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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消息
  又名鼓掌絶塵
  古吳金木散人著 癡部
  明 文震亨抄本
  《鼓掌絶塵》是明未通俗人情事態小說的代表作之一.體現了人情事態小說作傢通過具象表現生活、以藝術虛構抒發個人情懷的創作特色.在情節結構、人物心理描寫和諷刺藝術方面表現了一定的藝術功力,對於瞭解我國人情事態小說的成熟情況,認識這部書與後起人情事態小說、才子佳人小說的關係具有重要意義。
第一回 小兒童題詠梅花觀 老道士指引鳳皇山
第一回 小儿童题咏梅花观 老道士指引凤皇山
  詞:
  香臉初勻,黛眉巧畫宮妝淺。風流天賦與精神,全在秋波轉。早是縈心可慣,那更堪頻頻顧盼。幾回得見,見了還休,爭如不見。 燭影搖紅,夜來筵散春宵短。當時誰解兩情傳?對面天涯遠。再奈雲稀雨斷,憑欄桿東風淚眼。海棠開後,燕子來時,黃昏庭院。
  
  這一首詞,名喚《燭影搖紅》,說道世間男女姻緣,卻是強求不得的。雖然偶爾奇逢,俱由天意,豈在人謀。但看眼前多少佳人才子,兩相瞥見之時,彼此垂盼,未免俱各鐘情,非以吟哦自藉,即以眉目暗傳。既而兩情期許,締結私盟,不知倩了多少蝶使蜂媒,捱了幾個黃昏白晝。故常有意想不到的,而反得之邂逅。又或有垂成不就的,而反得之無心。及至聯姻二姓,伉儷百年,一段奇異姻緣,不假人為,實由天意。所以古人兩句說得好“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嚮蟠桃會裏來。”正說“姻緣”二字,大非偶然矣。如今聽說巴陵城中,有一個小小兒童,卻不識他姓名。在懷抱時就喪了母,其父因遭地方有變,把他拋撇在城外梅花圃裏,竟自棄傢遠竄。後來虧了那一個管圃的蒼頭,收在身邊,把他待如親子,漸漸長大。到了七歲,此兒天資迥異,識見非凡,曉得自己原有親身父母,不肯冒姓外氏,遂自指梅為姓,指花為名,乃取名為梅萼。那圃旁有一座道院,名為梅花觀,並適纔那所梅花圃,卻是巴陵城中一個杜灼翰林所建,思量解職歸來,做個林下優遊之所。觀中有個道士,姓許名淳,號為叔清,盡通文墨,大有道行,原與杜翰林至交。這許叔清見梅萼幼年聰慧,出口成章,大加駭異,時常對管圃的蒼頭道:“此兒日後必登臺鼎之位,汝當具別眼視之。”蒼頭因此愈加優待,凡百事務,都依着他的性子。那許叔清每見一面,便相嘉奬,遂留他在觀中習些書史。這梅萼雖是有些兒童氣質,見了書史,便欣欣然日夕樂與聖賢對面。一夜,徐步西廊,遙見月光慘淡,遂援筆偶題一律於壁上道:
  
  疏鐘隱隱送殘霞,煙鎖樓臺十二傢。
  
  寶鼎每時焚柏子,石壇何日種桃花。
  
  鬆關寂寂無雞犬,檎樹森森集鵲鴉。
  
  月到建章涼似水,蕊珠宮內放光華。
  
  越旬日,杜翰林因到圃中看梅,便過觀中與許叔清坐談半晌,遂起身行至西廊,見壁上所題詩句,頓然稱羨。又見後邊寫着“七歲頑童梅萼題”,愈加驚異,嘆賞不已,便問許叔清道:“這梅萼係是誰氏兒童,而今安在,可令他來一見麽?”許叔清道:“杜君,此兒因兩歲上不知誰入把他撇在梅花圃裏,倒虧了那一個管圃的老蒼頭收養到今。杜君若亟欲一見,待我着人喚來就是。”杜翰林十分喜悅,衹因自己無子,便有留心於他了。許叔清便把梅萼喚到跟前,杜翰林仔細覷了兩眼,高聲稱贊到:“好一個小兒!目秀眉清,口方耳大,豐姿俊雅,氣度幽閑。將來不在我下,决非塵埃中人也。”便問道:“汝既善於吟詠,就把階前這落梅為題,面試一首何如?”梅萼不敢推卻,便恭身站在廳前,遂朗吟一絶雲:
  
  不涿群芳鬥麗華,凌寒獨自雪中誇。
  
  留將一味堪調鼎,先嚮春前見落花。
  
  杜翰林聽罷,心中驚異,便對許叔清道:“我看此兒年紀雖小,志氣不凡,天生如此傑纔,真是世間一神童也。”叔清見他滿心歡喜,便欲把梅萼引進,遂說道:“今日若非杜君對面,此兒豈肯輕易一吟。若衹吟一首,恐不足以盡其才思,必當再吟,何如?”梅萼道:“公相是天朝貴客,小童乳臭未幹,焉敢擅嚮大人跟前再撰衹字。”杜翰林與許叔清同笑道:“不必過謙,仍以原題再詠。”梅萼再不敢辭,低頭想了一想,又口占一絶雲:
  
