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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醒世恒言
  (一名《醒世恒言二集》) 二十四回 存
  题心远主人著,芾斋主人评。心远道人尚有小说《十二峰》。
  
  清雍正间原刊本,首有雍正丙午(1726)清和下浣螺芾斋主人序。封面横署“墨憨斋遗稿”,墨憨斋系明代冯梦龙斋名,殆欲托冯梦龙所作。分上下函(集),各十二回,每回演一故事,共二十四个故事。每回后有“总批”、“又批”。上函第六回首署“心远主人著”,下函第一回首题“心远主人编次”。上函第一回前无全书题署,下函首回前题“新奇小说”四字。有图六幅,均有题辞;半叶八行,行十八字。【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出《通俗小说总目提要》
第一回 琉球国力士兴王
  大凡有奇举者,必有奇识;有奇气者,必有奇才。乃天地间浩然正气所钟,有不可得而掩抑者。既不与操莽同科,亦不甘草木共朽,斯真天下大丈夫的举动异乎寻常万万也。如今人但知张子房后来兴了汉家王业,身为帝者师,那个椎秦的力士,遂泯泯无闻。噫,岂真无闻也哉?吾得之汉野史矣。
  话说秦始皇灭了六国,杀伐凶残,天下大乱。其时韩国有个张良,宇子房,状貌如妇人女子,而胸藏韬略。每愤不得荆轲、聂政之流为友,以快其愿,乃遍游四方,竭数年之力,散千金之赀,广求豪侠之士,而不可得。一日渡江游越,忽见丛人聚观,团圞围裹。中间一人,手执铁椎挥舞。子房有心,挨身入看,但见其人:
  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拔不倒金刚菩萨;目似铜铃,睛如黑漆,看不过焦面鬼王。人称力士,手持铁椎,欲左则左,欲右则右,轮如千军万马;斩金如雪,击石如泥,搪着的粉骨碎身。正是:侠骨果堪酬一剑,英风自足长千人
  舞罢一回,将椎放下,向众人道声:“列位请了。小子姓陈,原是陈国人氏。力能扛鼎,气足食牛、人都呼我为陈力士。忿恨天下纷纷,壮士无立锥之地,英雄失用武之场。小于炼此神椎,百发百中,闷坐至愤懑时,遂向闹市舞弄一番,博些银钱,沽酒一醉,以遣闷怀。今日来到贵地,望乞列位慨然。”连问三声,并无人应。力士叹道:“休矣,休矣。人称越人多吝,其此之谓乎!”遂收拾巾帻、衣服,举椎向东竟走。子房看得明白,料道此人不凡,急急向前一把扯住,邀进酒馆坐定,说道:“在下姓张,名良,字子房,韩入也。适间见力士专用好椎,邀来坐定饮酒。”力士乃道:“既蒙高谊,唤酒保取酒来。”当时酒保摆列嘉肴旨酒,促膝而饮,欢洽生平。力士吃得大畅,问道:“群雄将起。未知何时定乎?”子房答道:“秦皇暴虐,大造阿房恣怨,长城筑愁,四方鼎沸,万姓尘蒙。唯冀慨允,意欲借足下椎,以当荆轲之匕,不知力士可行此乎?”力士道:“此事甚易。吾之神椎,百发百中,不能避的。但天下大事难与争衡。古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椎秦之后,君当自往建立功名,某自往海岛遐荒,另寻机会。”
  二人说毕,子房筭还饭银出门,竟赴长安进发,一路上免不得晓行夜住。力士将椎密藏身边,不与一人看见,不题。
