馮淵看中娶之。寶玉得道下陰府見史太君,歸途中見薛蟠遇盜身危,柳湘蓮再度相救。探春隨夫官署揚州,一日歸傢探親,衆姐妹重聚,每日在大觀園內吟詩作畫。賈環恩襲榮國世職。
  一日,湘蓮、寶玉二人正在門外閑坐,衹見大士、真人和甄士隱、賈雨村一起回來。原來他們是送湘寶二人赴芙蓉城的。於是大傢出了茅屋,穿雲而去。行了兩個時辰,遠遠望見一帶淡紅圍墻,裏面隱隱樓臺殿閣。警幻仙姑帶領癡夢仙姑、鐘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並妙玉、林黛玉、迎春、鳳姐、香菱、鴛鴦、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晴雯、金釧、瑞珠等都來迎接芙蓉城主。湘寶二人由南門進去,走不多遠,見一座石頭牌坊,上面寫着“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是一副對聯,寫着:“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過了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孽海情天”,有一副對聯大書道:厚地高天堪難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在芙蓉城中,有兩對眷戀之人久別相見。
  湘蓮和尤三姐相聚在一起。湘蓮道:“自從那日一別,又早十年了。”尤三姐道:“那從前,我癡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我故以死報。那時因奉了警幻仙姑之命,前往此處而來,又不忍相別,故曾魂來一會,你還記得麽?”湘蓮道:“這怎麽得忘呢?我頭裏誤聽了浮言,因而生疑退聘,以致誤了你的性命,故此我纔痛恨出傢的。我並非負心之人,你自然也該知道了。此時倒反得天長地久,竟可以不恨從前了。若沒有從前的死別生離,怎麽得有今日的逍遙聚首呢?”尤三姐道:“這也是‘塞翁失馬,禍福難期?’可見事皆前定的了。”於是二人收拾進房就寢。
  在寶玉和黛玉這裏,寶玉對黛玉提起古人所說的‘太上忘情,賢者過情,愚者不及情’,他因此悟到 ‘至人無夢,愚人無夢’。說喜怒哀樂之未發時是怯,已發時則是情,但情不一定就是限定為兒女私情。認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黛玉認為濃不如淡,淡之意味深遠。他們命中註定沒有姻緣,他們衹得以這些話來消解內心的無限惆悵和痛苦。回首往昔癡情,雖不免嘆息,但此時,因果已經了結,二人衹能淡然相持。真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切已成為了過去。接着警幻仙子擺慶宴,聞《紅樓係音》一麯,湘蓮舞劍助興,麯中唱到那情緣之處,衆仙無不嘆息。
  柳湘蓮、賈寶玉到了芙蓉城中,為芙蓉城主。每日與警幻仙姑、妙玉、迎春、黛玉等傢人或是說道,或是談心,或是作詩下棋,或是看花飲酒,或是煮茗焚香,或是看書舞劍,無拘無束,自在逍遙。
  孫紹祖自從迎春死後,並沒有續弦,因為人傢聽說他把榮府的姑娘糟塌死了,誰肯把女兒給他續弦。這樣,他便整日在外閑蕩,常常往來於錦香院,與雲兒宿歇。在錦香院有兩個姑娘,一個是多姑娘,一個是吳姑娘,都十分與孫紹祖合意。時間不長,李衙內因妻醜陋,也常來錦香院,與雲兒十分相好,後來見了吳姑娘,更加喜悅,在院裏一住便是十天半月。孫紹祖又沒有李衙內花的錢多,故常常掃興而歸。一日孫紹祖又來到錦香院,人回李衙內在內,孫要吳姑娘過來有句話和他說,李衙內不允,孫氣憤不過,闖進屋裏,大怒之下,把李衙內殺了。李的傢人把孫綁住,拖了孫到都察院喊冤。
