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手抄艳情>> 杨慎 Yang Shen   中国 China   明代   (1488年1559年)
歸蓮夢
  賊部
  《歸蓮夢》
  小說寫的是明朝山東泰安州鄉民白雙山夫妻,因為天旱,顆粒無收,被雙雙餓死,留下了個十二歲的女兒。一天,一位僧人經過泰安州,見白雙山女 兒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遂起惻隱之心,將其帶到泰山,交給一位叫真如法師的僧人收養,真如法師為其取名蓮岸,蓮岸自此就在真如法師的教導下修行學佛。六年之後,蓮岸十八歲時,她告別真如法師,下山訪道,自創門戶。在路上,她遇到了一位白猿大仙,大仙送給她一捲天書,叫《白蓮經》。蓮岸如獲至寶,刻苦揣摩,從而學會了神通法術。後來,官逼民反,她聚衆起事,與官府作對,帶領造反者占領了柳林寨,創立教門,成為白蓮教的開山祖師白蓮大師。開封府有一下級軍官崔世勳,被調到陝西去任總兵,鎮壓白蓮教軍隊。崔世勳有一女兒,名叫香雪,已經許配給寄養在崔傢的王昌年為妻。崔世勳帶兵出徵後,香雪的庶母焦氏與其子焦順就在傢中欺負香雪和王昌年。
  王昌年與香雪商議解决辦法,最後决定由王昌年去陝西找崔世勳,香雪則留守傢中。王昌年到陝西後,從別人口中得知,崔世勳早已全軍覆沒。王昌年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加上所帶盤纏已經用完,處境十分艱難。正在這時,卻碰巧遇到了蓮岸大師。蓮岸大師見王昌年才貌雙全,遂起愛慕之心,要與他結為夫妻。王昌年恪守與香雪訂立的婚約,堅决不從。蓮岸無可奈何,於是就派人帶着王昌年,攜帶重金去了京城,用重金捐入北監(國子監),考取功名。蓮岸此舉一是為了緩圖婚事,二是為了讓王昌年考取功名,在朝廷做官,成為自己的耳目、內應。一天,蓮岸來到開封,得知焦氏和其子焦順正要把香雪嫁給財主潘一百,以索取聘禮。蓮岸於是女扮男妝,用遠遠高出潘傢的聘禮,說動焦氏母子,讓其上門入贅,與香雪成親。香雪心中惦記着王昌年,誓死不從。蓮岸趁機嚮香雪說明真相,於是兩人明為夫妻,暗作姊妹。
  蓮岸返回柳林寨後,官府把香雪押解進京問罪。這時,王昌年已考中進士,在刑部任職。巧的是,審問香雪的正是王昌年,王昌年在審問時,得到蓮岸的手諭,解除了他與香雪之間的誤解。王昌年救了香雪,回開封成親。
  蓮岸大師興兵打仗靠的是一面寶鏡和一捲天書。後來,寶鏡被妖狐盜走,天書也被白猿大仙收回,蓮岸無法可依,失去法寶,就被朝廷招安了。蓮岸被招安後差點被殺,幸虧被她的師父真如法師施法搭救回山。真如法師嚮她點破前因後果,她便一心皈依正教,列入仙班。
  這部小說雖然寫的是白蓮教起義,但實際上是一部才子佳人和歷史、神怪混合在一起的産物,思想和藝術都很粗劣。但因為寫的是農民起義,所以也遭到了清政府的查禁。
  《歸蓮夢》 - 作者簡介
  《歸蓮夢》題“蘇庵主人編次”、“白香山居士校正”;但作者真實身份與姓名已不可考。
  
  作品簡介
  《歸蓮夢》共十二回,産生的年代大約在明代後期。敘述清時白蓮教起義,孤兒白氏姑娘跟從真如法師學佛法,取名白蓮岸;十八歲下山遇白猿仙獲《白猿經》幫助窮人;後女大師創立了白蓮教,率白蓮軍縱橫天下,屢敗官軍,最後竟因兒女私情毀於一旦。小說反映了作者同情農民革命,同情他們命運的失敗,卻又無能為力輓回的心境。
  
  小說雖然寫的是白蓮教起義,但實際上是一部才子佳人和歷史、神怪混合在一起的産物。因為寫的是農民起義,所以遭到清zf的查禁。
  
  有評論認為小說人物性格刻劃清晰,故事麯折離奇,頗能引人入勝;但也有評論認為其思想和藝術都很粗劣。
  《歸蓮夢》 - 作品目錄
  
  主要人物表
  第一回 降蓮臺空蓮說法
  第二回 劫柳寨細柳談兵
  第三回 假私情兩番尋舊穴
  第四回 真美豔一夜做新郎
  第五回 無情爭似有情癡
  第六回 有情偏被無情惱
  第七回 續閨吟柳林藏麗質
  第八回 驚館夢桃樹作良緣
  第九回 妖狐偷鏡喪全真
  第十回 老猿索書消勇略
  第十一回 柳營散處尚留一種癡情
  第十二回 蓮夢醒時方見三生覺路
第一回 降蓮臺空蓮說法
第一回 降莲台空莲说法
  話說明朝末年,山東泰安州有一鄉民,姓白號雙山。夫妻兩口,誠實作傢,持齋敬佛。生平有一毛病,是個鄙吝,隨你至親骨肉,平日相與時極其和順。及至錢銀出納之際,無論周貧濟無,就是禮上該用的,也難出手。不是推托事故,定是假裝忙迫,必要短欠缺方為稱心,傢計頗饒。衹是年近半百,無男無女。
  一日,雙山夫婦商量道:“我們兩個勤苦節儉,積些傢業,可惜無人承任。聞得泰山上神道極靈,何不備些香燭去求禱一番。或者山神鑒格,降得子女,也完我們心事。”算計已定,就揀一好日,要到泰山進香。是夜就虔誠沐浴睡了。睡到半夜,忽夢見天上降一金甲神人,送一枝蓮花來,雙山親手接住,及到醒來,還覺得吞氣馥鬱。
  