  且说秦皇此时正在南浮沧海,东禅泰山。一日,回到博浪沙地方。但见:
  旌旗耀日,戈戟参天。恭恭敬敬,簇拥着一朝天子;齐齐整整,摆列着百队臣僚。闹哎哄六街三市,雄纠纠万马千军,看不尽龙车凤辇,说不了短剑长枪。
  却说张良和力士,探听得始皇封禅回朝,正在博浪沙中相遇,二人遂挨身立定,专俟始皇驾到,力士遂提起神椎,望空一下,如天崩地裂之声,误将副车一乘,打得粉碎。众多随从、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始皇大怒,即时传旨,大街小巷逐户挨查,毫无踪迹。有得许多形似可疑者,尽行诛戮。又传旨颁行天下文武官员,细察民间有素善弄椎、强有力道士。概行枭斩;其有知而不举者同罪。星夜传喻天下,又杀了许多无辜。
  一日,颁行到陈,陈令吴素闻治下陈力士神椎,乃暗暗差人捕捉。地方禀称:“此人并无家业,云游四方,不知何往。”令无忧虑,不较隐讳,只得上表自陈道:“臣治下有陈力士者,平素弄椎,但其人不事家业,云游四方。臣今画影图形搜捉,待获之日,遵旨施刑。”始皇见表大怒,敕限陈令尹大索十日,如若不获,遭大将李纯统兵十万,将本处地方不论军民老幼,尽行洗荡。陈令尹得旨大惊,只得挨门逐户,昼夜搜求。看看到了七朝八日,并无踪影。朝廷差了李纯屯兵本界,到期苦无陈力士,即纵兵洗荡。其时惊动陈民万万,莫知所措。只见郊外一人,姓陈,名胜,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召号众人,大声叫道:“朝廷因一陈力士末获而欲洗吾千里之民,是激我辈反也。今势在燃眉,若不举事,则坐以待毙。吾将救百万生灵,愿从者俱来!”陈胜说毕,只见纷纷聚集,顷刻数万。陈胜大喜,遂拥众作乱。先设计将李纯杀了,号召四方,莫不响应。后来楚汉兴兵,竞以灭秦。其发端皆由于子房借力士神椎一击之力也。
  且说张子房见椎中副车,大失所望,于人丛中忽然不见了力士,怏怏不乐,竟往丰沛云游去了。单表陈力士见椎不中,知事不济,撇了子房,急忙转身便走。自思秦皇毕竟大索天下,除非海外,一则可以躲避藏身,二来得以相机立业。星夜走到闽越地方,经由海口,泛舟东渡,来至一所,乃海外琉球国。沿革国王有三:曰中山王,曰山南王,曰山北王,俗尚勇力,好剽掠杀人。力上泊舟登岸。正是中山地方。其主昏虐无道,奸臣当国,大失民心。又探听得其国有彭山岛,最称险隘,竟自来到彭山岛地方住下。日前铸就一推,在岛内不时戏舞,自称:“某本天朝椎师,偶来此地。你众人有愿学者,当传汝妙技。”说毕,又舞一回。起初时,人椎并见,半晌间,只见椎不见人,果然是星驰电闪,虎跃龙飞。众人齐声喝采,争相罗拜投师。力士就住在岛内,搭起台来,朝夕与众人讲习武艺,教演椎法。彭岛上下,共聚有数万人,一个个铜头铁额,虎臂熊腰,能争惯战,椎法强精。力士暗喜,登台召集众人道:“我见你国王无道,万民失所,况兼你等椎法俱已精熟,闻本地金银与铜锡同价,今将金、银、铜、铁、锡各打成椎,每样一万枚,号为五金兵,杀奔琉球国内。砍了国君,剪除奸侫,为万民解愤。某与诸君,共享富贵。时不可失,愿与诸君图之。”众人齐声答道:“椎师此举应天顺人,我等各愿努力向前。”力士当日计点本岛兵五万,选了头目,分为五队:金椎总中军,银铁二椎为先锋,铜、锡二椎为后队,择日起兵,杀奔琉球城下。立下五寨,力士自总中军,差银铁二椎兵,将四门团团围定,令铜椎兵往山南埋伏,防山南王救兵至,即出挡住;令锡椎兵往北山埋伏,防北山王救兵至,即出挡住。
