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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樂
  誘部
第一回 小積德老蚌生珠 大聰明嬌娃吐秀
第一回 小积德老蚌生珠 大聪明娇娃吐秀
  詩云:
  從來積德可回天,燕燕於飛樂有年。
  
  風道藴籍成佳話,蛾媚生成體似仙。
  
  步趨學禮宜男子,幽閣傳香羨女嫣。
  
  寂寞眼前惆悵事,暫妝聊解一翩翩。
  
  話說前朝南直隸鬆江府有個世族,姓居名敬,表字行簡,由進士出身。因他為官清正,不趨權貴人,且落落寡交,所以做官二十餘年,衹做到鴻臚寺少卿之職。這鴻臚寺是個清淡衙門,若不營謀差使,除俸祿之外,並無所有。這居行簡素甘寧淡,反覺得意,若遇有事,隨衆入朝,無事衹在衙中,同二三知己飲酒賦詩而已。他既不營謀差遣,又不趨勢升遷,又非諫官言路,一連在任幾年,倒也無榮無辱,這俱不在他心上。衹有一件是不足意的:年將近五,子嗣艱難。因恐將來箕裘無托,宗嗣乏人,心中常有所苦。嚮來夫人祝氏勸他收婢納妾,居行簡依從,收納了幾個婢妾,不料絶無誤了她的青年,遂極力替她遣嫁良人,務必使其得所為快。又且夫人賢惠,能體丈夫之心,打發婢妾就如出嫁女兒一般。這些婢妾無不感念深恩,各在背後,或嚮神竈之前拜求祝告,願老爺夫人早生公子。不多時,這些侍妾在傢絶不生育,嫁出之後,不是這傢生男,就是那傢生女,俱着人到夫人處報喜。居行簡也甚歡喜。歡喜之後暗暗點頭,甘心命薄,生子之念絶不強求。夫人也還勸他再納,當不得居行簡正言歷色說道:“兒女自有分定。我又何必害人女子,以幹天怒?”自此夫人再不勸納。不期這年夫人四十上下得孕,生了一位小姐。居行簡大喜道:“我已絶望,不意天可見憐,賜我半子,何異掌上明珠。膝下承歡不乏人矣。”自此夫婦愛如珍寶,就取名為掌珠小姐。正是:
  
  娶妾生兒誰不願,娶而不育誤偏房。
  
  苟能識得其中意,不賜麟兒也賜鳳。
  
  夫妻二人自生了掌珠小姐之後,滿心樂意,恨不得她日夜長成,叫聲爹媽為快。衹將她金裝玉裹,錦綉堆中,撫養過日。不知不覺到了五六歲上,這掌珠小姐果乃秀氣所鐘。她生得:眉不描而彎彎,唇不朱而顆顆,臉不粉而如雪,腰不束而蜾蜾,眼含水而鮮鮮,氣吐蘭而娜娜,休誇鸚鵡能言,嬉笑頑行會坐。居行簡常抱她在膝上,教她記誦些詩句。掌珠果乃性慧心靈,一教便能記憶。有時問她,她就清清朗朗,不忘一字,不期掌珠小姐性靈既秉天資,父訓即能領會,居行簡不勝歡喜,自此時時教誨。過不多時,便能對對,又過年餘,出口便能成章。居行簡暗暗驚奇。一日閑暇,夫人同掌珠小姐歡笑間,居行簡叫小姐走近身側道:“我進偶有一對,孩兒可能對麽?”掌珠道:“孩兒願聞。”居行簡因出一對道:雲霞天結彩. 掌珠小姐聽完,念了一遍,然後對了一對道:山秀地呈文
  
  居行簡一時出便這一對,也還疑掌珠一時對答不出,誰知不待思索,對得工巧,滿心歡喜道:“孩兒果是聰明。我還有一對,嬭還可對麽?”掌珠道:“父命焉敢不對年,衹恐對的不好,要求父親教誨纔是。”居行簡又出一對道:花月為知己, 掌珠又應聲對出一句道:文章似故人. 居行簡見她對的敏捷,不勝驚喜,遂雙手將掌珠抱置膝上,撫摩頭項道:“我的兒有此異纔,道統可繼。衹可惜者……”說罷,就不說了。夫人聽了道:“老爺既愛我兒聰明能對,極該歡喜,為何又說可惜?”居行簡衹搖頭不答。當不得夫人再三相問,衹得說道:“孩兒如此聰明,我怎不喜歡?衹可惜不是個兒子。若是個兒子,讀我父書,自是功名唾手,以振箕裘。如今是個女孩兒,雖具聰明衹覺 無益。”夫人聽了說道:“雖如此說,女孩兒衹患無纔無貌耳,若果有纔有貌,日後定招佳婿,自然孝順你我。”正說不完,早有門役報入內來,說道:“朝中有事,快請老爺入朝。”居行簡聽了,連忙更衣,即入朝去。
  
