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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秀英才傳
捲一 小青
  引
  雪廬主人曰:千百年來,豔女、纔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臨邛、章臺,豔矣纔矣,而不怨。緑珠、小玉,亦豔矣纔矣,而歡極憾終,要亦怨其所不必怨。孰與姬之托根失所,闃寂自如,或諷之去終不去,竟以怨死乎!
  姬之前身似屈平,馮生之前身似楚懷王,妒婦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蘭。楚懷之莽也,上官、令尹之陰賊也,桂中之蠹,生則俱生。姬病益苦,益明妝靚衣,又似當年汩羅將沉,猶餐英而紉蕙也。
  太史公曰:“以彼纔遊諸國,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噫,斯三閭之為三閭,亦小青之為小青歟!三閭求知己於世人,不得,而索之雲中之湘君。湘君女子也,因想輪結,還現女子身而為小青。
  小青求知己於世人,不得,而問之水中之影。夫太白舉杯邀月,對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與太白對,小青之影可與小青語耶!讀其詩,至“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也。
  煙水散人曰:紅顔薄命,自古皆然。環佩空歸,留青莎於絶塞;陽臺擅嬖,織錦字於回文。其怨可謂深矣!然予謂小青之怨更有甚焉。蓋狂童匪匹不亞□□,獅子揚威豈同黃裏,而能寂處孤山,托芳懷於素萼,怨固堪憐,貞尤可取。此豔質香魂,羞見墜樓之句,不得為非煙而寬詠也。予嘗於雨窗燈下讀其詩,而為之撫掌稱幸。夫史遷不被腐刑,則《史記》可以不作。姬若得其所歸,則已合歡金屋,調笑鴛房,又何能苦思抒怨,而有零珠殘玉,如十二章之詩,至今歷歷,猶在人口耳間耶!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芳徽莫忘,彤管無愧。
  集小青為第一。
  明朝歷昌(萬歷、泰昌)間,杭州有一馮生者,豪公子也。嘗慕揚州為天下第一名郡,泛棹往遊。遂托媒嫗,買一小青為妾。
  青與生同姓,名喚玄玄。夙根穎異,姣美絶倫。當十歲時,遇一老尼,授以《心經》一捲。小青纔讀數遍,即能瞭瞭,復之不失一字。
  老尼曰:“此兒雖然敏慧,但惜福薄。願乞與我作為弟子。設或不肯,切不可令其識字,方有三十年之壽。”
  傢人以為妄,怒而叱之。其母本係女塾師,故小青得以相隨就學。
  所往之傢,都是名閨宦室,遂能工習詩詞,妙解音律。且江都故佳麗地也,每當諸閨秀雲集之時,茗戰手語,談笑紛然。小青偏能隨機酬答,出人意表,因此人人喜愛,惟恐小青不肯少留。雖則素閑儀範,而風情逸絶,綽約自好,其天性也。
  及年十六,其母貪得金帛,遂不及詳訪清濁,即以小青許嫁馮生。
  小青一見馮生之狀,嘈唼戚施,憨跳不韻,不覺淚如雨下,慘然嘆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
  及隨生至杭,其婦更加妒悍,一聞娶妾,吼聲如雷,含怒而出。衹見小青黛眉不展,容光黯淡,裊裊然恰似迎煙芍藥。婦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細看了一會,但冷笑曰:“標緻!標緻!”
  小青回鬟掩淚,愈加憤懣,然已是籠中鸚鵡,衹得麯意承順,而婦妒嫉之念不能少解。
  婦有戚屬楊夫人者,纔而賢淑,嘗就小青學棋,絶憐愛之。偶談及婦之奇妒處,不覺嘆息曰:“我觀汝女工諸技,色色皆精,奈何墮落在羅剎國內。我思欲脫子火坑,子能從我作筆硯友乎?”
  小青斂容起謝曰:“多蒙夫人愛同親女,賤妾豈不知感,所恨命如一葉,與死為鄰,衹怕此生無由侍奉!”語未畢,忽值婦至,遂各散去。
  一日,春光明媚,楊夫人邀婦泛湖,並拉小青隨往。船到斷橋,俱登岸閑步,婦與夫人攜手立於垂楊之下。
  小青獨至蘇小墓邊,取酒澆奠,低低口占一詩曰: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信傳來喚踏春。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時小青出居湖上未歸,故有“內信傳來”之句。當下徘徊,閑看了一會,即命肩輿由嶽墳而行,及至天竺,小青拜祝已畢,又默占一絶雲: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婦嚮前禮畢,顧謂夫人曰:“我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這是何故?”