  玉奴素性愛清奇,一片冰心謹自持。
  
  唯恐蝶蜂交亂謔,肯將鉛粉剩殘枝。
  
  杜翰林拍掌大笑道:“許道長,此兒不可藐覷。開口成詩,一字不容筆削。即李、杜諸君,無出其右。豈非天才也耶?”許叔清道:“杜君所言極是,衹因淹滯泥途,恐燕山劍老,滄海珠沉,哪得個出頭日子。”杜翰林暗想道:“我想此兒有此大纔,異日必當大用,今我又無子嗣,他既無父母,便着他到我府中,延師教誨,長大成人,倘得書香一脈,也好接我蟬聯,真不枉識英雄的一雙慧眼。”便對梅萼道:“我欲留你到我府中讀書,你意下如何?”梅萼道:“梅萼一介頑童,無知小蠢,得蒙公相垂憐,誠恐福薄,不足以副厚望。”杜翰林便着人去喚那管圃的蒼頭來吩咐:“你明日可到我府中領賞,白米五石,白銀五兩,以酬數年撫養之勞。”蒼頭雖是口中勉強應承,心裏實難割捨,衹得眼淚汪汪,相看流涕,叩謝而去。杜翰林把梅萼帶道府中,遂與夫人商議。那夫人原是識相的,一見梅萼,便大喜道:“此兒相貌非凡,他日當大過人者。吾傢喜得有子矣。”遂勸杜翰林替他改名杜萼,納為己子。即便渾身羅綺,呼奴使婢,一旦富貴,非復昔日之梅萼矣。隨又延師講讀,且杜萼畢竟是個成器的人,在杜翰林府中,整整讀了三年,十歲時,果然垂髫入泮。杜夫人滿心歡喜,愛如珍寶,勝似親生。一日,與杜翰林商量,就要替他求親。杜翰林止住道:“夫人,吾傢止他一子,小小遊庠,豈無門當戶對的宦傢作配。依我意思,衹教他潛心經史,萬一早登甲第,求親未遲。”杜夫人見翰林公說得有理,不敢執拗,衹得依從。又過了幾年,忽一日,杜萼來到梅花圃中看梅,便尋昔日那個老蒼頭。俱回說,兩年前已身故了。杜萼聽罷,暗自掩淚道:“我想,自襁褓時失去了父母,若非此人收留在身,撫養幾載,何能到得今日。古人云,為人不可忘本。”便又問道:“那蒼頭的棺木,如今卻埋在哪裏?”那人回答道:“就過圃後三裏高土堆中。”杜萼就着人去買一副小三牲,酒一尊,香燭紙馬,隨即走到高土堆前,殷勤祭奠,以報數年撫養之恩。祭奠已畢,衹見一個道童,嚮圃後遠遠走來,道:“杜相公,我們梅花觀許師父相請。”杜萼問道:“你許師父就是許叔清老師麽?”道童道:“恰就是當初留相公在觀裏讀書的。”杜萼道:“這正是許叔清老師了,我與他間別多年,未能一會,正欲即來奉拜。”就同道童徑到梅花觀裏。許叔清連忙迎迓道:“杜公子,一別數年,階前落梅已經幾番矣。猶幸今日得賜光臨,何勝欣躍。萬望再賜留題,庶使老朽茅塞一開,真足大快三生也。”杜萼笑道:“嚮年造次落梅之詠,提起令人羞澀,至今安敢再嚮尊前亂道?”許叔清道:“杜公子說哪話,昔年所詠落梅,今日重來相對,如見故人,正宜題詠。我當薄冶小酌,盤桓片時,萬勿責人輕褻。”即便吩咐道童,整冶酒餚,兩人盡興暢飲,欲為竟日之歡。飲至半酣,杜萼道:“老師,今歲觀中梅花,比往年開得如何?”許叔清道:“今年雖是開得十分茂盛,卻被去鼕幾番大雪都壓壞了。杜公子若肯盡興方歸,即當攜尊梅下,暢飲一回,意下如何?”杜萼欣然起身,攜手同行。着道童先去取了鎖鑰,把園門開了,然後再撤酒席。二人慢慢踱到園中,果見那些梅花,都被鼕雪損了大半,道童就把酒餚擺列在一株老梅樹下,兩人席地而坐,暢飲了一會。忽見那老梅梢上,撲的墜下一塊東西,仔細一看,卻是臘月裏積下的一團雪塊。許叔清笑道:“杜公子豈不聞古詩云‘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今既有梅有雪,安可不賦一詩,以不辜負此佳景乎?謹當敬以巨觴,便以雪梅為題,乞賜佳詠。老朽雖然不敏,且當依韻一和。”便滿斟一巨觴,送與杜萼。杜萼也不推辭,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遂口占一絶雲:
  
  老梅偏嚮雪中開,有雪還從枝上來。
  
  今日此中尋樂地,好將佳醴泛金杯。
  
  許叔清拍掌大笑道:“妙,妙!數載不聆佳詠,又幸今日復賜教言,真令老朽一旦心目豁然矣。”杜萼道:“但恐鄙俚之語,有污清耳,獻笑,獻笑。”就把巨觴依舊滿斟一杯送與許叔清:“敢求老師一和。”許叔清連忙伸手接過酒來,遂謙遜道:“公子若要飲酒,决不敢辭。說起作詩,但是老朽腹中無物,安敢鬍言亂道?實難從命。”杜萼道:“老師說哪裏話,適纔見許,安可固謙?”許叔清也不再辭。把酒飲了一口,想一想,連飲了三四口,想了三四想,遂說道:“有了,有了。衹是杜撰,不堪聽的,恐班門弄斧,益增慚愧耳。”杜萼道:“老師精通道教,自然出口珠璣,何太謙乃爾。請教,請教。”許叔清拿起巨觴,都的一口飲盡,便朗和雲:
  