  原來此時四野生平,萬民樂業,所以民間禎祥屢見,不是生産麒麟,就是鸞翔鳳舞,以及禾生九穗,或生孝子賢孫,或有貞烈婦女,地方官員俱各紛紛進表,上達天聰,天子見表歡悅,遂諭大臣,遣官大赦民間。旌者旌之,奬者奬之,以應上天之呈瑞。一時旨下誰敢不遵。賚詔者奉差而去。尚有川蜀撫臣所奏的禾生九穗,衹因路遠,蜀道崎嶇,無人敢去。朝臣因知居行簡不善營謀,久不差遣,做個人情,將他填名,故此報到衙中。居行簡入朝,奉命領旨回衙。次朝奉命南行而去不題。 正是:
  
  王臣蹇蹇涉西南,一紙丹書出九天。
  
  已發未發俱成赦,褒忠旌節顯高賢。
  
  夫人與掌珠在衙署中閑暇無事,因憶前言,暗想一番道:“我今日何不將她如此這般,衹不過承歡膝下,嘻樂目前,有何不可?”遂取出些綢綾絹疋,裁裁剪剪,不消兩日,做成了幾件小小男衣,竟將掌珠上下打扮起來,又教她些行動軒昂,禮儀中節。掌珠一一領會,儼然是一位小公子,日夕在房中與母親作伴。夫人又吩咐下人,衹稱公子相公,並不許說出小姐二字,童僕男婦無不遵依。夫人見打扮得掌珠宛似男形,因笑說道:“我今看了亦難分別,且等連夜回來,看他顔色如何再作商量。”且按不題。正是:
  
  男裝女扮亦常有,女扮男裝世有之。
  
  假假真真還錯錯,真真錯錯有於斯。
  
  居鴻臚奉了詔旨,帶了跟隨,沿途伕馬迎送,不多日到了蜀中。一應官員迎接入城。開讀之後,若是別人,就去拜謁縉紳,新知故舊,講人情,說分上,無不滿載而歸。這居行簡硜硜自守,决不肯以利欲存心,衹受些地方官的常規禮儀贐敬而已。過不多時,依舊回旨歸傢。夫人攜了(假)公子說道:“老爺出門不久,有個人傢着人來說他傢兒女甚多,特將這兒子送來過繼與我為子。我見他生得也還秀麗,一時不便拂他的美情,故此留下,等老爺回來商量,故此尚未取名。”說完,吩咐使女鋪氈。公子聽了,連忙鞠躬,趨嚮居行簡面前,低頭作揖。連請:“父親請坐,容孩兒拜見。”說罷,遂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拜完,即立於夫人之側。居行簡一時倉卒受禮,口中不說,內心想道:“夫人多事。別人傢的兒子,怎就過繼?又不知何等樣人傢?好不孟浪。”遂定睛將這小孩子看去,衹見他:
  
  頭上巧梳雙總角,身穿時樣小男衣。粉底皂靴,行步履聲橐橐;金鈴玉佩,搖擺響動琅琅。白淨不須施粉,朱唇奚用丹塗。庭前施禮,折旋中節,膝下承歡,循規蹈矩。滿門歡慶佳公子,遍處傳揚美少年。
  
  居行簡看得驚驚疑疑,等這小孩子拜完,正欲問明來歷。夫人笑道:“此兒天賜,老爺心願足矣,何必驚疑。”因對掌珠小姐笑說道:“嬭既拜了父親,正該隨侍,常言男子隨父教,女兒從母訓。孩子快去隨侍了父親。”掌珠小姐聽了,遂立父親身側,牽衣嬉笑,連叫父親。居行簡看明,方知就是女孩兒掌珠,也不覺歡喜道:“我就疑世間哪有此秀美兒童,原來是夫人的作用。既是夫人將女孩兒改了男裝,我今不得不認做為男兒了。”因想了一想道:“若使孩兒能讀父書。異日倒也有一番佳話。”遂吩咐傢中童僕以及使女,自今以後衹稱公子,並不許說出小姐一詞。正是:
  
