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手抄艳情>> 邗上蒙人 Han Shangmengren   中國 China   清代  
風月夢
  又名《名妓爭風全傳》
  
  《風月夢》與揚州的歲時紀聞
  狎妓冶遊,選豔徵歌,是中國古代文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邗上蒙人是個經歷風月場所的揚州文人,他的文章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區域的節日風俗。揚州的風貌通過幾次值得關註的乘舟遊覽進一步得到揭示,這占據了第五回、十三回、十六回書的絶大部分篇幅。十三回中發生在端午節,讀者通過陸書和月香的視角體驗到當地的獨特風俗。另外兩次是去廟裏遊玩,一次是五人結拜,另一次是為慶祝月香病愈。
  揚州冶遊也盛行畫舫風流,妓女乘畫舫遊湖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遊客招邀,即可提前預約,也可臨時招攜。提前預約則必須先投柬貼。臨時招攜則可省去此道手續。一種是妓女買棹湖上招引遊客。
  此外,端午節賽竜舟也是揚州的重要民俗。端午節之競渡競標的傳統在揚州由來已久。《風月夢》第十三回專寫小孩子的吊艄,還有端午竜舟,首先是九衹竜船鬥標搶鴨子,將兩籠鴨子送到陸書們的船上,謂之“送標”,意味此活動將由他們開銷,拿鴨子的人將鴨子依次丟進河裏,而九衹竜船也依次快速劃過,搶鴨子,這一活動引來了無數遊船觀看。此外還有多種多樣的水上運動,比如“看見有人蹬在竜船頭上,一個筋鬥跳下河去,多遠纔冒了上來,名曰跳水頭,比搶鴨子還熱鬧。”
  第十三回《賀端陽陸書看竜船》中:
  但見榴紅似火,艾緑如旗。……用過午飯,那些大小遊船紛紛來往,又聽得鑼鼓喧天,遠望族旗蔽日,各色竜船在水上如飛而至。有兩條竜船上有洋樓旗傘,總是簇新,竜船上挂的像生人子,那站竜頭的朋友,穿着華麗衣服,腰裏接着洋表、小刀、葫包、扇套、手帕等物頭,帶時式雨纓涼帽,足穿時式緞靴,年紀又輕,夜服又新,站得又穩,出色好看。
  清代末年,揚州城裏以南門鈔關運河上的竜舟競渡最為盛大。當時的富商大戶把“賞錢××兩”的賞票放在掏空的鴨蛋裏,將鴨蛋殼仍到運河中,讓劃竜舟的水手下河“搶標”。鴨蛋殼在水面上隨波逐流,沉浮不定。“搶標”的水手不準用手爭搶,一定要用嘴將鴨蛋殼咬住,纔算“得標”。
  鬥標共是九條竜船,後面有一隻沒篷子小船,上面擺了兩個篾籠,內裏有十幾衹活鴨。……隨後凡有吊艄小孩的竜船,總靠着他們大船。就將鴨子船內兩個衊籠提上大船,擺在船頭。那九條竜船總敲起搶標、鑼鼓在他們大船前劃來劃去,那些遊船聽見這裏撩標,總紛紛趕來,團團圍繞。那站在陸書們船頭上兩個人,見有衹青竜劃近大船,就將衊籠內鴨子抓了一隻往河裏一撩,那青竜船上早有一個划船的朋友,精赤着身體,衹穿了一條褲頭兒,發辮繞了一個鹹菜把子,蹬在竜頭上,見鴨子一撩,他就跳下河去,將鴨子搶起,復跳上竜船。
  遊客摜鴨,人立竜首,爭下捉之,曰“搶鴨”。或豬脬擲水中,曰“搶標”。有采繩係短木於竜尾,七八歲小童,雙丫髻,紅衫緑褲,立短木上演其技,如童子拜觀音、金雞獨立、倒挂鳥、鷂子翻身等名目,曰“吊梢”。初五日端午,午後人往天池看竜船,????船各幫水手,紮紙竜頭尾於腳劃,酒後醺醺然,飛棹歡舞而來,曰“癩烏竜船”。必花紅爆竹迎之,否則搶鴨、搶標,諸多為暴。此來彼往湖船,船中恐濺水,而岸上人見以為樂。