  在陰間,閻羅王那裏有文書來,是有幾名要過堂轉世托生的鬼犯。崔子虛看見內中有李衙內一名,便嚮他問明了原委。沒過幾天,過堂的文書裏就有了孫紹祖的名字。林如海叫鬼卒把他快叉下油鍋底下,鬼卒答應了一聲。衹見檐前早已設下油鍋,烈焰騰騰,燒的鍋內的油都滾起來了。一個鬼卒上來把孫先剝了衣服。一個鬼卒提起鋼叉照孫紹祖腹上“咯喳”一聲叉了起來,雙手舉着往油鍋裏一扔,那滾油都濺出了鍋外。不一會兒,皮骨俱爛,漸溶化,化成一道清煙。鬼卒把他撈了起來,嚮地下一扔,用水一噴,依然還是人形。穿了衣服跪下悔悟。仍被罰轉世為豬。
  林如海處罰了孫紹祖,赴任都城隍,途經太虛幻境,和史太君與衆仙相見。入都後,太君魂入榮府巡舊地,黛玉則夢會寶釵話別離情。此時,榮國府傢業興盛,元宵節舉傢歡慶。到了春日,寶釵約衆人踏青大觀園,或野餐,或玩風箏,沉迷春色。惜春在鞦韆上玩得特別高興,她越打越緊,直飛到半天空,正當衆人喝彩之時,不料那鞦韆架這兩邊的彩繩忽然一齊斷了,把惜春連人帶板一齊拋了出去。直拋到四五丈之外,落在了河中。河水正漲,惜春沉了下去,紫鵑看見大哭,料想撈救起來也沒用了,便也投河而死。惜春在鞦韆架上,繩斷之時,魂已出竅,看見妙玉在前面招手,便忙上前打招呼。一會兒,見紫鵑也忙忙地趕來,三人一路乘雲駕霧,嚮芙蓉城行去。
  在大觀園中,衆人四時行樂,談書弄麯,採蓮鬥蟲,賞菊聯詩,歡樂度光陰。榮府則傢盛業茂,升官嫁娶,呈現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寶釵一日在怡紅院遊玩盡興,回到自己屋裏,剛一合上眼,就覺得在朦朧之中,見一美人在前面呼喚自己。便隨着來到了芙蓉城。見過了牌坊,是一座宮門,上面有一匾,寫着四個金字是“福善禍淫”,也有一副長對聯:過去未柔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寶釵和衆人一路遊覽,不一時,早已到了榮國府大觀園怡紅院。可卿與晴雯把寶釵一推,道:“二十年之後再來迎請吧。我們是回去了。”寶釵猛然一驚,醒來卻是一場夢,聽了聽自鳴鐘,正打了四下,是五更天了。心裏想:比上回到老祖太太那裏去的夢更奇了。勉強合合眼,再睡不着,看着天亮,也就不睡了。過了一日,寶釵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衹見賈雨村和甄士隱渡過來,甄士隱說曹雪芹所著之書並無續本,但他此書是以賈雨村和甄士隱二人起,又以二人結。現在紛紛四出之書,已經雜亂無章,又怎麽知道起結之道呢?
  小說以一首詩結束:“滿紙荒唐言,略少辛酸淚。休言作者癡,頗解其中意。”
  《補紅樓夢》的作者曾斥責別的續書“人鬼混淆,情理不合”,但《補紅樓夢》也並不遜色於神仙鬼怪之事。而且構思佈局又與秦子忱的《續紅樓夢》雷同,沒有什麽獨創之處,但情節也不乏精彩,語言也較清新流暢,富於表現力。
  太上忘情,賢者過情,愚者不及情,故至人無夢,愚人無夢。是莊生之栩栩夢為蝴蝶,彼猶是過情之賢者,不能如太上之忘情,亦不能如至人之無夢者也;是鐘情者,正賢者之過情者也,亦正夢境纏綿之甚焉者也。不知莊周之為蝴蝶,蝴蝶之為莊周?然則夢生於情,抑情生於夢耶?