  却说国内守城官军望见尘土蔽天,椎兵突至,急急将城门闭上,流星飞马,报与国王。国王闻报大惊,登时聚集文武,商议退兵之计。有上相出班奏道:“水来土掩,兵至将迎,臣领倭兵退敌。”国王准奏。上相出朝,整点倭兵十万,开城迎敌,正遇银椎兵,混杀一阵,不分胜负。次日,上相又出兵厮杀,正与银椎兵战到五十余合,不提防铁椎兵彻了围城兵马,竟来助阵。上相首尾受敌,支架不住,拨马便走。却被铁椎兵赶上,手起一椎,将上相打死,杀了倭兵数万。飞马招知国王,国王大惊无措,只得传令紧闭四门,差倭兵死守。乃放起狼烟数把,传到山南、山北二王。二王闻知中山王国乱,唇齿之邦不可不救,即刻点起精兵杀来。却说山南王离城数日,忽然半路遇着铜椎兵杀出,两下交锋良久,山南王大败,被铜椎兵一椎打来,正中山南王马尾,将王掀下马来,椎兵一齐向前活捉而去,余兵各自逃散。山北王亦被锡椎兵打死,枭了首级,俱各回兵,赴中军帐献功。力士大喜,各记了功劳簿。将山南王权且羁住寨内,待打破城池,自有发落。
  却说国王,探马报知南北二王俱被杀退,心中忧惶无计。群臣奏道:“外无救援,内而死守,必败之道。今计城中尚有精兵二十万,愿我王倾国而起,御驾亲征,无有不胜。”国王准奏,全身披挂,即刻点起大兵杀出城来。早有椎兵报入中军帐内。力士闻知,乃聚五寨兵马,传令:“胜负雌雄,在此一举。上前有功,退后必罚。”乃亲自提椎出马,摆下五兵降势,按东南西北中,分拨金银铜铁锡,各依队伍而进。国王各分兵对敌。力士出马当先,望着中军杀来,正遇国王。更不打话,两马相交,战到三十回合,力士卖个破绽,诈败而走。国王不知,纵马赶来。看看将近,力士大吼一声,回手一椎,正中国王顶门,连人带马,打成肉泥,逐率兵杀转。倭兵见中军旗倒,四散逃生。力士统领五金兵杀入城中,但见城中军兵尽皆投服乞命。力士连忙出了安民榜,不许妄杀—人、妄取一物,违者枭示。但查平日害民奸党,尽行诛戮。其中山王妻子,迁之城南,岁给廪饩。众椎兵遂请力士正位。力士乃自称大力王,国号仍名琉球。择日升殿,大赏有功将士,擢五兵头目为值殿将军。仍将山南王取出赐坐,以宾礼相待,说道:“某见中山王无道,特来救此一方民。山南、山北,确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即命接宴款待山南王,备鞍马送回本山。又差使到山北,今立山北王子为主。
  大力王自居王位,治国安民,文修武备,暗暗差人到中国,探听得秦国已灭,正值楚汉交锋,项王挫败之际,张子房在汉王幕下为军师。遂差官兵,将奇珍异宝进贡,随致书于张子房。差官领命,将书呈送军师府中投递,子房接书展看。书曰:
  琉球国大力王陈力士,致书于汉张军师幕下:念力士与君侯萍水相逢,谬承重托,不料误中副车,迄今怏怏。恭闻君侯功名彪炳,遐荒知己,雀跃殊深。力士自向年东渡,见中山无道,遂慨然训练五金兵,唾手而得,军民推戴。尚号大力王。建立数年,无一善政,望君侯不吝金玉,时加提诲。海岛小臣,幸甚,幸甚
  子房看毕大掠,叹道:“我料此人义侠不凡,终成大事。”遂修书裁答,令差官拿回。
  却说倭使自转本国回话,随将张军师回书呈上。大力王开看,书曰:
  大汉军师张良复书于琉球国大力王殿下:夙仰雄风,有怀靡已。忽接德音,喜从天坠。当年祖龙虽云幸脱,而沙丘之魄已夺于一击之间,英雄举动,岂得以成败论乎!近闻琉球即位,创业开基,深可庆贺。良托圣天子洪福,马到功成。但人生驹隙,富贵浮云,良少年与赤松子游,善辟谷,终当急流勇退,云游蓬莱。贵治虽遥,当图把臂。谨布复,曷任神驰。
  大力王看毕,大喜。亦思人生光阴有限,岂可恋此浮名?想蓬莱在望,回首非遥,每日与群臣整理国事。暇时修真养性,专候张子房到来。
  忽一日,巡海倭兵报称:“海上有扁舟自南而下,内止一人,素服道装,亲自荡桨,泊在岸口,口称要见大王。”大力王料道:“此必子房至矣!”遂摆驾出城迎接,果系子房。二人相见,喜不自胜。大力王乃迎接子房进殿,纳头便拜,子房慌忙跪下回礼。大力王急令左右扶起,自便低首八拜道:“念力士一介之夫,爰掌一国,其愿毕矣。今愿拜君侯为师,相从骥尾,不辞劳苦,云游访道。”子房道:“君王既为一国之主,安能脱身?”力士道:“某向年谋取琉球,初非利己,原为伐罪锄奸,救民水火。其时中山王子尚幼,某恐人心不服,反生他变,只得自立,将其妻、子,迁之城南,岁给饩廪。今其子已长,闻颇贤,可以继立,某安得久假不归。”遂令人迎请中山王妻、子到殿,将国事逐一交付,自便更换道衣。文武群臣、军民人等。再三恳留不住。中山王子只得摆宾款待,又将金银宝贝差倭使赆送。子房、力士一概不受,但收拾随身布衣、草履,便要起身。王子率领文武官员,一直送至海口,军民无不攀辕堕泪。子房、力士自上小舟,作别去了。王子君臣自回朝治事不题。
  子房二人驾了扁舟,遍游海岛。寒暑迭更,桃梅作历,来到蓬莱仙境,遥望翠壁参天,奇峰蔽日,果然是:
  仙境不同凡世界,道心须下死工夫。
  二人舍舟登岸,转入山湾。行了数日,但闻些鸟语花香,绝不听鸡鸣犬吠。二人又行了十余日,只见前面一山,高可接天,上有二童子,俯视山下。叫道:“来者莫非大汉军师张良、琉球国王陈力士么?”二人吃了一惊,抬头答道:“某等正是。请问仙童,何以知之?”仙童道:“我师知汝二人功成学道,今日当来,特差我等在此接引。可从山之东麓取路上山,便是蓬莱绝顶也。”二人闻说,大喜,随从东麓上山,与童子施礼毕,仙童向前引导。来至蓬莱殿,一同进内。殿上坐着亦松子、黄石公。子房迎见,仙风道骨,比前授履时,更自不同。二人向前拜了仙师,仙师道:“汝二人夙有仙缘,今成证果,急流勇退,俱得长生。”遂命仙童摆列仙酒、仙肴,与子房、力士洗尘。阶下奏起仙乐,二人如身在云端。自觉尘心尽绝,道气不凡,俱得长生不老,位立仙班矣。
  看官,你道子房、力士皆能成证仙缘,却是为何?此正天地间一点浩然正气,亘古长生,视富贵如浮云,弃功名如敝屣,从来义侠可以证仙,所以俱得身步蓬莱,名登仙府,岂寻常者所能到乎?诗曰;
  到头问功业,老子其犹龙。
  汉鼎在何处,身名向赤松。
  卷舒任吾意,壮节表苍穹。
  力士岂不奇,千载慕英风。
  虽为琉球主,应是一代雄。
  安得终泯没,青史显高踪。
  总批:斯人泯没久矣,得此表章一番,愈见英雄;奇勇奇谋,久而弥显。
第二回 高宗朝大选群英
  功名天定不须疑,文字难凭正与奇。座主梦中糊眼处,朱衣晴里点头时。
  发于子孙,一毫也不爽。诗曰:
  谁人不愿登天榜,多半穷寒却为何?