  一番佳話一番新,遊戲如何卻認真。
  
  到得認真還錯錯,認真錯錯結朱陳。
  
  居行簡與婦人竟將掌珠小姐認做兒子撫養下去,到了七歲上,竟請一位先生來教她。取名宜男,表字倩若。這日先生進館,點了幾行書,衹教得一遍,公子便能自讀,先生深以為奇。不到日中,有使女出來對先生說道:“我奉夫人之命,說公子嬌怯,不能久坐,着我稟明,叫公子入內,以慰夫人之念。”先生聽了笑說道:“公子纔上新書,坐不一時,怎就進去?”卻又不好拂了東翁之意,衹得說道:“我今放你,方纔所教的書,不要忘記了。進去讀得幾遍,明早來背。”公子道:“方纔先生教的這一頁書,門生已是透熟,何必又讀,先生如若不信,待門生背了去罷。”先生聽了,衹疑他說謊,卻又不好說他。衹得消了一笑道:“這一頁書五六百字,你方纔衹讀得兩遍,連教衹得三遍,豈能就熟能背之哩?你既說能背,若背得幾行,不致斷續錯亂,也就算好了。你拿書來背與我聽。”公子不慌不忙,走到先生身邊,將書置於先生面前,衹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遺。直喜得先生欣花俱開,連叫神童,贊不絶口,遂放他入內。自此居夫人衹到飯後打發公子上學,不到日中,就着人來接公子進去,自此習以為常。這先生知道居鴻臚衹有這位小公子,是他的性命,夫人又且溺愛,又見公子資質非凡,教訓絶不費力,倒自由自在。不知不覺,一連三年,直教得居公子無書不讀,講明聖賢義理,然後行文。居公子過目不忘,下筆自成文彩。況且往來學中,衹有一個時辰,有什破綻看得出來?故此這先生見了居行簡,不是誇稱令郎天資敏慧,就是贊學生才思過人,再若造就幾年,功名决不在老先生之下。因將公子做的文字送看。居行簡衹微笑說道:“小兒愚昧,有過頑石。若非先生琢磨砥礪,何以至此?”入內與夫人說知,大傢說說笑笑。正是:
  
  從來計巧可瞞天,閨秀於今且學男。
  
  衹為承歡無別意,誰道關雎詠二南。
  
  原來這個先生是個老舉人,一嚮流寓京中,姓王名謙六,居行簡知他樸實,故此請他做個西席,也衹說教誨掌珠識字而已。不期王謙六衹認真是公子,不敢怠忽,雖是每日衹有一個時辰在館中,他卻無不盡心訓誨,循循善誘。學者既具天資,能不一旦豁然?況且王謙六以為今日師生,異日必能親敬,故此十分得意。先前還衹在東翁面前稱贊,後來他竟逢人說項,到處揚名,以居公子為當世神童,異日功名定然翰苑。一時長安城中,你我相傳,俱曉得鴻臚寺居行簡的公子貌似美人,纔如子建,就歆 (xin)動得京師中卿紳士夫有女之傢,無不願結絲蘿,欲見而不可得。先前居行簡一個苜蓿冷署,又且落落寡交,不求榮辱的人,到如今不是同年拜訪,就是故舊攀談,這邊送去了故舊,那邊又迎顯宦辱臨。這些人的來意,無非註意求婚,欲識佳婿耳。一日來了一個顯宦,叫做來應聘,現任工科。門上人急來傳報投帖,居行簡迎接入堂,各敘寒溫之後,來應聘請西席相見,並請公子一會。居行簡聽了着驚,不覺一時面紅耳赤起來,又不好遽辭,衹得含含糊糊的說道:“小兒初離鴻褓,饑餒nei未知,抑且本性柔弱,舉動倩人,往往不出中堂。近日雖曰延師,亦衹不過小弟叨列冠裳,使其識字,以免河東白豕開之誚。除識字之外,日伴老妻於寢室之中,從未識人一面。至於趨庭學禮,一些不歆,今日焉敢遽出接見王公大人長者?若見面失禮,開罪於王公大人長者之前,又不如不使之為妙也。”來應聘聽了正色說道:“老年兄此言差矣!見與不見,各有不同,小弟與年兄通傢世誼,非比泛常,令郎公子乃是年傢子侄,又且同在京師,何得拒人千裏,以‘失禮’二字塞之?小弟此來殷殷求見,以年傢子侄,猶予比兒,亦可同珍同寶。抑且也聞傳播,誰不目為神童?弟故淺陋,豈敢自負伯樂,以識竜駒耳。在童稚之子,何得有失禮開罪而罪之?衹不過垂涎老年兄有此寧馨,異日飛揚,爾喜爾喜,而願見之也。且非閨秀不出戶庭之比,正該使其趨庭學禮為妙。”居行簡見他决意要見,一時無法可回,衹得傳諭請公子出見。衹因這一出見,有分教:
  