  古人云: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故情也,夢也,二而一者也。多情者始多夢,多夢者必多情,猶之善為文者,文生於情,情生於文,二者如環之無端,情不能出乎情之外,夢亦不能出乎夢之外。
  昔晉樂令雲: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無此情即無此夢也,無此夢緣無此情也。
  妙哉,雪芹先生之書,情也,夢也;文生於情,情生於文者也。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之妙文,乃忽復有‘後’、‘續’、‘重’、‘復’之夢,則是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之文矣。
  無此情而竟有此夢,癡人之前尚未之信,矧稍知義理者乎?此心耿耿,何能釋然於懷,用敢援情生夢、夢生情之義,而效文生情、情生文之文,為情中之情衍其緒,為夢中之夢補其餘,至於類鶩類犬之處,則一任呼馬呼牛已耳。
  嘉慶甲戌之秋七月既望,環山樵識於夢花軒。
第一回 賈雨村醒悟覺迷渡 甄士隱詳說芙蓉城
  話說那空空道人,自從在悼紅軒中將抄錄的《石頭記》付與曹雪芹刪改傳世之後,就風聞得果然是擲地金聲,洛陽紙貴。
  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為不負我抄錄了這段奇文,有功於世,誠非淺鮮。那裏知道過了幾時,忽然聽見又有《後紅樓夢》及《綺樓重夢》、《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四種新書出來。空空道人不覺大驚,便急急索觀了一遍。那裏還是《石頭記》口吻,其間紕繆百出,怪誕不經。惟有秦雪塢《續紅樓夢》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情理不合,終非《石頭記》的原本。而且四種所說不同,各執一見。難道是我當日所抄的尚有遺漏之處麽?因復又走到青埂峰前將那塊補天未用之石重新細細的再看了一遍,見上面字跡依然如舊,與兩番抄錄的全然一字不訛。
  空空道人道:“我抄錄的奇文,不過如此而已,怎麽又添出這些混話來,是什麽道理呢?”因將那塊石頭再三撫摩着,心內思索沉吟之間,不覺將那塊石頭翻轉了過來,忽然看見那石頭底下尚有一段字跡,卻是當日未曾抄錄過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原來這底下還有這些奇文呢麽!”
  因低頭拭目,細細的看去,據那石頭底下歷歷的書云:當日賈雨村在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一覺睡醒,睜眼看時,衹見甄士隱尚在那邊蒲團上面打坐,便連忙站起身來,嚮前倒身下拜道:“弟子自蒙老仙長恩贈以來,嘗遍了紅塵甘苦,歷盡了宦海風波。如今就像那盧生夢醒,衹求老仙長收錄門墻,弟子就始終感德不朽了。”甄士隱便笑着拉他起來,說道:“老先生,你我故交何必如此。我方纔不說一念之間塵凡頓易麽!”賈雨村道:“弟子自那日火焚草亭之時,不能醒悟,所謂下愚不移,以致纔有今日,此刻想起當初真是不堪回首。多蒙老仙長不棄庸愚,兩番指教,弟子敢不從今斬斷塵緣,一心無挂礙乎!”甄士隱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可記得我從前說過:‘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你我至交,不必拘於形跡,以後萬萬不可如此稱呼。”賈雨村道:“從前之富貴利達,皆賴恩師之扶助;此日之勘破浮生,又荷恩師之指教。是恩師之於弟子,所謂起死人而骨肉之者也。刻骨銘心方且不朽,若再稱謂不分,則尊卑莫辨,弟子於心何安呢?”甄士隱道:“世人之拘執者即不能神化,然則賈兄仍是富貴利達中人,不能作方外之遊者也。小弟就請從此辭矣。”說着,便站起身來要走。賈雨村便忙道:“甄兄何出此言,小弟一概遵命。何當小弟現視富貴已如浮雲,回想草亭之會,真正所謂:‘一誤豈容再誤’的了,如今情願跟隨甄兄,海角天涯雲遊方外,早早跳出塵寰,不作那門外漢就萬幸矣。”甄士隱點頭道:“如此方是道理。然而此處不便久留,我今兒且與賈兄先到大荒山一遊,還要與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去說話呢。我們就早些趁此同行罷。”於是,各帶了些包裹,撇下草庵,離了急流津覺迷渡口,望大荒山無稽崖而來。
