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中国经典>> 曹雪芹 Cao Xueqin   中国 China     (1715年6月4日1764年)
汇评金玉红楼梦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汇评金玉红楼梦正文以程甲本为底本。批语包括程甲本:(王德化)东观阁本《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王希廉(护花主人)《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姚燮“蛟川大某山民加评”《增评补图石头记》、张新之(太平闲人) 《妙复轩评石头记》,三家评点《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手批本:黄小田、刘履芬评语,程乙本 :陈其泰(桐花凤阁主)《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蒙语简本 :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其他批语:涂瀛(读花人)《红楼梦论赞》、诸联(明斋主人)《红楼评梦》、蔡家琬(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洪秋藩《红楼梦抉隐》等。
序跋
  《红楼梦》序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馀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馀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繙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笱,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始至是告成矣。书成,因并志其缘起,以告海内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为快者欤?
  小泉程伟元识。】
  
  《红楼梦》叙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
  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卷首,清乾隆五十六年辛亥萃文书屋活字本(程甲本)
  
  《红楼梦》引言
  
  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缘友人借抄,争睹者甚夥,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识者谅之。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一、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一、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巨卿赏鉴,但创始刷印,卷帙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评点。其中用笔吞吐、虚实掩映之妙,识者当自得之。
  一、向来奇书小说,题序署名,多出名家。是书开卷略志数语,非云弁首,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
  一、是书刷印,原为同好传玩起见,后因坊间再四乞兑,爰公议定值,以备工料之费,非谓奇货可居也。
  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
  《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卷首,清乾隆五十七年壬子萃文书屋活字本(程乙本)
  
  东观阁本题记
  
  【红楼梦一书,向来只有抄本,仅八十卷。近因程氏收辑刊印,始成全璧。但原刻系用活字摆成,勘对较难,书中颠倒错落,几不成文。且所印不多,则所行不广。爰细加厘定,订讹正舛,寿诸梨棘,庶几公诸海内,切无鲁鱼亥豕之误,亦阅者之快事也。
  东观主人识。】(清嘉庆十六年辛未东观阁评本)
  
  王希廉红楼梦批序:
  
  【《南华经》曰:“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仁义道德,羽翼经史,言之大者也;诗赋歌词,艺术稗官,言之小者也。言而至于小说,其小之尤小者乎?士君子上不能立德,次不能立功立言,以共垂不朽,而戋戋焉小说之是讲,不亦鄙且陋哉!虽然,物从其类,嗜有不同,麋鹿食荐,蝍且甘带,其视荐带之味,固不异于粱肉也。余菽麦不分,之无仅识,人之小而尤小者也。以最小之人,见至小之书,犹麋鹿蝍且适与荐带相值也;则余之于《红楼梦》爱之读之,读之而批之,固有情不自禁者矣。客有笑于侧者曰:“予以《红楼梦》为小说耶?夫福善祸淫,神之司也;劝善惩恶,圣人之教也。《红楼梦》虽小说,而善恶报施,劝惩垂诫,通其说者,且与神圣同功,而子以其言为小,何询其名而不究其实也?”余曰:“客亦知夫天与海乎?以管窥天,管内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测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也。谓之无所见,可乎?谓所见之非天海,可乎?并不得谓管蠡内之天海,别一小天海,而管蠡外之天海,又一大天海也。道一而己,语小莫破,即语大莫载;语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红楼梦》作者既自名为小说,吾亦小之云尔。若夫祸福自召,欢惩示儆,余于批本中己反复言之矣。”客无以难,曰:“子言是也。”即取副本藏之而去。因书其言,以[弃]卷首。
  道光壬辰花朝日吴县护花主人雪芗氏书于双清仙馆。】
  
  妙复轩评石头记自记
  
  【闲人自幼喜读《石头记》,与同学董子蔗芗相剧谈,每得所触发。是时谈者多,而与闲人谈者则寥寥,以所见之违众也,然亦未敢遽著笔。洎道光戊子岁,有黑龙江之行,客都护署,清净岑寂,铅椠外乃及之,而心定神闲,觉妙义纷来,如相告诉,评因起。及辛卯春,得廿回,纲举目张,归京矣,扰扰缁尘,亦遂止。次年夏,铭子东屏相与谈,有同见,乃是书之知己也’,乞借观,三阅月,屡索未还,而失之云。。原评二十回;从此不知所终,心目悬悬,无非石头变现也。阅八岁庚子,短书长剑,作南游,历览山川名胜,舟中马上,是书未尝一日离。明年秋,至闽之莆田,其萧散安闲与龙沙等,评复起,以十馀年之潴蓄,较前评,思若涌,而懒,故著墨日无多。迨乙巳,复归京,仅将五十卷,亦既鸟倦知还矣,思卒业而杜门,究不能。及戊申,得八十五卷,适不获已,为台湾之行,客都署,亦既衰且病,已喜日不过出数言,余一无事事,眠食静息,而是评遂以成。伏念闲人不文,本不敢出以问世,特以斯评能救本书之害,于作者不为无功,观者不为无益,人心世道有小补焉,则灾梨枣也无不宜。力有未逮,姑俟之,其将来成之北,成之南,或仍归于泯灭无所闻,则非闲人所敢知矣。爰记起讫于卷末。东屏铭子,名岳,以乙未榜下,令官江西,具巨眼,能文者,后亦音相梗,有答索评札,宜附存,以见鸠鸦尚有遗羽尔。
  道光三十年岁次庚戌一阳月太平闲人自述。】
  
  妙复轩评石头记叙
  
  【少读《红楼梦》,喜其洋洋洒洒,浩无涯涣,其描绘人情,雕刻物态,真能抉肺腑而肖化工,以为文章之奇,莫奇于此矣,而未知其所以奇也。丙寅寓都门,得友人刘子重贻妙复轩《石头记》评本,逐句梳栉,细加排比,反复玩索,寻其义,究其归,如是者五年。乃旷然废书而叹曰:至矣哉!天下无一本之文固若是哉!文章者,性情之华也。性情不深者,文章必不能雄奇恣肆,犹根底不固者,枝叶必不畅茂条达也。世庸有苟作之文,持摭敷衍,支离失实,无底里可顾,无命意可求,非竭则萎,乌斯斯爱而斯传哉?盖立言不根理要,既不能发挥古今之名理,焉能餍饫乎天下之人心?事有必然无疑者,然作者难,识者不易。自得妙复轩评本,然后知是书之所以传,传以奇,是书之所以奇,实奇而正也。如含玉而生,实演明德;黛为物欲,实演自新。此外融会四子六经,以俗情道文言,或用借音,或用设影,或以反笔达正意,或以前言击后语。尤奇者,教养常经也,转托凿致祸蔑伦之口;仙释借径也,实隐辟异端曲学之非。就其涉,可以化愚蒙;而极其深,可以困贤智。本谈情之旨,以尽复性之功,彻上彻下,不独为中人以下说法也。至其立忠孝之纲,存人禽之辨,主以阴阳五行,寓以劝惩褒贬,深心大义,于海涵地负中自有万变不移、一蝗不紊之主宰,信乎其为奇传也。奇而不究于正,惟能照风月宝鉴反面者,乃能善用其奇也。是书之作,六十年来,无真能读、真能解者,甚有耳食目为淫书,亦大负作者立言救世苦心矣。得太平闲人发其聩,振其聋,俾书中奥义微言,昭然若揭,范围曲成,人伦日用,随地可以自尽。善乎其注文妙真人也曰:“人之所以妙,妙在真,能真,斯为人而不为兽。”即此数言,可括《石头》全部。惟作者姓名不传,访诸故老,或以为书为近代明相而作,宝玉为纳兰容若。以时事文集证之或不谬。其曰珠曰瑞,又移易其辈行而错综之。若贾雨村,即高江村也。高以诸生,觅馆入都,主于明仆,由是进身致通显。若平安州则保定府之别名,李御史即郭华野之易姓,而特以真事既隐,正令人寻踪按迹而无从。盖作文之妙,在缥缈虚无间,使人可望不可即,乃有馀味。若一征诸实,则刘四骂人,语多避忌,而口诛笔伐,亦不能畅所欲言矣。篇后有曹雪芹删定数过云云,曹雪芹或以即曹银台寅之公子,其胡老明公三子也。考其时,假馆容若,擅宏通、称莫逆者,则有梁药亭、姜西溟、顾梁汾诸君子,不能实指为某人草创,某人润色也。至书中言宝玉中第七名举人,查进士题名碑,成德中康熙十五年丙辰科二甲第七名进士,言举人者,隐之也。又按顾梁汾《弹指词·金缕曲》后注云:“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一见予,即恨相见晚,填词见赠,有‘后身缘恐结它生里’,极感其意,而殊讶为不祥。后竟卒于乙丑五月,谶语果符。”是容若得年三十有一耳。考时代暨书中事迹,信为演容若也无疑。他若太平闲人为仝君卜年,评本并未注名,亦无别号,不佞冥搜苦索于意言之表得之,因别号而实以人,何尝评者之借以为名也。评者不自为名,又何有于作者?是谓亘古绝今一大奇书也可。然能识奇书,评奇书,使天下后世皆知为奇书,不致以奇书为淫书,而误于奇书,则太平闲人亦一天下之奇人也已。
  同治癸酉季秋月下浣饮真外史孙桐生叙于卧云山馆。】
  
  妙复轩评石头记跋
  
  【谨按太平闲人,姓仝名卜年,山西平陆人,嘉庆辛未进士,道光末官福建台湾太守。其以太平为别号者,盖取陆放翁诗“已卜余年见太平”意也。此君一字磵南。闻其学问渊雅,博通古今,著述颇富。评《石头记》一书,穿天心,攝月窟,广大精微,表章绝业,洵足与原书并传不朽,而有功世道,不致使愚昧者误入歧途,尤见所学之正,与救世之慈,似此庶不愧立言二字矣。原评未有正文,予为逐句排比,按节分疏,约三四年,始编录就绪。间亦有未安未确处,容再详订另注。闲居多暇,安章宅句,手自钞录,日尽四五纸,孜孜讫讫(去言加石),心力交瘁。自壬申暮春经始,至丙手十一月二十日竣事,无间塞暑者,五年有奇,获成此一种大观,并以备他年剞劂之用,庶不没作者评者一番苦心云尔。
  时光绪二年岁在丙子十一月二十日,巴西忏梦居士钞竣自誌於其真阁。】(孙桐生)
  