  天明起身,對婆子道:“我昨日誠心要求男女,夜間就有奇夢,夢見天神送一枝蓮花與我。莫非山神憐念我們作傢人要出去進香,未免盤纏費用,虛費無益。自古以來,相傳神道是聰明正直的,衹要一點真心誠敬他,他自然感格。難道希罕這幾枝香燭、幾張紙馬?我如今在傢祈禱便有好夢,不若多吃幾月素齋,一心嚮善,或者邀天之幸,不至絶嗣,亦未可知。”因此把進香念頭息了。可見慳吝的人,若省得一文,連神道也要騙的。
  
  過了幾月,果然夢寐有驗,那婆子就有了胎。看看十月滿足,臨盆之際生下一個女兒,眉清目秀十分可愛。鄰里也有賀他的,他想:“受人禮物,必要請人吃酒,虛費錢財何益。”遂賀也不受、酒也不請,仍舊關門吃飯,一過數年,安然無事。那女兒越長越大了。
  
  不意,天運無常,那一年適值旱荒,雙山撐持過了。誰想,第二年越發大旱,赤地千裏,濟南、兗州一路,寸革不生。四遠饑民,打傢劫捨。雙山傢內所存粟麥,盡行搶去。他是平日一毫不捨得的,見了這光景,氣悶不過,夫妻不上半月.都氣死了。鄉鄰將他幾間小屋變賣完葬,結果他夫婦。
  
  衹存那個女兒流離漂散,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且是人情惡薄,親戚故舊,就是平日受恩的,見人傢衰敗,還不肯知恩報恩;何況雙山存日是個水米無交的,他遺下女兒,誰人肯收養她!幸喜女兒氣質比別人不同,雖則小小年紀,偏要自己主張,人有騙她,她竟不信。所穿的是孩子衣服,除了近鄰,也不曉得她是女兒,竟象小廝一般。怎奈傢業蕩然,投身無路。
  
  忽一日往街上閑走,適見一個光僧,隨了幾個徒弟,在一所野曠之處打坐。那白傢女兒,正在無聊,也挨身在老僧旁邊坐下。衹見那老僧問道:“你是誰傢之子,怎麽一人在此?”那女兒乖巧,竟不說自己是女兒,答道:“我是前村白傢的兒子,今年十二歲。衹為年時荒旱,父母皆亡,孤存一身,無處着落,平日又無好親眷可以照顧,實是無可奈何。”
  
  說了這一句,便嗚嗚哭將起來,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說道:“阿彌陀佛,有這樣苦事!貧僧是北邊來的,聞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要去參見他,故在此經過,歇息片時。今見你這般困苦,何不隨貧僧同到山中出傢度日?”那女兒暗思:“抄化艱難,不如隨他去圖個安飽,未為不可。”就答道:“若得老師父救我,帶摯同去,極好的事了。我又無行李,今日就同走罷。”竟假做小廝,隨幾個僧人,一路行走,到了泰山中。
  
  卻說這泰山,是五嶽之宗,高四十餘裏,闊不可量。其上有日觀峰、丈人峰、蓮花峰、明月峰,又有石徑峪、桃花峪、黃峴嶺、飛雁嶺、白雲洞、水簾洞、黃花洞、玉女池、王母池、白竜池、封禪臺、五大夫鬆。山中又有一座涌蓮庵,建在最僻之處。
  
  那庵中一個老僧,法名真如。當初原是儒傢出身,讀書明理。後來削發披緇,做一個苦行和尚,不念佛,不肯招徒弟,也不住寺院,衹擇得一處無人耕種的荒地,便隨高逐低,不論粟麥蔬菜桑麻之類,一概種植。卻也奇怪,凡是他種的,生的又豐盛,賣的又價高,除了一身日用之外,件件存餘堆積。他就將每年堆積之物施捨貧人。有喪事不完的助他成葬,有親事不就的助他成婚,有饑寒睏乏的助他飽暖,有糧稅不足的助他完納。若堆積之物助完了,再種植起來,依舊助人。
  
  有人教他誦經念佛,他說:“我生平不要人財,不貪色欲,不慕功名,不輕貧賤,不重富貴,不修來世,與人無爭。但一身吃着的,靠天地種植起來料理,倘若有餘,便要周濟人急,衹算把天地生養之物仍舊還了天地,不幹我事,何等幹淨。我做和尚是這等的,何消誦經念佛。”如此苦行二十餘年,忽然一夕燈下現出一尊金剛來,口中朗誦經內四句謁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霜,應做如是觀。
  
  那真如不慌不忙,立起身道:“你的話甚好,我已明白了。”他原是識字明理的,因自號曰“真如”。嗣後,漸漸心裏透徹,曉得過人未來之事。往往論人未來事情,屢屢應驗。因此,人人播揚,處處傳說,稱真如是個活佛。當時就有一班和尚推尊真加為法師,要他坐方丈。真加大駭,遂潛逃至泰山中。適值日晚,無處投宿,他就趁着月亮從山中僻路走去。見一處林木參差,清泉秀石,幽異非常,遂坐在石上。忽見澗水中涌出見朵蓮花來,真如喜悅,知是個異境。
  
  次日,便攀木樵柴,草創一間茅屋,自題匾額叫做“涌蓮庵”。誰知創造這庵之後,便有好事的相傳出來。那和尚們聞知,個個到涌蓮庵親近活佛,好藉這名色在外邊化銀子。豈料真如是個最怪藉佛法騙人的,他見衆僧來皈依,便創起規矩,偏要不化齋不念佛,日間耕種,夜間靜坐,若發一言,便是妄想,擯棄山外。那些和尚初來時想是一件好生意,今見如此枯寂,就退去了大半,衹留幾個耐心苦守的相伴過日。衹是真如道性迥異常人,故此,遠方慕道的,不怕吃苦,都來相見。當日那北邊來的老僧,帶了白傢女兒,徑到涌蓮庵來。因昨日晚,不得相見,
  