  二人信步而行,一路上賈雨村問道:“甄兄前雲接引令愛,未知可曾見否?其中原委請道其詳。”甄士隱道:“小女英蓮五歲丟失。賈兄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令歸薛姓,改名香菱,適當産難完結,所以接引他去的。如今已送入太虛幻境之內矣。”
  賈雨村道:“前聞太虛幻境之名,又有仙草通靈之說,竟使人茫然不解,要請教到底是何處何物呢?”甄士隱道“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又名離恨天,又名芙蓉城。”賈雨村道:“此地現在何所呢?”甄士隱道:“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當日白樂天《長恨歌》雲:‘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就是這個地方,又名為芙蓉城。那東坡有詩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與動,也就是這個地方。此處有一絳珠仙草,原生於靈河岸三生石畔,因雨露愆期,漸就蔫萎。曾有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燒灌他,他受了日月的精華,秉了山川的靈氣,故能脫化為人,就感激神瑛侍者澆灌之恩,願以他一生的眼淚酬德。此時亦已緣盡歸入太虛。此人即林黛玉,還是賈兄當日的女學生呢!”
  雨村道:“林黛玉自他父親林如海亡後,他便在外祖母傢賈府居住未回,如今也不過十六七歲罷了。那賈寶玉不是他表兄麽?”士隱道:“賈寶玉就是神瑛侍者,侍者的前身乃是女媧氏補天所剩下來未用的一塊頑石,在青埂峰下多年。他因為是女媧氏煉過的,故能通靈,化為神瑛侍者,因與絳珠草有一段情緣,故投胎銜玉而生,名為寶玉。那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後身,又為石曼卿,乃是芙蓉城主,所謂‘石與丁者’,此也。那‘動乃是丁度,丁度的後身乃是柳湘蓮。所以現今賈寶玉與柳湘蓮俱在大荒山中。故此我今日還要到彼處去會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們歸還芙蓉城去,以稍結太虛幻境之緣。況且太虛幻境中已經有十二釵之數了。”
  賈雨村道:“何為十二釵?”甄士隱道:“幻境中‘金陵十二釵’有正册,有副册,有又副册。那正册中十二釵乃是薛寶釵、林黛玉、史湘雲、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邢岫煙、李紈、李紋、李綺、王熙鳳、薛寶琴也。如今幻境中正副册錯雜其人,亦已有了十二釵之數,乃是秦可卿、林黛玉、賈迎春、王熙鳳、甄香菱、妙玉、尤二姐、尤三姐、鴛鴦、晴雯、金釧、瑞珠也。”
  賈雨村道:“如此說來,那寶玉與黛玉已成了姻緣了麽?”
  甄士隱搖頭道:“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所謂以眼淚償還者,此也。一則飲恨而亡,一則悔悟為僧。當其兩相愛慕,又為中表至戚,髫年常共起居,此天生之姻緣,不問而可知矣。誰知竟不能如意,正所謂混沌留餘,人生缺陷。豈不聞‘有緣千裏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寶玉、黛玉衹有情緣而無姻緣者,皆因造化弄人,故爾分定如此。”賈雨村道:“既然兩相愛慕,常共起居,則兒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甄士隱道:“不然,賈寶玉雖名為淫人,乃意淫也。若果有傷風化,又安得復入太虛幻境為芙蓉城主呢?且其平日最所親狎者莫若其婢晴雯,亦衹徒有虛名,全無私情之實事,則又何況於林黛玉乎?”
