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小说>> 手抄艳情>> 张春帆 Zhang Chunfan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935年)
九尾龟
  晚清古典小说名
  鲁迅先生勾勒有清一代"狭邪小说"的发展脉络,殿后的就是这一部《九尾龟》,可见此书在小说史上有一定地位。
  作者(张春帆,名炎,别署漱六山房,江苏常州人,卒于一九三五年)自称"并不是闲着笔墨,旷着功夫,去做那嫖界的指南,花丛的历史"(33回)。可批评家们偏偏不领情,几乎众口一辞认定这《九尾龟》就是"嫖界的指南,花丛的历史"。说此书立意在警醒嫖界中人,作者大概不会反对的吧?第15回作者不就声称"在下这部小说,原名叫做《嫖界醒世小说》"吗?至于说"花丛的历史",那更是这部小说构思的中心。"在下这部小说,原名叫做《九尾龟》,又叫做《四大金刚外传》"(72回)。何以作者要故意否认自己的立意与构思呢?看来着眼点是"闲着笔墨"四个字。张春帆不过为突出"在下编书的一片苦心,一腔热血",强调此书"处处都隐寓着劝惩的意思"(33回),合于教诲文学的正路。
  九尾龟
  作者:张春帆
  第一回 谈楔子演说九尾龟 访名花调查青阳地
  第二回 真抑塞粉墨登场 假从良姑苏遇旧
  第三回 余香阁初点满堂红 章秋谷重过谈瀛里
  第四回 金月兰无端受气 方幼恽有意寻芳
  第五回 陆兰芳游园逢土地 方幼恽摆酒闹金刚
  第六回 留夜厢假装阔客 抢汇票硬捉瘟生
  第七回 车走雷声香尘一瞬 酒酣奇气名士高吟
  第八回 章秋谷意气结新知 方幼恽平康逢旧识
  第九回 章秋谷苦口劝迷途 陆兰芳惊心怜薄命
  第十回 兆贵里刘厚卿行令 吉升栈张书玉发标
  第十一回 对酒当歌忽逢旧友 阳春白雪快和新诗
  第十二回 翻花样偷天换日 吊膀子接木移花
  第十三回 汪宏超花钱代审 金汉良拼命吹牛
  第十四回 一监生录遗受气 两承差讨赏翻腔
  第十五回 曲辫子坐轿出风头 红倌人有心敲竹杠
  第十六回 论妍媸畅谈电气 谈嫖界痛骂官场
  第十七回 吃花酒初遇假同知 讽官场怒嘲真令尹
  第十八回 设机关流氓传电报 卖风情名妓访萧郎
  第十九回 闯房间莽客怒生波 圆好梦良宵花解语
  第二十回 王云生安排紥火囤 章秋谷踏破仙人跳
  第二十一回 闹张园醋海起风潮 苦劝和金刚旧好
  第二十二回 香车宝马陌上相逢 纸醉金迷花前旖旎
  第二十三回 瘟富翁误堕迷途 名校书安心淴浴
  第二十四回 邱公子狠心惩爱妾 林黛玉拼命闹华堂
  第二十五回 恨无良闭户锁金刚 消妒意开笼放鹦鹉
  第二十六回 说瘟生平心论嫁娶 评嫖客谈笑骂官商
  第二十七回 林黛玉春宵引凤 王云生黑夜捉奸
  第二十八回 吹大话满口牛屄 露真情一箱石块
  第二十九回 写伏辩光棍无颜 听良言名花有主
  第三十回 章秋谷乱叉麻雀 陆畹香暗印灵犀
  第三十一回 西安坊名士讲嫖经 高升栈优伶夸大口
  第三十二回 吊膀子小丑帮忙 掉枪花秋娘中计
  第三十三回 姘戏子苦劝陆畹香 扳差头驳倒花筱舫
  第三十四回 杀风景莽客醉飞觞 意缠绵良宵花解语
  第三十五回 暗提调碰和叫局 现开销当面坍台
  第三十六回 说大话满口吹牛 摆双台安心落局
  第三十七回 真急色春宵圆好梦 假堂差黑夜渡陈仓
  第三十八回 还带挡做成圈套 订白头再捉瘟生
  第三十九回 陆兰芬雨后试新妆 方子衡花前申旧约
  第四十回 蓝桥咫尺旧雨不来 芳草天涯王孙归去
  第四十一回 骂瘟生西楼惊好梦 唱骊歌南浦黯销魂
  第四十二回 吃大菜粲花生妙谑 错房间无意遇名姝
  第四十三回 章秋谷痛骂无耻奴 王佩兰暗吃山西醋
  第四十四回 有情人都成新眷属 懊恼记重仿玉台文
  第四十五回 说官话小子无知 困春悉萧娘多病
  第四十六回 争闲气怒掷缠头 恶跳槽气伤名妓
  第四十七回 负心郎黄衫求作合 薄命女紫玉竟成姻
  第四十八回 章秋谷惊散野鸳鸯 霍春荣排演花蝴蝶
  第四十九回 方小松演说风流案 贝夫人看戏丽华园
  第五十回 巧姻缘良夜渡银河 杀风景三更飞黑索
  第五十一回 美优伶驳翻堂上官 懦太史不问河东吼
  第五十二回 霍春荣利口受官刑 宋子英丧心施骗局
  第五十三回 弱书生几成薄幸郎 老学究怒责亲生女
  第五十四回 拍马屁流氓讨好 抱春愁侠客传书
  第五十五回 一封书琴心通绿绮 百尺楼黑夜盗红绡
  第五十六回 真大胆登门报信 假小心曲意邀欢
  第五十七回 贡春树一棹载名花 章秋谷良宵圆好梦
  第五十八回 驰宝马争看绿衣郎 博枭庐埋冤曲辫子
  第五十九回 萧静园输钱重约赌 王云生设计报前仇
  第六十回 吃大菜贵绅中计 游虎丘画舫嬉春
  第六十一回 倒脱靴两番骗局 破机关一怒挥拳
  第六十二回 讨局帐当场出丑 托微波名士多情
  第六十三回 会审官左袒黑心妇 金月兰不认薄情郎
  第六十四回 章秋谷有心试名妓 玉太史临老入花丛
  第六十五回 老风流艳福难销 美少年名花独占
  第六十六回 苦温柔太史多情 空缋绻秋娘薄幸
  第六十七回 桃花人面惆怅刘郎 细雨斜风重寻关盼
  第六十八回 花彩云有意骗痴郎 王太史两番逃爱宠
  第六十九回 兆贵里翰林出丑 春申浦名士吟秋
  第七十回 好良宵诗征出阁词 留学生弹打章秋谷
  第七十一回 李子霄他乡逢旧友 辛修甫谈笑讽良朋
  第七十二回 章秋谷名花成眷属 张书玉陌上遇萧郎