  衆人敲起吊艄的鑼鼓,艄後那小孩在那小紅木棍上吊艄,頑的甚麽紅孩拜觀音、鯉魚三跌子、張飛賣肉……各樣花色,總頑過了,袁猷們將錢封把與他們。
  同時,文中所展示的七八歲小童在船尾短木上“吊梢”的特寫鏡頭,也使我們明白了揚州古運河上“船梢倒挂小童兒”是怎樣一幅扣人心弦的神奇畫面。
  鄉村裏的民風更為濃郁,許多婦女都有自己的特殊打扮,有的喜愛在發髻上簪上一片緑緑的艾草葉,有的喜歡在鬢角上插上一朵紅紅的石榴花,有的用蕎麥葉編成奇妙的虎頭花,還有的用絨花編出精美的虎頭紋,鄉村的五月,是如此地花花緑緑,如此地生機勃勃。
  今日是端陽佳節,揚州風俗八蠻聚齊,兩岸遊人男男女女,有攙着男孩,有肩着女孩。那些村莊婦女頭上帶着菖蒲、海艾、石欄花、蕎面吊挂,打的黑蠟,搽的鉛粉,在那河岸上靸着一雙紅布滾紅葉拔情五彩花新青布鞋子亂跑,呼嫂喚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陽曬的黑汗流流。
  這些端午時節的特殊妝飾,揚州民衆統稱為“端午景”。清代韋柏森在描寫高郵東鄉的《菱川竹枝詞》中也雲:“金爐一瓣降香焚,和以雄黃酒半醺。絶好梳妝端午景,虎花斜插女兒雲。”“端午景”一詞,應該說概括得十分貼切,再加上端午時節揚州一帶裹粽子、吃“十二紅”,送“緑豆糕”等禮俗,的確構成了揚州特有的熱熱鬧鬧的民俗風景綫。
  月香叫老媽剝了一盤棕子,又拿了一個五彩細磁碟,盛的是上白洋糖腌的玫瑰花膏,請陸書吃粽子。陸書吃了一個、月香用牙箸戳起一個粽子、蘸了些玫瑰花膏,銜了半個在口內,那半個粽子靠着臉,送到陸書口內。
  平日裏揚州有香火,節日時有馬披,這些揚州的儺文化在文中都有所體現,這些“神會”,實質上帶有半宗教、半風俗的形質。其中,擔任主要角色的神職人員——儺有兩個名稱,即“香火”和“馬披”。《揚州畫舫錄》雲:“儺在平時,謂之香火。入會,謂之馬披。馬披一至,鑼鳴震天。”馬披善於裝神弄鬼,蹦縱竄跳,其行為已略具表演成分。
  有兩個人精身赤足,用銀紅興兒布係着青興布褲,有二尺多長鐵椎穿通臂膊,手腕手裏各持鐵鞭,在大殿天井裏熱烘烘香堆子旁邊亂跳。……雙林嚮袁猷道:“這兩人因為何故亂跳?”袁猷道:“他們名為馬披,自稱師爺,這是陰犯陽譴。”
  還有跌博,又名跌成,是揚州城裏有特色且極普遍的賭博娛樂方式,也是個風俗。小說第二回:
  見又有些拎着跌博籃子的,那籃內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絡汗巾、順袋鈔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宮、煙盒等物,站在魏璧旁邊,哄着魏璧跌成。魏璧在那籃子內揀了四個五彩人物細磁茶碗,講定了三百八十文一關。那跌博的拿那夾在夾窩內一張小高板凳坐下,將小苗帚先將地下灰塵掃了幾帚,然後將耳朵眼個六個開元錢取了出來,在地上一灑,配成三字三模,遞到魏璧手內,用右手將魏璧手腕托住。那傍邊站有幾個拾博的,嚮着與魏璧跌博這人嗽嘴,說道:‘叫着!'這人點頭答應。魏璧將六個錢在手指上擺好,望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數,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來又遞在魏璧手內,魏璧又跌。共跌了五關,衹出了兩個成,算是輸了三關。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問着錢鈔,立起身來拿了小板凳,拎着博籃同那幾個拾博的去了。”