  楊夫人未及答,小青應曰:“衹為菩薩能慈悲耳。”婦知諷己,便笑曰:“是了,是了,我當慈悲汝。”
  既而捨輿登舫,蕩槳中流。衹見兩堤間花柔草嫩,有許多豔服少年,挾彈馳騎,往來遊冶。同船諸女伴,捲簾憑檻,笑語喧嘩,倏東倏西,指點謔躍。而小青淡然凝坐,絶無輕佻之容。
  既而飲至半酣,楊夫人數取巨觴觴婦,婦已醉,徐語小青曰:“船有樓,汝可伴我一登。”
  比及登樓遠眺,久之,撫小青之背,而附耳低言曰:“你看遠山橫黛,煙水空蒙,好光景可惜,汝何自苦。豈不聞章臺柳,亦嘗倚紅樓,而盼韓郎走馬,汝乃作蒲團空觀耶!”
  小青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汝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
  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楊夫人又從容諷曰:“觀子豐神絶世,纔韻無雙,我雖非女俠,力能為汝定籌。適間所言章臺柳故事,汝乃會心人,豈不領悟。今世豈少一韓君平,汝何為緘愁含怨,自苦如此。且彼視汝之去,如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妝,汝遂嚮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
  小青謝曰:“夫人休矣!吾幼時曾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
  夫人嘆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語,或以飲食啖汝,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需,應用物件,衹需告我。”
  遂相顧泣下沾衣,惟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別去。楊夫人每嚮宗戚語之,聞者莫不酸鼻雲。
  居無何,婦妒益深,乃徙小青於孤山別業告誡曰:“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
  小青既到孤山,暗自念,彼置我於閑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長,藉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
  山在蘇公堤畔,乃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徑,一水千峰,雖幸狺語得離,耳目清逸,然當夢回孤枕,聽野寺之鐘聲;煙染長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嘗不黯然下淚也。因書一絶,以寄其幽怨雲: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傢。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小青之怨自此益深,而其幽憤之懷俱托之詩。或作小詞,又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視則不復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妝畢後,獨自步至池邊,臨波照影。徙倚之間,忽又呼影而言曰:“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雖知汝,汝豈相憐,假使我賫恨而死,汝豈能因我而現形耶!”
  喃喃了一會,復又笑曰:“狂且濁嫗,無辱知我,若得與汝作水中清友,我來汝現,我去汝隱,汝非我不親,我尋汝而至,洵足以相數晨夕,而可以無愁岑寂矣。”
  正在躊躇之際,忽聞婢女尋喚,遂回至臥內,即事題詩一章曰: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又一夕,風雨瀟瀟,梵鐘初動,四顧悄然,乃於書捲中撿出一帙《牡丹亭》,挑燈細玩。
  及讀至“尋夢”、“冥會”諸出,不覺低首沉吟,廢捲而嘆曰:“我衹道感春興怨,衹一小青。豈知癡情綺債,先有一個麗娘。然夢而死,死而生,一意纏綿,三年冰骨,而竟得夢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豈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問水中之影,汝真得夢裏之人,是則薄命,良緣相去殊遠。”
  言訖泫然泣下。回顧侍婢俱已熟寢,遂援筆賦成一絶雲: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時已夜半,但聞雨聲淅淅,亂灑芭蕉;風響蕭疏,斜敲窗紙;孤燈明滅,香冷雲屏。而愁心耿耿,至曉不能成寐。
  於時,楊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歿,夫人又欲從宦遠方,小青遂因吊奠,即與夫人言別。一叩靈車,淚如泉涌,遂以卮酒奠畢,與夫人握手綢繆,備敘別後衷麯。
  夫人因女夭亡,見了小青,倍加憐愛。小青又以夫人遠去,轉覺唏噓。盤桓數日,遂與婦一同送出北關,灑淚而別。
  自從夫人去後,無與同調,遂鬱鬱成疾,歲餘益深。其婦每命醫來看視,仍遣女婢以藥送至。小青佯為感謝,俟婢退出,將藥傾擲床頭,笑曰:“吾固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乎!”
  然病益沉重,水粒俱絶,每日衹飲梨汁一小盅許。然益明妝冶服,未嘗草草梳裹,或擁襆欹坐,或呼琵琶婦唱肓詞消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
  忽一日,語老嫗曰:“可為我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
  有頃,師至,即命寫照。寫畢,攬鏡細視曰:“得吾形似矣,猶未盡我神也,姑置之。”
  畫師遂又凝神極巧,重寫一圖。小青又註目熟視曰:“神是矣,而豐態未流動也,得非見我目端手莊故爾。”矜持如此,乃令置之。
  復命捉筆於旁,而自與老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或檢書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
  畫師去後,取圖張供榻前,焚香設梨酒而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遂命侍婢捧過筆硯,為書以寄楊夫人,其書曰:
  玄玄頭瀝血,緻啓於夫人臺座下:關頭祖帳,迥隔人天;官捨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雲酬。姊姊姨姨,別來無恙。
  猶憶元夜南樓,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姊?”於時角彩尋歡,纏綿徹曙,寧復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含吐,亦如尊旨雲雲。竊揆鄙衷,未見其可。
  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敢辱以當垆。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豔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
  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謖謖鬆聲。羅衣壓肌,鏡無乾影,朝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問絶。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
  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
  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
  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綉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絶,亦是鳥死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媼好藏,覓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於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畔,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緑蔭床,仿生平於響像,見空幃之寂□,是耶非耶!其人斯在!