  雪裏梅花雪裏開,還留溶雪墮將來。
  
  愧予性拙無才思,強賦俚詞送酒杯。
  
  杜萼稱贊道:“妙得緊,妙得緊。若非老師匠心九轉,焉得珠玉琳琅?”許叔清大笑一聲道:“惶愧,惶愧。”說未了,那道童折了一枝半開半綻的梅花走來。杜萼接在手中,嗅了一嗅,果然清香撲鼻,便問道:“卻敢問老師,緣何這一枝梅花,與梢頭所開的顔色大不相似,卻是怎麽緣故?”許叔清道:“杜公子,你卻不知道,這梅花原有五種,也有顔色不同的,也有花瓣各樣的,也有香味濃淡的,也有開花遲早的,也有結子不結子的。方纔折來的,與梢頭的原是兩種,所以這顔色、花瓣各不相同。”杜萼道:“敢問老師,梅花既有五種.必有五樣名色,何不請講一講。”許叔清道:“公子,你果然不曉得那五種的名色,我試講與你聽。”杜萼道:“我實不曉得,正要請教老師。”許叔清道:“五種妁名色,一種赤金梅,一種緑萼梅,一種青霞疊梅,一種層梅,一種仙山玉洞梅。”杜萼道:“敢問老師,梅花雖分五種,還是哪一種為佳?”許叔清道:“種種都美,若論清香多韻,還要數那緑萼梅了。”杜萼便又把手中梅花嚮鼻邊嗅了幾嗅,道:“老師,果然是這一種香得有韻。”許叔清笑道:“杜公子今日幸得到這梅花觀,適纔又承教了梅花詩,便嚮這梅花園內暢飲一番梅花酒,也是對景怡情,大傢稱賞,豈非快事。杜萼大笑道:“老師見教,極是有理。就把折來這一枝梅花侑酒,何如?”許叔清道:“妙,妙”就喚道童把壺中冷酒去換一壺熱些的來。那道童見他兩人說得有興,笑得不了,連忙去掇了一個小小火爐,放在那梅樹旁邊,加上炭,迎着風,一霎時把酒燙得翻滾起來。許叔清道:便把熱酒斟上一觴,送與杜萼道:“杜公子,當此良辰,詩酒之興正濃,固宜痛飲千觴,搏一大醉。衹是杯盤狼藉,別無一餚以供佳客,如之奈何?”杜萼道:“老師何出此言,我自幼感承青眼,原非一日相知,今日復蒙過愛,兼以厚擾,不勝愧赧。嗣此倘得寸進。决不相忘。”許叔清道:“我與公子父子交往,全仗垂青,今日之酌,不過當茶而已,安足挂齒,敢問公子,今歲藏修,還在何處?”杜萼道:“正欲相懇此事。敢問老師這裏,有什幽靜書房,假我一間,暫棲旬月,不識可有麽?”許叔清道:“杜公子,我這觀中你豈不知,並無一間幽靜空房可讀得書的。你若果肯離得傢,出得外,奮志攻書,我指引你一個好所在,甚是精潔,必中你的意思。”
  
  杜萼道:“請問老師,還在何處?”許叔清道:“此去渡過西水灘,一直進五六裏路,有一座鳳凰山,山中有一座清霞觀,甚是寬綽。前前後後約有數十間精緻書房。觀中有一個道士,姓李名乾,原是我最契的相知。一應薪水蔬菜之類,甚得其便。杜公子回去與令尊翁計議停妥,待老夫先寫封書去與他,要他把書房收拾齊整,然後揀個好日再去,如何?”杜萼道:“既有這個所在,況又有老師指引,傢尊自然允諾的了。”正說間,衹見夕陽西下,杜萼便起身作別。許叔清道:“本當再談半晌,爭奈天寒日晡,不敢相留。”便攜手送出觀門。杜萼遂辭謝而去,回傢就與父親商量清霞觀讀書一事。杜翰林滿心歡喜,便允道:“萼兒既然立志讀書,異日必得簪纓繼世。明日是個出行日子,何不買舟竟往鳳皇山?先去拜望了那清霞觀中道長,然後回來收拾書箱,再去未遲。”杜萼謹尊嚴命,隨即着人到梅花觀裏約了許叔清,次日買舟一同來到鳳皇山。兩入逍遙徐步,四下徘徊觀看。果然好一座高山,衹見:
  
  奇峰巍聳,秀石橫堆。山岡上全沒些兔跡狐蹤。草叢中唯見些野花殘雪。雲影天光,描不出四圍圖畫;烏啼鶯喚,送將來一派弦歌。這正是:
  
  山深路僻無人到,意靜心閑好讀書。
  
  杜萼看了一會道:“老師,果然好一座山。正是眼前仙境,令人到此,塵念盡皆消釋矣。”許叔清便站住,在高岡上,又四下指點道:“杜官人,你看此山,形如立鳳,前後來竜,兩相回護,正陰在我巴陵,所以城中那些讀書的,科科不脫,甲第俱從這一派真竜蔭來。”杜萼道:“原來如此。敢問老師,這裏去到清霞觀還有多少路?”許叔清道:“杜官人,你看遠遠的密樹林中,那一層高高的樓閣,便是清霞觀了。”兩人說說笑笑,緩步行來,早到清霞觀裏。道童連忙通報,那李道士隨即出來迎迓,引入中堂。三人揖罷,李道士問許叔清道:“師兄,此位相公何處,高姓大名?”許叔清道:“道兄,這是城中杜翰林的公子。”李道士道:“原來就是杜老爺的公子,失敬了。”便又仔仟細覷了兩眼,暗對許叔清道:“師兄,我記得杜相公末垂髫的時節,曾在那裏相會過。”許叔清笑道:“道兄,你果然還記得起。數年前,曾在我觀中西廊板壁上,題那‘疏鐘隱隱送殘霞’的詩句,你見是七歲頑童,便請來相見的,就是這位公子。”
  
  李道士欠身道:“久慕相公詩句,渴欲一晤,今幸光臨,實出望外。敢乞留題一首,以誌清霞,不識肯賜教否?”杜萼笑道:“今到寶山,固宜留詠,但恐當場獻醜,有玷上院清真。”李道士道:“杜相公何乃太謙。”便喚道童取了一幅羅紋箋,磨了一硯青麟髓。杜尊竟也沒甚推辭,蘸着筆,遂信手揮下一律,雲:
  
  百尺樓臺接太清,琉璃千載倍光明。
  
  真經誦處天花墜,法鼓鳴時鬼魅驚。
  
  世界紅塵應不到,胸襟俗念豈能生?
  