  世事漸非甘退隱,閉門何必嚮空山。
  
  不知居公子可肯相見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成藴籍妝男畢肖見公卿 勢利官為女言婚巧令色
  詞曰:
  喬裝束,龐兒儒雅全非俗。全非俗一腔心動,好逑方足。盆中美色紅紅緑,樽前滿泛香浮醁,香浮醁勢豪屏盡,自媒陳麯。 調寄《憶秦娥》
  
  話說這來應聘現任工科給事,此時魏監專權,他遂交給,倚仗勢力,若是有人與他不相合的,即便參他一本,故此人懼怕他。他卻與居行簡是進士同年,兩人雖同在京中做官,往來甚少。衹因他有個女兒,是愛妾所生,寵其母無不愛其女,嚮來為女有擇婿之心。一者難遇其人,二者見女兒尚有可待,雖是暗暗留心,不甚着急。近來有人紛紛傳說居鴻臚的兒子才貌雙全,遂想門戶相當,且是同年,心甚歡喜,常欲托人求親。又知居行簡是個倔強老兒,不通事務的人,若是一口回絶,便不好再說了,衹是人說他的兒子有纔有貌,不知真假,衹怕言過其實,倘或有才貌陋,貌俊纔虛,豈不誤了我女兒的終身?況我早居風憲易得升遷,他今不務修飾,將來不能在我之上,還該消停議婚纔是,故此因循。當不得這愛妾時常催他相看居傢公子,因而不敢遲延。這日打了執事,先拜見了一個秉筆的公公,順便來拜居行簡,定要請公子相見。居行簡一時難回,衹得使人入內稟知夫人,立等出來相見來給事。 夫人聽了,一時衹急得沒法,埋怨道:“老爺怎這般糊塗?怎麽使孩兒出去見客,這怎麽處?”掌珠在旁聽了笑說道:“嚮來父親母親不欲以女孩兒為女子,而欲以女孩兒為男子。今既為男子,而又不以男子行事見人,男又不可,女又不能,豈不將來使孩兒做一廢物?依孩兒主意,竟出去見他。”夫人看了一眼道:“一個人生面不熟的人,倘或問長問短,一時露出破綻,豈不笑恥?”掌珠道:“母親不必憂慮。孩兒日讀詩書,與聖賢作對久矣。但知聖賢俱是男子,未聞女流,故此孩兒矣以男子自待。今見生人,如對聖賢,倘或問難,自有應答萬萬不妨。”夫人見她要見,衹得替她換了套鮮衣,自己同着侍女送她到了廳後,然後使童僕引出廳中。這公子竟昂然走踱了出來,立在下首,朝上先打了恭,即使小童移椅中間,又使鋪下紅氈,然後恭恭敬敬的說道:“請老年叔臺坐,容年小侄拜見。”這來應聘者見居公子體態從容而出,要行拜見之禮,連忙走來一手扶住,笑嘻嘻說道:“愚叔今口此來,衹不過便道與令尊敘些閑談。因知賢侄童年俊逸,故請一見,何必行此大禮,以幹過份。” 居行簡道:“論子侄拜見固宜。既蒙吩咐,倒不如從了年叔罷。”公子聽了,然後恭恭敬敬作了四揖,又與先生父親作揖過,在下首偏座坐定。來應聘再將公子細看,果生得:氣宇軒昂,滿面春風和藹;骨多帶秀,微含霜冷清奇。問其年方十一,試其學腹五車。最愛頭皮青緑,紅繩輓就時新角;可喜面龐白粉,容光飛舞色驚人。休言有女爭求婿,便是多兒也不嫌。來應聘看完,說道:“古稱貌美潘安,賢侄實有過之矣。”因而茶罷,衹不起身。居行簡見掌珠舉動宛似男子,心中甚喜,見他不去,不覺忘其所以,笑欣欣的說道:“今日老年弟既是有暇,何不暫屈書齋,一卮薄酒何如?”此時來應聘衹苦心事一時不便說出,忽聽見留飲,滿心歡喜,竟不推辭。居行簡遂一面吩咐童僕入內備酒,一面邀他同到書齋而來。這書齋一帶三小間,收拾得甚是齊整,居行簡閑暇無事,在內看書消遣。或是掌珠執經問難,翰墨之所故,此內中圖書古玩無不雅潔。來應聘在內看了半晌,傢人來請入席,大傢不必謙遜,居公子衹朝上作了三揖,然後坐在父親身旁,面前另是一副小杯箸。來應聘此時已看得居公子十分中意,衹是不好啓齒,衹得先說些朝政得失,又說些仕途窄狹。酒到就飲,飲半晌,居行簡滿心厭聽,因叫人取過色盆,斟了一杯滿酒自己立起身來道:“得失險易,不必在酒席間論定是非。不如藉此杯中,以博今日之歡。乞老年弟行一令來,以便飲酒。”說罷,着人送到面前。來應聘想了一想道:“老年兄要弟行令,衹得允從。”先吃了一杯令酒,取了六個色兒在手中,說道:“我想當日做窮秀纔時,拿了書本,寒暑無間,所望者功名到手,衣紫腰金,脫盡寒酸。選了有司,一味悛剝民膏,何愁不富?財既充盈,就有喜慶之事。不是謀幹升遷之喜,就有嫁娶生育喜歡。有了財喜,亦必要有福消受。有福消受,亦必要有龜齡之壽以享之。小弟今日所取的,是三為財,四為喜,五為福,六為壽。如若不遇,竟飲四杯。各說酒底,遇一者免飲一杯。”說罷,將色擲在盆中道:“取三財四喜五福六壽。”擲完,盆內卻是有財福,而無喜壽,該補喜壽兩杯。先吃一杯,補喜的酒,說道:“自喜恩深陪侍從。”後吃一杯補壽的酒,說道:“稱觴獻壽樂鈞天。”說完,叫人斟滿了令杯,送與王謙六。王謙六接杯飲幹,取色兒說了下盆語,擲將下去,卻是有財喜,而無福壽。遂吃了一杯補福酒道:“福隨春色潤家庭。”又補一杯壽酒道:“山翠遙添作壽杯。”說完,送與居行簡。居行簡亦照前擲下,卻是無財無喜,該補財喜兩杯。吃了一杯,說道:“年年喜見山常在。”又吃補財的酒道:“臨財毋苟得。”說完,叫人斟酒送與公子。
  