  嗟乎夫人,明冥異路,永從此辭;玉腕珠顔,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慟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楮。末又有絶句一首曰:
  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
  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寫畢,擲筆於地,撫幾淚下,潸潸如雨,一慟而絶,年僅十八耳。
  直至傍晚,馮生始踉蹌而來,披帷一視,衹見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時。不覺長號頓足,嘔血升餘。
  徐撿得詩稿一捲,遺像一幅,並寄楊夫人一緘。啓視之,敘緻惋痛,馮生哀呼曰:“吾負汝,吾負汝。”
  婦聞,怒甚,趨索圖。乃匿過第三幅,而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捲,亦焚之。及再撿草稿,業已散失無存。
  惟小青臨卒時,嘗取花鈿數件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並前所載,得十絶句、一詞、一古詩,共十二篇耳。
  時有劉無夢者,素滑稽,與馮生相狎甚厚。嘗過別業,於小青臥處拾得殘箋數寸,乃《南鄉子》詞而不全,僅得三句云:“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衹得一半功夫。”李易安集中無此情語也。其詩雖極凄惋,不失氣骨,使與楊太史夫人唱和,殆難伯仲。雖全稿不傳,要之徑寸珊瑚,更自憐惜耳!
  劉無夢又嘗獲見第二圖,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裏朱外翠,秀豔有文士韻,然猶是副本,即青所謂“神已是,而豐態未流動”者。但不知第三幅更復何如。
  嫗亦嘗言,小青最喜看書,悉從楊夫人藉讀。間作小畫,畫一扇,甚自愛,馮生苦索之,堅執不與。及歿後,即浮厝於孤山之側,其詩有未載入傳中者,備錄於左:
  古詩一首
  雪意閣雲雲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
  米癲癲筆落窗外,鬆嵐秀處當我樓。
  垂簾衹愁好景少,捲簾又怕風繚繞。
  簾捲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
  妒煙漸瘦剪聲小,又是孤鴻淚悄悄。
  又絶句四首
  何處雙禽集畫欄,朱朱翠翠似青鸞。
  如今幾個憐文彩,也嚮秋風鬥羽翰。
  其二
  脈脈溶溶灧灧波,芙蓉睡醒欲如何。
  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其三
  盈盈金𠔌女班頭,一麯驪珠衆伎收。
  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
  其四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
  見說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
  《天仙子》詞一闋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卻清涼界。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雙裙帶。
  雲間有一煮鶴生者,落魄不羈,頗工吟詠,嘗於春日薄遊武林,泊舟於孤山石畔。尋至小青葬處,但見一塚草土,四壁煙蘿,徘徊感愴,立賦二絶以吊之,其詩云:
  羅衫點點淚痕鮮,照水徒看影自憐。
  不逐求凰來月下,冰心急似步飛煙。
  其二
  哮聲狺語不堪聆,竟使紅顔塚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無人讀牡丹亭。
  是夜月明如晝,煙景空蒙,煮鶴生小飲數杯,即命艤舟登岸,衹檢林木幽勝之處,縱步而行。
  忽遠遠望見梅花底下,有一女子,豐神絶俗,綽約如仙。其衣外□翠袖,內襯朱襦,若往若來,徜徉於花畔。
  煮鶴生緩緩跡之,恍惚聞其嘆息聲。
  及近前數武,衹見清風驟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已不知所適矣。
  煮鶴生不勝詫異曰:“斯豈小青娘之豔魄也耶。”遂回至船中,又續二章雲:
  梅花嘗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載哀。
  夜半岩前風動竹,分明空裏佩環來。
  其二
  不須惆悵恨東風,玉折蘭摧自古同。
  昨夜西冷看明月,香魂猶在亂梅中。
  自後名流韻士,紛紛吊輓。無非憐其纔,而傷其命薄。篇什頗多,不能備錄。
  嗚呼!世之負纔零落,躑躅泥犁中,顧影自憐,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勝道哉!