  第七十三回 李子霄销魂春照夜 沈剥皮拼命死贪财
  第七十四回 假病危瞒天造谎 打官司教士分家
  第七十五回 撩云拨雨夜渡银河 辣手狠心朝施毒计
  第七十六回 假温柔瘟生中计 真淴浴名妓私奔
  第七十七回 楼空燕子神女成虹 帘卷西风檀郎懊恼
  第七十八回 洪月娥有心讹曲辫 沈仲思同病劝瘟生
  第七十九回 论嫖界新小说收场 结全书九尾龟出现
  第八十回 通关节花钱遭巨骗 捐道员拜客出风头
  第八十一回 演前文重见九尾龟 醒迷途续成新小说
  第八十二回 送萧郎南浦赠将离 返故乡天涯留别恨
  第八十三回 风凄繐帐泣凤悲麟 月冷空房鸾孤鹄寡
  第八十四回 办交涉庸奴降秩 谄大官观察欺贫
  第八十五回 负奇冤烈女骂奸雄 溅热血公堂飞白刃
  第八十六回 归故里堂上奉慈亲 泛轻舟姑苏逢旧友
  第八十七回 卖风情陌路遇萧郎 感华年高楼圆好梦
  第八十八回 章秋谷意外得奇逢 贡春树开筵宴良友
  第八十九回 闯房间流氓横索诈 惩无理名士怒挥拳
  第九十回 银汉仙槎刘郎惆怅 秋风莼菜张翰归来
  第九十一回 开花榜名妓占鳌头 掷金钱瘟生游北里
  第九十二回 红倌人安心施巧计 曲辫子拼命害相思
  第九十三回 花低月亚虚度春宵 凤去台空可怜良夜
  第九十四回 陈海秋痛恨范彩霞 章秋谷重游安垲第
  第九十五回 当冤桶观察开心 吊膀子张园受辱
  第九十六回 借洋钱硬捉瘟生 呼将伯欣逢故友
  第九十七回 莺飞草长望断萧郎 添酒回灯重开夜宴
  第九十八回 范彩霞安心慢客 东尚仁叫局碰和
  第九十九回 叉麻雀名士讲牌经 卖风情倌人吊膀子
  第一百回 打茶围乌龟送礼 出奇谋嫖客施威
  第一百一回 扣局帐陈海秋发标 留夜厢范彩霞中计
  第一百二回 酒阑人散软语缠绵 送客留髡深情缱绻
  第一百三回 味莼园遇旧感前游 金小宝寻春逢浪子
  第一百四回 跳空槽滑头得志 翻醋罐名妓争风
  第一百五回 祝小春得意占情郎 章秋谷正言讥浪子
  第一百六回 危崖勒马虚度清宵 宝镜孤鸾枉辜良夜
  第一百七回 游张园初看髦儿戏 访萧郎又遇意中人
  第一百八回 情切切密意慰檀郎 意绵绵深情回倩女
  第一百九回 梦巫山良宵圆好事 忆倾城名士苦相思
  第一百一十回 传眉语喜遇秋娘 托微波暗通青鸟
  第一百一十一回 赋高唐东墙窥宋玉 隔巫峰云雨恼襄王
  第一百一十二回 度良宵名花开并蒂 歌白纻病渴过三秋
  第一百一十三回 久安里旧雨续新欢 春申浦高朋宴良夜
  第一百一十四回 弃尘寰烈妇捐躯 征挽联豪绅仗义
  第一百一十五回 看马戏忽逢荡妇 闻狮吼惊散鸳鸯
  第一百一十六回 谋补缺观察入都 受苞苴奸奴作弊
  第一百一十七回 严选政部办吃虚惊 出奇兵名优施巧计
  第一百一十八回 闹相公尚书中计 告病假巡抚归田
  第一百一十九回 思淴浴名妓嫁衰翁 约空房家妈私爱妾
  第一百二十回 王素秋看戏轧姘头 柳飞云当场施绝技
  第一百二十一回 联美眷荡子迷香 破温柔滑头泼醋
  第一百二十二回 闹茶楼扬慕陶受窘 抱不平章秋谷解围
  第一百二十三回 大观园流氓争口舌 乐仁里名士见秋娘
  第一百二十四回 王素秋家庭翻醋瓮 康已生中冓咏新台
  第一百二十五回 闹花厅白昼敦伦 闯深闺黄昏惊梦
  第一百二十六回 感风寒中丞卧病 乱人伦令子宣劳
  第一百二十七回 锡佳名注释九尾鱼 写牢骚演说烟花史
  第一百二十八回 换桃符阳春回大地 喧爆竹风雪度残年
  第一百二十九回 假漂帐嫖客行权 真索债倌人受骗
  第一百三十回 享温柔误人销金窟 敲竹杠偏遇守财奴
  第一百三十一回 聚家庭天伦全乐事 度残年骨肉庆团圆
  第一百三十二回 设华筵良朋守岁 兜喜神名妓迎春
  第一百三十三回 让房间安心慢客 受讥评当面坍台
  第一百三十四回 忍恶气冤桶无颜 遭白眼瘟生致病
  第一百三十五回 发电信开函惊老母 抱不平疗病出奇方
  第一百三十六回 抱沉疴三宵占勿药 起乡心千里整归装
  第一百三十七回 讲嫖经名士高谈 打茶围瘟生吃醋
  第一百三十八回 洪素卿昧良施巧计 章秋谷谈笑破奸谋
  第一百三十九回 闯房间痛骂滑头 驱恩客难为名妓
  第一百四十回 感良朋深交铭肺腑 论时艰极目痛山河
  第一百四十一回 恨天涯深闺挥别泪 折将离南浦送檀郎
  第一百四十二回 出吴淞离怀随逝水 走津沽壮志破长风
  第一百四十三回 金观察夜走宝华班 章秋谷重到侯家后
  第一百四十四回 舞衫歌扇清夜无愁 大道青楼良宵载酒
  第一百四十五回 走章台良宵开夜宴 入花丛蓦地遇无盐
  第一百四十六回 论交涉清言讥俗吏 纵微辞谈笑说官场
  第一百四十七回 演活剧刻意绘春情 儆淫风当场飞黑索
  第一百四十八回 印深情软语留春 谐好事平康选梦
  第一百四十九回 遇秋娘一箭贯双雕 卖丰姿春风描倩影
  第一百五十回 矢从良缠绵倾肺腑 悲身世老大感年华
  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调头翡翠共移巢 三鼎足鸳鸯齐比翼
  第一百五十二回 循旧例双美拥檀郎 闹相公新知结幽愫
  第一百五十三回 中和园书生听戏 升平班观察开筵
  第一百五十四回 吃大菜安心寻绮梦 走歧途着意访名姝
  第一百五十五回 访天台三士入桃源 定花榜群芳登上第
  第一百五十六回 饯长亭良朋悲远别 脱火坑名士作冰人
  第一百五十七回 解腰缠豪情成义举 翻醋翁冷语试深心
  第一百五十八回 逢醉鬼狭路动干戈 数前尘花丛谈掌故
  第一百五十九回 范彩霞歇夏观盛里 陆丽娟独游味莼园