  金玉缘序
  
  【天名离恨,仅着一现之昙华;地接长安,拟种连枝之芍药。绛珠幻影,黛玉前身,源竭爱河,慧生顽石。红楼梦醒,犹疑人月团圆;碧简灰飞,谁信沧桑颠倒。尽许情根蟠结,原为乌有之谈;直教慧剑精莹,难割鸳俦之累。此间以眼泪洗面,旁观方手倦支颐。似空似色,疑假疑真,如曹雪芹《石头记锣原编,继以沈青士久红楼梦移诸赋。端相正面者,堕风月宝监之情魔,别具会心者,即玉茗传奇之性理。乃复梦中说梦,痴不胜痴,圆绘传种,评赞索隐,断以《春秋》之笔,凝为水墨之魂。太虚幻境,偏多柱史之才;新誌《齐谐》,亦有卧游之乐。彼姑妄言,我参别解。一人一赞,一卷一图,或合或分,生渐生悟。茶初酒半,灯烬香温,其求诺南华之解脱乎,抑寄诸北苑之丰神乎?则此卷之旖旎萧疏,殆有胜於博弈之百损而无一益也巳。
  光绪十四年小阳月望日华阳仙裔识。】
  《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卷首,光绪十年同文书局石印本(三家评本)
  
  陈其泰:吊梦文
  
  【呜呼,既不能学太上之忘情,又乌敢说至人之无梦。。梦醒百年,古今一恸。予年十七,始读《红楼梦》传奇。悦其舌本之香,醉其艳情之长。春秋二十有五,脱若梦境之飞扬。残灯耿耿,明星煌煌。呜呼噫嘻,而今梦矣。乃召梦而告之曰:噫嘻乎梦哉。我梦为顽石,不许娲皇炼五色。我梦为仙草,不许嫦娥修七宝。我梦为绛珠,不要灵芸贮唾壶。我梦为香息,不替玉环装钿盒。盒以订梦之婚,壶以招梦之魂,草以碧梦之血,石以瘦梦之骨。裁梦焚之鲛帕,以织梦之锦囊,拾梦补之雀裘,以铺梦之绣缛。梦冢之花,以簪梦之鬓鸦;梦窗之竹,以响梦之佩玉。噫嘻乎梦哉。赏心乐事,潇湘馆也。如花美眷,怡红院也。终日情思,拭胭脂也。他年葬依,诔芙蓉也。美人是谁,好妹妹也。宝玉你好,爱哥哥也。放熙凤于昭阳,还宝钗于洛浦。唤紫鹃于茜纱,劫晴雯于黄土。麝月梳头,花娘捶股。打线黄莺儿,唱诗绿英武。奈何哉,地荒天老,红楼北邙。两情侧侧,一梦堂堂。噫嘻乎梦哉。玉兔金乌,往来一梦也。结绮临春,繁华一梦也。绣虎雕龙,才人一梦也。铁马雕戈,英雄一梦也。则不知我之梦之耶,梦之梦我耶。梦我为黛螺,点惰蛾些。梦我为海棠,晕唇涡些。梦我为胡桃,掘秋波些。梦我为香薷,酥病魔些。梦我为落花,承娇歌些。梦我为瑶琴,诉檀口些。梦我为金穗,剪掺手些。梦我为螃蟹,咽美酒些。梦我为相思,给一斗些。噫嘻乎梦哉。梦来伺所,情天一个;梦返何乡,哭地千场。梦化为影,缥缈金井。梦化为形,迷藏画屏。梦化为魄,鸾镜漆黑。梦化为声,风箫月明。梦化为泪,丛篁失翠。梦化为魂,桃花昼昏。梦化为佛,苍苔绣偈。梦化为仙,白云乘船。噫嘻乎梦哉。采罗浮之绿梅,熟邯郸之黄粱,飞漆园之蝴蝶,跨秦台之风皇,泪横江之孤鹤,荐蹴蔬之惰羊。写以牡丹亭畔之笔,镌以青埂峰头之石。供以红楼梦里之图,藏以紫琼馆中之箧,辞曰:红楼兮玉京,潇湘馆兮芙蓉城,弹紫□[橘之木改王]兮为我吟,梦之来兮鉴我情。
  桐华凤阁主人题。】
  
  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序
  
  【凡生在世上的生灵都有一知。知,是天赋的,所以无伪。人说大知凌云瞰世、小知卧井观天。凌云瞰世与卧井观天,都是一个知,虽有大小之分,但都是无伪的。所以,总小妨凭一己之知,来议论述说一番。
  综观人世间事,我要放声痛哭的有一桩,情不自禁而落泪的有一桩,为之谓然长叹的有两桩,羡慕向往的又有两桩。
  古书上说:天生人。如果天使人降生,也就罢了,理应使人长生。可是不仅不使人长生,还要让他象过客一样逝去。既然有如过客之逝,就让他瞬间逝去好了,偏又不,还要让他暂短地活下去。让他暂短地活下去,又不让他安宁,使他尝尽各种苦难。好不容易熬出个苦尽甘来,过客之逝的期限便到来了。为此我想放声痛哭。
  如今我观察,人人都知道这个。既然人人都知道,也就罢丫,理应养冶身心。可是不去养治身心,反而象蜜蜂一般奔忙,既然奔忙如蜂,就理应自己享用吧?偏偏又不,还要遗留后代。遗留给后代,又嫌留得太少,非要多多益善而后已。大积大攒,好不容易心满意足,眼看家财安如泰山了,不料后代却在一刹那间耗个精光,有如雪融一般。为此我情不自禁潜然泪一下。
  有的人也不尽如此,说要以养身来消遣一生,辛辛苦苦,购置良田,挣挣扎扎,广蓄奴仆,恣意受用美食华服,精选粉脂香艳。这也是一带消遣一生之道。在众人而前炫耀德行,显赫一时,侍从载道,人仕为国效劳,喜则慨颁赏责,怒则刑罚加人。这也是一种消遣一生之道。因此我为这两种人长叹息。
  还有一等人超脱尘世,专以养心修性为务,用清泉之水漱口洗手,在深山密林悟道参禅,整日一餐麦饭,终夜一枕架装。这也是一种修心之道。案上摆列墨砚,两边堆起笔纸,有兴则信手赋诗,厌倦则翻阅典籍,口诵心怡。这也是一种修心之道。为这缘故,我惊羡向往这两种人。
  心神向往,唯不能以清泉之水漱口度日,我便一直效法笔墨列案的人。读了这部《红楼梦》,更是欢喜爱慕,加批为评,译了下来。这种修心之道也是消遣一生之道。有修心之道、消遣一生之道,也终究逃不脱过客一样地逝去,因此真想放声大哭一通。可是又听说佛经有云,有如过客之逝乃世道之常,遍尝苦难是人间因果。若这样,我既以生在世间为人,又如何逃得过世道之常、人间因果!痛哭也无济于事,真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之下,思量我现今该如何是好。除了读古人书,修自己心性,趁这时光作一番译著之业,聊以消遣此生,实在别无他途。看来这还可以与当今同道共欢同乐,并且遗留给后来羡慕向往的人。咳!后人看待当今,犹如今人看待古时。可怕呵!今天的风和日丽,窗明月皎,也是一代难逢的机缘。不一会儿,就是明天,今天便成为过去的一天。门外啼叫的喜鹊,落在纸上的一乌蝇,是我写这篇序文时的伴侣。今天一逝去,它俩便成了逝去的机缘。光阴消逝是如此之速,岂可对消遣一生不作选择?
  这部书的作者,文思之深好象大海之水,文章的细腻有如牛毛之微,络脉贯通,针线交织。虽然我只从井底窥测星宿,演述自己一知半解,比不得融雪消尽,但在终不一免过客之逝的此生中,想来这是消遣自己的上策。为此,悲怆述怀,写下了这篇序文。
  小可斗胆,信口雌黄。哪位君子指出谬误,他便是我师之师。
  道光二十七年孟秋初一日撰起】
总评
  王希廉:护花主人总评
  