  至次日上午,真如上堂說法。他的說法,與別個善知識不同。別個要參語錄,要棒喝,把幾句無來歷的話,叫做“機鋒相湊”,通是一般鬼混的意思。這真如一走上堂,心裏便曉得來參的人是怎麽樣。不待開口,便叫衆人不許思想做佛:“你們後日都要死的。到得死時不要怕痛,那如來也是皆痛的,你若怕痛,我今日便與你一刀。”衹這一番話。
  
  不知是什麽緣故?輪到北邊那老僧來參,真如便道:“不要參,我以前的話,你們都聽見,不過如此了。衹問你昨日帶來的孩子,是男是女?”那老僧見問,吃了一驚,一時對答不出。真如呵呵笑道:“不要講了,可送他到後邊屋裏,每日與他兩頓飯吃,也不與他剃頭髮。”那老僧不知所以,因說道:“既是老衲帶他來,也叫他一見大和尚,題個法名。”真如道:“這個使得。”因喚那白傢小廝來參拜了。真如道:“好個孩子,衹是秀美太過。你既到我涌蓮庵來,正如落水的人爬到岸上一般。”因此取名蓮岸。
  
  自此以後,那蓮岸朝夕伏侍真如,凡遇說法之時,側耳細聽,至於文墨字句之類,留心訪問,真個聰明勝人,聞一知十。
  
  光陰迅速,一過六年,那蓮岸已是十八歲了。自思:“我是女身,假充小廝在此混過幾年,終無了局。不如出山去,轟轟烈烈做一成傢創業之人,強如在此混過日子。”
  
  看官,那蓮岸是個女子,為何有這英雄氣概?不知她原是天上星宿差遣下來的,當初投母胎時原有蓮花感夢之異,故此年紀大了知識不凡。惟真如曉得,別人哪裏得知。
  
  一日,蓮岸走到真如面前,跪下稟道:“自蓮岸親承法旨,已經六年。自想人身難得,若是悠悠忽忽過了一世,豈不辜負了南鬥註生、北斗註死的意。如今蓮岸稟明法師,要出山去做一個世間有用的人。”真如聽了,嘆道:“我原曉得嬭不是佛門中人。若不放嬭去,衹是天生嬭這一副心性,自然留不住的。若放嬭去,衹可惜世上的人不知受嬭多少纍,豈不可恨。如今也索罷了,這也是天數如此,非幹我事。我明日上堂時,親送嬭出山罷。”蓮岸拜謝而退。
  
  次日,真如鳴鐘擊鼓,聚集僧衆上堂說法,說了許多生死門路。到後來,獨喚蓮岸來說道:“蓮岸,我知嬭出不得傢,因此送嬭出山去,我有一封口帖兒與嬭,若遇饑荒之時,可開來看。數年之後仍來見我。”蓮岸深深拜謝,竟自出山。
  
  行了一日,到晚間遇着一個白須老者,把手一拱道:“蓮岸小師,往那裏去?”蓮岸道:“我要下山,尋親眷去。”老者道:“如此甚好,我同嬭走。”原來那老者不是常人,是本山中積年得道的白猿。因他在真如庵中時常聽法,故此認得蓮岸。
  
  是晚,蓮岸同那老者行走不上二、三裏路,見一草庵,老者便同蓮岸在此草庵中歇宿。睡到半夜,外面一道火光透進庵來。蓮岸驚起,依了這光,尋覓出去。見庵後一間石屋,兩扇石門緊閉,那光就從石門裏照出來。
  
  蓮岸歡喜,知此中必有異事,急急回庵,叫老者問道:“老師,後面石屋裏是何寶貝放出光來?”老者道:“啊呀,這光被嬭看見!也罷,我實對嬭說。此中有一捲天書,是洞府仙曹留藏的,着老夫看守。經今五百餘年,不曾出世,故此夜夜有光。”蓮岸聞言大喜道:“這寶光今夜被我看見,老師何不傳授弟子?”老者:“這書乃仙曹秘籙,不可輕易授人的。嬭若要取,且看緣法如何。”遂同蓮岸走到石屋。
  
  蓮岸雙手把石門一推,竟推不開。老人教蓮岸嚮石門拜了四拜,衹見石門兩扇同開。蓮岸同老人走進去,內中有一塊大石,老人道:“書在此中,嬭自去取。”蓮岸四旁撫摸,全無空隙,就問道:“書在石中,何從取出?”老人道:“嬭嚮石頭拜上四十九拜,若是有緣,便可得書。”蓮岸遂虔誠拜過四十九拜。
  
  忽聽得石內一聲震響,萬道火光,直透半天。蓮岸仔細一看,見大石分裂,露出一捲天書,光彩燁燁。蓮岸取在手中,拜謝老人。老人道:“這書不可褻狎。”蓮岸將藏在懷裏,恰好天明。
  
  老人在庵中收拾飯,與蓮岸吃飽。遂謝別老者,獨自走了二裏多路,看見曠野蕭條,人民稀少。望見前面一株古槐村,十分高大,近前一看,見樹旁一座關帝廟,匾上寫“槐蔭堂”三字,就走進去。衹見敗壁頽垣,荒草滿地。走到廟後,見一老婦人,在鍋中煮米粥。蓮岸問道:“此處為何這等冷落?”老婦道:“原來你不知。近年山東一路,荒旱異常,路上饑死的不計其數。近日有一班饑民,成群結黨,打劫為活,因此村裏人都散了,衹存我一孤老,不能行走,暫宿於此。不想天大造化,廟後有好些粟米,故此取來煮粥充饑。”蓮岸此時饑了,就把他粥吃了兩碗。見天色已晚,尋一間空房,宿了一夜。
  