  予故以戔戔居士所作原傳,稍加編述,以為名媛傳中添一段佳話雲。
捲二 楊碧秋
  引
  煙水散人曰:予聞關睢之詠,獨取幽閑;傳記所褒,惟推貞靜,豈不以婦人之義節操為重?而曹娥雖死,其名皎皎,至今猶與江水並清也。
  自世道式微,而競以淫風相煽。桑濮訂歡,桃李互答,甚而有以紅葉為美事、西廂為佳話者矣!故世之論者,僅以雲鬢花容當美人之目,而但取其色,不較其行。珠不知美人云者,以其有幽閑貞靜之德,而不獨在乎螓首蛾眉。此風人思慕盛,王亦有西方美人之詠。
  然則,予之有取乎楊碧秋者,以其節也。雖然,抑更有說焉。假使桃夭早賦,鳳偶和鳴,白頭詠不必攡毫,遠山眉無憂翠淡,則其含貞成璞,亦未足為難。即使弦斷瑟琴,夢寒翡翠,而深扃閨閣之中,不致侵凌之暴,則其守身以全操,亦未足為難。
  惟是錯配匪人,早年處寡,心匪席而難轉,志如霜而莫污。江水可投,白刃可蹈,此心耿耿,百挫不回,惟欲從我夫子於地下耳。如此方可謂之至難,故曰“凌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或謂其事也周羽妻相仿,然處碧秋之地為尤難,自非王姥之力護,則已捐軀立盡,旦暮死矣!又安能享榮晚節,復上故夫人之墓耶!則其色固無雙,操亦絶世,而詩與畫猶屬餘技,目以美人之名,洵無愧也。我儀圖之,爰述其詳,白骨貞名,炳潔千古。
  集楊碧秋為第二。
  相傳會稽有一女郎,名喚李秀者,隨父流寓豫章。適為燕客所見,倩媒納聘,遂成花月期。豈知憐香護玉,北人終非當行。緻秀鬱鬱煩懣,遂有緑綺白頭之感。
  一日,隨行詣北,路經新嘉驛亭,和淚題詩,並書小引於前,備述其事雲:
  予生長會稽,幼攻書史。年方及笄,適於燕客。慨林下之風緻,事負腹之將軍,加以河東獅子,日吼數聲,薄言往訴,逢彼之怒,嗟嗟!予籠中人耳,死何足惜。但計委身草莽,湮沒無聞,故復忍死須臾,俟同伴睡熟,潛至後亭,以淚和墨書三詩於壁。庶知音見之,傷予生之不辰,則予死且不朽。
  其一
  銀紅衫子半蒙塵,一盞孤燈伴此身。
  愉似梨花經雨後,可憐零落不成春。
  其二
  終日如同虎豹遊,含情默坐思悠悠。
  老天生我非無意,留與風流作話頭。
  其三
  萬種憂愁訴阿誰,對人歡笑背人悲。
  此詩莫把尋常看,一句詩成千淚垂。
  一句詩成千淚垂。自三詩題壁後,又有山陰女子見而讀之,亦依韻和吟曰:“予山陰女也,吳將軍予父也。予鮮兄弟,父多蓄侍妾,終日嬉遊,未有悲而怨者。題壁女子何寄怨之深乎!”因用韻各賦一絶。
  其一云:
  婷婷弱質恨風塵,既許他人非我身。
  百年苦樂宜相守,何必嘵嘵自怨春。
  其二
  嫁雞且自逐雞遊,便嫁虎狼也罷休。
  妾婦不知順夫子,喃喃何事寄墻頭。
  其三
  試問題詩是阿誰,何因題壁令人悲。
  詩中盡是嫌夫句,遄死他鄉空淚垂。
  山陰女子和後,又有劉夫人者,亦武韻和吟曰:“會稽女,題怨也。山陰女,嘲正也。餘淮女也,過而讀之,有感另書己意。”
  其一云:
  駿馬村騎逐路塵,從來薄命不由身。
  羅敷有配調如瑟,怎肯臨歧怨豔春。
  其二
  魚水千年幾共遊,忠臣板蕩肯悠悠。
  是獅是豹無難事,一甕清冷息焰頭。
  其三
  雉頸癡妮是阿誰,雞飛守正亦堪悲。
  人生須嚮難中做,巾幗無籌笑淚垂。
  據我看來,山陰女之詩,立見甚高;劉夫人之詠,頗多感諷。雖然,樹高於林,風必摧之。女以纔色遇人,為天所忌。血淚墨痕,淋漓館壁,苟屬有情,能不為之於邑!然自三詩傳,而此郎幾與江妃、漢女並流聲於竹素間,即復淪落以怨死,勝彼塗脂抹粉,擅寵昭陽者萬萬矣!因楊碧秋亦係會稽人,故以李秀載於捲首,亦以見越地之多美色也。