  【《石头记》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第一回为一段,说作书之缘起,如制艺之起讲,传奇之楔子。第二回为二段,叙宁、荣二府家世及林、甄、王、史各亲戚,如制艺中之起股,点清题目眉眼,才可发挥意义。三、四回为三段,叙宝钗、黛玉与宝玉聚会之因由。五回第四段,是一部《石头记》之纲领。六回至十六回为五段,结秦氏诲淫丧身之公案,叙熙凤作威造孽之开端。按第六回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后,应即叙荣府情事,乃转详于宁而略于荣者,缘贾府之败,造衅开端,实起于宁。秦氏为宁府淫乱之魁,熙凤虽在荣府,而弄权实始于宁府,将来荣府之获罪,皆其所致,所以首先细叙。十七回至二十四回篇六段,叙元妃沐恩省亲,宝玉姊妹等移住大观园,为荣府正盛之时。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为七段,是宝玉第一次受魇几死,虽遇双真持诵通灵,而色孽情迷,惹出无限是非。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为八段,是宝玉第二次受责几死,虽有严父痛责,而痴情益甚,又值贾政出差,更无拘束。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为九段,叙刘老老、王熙凤得贾母欢心。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为十段,于诗酒赏心时,忽叙秋窗风雨,积雪冰寒,又于情深情滥中,忽写无情绝情,变幻不测,隐寓泰极必否、盛极必衰之意。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为十一段,叙宁,荣二府祭祠家宴,探春整顿大观园,气象一新,是极盛之时。五十七回至六十三上半回为第十二段,写园中人多,又生出许多唇舌事件,所谓兴一利即有一弊也。六十三下半回至六十九回为第十三段,叙贾敬物故,贾琏纵欲,凤姐阴毒,了结尤二姐、尤三姐公案。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为第十四段,叙大观园中风波叠起,贾氏宗祠先灵悲叹,宁、荣二府将衰之兆。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为第十五段,叙薛蟠悔娶,迎春误嫁,一嫁一娶,均受其殃,及宝玉再入家塾,贾环又结仇怨,伏后文中举、串卖等事。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为第十六段,写薛家悍妇,贾府匪人,俱召败家之祸。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为第十七段,写花妖异兆,通灵走失,元妃薨逝,黛玉夭亡,为荣府气运将终之象。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为第十八段,叙大观园离散一空,贾存周官箴败坏,并了结夏金桂公案。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为第十九段,写宁、荣二府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及妙玉结局。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为第二十段,了结凤姐、宝玉、惜春、巧姐诸人,及宁、荣二府事。—百二十回为第二十一段,总结《石头记》因缘始末。此一部书中之大段落也。至于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夹叙别事,或补叙旧事,或埋伏后文,或照应前文,祸福倚伏,吉凶互兆,错综变化,如线穿珠,如球走盘,不板不乱,粗评中不能胪列,均于各回中逐细批明。
   《石头记》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
   《石头记》虽是说贾府盛衰情事,其实专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作。若就贾、薛两家而论,贾府为主,薛家为宾。若就宁、荣二府而论,荣府为主,宁府为宾。若就荣国一府而论,实玉、黛玉、宝钗三人为主,余者皆宾。若就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论,宝玉为主,钗、黛为宾。若就钗、黛二人而论,则黛玉却是主中主,宝钗却是主中宾。至副册之香菱,是宾中宾;又副册之袭人等,不能入席矣。读者须分别清楚。
  甄士隐、贾雨村为是书传述之人,然与茫茫大士、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等,惧是平空撰出,并非实有其人,不过借以叙述盛衰,警醒痴迷。刘老老为归结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无之间。盖全书既假托村言,必须有村妪贯串其中,故发端结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刘老老者,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此老妪收拾残棋败局。沧海桑田,言之酸鼻,闻者寒心。
  《石头记》专叙宁、荣二府盛衰情事,因薛宝钗是宝玉之配,亲情更切,衰运相同,故薛蟠家事,亦叙得详细。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彷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在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石头记》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芸轩梦语含糊,甄宝王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痼。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宝玉梦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私情痴梦,尤二蛆梦妹劝斩妒妇,王凤姐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及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说梦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议。
  《石头记》一书,有正笔,有反笔,有衬笔,有借笔,有明笔,有暗笔,有先伏笔,有照应笔,有著色笔,有淡描笔。各样笔法,无所不备。
  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艺尺牍,爰书戏曲,以及对联扁额,酒令灯谜,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畜养禽鸟,针黹烹调,巨细无遗;人物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人,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倡伎优伶,黠奴豪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皆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讽经设坛,贸易钻营,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并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见项背。
  书中多有说话冲口而出,或几句说话止说一二句,或一句说话止说两三字,便咽住不说。其中或有忌讳,不忍出口;或有隐情,不便明说,故用缩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笔。
  福、寿、才、德四字,人生最难完全。宁、荣二府,只有贾母一人,其福其寿,固为希有;其少年理家事迹,虽不能知,然听其临终遗言说“心实吃亏”四字,仁厚诚实,德可概见;观其严查赌博,洞悉弊端,分散余赀,井井有条,才亦可见一斑,可称四字兼至。此外如男则贾敬、贾赦无德无才,贾政有德无才,贾琏小有才而无德,贾珍亦无德无才,贾环无足论,宝玉才德另是—种,于事业无补。女则邢夫人、尤氏无德无才,王夫人虽似有德,而偏听易惑,不是真德,才亦平庸。至十二金钗:王凤姐无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元春才德固好,而寿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无能,不是有德;探春有才,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非才非德;黛玉一味痴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宝钗却是有德有才,虽寿不可知,而福薄己见;妙玉才德近于怪诞,故陷身盗贼;史湘云是旷达一流,不是正经才德;巧姐才德平平;秦氏不足论:均非福寿之器。此十二金钗所以俱隶薄命司也。
  《石头记》一书,己全是梦境,余又从而批之,真是梦中说梦,更属荒唐。然三千大千世界,古往今来事物,何处非梦,何人非梦?见余梦梦之人,梦中说梦,亦无不可。】
  
  王希廉:红楼梦摘误
  
  【《红楼梦》结构细密,变换错综,固是尽美尽善,除《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之外,小说无有出其右者。然细细翻阅,亦有脱漏纰谬及未惬人意处。余所阅袖珍是坊肆翻板,是否作者原本,抑系翻刻漏误,无从考正。姑就所见,摘出数条,以质高明。非敢雌黄先辈,亦执经问难之意尔:
  第二回冷子兴口述贾赦有二子,次子贾琏。其长子何名,是否早故,并未叙明,似属漏笔。
  十二回内说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写书接林黛玉,贾母叫贾琏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说,贾琏遣昭儿回来投信,如海于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爷同林姑娘送灵到苏州,年底赶回,要大毛衣服等语。若林如海于九月初身故,则写书接黛玉应在七八月间,不应迟至冬底。况贾琏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应当时带去,何必又遣人来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扬,又送灵至苏,年底亦岂能赶回?先后所说,似有矛盾。
  史湘云同列十二金钗中,且后来亦曾久住大观园,结社联吟,其豪迈爽直,别有一种风调,则初到宁、荣二府时,亦当叙明来历态度。及十二回以前,并未提及,至十三回秦氏丧中,叙忠靖侯史鼎夫人来吊,忽有史湘云出迎,亦不知何时先到宁府。突如其来,未免无根。恐系翻刻误植,非作者原本。
  十七回大观园工程告竣,栊翠庵已圈入园内,究系何时建盖,何人题名,妙玉于何时进庵,如何与贾母等会面,竟无一字提及,未免欠细。
  十八回元妃见山环佛寺,即进寺进香,自然即是栊翠庵。维时妙玉若已进庵,岂敢不迎接元妃?抑系尚未进庵,或暂回避,似应叙明。
  三十回袭人赴宝钗处,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曾否借书,一字不提,竟与未见宝钗无异,似有漏句。
  三十六回袭人替宝玉绣兜肚,宝钗走来,爱其生活新鲜,于袭人出去时,无意中代绣两三花瓣。文情固妩媚有致,但女工刺绣,大者上绷,小者手刺,均须绣完配里,方不露反面针脚。今兜肚是白绫红里,则正里两面已经做成,无连里刺绣之理,似于女红欠妥。
  三十五回宝玉听见黛玉在院内说话,忙叫快请。究竟曾否去请,抑黛玉已经回去,与三十六回情事不接,似有睨漏。
  五十三回贾母庆赏元宵,将上年嘱做灯谜一节,竟不提起,似欠照应。
  五十八回将梨园女子分派各房,画蔷之龄官是死是生,作何着落,并未提及,似有漏笔。
  六十三回平儿还席,尤氏带佩凤、偕鸾同来,正在园中打秋干时,忽报贾敬暴亡,尤氏即忙忙坐车带赖升一干老家人媳妇出城。佩凤、偕鸾并未先遣回家,稍觉疏漏。
  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后,并未回家,自应仍与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王凤姐到尤二姐处,并不见尤老娘,尤二姐进园时,母女亦未一见,殊属疏漏。
  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云人不知,鬼下觉,何以知其死于吞金?不于贾琏见尸时将吞金尸痕叙明一笔,亦似疏漏。
  七十三回贾政差竣回京,先一日珍、琏、宝玉既出迎一站,回家伺候,应先禀知贾母、王夫人,次日即应俱在大门迎接,何致贾政已在贾母房中,直待丫头匆忙来找,宝玉始更衣前去?此处叙事,未免前后失于照应。
  七十七回晴雯被逐病危,宝玉私自探望,晴雯赠宝玉指甲及换着小袄,是夜宝玉回园,临睡时袭人断无不见红袄之理,宝玉必向说明,嘱令收藏。乃竟未叙明,实为缺漏。
  八十三回说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虽八十回中曾有“十分闹得无法,薛蟠便出门躲避”之句,似不过偶然暂避,旋即回家。若多日不回,薛姨妈、宝钗岂有不叫人寻找,听其久出之理?今写金桂同宝蟾吵闹,竟似薛蟠已久不回家,未免先后照应不甚熨贴。
  一百十二回贾母所留送终银两尚在上房收存,以致被盗,则鸳鸯生前岂有不知?乃一百十一回中鸳鸯反问凤姐银子曾否发出,此处似不甚斗笋。林黛玉虽是仙草降凡,但心窄情痴,以致自促其年。即返真归元,应仍为仙草,与宝玉之石头无异,才是本来面目。论其生前情欲,不应即超凡人圣,遽为上界神女。至潇湘妃子,不过因其所居之馆,又善于悲哭,故借作诗社别号。且妃子二字,亦与闺嫒不称,何必坐实其事。
  一百十六回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似宜同尤三姐等恍恍惚惚,似见非见,引至仙草处,见其微风吹动,飘摇妩媚。及仙女说出因缘,便可了结。末后绛殿珠帘请回侍者一段文字,转觉画蛇添足,应否删节,请质高明。
  一百十九回宝玉不见,次日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娘等俱来慰问,惟李绮、邢岫烟二人不到。李绮当是已经出阁,邢岫烟与宝钗为一家姑嫂,且宝钗素日待之甚厚,乃竟不一来,终觉欠细。】
  