  公子立起身來說道:“父執之前,焉敢放肆。但是年叔之令,小侄又不敢不遵,望先生、父親恕罪容擲。”遂將酒折入小盅飲幹,也照前擲將下去。卻無喜在內。將酒飲完,說道:“喜有兒郎讀父書。”說完着人斟酒,起身出位,送至來應聘面前。來應聘看了公子,接杯在手大喜道:“卻果是喜有兒郎讀父書。老年兄有此佳兒,必得纔美之女配合纔妙。今日小弟興來,實不相瞞,意有所在。小弟衹生一弱息,卻與令公子同年,雖不貌陋,亦且聰明。若不棄嫌,弟與年兄今日結了兒女親傢,成就此佳兒佳婦豈不快美?”王謙六見他願將小姐與居公子聯姻,遂滿口贊美的說道:“果是老先生眼力不差,這門生實係東翁千裏之駒。小弟在此西席三年,公子每日進館誦讀衹有一時在館,誦讀的不兩三遍,就能背誦如流,到如今一日數行俱下,再讀幾年自是玉堂金馬。就是前日居老先生入朝,他題了首入朝的絶句大有才情藴藉。”來應聘聽了忙問道:“這首入朝詩,年兄可還記得麽?”王謙六道:“怎麽記不得。”遂自念出道:
  
  夙興不寐去朝天,滿腹憂民待生靈。
  
  寂寞自回衙署冷,衹留衣惹禦香煙。
  
  來應聘聽完,不勝擊節道:“前一句為臣盡職,第二句憂天下之憂,衹一待字,含蓄甚深,不敢越隙,空懷滿腹。第三句自憐官非臺諫,冷署鴻臚。第四句又以自慰,竟將居年兄描寫麯盡,不意童稚有興匪夷,真可喜也。真可愛也。”居行簡衹微微笑說道:“小兒雕蟲伎倆,來年年兄教誨纔是,怎麽一味誇稱?聽了寧不有愧?我們且顧飲酒。”一面送盆到王謙六。王謙六也起了一令,令完,居行簡也是行了一令,各各歡然暢飲。
  