  森森檜柏長如此,歷盡人間幾變更。
  
  桂萼寫罷,許叔清與李道士連忙接了,展開仔細從頭念了一遍。李道士高聲喝采道:“妙極,妙極!杜相公,衹恨小道無緣,相見之晚,不得早聆大教。幾時落得清誨一番,真勝讀書十年矣。”許叔清道:“道兄,這有何難,杜相公今歲正欲尋個清靜所在藏修,你觀中既有空房,何不收拾一兩間,與杜相公做個書室,就可早晚求教,卻不是兩便。”李道士道:“杜相公若肯光降,我這裏書房盡多,莫說是一兩間,便是十數間也有,亦當打掃相迎。”杜萼道:“老師既肯見納,足感盛情,謝金依數秦上。”李道士道:“書房左則空的,敢論房金,衹待相公高中,另眼相看足矣。”許叔清笑道:“今日也要房金,明日也要清目,兩件都不可少。”三人大笑一場。李道士先喚道童把前後書房門盡皆開了,然後起身,引了他二人,連看三四間,果然精緻異常。李道士道:“杜相公,這幾間看得如何?”桂萼道:“這幾間雖然精雅,衹是逼近中堂,早晚鐘磬之聲不絶耳畔,如之奈何?”李道士道:“杜相公講得有理。這軒後還有一間小小鬥室,原是小道早晚間在內做真實功夫的。杜相公若不見棄,請進一看,庶幾或可容膝。”桂萼道:“既是老師淨居,豈敢鬥膽便為書室。”李道士道:“這也不是這等說,衹要是相公不嫌蝸窄,稍可安身,就此相讓,不必躊躇。”杜萼道:“既然如此,也藉賞鑒一賞鑒。”李道士便嚮袖中汗巾裏,取出一個小鑰匙,把房門開了。許叔清與杜萼進去看時,果然比那幾間更幽雅,更精緻李道士道:“杜相公,這間看得書麽?”杜萼道:“恰好做一間書房,未必老師果肯相假。”道士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但憑杜相公隨時收拾行李到來就是。”杜萼便躬身致谢,即欲起身作別,李道士一把扯住道:“難得杜相公光降,請再在此盤桓片時,用了午飯,待小道親送到那鳳皇山上。還有一事相煩。”許叔清道:“杜相公,既是道兄相留,便在此過了午,慢慢起身進城,到傢裏尚早。”杜萼道:“但不知老師有何見諭?”李道士道:“再無別事相懇,小道兩月前在那鳳皇山高峰上,新構得一椽茅屋,要求杜相公賜一對聯,匾額上賜題兩字,以為小道光彩。”杜萼滿口應承。不多時,那道童走進房來,道:“請相公與二位師父後軒午飯。”大傢同走起身。李道士依舊把房門鎖了,三人同到後軒。午飯完畢,李道士吩咐道童,打點紙筆,隨取山泉煮茗,快到鳳皇山來。道童答應一聲,轉身便去打點。三人慢慢踱出觀門,衹見鬆風盈耳,鳥韻撩人。杜萼稱贊道:“果然好一座清霞觀,此非老師道行高真,何能享此清虛樂境。”李道士道:“惶恐,惶恐。”須臾之間,就到了鳳皇山上。杜萼道:“這峰巒嶮峻,請二位老師先行,待我緩緩隨後,附葛攀藤,攝衣而上就是。”許叔清笑道:“道兄,杜相公自來不曾登此山路,想是足倦行不上了。我們同嚮這石崖上坐一坐兒,待相公養一養力再走。”李道士道:“這裏冷風四面逼來,怎麽坐得?杜相公,你再強行幾步。那前頭密鬆林裏,就是小道新構的茅屋了。”杜萼仔細射了一眼,果然不上半裏之路,衹得又站起身來,與許叔清輓手同行。慢慢的左觀右望,後視前瞻,說一回,笑一回,霎時間便到了那密鬆林內。真個有間小小幽軒,四下淨幾明窗,花闌石凳,中間挂着一幅單條古畫,供着一個清緻瓶花。杜萼極口喝采道:“果然好一所幽軒。苟非老師,鬍能致此極樂?”李道士笑道:“不過寄蜉蝣於天地耳,何勞相公過奬。”正說話間,那道童一隻手擎了筆硯,一隻手提了茶壺,連忙送來。許叔清在旁着實幫襯,便把筆硯擺列齊整。李道士就捧了杯茶,送與杜萼:“請杜相公見教一聯。”杜萼連忙接來茶,道:“二位老師在此,豈敢鬥膽。”許叔清:“日色過午,杜相公不必謙辭,請信筆揮灑一聯,便可起身回去。”杜萼就舉起筆來,嚮許叔清、李道士拱手道:“二位老師,獻醜了。兩個欠身道:“不敢。”你看杜萼也不用思想把筆蘸墨直寫道:
  
  千峰萬峰雲鳥沒,十洲芳草參差。
  
  五月六月鬆風寒,三島碧桃上下。
  
  李道士大喜道:“妙,妙,妙!莫說題這對聯,便是這兩行大字,就替小道增了多少光輝。”杜萼道:“老師休得取笑。”李道士道:“杜相公,有心相懇,一發把這匾額上再賜兩字。”杜萼便又提起筆來,嚮那匾額上大書三字雲:悟真軒. 李道士道:“杜相公,這三字愈加題得有趣。”許叔清道:“道兄,這有何難,少不得杜相公明日到觀中看書的時節,慢慢酬謝罷了。”杜萼道:“今日傢尊在傢等候,不敢久留。不過兩三日內,復來趨教矣。”李道士道:“杜相公請還轉敝觀去,清茶再奉一杯如何?”杜萼道:“多謝厚情,恐再耽擱,卻進城不及了。”道士便相送下山,三人致谢而別,各自分手回去不提。
  