  再如第十三回:
  陸書、魏璧在跌博籃子上,跌了許多水老鼠、黃煙兒,帶回船上,吃酒賞午。
  由以上的種種描述可以見出,描繪人物的城市生活狀態,刻意表現城市娛樂已成為《風月夢》的顯著特徵。
  三、《風月夢》與揚州麯藝文化
  一直以來評彈相連,但是《風月夢》中,沒有提到評書,而是多處提到與蘇州彈詞並稱的揚州彈詞。評書盛興於明清,主要分袍帶(講史及英雄傳奇書)、短打(公案俠義書)、神怪(神話怪異書)三大類。說書人表演道具很簡單,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醒木、一方帕,卻能將中華洋洋五千年的歷史傳聞表達出來,確屬不易。評書的俗語:“砣子”(一個單元故事)、“書膽”(主人公)、“書賊”(反面人物)、“書筋”(書中的福將)。通過閱讀全文,本人認為書中涉及彈詞而沒有評書。
  彈詞的歷史悠久,可能是從唐代的有說有唱的變文形式中蛻化而來。變文的唱詞格式,大多是七字句,偶爾加三字頭或夾雜三三的六字句等,後演變成說唱音樂,說唱音樂就是彈詞的前身。揚州彈詞——揚州地方麯種,原名“弦詞”,流行於揚州、南京及蘇北裏下河地區。其表演以說表為主,彈唱為輔,與評話大致相同,所不同者一是更加講究字正腔圓,語調韻味;二是演示動作幅度更小,衹重在面部表情。彈詞藝術中的說、噱、彈、唱,五到、八技,都是彈詞演員所具備的基本技藝。多用揚州方言,揚州彈詞唱詞安排在書詞當中。常用麯牌有“吉祥草”、“離京調”、“滿江紅”、“疊落”等,以羽調和商調居多。麯調樸實典雅,古色古香,多年來無什變化。唱詞有代言體和敘事體,一般為三字句或七字句,可適當增減字,多為偶句押韻。伴奏“上、下手”協調默契,三弦彈骨架音,疏放雅樸,琵琶則潤、密多變,跌宕綺麗,謂之“三弦骨頭琵琶肉”。揚州妓女,在清代是有分等級的,像雙林、月香這些“相公”(清有花榜),也是色藝俱全,技藝方面其一就是彈唱。《風月夢》開篇就寫:
  天凝門水關裏面出來的遊湖船上面間或有人帶的女妓,也有唱大麯的,也有唱小麯的,笛韻幽揚,歌聲裊娜。
  《風月夢》作為寫實小說,紀實性強,揚州藝人彈唱水平高,表現在即興演唱,彈詞的演出形式,靈活多變,較少受舞臺、布景、道具、人數以及空間和時間等條件的限製。若演出即謂“雙檔”,就是二人相應配合,以不同人物的口吻、聲調對話,一人側重敘述,一人側重唱麯。其實彈詞很多都是取材於生活,在生活中積纍起來的民間藝術。在第二十九回《背盟誓風林另嫁》中:
  賈銘嚮鳳林道:‘我意欲屈你唱個小麯,不知可賞光否?'鳳林聽了,喊高媽將琵琶取來,接在手內,又叫高媽將腳藍內那一雙未曾穿過的白洋結顧綉三藍鞋子拿出來,放在賈銘席前。鳳林彈起琵琶,轉動歌喉,唱了一個《離京調》其詞曰:
  洋經花鞋三寸大,未曾穿過送與冤傢,送冤傢,留為憶念來收下,我沒奈何,硬着心腸來改嫁。你若想起我這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夢裏罷,若要想團圓今生不能衹好來生罷。
  鳳林唱畢,將鞋子遞在賈銘手內道:‘你收起來做個憶念罷。'賈銘接過去收了,嚮鳳林道:‘你代我彈個《吉祥草》。'鳳林答應,彈起琵琶。賈銘遂唱道:
  冤傢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負辜。想當初,原說終身不散把時光度,又誰知你抱琵琶走別路。我是竹籃打水、枉費工夫。為多情,誰知反反多情誤,為多情,誰知反被多情誤!”