  立德立功才立命,云泥福报不差讹。
  当初宋高宗南渡以来,建都临安。固天下初定,要简选人才,高宗斋戒了三日,在御前焚了一炷御香,对天盟誓。把一个七宝拼成的玲珑玉净瓶内安着三个试官名字,高宗向天拜了四拜,御手将金匙取出一个来,内侍展开呈上,高宗看时,却是同平章翰林院知制诰学士,姓张名悫,乃是山西应州人,是个少年科甲,向负天下才名,由探花及第出身,受知先帝。高宗随点他为今科主试,考选天下举人。张悫面君谢恩,衔命出了朝门,进入贡院。其时又遴选十个分房试官,张悫做大座主。正值建炎三年,南渡初临,修文偃武。张悫预先各省直行下文书,说新主御极,务须天下举人个个要取齐会试。这十个分考官,乃是马伸、张澂,吕颐浩、韩景仁、吴弼,陆修、陈纪,俞宁、赵赞、李士庚,齐入到棘闱之中,都欣欣得意,磨拳擦掌,要捡选得意门生,到了试期,只见那四海英雄,序了省分,按了名数,鱼贯而来:
  人人争道,才大如山,决登高第
  个个夸说,学深似海,定夺鳌头
  却说一个河东南阳府举人,姓杨,名邦乂的,当初曾在本地城西天王庙里读书。那天王庙其来已久,是个上方古刹,从北宋到今,也有百年多了。那正中殿上,塑着一尊金身佛像,跨着一个青鸾,也不知是何故事。偶遇黄梅雨久,殿上漏了,将那佛像淋湿,连那青鸾两翅都塌损下来。邦乂终日在那庙中,看见心下不安。但自己是个贫儒,要思量妆塑好青鸾两翅,乂展转思忖道:“如要修整青鸾。岂有不修整佛像之理,既要修好佛像、青鸾,若不翻盖殿上瓦好,恰不依旧漏坏了,打筭起来,少也得一二百两银子,如何得有?”喜得自己是个举人,粗有些体面,谅来独力难完。先取两数银子,叫家人去裱褙店中,制了几个化缘册页,自己做了一篇序文疏引,先自写舍助十两银子,持了缘簿,到各乡绅,各同年,各现任走了一转。不数日间,也就化有三百多金。托与一个住持僧人,唤做古心长老。这古心长老甚有德行,主张此事真个分毫不苟,不只一月,就先修盖了殿宇,妆好了佛像,接好了青鸾两翅,焕然一新。临了又请了几众高僧,做了三昼夜道场,叫做圆满功德。也是杨邦乂无心中一点善心,刚刚修理工完,已是春闱将动,因此就约了同宗一个兄弟杨锡,入京作伴,同去会试。其年又因南渡开科,修文盛典,与旧例不同,不论定是举人,凡有文学素志上进者,府县准与报名申请,即白衣亦许入试。却有夏县人胡寅,河北人杨臣,江右娄寅亮,湖南朱弁、司马朴,浙西胡安国,历城县人范宗尹,剑南李回,众人会齐入场。大座主张悫出的考试题目,策论俱全,临了一个题目,乃是“东宫出游上苑”,或表或赋或诗,任人所献。马伸第一房看起,看了若干卷子都不中意,单只取中了夏县胡寅。又选中那河北人杨臣,看他卷子真个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满心欢悦,将他这个卷子时刻不离,即睡在床上也将来细玩,决意要将他中在第一。韩景仁这一房取了司马朴、朱弁。张澂取了娄寅亮。却值吕颐浩房里接着那杨邦乂的卷子。
  这杨邦义在场中作文,甚是得意,篇篇一笔挥成。做到这“东宫出游上苑”的表文,中间出了一联道:丹穴呈样,丹凤览辉丹陛;有了首联,再也对不就下句,为这一句整整思了半日,没有头绪。忽然只见半天里,有一只青鸾,向他头上叫了一声。飞过去了。邦乂忽地心中省悟,登时落笔写道:青宫启瑞,青鸾翅接青霄。自己写完,看了一会,也信以为似有神助,决取状头。谁知遇这吕颐济是专一忌才之人,一向又与这邦乂有些夙怨,看了这篇文字,自己想道:“此卷若到别房,无有不中的,天幸落在我房里;若中了他,反增我一敌,不如将他这卷拿来毁了罢。”