  第一百六十回 吊膀子淫令得意 闹包厢戏馆争风
  第一百六十一回 泼醋当场争口舌 单相思狭路劫伶人
  第一百六十二回 杜春心严亲怜少子 困债台名妓叹穷途
  第一百六十三回 逢旧待深宵谈秘戏 索新逋软语媚干娘
  第一百六十四回 逼残年倌人借债 丧良心小子探囊
  第一百六十五回 逐香尘游春驰绮陌 骋飞车奋勇捉瘟生
  第一百六十六回 巧机关深谋排陷阱 奇遇合豪客入牢笼
  第一百六十七回 蓄深心连环施妙策 狙缠头反扑出奇丈
  第一百六十八回 假缠绵爱语稳痴人 真懊恼芳心乖宿愿
  第一百六十九回 阻观光无端婴小极 喜同心着意护檀郎
  第一百七十回 发清言高论寄牢骚 访桃源良朋联伴侣
  第一百七十一回 证心期三生传慧业 听眉语一晌醉风情
  第一百七十二回 赋皇华小星随使节 开绮席大尉遇佳人
  第一百七十三回 慰离悰倾心结幽愫 上手本屈膝拜红裙
  第一百七十四回 暮夜金奸奴行重贿 美人计相国赠明珠
  第一百七十五回 联中外名妓说英雄 闹平康宵有张虐焰
  第一百七十六回 杀风景恶客试尊拳 弃尘寰佳人悲薄命
  第一百七十七回 罡风无赖折柳摧花 眉语彷徨双心一抹
  第一百七十八回 渡银河秋娘联旧好 谐凤侣名士结新欢
  第一百七十九回 真阅历发明攻战术 正比例研究床笫谈
  第一百八十回 忆前尘同游钓鱼巷 怀旧事重访莫愁湖
  第一百八十一回 吃花酒騃儒得意 入乡闱词客观光
  第一百八十二回 闹新闻撞墙翻瓦罐 洒霜毫论史出奇文
  第一百八十三回 传急电游子还乡 开花榜庸奴得贿
  第一百八十四回 挥别泪红杏嫁东风 讶奇遇仙云吐华月
  第一百八十五回 辛修甫良宵逢旧识 汤娟娘薄命堕风尘
  第一百八十六回 证前因深情结遥誓 出奇计险语试倾城
  第一百八十七回 甘同梦永夜听鸡声 困洪波长堤成漏泽
  第一百八十八回 悯哀鸿仁人兴义举 泛明湖好景入诗囊
  第一百八十九回 吞存款市侩昧良 萎慈萱北堂弃养
  第一百九十回 章秋谷闭门守制 祁祖云挟忿兴谣
  第一百九十一回 救灾黎大开赛珍会 放焰火普照不夜城
  第一百九十二回 阻星期曲房惊好梦 行酒令东阁宴嘉宾
第一回
九尾龟 第一回
九尾龟 第一回
  第一回谈楔子演说九尾龟访名花调查青阳地
  龟有三足,亦有九尾。《尔雅》注云:“南方之龟有九尾,见之者得富贵。”古来麟、凤、龟、龙,列在四灵之内,那乌龟是何等宝贵的东西。降至如今,世风不古,竟把乌龟做了极卑鄙龌龊的混名:妇女或有外遇,群称其夫为“乌龟”。这是个什么讲究呢?大抵也有一个来历,诸公静听,待鄙人慢慢的说来。古从前管仲设女闾三百,以为兵士休宿之所,这便是妓女的滥觞。唐时官妓多隶教坊,设教坊司以管领女乐。那教坊中的人役,皆头裹绿巾,取其象形有似乌龟。列公试想:那乌龟一头两眼,不多是碧绿的么?还有取义的一说,是龟不能交,那雌龟善与蛇交,雄不能禁,因此大凡妇女不端,其夫便有乌龟之号。在下这部小说名叫“九尾龟”,是近来一个富贵达官的小影。这贵官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倒便宜在下,编成了这一部《九尾龟》。主闲话少提,书归正传。且先将一个风流才子类弄登场,好为诸公解秽。正是:知莫把酒杯浇块垒,且将绮梦说莺花。古且说这名士姓章,单名一个莹字,别号秋谷,江南应天府人氏,寄居苏州常熟县。生得白皙丰颐,长身玉立。论他的才调,便是胸罗星斗,倚马万言;论他的胸襟,便是海阔天空,山高月朗;论他的意气,便是蛟龙得雨,鹰隼盘空。这章秋谷有如此的才华意气,却又谈词爽朗,举止从容,真个是美玉良金,隋珠和璧,一望而知他日必为大器的了。斋只是秋谷时运不济,十分偃蹇,十七岁便丁了外艰,三年服阕,便娶了亲。他夫人张氏,身材不长不短,面孔不瘦不肥,虽不是绝世佳人,恰也不十分丑怪,但是性情古执,风趣全无。若在别人,原也不至夫妻反目,无奈秋谷倚着自家万斛清才,一身侠骨,准备着要娶一个才貌双全的绝代名姝,方不辜负他自家才调,娶了这等一个平庸女子,叫他如何不气?气到无可如何之际,便动了个寻花问柳的念头,就借着他事,告禀了太夫人,定了行期,收拾行李,便登舟往苏州进发。知不一日到了苏州,在盘门外一个客栈名叫”佛照楼”的住下。那苏州自从日本通商以来,在盘门城外开了几条马路,设了两家纱厂,那城内仓桥滨的书寓,统通搬到城外来,大菜馆、戏馆、书场,处处俱有,一样的车水马龙,十分热闹。主秋谷落栈之后,歇息了一日,不免往书场、戏馆去涉猎涉猎。坐了几天马车,吃了两回大菜,觉得苏州马路的风景不过如此。与上海大不相同,虽然灯火繁华,却时时露出荒凉景象。日间欢场征逐,自有那一班朋友声应气求,到也并不寂寞,只是到了酒阑人散之时,客舍独居,孤灯相对,你道这样风流人物,怎生消受得来?知一日夜饭后并无应酬,信步出栈望马路走来。见那来往兜圈子的马车上坐的那些倌人,真是杨柳为眉,芙蓉如面。同着客人坐在一车的,更是佯嗔娇笑,慎态动人。只苦的自己初到苏州,并无熟识,只得走到一家书场名叫”余香阁”的,走了进去,拣张桌子泡茶坐下,细细的打量台上倌人。只见左首第三座上坐着一个倌人。年纪约十六七岁,珠光侧聚,珮响流葩,眉锁春山,目澄秋水,那粉颊上晕着两个酒涡,似笑非笑的低头敛手,坐在那里弄衣角儿。秋谷一眼看见,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就如被他勾了去的一般,登时神魂不定起来,便呆呆的看着他。主一会儿,那堂倌在傍凑趣,低低的问秋谷道:“这倌人名叫许宝琴,名气狠大,今年尚止十六岁,唱得好一口京调。