  賈雨村道:“我少時讀書,見有諸女禦迎芙蓉城主之事,又有王迥子高與仙女周瑤英遊芙蓉城之事,衹道是文人寓意之說,原來竟真有此境。將來仰仗甄兄挈弟到彼一遊,庶不枉人生一世。”甄士隱笑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總理其事,其妹名喚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謂名為芳卿者是也。賈寶玉既是貴族,林黛玉又是貴門生,賈兄到彼非他人可比。他們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勢必留連作十日之飲。但須要等待寶玉歸還之後,我們再去不遲。此時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緊。”賈雨村連連點頭稱是。於是,二人望着大荒山無稽崖而去,暫且按下不題。
  卻說林黛玉自那日死後,一點靈魂離了大觀園瀟湘館,悠悠蕩蕩,忽然聽見迎面似有鼓樂之聲。睜眼看時,衹見綉幢翠蓋飄揚而來,又有女童數輩上前口稱:“迎接瀟湘妃子。”黛玉忽覺身坐轎中,低頭一看,衹見自己華冠綉服並非傢常打扮,心下正在驚疑不定。少頃,忽進一垂花門,衹見兩旁遊廊、層欄、麯榭。下了轎時,又有許多仙女攙入正房中坐下,兩旁十數個仙女上來參見磕頭。黛玉立起身來看時,內中卻有兩個人甚是面熟,衹是一時又想不起他是誰來,因問道:“你們兩個叫什麽名字?”那二人回道:“我是晴雯,我是金釧,怎麽姑娘倒忘記了我們,都認不得了麽?”因一齊說道:“請姑娘安。”
  便重新要跪下去,黛玉忙拉起兩人道:“我說怎麽這麽面熟呢,原來是晴雯姐姐、金釧姐姐喲!你們怎麽得在一塊兒的,都來了好些時了麽?”晴雯道:“金釧兒來的早些。這裏頭一個是東府裏小蓉大奶奶,後來就是瑞珠兒、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元妃娘娘,他們通在這裏。小蓉大奶奶、瑞珠兒在一處住,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一處住,元妃娘娘在一處祝我們兩個是這裏服侍姑娘的,這裏叫絳珠宮,姑娘原是瀟湘妃子,絳珠宮的主人。”黛玉道:“這會子我心裏越發糊塗了,這裏可是陰間不是?”晴雯道:“我初來也不知道什麽,過了些時纔明白了。這裏叫做太虛幻境,有個警幻仙姑總理這裏的事,說我們都是這裏册子上有名的人,故此歸根兒都要到這兒來的。總算是仙境的地方兒就是了。姑娘明兒少不得要到警幻仙姑那裏去的,再細問他一問就知道了。這會子我們講的也不能十分清楚。”黛玉點頭道:“據你們這麽說起來,這裏還有這麽些人,明兒自然要到各處去走走,請安問好也少不了的。但是今兒初到,這會子我實在乏了,天也晚了,早些躺躺兒歇息歇息罷。”
  於是晴雯、金釧服侍黛玉睡下,便也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梳洗已畢,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處去。晴雯便與金釧同衆仙女圍隨着黛玉,步行前去,嚮東轉北,不多一時,早到了警幻仙姑門首。進得宮門,早見警幻仙姑帶領着癡夢仙姑、鐘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迎接出來。黛玉連忙上前施禮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閨弱質,偶因一念癡情,遂爾頓捐身命。仰求仙姑指示迷途,三生有幸。”警幻連忙攜手相攙,笑道:“賢妹不必過謙,你我原係姊妹,因你有一段因緣,故爾謫降塵寰,了此宿債。今日緣滿歸來,且請坐下,等我慢慢兒的告訴你便明白了。”
  於是,步入正房賓東主西一齊坐定,仙女獻上茶來。茶罷,黛玉欠身問道:“適蒙仙姑慨允賜教,請指迷津以開茅塞,不勝欣幸。”警幻笑道:“說來話長,此地名為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又名為太虛幻境,又名為芙蓉城。這賈寶玉的前身乃是女媧氏補天所剩下的一塊頑石,多年得道成人,曾為赤霞宮神瑛侍者。那時賢妹乃靈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曰絳珠草,因雨露愆期,日漸蔫萎。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澆灌,故復潤澤蔥菁。這絳珠仙草後來得受日月精華,秉了山川靈氣,乃能轉化為人。因欲酬甘露之德,竟將一世眼淚償還。故你與寶玉生前繾綣,死後纏綿,也不過是以情補情而已。”黛玉又道:“弟子與寶玉既是以情補情,如何他又有負心之事呢?”