  姚燮:大某山民总评
  
  【贾母第一会享乐人,亦第一不解事人。
  元妃之归,枕霞独不与,而自识南安太妃,故江季南有诗云:“憨湘云不与宫车会,独识南安老太妃”
  薛姨妈寄人篱下,阴行其诈,笑脸沈机,书中第一。尤奸处,在搬入潇湘馆。
  李婶娘来时坐雇车,一府皆笑,岂知自亦尔尔。
  甄夫人之来,为取寄帑耳,岂知又遭抄去乎?
  刘姥姥携巧姐去,是谓潜飞。
  指袭人为狐妖,李嬷嬷自是识人。
  宫裁得礼之正,故父名守中。
  凤姐坏处,笔难罄述,但使事老祖宗做一环婢,自是可儿。
  宝钗奸险性生,不让乃母。
  凤之辣,人所易见;钗之谲,人所不觉。一露一藏也。
  二姐堕胎,为凤姐生平第一罪。
  人谓凤姐险,我谓平儿尤奸,盖凤姐亦被其笼络也。
  湘云未见园中另住,记贾母之不袒母族,以反衬王夫人也。
  怀古诗谜,人有猜之者矣,予未敢深信。
  迎春花开于春先,春初已落,是为不耐东风。
  贾氏孙男,俱从玉旁,探春玫瑰之名,恰有深意,不独色香刺也。
  惜春独善丹青,早为卧佛张本。
  姜季南诗谓鸳鸯之死,半殉主,半殉节。殉节之意于袭人、赦老口中见之,又于吃口脂时知之,非唐突也。
  婢名琥珀,以喻长在松根。贾母,松也。
  送殡之去,但藏珍珠、琥珀于上房,是失检处,亦诲盗处。
  鹦哥者,紫鹃旧名;珍珠者,袭人旧名。贾母补此二人,欲使宝黛如在膝下也。
  尤氏以妇人一味不妒,视男子为可有可无,毫无关切,其情尚可问哉!
  秦,情也。情可轻而不可倾,此为全书纲领。
  贾珍一生昏聩,于宝珠之事益信。
  秋桐定属邢夫人以鸳鸯之故,[授](援)意使其来扰,岂知反为凤姐所使。
  王夫人代袭人行妒,于晴雯一事尤谬误。
  花袭人者,为花贱人也。命名之意,在在有因,偶标一二,余俟解人自解。
  一人有一人身份,秋纹诸事,每觉器小。抚
  镜,即月也。镜中相射,是为麝月。
  凤姐之嫉黛玉固由畏忌,亦有小红在侧为斋中语,固定多暗中播弄也。
  未曾真个消魂者,茜雪一人而已。
  妙玉于芳洁中别饶春色,雪里红梅,正是此义。
  香菱家室遭焚,遇人不淑,英莲者,终身火中莲也。
  雪雁之不返江南,作者有余痛焉
  凤生之日,即钏之生日也。水仙一祭,井中人无恨矣。拟曰洛神,却切。
  彩云为恶姻缘。
  一着错满盘输,故以司棋名之。
  侍书骂王家的,剩乃主之打。
  紫鹃从四姑娘出家,所谓主未成双,婢却作对,一僧一尼之谓也。
  莺儿络玉一笔,直贯一百零九回“妙玉而凝”一语,刺钗也。
  柳女曰五儿,五者,窝也。北音五读如窝。
  彩霞于宝玉写经时,灯后神情独妙。
  瓶梅斜抱,定是小螺。
  木头无声,全凭橘树有刺。
  翠墨私嘱小蝉,致滋纷扰,故解语花有妙有不妙也。若彩屏不同清静,去紫鹃远矣。
  文杏为钗婢,蘅芜秋院,而亦惹春风。着一杏字,所以刺宝钗远矣。
  戴若恩、石崇辈,不及一岫烟之篆儿。
  善姐必为王凤姐所使。
  小鹊本来报喜,反致受惊,故吉凶不在鸟音中。
  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一哭死黛玉,其关系不小。
  林家死绝一语,虽属率尔,何堪入林之孝妻之耳乎!
  一样为奴,独依两姓,奴何不幸而为赠嫁之奴,如周瑞家的是已。
  鲍二嫂曰阎王,尤三姐曰夜叉,都为二奶奶定评。
  秦显家的以五日京兆,即时撤委。
  打王善保家的,仅仅一掌,我尤恨其少。
  若彩霞者,耐旺儿媳妇何?若玉桂媳妇,亦被玫瑰花刺者。
  于鸳鸯辱金文翔媳妇,浮一大白,更罚东风一大白。东风,赦老也。
  吴贵妇宜配包勇。
  多姑娘之于琏儿,丑态可掬。
  文官为梨香班首。芳官侍宝玉,抹墨二字,玉哥定从戏字上生出,然其情可想。藕官侍黛玉,与宝玉恨不作女儿同心,故曰一流人。蕊官以女儿学旦,轻车熟路,钗之来住梨香院,后作戏院,刺之者深矣。葵官侍湘云,色配净,豆官侍宝琴,色配丑。艾官侍探春,色配外。茄官侍尤氏,色配老旦。龄官与宝官、玉官,俱属先去。
  警幻仙姑第一淫人,玉尤后焉。
  兼美为钗黛关锁。
  宝玉《姽婳行》独压平日之作盖社中不欲诸女一人下第,深情体贴,故藏才焉。
  真真国女,真耶?假耶?不过闲中点缀耳。
  傅秋芳真所谓处世虚声者。
  张金哥死而有知,必为厉鬼相报。
  刘老老于若玉为抽柴之说,真所谓满口柴胡。
  王作梅作张小姐之媒,故曰作梅。
  娇杏以婢做夫人,何等侥幸!
  红衣女,亦无中生有。
  可人,一昙花耳。
  北静王为玉哥生平第一知己。
  政老谓宝玉哄了贾母十九年,吾谓被哄者甚众。*据《痴人说梦》:十九年做二十年。
  以霸王、虞姬拟小柳、小尤,亦新而切。
  姜季南咏秦钟句云:“优尼戏罢伴僧眠”僧谓宝玉,盖讨智能之便宜,以供宝玉之算帐也。
  蝌与菱独有深情,自在意言之表。若金桂者,我亦不敢奉命。
  败子回头真宝贝,故曰甄宝玉。
  贾兰者,贾阑也。贾兰中而贾氏阑珊矣。
  贾蔷真是假墙,庙中固多此物,然一入庙中,便如将军何也。】
  
  姚燮:《读红楼梦纲领》(抄本)
  
  (丛说)
  