老爷可要点他两出?”秋谷不答,只微微的点一点头。堂倌便如飞去取了粉牌过来,并拿一枝笔递给秋谷。秋谷提起笔来,写了两出《朱砂痣》、《琼林宴》的京戏,《卖花球》、《白兰花》的两支小调,顿时喊上台去。原来苏州规矩与上海不同,点戏是当台招呼的。知那倌人听有客人点戏,抬起头来,飘了秋谷一眼,又微笑一笑,只觉媚眼横波、红潮上颊,越显得光容绰约、丰彩飞扬,喜得秋谷色舞眉飞,十分得意。又见一个年轻大姐,手拿着银水烟袋,下来装烟,便问秋谷尊姓,随即应酬了几句,秋谷一一的回答了。知此时许宝琴抱着琵琶,弹了一套开片,背脸儿亢起娇声来,虽不是裂石穿云,却也引商刻羽。唱过一段《朱砂痣》,便把琵琶捺低一调,低低的唱那小调《白兰花》。唱到关情之处,星眸低漾,杏脸微红,把眼波只顾向秋谷溜来,台下看客齐声喝采,到把秋谷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知一会宝琴唱完,对那大姐使一个眼色,那大姐便又下来装了几筒烟,说声:“对勿住,停歇请过来!”便扶着宝琴姗姗而去;临行之际,又向秋谷一笑,方才下楼去了。秋谷急叫堂倌算好了帐,立起身来跟下扶梯,许宝琴还未上轿。立在门口,见秋谷匆匆的下来,含笑招呼道:“章大少,啥勿一淘到倪搭去嗄!”秋谷答应道:“我正要去坐坐,你叫大姐同我去罢。”宝琴便叫那大姐道:“阿仙,格末倪先转去哉,耐同仔章大少要就来格虐。”阿仙答应一声,宝琴便上轿走了。主秋谷同着阿仙一路问答,慢慢的走过了甘棠桥。秋谷早看见了许宝琴的牌子,便进门登楼,相帮叫了一声:“客人上来!”宝琴早换了衣服,接到扶梯边,秋谷携了宝琴的手,同进房来。抬头一看,房间虽然不大,收拾得十分富丽。斋秋谷便在炕上坐下。宝琴敬过瓜子,细细的打量秋谷。正是二月初天气,见他穿着一件白灰色灰鼠皮袍,玄色外国缎草上霜一宇襟坎肩,外罩天青贡缎洋灰鼠马褂,颜色配搭得十分匀衬。长眉凤目。白面丰颐,英爽之气,奕奕逼人,觉得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物,不觉亲热起来,挨着秋谷身旁坐下,应酬了一回。秋谷看他言语之间尚觉有些羞涩,便知初入青楼,不是那林黛玉、翁梅倩一流人物;又见他低颦浅笑,顾盼生怜,不由心花大放,便向宝琴说道:“我今日虽然还是第一次来,竟要在这里请几个客,不知房间可空不空?”宝琴笑道:“只要大少肯照应倪,是再好勿有格事体,倪阿有啥倒勿肯格?”便回头叫房间里娘姨,交代一台菜下去。主秋谷叫拿笔砚过来,写好请客票,发去不多一刻,客人陆续到来。发过局票,秋谷叫起手巾,其时台面已经摆好,大家入座。其中恰有一位客人,是秋谷最敬重的朋友,双姓东方,单名一个瑶字,又号小松。生得仪容俊雅,眉目风流,素有璧人之目,同秋谷意气相投,时常会面的。当下到了席中,一眼先看见了许宝琴,山花宝髻,石竹罗衣,神彩惊鸿,珮环回雪,不觉呆了一呆;又见秋谷与他非常亲热,眉语目成,又如飞燕依人,夭桃初放,便大笑道:“秋谷说苏州地方并无相好,这位贵相知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快快实说:是几时做起,为何瞒着我们,是何道理?”秋谷尚未开口,宝琴早已两颊通红,扭转身子,恰好与小松打个照面,更加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口中咕噜道:“耐笃总是实梗瞎三话四,阿要无淘成,倪是要板面孔格。”秋谷听了好笑,便道:“这位方大少,天生的不老成,没有好话说的,你只当他放屁就是了。”又向小松道:“我向来作事从未瞒你,此处我实是今日第一回来,在余香阁点戏之后,钉梢回来的。你不信,只顾问房间里人便了。”那房间里娘姨阿彩、大姐阿仙,一齐说道:“方大少,勿要勿相信,轧实章大少是今朝做起格勒,倪阿肯骗耐嗄。”古小松听了,方才相信,想了一想,又摇摇头道:“我只不信。既然是今天做起,为甚你们先生的神气,倒像与章大少是老相好一样,是何道理?”小松说到此际,早被秋谷捏了一把,使个眼色,小松方才住口。秋谷悄悄埋怨他道:“你取笑也要看地方起的。我今天初次在此请客,你便如此胡言乱语,倘被他真个板起面孔来,你我岂不大家没趣?”小松笑道:“你不要来吓我,我是不怕的,你只好好的叫他转个局,我便不开口了,你肯不肯?”秋谷不觉大笑道:“原来你说了半天,是要割我的靴腰,何不早说,恰要绕着弯儿说呢?”便叫宝琴转过去坐在小松旁边。宝琴抬起头来,着实钉了秋谷一眼,也不言语。秋谷又催一遍,宝琴方才对着小松说道:“方大少,对勿住,倪间搭格规矩:一帮里客人勿做两个格。阿好谢谢耐,勿要扳倪格差头。倪情愿吃子一杯罚酒末哉。”说罢,便叫阿仙取出一只鸡缸杯来,斟了一杯热酒,立起身来,将杯照着小松,竟自吃干了。”小松倒也无可再言。停了一会,忽然笑道:“可恶可恶,我在堂子里头顽儿,总弄你这促掐鬼不过,你总要占个上风,究竟我同你是一样的人,难道我短了什么不成?”说着,又问宝琴道:“你看我们两人,倒底谁的风头好些?”宝琴听小松说得好笑,不免面红一笑,暗中又飞了秋谷一眼,早被对坐的客人名叫孔伯虚的看见,便笑道:“据我看来,秋翁与小翁二人正是工力愁敌,可算得瑜亮并生,一时无两。只是宝琴的意思有些看不上小翁,或是小翁的内才短些,比不上秋翁的精力,那我们外人就无从晓得了。”说得合席大笑起来。恰好各人的局陆续到了,彼此打断了话头。知酒过数巡,小松鼓起兴来,便要摆五十杯的庄。秋谷微笑道:“你这种的酒量也敢摆庄?待我来打坍你的。”于是攘臂而起,正与小松旗鼓相当。