  不知杜萼回傢見了父親,有何計議?幾時纔得到館?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楊柳岸奇逢麗女 玉鳧舟巧合新詩
  詩:
  少年欲遂青雲志,黃捲青燈用及時。
  
  辭文研窮賢聖理,偕朋砥礪古今疑。
  
  灘頭鄰舫逢殊色,月下同情賦麗詞。
  
  不意相思心緒亂,何嘗一日展愁眉。
  
  說這杜萼別了李乾道士,離了鳳凰山,同着許叔清,依舊返棹歸來到得梅花觀前,此時還有半竿日色,許叔清便要留進觀裏待茶。杜萼再三辭謝,衹得送到城門首,然後作別,分路回去,這杜萼回到府中,恰好翰林又早出門到一士夫傢去飲酒未回,他就見了夫人,把清霞觀幽雅並山中景緻、李道士相待殷勤、讓房的話,一一說知。那夫人大喜道:“萼兒,既有這樣一個好所在,又遇這般一個好道士,此是天賜汝的好機會,何愁讀書不成?衹是一件,想汝自幼不曾行路慣的,今朝行了這一日,身子决然有些勞倦,可早早吃些晚飯,先去睡罷。待你爹爹回來,我與他商議就是。”
  
  你道世間哪有這樣賢慧的夫人?況且杜開先又不是她親生的兒子,論將起來何必如此十分愛護?人卻不曉得內中一個委麯,這杜萼卻常有着實傾心的所在,正是俗語雲“兩好合一好”的緣故。你看這杜萼,遂躬身應諾。夫人便喚丫鬟整治晚飯,與他吃了,早去安寢。次日侵晨起來,梳洗完備,連忙起到堂前,與翰林相見。翰林問道:“萼兒,我昨晚回來得夜深了,不曾見你,卻是汝母對我說得幾句,不曾喚你問個詳細。你去看那清霞觀,果然還好讀書麽?”杜萼道:“啓上爹爹,那清霞觀果是好個去處,四圍俱是鳳凰山高峰環繞,並沒一個人傢,寂靜異常,正是個讀書的美地。”翰林道:“那觀中可還有空閑的書房麽?”杜萼道:“書房雖有幾間,可意者絶少。孩兒多承那觀中李老師一片好情,情願肯把自己一間幽雅淨室,讓與孩兒看書。翰林道:“萼兒,果是那李道士真心肯讓便好,不可去占據他的,日後恐招別人談論。況且讀書人討了出傢人便宜,叫做佛面上颳金,後來再不能有個發達日子,這是指望讀書裏做事業的人所最忌的。”杜萼道:“爹爹有所不知,孩兒一到觀中,原來李老師嚮年與孩兒曾在梅花觀中會過,未曾坐下,就取出紙筆來,便要留題。那許叔清在旁再三攛掇,勉強吟了一首。李老師看了,老大稱羨,後來便指引孩兒,連看了幾間書房,見孩兒心下都不遂意,所以就肯欣然把淨房相讓,實非強要他的。”翰林點頭笑道:“萼兒,原來如此。卻把什麽為題?”杜萼道:“孩兒就把清霞觀題幾句。”翰林道:“題得如何?”杜萼便把前題清霞觀詩句,從頭到尾念了一遍。 翰林道:“萼兒這首詩,足稱老健,不落尋常套中,大似法傢的格局。固雖題得好,如今出傢人也有幾個通得的,況又結交甚廣,善於詩賦者盡多,以後若到觀中,再不可信手輕吟。倘遇識者,從中看出破綻來,到惹人議論,不如緘默為妙。戒之,戒之!”杜萼躬身道:“謹遵爹爹嚴訓。”翰林道:“萼兒,我有一事與你商量。昨晚在康司牧府中飲酒,席上說起你往清霞觀讀書一事,他第二個公子滿心要與你同去。你道如何?”
  
  杜萼笑逐顔開道:“爹爹,孩兒曾聞古人有雲:‘擇一賢師,不如得一良友。’既康公子果肯同去,早晚講習間,互相砥礪,不怕學業無成矣。”翰林道:“同去雖好,你不知道那康公子為人,頑性極重,專務虛名。倘與他同去,明日到妨你的工夫。”杜萼道:“爹爹所言極是。衹是各人自求個精微田地便了。”翰林道:“萼兒,既然如此,今日便可着人去約了康公子,明早打點書囊,一齊便與他同去罷了。”杜萼道:“爹爹,此去清霞觀足有三十餘裏,恐日逐飲食之類不堪擔送,還要喚一個傢僮隨去,早晚伏侍便好。”翰林道:“萼兒講得甚有理,這件事到是要緊的。終不然館中沒人伏侍,可是個長久之計。但是傢中這幾個小廝,衹好跟隨出入,哪裏曉得支持飲食?我想起來,倒是那管門的聾子,他自幼在我書房中伏侍,一應事務,卻還理會得來,明日何不就着他同去?”杜萼道:“爹爹,既然伏侍有人,孩兒久住在傢,誠恐荒蕪學業。適纔已看歷日,明日日辰不利,今日就着人去約了康公子,於十一日一同進館罷了。”這翰林見杜萼擇定十一日起身進館,便欣然應允。 杜萼又說道:“爹爹,孩兒還有一言啓上。如今與康公子同館,相與尚久,彼此不便稱呼,望爹爹與孩兒取一個表字。”翰林道:“萼兒,我蓄意多時,又是你講起,我卻省得。昨晚飲酒回來,一覺睡去,忽夢與你同玩花園,衹見百花俱未開放,惟有梅花獨盛。你問道:‘爹爹,這梅花年年開在百花之前,卻有什說?’我回道:‘萼兒,可曉得梅占百花魁之語麽?’如今我想起來,那梅花正應着你幼時的名姓,今日就取做杜開先便了。杜萼便深深唱喏,應聲而退。
  