  次早起身,思想無計,就把懷中天書取出一看。見上面寫着《石室相傳秘本陰符白猿經》,中間盡是天文地理、陰陽變幻、戰陣用兵之術。後面又寫一行五個大字,乃是:“謹守槐蔭堂”。內心想道:“這也奇怪,它教我住在此間,必定有好處。”遂安心住下。便把壁上的塵垢都抹淨了,地下的污穢都掃淨了,階前的草木都斫下了。
  
  正要盡興收拾,不想走到後面一間側屋裏,心下吃了一嚇。衹見那側屋兩扇石板門關緊,他在窗洞內張了一張,裏邊甚是黑暗。到底蓮岸膽大,竟把石門攛開,就走進裏頭。四邊一看,真個可駭,但見破箱破桶內堆着的都是銀子,不計其數。旁邊屋裏積的,有多少隔年陳物。這是什麽緣故?難道饑荒之世四圍都沒有,那冷廟倒堆貯起來?不知這一年,那些強盜乘了饑荒,各處搶劫,都藏聚在此處。鄉村中人民離散,哪個曉得。蓮岸一時得了,大喜,仍舊把石門關好,放心居住廟中。
  
  看官定想,蓮岸一個孤身女人,彼時這班強盜難道竟忘了這宗財物不成?萬一回轉來,不惟財物原是他的,並蓮岸一身也難保。誰知,那年饑荒,官府安插小民,絡繹而來。第一嚴禁的是強盜,日夜緝捕,捉到了,不問贓物便一棒打死,是時不知打死了多少。想是那一般強盜死多活少,所以槐蔭堂內絶無人來盤詰。鄉村人個個曉得是冷廟,各不提起,聽憑蓮岸享用。
  
  那蓮岸得了此財,暗想道:“我少時,父親也是個認真作傢的,平日柴米充足,衹道一生受用,豈料命運不濟,傢業罄空,使我自小飄散到這般地步。我如今雖是女流,也曾經歷許多苦境,幸喜真如法師訓誨,不是個懵懂之人。我今若要看守傢財,就再生也用它不盡。不若生個法兒,把這項銀子做一番好事,豈不是好。”當時立了主意。
  
  適遇山東一路,因饑荒之後百姓流離困苦,饑一頓飽一頓,頂風冒雨,不得安寧。又兼官府徵糧甚急,沒有一刻心安,因此,城中鄉村,個個都染瘧疾。一寒一熱,都是瘧鬼作禍。請醫吃藥,並無一個愈可。衆人傳說開來,盡道一樁奇事。當日蓮岸聞知此話,忽然想起真如法師傳下一個封口帖兒,教我饑荒時開看,今見此光景,何不尋出來看是如何。就將包袱內尋出,拆開一看,衹見上面寫道:
  
  藏經內抄出治瘧靈符:
  
  此符,將朱筆疊書此四字,每書一字,念咒一遍。書完又疊,書‘敕令’二字。“令”字下連嚮上三點,念“敕”!
  
  咒曰:赫赫陽陽,日出東方,神筆在手,驅除妖瘴。吾奉天帝急急如律令,敕!(連趯三點,第三點趯出尖頭,重念此‘敕’字,如一喝。)
  
  此符,於日初出時嚮東方湳掌背心上,衹不許一人知覺,瘧疾立愈。
  
  蓮岸看了大喜,想真如曉得未來,真是活佛。就取一幅紙寫道:“槐蔭堂女師蓮岸,神治時行瘧疾,概不受謝。”
  
  寫畢,便將此紙粘在廟門外。過了兩日,就有近村的人來求他。或是男人,或是婦人,或是孩子,俱來治瘧。人想她施什麽藥,用什麽針灸。誰知一件不用,衹有一個靈符,立刻就好。不上數日,四方傳說,求符的便挨擠廟門,打發不開。
  
  人要請她傢中去,她執意不肯。因此,廟中熱鬧。以後瘧疾好的,或有送監盒謝她,或有送酒米謝她,或有送錢銀謝她,她一毫不受,對衆人說道:“我是泰山‘涌蓮庵’活佛的徒弟,當初受本師戒律,專一賑濟貧人。如今列位不但病好了,若是有傢內睏乏的,或是有欠糧莫措的,不妨來對我說,我一一資助。”衆人聽見這話,個個歡喜。
  
  自此以後,來拜蓮岸者日多一日。一半是治瘧,一半是求助。蓮岸一一打發得清清楚楚,並不煩人守候,把一個冷廟弄得如墟市一般。那時官府也有聞得的,怪她聚集人衆,出示禁止。爭奈小民俱是饑睏餘生,見了賑助的人,就如親生父母,官府雖是禁緝,不過拿來打責,難道有好處與她的。譬如籠中之鳥,拘得她身,拘不得她心,所以蓮岸的聲名大著。
  
  欲知後來,請看下回。
第二回 劫柳寨細柳談兵
  卻說蓮岸濟人一事,遠近聞名,俱稱為女大師。不知她哪裏來這銀子,人來求她的,無有不給。
  
  內中有兩個光棍,一個叫強思文,一個叫杜二郎。他兩個算計道:“聞得女大師蓮岸專要周濟貧人,她年紀又輕,豐姿又標緻,難道沒有風情的?不過藉賑濟為名,要選幾個好男子做些風流事業也未可知。我兩個人何不去求她,勾引得她上身,不要說銀子用不盡,把這嬌滴滴的女人夜間受用豈不快活。”
  
  計議已定,就走到槐蔭堂來,拜見蓮岸。蓮岸問道:“你兩人有何事?”兩人道:“在下原是好人傢兒子,因年時荒歉,無室無傢。知道大師仗義疏財救濟貧乏,故此特來拜見,願在大師門下效奔走之勞,圖安身之策,求大師收用。”
  
  蓮岸見兩人全無誠實氣象,就道:“你兩個既要住在此間,這也不妨,須要凡事小心。”兩人道:“在下也識幾個字,自然是謹慎的,不消吩咐。”蓮岸道:“既是這等,你且在堂前住下。”當日就收用了。
  