  【书中之生曰可证者:元春正月初一曰,又为太祖冥寿;宝钗正月二十一曰,薛姨妈、贾政并在二三月间,曰月无考;王夫人三月初一曰,贾琏三月初九曰,王子腾夫人亦三月间,其曰无考;林黛玉二月十二曰,与袭人同曰生;宝玉、岫烟、宝琴、平儿、四儿五人同曰生,大约在四月间;探春在三月初三曰;薛蟠五月初三曰;巧姐七月初七曰,凤姐九月初二曰,与金钏同生曰,贾敬在九月;王子腾在十一月底,其曰均无考;贾母则八月初三曰也。
  王雪香总评云:一部书中,凡寿终天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件件俱有。今查林如海以病死,秦氏以阻经不通水亏火旺犯色欲死,瑞珠以触柱殉秦氏死,冯渊被薛蟠殴打死,张金哥自缢死,守备之子以投河死,秦邦业因秦锺智能事发老病气死,秦锺似劳怯死,金钏以投井死,鲍二家以吊死,贾敬以吞金服沙烧胀死,多浑虫以酒痨死,尤三姐以姻亲不遂携鸳鸯剑自刎死,尤二姐以误服胡君荣药将胎打落後被凤姐凌逼吞金死,鸳鸯之姊害血山崩死,黛玉以忧郁急痛绝粒死,睛雯以被撵气郁害女儿痨死,司棋以撞墙死,潘又安以小刀自刎死,元妃以痰厥死,吴贵媳妇被妖怪吸精死,贾瑞为凤姐梦遗脱精死,石呆子以古扇一案自尽死,当槽儿被薛蟠以碗砸伤脑门死,何三被包勇木棍打死,夏金桂以砒霜自药死,湘云之夫以弱症天死,迎春被孙家揉搓死,鸳鸯殉贾母自缢死,赵姨被阴司拷打在铁槛寺中死,凤姐以劳弱被冤魂索命死,香菱以产难死,则足以考终命者,其惟贾母一人乎?
  贾府姊妹自乳母外,有教引老妈子四人,贴身丫头二人,充洒扫使役小丫头四五人,自拨人大观园後,各添老嬷嬷二人,又各派使役丫头数人,以一女子而服役者十余人,其他可知矣。
  论月费一项,王夫人月例每月二十两,李纨每月月银十两,後又添十两,周、赵二姨每月二两,贾母处丫头每人每月一两,外钱四吊,宝玉处大丫头每人月各一吊,小丫头八人每人月各五百,其余各房等皆如例,即此一项,其费巳侈矣。
  内外下人俱各有花名档子册,凡取物各有对牌,其有犯事者,或革去月钱,或交总事者打四十板、二十板不等,或拨入圊厕行内,或捆交马圈子裏看守,或竟撵出,具见大家规矩。
  查抄以後,一切下人除贾赦一边入官人数外,府中管事者尚有三十余家,共计男女山;百十二名,至贾母丧时,查剩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十九人,盛衰之速如此。
  凤姐放债盘利,於十一回中则平儿尝说旺儿媳妇送进三百两利银,第十六回云旺儿送利银来,三十九回云将月钱放利,每年翻几百两体己钱,一年可得利上千,七十二回凤姐催来旺妇收利账,叙笔无多,其一生之罪案巳著。
  凤姐叫宝玉所开之账,为大红妆缎四十疋、蟒缎四十疋、各色上用纱一百疋、金项圈四个,虽卒未知其所用,亦见其侈糜之一端。
  两府中上下内外出纳之财数,见於明文者?如芹儿管沙弥道士每月供给银一百雨;芸儿派种树领银二百两;给张材家的绣匠工价银一百二十两;贵妃送醮银一百二十两;金钏死,王夫人赏银五十两;王夫人与刘老老二百两;凤姐生曰凑公分一百五十两有余;鲍二家死,琏以二百两与之,入流年账上;诗社之始,凤姐先放银五十两;贾赦以八百两买妾;度岁之时,以碎金二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倾压岁锞二百二十个;乌庄头常例物外缴银二千五百两,东西折银二三千两;袭人母死,太君赏银四十两;园中出息,每年添四百两;贾敬丧时,棚杠、孝布等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尤二姐新房,每月供给银十五两;张华讼事,凤姐打点银三百两,贾珍二百两,凤又讹尤氏银五百两;金自鸣钟卖去银五百六十两;夏太监向凤姐借银二百两;金项圈押银四百两;薛蟠命案,薛家费数千两;查抄後欲为监中使费,押地亩数千两;至凤姐铁槛寺所得银三千两;贾母分派与赦、珍等银万余两;贾母之死,礼部赏银一千两。无论出纳,真书中所云如淌海水者。宜乎六亲同运,至一败而不可收也。
  元妃宠时,其所载赏赐之隆,不一而足,至贾母八十生寿,其赏赐及王侯礼物亦可谓富盛一时。至酬赠如甄家进京时,送贾府礼,叙上用妆缎蟒缎十二疋,上用杂色缎十二疋,上用各色纱十二疋,上用宫绸十二疋,官用各色纱缎绸绫二十疋;贾敬死时,甄家送打祭银五百两:举此二端,凡所酬赠者可知。至礼节如宝玉行聘之物,叙金项圈金珠首饰八十件,妆蟒四十疋,各色绸缎一百二十疋,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外羊酒折银,举此一端,其他之婚丧礼节可知。殆所谓开大门楣,不能做小家举止耶?
  详叙乌庄头货物单,所以纪其盛,而此时贾珍之辞,犹以为末足;详叙抄没时货物单,所以纪其衰,而此时赦、政之心殊苦。其他多一入一出,一喜一悲,祸福乘除,信有互相倚伏者。
  英莲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家;黛玉三岁,亦欲化之出家,且言外亲不见,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宝玉入幻境;又为宝钗作冷香丸方,并与以金锁;又於贾瑞病时,授以风月宝监;又於宝玉闹五鬼时,入府祝玉;又於尤三姐死後,度湘莲出家;又於还宝玉失玉後,度宝玉出家,正不独甄士隐先机早作也。则一部之书,实一僧一道始终之。
  谚云:“一生无病便为福”。今书中所记,如云宝玉急火攻心,以致吐血;如云尤氏素有胃痛症;如云迎春病;如云袭人偶威风寒,身体发重,头痛目胀,四肢火热;如云探春病;如云秋纹到家养病几曰,如云巧姐方病,贾母感风寒亦病;如云王夫人多病多痰;如云芦雪亭赏月时迎春病;如云宝琴之母素有痰症;如云李纨以时气威冒;如云邢夫人害火眼;如云湘云在园中病;如云五儿多病;如云李轨因兰儿病不理园事;如云五儿受软禁後又病;如云贾母威风霜病;如云薛蟠因出门不服水土生病,如云琥珀有病;如云五儿之病愈深,似染怔忡之症;如云宝玉又以外威风寒成病;如云香菱有乾血之症;如云薛姨妈被金桂怄得生肝气病;如云巧姐惊风内热;如云妙玉以打坐走魔得病,如云宝钗病重;如云王夫人心疼病;如云尤氏自园中归大病,贾珍亦病;如云贾母以感冒风寒得病;如云宝玉去後,袭人急病;如云贾赦有痰症之类,几乎无人不病过矣,则病固人所难免乎?至於凤姐、黛玉诸人,其因病而死者,书中所述,又难尽记者矣。
  凡宝、黛二人相见争怄之事,若游园归後将荷包翦碎一段,史湘云来时斗口一段,看《会真记》以谑词激怒一段,恰红院不开门一段,因落花伤感一段贾母处裁衣口角一段,元妃赐物时论金玉口角一段,清虚观怀麒麟後一段,翦玉穗子大闹一段,潇湘馆大闹掷帕与拭泪一段,两人诉肺腑一段,向袭人误认黛玉一段,铰肩套儿一段,听宝与湘说林妹妹再不说这话一段,放心不放心二人辨说;一段,黛玉奠亲後宝玉过谈并看五美吟一段,梦中见剖心一段,听琴後论知音一段,闻雪雁宝玉定亲之语自己糟蹋身子一段,闻儍大姐语过宝玉见面一段,皆关目之紧要者。须玩其一节深一节处,斯不负作者之苦心。
  宝玉立誓之奇,有令人读之喷饭者。其对袭人云:“化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信。”拿簪子跌断云:“同这簪子一样。”对湘云云:“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践踏。”对黛玉云:“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裹,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又云:“再说这样话,就长个疗,烂了舌头。”又云:“天诛地减,万世不得人身。”又对袭人云:“我就死了,再能彀你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对紫鹃云:“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後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对尤氏云:“人事莫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曰明曰、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聊集录之,以供一览。此书者,真能以匪夷之想肖之。
  宝玉於园中姊妹及丫头辈,无在不细心体贴。钗、黛、睛、袭身上,抑无论矣。其於湘云也,则怀金麒鳞相证,其於妙玉也,於惜春弈棋之候,则相对含情;於金钏也,则以香雪丹相送;於莺儿也,则於打络时哓哓诘问;於鸳鸯也,则凑脖子上嗅香气;於麝月也,则灯下替其篦头;於四儿也,则命其翦烛烹茶;於小红也,则入房倒茶之时,以意相眷;於碧痕也,则群婢有洗澡之谑;於玉钏也,有吃荷叶汤时之戏;於紫鹃也,有小镜子之留;於藕官也,有烧纸钱之庇;於芳官也,有醉後同榻之缘;於五儿也,有夜半挑逗之语,於佩凤、偕鸾也,则有送秋千之事;於纹、绮、岫烟也』则有同钓鱼之事;於二姐、三姐也,则有佛场身庇之事;而得诸意外之侥幸者,尤在为平儿理妆、为香菱换裙两端。
  宝玉过梨香院,遭龄官白眼之看,黛玉过拢翠庵,受妙玉俗人之诮,皆其平生所仅有者。
  赦老纯乎官派气,政老纯乎书腐气,珍儿纯乎财主气,琏儿纯乎荡子气,蓉儿纯乎油头气,宝玉纯乎儍子气,环儿纯乎村俗气,我唯取兰哥一人。
  贾环之与彩云,贾蔷之与龄官,贾芸之与小红,贾芹之与沁香、鹤仙,贾琏之与鲍二家、多姑娘等,或以事,或以情,皆不脱娼妓家行径,未可与言情者。
  贾瑞之於凤姐,薛蟠之於柳,真所谓癞虾蟆者,其受祸也宜矣。若吴贵媳妇之夹腿,何妈之吹汤,亦未能自知分量。
  吾愿以柳湘莲之鞭,治天下之馋色而生妄心者;吾愿以贾探春之掌,治天下之挟私而起衅事者。
  以金桂之蛊惑,而蝌儿能坚守之,古之所难;以赵姨之鄙劣,而政老偏宠嗜之,亦世之所罕。
  提宝玉於鸳鸯、尤三姐之前,便厉色抵拒之,然谓其心口相符,吾不信也。
  探姑娘之待赵姨,其性太漓,惜姑娘之讦尤氏,其词太峻,皆不可为训者。
  此书全部时令以炎夏永昼,士隐闲坐起,以贾政雪天遇宝玉止,始於热,终於冷,天时人事,默然相脗合,作者之微意也。
  还泪之说甚奇,然天下之情,至不可解处,即还泪亦不足极其缠绵固结情也。林黛玉自是可人,泪一曰不还,黛玉尚在,泪既枯,黛玉亦物化矣。
  士隐之赠雨村银五十两,赖县之答贾政亦五十两,其数同,其情异。
  读好了歌,知无好而不了者,然天下亦有好不好、了不了之人,且天下有了而不好之人,未有好而不了之人。
  王嬷嬷妖狐之駡,直诛花姑娘之心,蟠哥哥金玉之言,能揭宝妹妹之隐,读此两节,当满浮三大白。
  宝玉之婢,阴险莫如袭人,刁钻莫如晴雯,狭窄莫如秋纹,懒散莫如麝月,各有所短,然亦各有所长,若绮霞、碧痕者流,委蛇进退焉而已。
  袭人与紫鹃,皆出自太君房中,一与宝玉,一与黛,迨至宝玉僧,黛玉死,而袭人嫁玉函为妻,紫鹃从惜春逃佛,孰是孰非,知者辨之。
  观平儿之於凤姐,可以事危疑之主;观宝钗之於黛玉,可以立媢忌之朝。
  葫芦庙小沙弥,与江西署之李十儿,皆牵主人如傀儡,而一升官,一坏事者,亦视乎其所驾驭耳。
  茜雪之撵,左右寒心,则檀云之脱然而去也,固有先几之智矣。
  男子如薛蝌,女子如岫烟,皆书中所罕有,真是一对好夫妻。
  写士隐之依丈人者,为全书中如黛玉之依外祖母、薛氏母女之依姊妹、邢岫烟之依姑母、李婶母女之依侄女儿、尤氏母女之依女壻等作一影子。
  世态之幻,无幻不搜,文章之法,无法不尽,但赏其昵昵儿女之情,非善读此书者。
  未入园时,宝玉、黛玉住贾母处,李纨、迎、探、惜住王夫人处三间抱厦内;湘云、袭人少时,住贾母西边暖阁上;梨香院教习女伶後,薛姨妈另住东南上一所幽静房舍;宝琴初到时,跟贾母睡;薛蝌住蟠儿书房,岫烟与迎春同住,李婶同纹绮住稻香邨。
  袭人初出场,则云大丫头名唤袭人者,特用一个者字,作者有微意焉。若他人出场,并无此例。
  宁、荣两府房屋,街东为宁国府,稍西为黑油大门,荣府之旁院也,贾赦、邢夫人居之,而二宅之间,中有小花园隔住。再西为荣府大门,其正堂之束一院,贾政王夫人居之;其正堂之後,在王夫人所住之西者,凤姐居之;其自仪门内西垂花门进去,一所院落,贾母居之。出贾母所住後门,与凤姐所住之院落相通,故凤姐初入贾母处,自後门来。
  红楼之制题,如曰俊袭人,俏平儿,痴女儿(小红也)。情哥哥(宝玉也),冷郎君(湘莲也)。勇睛雯,敏探春,贤宝钗,慧紫鹃,慈姨妈,带香菱,憨湘云,幽淑女(黛玉也),浪荡子(贾琏也),情小妹(尤三姐),苦尤娘(尤二姐)。酸凤姐,痴丫头(儍大姐),懦小姐(迎春)。苦绛珠(黛),病神瑛之类,皆能因事立宜,如锡美谧。
  园中韵事之可记者,黛玉葬花冢,梨香院隔墙听曲,芒种曰饯花神,窦玉替麝月篦头,恰红院丫头在回廊上看画眉洗澡,蔷薇花架下龄官画蔷,堵院中沟水戏水鸟,跌扇撕扇,湘云与翠缕说阴阳,潇湘馆下纱屉看大燕子回来,袭人烦湘云打蝴蝶结子,黛玉教鹦鹉念诗,山石边招凤仙花,绣鸳鸯肚兜,翠墨传牋邀社,恰红梡以缠丝白玛瑙碟送荔支与探春,看菊吃蟹,黛玉坐绣墩倚栏钓鱼,宝钗倚窗槛招桂蕊引游鱼唼喋,探、纨、惜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在花阴下拿花针穿茉莉花,扫落叶,碧月捧大荷叶翡翠盘养各色折枝菊花,宣窰磁合取玉簪花中紫茉莉粉,小白玉合中取胭脂膏助平儿妆,翦并蒂秋蕙为平儿簪髩,鸳鸯坐枫树下与平、袭谈心,香菱毕诗,湘云以火箸击手炉催诗,睛雯在薰笼上围坐,宝琴披凫靥裘、丫鬟抱红梅瓶站雪山上,看驾娘夹泥种藕,袭人取花露油、鷄蛋香皂、头绳为芳官添妆,紫鹃坐回廊上做针线,藕官於杏子阴吊药官,莺儿过杏叶渚以嫩柳条编玲珑果篮子送颦卿,麝月在海棠下晾手巾,蕊官以蔷薇硝送芳宫,芳官掰手中糕逗雀儿玩,湘云醉後卧芍药裀,探春和宝琴下棋岫烟观局,小螺、香菱、芳、蕊、藕、昼等斗草,荳官辨夫妻蕙,宝玉为香菱换石榴裙,以树枝挖地坑埋并蒂菱、夫妻蕙,以落花拚之,怡红院夜宴行合唱曲,佩凤、偕鸾作秋千戏,建桃花社,柳絮词唱和,儍大姐掏促织拾绣香囊,凸碧堂赏月以桂花传鼓,听月夜品笛,凹晶馆倚阑联旬,作芙蓉诛祭晴雯,紫鹃招花儿,潇湘馆听琴,其他琐事不一,聊摘拾如右,以备画本。】
  