  一壁廂就着人去約康公子,一壁廂就喚那個管門的聾子,吩咐着他打點書箱鋪蓋並供給燈油之類,先往清霞觀去.到了十一日,那康公子帶領傢僮,挑了行李,叫下船衹,早嚮西水灘頭等候。等了一會,看看日色將晡,哪裏見個杜開先來?殊不知他到梅花觀中,卻被許叔清留在餞飲康公子等了許多時候,等得十分焦燥。忽見前頭楊柳岸邊泊着一隻小小畫船,裏面有幾個精緻女子,穿紅着緑,都在那裏品竹彈絲。未免又打動他少年耍性,便縱起身來,站在船頂上覷了好幾時。就問梢子道:“你可曉得前面那衹畫船,是哪一傢的?這梢子一時回覆不來,也走到船頭上看了一看,道:“康相公,你適間問的,可是那泊在楊柳岸邊的麽?”康公子點頭道:“正是,正是。”梢子道:“那衹船喚名玉鳧舟,就是城中韓相國老爺傢的。”康公子道:“那船中飲酒的是什麽人?”梢公道:“康相公,這上面坐的正是韓相國老爺,今日在鳳凰山祭祖回來,因此泊船在這裏遊耍。”康公子道:“那幾個女子,卻是那裏送將他承應的樂工?”梢子笑道:“康相公,你還不知,這是相國老爺去年新選的梨園女子,一班共有十人,演得戲,會得歌,會得舞,一個個風流俊麗,旖旎娉婷,標緻異常哩。”康公子搖頭道:“這老頭兒好快活,好受用。梢子,你說得這樣標緻,又打動了我康相公往常間的風流逸興。趁杜相公此時還未到來,你快把船兒撐近那邊幾步,待我飽看一會兒去。”梢子便提起竹蒿,慢慢的一篙一篙撐嚮前去,與畫船相近,也傍在楊柳岸邊。康公子不好船窗大開,衹得半開半掩,着實瞧了半晌。
  
  原來那幾個女子都朝着韓相國站的,衹看得背後,哪裏看得明白?他卻一霎時心猿難係,意馬難拴,魂靈兒俱吊在那幾個女子身上,拼着個色膽如天,故意把那一扇船窗“呀”的推將開去。那幾個女子聽見這邊一聲響亮,個個都回轉頭來。康公子又乘機輕輕嗽了一聲。恰好那內中有一個女子,手撥着琵琶,卻是韓相國日常間最歡喜得寵的,喚做韓蕙姿,她聽得間壁船中嗽了一聲,便覺有心,連忙回睛偷看。原來天色昏黃,兩邊船裏俱未上燈,這邊看到那邊,兩個都是黑洞洞的,哪裏看得明白,就把手中琵琶,彈了一麯《昭君怨》詞兒。你看這康公子,坐在這邊船中,聽得間壁船裏彈着詞兒,就如掉了魂的一般,衹是凝眸俯首,倚欄靜聽了一會。麯未罷,衹聽得岸上遠遠有人厲聲問道:“前面可是康相公的船麽?”這康公子曉得是杜開先來,恰纔“嘿嘿”長嘆一聲,走到船頭上,應問道:“來者莫非是杜相公麽?”杜萼道:“小弟正是杜開先。”
  
  原來林開先在梅花觀中飲了半晌,不覺醉眼模糊,又遇天色昏暮,哪裏看得些兒仔細,雖是聽得康公子應聲,也不知船泊在哪一邊。康公子道:“杜兄,請上這邊船來。”杜開先正待要走,忽聽得那邊船中笙歌盈耳,衹道是康公子船裏作樂,便叫道:“康兄,讀書人如此作樂,不亦過奢了麽?”康公子道:“杜兄請噤聲,有話上船來見教。”杜開先便扶住竹篙,一腳跳上船去。康公子見他有些醉意,恐怕失足墮落水中,遂一把扶住。 迎到船裏,連忙作揖。杜開先問道:“康兄,適纔敢是什麽人在舟中作樂?”康公子道:“杜兄,你卻錯聽了,奏樂的不是小弟船中,卻是間壁那畫船裏面。”杜開先道:“這是小弟耳欠聰了。那衹畫船是哪一傢的?”康公子道:“杜兄,那衹船名為玉鳧舟,是城中韓相國傢的。今日相國安排酒筵在內,有兩個奏樂的女子,生得天姿絶世,國色傾城,小弟卻從來不曾見的。適纔等候杜兄不到,也是無意中偶然瞥見,略得偷瞧幾眼兒。”杜開先道:“康兄,既有這樣一好機會,何不挈帶小弟看一看?”康公子道:“杜兄還且從容,我想那韓相國今夜决然趕不進城,料來我們也到清霞觀去不及了。今夜就把船泊在這裏,少刻待到東山月上,悄悄的把船撐將攏去,連了他的船,再把窗門四下開了,我和你玩月為名,那時飽看一回,卻不是好?”杜開先道:“康兄見教,其實有理。衹恨小弟無緣,來得太遲了些。”康公子跌足笑道:“小弟來得早的,也不見有緣在這裏。”杜開先道:“康兄,衹是一件,我和你靜坐舟中,如何消遣得這般良夜?”康公子道:“這有何難,小弟帶得有兩瓶三白,幾味蔬菜,杜兄不嫌,就取出來,慢慢暢飲一杯,卻不是好?”杜開先拍手笑道:“這也說不得,今夜决然要陪康兄了。”
  