  如“說,要語言生動,引人入勝;噱,要詼諧幽默,恰如其分;彈,要純熟自如,托唱熨帖;五到,即是表演上要求做到外形動作與內在感情的統一協調,也就是說要心到、口到、手到、足到、目到;描寫八技,即是用人聲來模仿自然音響的口技藝術。”
  妓女很少是用畫吸引人的,都是彈琵琶唱麯的,因為耳軟,從沒聽過眼軟的,故吳珍道:“鳳相公可算善灌米湯了。”就因為詞麯可以傳達心聲,於是很多就將心聲寄托在麯中,雙林是想藉彈唱琵琶的彈詞歌聲覓一個“有情人”跟他一輩子,雙林唱《滿江紅》:
  俏人兒,我愛你風流俊俏,豐雅是天生。我愛你人品好,作事聰明,說話又溫存。我愛你非是假,千真萬真,夙世良緣分。易求無價寶,真個少。難覓有情人,何日將心趁。我有句衷腸話,欲言我又忍,不知你有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
  此所謂:“詩言志,歌永言,聲依詠,律和聲”,“詩言志,歌詠言”這是前人對詩歌本質的概括和總結。什麽是志?《毛詩序》解釋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可見,所謂的“志”,就是詩人內心的感情的抒發。詩歌是思想的反映,感情的産物。
  口技,彈詞中的一種,也是雜技的一種。演員運用口腔發聲技巧來模仿各種聲音。它能同時發出各種音響,這種技藝,清代屬“百戲”之一種,表演者多隱身在布幔或屏風的後邊,俗稱“隔壁戲。”揚州麯藝文化在第十三回《慶生辰月香開壽宴》中一段用很長的語言來描述王樹仁的口技,他手拿一柄紙扇,學動物、車馬聲音,然後進帳子裏又說一傢人的午休精彩片段。尤其是青年婦人唱“南京調”,文中也有詞(略)。表演者運用其熟練的藝術技巧,入木三分地來刻劃人物,細緻生動地展現作品的思想內容,集中、概括而具體地揭示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同時放映了彈詞中是不分技藝的,優秀的彈詞說唱藝術都是雜糅各技之長,綜合運用,取長補短的。
  題材豐富多樣,月香唱了個拿手的二黃賠罪:
  林黛玉悶懨懨心中愁悶,聽窗外風弄竹無限凄涼。喚紫鵑推紗窗且把心散。想當初進榮府何等鬧熱。與寶玉日同食夜同炕枕,他愛我我愛他一刻難離。癡心腸實指望終身有托,到如今均長大男女有別。見了面反說些虛言套話,平白的又來了薛氏姨媽。他有女名寶釵容貌端莊,說甚麽金玉緣可配鸞凰。癡寶玉聽人言心生妄想,可憐我苦伶仃早喪爹娘。無限的心中苦誰訴衷腸,奴衹得常垂淚暗自悲傷,最可恨王熙鳳拆散鴛鴦。
  將《紅樓夢》這部長篇小說用彈詞短短數句口語化的彈唱的方式演繹,別具一番特色。“果是詞出佳人口,非但聲音柔脆,字句鏗鏘,而且這詞麯清新,令人心曠神也。”(陸書評麯)如第七回中《常隨嘆五更》:
  叫鳳林、月香兩人各將琵琶彈起,又喊污師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雙牙著、一個五寸細磁碟産在手中敲着,催促文蘭“嘆五更”:
  “一更裏,(略)二更裏,……五更裏,窗前月光沉。可嘆咱們不如人,苦難伸,打了門子派差門。接帖田官話,時刻要存神。差來差往鬧紛紛,終朝忙碌碌,由處喊掉魂。門印尋銀子,看見氣壞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煙傢,久已到處滾。天明窗前月光遲,可嘆咱們落臺時,苦誰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當盡,衣服不興時,煙癌到了沒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覺淚如絲,尋朋告友。沒處打門子。我的天呀,難道跟官人,應派流落他鄉死。”