旁坐一个姓吴的劝道:“五十杯太多,留几杯等别人来打,你打了二十杯罢!”秋谷依了,便与小松五魁三元的叫了一阵。二十杯庄打完,秋谷自己也输了十五六杯,秋谷慢慢的喝了十杯,还有五杯,便折在一个大玻璃缸里,回过身来递与阿彩,叫他代饮。阿彩刚刚接过,早被宝琴劈手夺来,一口气咕嘟嘟的竟喝了一个干净,面上早红晕起来,放下杯子,那两只秋波水汪汪的更加了几分风韵。小松只顾与别人搳拳,竟不理会。秋谷却是留心的,见他杏眼微饧,桃腮带涩,心上觉得好生怜惜,只是说不出来,便低低的合他说道:“你何苦这样拼命的喝酒,喝醉了便怎样呢?”宝琴微笑不答,秋谷更是魂销。两人相视了好一会,小松的庄早已打完。小松除代酒外,自家也喝了三十余杯,觉得有些沉醉,从腰间掏出一个表来一看,早已指到十二点三刻了,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散罢!好等你们两人细细的谈心。”上过干稀饭,各人都掏出两块洋钱放在桌上。秋谷也取出下脚四元,添菜两元,一齐放在台上。相帮进来收拾台面,把洋钱数了一数,七个客人共是十四块,一总二十块洋钱,便高叫一声:“多谢各位大少。”拿了洋钱出房去了。知看官且慢,你道此是什么规矩?原来姑苏书寓规条,大凡请客,须每位客人出台面洋两元,谓之”丢台面。”朋友请吃花酒,若非素日知己,不肯到场。因非但赔贴局钱,又要现丢台面,绝非上海请吃花酒,客人到了就算赏光的风俗。再加上海碰和一概二十元,苏州却无论长三幺二均是八元。以前上海青楼风俗,凡生客进门,倌人必唱京调或小曲一支,名为”堂唱”,恰须现钱开销。现在上海此例已除,姑苏却至今未改,这是苏、沪不同之处,在下预先一一申明,免得要受看官的指摘。主只说客人散后,只有秋谷未曾回去,就在那里借了一夜干铺。名说干铺,只怕明干暗湿也未可知,不在话下。古秋谷睡至晌午,方才起来,洗漱已毕,待要回栈,宝琴叫相帮到正元馆端了一碗一钱六分生炒鸡丝面来,让秋谷吃了;又亲自替秋谷梳了一条辫子,方才放他下楼,又叮嘱他晚上要来。秋谷一一答应了,自回栈去,仍就睡了。约至三下钟,方睡醒起来,随意吃些东西。正待出去,只见许宝琴家的阿仙笑嘻嘻的走进来,道:“章大少,阿是刚刚起来勒?倪先生到书场浪去哉,请耐去点戏。”秋谷也无可不可的,同了阿仙走到余香阁。主正待上楼,只见一顶倌人轿子停在门前,眼前觉得毫光一闪,走出一个倌人来,穿一件黑地银花外国缎灰鼠皮祆,下衬品蓝花缎裤子,玄色缎子弓鞋不到四寸,眉眼虽比许宝琴略逊,那一种的丰姿袅娜,骨格轻盈,却比许宝琴更加妩媚。秋谷立在扶梯边,一直等到他上了楼,目光尚有些定定的,被阿仙从后推了一把,道:“阿是看得头里向有点浑淘淘哉,快点上去哩!”秋谷被他一推,吓了一跳,不觉自己好笑,便走上扶梯,拣一个座位。刚刚坐下,堂倌早送了点戏牌过来,秋谷且不点戏,问着堂倌,那外国缎袄的叫甚名字。堂倌道:“他住在谈瀛里,名叫花云香,还是新近从上海来的,章老爷可要也点他两出?”秋谷要过笔来,便写了《二进宫》、《龙虎斗》、《探寒窑》、《铡美案》四出,都要花云香与许宝琴两人合唱。古堂倌喊了上去,花云香听得分明,回头一看,就是楼梯边的相遇人,不免低头一笑,随叫娘姨下来装烟。许宝琴却着实的钉了秋谷一眼。秋谷虽也看见,并不理会。花云香先了和弦,唱出一段《二进宫》,许宝琴随接唱下去,唱到末尾一句,两人一齐背过脸去,把琵琶放高一调,全用轮指合唱。那一声摇板却唱得顿挫抑扬,十分圆稳,秋谷喝一声采。随后又合唱了一出《铡美案》,许宝琴便先起身走了。只有花云香又独唱一出《探寒窑》,那喉咙愈唱愈高,愈高愈亮,唱到极高之后,一落千丈,就如银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却又陡然提起,又如鹤唳入云,声声摇曳,真是珠喉遏月,逸响回风,只听得台下喝采之声轰然不绝。秋谷异常得意。花云香唱完之后,方才立起身来,正走秋谷面前经过,向秋谷点一点头,下楼去了。主秋谷见他走了,无精打采的付了帐,慢慢的下来。才到楼下,不防阿仙候在门口,便一把衣袖拉了秋谷,一直拉到甘棠桥,进门推他上楼。只见宝琴欲笑不笑,一付尴尬面孔,道:“章大少,耐倒有功夫到倪搭来坐坐,啥勿到花云香搭去嗄!”秋谷听了笑道:“你们这班人实在难说话得狠。叫了我来,又叫我到别处去,我就依着你的吩咐,到花家去。”说着,假做回身要走,早被阿仙一把拉住,说道:“耐阿要好意思格!花家里明朝去末哉,倪搭小场化,委屈耐点阿好?”宝琴接口说道:“耐放俚去嗫,看俚阿好意思走出去。”秋谷呵呵笑道:“你们不要我去,也就罢了,何必做出许多生意筋络来。”一面说,一面坐下。主宝琴问道:“阿要吃夜饭哉,就倪搭便饭,去叫仔两样菜阿好?”秋谷正待写菜去叫,只听楼下喊声“请客”。把请客条子递将上来一看,原来是小松请到如意里金黛玉家,上面写着:“容齐坐候入席”,秋谷便立起身来。阿仙便说道:“章大少,阿要带局去罢,省得来叫哉。”秋谷点头道:“也好。”因如意里与许家只隔一桥,便不用轿子,催许宝琴换好了出局衣裳,二人携手出门。知到了金黛玉家,问了房间,恰在楼下。小松早在房门口招呼,进房坐下,满房客人都与秋谷相识,不用套谈。小松见秋谷同着宝琴,便道:“你带局来,倒也简便,可还叫别人么?”秋谷因叫小松代写了一张花云香的局票,一同发去。主少时,大家入席,花云香早姗姗其来,进房含笑叫了一声,便坐在秋谷身后。秋谷不及应酬,便留心打量金黛玉的妆束,只见他: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穿一件蜜色皮袄,衬一条妃色裤子。