  你道,這兩人一團歹意,為何蓮岸不擇好歹便收用他?不知,蓮岸自受《白猿經》後,其待人接物,步步用着兵機。她想:“這兩人氣質好險,驟然來投,我若不收留,放他出去,他必壞我的名聲。不如收在廟中,以後調度他。”那兩人不察蓮岸深心,衹道是好意,滿心歡喜。
  
  住了數日,不見差遣,無由親近。再過兩日,正值蓮岸生辰,廟中齋佛求福。兩人私計道:“我與你始初要如此,如此,故投身到這裏。如今冷冷清清,沒個門路。恰好明日是她生日.我們把衣服鋪蓋盡數當了,買些汗巾香粉之類代獻,再把幾句巧話逗着她心事,待得到手時節,何愁不富貴。”
  
  兩人定計,次日當真買了許多東西獻與蓮岸道:“小的們沒什麽孝順,特買些香帕之類與大師上壽。小的想,世間日子是容易過的,象大師這樣青年,正好受用。小的感受私恩,不知怎樣圖報。”蓮岸已知來意,笑道:“生受了,你們且出去,我自有主意。”二人退出,想大師的話,暗暗歡喜。
  
  挨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個小童拿一壺酒並兩色菜,出來道:“大師吩咐說,你們兩人每事謹慎,送這酒來賞你。又吩咐你,大師要用兩匹錦緞,你們明日可買送進來。”兩人聽了,又喜又驚。商議道:“我兩人俱是貧人,哪裏有許多銀子買那錦緞!”又想道:“我們若得親近她,何愁沒有銀子。明日可將身子抵賣,誆騙些銀子,幹這樁事。”
  
  次日早起,往外邊尋一人戶,央個保人,把身子抵銀六兩,願加重利,十日內便還。晚間就買成錦緞送進去。蓮岸收了,並無話說。兩人坐臥不安。至夜深,就往裏頭打聽,見內門處處不關。兩人算計道:“每日間,內裏絶早關鎖,今夜為何這時候還開在那裏?這分明是待我們進去。”
  
  想了一會,越想越真,不覺欲火勃發,竟走進去,徑到內房門首。但見房門半開,那蓮岸豔裝妖冶,瞌睡在燈火之下。兩人大喜,推開房門,就跪在身邊,叫聲:“大師!”衹見那瞌睡的擡起頭來,仔細一看,不是蓮岸,卻變一個奇形怪狀的人。
  
  你道這怪是誰?原來是蓮岸用陰符之法變成的,叫做“假形魘鬼術”。兩人看見,一驚不小,轉身便走。外邊的門已處處關鎖了,堂後轉出兩道火把,蓮岸手執利刃,喝教婦女們:“把這兩人捆了!”那兩人見了這模樣,先把魂靈兒嚇去了大半,一言也說不出,聽憑她捆縛。蓮岸也不發一語,叫擡到後面小屋裏放下。這是蓮岸暗暗打聽明白,故設此機關,知他必落此圈套。
  
  那兩人足足饑了兩日,到第三日,蓮岸方叫把兩人扛出來,對他說道:“你們這兩個想做歹事,如今是要死還是要活?”兩人哀告道:“罪該萬死,望乞大師赦宥!”蓮岸道:“我若饒你們,那大戶的銀子你們把什麽還他?放你們出去,也是個死。”兩人放聲大哭。蓮岸道:“你們若能改行從善,我依舊看顧你們。若後來再有過犯,便饒你們不得了。”兩人道:“若得大師開恩,小的們以後再不敢生一毫歹意。”蓮岸叫放了縛,倒把六、七兩銀子與他,着他速還大戶去。兩人磕了頭,就象死裏逃生一般,爬起來就走出去。
  
  看官,那蓮岸既知這兩個是歹人,為何又把銀子與他,要知:“兵法用人之法,必先加之以威,隨後繼之以恩,使他心服,無論好人,歹人皆為我用。”這是蓮岸極穩的見識。
  
  兩人既出,蓮岸私計道:“他兩人既已如此,也不怕他再有兇惡。但是,我這聲名漸漸發露,不如創起一個教門,設一規矩,收拾人心,做些事業,豈不為美。”遂傳說道:“我是涌蓮庵活佛的弟子,當初奉法師之命,出山來行教度人。如今有入我教者,不論老少男女,個個使他衣食飽暖。但自今為始,若是來皈依我的,各人有個記驗,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蓮花,便是我教中之人。若不刺的,我也無銀資助了。”
  
  卻說那四方小民,衹為饑荒之後,誰人不喜飽暖,聽得蓮岸有這教門,個個心悅,皆不畏痛,任他刺蓮花在臂上。孰知蓮岸有個法度,用針刺下,一毫也不痛。這是何故?原來蓮岸把《白猿經》看熟,經上許多符咒,內有一符叫做“神針入臂法”:
  
  右符,將左手做三山訣,頂清水一升,嚮東方立,右手執針,從空中書符水面上,每書一字,口中念“王子五行西山鎮”一句,書完,將針在虎口內,吸水一口噴在臂上,以針刺下,不痛無血。(三山訣:屈下中指,第四指竪起,餘三指是也。虎口:大指、食指間也。)
  
  蓮岸看了此符,欣然領會,故此就創起這教來。凡來入教的,他就一口法水,與他刺蓮花,果然不痛,因此,衆人入教的越來越多。蓮岸自有主意,凡老弱男女各與他飽暖。內若有強壯多力、識字明理者,不惜錢財,待之上等。這個呼做“白蓮教”,因她姓白,生時有蓮花之異也。
  