  賈銘着人將弦子、笛子、笙、鼓板、琵琶、提琴取來,鳳林唱了一套‘想當初,慶皇唐',聲音洪亮,口齒鏗鏘,宛似男子聲音。月香等鳳林唱畢,唱了一套‘這為你如花美眷',聲音柔脆,細膩可人。那些看十壺牌的朋友,連牌都看錯了。
  這顯然有點誇張,但是也從側面說明這彈詞藝術的迷人精妙之處。彈詞在相應的環境中,以其獨特的傳播方式,有其固定的或流動的聽衆群慢慢流傳下來,或口耳相傳或寫成彈詞話本,成為一門傳統的具有地方特色風俗的麯種。彈詞——明清文苑裏的奇葩,是當時廣為流傳的一種民間說唱文學,同樣也是揚州的地方特色之一,月香們邊彈琵琶邊唱,或用於講述故事,或用於寄托心聲,或反映現實的社會,作為一種藝術,它們産生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以其獨特音樂文學的藝術方式表現具有地方特色的傳統文化。
  結語
  小說《風月夢》以19世紀揚州城市生活為描寫內容,其中穿插了很多揚州的風俗。小說的敘述節奏是緩慢的、平淡的,閑筆較多,敘述時間和小說中的時間即故事時間在許多時候是一致的,這體現了作者閑散的心態和白描筆法。作者關註繁瑣的生活細節,風俗禮儀,表現很多的揚州的生活情調。
  參考資料
  武舟(著),中國妓女生活史[M],湖南文藝出版社,1990.8
  徐鳳文,王昆江(著),中國陋俗[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朱江,海上絲綢之路的著名港口——揚州[M],海洋出版社,1986.12
  風月夢,[M],[清]邗上蒙人(撰),華雲點校,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2
  揚州風俗,[M],曹永森,蘇州大學出版社,2001.12
  韓南(著),徐俠(譯),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5
  (美)托馬斯.泛爾夫,黃雨石譯,一部小說的故事,北京三聯書店,1991
  內田道夫,李慶譯,中國小說世界(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葛永海,城市品性與文化格調——論中國第一部城市小說《風月夢》[J],浙江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報,2005年4期
  連波編(著),彈詞音樂初探[M],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9
  註釋:
  ①韓南(著),徐俠(譯),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5
  ②內田道夫,李慶譯,中國小說世界(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自序
  夫《風月夢》一書,鬍為而作也?蓋緣餘幼年失恃,長違嚴訓,懶讀詩書,性耽遊蕩;及至成立之時,常戀煙花場中,幾陷迷魂陣裏。三十餘年所遇之麗色者、醜態者、多情者、薄幸者指難屈計,蕩費若幹白鏹青蚨,博得許多虛情假愛。回思風月如夢,因而戲撰成書,名曰《風月夢》。或可警愚醒世,以冀稍贖前愆,並留戒餘後人,勿蹈覆轍。
  有觀是書而問余曰:“此書分明是真,何以曰夢?”餘笑而答曰:“夢即是真,真即是夢。曰真即真,曰夢即夢。呵呵!哈哈!”