  (纠疑)
  
  【暇尝涉览二十四史,其前後相矛盾者,不一而足,况空中结撰,无关典要之书耶!今条著其可疑者如左,非敢吹毛之求,亦以明读者之不可草草了事云尔!
  凤姐为王夫人大兄之女,王夫人三姊妹,次即薛姨妈,其兄弟三人,子腾行二,子胜行三,今一百一回中,称子腾为大舅太爷,子胜为二舅太爷,殊失检点。
  第四回点明李纨时系己酉年,就後文甲寅年云贾兰十五岁,则是时兰当八岁,其云五岁者误也。
  黛玉母死时,遽云年方六岁,而即谓其奉侍汤药,守丧尽礼,又谓其旧症复发云云,皆於理欠的。
  阅第五十三回宁国公名演,荣园公名法、今阅第三回云荣国公贾源,为源为法,其不相合者如此。
  据第二回云,大年初一生元春,次年又生一公子衔玉云云,是玉之与元春仅差一年,何後文所说意似差十余年者,此等处不能为之原谅也。查後元春二十六岁时,宝玉方十二岁,故知次年二字之谬,特出自冷子兴口中,岂因传闻於人,随口演说耶?
  二回冷手兴又云长女元春因贤孝才德选人宫中作女史,上文既云元春生後一年生宝玉,则此时宝玉方七八岁,元春不过十岁内耳,何便决其为贤孝才德,即选作女史也?
  查是年元春廿六岁,为王夫人廿二岁所生,若宝玉则王夫人三十六岁时所生也,书中俱可推算。
  黛玉初入荣府时,为十一岁,宝玉方十二岁,而前一回子兴云黛玉方五六岁,宝玉七八岁,未免长成得太快。
  第十回东府菊花盛开,巳交秋末时节,而云吃桃子,於理未合。
  第十二回云如海冬底病重,而十三回昭儿自苏回云如海九月初三曰巳时没,不甚斗筍。
  凤姐处置贾瑞之时,明明点出腊底二字,迟之久而秦氏始死,亦在岁底者。然此时去秦氏死期已过五七、派时令亦入新年中二月光景矣,而昭儿回来犹云年底可赶回,犹要大毛衣服云云,何不顾前後如此?)
  元妃生於甲申年,书有明文,至省亲时,实系二十九岁,宝玉是年十五岁。当宝玉三四岁时,元妃已十七八岁,故能教幼弟之书,想此时尚未入选为女史也。後元妃於甲寅年薨,系年三十一岁,今书中作元妃死时四十四岁,殊不合。
  三十二回为壬子,袭人时十七岁,其与湘云十年前同住西边暖阁上,晚上你同我说那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臊了,按十年前袭人与湘云不过七岁上下,如何便解说此等言语?
  三十九回时,太君年已七十八岁,其问刘老老年则云七十五,而太君云比我大好几岁,还这么硬朗,於理甚谬。或改刘老老年为八十二,方合。
  四十五回黛玉云我今年十五岁,当作十四岁为是。
  三十六回云明儿是薛姨妈生曰,时盖壬子年夏末秋初也,至第五十七回亦云目今是薛姨妈生旧,时癸丑年春二月间也,岂一人有春秋两生曰耶?至贾母生曰巳详叙八月初三曰一段事,今六十一回探春云过了灯节是老太太生曰,则又何也!
  六十九回云秋桐十七岁,又云属兔,大误。是年癸丑,则十七岁当是丁酉生,属鸡。
  七十回送尤二姐丧,有王姓夫妇,不知何人。
  八十五回系甲寅秋间事,为黛玉作生曰,据前害云黛玉二月十二曰,与袭人同曰生,而此处生曰忽又在秋间矣。
  九十二回云十一月初一曰作肖寒会,至九十三回则记云十月中,时令颠倒。
  元妃之薨,辨其为三十一岁,而以四十四岁为误者,一则年近四十,安能复蒙宠进,一则王夫人是年为五十三岁,岂王夫人八岁便能生妃耶?】
  