  自設這教,不上兩月,四遠的人相繼而來,直至數百,蓮岸俱收在教內。其中有兩個少年:一個是順天府人,姓李名光祖,有萬夫不當之勇,因傢業蕩廢。飄零在外的。一個是南京秀纔,姓宋名純學,傢貧落魄,無室無傢的。蓮岸看那兩人,皆是有用之才,極厚待他。自後,兩人頗用兵機,部勒人衆。暗製器械衣甲,將有舉動的意。
  
  是年三月望日,新泰縣知縣,偶從槐蔭堂經過,見那人煙聚集,就喚衙役問道:“世路荒涼,為何這一處甚是熱鬧?”衙役將女師濟人之話一一稟明。知縣疑心,次日申文,約同山東路總兵官,將要擒捉。早有人報知蓮岸,蓮岸道:“若得寬緩一兩月來捉,待我圖一個安身之地,我就不怕他了。”遂差宋純學裝做斯文模樣,取銀幾百兩,就叫教中有因親及親的衙門裏人,知會各官說道:“女師不過倡導佛法,就要拿她,並無實據。不若寬緩一、兩月,察訪她實跡,方好整治。”各官聽信這話,又想是女流,未必大害,先差緝捕人役外邊訪求,按兵不動。
  
  蓮岸聞知這消息,心中歡喜,以為得計。就喚李光祖去吩咐衆人道:“大師立教,不過救你們的貧苦。如今官府生起疑心,把你們看做歹人,若是大師有不妥處,你們臂上都有記驗,是颳不去的。況且大師的威福,非比凡人,你們須要順從,聽她差遣。”衆人道:“我們受大師大恩,就要使我到水裏火裏去,也是願的。”光祖進來回覆。蓮岸知道衆人歸附,便着光祖於衆人中選擇強勇的,分別器械,教習起來。
  
  適值山東地方有深山險要之處叫做柳林,林內有個寨主,混名叫做番大王,生性多勇少謀,手下有四、五百嘍羅,占據柳林,打劫往來客商。官兵因柳林深密,難以進剿。蓮岸打聽得這所在正好安身,就差杜二郎、強思文兩個,裝了幾口袋布,從柳林過,吩咐如此、如此。兩人依計把牲口馱了布,望柳林而來。
  
  到了林外,衹見一夥強人突出,放了一支響箭,竟來劫住牲口。杜、強兩人見了,忙跳下馬,伏在草裏大喊道:“這布匹是白蓮女大師的,要往別省去賣,買些錦緞禮物要送番大王的,求爺們放路。”
  
  那些強人聽了,就把兩人縛了,將牲口一齊趕進柳林。真個柳蔭密密,山塢重重,轉了幾十彎,纔到寨前。槍刀擺列,令人驚怕。一個強人先進去通報,不多時走出來,帶那兩人進見寨主。
  
  過了三、四重門,見一高堂,內中一個穿紅的,滿面虯須,坐在中間。兩人知是番大王,俯伏在地。番大王問道:“你們是何人?”兩人道:“小人的教主是白蓮女大師,廣有錢財,聚集人口,住在槐蔭堂。近日被官府欺她女流,她要親來投拜大王,先着小人把布賣了,買些禮物。不想遇見頭領爺,帶了進來。”番大王又問道:“你們的女師多少年紀?人材怎樣?”兩人道:“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歲,人材美麗,就如大仙一般。”番大王聽得此言,不覺神魂飄蕩,滿面笑容,叫人備酒席請兩人吃。兩人拜謝,出堂赴席,在寨留了一日。
  
  第二日,番大王把二十兩銀子分賞兩人,又差兩頭領,擡着一副盛禮,同至槐蔭堂,迎接女師。吩咐道:“布且留下。致意大師,也不消送禮來,寨中盡可居住。但要速來,方見盛情。”兩人拜辭而出。
  
  卻說這大王原是粗魯的人,聞得槐蔭堂有個少年女子要來投順,他的靈魂已飛在宵雲外,恨不得立刻就要娶她做了押寨夫人。那時朝歡暮樂,黑夜裏鏖戰一番,就是劫了人幾萬銀子,也沒有這般快樂。況且廣有妝奩,不消聘禮,豈非美事?自己打算得就了,不覺神魂飄蕩。想道:“我寨裏但聞得兵甲之聲,腥膻之氣,若是那女師到了,不要說枕席上怎樣風流,就聞得一陣香風兒、幾聲嬌語,真令人酥麻了半日。不意天遣奇緣,有此湊合,可喜可喜!”那大王便是這樣,衹不知女師心上卻是如何?
  
  自杜、強兩人同了寨中兩頭領迤邐而來,一徑到槐蔭堂,進去通報,拜見大師,備說番大王之言。蓮岸聽了,心中盡知底裏,便叫手下人準備牲口,將錢財貨物盡數裝好,先着宋純學押送柳林而去。自己領了衆人,一應老少男女俱跟隨了。又着李光祖選擇幾十名強勇的人,裏面穿了衣甲,藏有刀斧,外面卻穿長衣,搖搖擺擺夾輔着蓮岸。
  
  衹見宋純學先至柳林,番大王接着大喜,把貨物一一點明收了。後臨了來有那一簇人馬,擁着一個如花似玉的佳人。番大王遠遠望見,躬身來接,真個光彩耀目,衆人齊聲贊嘆,把個虯髯大王歡喜得一佛出世。
  
  但見跟了許多隨從,後面還有牲口。馱了多少東西。道是什麽東西?卻是每一牲口馱上百十瓶酒,約有幾千包,番大王衹道是寶貝貨,越發欣喜俱點進去,接至裏面,大排筵席。寨中一路,燈燭輝煌。堂上張燈結彩,極其富貴豐盛。
  
  蓮岸進堂,儼然坐在首席,對面便是番大王相陪。蓮岸道:“遠聞大王英雄蓋世,奴傢傾心動念,已有日了。衹因本地官府,不曉大體,並未嘗愛惜小民的疾苦,奴傢不得已與他周濟一番,他倒有些疑心,又欺負奴傢是女流,故此特投到貴寨中來。還不曾拜見尊夫人,怎麽又費這許多盛席?”
  