  康公子便喚傢僮,嚮後面船梢裏拿過酒餚來。你看這梢子倒也知趣,便來問道:“二位相公,既有酒餚,安可悶酌?把我的船再撐過去些何如?”杜開先道:“說得妙,說得妙!我且問你,那衹船上的梢子,你可認得他麽?”梢子道:“杜相公,這些撐船的總是我的弟兄們,每日早晨聚會灘頭,大傢都是唱喏的,如何有個不認得的。杜相公敢是有什吩咐?”杜開先道:“我卻沒什說話,衹恐你不認得的,把船攏將過去,他便倚着官勢,難為着你。既是同夥的,攏去不妨。”梢子便去提起竹蒿,一篙撐到那衹畫船邊傍着。康公子就跳起身來,把兩扇窗子“撲”的推開。
  
  擡頭一看,衹見皓月當空,剛在垂楊頂上,便對杜開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詩才,渴欲求教,今日幸會舟中,何不就把明月為題,見教一首?”杜開先笑道:“恐拙句遺哂大方。”康公子道:“言重,言重!”杜開先便倚着闌幹,對着月光,朗吟一絶雲:
  
  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嚮人間照不平。
  
  此際莫嫌微欠缺,應須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書房中獨坐無聊的時節,也常好鬍謅幾句,衹是吟來全沒一毫詩氣。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筊經。”杜開先道:“康兄不必太謙,决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請教。”康公子道:“小弟賦性愚直,凡遇同袍之中,再沒一些謙遜,是不是常要亂道一番,其實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見笑,我就把原題也和一首。若不合題,煩勞改政,切不可容隱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 杜開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說,小弟吟將出來,雖不成詩,也要帶幾分酒興,詩腸自然陡發,若是不飲些酒,便心忙意亂,一字也謅不出來。杜兄且從容多飲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幹了這一瓶罷。” 杜開先道:“這一瓶酒哪裏就得盡興,還把這幾瓶酒一飲而盡方妙。” 康公子搖頭道:“這個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飲至醉,一字也讀不出了。杜開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淺,衹是慢慢飲幹這一杯,奉陪康兄這一瓶罷。”康公子把兩衹手捧起酒瓶,不上幾口,呷得瓶中罄盡,便道:“杜兄,小弟獻醜了。” 杜開先道:“不敢。康公子把酒瓶望船窗外一丟,衹見水面上“乒乓”一響,然後放開喉嚨,大嗽一聲,朗吟雲:
  
  誰將這面新磨鏡,緣何挂在個中間?
  
  康公子恰纔吟得這兩句,又嚮口中咿唔了一會,把腰伸一伸,“撲”的一跤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杜開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難道衹吟這兩句麽?”這康公子哪裏做聲得出?杜開先道:“康兄,你想是飲了這瓶急酒,把詩腸都打斷了。”康公子又不答應。杜開先見他真個睡熟,便着他傢僮先把杯盤收拾去了,就嚮船中把鋪陳展開,扶他和衣睡着。杜開先便靠着欄桿,兩衹眼睛不住的嚮那邊船裏瞧個不了原來那衹船中另有一個女子,就是恰纔撥琵琶的韓蕙姿嫡親妹子,喚名韓玉姿,儀容態度與姐姐韓蕙姿一般。總是那眼尖利的,見了她姊妹二人,一時辨別不出;若是那眼鈍的,畢竟認不出哪一個是蕙姿,哪一個是玉姿這韓玉姿年紀衹得一十六歲,凡技藝中倒比姐姐還伶俐幾分,雖然墮跡朱門,選伎徵歌,隨行逐隊,每至閑暇工夫,便去習些文翰,所以那詩詞歌賦,十分深奧者固不能通曉,倘若文理淺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來原來適纔杜開先所詠詩句,雖然把月為題,卻是寓意於間壁船中那幾個女子身上。這韓玉姿聽見他詩中意思,別有一種深情,知他定是個人中豪傑,口裏雖不說出,心下覺有幾分顧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時分,方纔伺候得韓相國睡着。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個個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覺安眠,等得相國睡倒,各自就寢不題。這韓玉姿見衆姊妹們睡得悄靜,忽聞得間壁船中長嘆一聲,她便輕輕賺將出來,乘着這月光慘淡,把窗兒推開半扇,假以看月為名,伸出纖纖玉手,扣舷而歌雲:
  
  隔畫船兮如渺茫,對明月兮幾斷腸。傷情滿眼兮淚汪汪,相思不見兮在何方?
  
  原來這杜開先坐等多時,不覺睡魔障眼,正低頭靠在那交椅上。驀聽得那邊船裏打着這個歌兒,猛然醒悟,連忙站起身來,把眼睛睜了幾眼。哪裏看得明白,便又把手來揉了幾揉,方纔見那邊船窗裏,卻是一個少年女子: 碧水雙盈,玉搔半軃。翠點蛾痕,分就雙眉石黛;雲堆蟬鬢,寫來兩頰胭脂。無語獨徘徊,仿佛仙姝三島內;憑欄閑伫立,分明西子五湖中。傷情處,幾句幽歌,堪對孤舟傳寂寞;斷腸時,一聯巧合,全憑明月寄相思。杜開先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好一個標緻女子!料她年紀多衹在盈盈左右,可惜把這青憾纖馱詬櫳卸永鎩L忍旒俳枰徽蠛梅紓閹檔轎藝獯校ㄐ嚱幌椒錚膊煌髁伺怖剎擰!?br>說不了,便要走來推醒康公子,喚他起來一看。心中又忖道:“我想他是個酒醉的人,倘或走將起來大呼小喊,把那韓相國老頭兒驚醒了,莫說我空坐了這半夜工夫,連那女子適纔那幾句歌兒,都做了一場虛話。我如今趁此四下無人,那女子還未進去,不免將幾句情詩便暗暗挑逗她。倘她果然有心到我杜開先身上,决然自有回報。衹是我便做得個操琴的司馬,她卻不能得如私奔的文君。也罷,待我做個無意而吟,看她怎麽回我。你看那杜開先便嘆了一聲,斜倚欄桿,緊緊把韓玉姿覷定,遂低低吟道:
  