  來應聘因又笑嚮居行簡說道:“我想令郎詩中,說衙署冷淡,若要熱鬧,有何難事?如今第一着熱鬧勢利關頭,衹要奉承得幾個宦官歡喜,功名自然炫赫。小弟不瞞年兄說,近日若不走這條路,怎得有此風鮮衙門,使人知畏。”居行簡卻聽得甚不耐煩,又把好搶白他,衹叫人忙忙斟酒,直吃飲得盡歡盡興,方纔告別,起身而去不題.正是:
  
  趨炎小人事,寧澹君子心。
  
  澹處終常久,趨炎不可欽。
  
  居行簡同着公子別了先生入內,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埋怨夫人道:“我着人進來請公子出見,衹不過一時難回來給事,嬭衹該推托事故,不出纔是,怎麽竟打發她出來?喜得孩兒乖巧不露破綻,絶不疑心。倘或敗露,豈不是一場笑話。”夫人道:“我原不要她出來,恐怕露出本相。孩兒道:父親既認為男子,安得不以男子見人。又說:司空慣傢。故此放她出來。既不辱命,又何礙也?”居行簡道:“嬭道來給事定要見我孩兒,卻是為何?”夫人道:“想必是他曉得我孩兒會讀詩書,羨慕請見,也是年傢子侄常事。今已見過罷了。”居行簡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我坐在衙中,哪曉得外面事情。不知誰人傳出,說我孩兒人物清俊,文才秀美,歆動得滿城中有女之傢,要與孩兒為婿。他今日之來,竟有個先下手的為強,衹因不曾親眼見過,心還不定,今日見了,我看他光景,死心塌地要與我給個兒女親傢,豈不好笑。”遂將席間一番說話細細述知。道:“倘明日着人來議婚求允,這怎麽處?”夫人道:“原來如此。以後有人來說親衹推說孩兒年幼,再過幾年來說不遲。”說罷,也就不題。誰知這來應聘回傢,將居公子的相貌文才,席間禮儀細細述出,直聽得這個愛妾心花俱開。說道:“老爺千萬替我作主,使我女孩兒結此姻緣,心願足矣。”來應聘道:“我今日席間已曾露意。衹是他父親絶不招架,欲待再說,殊為失體,故此後來衹是吃酒。”愛妾道:“他衹不過一個窮官,你是風鮮,誰不願巴結,何不明日再托一個勢力之人去說。他難道自不思忖,有個不肯附就的麽?”來應聘道:“他雖是窮官,到也立品,衹是有些性子倔強,不順人情的人。我衹好慢慢托人宛轉去說,再無不成之理。”這纔是:
  
  有女求佳婿,生男願好逮。
  
  誰知有圓缺,惹出許多愁。
  
  居行簡衹因無子,祝夫人將掌珠小姐改了男裝,自己哄騙自己,以樂家庭。不料掌珠小姐自改了男裝之後,漸次長成,行動舉止,竟自認作男人,絶不露一毫女子之態。又常認真誦讀,就像要做秀纔、中舉、中進士,解會、狀元拿得穩穩的一般。父母見她聰明,衹得由她情性。不期讀到十二歲上,竟讀得滿腹文章,一腔才思,嚮來從不見人,今又接見了來給事之後,來給事跟隨的人一發傳揚開去,以致媒人日日到門講求親事。夫人衹是極力推辭,說公子年邁幼小,不是議親時候,再過幾年不遲,怎奈回了這傢,那傢又來,先前還是縉紳富室,後來俱是當道顯官,纏擾得無法可處。回又回他不得,應又應承不得,衹終日含含糊糊,擔了許多愁腸幹係。欲待對人說明了是個女兒,又因白己現立朝堂,日與士大夫接見,一旦說明,豈不被人笑恥。欲要使掌珠仍改女裝,深藏閨閣,使人慢慢的透露出來,以絶衆人求親之念,因又想道:“這事如何使得?再若知道是個女兒,有此才貌,一發來求的多了。你想長安子弟盡皆紈絝,半屬富豪,哪一個可稱坦腹?”遂想來想去,一時竟想不出什麽妙策以回衆人。往往憂愁,又當不得來給事托了王謙六,屢屢嚮居行簡求親。先前也回,無奈王謙六是在傢中的先生,早晚勸允,居型簡一日忽想定了一個主意,來尋夫人商量,以應將來。衹因這一商量,有分教:
  
  人心險惡原無準,一日風波十二時。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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