  時在道光戊申鼕至後一日,書於紅梅館之南窗。
  邗上蒙人謹識
第一回 浪蕩子墮落煙花套 過來人演說風月夢
  詞曰:
  慣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翠偎紅。
  年來迷戀綺羅叢,受盡粉頭欺哄。
  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東。
  百般恩愛總成空,風月原來是夢。
  ——右調《西江月》
  話說東周列國時,管仲治齊,設女閭三百,以安商旅。原為富國便商而起,孰知毒流四海,歷代相沿。近來竟至遍處有之。揚州俗尚繁華,花街柳巷,楚館秦樓,不亞蘇、杭、江寧。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戀煙花,蕩産傾傢,損身喪命。自己不知悔過,反以“寧在牡丹花下死,從來做鬼也風流”強為解說。
  雖是禁令森嚴,亦有賢明府縣頒示禁止,無如俗語說得好:“龜通海底。”任憑官府如何嚴辦,這些開清渾堂名的人,他們有這手段可以將衙門內幕友、官親、門印,外面書差,打通關鍵。破費些差錢使費,也不過算是紙上談兵,虛演故事而已。
  但凡人傢子弟,到了十五六歲,出了書房之時,全要仗着傢中父兄管教,第一擇友要緊。從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結良朋佳友,可以彼此琢磨,勤讀詩書,謀幹功名,顯親揚名。士農工商,各自巴捷,亦可興傢創業。倘若遇見不務正的朋友,勾嫖騙賭,傢裏上人又溺愛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創業如何艱難,衹顧自己揮霍,日漸日壞,必致成為下流。
  賭博的“賭”字雖壞,尚是有輸有贏,獨有“嫖”之一字,為害非輕。在下曾經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着父兄掙有傢資,他到了十五六歲時,愛穿幾件時新華麗衣裳,起初無非在教場下買賣街,三朋四友吃吃閑茶;在跌博籃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玩意物件。看見天凝門水關裏面出來的遊湖船上面,間或有人帶的女妓,也有梳頭的,也有男妝的,紅裙緑襖,抹粉塗脂,也有唱大麯的,也有唱小麯的,笛韻幽揚,歡聲裊娜,引得這些青年子弟心癢難撓。因此,大傢商議,雇衹遊船追隨於後。這還算是眼望,不過破費些船錢、飲食,尚不至於大害。
  最怕內中偶有一人認得這些門戶,引着他們一進了門,打一兩回茶圍,漸漸熟識,擺酒住鑲,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煙花寨裏粉頭,他有那些花言巧語將你的銀錢騙哄到他腰裏,騙得你將傢中妻子視為陌路,疑惑這些地方可以天長地久。
  還有可笑的事,傢中父母叫兒子做件事,買件衣物,還要回說得閑沒得閑,有錢沒有綫,許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頭放下差來,要甚衣裳首飾,縱然沒有銀錢,也要百般的設法挪藉,立刻辦了送去,以博歡心。那知那些粉頭任憑你將差事應了送去,從來沒有一人說過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說裁料、顔色、身分不好,花邊、花色不好,或是長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飾,又說是金子顔色淡了,銀子成色醜了,花樣不時式,金燒的不好,翠點的不好。簪子長了短了,鐲頭圈口大了小了,兜索於瘦了肥了,耳挖子輕了重了。正所謂將有益銀錢填無窮之欲壑。
  人傢養的兒子到了長大的時節,縱然不學好,不務正,做錯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忍輕易動手就打,開口就駡。任憑怎樣氣急了,說幾句駡幾句,有那忤逆兒子還要回言回語。獨有在這玩笑場中,被這些粉頭動輒扭着耳朵打着駡着、掐着、咬着,還是嘻嘻的笑着,假裝賣溫柔,說甚麽打情駡趣,生恐言語重了惱了這些粉頭,就沒有別處玩笑了。世間的人若能將待相好粉頭的心腸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着不回手,駡着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間第一個大孝子了。
  還有些朋友,衹知終日迷戀煙花,朝朝擺酒,夜夜笙歌,傢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顧。真是外面搖斷膀子,傢裏餓斷腸子。
  常在花柳場中貪戀粉頭,在外住宿,忘記傢中妻子獨宿孤眠。
  有那賢淑的婦人,不過自怨紅顔薄命,悶在心裏,在人前不能說丈夫不是,因為要顧自己賢名。還有那些不明大義的婦人,因丈夫在外貪玩,等待丈夫回傢,見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駡,尋死覓活。更有那種不識羞恥的下賤婦人,他說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傢裏也玩得,背着丈夫做下許多濮上桑間傷風敗俗的事來,被人前指後戳,說甚麽賣花錢兒買花帶。
  殊不知在這些地方初落交之時,銀錢又揮霍,差事又應手,這些粉頭就百般的奉承,口裏說刻刻難離,要跟着滓,也有要從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還坐在他的房裏,那邊房裏來了別的客人,他們亦復也是這等言語。還有那聰明能幹的朋友,用盡無限機謀,也不知喪了多少良心,弄了銀錢來輸心服意的送與這些粉頭受用,他又明知這些粉頭都是花言巧語灌的米湯,哄騙人的銀錢,他偏說是:“這些粉頭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湯,惟獨與我是真心實話。”若不是這樣想頭,人又不是癡呆,怎肯甘心將銀錢與他們受用?