  警幻笑道:“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我且給你瞧一個東西。”因叫女童到“薄命司”櫥內將“金陵十二釵”的正、副册子,一總拿到這裏來。那女童去不多時,早抱着一摞册子,笑嘻嘻的走進來,放在中間小炕桌兒上。
  黛玉便將“金陵十二釵”的正册揭開看時,衹見頭一頁上畫着兩株枯木,挂着一條玉帶,下面畫着一堆雪,雪裏一股金簪。後面一首五言絶句道:
  堪嘆停機德,誰憐詠絮纔。
  玉帶林中挂,金簪雪裏埋。
  林黛玉念了兩遍,早已明白,笑問警幻道:“細玩此詩,不過是藏着我們兩個人的名姓而已,還是另有何說呢?”警幻道:“你衹細玩這個‘嘆’字‘憐’字,就可以明白了。”黛玉道:“原來就在這兩個字上頭分別,且如弟子算得薄命,原該可嘆可憐。若說寶姐姐,他如今婚姻如意,夫唱婦隨,有何可嘆可憐的呢?”警幻道:“人之薄命,遭際各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論。”因將册子又揭了一頁,指與他看道:“這是你元春姐姐,這是你迎春姐姐,他兩個一個是貴妃娘娘,一個是誥命夫人,怎麽算得薄命呢?衹因富貴不長,榮華不久,所以也就謂之薄命了。如今你元妃姐姐現在東邊赤霞宮居住着呢。其餘姊妹各人有各人的薄命處,豈能相同。你往後逐頁看去,自然知道了。 ”
  黛玉聞言,便將三本册子逐一看了一遍,內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也有參詳而解悟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將册子合上,笑道:“一時也難以深究其奧,衹是寶姐姐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無疑。”警幻笑道:“未來天機不便泄漏,你既然疑惑你寶姐姐,我有寶鏡一面,你可拿去,到三更人靜之時,休看正面,衹將鏡子背面一照,便知分曉。”因嚮女童們道:“把‘風月寶鑒’取來。”女童應聲而去,不一時拿了一面鏡子出來,遞與黛玉。黛玉接來掀開套兒,衹見這鏡子正面背面皆可照人,便遞與晴雯收好。
  警幻道:“寶玉與賢妹未投胎之前,寶玉在人世於宋朝為石曼卿,遊戲人寰,姓不離石,死後仍歸於此為芙蓉城主。後因賢妹降謫人世,故石頭又轉為寶玉,以了情緣。將來芙蓉城主自有歸還之日,而賢妹終有會面之期也。”黛玉立起身來道:“弟子還未到赤霞宮謁見元妃,明日再來領教罷。”警幻道:“有勞賢妹玉趾先施,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於是,二人攜手相送出門而別。