思量一会,恐有错误,不如投入井里,才好灭其形迹。即忙将来袖了,连连走出房门,行了一段多路,不见有井。正在那里往东过西,行来步去,又不好问得随从的人。抬起头来,却好见对面大主考张悫也缓步出来,各房寻察,恐有私弊。不想正与吕颐浩劈头相遇。张悫便问道:“贵房到那一边去?”颐浩一时相见,不曾打点言语,没甚回复出来,只得向袖中取出那一本卷子来道:“本房看得一个奇才文字,特特先来请正老大人,决然要求中头名,诚恐别房呈送,占了他的名次,求老大人鉴赏,取他压卷,不知果中得么?”张悫一手接了,立住脚展看半日,大加称赞道:“通篇云锦,俱是天丝织成,中间丹凤、青鸾一联,真真似有神助,不落人工,决取第一,再无疑矣!”登时就接了他卷子,放入袖中而去。吕颐浩大失所怀,怏怏而返,心中倒要置之井中,谁知恰好倒替他荐了第一。老大不以为然。回房中细细的又看了几卷,都不中意,最后又拿着一卷,乃是浙西胡安国的卷子。那胡安国的道学文名,天下皆知,人人信服的。吕颐浩看了几遍,其中俱是讥刺执政之言,极其切直。颐浩怕得罪时宰,又怪他不避忌讳,又不肯中他,不敢再拿出门,私下就取个火来烧了。这才是:
  才高不是非高第,争奈无缘合试官。
  当时有个笑话道:“王莽开科取士,文昌帝君到夭帝处告病,天帝说道:‘还是主文衡者才识得真正文才,若告了病,何神可代领此职?’只见旁边转过五圣财神,上前跪奏道:‘若梓橦神告病,臣可代管。’天帝笑道:‘卿虽广有钱财,这贤才第一关,如何你去管得!’只见那五圣袖中拿出一个元宝,呈将上去,道:‘这个乃是真文。’天帝也笑将起来。”只因流传了这个笑话,就耸动了一个北直臭财主的儿子,小名唤王丑儿。这王丑儿家中巨万家私,吃不了的是米谷,用不尽的是金银,穿不完的是衣服,单单只不晓得读书。他自也道:“有得受用酒肉罢了,读什么书?”偶然一日,同着几个帮闹的到妓家去嫖。一进那妓家堂中坐了,两个妓女出来,开口叫声:“相公。”一个帮闲的倒也曾读过些书的,失口笑了一笑。这王丑儿勃然火怒,道:“你这一笑,分明却是笑我了?可恶!可恶!”两个妓女上前劝道:“这倒是我二人得罪了!”王丑儿道:“怎么是你们得罪,难道这‘相公’二字, 我就当不起么?”又是一个帮闲的道:“罢了,罢了!相公请息怒,里边吃酒去罢。”王丑儿听得他故意的叫‘相公请息怒,”越发气得了不得,因此怒吽吽大嚷的把脚乱跌道:“你们都一伙来取笑我么?”两个妓女再三求告,连连就摆上齐整东道,王丑儿气呼呼只是吃酒,只不开言。那些帮闲的也不理他。倒是隔壁房里还有一个妓女,名唤爱生姐,年纪十六七岁,颜色也好,聪明伶俐,一一听得外边这些动静,他又闻这王丑儿是个财主,要思量起发他的;也怪那两个冒冒失失、不知高低,轻易开口叫人。他就慢慢的走将出来,向众人道了万福,走到王丑儿身边坐了。道:“官人,有意来这顽耍而去处,怎不欢喜饮酒,倒不快活起来?待我生儿说个笑话儿,笑笑罢。”因此,就把那文昌告病的笑话说完了。又道:“官人家里有的是真纹,怕不今科高中么,那些酸子有的是文才,少的是元宝;官人拼舍了几百个元宝,难道不是个真正举人哩!”王丑儿听说元宝就好换得举人的,忽然把桌子拍了一下,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年纪儿小,甚会讲话,我今年就要换了个举人,然后来娶你。”众帮闲的一齐也都笑将起来道:“有理,有理。我们众人都在心去打听,看有房官贪钱的,觅他一个关节,有何难处。”