  這些地方不拘你用過多少銀錢,到了你沒有銀錢的時候,或是欠下鑲錢,或是差未應手,這些粉頭就翻轉面皮,將平日那些恩愛都拋在九霄雲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連那些內外場也是這般勢利。莫說沒有銀錢被那些粉頭譏笑,就是身上衣服稍為襤褸,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更有一種蜜臉,為了一個粉頭吃醋爭風,甚至打降扛吵,動刀動槍,弄出禍來,跪官見府。還有在這些地方得罪了官親幕友,或是遇見官府查夜,捉拿了去,問了笞杖徒流。這些粉頭不拘與你何等恩愛,見你鬧出事來,他不是捲捲資財回歸故裏,就是另開別的碼頭生意去了。弄下禍來讓你一人擔當,他竟逍遙事外。
  還有許多朋友,在這些地方浪費銀錢還是小事,衹因平日在這些粉頭身上不肯多用銀錢,枕席間取這些粉頭厭惡,惹下一身風流果子,楊梅結毒,魚口瘡瘀(疳瘡),〔輕則〕破頭爛鼻,重則因毒喪命。還有些公間朋友,以及把勢光棍,平時在這些地方倚勢欺壓,吃白大花酒,住白大鑲。這些粉頭懼他威勢,明是極力奉承,暗則含恨在心。若能接着上憲委員、幕友官親,告個枕頭狀子,送個訪案,及至捉拿到官,還不知禍從何起。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試問貪戀煙花有幾人遇見女妓倒貼銀錢,或是帶些錢財跟他從良?莫說近日絶無這等便宜事情,就作萬中出一,竟有個粉頭帶了若幹金銀跟你從良,也要想想他是將父母遺體換來的銀錢,如今既將身體伴你,又用他的銀錢,你自己也要看着傢中也有妻子、姊妹、媳婦、女兒,若是貼人銀錢陪人睡覺,跟着別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幹休?
  如今“嫖”之一字,有這許多損處,卻沒有一件益處,那知還有比“嫖”之一字為害更烈。目下時興鴉片煙,在這些玩笑場中更是通行。但凡玩友到了這些地方,不論有癮沒癮,會吃不會吃,總要開張煙燈,喊個粉頭睡下來代火。那有癮的不必說了,那沒癮的藉着開了燈,來同這粉頭說說笑笑,可以多耽擱一刻工夫。今日吃這麽一口兩口,明日吃這麽三口四口,不消數日,癮已成功,戒斷不得。這是一世的大纍,要到除,死方休,豈不是害中又生出害來?
  在下也因幼年無知,性耽遊蕩,在這些煙花寨裏迷戀了三十餘年。也不知見過多少粉頭與在下如膠似漆,一刻難離,也不知罰(發)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從良跟我,也有跟着滓。
  將在下的銀錢哄騙過去,也有另自從良,也有席捲資財回歸故裏,亦有另開別處碼頭去了。從前那般恩愛,到了緣盡情終之日,莫不各奔東西。因此將這玩笑場中看得冰冷,視為畏途,曾作了七言律詩一首道:
  迷魂陣勢數平康,埋伏多般仔細防。
  柳幟花幡威莫敵,輕刀辣斧勇難當。
  頻舒笑臉勾魂魄,輕啓朱唇吸腦漿。
  陷入網羅難打破,能徵莫若不臨常
  這日閑暇無事,偶到郊外閑步,忽然想起當日煙花寨內那些粉頭,與在下那般恩愛,越想越迷。信着腳步,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遠望一座險峻高山,怪石嵯峨。順着山根,有一道萬丈深潭,波濤滾滾,一望無際。由着潭邊行到高山腳下,衹見有一塊五尺多高的石碣立於山根,石碣上鎸有六個大字,凝神細看,是“自迷山無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麯麯折折行了數裏,衹見山頂上有許多參天古樹,有兩位老叟對面坐在一棵大古樹根上。一位是鶴發童顔,仙風道骨,一位是發白齒脫,面容枯槁,手裏捧了一部不知甚麽書籍,兩人正在那裏一同觀看。