  番大王細聽這話,那口裏不曾答得一句,身上已經酥麻了半邊,遂滿面添花,笑答道:“不敢,不敢。不纔原是有血性的男子,也因世上這些文人輕薄我們,所以寄跡柳林,幸喜得遇大師,真是喜從天降。若說起內室荊妻,這個倒尚未曾有,不纔也是個從沒開葷的人,還算得是一個童男子哩!”
  
  兩人說說笑笑,將次舉杯,蓮岸忽然立起道:“這酒味為何苦辣?”叫左右:“取我方纔帶來的瓶酒,盡數打開,就在堂上暖起,敬大王一盞。兼之,今日喜席,着在外頭領以及衆兄弟每人敬酒十瓶,教他開懷暢飲一夕,這叫做‘入門歡’。”
  
  當下杜二郎、強思文將酒分給各人,個個歡喜而飲,勸得大醉。堂內跟隨的李光祖等一、二十名好漢,服侍吃酒。番大王道:“貴從衆兄弟可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太勞動了。”蓮岸道:“不妨,這是奴傢平日的規矩。他初進寨中,不要亂了法度,衹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遂不推辭,開懷暢飲。真個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蓮岸又盡情相勸,番大王縱意大飲。番大王略吃慢了,又喚侍人把暖的斟上來。
  
  兩人話得投機,也不用小杯,衹撿大的金爵犀杯玉盞輪流敬奉。換一套酒器,那侍從就將琵琶、弦子、笙簫、笛管,吹彈起來,或是唱幾支邊關調,或是唱幾套小麯,把一個番大王混得天花亂墜。吃到四更時分,那番大王不要說立不起,連坐也坐不直了。
  
  蓮岸叫宋純學出外去看,見衆人俱已大醉。蓮岸就分付把堂內的門關了。李光祖等丟個眼色,一齊脫去長衣,露出裏頭披挂。將燈火一時打滅,番大王隨身幾個從人,俱被砍殺。那時番大王也不知所以,被光祖一刀砍下頭來。外邊醉人,衹道裏頭夜深睡了,並不曉得什麽。
  
  看官,那蓮岸這酒,必定平日間不知將什麽極濃厚的做就,但教人吃了,不要說與人廝殺,它的酒力發起,也就是半死的。衹是寨裏好漢,難道再沒一個有心計的,聽憑她美人計弄翻了?不知她隨從的人陪着外邊,個個把自己的酒大傢同吃,大傢同醉,所以人俱不疑。就是蓮岸勸番大王時,也把巨杯奉陪。
  
  雖然如此。這些話卻有些不明白,那蓮岸以前原不曾說她酒量,便是隨從的,不信人人的酒量都是勝了柳林內的人,怎麽這一夜,自番大王以下俱醉了,蓮岸從人卻倒動得手?誰知道蓮岸預先定計,叫光祖帶領的一班,衹在堂內服侍,並未嘗吃酒。其餘的人,一個陪一個,任憑他大傢醉罷了。至於蓮岸的量,本不十分好,她卻在先出了重價,覓得一種草藥,凡遇吃酒時候,略把些在口裏咀嚼,隨你怎樣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所以,這一夜,一來一往,不知吃上幾十斤,番大王便醉得不像樣,蓮岸獨醒,故與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漢不曾吃酒的弄出這段奇事。
  
  次早,蓮岸叫手下把番大王與從人的屍首往後園燒化。挨至上午,寨裏多少頭領方纔醒來,蓮岸喚至堂前。忽然,天色昏暗,黑風捲地,衆頭領俱嚇呆了。蓮岸手拿一盆清水,嚮外傾出去,便下大雨,雷電交作。這是《白猿經》上喚做“騰陰掩地法”。停了數刻,天復明亮,衆頭領大駭。蓮岸道:“我是涌蓮徒弟,昨晚進寨,見你們寨主有些歹意,我如今已斬除了。你們各人,須要小心歸順,我自有法度,加厚你們。衆人已被法術驚慌,聽得這話不敢違拗,個個拜伏領命。
  
  就從此日起,蓮岸就着各人整頓兵器,練習武藝,皆有身手。凡是外邊劫掠,衹許劫財,不許傷命。遇着有本事的人,須要千方百計,招他進來。分派已定,蓮岸自想道:“我今托身此處,立個根基,究竟非終身之策。必須差幾個心腹,往外邊打聽有奇才異能之人,招集進寨共圖大事,不要悠悠忽忽過了日子。”就差宋純學扮做斯文客商,付他幾百兩銀子,出外隨分做些生意,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但要沿途察訪,招取異人。純學領命,束裝而出,同伴有五、六個,一徑出外不提。
  
  卻說徽州府有個程傢村,凡是姓程的,俱住在一處。那程傢祖傳的好槍法叫做 [又,去上面橫,音:Yì]口槍,甚是厲害。內中有一個名喚程景道,年紀二十餘歲,他傳習的槍法極高,兼之義俠過人,善曉兵法。他平日常說,“我們徽州風水生下孩子,便想到遠方別省去做生意,離別祖宗,拋棄妻子,不過為此蠅頭微利。所以這慳吝二字就是隨身帶的本錢,雖然巧於貨殖,未免為人所鄙。若靠定這樣主意,難道徽州一府,便沒一個有氣節的人不成?我如今便要把這風水翻一番。傢中錢財正好供我義俠之用,逞着我全身本事,到各處尋山問水交結豪傑,縱使得罪傢法,破壞風俗,也顧不得了。”每日在傢見了那薄粥小菜,深以為恥。
  