风鬟雾鬓,虽非倾国之姿;素口蛮腰,稳称芳菲之选。那边小松见了花云香,也打量了一会,忽嚷道:“不好了,又被你抢了一个去了!怎么我到处留心,总没有好的;你遇见的,总是好的呢?”秋谷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脾气?今天是你自己的主人,劝你少说两句罢!”说着,金黛玉起身斟了一巡酒,众客人的局也来了。花云香先唱了一出《取成都》,唱完了,对秋谷说声“献丑”,秋谷说声“辛苦”,便慢慢的谈起来。两人咬着耳朵不知讲些什么。许宝琴却看着冷笑。偶而秋谷回过身来同宝琴说话,宝琴却只是扭过身去,不肯理他。古秋谷正在没做理会处,小松斟了一大杯酒要与秋谷照杯,又笑道:“知己希逢,佳人难得,你快干了这一杯。”秋谷猛然听得,触起他的心事来,长叹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口中高吟道:“此时此景不沉醉,岂待三尺蓬蒿坟。”与小松彼此相对黯然。停了一回,小松方勉强笑道:“我们原是寻乐的,怎么倒寻起烦恼来呢?我与你还是喝酒罢。”秋谷也不回言,自己斟了一杯,又高吟道:“今日少年若长在。古之少年安在哉?”就又干了一杯。主花云香看见秋谷无故不乐,心中觉得十分难过,却又替他不得,便咬着秋谷耳朵道:“耐勿要煞死个吃酒哉,到倪搭去坐歇罢。耐坐仔我个轿子去阿好?”秋谷只点点头。花云香便叫自己的轿子来,亲手将秋谷扶在轿内,自己也立起身来,跟着走出,叫一部东洋车,傍着轿子同走。秋谷也不顾许宝琴,竟自到花家去了,连主人方小松都未招呼。正是:知名士风尘多涕泪,美人香草寄牢骚。古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斋
第二回
  第二回真抑塞粉墨登场假从良姑苏遇旧
  只说方小松见秋谷不辞而别,也晓得他别有伤心,无不劝解,当下草草终席,小松便进城去了。秋谷自从坐着花云香的轿子,同到花家之后,便常在许、花二家走动,许宝琴虽只心中不悦,也无可如何。主开筵坐花,飞觞醉月,不觉已是一月有余。一日夜间,秋谷在花家吃过夜膳,想到二马路丹桂去看戏,便同着云香走出谈瀛里。那丹桂就在谈瀛里对门,不用轿子。走到戏园门口,案目认得秋谷,慌忙同了进去。苏州戏园没有厢楼,就在正桌坐下。主那时台上正在演那《翠屏山》,周凤林扮着潘巧云,虽然年纪大些,台容倒还不错。筱荣祥扮的杨雄,陈云仙扮的石秀,却也工力悉敌。末后陈云仙一路单刀,身眼手步,一丝不走,舞到妙处,就如一片电光,满身飞舞。秋谷见了高兴起来,忽然发一个奇想:自己想要粉墨登场,出一出胸中的郁勃之气。原来秋谷自幼投师习武,拳棒极精,等闲一二十人近他不得。打定主意,叫了案目过来,叫出开丹桂的老板郝尔铭走到座前。秋谷向来认得,便同他商议,要点一出《鸳鸯楼》,叫陈云仙扮武松,到那舞刀的一场,让秋谷自己登台试演,一场舞过,仍叫陈云仙上场。郝尔铭听了也觉诧异,踌躇一会,方才答应道:“照例是没有这个规矩,不过既是章老爷高兴,云仙又是我的徒弟,不比外来的武生,不妨迁就。”秋谷大喜,便取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他说:“这就算点戏的钱,我既硬出了这个新鲜主意,自然要多出些钱。”郝尔铭随意谢了一声收下,便走了进去,早见挂出一面点戏牌来。随后《翠屏山》唱完,便是《鸳鸯楼》出场,陈云仙仍扮武松,那脱靠的一场解数,筋斗跌扑,十分伶俐。此时秋谷早已走进戏房,打扮去了,花云香拦阻不住。古少时,陈云仙下去,只听得锣声一响,那板鼓的声音,打得犹如飘风疾雨一般,值场的掀开软帘,秋谷执刀在手,迅步登场。花云香见了,呆了一呆,觉得另换了一副英武的精神,绝非秋谷平时缓带轻裘的态度。只见他头紥玄缎包巾,上挽英雄结,身穿玄缎密扣紧身,四周用湖色缎镶嵌着灵芝如意,胸前白绒绳绕着双飞蝴蝶,腰紥月蓝带子约有四寸半阔,上钉着许多水钻,光华夺目,两边倒垂双扣,中间垂着湖色回须,下着黑绉纱兜裆叉裤,脚登玄缎挖嵌快靴,衬着这身装束,越显得狼腰猿臂,鹤势螂形。再加头上用一幅黑纱巾当头紧紥,紥得眼角眉梢高高吊起,那一派的英风锐气,直可辟易千人。加以秋谷出身贵介,天然台步从容,拳棒精通,自尔功夫圆稳。此时台上台下,眼睁睁的都看着秋谷一人。斋秋谷左手擎刀,用一个怀中抱月的架式,右手向上一横,亮开门户,霍地把身子一蹲,“拍”的一声,起了一个飞腿,收回右腿,缴转左腿,旋过身来,就势用个金鸡独立,右手接过刀来,慢慢的舞起。初时还松,后来渐紧,起初还见人影,后来只见刀光,那一把刀护着全身,丝毫不漏,只看见一团白光在台上滚来滚去,却没有一些脚步声音。说时迟,那时快,猛然见刀光一散,使一个燕子街泥,这一个筋斗,直从戏台东边直扑到台角,约有八九尺,那手中的刀便在自己脚下反折过来,“呼”的一声,收了刀法,现出全身,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仍用怀中抱月,收住了刀。正待进去,忽听得喝采声中,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十分清脆,高叫一声:“好呀!”主秋谷诧异起来,回头一看,只见二排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衣装娇艳,态度妖娆,面目有些相熟,好像那里见过的一样,一双莹莹的眼波,只注在秋谷身上。照例武松舞刀一场,便要进去,此时秋谷见他看得认真,故意卖弄精神。