  按碧秋諱涓。其父楊仲素,為邑庠生。母瀋氏,頗工吟詠。故碧秋得以五歲授書,七歲能摹二王帖,十歲善作五七言近體詩。
  及年十六,深諳音律,能譜新聲。又嘗潑墨為米傢雲氣。至其妖纖之態,柔潔之容,譬如淡月迎煙,秋蓉出水,故瀋氏嘗曰:“吾兒亭亭玉立,姿態幽妍,卻並無脂粉氣,他日必作一端貞婦也。”遂賦詩誇,擬有“如臨洛水為神女,若到蟾宮即素蛾”之句。
  然碧秋有此豔色,而性頗凝重,足跡不出中門,故外人罕見其面。
  於時適值仲素之弟季宣五旬初度,瀋氏親臨翰墨,畫下四景壽圖,乃令碧秋題詩幀首。
  碧秋看那第一幅春景,是畫桃花臨水,鬆頂鶴飛,高嶺嵯峨,成霞浮彩。遂題絶句一首雲:
  凡霞碧水迥塵寰,惟見鬆陰鶴往還。
  不學人間春易去,桃花日日映南山。
  又觀第二幅夏景,是畫蓮花滿池,傍有靠崖紅樓,一人黃冠白袷,憑欄而望。
  其詩云:
  太液池中千葉蓮,曉濡清露夕含煙。
  自從憑賞來仙馭,長映雲屏絳色鮮。
  第三幅秋景,是畫桂花數樹,桂邊有樓,一人倚樓看月,舉杯獨酌。其詩云:
  樽前酒美足婆娑,面似夭桃鬢未皤。
  明月正圓花正發,秋光獨在畫樓多。
  第四幅鼕景,是畫江天雪月,梅樹臨窗。其詩云:
  橫斜梅影拂窗紗,雲去峰頭露月華。
  不是群真遙獻瑞,碧天豈肯散瓊花。
  瀋氏看了四詩,欣然笑曰:“不惟敏捷,更能洗脫時俗祝慶套語,據爾這般才思,在今閨閫中,洵可獨步一時也。”
  無何,已是季宣壽辰,即以四畫並賀禮等物,着人送去。季宣大喜,即令張挂中堂,以誇示賓客。
  時有謝二玄者,與仲素同庠友善,是日亦以造賀在座。詢知畫上之詩為碧秋所題,便以次子茂纔求婚於仲素,而浼季宣作伐。仲素以通傢情厚,更見茂纔秀雅能文,立時許諾。
  原來謝有二子,長曰孟文,已經分爨,棄儒業賈,傢纍千金,衹是吝嗇異常,錙銖不捨。次郎茂纔,長於碧秋一歲,雅善屬文,性頗佻撻。謝二玄既得季宣議允,擇日行聘,即擬鼕間伉儷。
  忽值本城有一鄉紳,以恩蔭作刺滇南,特具幣帛聘謝為記室。二玄即與仲素作別,曰:“此行多則三載,且俟小弟回來,另行擇吉。”仲素唯唯。
  豈料二玄一去,遲留六年不返。仲素、季宣相繼物故,而碧秋已年二十三矣。瀋氏哀愴過情,時時臥榻不起。且傢事嚮係清寒,自經殯厝之後,愈覺消乏。
  碧秋既抱失怙之痛,血淚幾枯;更值母氏多病,每每倩人典賣簪釵,以供藥餌。雖則性秉幽貞,志甘澹泊。然春風楊柳,秋月芙蓉,盼佳信之無傳,傷良時之易邁。而玉簫聲冷,彩筆興疏,緑慘紅愁,眉嫵間常有黯淡色。又恐侍婢竊見,時時偷嚮花邊拭淚。
  是年鼕,二玄始歸,因見仲素已歿,即草草完娶。結縭之後,亦頗瑟琴靜好。
  但茂纔自父久出,其母溺愛,不行拘檢。托言寓寺讀書,日與市井無賴呼盧博彩,以賭為事。及成親月餘,依舊出去。
  那些無賴,貪着茂纔錢鈔盡多,惟恐新婚婉孌,不入其套,遂又誘入娼妓傢,拴同局賭。
  雖以碧秋姿色無雙,畢竟是良閨風範,而合歡之際,不過婉轉綢繆,微微調笑而已,豈如妓女風騷淫蕩,麯意趨承。所以茂纔迷戀日深,或三五日一歸,或半月一月方回一次。
  二玄詰究時,其母更為支吾抵塞。惟碧秋心下瞭然,每每從容泣諫曰:“妾之先人特以弱質字郎者,以郎為詩禮之裔,必為良儒,不作蕩子。豈今棄傢室而入狎邪,墮本業而事賭博。固知秦樓風月,遠勝荊釵,所恐設塹陷人,莫逃姦局。異時床頭金盡,生計艱難,必為親朋譏笑,而悔將無及矣!妾之薄命,但期速死。而以夫婦情誼,豈忍緘口不言。然妾亦遑惜,其如二白何!”
  言訖,悲啼宛轉,羅袖盡濕。茂纔亦為感動,沉思良久曰:“卿言殊是,吾將謝絶此輩矣!”