  过了几时,帮闲众人合了一班光棍,妆扮做房官的相公家人。私下觅个幽僻寓所,打听了吕颐浩的来历,就冒了吕颐浩的名色,在外来寻售主。其时已是七月中旬,北直大相国寺里做盂兰大会,看了七日七夜道场,王丑儿同着些人,在那里看和尚做作,忽见山门外两三个人持着火把,东寻西望的,各处找人。王丑儿在黑暗中,看见那拿火把的,就是他家中帮闲众人,因此就叫道:“你们在此寻谁哩?”众人听了,一齐赶来,轻轻说道:“我们那处不去寻官人,却在这里闲耍。外面有件天大喜事,要见官人说话哩。”王丑儿就跟了众人出外,湾湾曲曲走了四五里路,寻到那伙光棍的口下处,见了那假相公,做张做势的说了些机密言语,王丑儿也不甚听得明白,便一口应道:“银子尽有,只要事成的,在三日后再来。”丑儿走了出来,连夜回家,众人捣鬼了半夜。次日,忙忙收拾了若干元宝,又私下买通了贡院员役、管号监军,顾倩了代笔朋友、传递众人也不知费了多少银子,总是不计其数。到了三日,又带了一拜匣银子,日间恐人知觉,等到半夜里,点个小小灯笼,同着两三个帮闲的,又寻到那下处,兑足了数目。那个假相公亲手交出一个三寸长的折儿,又用一个寸楮封儿,上面用了一个图书,喝开众人,亲自交与王丑儿手里,道:“兄可拿回家里去看,却不可与一人同看,千万牢记,不可误兄自家之事。小弟今夜就回敝乡去了。”王丑儿付了银子,欢天喜地拿到家中。等不得分付众人,各自去饮洒安歇,忙忙走到自己卧房,连妻子也叫他先去睡了,自己点了一枝红烛,慢慢的将那封儿取出,—层层用心用意的拆开了时,上面有诗四句,写着嘲他,道:
  堪笑痴心王丑儿,天鹅妄想占便宜。
  千金承惠君休想,榜上无名请自归。
  好笑王丑儿,用若干财物,使了多少心机,费了若干酒食,耽了许多惊恐,单单买了三寸长一封字儿。不拆犹可,拆开看了,却是嘲笑他的言语。看完了又气又恼,恼的是众人弄他,气的是自己莽撞;本待声张起来,此事又声张不得的。若再遇众人,拿了讹头,做了把柄,却好又受官司吃苦,带了直枷受罪,只得一拳头打落牙齿,只好自己咽下肚内去了。到了次日早起。几个帮闲的上前笑吟吟道:“相公,恭喜,恭喜,相公再一个月后,准是新举人了。相公,相公,你高中了时,却不可奚落我们哩,我众人不都是有功之臣么?”王丑儿听了,更加怒发,忍耐不住的道:“我如今想你众人,却也都是一伙,我如今受你们骗了,你们日后少不得也要吃我些亏。”众人听他言语不好,也不问其由,一齐上前结扭住了道:“如今就此吃你些亏罢。你倒要买举人,明日到连累我们吃官司。你好好拿出昨日那个帖儿来,我们当官结煞。古人道:自首免罪。你若不拿出时,少不得是我们去出首了,请相公明日自去贡院门首,受用一个独桌筵席,有何不可!”王丑儿极了。不敢做声,抖做一堆,道:“罢了。罢了。这是我自家不是,不该埋怨你们。我做东道,陪你们的话罢。”连连分付家人置办酒食,又进房里,拿了几封银子出来,分与众人。众人只嚷的是“出首”,“谁要你酒食”,’谁要你银子。”几个人内中做堪的,做好的,又拐了这王丑儿许多银子,吃了一日酒食,好似饿虎咽羊羔,饥鹰餐蚱蜢,那里在他心上,把个王丑儿弄做猢孙傀儡一般。吃完了,袖了银子,立起身来,拱一拱手道:“我们今日又扰了盛东,承赐了买嘱。以后若到爱生儿家里,只说今秋决然不叫‘官人,’决叫‘相公’便了。”哄地一声,众人散讫。只气得个王丑儿嘿嘿无言,做声不得,只好把与后日买举人的看样罢了。此事阁过不提。