好个章秋谷,另使出一番解数,把腰刀插在背后,空手开了一个四门,忽然左右开弓,连扑两交筋斗。翻过身来,脚跟尚未着地,那一把明晃晃的刀早掣在手中。这路刀法,与前更是不同,风声飒飒,冷气飕飕,刀光映着灯光,异常精采。这一路刀舞有半刻余钟,方才收住。进场换了衣服,下得台来,并不见一些儿杀气威风,依然是一个风流才子,台上仍换了陈云仙上场接演。主那知这一路刀,虽然不打紧,却引出一个人的故事来,就是那喝采的女子。你道是谁?就是三年前盛名之下的大金月兰。古这金月兰自从十七岁梳栊之后,不到一年,便有一个杭州黄大军机的长孙公子名叫黄伯润的,看中了他,花了八千银子的身价将他娶去,做了一位现现成成的姨太太。这位黄公子年方二十,正妻亡过,尚未续弦,性情极是温和,眉目也还清秀。家财巨万,门第清华。至于服食起居,更是一呼百诺,要一奉十。论起来,这金月兰也该自家知足,跟他过了一生,倘或生得一男半女,怕不是一位诰命夫人?岂非天外飞来的一段福分?主无奈上海这些做倌人的,骨相天生,万不能再做良家妇女。这班倌人,马夫、戏子是姘惯了,身体是散淡惯了,性情是放荡惯了,坐马车,游张园,吃大菜,看夜戏,天天如此,也觉得视为固然,行所无事。你叫他从良之后,怎生拘束得来?再如良家妇女,看得”失节”二字是一件极重大的事情;倌人出身的,只当作家常便饭一样,并不是什么奇事。就是那一班情愿从良的妓女,偶然见了一个俊俏后生,便由不得背地里私通款曲,这不过如家常便饭之外,偏背了一顿点心,算不是毁名败节,却轻轻的把一顶绿头巾暗暗送与主人公戴在头上。这还算是好的,更有那一种倌人,自己或是讨人,不能作主,或是欠了债项,不得自由,便拣一个有钱的客人,预先灌了无数迷汤,发下千斤重誓,一定要嫁那客人,身价不是三千,就是五千。这班寿头码子的客人却也奇怪:平时亲戚通融,友朋借贷,就立刻翻转面皮,倒反说穷告苦,非但一毛不拔,而且还要从此断绝往来;独到了遇着这种倌人,却情情愿愿,伏伏贴贴的,捧着大把的银子去孝敬他,还不敢说一个”不”字,好似儿子见了父母一样。这班人具着卑鄙龌龊的面目,怀着势利狭窄的心肠,那面目比纯钢炼就的还厚,那心肠比煤炭烧枯的还焦。目不识丁,偏会看不起读书种子;骨头鄙贱,偏要摆着那富贵的规模。真个是”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的东西。他自己丧尽良心,所以就有丧尽良心的倌人来收拾他。归根花了一注大钱,不上一年半载,得个方便,卷了值钱的衣饰,远走高飞。那时非但人财两空,连他自家的血本都丢在东洋大海去了。这便叫“倌人淴浴”。借了他人的财力,自己拔出火坑;及至出了火坑,却又负义忘恩,全不顾人情天理。终究报应循环,丝毫不爽。自家拐骗的邪财,迟早原被那戏子、马夫一齐骗去。如此得来如此去,依旧是一双空手,蓄积毫无,到了年长色衰,门前冷落,这便追悔也追悔不来了。看官,你道上海的倌人可以娶得的么?古闲话少提,书归正传。只说金月兰嫁了黄公子之后,同到杭州,不上几时,便觉得十分拘束,渐渐的不惯起来,就撺掇黄公子,要赁房子住在上海。黄公子道:“你的意思无非拘束不惯,要去住在上海,好游园听戏,散散心情。但是上海地方不是可以长住得的,况且你更不比从前,做了良家妇女,就要诸事小心,就是住在上海,也不能时常出去。你既然嫁了我,便是我家的人,却要依着我家的规矩。别样事情我总可答应,这件事情是答应不来的,劝你不必起这念头罢。”主金月兰听了十分不悦,敢怒而不敢言,心中便有重落风尘之意。存了这条心念,便时时刻刻打算私逃。苦的是侯门如海,无计可施。好容易想着一个主意:那黄府的后进一带房屋,都是楼房,最后一进的后楼就靠着城河,城河内的船都停在黄府楼下,说话都听得见的。月兰便对公子说了,要搬到后楼去住,好看看往来船上的行人。黄公子梦里也想不到他要逃走,就应允了,任他搬去。月兰暗暗欢喜,拣了一个好日搬了上去。不多几时,买通了楼下一个船户,趁那夜黄公子不在房中,先把金银细软打了一个包袱,开了楼窗,在窗洞内吊将下去;然后自己也用一条汗巾,一头紧系窗搭,一头拴在自己腰间,又用两手紧紧扳住窗口,耐着惊吓,大着胆子,慢慢的在楼上坠下船来,连夜开船逃走,离了杭州,趁轮船到上海去了。古黄府直到明日午后,见月兰还不开门,方才疑惑。在门外大声叫唤,也不见有人答应。黄公子就晓得事情不妙,叫了两个家人打开了门,进去看时,那里有什么金月兰的影子?楼窗大开,箱笼抖乱。开箱看时,所有金珠首饰,值钱细软,都被他收拾一空。黄公子气得目瞪口呆,气了一会,也无可如何,只得取了月兰两张照片,并大略开了一个失单,已有万金开外,自己去拜钱塘县,托他上紧追拿,又请他发一角公文到上海缉访。一面写信知会华洋同知,将失单、照片一同寄去,叫包探认真探访。明知一时海阔天空,无从缉获,只好暂时放下,再作理会。因是为了此事,心中不乐,便也懒懒的坐在家中,有一月有余并未出去。屡次叫人到县里催过几趟,也并无影响。斋忽一日,钱塘县差了一个家人,来黄府报知公子,黄公子方才晓得金月兰现在上海,依旧挂牌应局。自从黄公子将照片、失单寄到上海之后,那华洋同知翁延寿便派了两个有名的包探,仔细采访。你想上海的包探何等精细,金月兰又不会改头换面,不多几日,早被两个包探访了出来,立时协同巡捕,将金月兰人赃并获,解到公堂。会审官略略问了几句,道:“我这里也不难为你,只把你移县解回杭州,等你主人自己发落就是了。”就把金月兰移交上海县收禁起来。上海县登时发了一角咨文到钱塘县,叫他派差来申,将金月兰提回核办。钱塘县接了咨文,连忙叫人到黄府送信,请示办法。