  此時在下走得腿酸足軟,又不識路徑,嚮着二位老叟施禮問道:“二位老丈,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在?”衹見那鶴發童顔的舉首一望道:“前程遠大,後路難期。問爾自己,何須饒舌。”在下聽得言語蹊蹺,後又施禮道:“敢問二位仙長法號、高壽、是何洞府、所覽是何書籍?”那鶴發童顔的道:“吾乃月下老人,經歷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職掌人間婚姻。但凡世間男女未曾配合之時,先用赤繩係足,故而千裏姻緣全憑一綫。吾因憐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婦前世種有夙緣,今生應當了結,或係三年五載,或係一度兩度,吾一片婆心,總代他們結了綫頭,成全美事。不意從此釀出許多傾傢喪命、傷風敗俗的事來。因此上帝嗔怒,將吾謫貶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準吾復歸仙界。因在山中閑暇無事,常時同這過老兒盤桓盤桓。”那一位發白齒脫的道:“吾姓過名時,字來仁,乃知非府悔過縣人也。年尚未登花甲,衹因幼年無知,誤入煙花陣裏,被那些粉頭舌劍唇槍、軟刀辣斧殺得吾骨軟精枯,發白齒脫。幸吾祿命未終,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紅塵,隱居於此。晝長無聊,將嚮日所見之事撰了一部書籍,名曰《風月夢》,今日攜來與吾老友觀看消遣,不期遇見爾來。”
  在下復又問道:“還要請問仙長,此書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為明示。”過來仁道:“若問此書,雖曰‘風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係假藉漢、唐、宋、明,但凡有個忠臣,是必有個姦臣設謀陷害。又是甚麽外邦謀叛,美女和番,擺陣破陣,鬧妖鬧怪。還有各種豔麯淫詞,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養漢,丫環勾引,私定終身為人阻撓,不能成就,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私自逃走。或是嶽丈、嶽母嫌貧愛富,逼寫退婚。買盜栽贓,苦打成招。劫獄,劫法常實在到了危急之時,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來搭救。直到中了狀元,點了巡按,欽賜上方寶劍,報恩報怨,千部一腔。在作書者或是與人有仇,隱恨在心,欲想敗壞他的傢聲,冀圖泄恨。或是思慕那傢妻女,未能如心,要賣弄自己幾首淫詞豔詩(賦),做撰許多演義傳奇,南詞北麯。那些書籍最易壞人心術,殊於世道大為有損。
  今吾此書,是吾眼見得幾個人做的些真情實事,不增不刪,編敘成籍,今方告成,湊巧遇見爾來,諒有夙緣。吾將此書贈爾,帶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觀。”說畢,將書付與在下。’那時也未及檢開看視,就攏於衣袖之內。轉眼之間,一陣清風,那二叟不知何處去了。趕忙望空拜謝,仍由舊路下了高山,到了潭邊,那知不是先前那樣荒涼。兩岸皆植花柳,緑緑紅紅,見有許多房捨,又有許多粉頭,翠袖紅裙,抹粉塗脂,將在下請到房捨裏面。
  那些粉頭燕語鶯聲,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飾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銀錢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着吃酒的,也有留着住宿的。不由得情難自禁,同着一個麗色佳人,共人羅幃,覆雨翻雲,直睡到紅日東升,方纔醒來、睜睛(眼)一望,那裏有什麽房屋,有什麽美女,衹見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個白骨骷髏。唬得在下一聲大叫驚醒來,卻是一場異夢。惟覺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書籍,面上寫着“風月夢”三字,不覺詫異,揭開書來觀看,見有四句寫道:鬍為風月夢,盡是荒唐話。
  或可醒癡愚,任他笑與駡。
  但不知這《風月夢》敘的些什麽人,做的些什麽事。看官們若不嫌絮煩,慢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首頁>> 文學>>小說>> 手抄艳情>> 邗上蒙人 Han Shangmengren   中國 China   清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