  豈期數日之後,復為邀去。初時亦頗峻拒,及羅裾飄曳,進酒於前;象板輕搖,嬌音繞屋,則又心惑意迷,而流連莫返矣。
  初時漸運橐金,金盡,即將負郭腴田,央人棄賣。又嘗偵俟碧秋下樓,抻開笥篋,罄捲綺□環瑱而去。
  碧秋含愁抱楚,時刻淚零。然絶無怨容,亦並無一言抵觸。惟時時托之吟詠以自遣。姑錄其七言近體二章雲:
  老天生妾亦何為,不怨春風衹自悲。
  明月嚮來邀獨夢,菱花久已別雙眉。
  願將冰萼同心事,豈逐啼鶯出綉幃。
  無限幽懷誰可訴,背人惟有淚偷垂。
  其二
  不能承順事良人,薄命還須恨自身。
  苦樂均宜操井臼,歸寧何日見慈親。
  泣殘杜宇休題怨,落盡煙花豈惜春。
  若得郎心憐妾意,此時方掃翠蛾顰。
  其詩連篇纍帙,無非自怨之語,故不備錄。
  時有蔣雲甫者,傢富而行薄,好色尤甚,與茂纔少同筆硯,結為弟兄。一日賭輸,事極詣蔣稱貸。
  蔣雲甫嚮慕碧秋之美,思欲一見而無由。忽值茂纔藉銀,心下暗喜,便應允曰:“今日偶因未便,容俟明晨措處持奉。兄衹在傢相等,不必更來。”
  茂纔猶慮不穩,又再四訂約。
  次日飯後,蔣雲甫盛服而至,笑容可掬。茂纔迎進坐定,即問所懇之事。
  雲甫曰:“昨蒙兄命,欲得一二十金。弟思一二十金,何足應兄之急?故特湊下五十兩,不拘時月,隨便付還,不必言利,亦不消立券。便尊嫂處尚未見禮,故特竭誠奉拜,乞兄請出一見。”
  茂纔聽說肯藉五十金,欣喜過望。即忙進內以告碧秋。碧秋悵然曰:“非親非族,豈有相見之禮!況聞此生做人輕薄,今無故而欲令我出見,其心莫測,君何不即時回絶,而反問我,殊覺可笑。”
  茂纔便以尚未梳妝為辭。怎當雲甫堅執要見,那五十兩又放在袖中,不肯遞過。
  茂纔急於得銀,連次進內催逼,慍見於色。碧秋無奈,衹得毀妝易服而出,然妖豔之態終不可掩。
  雲甫嚮前揖畢,方欲啓問,而碧秋已轉身進內矣。便將銀交付,茂纔亦於幾上取過藉契,雲甫假意推卻,即袖券而去。
  無何,二玄下鄉取租,至一佃戶傢,其人駭然曰:“宅上貴産,已經令郎於某月間,棄賣於某處為業。某已嚮彼認租,何得復來相索耶!”
  又至一傢,其人亦照前回答。共有三十餘畝,典賣殆盡。
  二玄星夜趨回,覓見茂纔,以檀木棍亂擊數十下,碧秋為之哀泣,跪懇得免。然已遍體重傷,血濺滿地。
  自此時時嘔血,遂成不起之疾。將及半載而病革,臨死,執碧秋之手而哭曰:“我以不聽汝言,緻有今日,然以負卿罪重,死有餘辜。所可恨者,又纍汝懷孕數月,但自分娩之後,無論是女是男,即宜棄擲,另行擇嫁。則我雖在九泉,亦得瞑目矣!”言訖而逝,年僅二十六歲。
  碧秋雙手抑項,疾呼數聲,遂一慟僕地,半日方蘇。自此五六日,曉夜悲號,水粒俱絶。
  及終七之後,二玄心下甚覺憐憫碧秋,即俗央媒出嫁。
  碧秋微聞其事,步出堂前,襝裧再拜而泣曰:“媳婦雖極愚陋,頗知禮義廉恥,豈有貞女而事二夫!故自謝郎去世,即擬相從於地下。然所以遲留暫緩者,因有腹中之孕耳。若不蒙恩見察,而必欲奪其志焉,有死而已,决難從命。”
  二玄亦為之改容起敬,其議遂寢。數月之後,方獲臨蓐,而舉一男,試其啼聲,寧馨可卜。
  忽值蔣雲甫遣人催索,連本利算,該九十餘兩。
  二玄愕然曰:“既有此項交易,何小兒在日,並不取討。”其人曰:“現有二大官臨終回札,即傢主吊奠之日,亦嘗微及此事。所以遲緩不即取索者,以通傢之誼故也,何乃以貴冗而竟相忘耶?”
  二玄默然久之,乃屬其婉言致意,以俟遲遲奉楚。自後或十日,或半月,即遣人坐逼,絮聒不休。
  延及半載,蔣雲甫往告孟文曰:“有藉有還,交易之常。乃尊公遷延時日,毫釐不吐,豈有負而不償之理!比聞令弟婦守寡未嫁,小弟亦緣喪偶,若或藉重兄命,而獲諧姻好,願以此項抵作聘資,未識尊意以為可否?”