  却说吕颐浩忌才,又不肯中这胡安国,倒只简那口气嫩嫩的、后场不甚博洽的、经旨也只模模糊糊的,又中了几卷。满意说:“这些人的文字,乃是个少年无学的,却是年少之人可以长久,日后也好得他些气力;若中了老成有识的,不是要居我高位,就日后也气短了,枉费我今日之心,有何益哉!”因此草草的只顾酣酒睡觉,将好文才的卷子尽皆折起。随手中了几卷,其中却又中了两个:一个是历城范宗尹,一个是江右李回。那各房也都中了几个得意的门生。阅卷己毕,纷纷将卷呈上堂去,大座主却也一一依这些房官鉴赏,都判了个“中”字。
  张悫只因当日未人场时,圣旨命下,着他典试,就有一班的乡亲、相识、朋友,知交私下来谒见,说道:“尊亲既是典试棘闱,与众亲有光多矣。但得幸示一言,待某等亦得少沾光荣,造就桑梓,感德不浅。’张悫就故意的作色大言曰:“丕休哉!”立起身来,拂衣而入。这些众人,也有会意的,就文中用着这“丕休哉”一句的,张悫寻见,也都取中了。有那不解意的。仍旧不中,岂不是买举还须中举人么,却也算不得张悫打意为私。还好笑那首房马伸,只因将次放榜,那些家人恐防一时收拾不迭,忙忙的将他铺尘(陈)一卷,并些衣服预先收拾起了,捆做一捆,叫个听事甲首,抬了出去。却将马伸最得意的那杨臣一卷,误卷在枕头之下,早早已拿出去了。马伸到那临填榜时,各处再寻这一卷,任你翻转那间试房,也再寻他不出。叹了一口气道:“也只是此生之命,不该高中罢了。”谁信道吕颐浩有意要埋灭那杨邦乂的,倒得中在第一;这马伸加意要中这杨臣,极爱着他文字的,却没处寻他卷子。真真的岂不是鬼神所使么?
  后来杨邦乂出守建康府,有那守臣杜充,因御兵无策,就率了合府官员百姓,束手受降。这杨邦乂刺臂上之血,大书衣裾曰:“宁为赵氏鬼,不作他邦臣。”临了,就掣剑自刎而死。乃知青鸾感灵,不但报他修葺之功,乃是成就邦乂为一个忠烈之士也。其胡安国到第二科,就得中了高第,官为给事中,在高宗朝,上时政论二十一篇,中间直指吕颐浩不建国本,坏弃民心,阻塞贤路,不备边隅,许多过失。其时吕颐浩已进位平章,见了胡安国这道表章,勃然大怒,奏过高宗,说:“胡安国以小臣而建言国事,越职妄言,居下训上,罪不容诛。姑念新进书生,不谙国体,贬他去提举仙都观。”安国虽遭贬窜,削其给事之位,其鲠直之名播于天下矣。其张澂榜中所取娄寅亮,俱以安国忠直,独有见于国本未立,慨然思之:“何宗祖之后,倒不曾为天子,都是太宗的子孙享有天位?”因此造膝赛请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让与太宗。而太祖之子孙不曾享祚,如今反凌替不堪,太祖在天之灵,安肯顾歆而佑陛下乎!”此等议论,乃启北宋以来数百年未发之论。书奏上去,高宗览之,不觉侧然感动,即命宗正官选育太祖之后,名伯琮者,育之宫中,后即封为贵州防御使建国公。那司马朴、朱弁,奉使燕山,闻得道君皇帝崩于五国城,遂服斩衰,朝夕痛哭,操文以祭,词极痛切。金人亦以为义而不责,闻者皆为感悼,挥涕泪焉。只有那范宗尹与李回,力赞秦桧之贤,劝其大用,辅相本朝,高宗因而称为佳士,误国用人,共罪不浅。至于邦乂诸人所膺同榜者,个个是铮铮豪杰也。这一回大约(脱字若干)
  要念存仁德,广行方便事,
  花发因沾润,栽培心上地,
  明明格上天,自己利人全。
  苗生为得泉,福寿永绵绵。
  总批:口人莫把“阴隲”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紧修(疑此下有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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