  忽一日,帶些資本,也托做生意名色,離了本府,竟往蘇鬆一路販買布匹,要往河南去賣。適值宋純學也來販布,在揚州飯店遇着,他兩個萍水相逢,遂同房作寓。夜間論談近事,甚是契合。宋純學道:“小弟原是金陵癢士,衹為斯文一脈衰敝已極,故此棄了書本在外謀生,正所謂‘玉皇若問人間事,唯有文章不值錢’。這兩句實令人感慨不盡。”程景道道:“觀仁兄氣概,原不是這幾本破書可以拘得住的。如今世界,哪個在為讀書巴個發跡。即如小弟,一段雄心,托跡商賈,倘若有此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兩人說話投機,半夜沽酒共飲,就像親兄弟一般。
  
  不期是陳景道因酒後講些槍法,冒了風寒,次早發寒發熱,不能趕路,純學因他染病,不肯分別,住在店裏與他煎藥伏侍。過了三、四日,景道病好,感謝純學,要與他同行。純學道:“前日聞得山東一路布匹甚是好賣,況今歲棗子大熟,我們何不同去,賣了布買些棗子來,倒有利息。但是有一樁事未妥,近聞柳林中強人出沒,行客甚是不便。”景道笑道:“這個何妨?不是誇口說,憑着小弟一身本事,隨你許多強徒,也看不上眼。吾兄放心同去便了。”遂雇了牲口,竟往山東路來。
  
  行了數日,將近柳林,純學暗令同伴到寨裏去報大師,說訪得一個好漢在此,須定計來賺入寨。蓮岸分派停當,就差此人密約純學。
  
  到了次日,已到柳林。景道對純學道:“弟聞此處有強人出沒,待我先走,你押着牲口隨後而來。倘若遇着幾個,須索結束了他,也顯得我生平的手段。”
  
  純學依言,押了兩隊牲口,一隊是景道的貨,一隊是自己的貨,讓景道當先。走了一、二裏,衹見樹木參差,並無人跡。又走進去,回頭一看,望見純學叫苦連天,跌倒在地。那兩隊牲口被五、六個狠漢趕了一隊往山坳裏去了。
  
  景道急走回來,扶起純學,檢點貨物,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隊。景道笑道:“搶我貨去也不打緊,衹可惜不曾遇着這般草寇,顯我本事,如今幸喜兄的貨留在此間,待我護送過這條路,你自前去。我在此必要尋着這班人,與他見個高低。”純學衹是叫苦。
  
  當晚尋店歇下。純學道:“小弟被強人打得遍身傷損,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貨被他劫去。弟願把自己的貨轉求仁兄替我去賣,買得回頭貨來賺些利息,做大傢本錢度下去,豈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小弟在此將息幾日,專等仁兄早來。”景道是個直氣人,見純學這樣真誠,便承任了。
  
  次早,就將純學的布到濟南發了,果然布匹好賣。就將銀盡數買了棗子。不滿半月,依舊路回來。到那店中,不想純學已去了。訪問店傢,店主人道:“宋客人自兩日前有個親眷遇着,同他下去,說道離此不遠,一站多路,等候老客。”景道聞言,次早急急趕行,來尋純學。
  
  行到前日打劫的所在,誰想這一日的強人有幾百個,截斷去路,腳夫見了,俱已驚散,這些人竟把幾百包棗子俱拖嚮裏頭去,景道大怒,喝叫:“休走!”綽了槍,急趕上前。誰知這般人竟不與他廝殺,穿林過嶺而走。急得景道眼內火出,喊聲如雷。趕過幾十個灣,但見緑柳參天,樹蔭遍地。自想:“這貨若是我的也罷了,無奈宋兄這般誠實見托,我今空手回去,有何面目見他,我今也顧不得死活,必定要追轉來。”衹管趕去。
  
  趕到日色傍晚,林徑愈僻,肚內又饑,仰天嘆道:“不想一生雄略,睏於草寇,就死也罷,但是負了宋兄一片好心。”又趕進去。忽見前面一人叫道:“程兄不必追趕,且歇息片時。”景道一看,認是純學,急問道:“宋兄怎麽在這裏?我為這些賊人打劫了貨,拚死追他,恐怕辜負了你。”純學道:“多謝盛情。但小弟不重在貨,而重在吾兄。此時想已饑睏,且隨小弟到那邊去,取酒壓驚。”
  
  景道不知來歷,隨了純學,走過一裏多路便有一所房屋,兩人一同進門,純學就叫小廝暖酒來吃。不多時,酒餚齊備,兩人對酌。
  
  景道就問來歷。純學道:“不瞞長兄,小弟見這世界,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免一生碌碌實為可惜。此地乃小弟受恩之處,內裏有個女大師,雄纔震世,久慕吾兄大名,特托小弟委麯求請,到此一敘。萬望吾兄俯就,不勝感德。”景道聽了,沉吟不决。純學道:“兄不用疑心,若不能建功立業,自有個善全之策,送兄歸故裏,絶不敢相負。”景道此時沒可奈何。衹得順從。
  
  過了一夜,次日早晨,門外有四個人擡一副盛禮進來,說道:“大師致意宋相公,這禮送與程爺,吩咐就請程爺到裏頭相見。”純學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走至裏邊,登了正堂。
  
  蓮岸步出。景道將要行禮,蓮岸喚人扶住,說:“不消大禮,衹小禮罷。”相見過,就排筵席。蓮岸親自把盞,說道:“小可雖是女流,頗知大義,終不忍使天下英雄睏於草莽。倘不棄山寨,款留在此,後日或為朝廷出力,或自建功業,也不枉為人一世,未知尊意若何?”
  
  景道自想不能脫身,衹得說道:“承大師開諭,景道安敢有違!”蓮岸道:“君乃人中豪傑,倘有奇策,幸即見教。”景道道:“賈竪之徒,安有大志。但承大師下問,自當冒陳鄙見。今大師雄踞柳林,雖則官兵難入,到底不成大事。天下大事,不是荒山僻處烏合之衆可以做得,如今有三大事,望大師圖之。”蓮岸道:“什麽三事,可為我言之。”
  
  未知景道所陳三事如何,待下回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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