斋黄公子听了,心中反又踌躇起来,暗想:月兰虽然可恶,既自己经逃走,便成覆水难收,若仍把他提到杭州追赃审问,岂不辱没了相府的门楣?况且耐着现在的凄凉,想到当初的恩爱,不觉心早软了一半。心中盘算了一回,打定主意,方对那差人道:“你回去上覆你们贵上。这金月兰虽是府中逃妾,但是张扬起来,未免声名不雅。据我看来,不必一定去办他逃走的罪名,只不许他再做生意,也就是了。请你们贵上就回一角文书,人也不必去提,只叫他具一个以后不再为娼的切结,再切实在上海县存一个案,如金月兰再在苏、杭、沪三处卖娼,便要彻底重究。你照我的话去说就是了。”钱塘差人诺诺连声,回去说了。钱塘县就发一角公文到上海县,存了一个案,准了金月兰具结取保出去,把一场天大的官司,化得来无影无踪,烟销火灭。知谁知金月兰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只不敢在上海、苏、杭再做生意。闻得人说天津地方富盛,阔客极多,林黛玉、张书玉二人在天津不到两年,都是服用豪奢,外场阔绰,就是手中私蓄,何止万金,那衣饰尚不在数内,金月兰便想也到天津,投奔黛玉。他们本是要好姊妹,那有不收留他的道理。便收拾了随身的金珠衣服,趁了招商局新裕轮船的房舱。不一日,到了天津紫竹林。古停船上岸,好容易问到侯家后东天保南班林黛玉的寓所。黛玉见了月兰,惊喜交集,便问他如何脱身出来?月兰将逃走被拿、取保释放情形细说一遍,后说到上海不能再做生意,特地到天津投奔他的话。黛玉喜道:“这里正为人少做不出生意,要想去上海请人。我想近来上海的一班人也没有什么色艺双佳、擒纵客人的手段,所以我也不敢荐人。如今你既来此,甚是凑巧,那生意料想做得起的。我便叫本家替你预备房间,但房内的铺设是要的,两房间的陈设,少也要四五百块钱,你可打算得出么?”月兰道:“我身旁现银虽然不多,却有几十两金条在此,约莫也有二三千块钱,料想没有什么不够,这倒不用打算的。”黛玉更是欢喜,忙叫本家进来,说明缘故,要他预备房间。斋那女本家名叫阿毛,也是上海人,大姐出身,近来着实有些积蓄,所以到天津来开这爿南班堂子。此时听得金月兰要包他的房间,见月兰年纪尚轻,风头又好,也是高兴,便满口答应。月兰开了箱子,取出六十两金条来托他去换,正正换了三千多块钱。俗语:“有钱诸事办。”不上两日,把月兰的房间收拾得花团锦簇。当夜由黛玉的熟客,一个候补道姓钱的,替他摆了一个双台。主从此之后,果然车马盈门,和酒纷纷不绝。约有半年光景,开销之外多了二千开外的衣饰,三千余两的现银,月兰得意非常。古那晓得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恰值拳匪之乱,联军破了天津,林黛玉、金月兰等一齐狼狈南归。金月兰只逃得一个空身,那黄家卷出来的金珠也丢得干干净净。到了上海住不两日,联军又进了北京,信息一日紧似一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月兰是个惊弓之鸟,更加寝食不安,只得又逃到苏州暂时住下,再听消息,恰好与章秋谷同住佛照楼栈房。此时金月兰除了随身衣服、头上钗环之外,已是一无所有。主这一日偶然看戏,无心中遇着了秋谷。他从前在上海时,与秋谷虽然认识,一则记忆不真,二则也不知秋谷有这样的英雄本领,只觉得秋谷人才出众,气宇轩昂,那一把刀舞得来滚雪飞花,神出鬼没,不觉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呀!”及至秋谷下台之后,走到月兰面前仔细一认,方才猛然记了起来,便对他笑道:“我瞧着就有点像你,只是有些模糊,原来到底是你。我们有二三年不见了,也不知那一阵风把你这红人儿吹到这苏州地面来了,只怕有什么事情罢?”原来秋谷虽是认得月兰,嫁与黄公子一节却并不晓得。斋金月兰此番到得苏州,两手空空,连房饭钱也无从设法,又不敢再做生意,正在进退两难、哭笑不得之际,见了秋谷,好似见了前世亲人一般,一把拉住道:“阿呀!果然是二少,我的事情一言难尽,好在我就住在此地佛照楼,你停回到我栈里去细细的说罢。”秋谷喜道:“我也是寓在佛照楼,凑巧得狠,等回儿回栈再说也好。”说着,仍到花云香桌上坐下。花云香早看得明白,冷笑道:“章大少,恭喜耐,咦到仔一位贵相知哉。”秋谷道:“你不要只管疑心。我从前在上海时就认得他的,并没有什么交情。你放心就是了。”云香道:“倪末阿有啥勿放心格,本来耐章大少格相好,阿关得倪啥事,倪是勿好来管耐格啘。”秋谷见他满面怒容,醋意可掬,便不去分说,只笑了一笑,只顾看戏。主台上《杀嫂》做完,换了小喜顺的《珍珠衫》上来。秋谷急欲同着金月兰回栈,要问问他的情形,却碍着花云香不便。恰巧云香的相帮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张局票来催云香去出党差,秋谷趁势叫他去罢,云香只得略坐一坐,立起来道:“难倪去哉,倪倒勿做啥讨厌人,等唔笃去随便那哼末哉。”秋谷也不理会,等到他去了,急急的走到月兰面前,低低说道:“这戏也没有什么看头,我们先回去罢!”月兰会意,点一点头,起身先走。随后秋谷出来,到了栈中,跟到金月兰房中坐下,二人方才剪烛长谈。斋月兰细细把数年事情一字不遗告诉了秋谷,说到那身世飘零之苦,不觉滴下泪来,秋谷也为之太息不止。正是:知襄王旧梦迷巫峡,子建新诗拟洛妃。古欲知后事,请听下回。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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