  孟文欣然首肯,馳告二玄。二玄許可,乃囑侍婢乘間以語碧秋。碧秋即時哭僕於地,嗚咽不能出聲。二玄再三解諭,而碧秋堅執不允曰:“生為謝傢婦,死作謝傢鬼。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蔣雲甫知事不諧,即令數人坐定催逼,又欲具詞鳴控當道。
  二玄事急,呼出碧秋,含淚而告曰:“吾意欲令汝伯代償,則冤業兒慳吝至極,一毛莫拔。若欲典賣衣飾,則囊橐已盡。汝但知節操為重,而不知孝順舅姑為尤重。若肯見依,猶可延我數日之命。如果執意不從,我於今夕當自縊而死矣。”
  碧秋躊躇半晌,慨然曰:“媳婦一身不足惜,所憐懷中血胤,何以處置?”
  二玄曰:“鄰西宋翁年晚無兒,其妾生子,甫一月而死,曷若承繼於彼,可以無憂矣!”
  即令侍婢請過宋妾以實告之,宋妾驚喜曰:“果獲如此,若兒即吾兒也。”
  碧秋取出金釵一隻,羅衫二領,贈與宋妾,號哭而送曰:“兒生吾不能再見,兒死或與我魂魄相依。哀哉謝郎,相見在邇,無相尤也。”
  遂將衫襖裙褲緊綰帶結,復以雙綫密密紉綴。拆開花剪,而以半股縛臂。於是明妝豔服,以俟肩輿之至。
  及抵蔣室,即有掌禮者請同拜堂,碧秋厲聲曰:“吾已有誓在先,必俟三日之後,方可成禮。”
  蔣雲甫見事已諧,遂不相強,而唯唯依允。
  原來蔣素富饒,已蓄四妾,一曰鄧氏,一曰楚娥,一曰玉秀,一曰緋桃,年俱二十許,近前施禮,邀請赴席。碧秋曰:“食不下咽,但與我杯水可矣。”是夜,蔣生慮有不測,乃令鄧氏、緋桃伴睡。
  至次日,復囑四姬委麯勸慰,碧秋垂首長嘆,寂無一言。至第三日,蔣生乃大設供具,珍錯雜陳,器皿精異,列四姬於兩側,置二席於正南。自坐於左,而虛其右位。
  乃着群婢扶擁碧秋至前,笑而謂之曰:“卿以絶世之容,誤為謝傢兒所苦。我今以百金為聘,傢頗小康,亦何辱於卿,而卿乃執迷如是乎?今特虛其右席以候。卿若肯允就,寵必專房。設或拗執,可為我站於階下。”
  碧秋即至前廡,盤膝而坐。蔣生微微冷笑曰:“薄命妮子,不足擡舉!”
  遂與四姬嬉笑諧謔。或吹玉蕭,或歌雅麯,遍喚諸婢輪次遞酒。
  俄而斜陽西墜,放下珠簾,銀燭熒煌於綺席,明月掩映於紗窗,而蔣生已頽然醉矣!乃拂衣而起,指揮衆姬,意欲用強姦染。
  斯時碧秋已於臂上解下利刃,揮袖近前,怒聲叱曰:“人各有志,汝何用強凌逼,若要鬍行,即以頸血濺爾之衣矣!”言訖舉刃一抹,鮮血橫飛,登時僕於階側。
  蔣生駭懼,疾令諸姬扶上臥榻,連夜延醫看視。喉管未傷,猶可療救,但飲以薄糜,旋即噴出。
  諸姬再四勸解曰:“娘若得愈,悉聽尊志,當即以肩輿送歸尊堂處矣!慎毋自苦。”
  將及旬餘,稍有起色。蔣雲甫雖不敢再犯,而切齒懷恨。
  忽值閩縣縣丞康爾吉,任滿回去,與會稽邑尊俱係南直金壇人。以桑梓舊誼,便路過訪。新值斷弦,擬欲謀置一妾,久而未諧,已雇舟將去矣。
  蔣生探知其事,即輓縣吏為媒。而偽托送歸,以詒碧秋,賄囑輿夫,徑往江口船上。
  比及碧秋揣知中計,而船已離岸丈許。回顧江流,情危事急,將身一跳,竄入波心。
  康縣丞急得汗流浹背,疾呼救起,扶進後艙。
  其母王氏,親為解換濕衣。豈知衣帶自裏自外,纍纍盤結。碧秋雙手推住,泫然泣下曰:“慎毋解我衣,我頭可斷,我身難辱,决無再生之理。”
  王氏亦嘆息曰:“我已知汝必有冤抑之情,但與我子無涉,何得相纍。願聞其故,仍以娘子送歸可也。”
  碧秋遂以前事略抒顛末。王氏驚嘆曰:“原來卻是一位貞烈娘子,可敬可羨。何物蔣生,毒心短行,一至於此。但欲將子送歸,則既出謝門,兒已他繼,斷無復歸之禮。即欲歸傍尊堂,以子豔色,恐仍不免多露之染。據我倒有一條妙策,子肯聽否?”