  张新之:红楼梦读法
  
  【《石头记》一书,不惟脍炙人口,亦且镌刻人心,移易性情,较《金瓶梅》尤造孽,以读但知正面,而不知反面也。间有巨眼能见知矣,而又以恍惚迷离,旋得旋失,仍难脱累。得闲人批评,使作者正意,书中反面,一齐涌现,夫然后闻〈之〉(者)足戒,言者无罪,岂不大妙?
  《石头记》乃演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故借宝玉说“明明德之外无书”,又曰“不过《大学》、《中庸》”。
  是书大意阐发《学》、《庸》,以《周易》演消长,以《国风》正贞淫,以《春秋》示予夺,《礼经》、《乐记》融会其中。《周易》、《学》、《庸》是正传,《石头记》窃众书而敷衍之是奇传,故云:“倩谁记去作奇传。”
  致堂胡氏曰:“孔子作《春秋》,常事不书,惟败常反理,乃书于策,以训后世,使正其心术,复常循理,交适于治而已。”是书实窃此意。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此书到处警省处。故其铺叙人情世事,如燃犀烛,较诸小说,后来居上。
  《石头记》一百二十回,一言以蔽之,左氏曰:“讥失教也。”
  《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故谨[覆](履)霜之戒。”一部《石头》,记一“渐”字。
  《鹤林玉露》云:“《庄子》之书以无为有,《战国策》之文以曲作直,东坡平生熟此二书,为文惟意所到,俊辨痛快,无复滞碍。”我欲以此语转赠《石头记》。
  是书叙事,取法《战国策》、《史记》、三苏文处居多。
  《石头记》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
  《石头记》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金瓶梅》有苦孝说,因明以孝字结;《石头记》则暗以孝字结。至其隐痛,较作《金瓶梅》者尤深。
  《金瓶梅》演冷热,此书亦演冷热;《金瓶梅》演财色,此书亦演财色。
  今曰小说,闲人止取其二:一《聊斋志异》,一《石头记》。《聊斋》以简见长,《石头》以烦见长。《聊斋》是散段,百学之或可肖其一;《石头》是整段,则无从学步。千百年后,人或有能学之者,然已为千百年后人之书,非今曰之《石头记》矣。或两不相掩,未可知,而在此书自足千古。故闲人特为着佛头粪。其他续而又续及种种效颦部头,一概不敢闻教。
  《红楼梦》乃此书正名,而开[手](首)空空道人“因空见色”一段文中有《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诸名目而绝无《红楼梦》三字。即此便是舍形取影,乃作者大主意。故凡写书中人,都从影处着笔。
  《红楼梦》三字出于第五回,实即十二钗之曲名,是《十二钗》为梦之目,《情僧录》情字为梦之纲。故闲人于前十二回分作三大段.第一段结《石头记》,第二段结《红楼梦》,第三段结《风月宝鉴》,而《情僧录》、《十二钗》一纲一目,在其中矣。
  百二十回大书,若观海然,茫无畔岸矣,而要自有段落可寻。或四回为一段,或三回为一段,至一二回为一段,无不界划分明,囫囵吞枣者不得也。闲人为指出之,省却阅者多少心目。
  宝玉有名无字,乃令人在无字处追寻,所谓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又先天本来无字也。
  是书钗、黛为比肩,袭人、晴雯乃二人影子也。凡写宝玉同黛玉事迹,接写者必是宝钗;写宝玉.同宝钗事迹,接写者必是黛玉。否则用袭人代钗,用晴雯代黛。间有接以他人者,而仍不脱本处。乃是一丝不走,牢不可破,通体大章法。
  写黛玉处处口舌伤人,是极不善处世、极不自爱之一人,致蹈杀机竟不觉;写宝钗处处以财帛笼络人,是极有城府、极圆熟之一人,究竟亦是枉了。这两种人,都做不得。
  或问:“是书姻缘,何必内木石而外金玉?”答曰:“玉石演人心也。心宜向善,不宜向恶。故《易》道贵阳而贱阴,圣人抑阴而扶阳。木行东方主春生,金行西方主秋杀。林生于海,海处东南,阳也;金生于薛,薛犹云雪,锢冷积寒?阴也。此为林为薛,为木为金之所由取义也。
  此书凡演姻缘离合,其人如尤二;尤三、夏金桂等,不可枚举,而无非演宝、黛、钗。凡演天人定胜,其人如王道、王医、包勇、傻大姐等,不可枚举,而无非演刘老老。换汤不换药,如此而已。解如此观,势如破竹。
  书中诗词,各有隐意,若谜语然。口说这里,眼看那里。其优劣郡是各随本人按头制帽,故不揣摩大家高唱。不比他小说,先有几首诗,然后以人硬嵌上的。
  是书名姓,无大无小,无巨无细,皆有寓意。甄士隐、贾雨村自揭出矣,其馀则令读者自得。有正用,有反用。有庄言,有戏言。有照应全部,有隐括本回。有即此一事,而信手拈来。从无随口杂凑者。可谓妙手灵心,指麾如意。
   书中大致凡歇落处,每用吃饭,人或以为笑柄,不知大道存焉。
   宝玉乃演人心,《大学》正心必先诚意。意,脾土也;吃饭,实脾土也:实脾土,诚意也。问世人解得吃饭否?
   书中多用俗谚巧话,皆道地北语京语,不杂他处方言。有过僻者,间为解释。
   是书又总分三大支:自第六回初试云雨情,至三十六回梦兆绛云轩为第一支,以刘老老为主宰,以元春副之,以秦钟受之,以北静王证之。自四十回三宣牙牌令,至六十九回吞生金自逝为第二支,以鸳鸯为主宰,以薛宝琴副之,以尤二姐受之,以尤三姐证之。自七十一回无意遇鸳鸯,至一百十三回凤姐托村妪为第三支,以刘老老鸳鸯合为主宰,以傻大姐副之,以夏金桂受之,以包勇证之。是又通身大结构。
  一部《石头记》,计百二十回,洒洒洋洋,可谓繁矣,而无一句闲文,一部石头评,计三十万字,琐琐碎碎,可谓繁矣,而尚有千百剩义。是望善读者,触类旁通,以会所未逮尔。
  有谓此书止八十回,其馀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观其通体结构,如常山蛇首尾相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全身动之妙,且词句笔气,前后全无差别。则所增之四十回,从中后增人耶?抑参差夹杂增人耶?觉其难有甚于作书百倍者。虽重以父兄命,万全赏,使闲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随声附和者之多?
  闲人幼读《石头记》,见写一刘老老以为插科打诨,如戏中之丑脚,使全书不寂寞设也。继思作者既设科诨,则当时与燕笑,乃百二十回书中,仅记其六至荣府,末后三至乃足完前三至,则佃谓之三至也可,又若甚省而珍之者。而且第三至在丧乱中,更无所用科诨,因而疑。再详读《留馀庆》曲文,乃见其为救巧姐,重收怜贫之报也,似得之矣。但书方第六回,要紧人物,未见者甚多,且于宝玉初试云雨之次,恰该放口谈情,而乃重顿特提,必在此人,又源源本本,叙亲叙族,历及数代,因而疑转甚。于是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细细玩味,及三年,乃得之,曰:“是《易》道也,是全书无非《易》道也尸张新之《石头记》批评,实始于此。试指出之;刘老老一纯坤也,老阴生少阳,故终救巧姐。巧(姐)生于七月七曰,七,少阳之数也。然阴不遽阴,从一阴始。一阴起于下,在卦为媚三。以宝玉纯阳之体,而初试云雨,则进初爻一阴而为姤矣,故紧接曰“刘老老一进荣国府”。一阴既进,驯至于剥三,则老老之象已成,特馀一阳在上而已。剥,九月之卦也,交十月即为坤嚣,故其来为秋末冬初,乃大往小来至极之时,故人手寻头绪曰“小小一个人家”、“小小之家姓王”、“小小京官”,“小小”字凡三见,计六“小”宇,悉有妙义。乾三连即王字之三横,加一直破之,则断而成坤。其断自下而上,初爻断为巽三,巽为长女,故为母居女家。二爻断为艮三,艮为狗,故婿名狗儿。三爻断为坤三:,坤,臣道也,故做官与王姓联宗,则因重之为六画之坤::。自媚三而逐二,而否嚣,而观羹,而剥嚣,而坤嚣,悉自小小而进,其势甚利,不可制止,故联宗为势利,而荣府正当盛时,其极尚远,故为远族。狗儿之祖,但曰姓王,但曰本地人氏,而无名。本地人氏,坤为地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故不名,而名其子为成,亦相继身故也。狗儿一艮,王成亦即艮,艮东北之卦,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故曰成。东北为春冬之交,故生子名板儿,板文木反,水令退木令反矣。又生一女名青儿,青乃木之色,由北生东,是即老阴生少阳也。艮在五行为土,故以务农为业。老寡妇无子息,阴不生也,久经世代者,贞元运会,万古如斯,而圣人作《易》,扶阳抑阴及至无可如何,而此生生不息之真种,必谨谨保留之,是则所谓刘老老也。刘,留也,奈何世人身心性命之际,独不理会一刘老老,而且为王熙凤之所笑?悲夫!
  书中借《易》象演义者,元、迎、探、惜为最显,而又最晦,元春为泰,正月之卦,故行大。迎春为大壮,二月之卦,故行二。探春为夹望,三月之卦,故行三。惜春为乾,四月之卦,故行四。然悉女体,阳皆为阴。则元春泰转为否,迎春大壮转为观,探春央转为剥,惜春乾转为坤,乃书中大消息也,历评在各人本传。
   凡说部皆用○、△、、、△、一以分眉目,此可不必。缘其精义佳文奥旨经评出,无烦更为抉摘,故本文但加单圈,评注但加单点,以界句读而已。
   是书因西府而生东府,为珍所居,实为写一造釁开端之秦氏也。今改东府曰赢国府,亦正与秦氏恰合,嬴,秦姓也。改贾二舍名曰瑓,与其本音同,解亦同。
  原刻绣像二十四幅,具合书意。其题辞则惟第一幅之石头及结末之僧道,曙合书旨,《石头》演一心,僧道演《易》理也;余则悉从书面著笔,隐隐在若即若离、有意无意之间,皆出作者原手。今改原刻加语为大板,其绣像画幅题词则照原本摹绘,以存其旧也。其有坊刻另本,绣像仅十五幅,有像无景,阙贾氏宗祠、太君、贾政王夫人、宝琴、纹绮岫烟、尤三姐、菱袭、睛雯、女乐九页,其於书中情节则大谬。】(《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卷首)
  
  哈斯宝:新译红楼梦读法
  
  
  【《红楼梦》一书的撰著,是因忠臣义士身受仁主恩泽,唯遇奸逆挡道,谗佞夺位,上不能事主尽忠,下不能济民行义,无奈之余写下这部书来泄恨书愤的。何以这样说?书中写出补天不成的顽石,痴情不得遂愿的黛玉,便是比喻作者自己的:我虽未能仕君,终不应象庶民一样声消迹匿,总会有知音的仁人君子,——于是有自悲自愧的顽石由仙人引至人间出世。你们虽然蒙蔽人主,使我坎坷不遇,但皇恩于我深厚,我至死矢不易志,——于是有黛玉怀着不移如一的深情死去。这一部书的真正关键就在于此。第一回里说书中写的是“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不过是指松说柏的手法,并非其实。仁人君子应当品味他“我堂堂须眉”,“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这些话,切勿为他移花接木的手段瞒过了。这些不必我来絮叨,明哲之士留心读下去,自会明白。
  读此书,若探求文章的神灵微妙,使愈读愈得味,愈是入神,若追求热闹骚噪,便愈读愈乏味,愈是生厌。寻求热闹故事的人自不愿看我译的书,我也压根儿不愿那种人读我译的书。圣叹先生批《西厢记》,说“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我则不然。我批的这部书,即使牧人农夫读也不妨。他如果读而不解,自会厌倦。这部书里,凡是寓意深邃、原有来由的话,我都傍加了圈,中等的佳处,傍加了点;歹人秘语,则划线标识。看官由此入门,便会步入深处。此书中,从一诗一词到谜语戏言都有深意微旨,读时不察,含糊滑过,就可惜了。
  读了小可为每回所写的批评,如有不符事理之处,就请提笔郢正。
  抄录窥自太虚幻境的十二钗正册,拟绘肖象,谨供看官鉴阅。】
  