  畫舫同依岸,關情兩處看。
  
  無緣通片語,長嘆倚欄幹。
  
  韓玉姿聽罷,暗自道:“這分明是一首情詩,字字鐘情,言言屬意,敢是那個書生有意為我而吟。哎,這果然是對面關情,無計可通一語。我若不酬和幾句,何以慰彼情懷?”因和雲:
  
  草木知春意,誰人不解情。
  
  心中無別念,衹虛此舟行。
  
  杜開先聽她所和詩中,竟有十分好意,便把兩衹手雙雙撲在欄桿幹上面,正待要道姓通名,說幾句知心話兒,叵耐韓相國那老頭兒忒不着趣,剛一覺醒轉來,厲聲叫道:“女侍們都睡着了麽?快起來烹茶伺候。”這韓玉姿唬得魂不附體,香汗淋漓,衹恐事情敗露,沒奈何把杜開先覷了幾眼,輕輕掩上窗兒,轉身進去不提。杜開先見韓玉姿閉窗進去,暗自道:“原來我杜開先如此緣慳分淺,正欲與那女子接談幾句,問個姓名,不想又被那老頭這叫聲攪散。我想她他既有心,决不把我奚落。但是,侯門似海,音問難通,自今以後,不知何時再有相會的日子。罷,罷!今夜且待我和衣睡,到天明早早起來,看她上岸的時節,還有心回顧我這船中否?”說罷,便把窗兒輕輕掩上,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邊。你看這杜開先,熬了這幾個更次,精神着實怠倦,纔睡得倒,一覺睡去,直到東方日上。原來這康公子雖然睡着,此事也是經心的,故那杜開先與韓玉姿隔船酬和,都被他聽在耳中。
  
  次日老早先走起來,卻好杜開先還未睡醒,衹見那岸上鬧哄哄的簇擁着幾乘女轎,恰正是來接那幾個女子的。他便急忙梳洗齊整,穿了豔服,站在船頭上看了一會。不多時,先走出一個女子來,卻就是昨日撥琵琶唱《昭君怨》詞兒的韓蕙姿。她便回轉頭來,見康公子站在船頭上,便把秋波頻覷幾眼,方纔動身上轎。又走出一個韓玉姿來,看見康公子,衹道就是夜來吟詠詩的那個書生,不住睛看了又看,想他心中覺有幾分疑惑。這康公子見後去的這一個,與前去的那一個面貌一般?暗自猜疑道:“好古怪,世間面龐相似者雖多,哪裏有這樣生得一般?便是嫡親姊妹,也沒有這等相象。連我竟認不出哪一個是昨日撥琵琶唱《昭君怨》的。”你看這康公子便走入船中,把杜開先推了一推,嚮耳邊低低叫道:“杜兄,快些醒起來,那韓相國的玉鳧舟已開去了。”這杜開先還在夢中,聽見了這一句,連忙帶着睡魔,一骨碌爬將起來,道:“康兄何不早叫一聲?”康公子笑道:“杜兄且莫着忙,船便不曾開去,衹是那幾個女子先起身去了。”杜開先驚問道:“康兄,果然去了?”康公子又笑道:“杜兄,,小弟仔細想來,衹是辜負了昨夜那首詩兒。”杜開先見他說話有心,便支吾道:“康兄,這有何難,再把後面兩句續上去罷。”。康公子笑道:“杜兄,俗語說得好:‘既來雕欄下,都是賞花人。’如今你的心事卻瞞不得我,我的心事也瞞不得你。衹要明日有些好處,大傢挈帶一挈帶,不可學那些掩耳盜鈴就是。”杜開先曉得被他識破,卻便不敢隱瞞,就把夜來情景一一備說。康公子道:“杜兄,既有這樣一個好機會,切不可錯過。我們快早開船,且到清霞觀去。少不得十五日元宵燈夜,我和你進城看燈,慢慢畫一好計策,再去訪她便了。”杜開先道:“康兄言之有理。”便叫梢子開船。不多時,看見鳳凰山。康公子道:“聞杜兄到處題詠,今見鳳凰山,安可缺典?”杜開先知康公子來煞不得的,況詩興勃發,也不推辭,也不謙遜,便朗吟雲:
  
  鳳凰山是鳳凰形,草木紛然似羽翎。
  
  兩翼拍開飛不起,一身俯伏睡難醒。
  
  清霞已接真竜脈,巴邑多鐘列宿星。
  
  雲霧騰騰籠瑞氣,無窮秀麗起山靈。
  
  吟畢,康公子贊美道:“杜兄,昨夜與麗人酬和意興甚豪,今日鳳凰山之吟,豪興尚在,故言言逼古,非人所及也。”杜開先道:“一時應酬,惶愧,惶愧。”說話之間,不覺船已到岸。湊巧李道士在外接着,邀進觀中,因問道:“杜相公,此位相公不曾會面,請問尊姓?”杜開先道:“這位相公姓康,名泰,字汝平,乃城中康司牧老爺第二位公子。今來與我同學,幸乞見留。”李道士道:“書房盡多,任憑選擇,小道豈敢推托?”杜開先着傢僮安頓行李不提。
  
  畢竟不知他兩人有什妙計得訪韓玉姿,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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