  黛玉率領衆仙女到赤霞宮來,行不數步,衹見迎面一群麗人冉冉而來,忙問道:“這來的是誰啊?”金釧兒仔細一瞧,道:“這就是咱們東府裏的小蓉大奶奶帶着瑞珠兒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來了。”說着,衹見秦可卿等已到面前。可卿笑容可掬的道:“我今兒聽見姑娘的駕到了,趕着帶了瑞珠兒,約會了尤二姨兒、尤三姨兒給姑娘請安來了。姑娘這會子要到那裏去呢?”黛玉拉了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好!”又嚮尤氏姊妹道:“二姐姐好!三姐姐好!我們可好幾年沒見了,纔剛兒謁見過警幻仙姑,這會子去謁見元妃姐姐,回來就到大奶奶同二姐姐、三姐姐傢拜望拜望,說說話兒。”秦氏道:“這麽着,咱們就陪姑娘到赤霞宮去,等見過了元妃娘娘,再同到姑娘府上請安去,好不好?”黛玉道:“很好,就是我還沒過來,怎麽倒先勞駕呢?”尤三姐道:“什麽話呢,這有什麽先後了,咱們明兒是天天要見的呢!”黛玉道:“這麽說,我遵命就是了。”因叫晴雯將“風月寶鑒”好生送回去收着,“我同蓉大奶奶們到赤霞宮去,回來在我們那裏吃飯。你先回去,就吩咐他們預備着”。晴雯答應去了。
  這裏黛玉、秦可卿、尤氏姊妹帶領衆仙女,到赤霞宮裏去謁見過了元妃,便一同回到絳珠宮裏來。大傢坐下,瑞珠兒過來給黛玉磕頭,黛玉連忙攙起,因其殉主而死,現在秦氏已認為義女,便着實奬慰了一番。秦可卿問道:“老太太如今可還康健,二位老爺、二位太太都好麽?”黛玉答道:“老太太、舅舅、舅母們俱各康劍”可卿又道:“我們東府裏大老爺,不知怎麽服了金丹升仙去了?如今我公公、婆婆可好不好?”
  黛玉道:“大哥哥、大嫂子他們都好。”可卿道:“你蓉大侄兒如今續了弦了,聽見說是鬍傢的姑娘,可還好麽?”黛玉道:“這鬍氏新大奶奶的模樣兒、性格兒,雖然不及大奶奶,也還不差大事兒,都很好的。”尤二姐問道:“璉二奶奶可好?”
  黛玉道:“鳳姐姐的為人聰明太過了,二姐姐你的性格也忒和厚了些,故此就吃了他的虧了。”尤二姐道:“我自從到了這裏,曉得自己是‘薄命司’的人,命該如此。警幻仙姑又告訴我說,是這裏册子上的人,總要歸到這裏來的,都是因緣分定,自然而然的道理。故此,我如今倒也不計較他了。”可卿又問道:“姑娘們可都好麽?”黛玉道:“他們也都好。二姐姐是給了孫傢了,聽見說二姐夫為人脾氣乖張,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三妹妹許了周統製的公子了,還沒過門。四妹妹是還沒有人傢呢。”可卿道:“前兒元妃娘娘到時,我去請安的時候,娘娘嚮我說迎姑娘不久也要來呢。”黛玉道:“纔剛兒元妃姐姐也是這麽說,說現在給他修理住房呢,不過早晚就要來了。可憐二姐姐,一輩子的老實懦弱,也還是這麽薄命。”衆人聽了,皆點頭嗟嘆。金釧兒上來回說:“請姑娘示下,擺飯罷。”
  黛玉點頭,於是,大傢坐下吃飯。飯後,衆人略坐了一會子,也就散了。
  黛玉送出衆人,回到上房問晴雯:“那鏡子代放在那裏了?”晴雯道:“擱在裏邊書架子上呢,姑娘要,我就去拿來。”
  黛玉道:“隨他擱在那裏罷,我不過問一聲兒,天也不早了,你們都去睡罷。”晴雯等衆人退出。黛玉一人坐在房內,等人靜時,取出“風月寶鑒”一看,不知這鏡內到底是什麽故事,且聽下回分解。
首頁>> 文學>> 世态人情>> 嬛山樵 Huan Shanqiao   中國 China   清代   (?18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