  碧秋曰:“千思萬想,未亡人所欠,衹有一死,不知所諭何事?”
  王氏曰:“我以娘子今日事勢揆之,保身完操,亦以赴死為上。但幸獲遇我,可以保全。我已茹齋奉佛二十餘載,此去金壇,路亦不遠,離城數裏,有一尼庵。乃我預為修造,以作暮年皈依之所。今此一歸,即於庵中棲住。子既無所依傍,不若隨我而去,避跡玄門,懺悔從前業障。茅屋藤床,足以相伴為娛。又何必捐軀輕殉者哉?”
  先是碧秋曾夢觀音大士囑咐雲:“子有災厄當死,若遇黃衣人,方能救免。即或相隨遠去,以俟他年子母重遇。”及是日,王氏身果衣黃,故碧秋依允曰:“既蒙恩慈超度,願即拜為母氏,方敢相依。”蓋猶未測康爾吉之心,故認為母女,以絶其念。
  及抵金壇,即與王氏同歸尼剎。其地亦頗幽邃,終日閉關參究釋典。詎惟西子鏡奩,洗空粉黛,並那謝傢柳絮,拋棄瓊瑤。
  而流光如電,自嚮庵寄跡,不覺已又是二十餘年,王氏已經去世,碧秋撫今感昔,嘗賦七言二絶雲:
  雲掩鬆扉花氣清,六時功課一函經。
  啼鶯也解耽幽寂,偏嚮窗前巧弄聲。
  其二
  山色鐘聲共悄然,從來不為俗情牽。
  花開花謝渾閑事,月照禪心二十年。
  忽一日,有一少年扣扉避雨。碧秋遙從窗內望見,手把金釵,嚮佛祈褥。而其狀貌酷肖茂纔,乃屬老尼出見,探其居址。
  少年答曰:“我會稽人也。此間有一康縣丞傢,不知離庵幾許,望乞姑姑指示。”
  碧秋便從簾內問曰:“郎君既係會稽,何姓何名?遠尋康某為着何事?”
  少年曰:“小生謝蓼莪,生母楊氏,為因康爾吉強劫而來,故特遠尋至此。”
  碧秋疾忙步出,又問曰:“汝父何名?今可在否?”少年曰:“亡父茂纔,去世已久,我乃遺腹子也。”
  碧秋不待話畢,即抱住大哭曰:“我兒不消遠訪,我即爾母楊碧秋也。撫汝半歲,強逼分離。今以何人指點,特來尋覓?”
  謝蓼莪唏噓半晌,方拭淚而對曰:“兒於今科已中第七十三名進士,除授吉安府推官。幸蒙宋母備說前事,並以金釵為驗。故兒止帶一僕,星夜前來。今既幸遇,望即速行。外大母春秋雖高,猶幸無恙。俟母抵傢一會,即同之任矣!”
  碧秋曰:“我自到此二十一年,曾無一日散心。亦並不拈弄翰墨,然非此地棲跡,亦安得尚在!今茲一別,重至無期。當以數言留壁,少紀幽懷。”遂援筆書云:
  予自幼有詩癖、畫癖、山水癖。竊謂此生,縱不獲騎秦傢彩鳳,而苟得所歸,亦可以詩囊畫捲,徜徉於山水間。詎期蝶夢成愁,旋又鴛行中斷。一束蘭心,雖則凌冰透雪;數聲鴉噪,其如夕逼晨催。遂以頸試青鋒,誓欲捐生於豪室;身投碧水,還期覓伴於江妃。乃夢感慈雲,恩邀王母。遂使越中弱質,遠托禪宮;薄命餘生,長依綉佛。千裏鄉關,惟見碧天無際;萬株桃杏,憑教玉洞長扃。衹望淨土埋魂,化作杜鵑歸泣;豈知寧馨孤嗣,已從雁塔題名。故雖萊彩飛歡,將泛西歸之棹;而煙霞久伴,反縈獨去之悲。用志蕪懷於殿壁,並紀往來之歲月。使後之探奇閨史,隨喜雲車,得以憐其幸存,而鑒其磊落之苦志焉。予謂誰?會稽楊涓,字碧秋,今法號雪照者是也。
  題畢,即命取酒澆奠,拜別王氏之墓。哀慟移時,方與衆尼謝別,回至會稽。其年瀋氏已有八十七歲,母獲重會,子掇巍科,合邑稱羨,鹹以為貞節之報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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