  徐凤仪:《红楼梦》偶得
  
  第一回雨村对士隐,自称晚生,一百二回重逢,则称学生,势利如此。
  第二回子兴无意演说,雨村默识于心,遂为进京攀附之机。九十二回冯紫英询问贾政,口中始详露耳。雨村答子兴云:“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为冒宗拉拢伏线。盖此一回乃为雨村起复后一紧要关键也。
  第二回冷子兴云:“贾赦有二子,次名琏。”贾府中并称琏二爷,则当居次。而书中从未带及贾琏之兄,何耶?
  第五回警幻如今后数语,譬如传邪教者接受之时,必有不许犯淫欲之戒,孰又戒欤?
  第五回可卿答老媳云“他能多大了”云云,岂有与乃弟同年之人,就不忌讳?此中暧昧,作者不待明言。
  第六回袭人初试是正面,上回之可卿乃是反面。此书妙文全在反面。然假梦幻犹是正面,如珍、蓉、蔷等种种暧昧,始是反面。
  第七回焦大骂中“连贾珍都说出来”七字,足褫可卿之魄。所以绘其缢死之由,一百十一回鸳鸯云:“他什么又上吊呢!”词中亦有“画梁春尽”之句。阅者勿被瞒过。
  第七回焦大一骂之后,不复闻再闹事,想凤姐车上嘱咐之言,蓉必默会,次日即调派至闲静处矣。故直至一百五回始一出面也。
  第八回宝玉酒醉回房,因茶欲撵李嬷。但十九回李嬷云:“为茶撵了茜雪。”何以前后互异?此后即不提及茜雪,似茜雪已被撵矣。但如何归罪茜雪?何人作主撵出?宝玉何故忍心不为挽回?作者曾未之及。
   第十回贾敬生日,逗出尤老娘;十三回秦氏之丧,逗出尤氏姊妹。
  十三回秦氏之丧,贾珍锐意穷奢极欲。然作者欲借此以写凤姐之才,当富足之时,人皆趋利,颐指气使,固所乐从;若一百十一回贾母之丧,邢夫人吝财,且故掣其肘,呼应不灵,非其因运败而才短也?
  据十三回秦氏之丧,写尤氏眷属姊妹都来了,贾琏何未之见,至六十四回,始见而垂涎耶?
  据十五回水月庵即馒头庵,九十三回平儿答凤姐之言,似判为二。
  十七回女戏子住梨香院,止派旧学歌唱老[岖]照管,五十八回分拨芳官等时,添出许多干妈,似失照应。
  十九回省亲事甫毕,接写贾珍邀宝玉听戏看灯,隔日未久,湘云即来荣府。但湘云乃贾母素爱之人,省亲大典,何不接伊来府?若谓来在府中,何不与外亲之钗、黛,一同带见赋诗,而使之向隅?且元春又与之姊妹行,何竟不询及?
  十九回袭人规劝宝玉,确是良言,惜其后嫁琪官。此时似属笼络,然余不以人废言。
  十四回薛蟠曾为秦钟闹醋,在宝钗暗想之中补出。
  三十四回王夫人既知袭人之言有理,宝玉棒疮痊好,仍未搬移,何其溺爱?
  四十四回风姐、贾琏打骂平儿,写平儿受如许委屈,乃为宝玉让平儿到怡红院,得以亲近之地步
  四十五回婆子们聚赌,为后文奸盗诸事作引。
  四十八回贾琏挨打,在平儿口中叙出,虽带写雨村为人,乃为一百五回文章伏脉。
  五十一回《怀古诗灯谜》,《赤壁》猜盂兰会所焚之法船,交趾似隐喇叭,《钟山》似隐傀儡,《淮阴》似隐马桶,《广陵》似隐柳木牙签,《青冢》似隐墨斗,<梅花观》似隐纨扇。
  六十二回宝玉生日,未见李纹、李绮在座,似不在贾府中则可,而七十一回贾母八旬寿辰,纹、绮已来,何故未得随众庆祝?七十回碧月虽有明年回去之言,岂斯时已回去耶?但九十四回消寒会,又有纹、绮二人,前后殊失照应。
  东府墙茨之讥,向止暗写,至六十三回贾蓉与母姨狂谑,丑态毕露。其丫头之骂,贾蓉之答,又将贾琏丑事说明。
   六十四回写尤二姐收表记,暇豫之至,询是惯家。
  六十五回贾赦遣贾琏往平安州说事,乃为后文参劾伏脉,亦为凤姐得乘贾琏外出,赚尤二姐入府张本。
  六十六回“东府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虽湘莲信口之言,然在宝玉前而不及西府,尚容情也。
   七十八回林四娘,《聊斋志异》集中,某观察所遇恒藩姬妾林四娘,便是姽婳将军小传。
  黛玉处尚有春纤一婢,九十七回黛玉临终时,不知何往,又叫去雪雁,只剩一紫鹃耶?
   九十九回贾母谓凤姐提防黛玉,为一百一回见鬼作引。
  九十九回贾政身任监司,不谙吏治,任凭李十搬弄,其邸抄皆未寓目,仅于官厅候传翻阅废纸,始睹薛蟠翻案塘抄,其惶遽之状,历历如绘,尤为可晒。
  一百五回番役及内外衙门皂快捕人搜赃,与盗奚异?焦大云:“只有我们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天理循环,亦不可不知也。
  强占民妻为妾,及尤三姐自刎,未经报官,厥咎在琏。一百五回乃移罪于珍,奇甚!
  一百七回贾政素性昏聩,近因被参,心胆俱裂,陡闻包勇闹事,焉得不生惊惧,不即驱逐,尚令守园,盗发得其救护,亦忠厚御下之报。
  一百十四回岫烟出嫁,虽于宝钗口中补出,不知在何处上轿。一百八回贾母向湘云言:“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很苦”,似仍依于邢夫人处。何以许久绝不写及岫烟,似已离却荣府。但此回宝钗说及薛蝌娶亲,是在贾母丧事之时,府中俱皆穿孝,岂能聘嫁岫烟?
  一百十七回已写薛家搬出,一百二十回薛蟠回家,诣荣府拜谢,写薛姨妈、宝钗也过来了,似仍住贾府房屋之词。
  一百十七回贾琏临行,言及巧姐,王夫人云:“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等语,似巧姐年将及笄矣。但一百一回尚须奶子拍哄始睡,凤姐又命平儿抱过来,似在被袱。曾儿何时,倏忽若此长成耶?又书内凡写巧姐,总是奶子抱着,惟九十二回、一百五回虽不抱着,尚写雏幼似[鬓召]年耳。】
  (周春《阅红楼梦随笔》附录)
  
  诸联:明斋主人总评
  
  【《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繁华富丽;或爱其缠绵悱恻;或爱其描写口吻一一逼肖;或爱随时随地各有景象;或谓其一肚牢骚;或谓其盛衰循环,提矇觉聩;或谓因色悟空,回头见道;或谓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亦见浅见深,随人所近耳。
  书中无一正笔,无一呆笔,无一复笔,无一闲笔,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来。中有点缀,有剪裁,有安放。或后回之事先为提掣,或前回之事闲中补点。笔臻灵妙,使人莫测。总须领其笔外之深情,言时之景状。
  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理画趣,下至医卜星象、弹棋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独得。
  全部一百二十回书,吾以三字概之:曰新、曰真、曰文。
  名姓各有所取义:贾与甄,夫人知之矣。若贾母之姓史,则作者以野史自命也。他如秦之为情,邢之为淫,尤之为尤物,薛之为雪,王之为忘,林之为灵,政之为正,琏之为恋,环之为顽,瑞之为瘁,湘莲之为相怜,赦则言其获罪也,钗则言其差也,黛则言其代也,纨则言其完节也,晴雯言其情文相生也,袭则言其充美也,鸳鸯言其不得双飞也,司棋言其厮奇也;莺为出谷,言其得随宝钗也;香菱不在园中,言与香为邻也;岫烟同于就烟,言其无也;凤姐欲壑难盈,故以丰之为辅,平为之概;颦卿善哭,故婢为啼血之鹃,雪中之雁。其余亦必有所取,特粗心人未曾觉悟耳。
  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慢之词,淘汰至尽。中间写情写景,无些黠牙后慧。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蜕于秽。
  凡值宝黛相逢之际,其万种柔肠,千端苦绪,一一剖心呕血以出之。细等缕尘,明如通犀。若云空中楼阁,吾不信也。即云为人记事,吾亦不信也。
  公子之名,上一字与薛家同,下一字与林家同,自己日趋于下,父母必欲其向上,洎乎飘然远去,则又不上不下。
  所引俗语,一经运用,罔不入妙。胸中自有轳(金旁)锤。
  宝玉与黛玉,木石缘也。其于宝钗,金玉缘也。木石之与金玉,岂可同日语哉!
  人怜黛玉一朝奄忽,万古尘埃,谷则异室,死不同穴,此恨绵绵无绝。予谓宝钗更可怜,才成连理,便守空房,良人一去,绝无眷顾,反不若齎恨以终,令人凭吊于无穷也。要之均属红颜薄命耳。
  或指此书为导淫之书,吾以为戒淫之书。盖食色天性,谁则无情?见夫钗、黛诸人,西眉南脸,连袂花前月底,始是莺愁燕侣,彼村妇巷女之憨情妖态,直可粪土视之,庶几忏悔了窃玉偷香胆。
  凡稗官小说,于人之名字、居处、年岁、履历,无不凿凿记出,其究归于子虚乌有。是书半属含糊,以彼实之皆虚,知此虚者之必实。
  自古言情者,无过《西厢》。然《西厢》只两人事,组织欢愁,摛词易工。若《石头记》则人甚多,事甚杂,乃以家常之说话,抒各种之性情,俾雅俗共赏,较《西厢》为更胜。
  白门篇六朝佳丽地,系雪芹先生旧游处,而全无一二点染,知非金陵之事。且凤姐临终时,声声要到金陵去,宝玉谓他去做甚;又于二十五回云跳神,五十七回云鼓楼西,八十三回云胡同,八十七回云南边北边。明辨以晰,益知非金陵之事。
  总核书中人数,除无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矣。
  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岫烟如荷,宝琴如芍药,李纹、李绮如素馨,可卿如含笑,巧姐如荼蘼,妙玉如苍卜,平儿如桂,香菱如玉兰,鸳鸯如凌霄,紫鹃如蜡梅,莺儿如山茶,晴雯如芙蓉,袭人如桃花,尤二姐如杨花,三姐如刺桐梅。而如蝴蝶之栩栩然游于其中者,则怡红公子也。
  昔贤诏人读有用书,然有用无用,不在乎书,在读之者。此书传儿女闺房琐事,最为无用,而中寓作文之法,状难显之情,正有无穷妙义。不探索其精微,而概曰无用,是人之无用,非书之无用。
  头脑冬烘辈斥为小说不足观,可勿与论矣。若见而信以为有者,其人必拘;见而决其为无者,其人必无情;大约在可信可疑、若有若无间,斯为善读者。
  人至于死,无不一矣。如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钏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惨;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骇;黛玉之死也,使人伤;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恼;贾母之死也,使人羡;鸳鸯之死也,使人敬;赵姨娘之死也,使人快;凤姐之死也,使人叹;妙玉之死也,使人疑;竟无一人同者。非死者之不同,乃生者之笔不同也。
  昔仲春之夕,与友会饮晦香居,酒既啉,各述生平奇梦。一客曰:“吾曾梦历天庭,手挪星斗,云霞拂衫袖,下视城郭,蠕蠕欲动。”一曰:“吾梦为僧,结庐深山顶,觉尔时万缘惧寂。”一曰;“吾梦得窖银数百万,遂治园亭,蓄姬媵,食必珍,出必车马,座上客满,誉声盈耳,若固有之矣。”一曰:“吾梦与灵[均](俱)谈,维时兰蕙百晦,香沁心腑,徐叩《天问》、《招魂》诸篇意义,笑而不答。”一曰:“吾梦涉海,汪洋万顷,四顾无人,不知身之所如。”一曰:“吾梦锦标簪花以归。”一曰:“吾梦诸儿成立,侍养无缺。”一曰:“吾梦杀贼,振臂大呼,群丑悉窜。盗魁倔强,引刀斩之,髑髅滚地,血溅衣履。”一曰:“吾梦至地狱,见断手缺足者,现诸苦恼状。”一曰:“吾梦为丐,饥肠作鸣,沿门叫呼,讫无一应。”余时不语。客诘之,余曰:“备闻诸梦,幻也,壮也,清也,妖也,噩也。诸公之梦,皆吾之梦。吾多梦,吾亦无梦。且与诸公同读《石头记》一梦。”
  余自叹年来死灰槁本,己超一切非非想,只镜奁间尚恨恨不能去。适来无事,雨窗展此,唯恐擅失,窃谓当煮苦茗读之,爇名香读之,於好花前读之,空山中读之,清风明月下读之,继《南华》、《离骚》读之,伴《涅盘》、《维摩》读之。天下不少慧眼人,其以予言为然乎,否乎?
  袁子才诗话谓纪随园事,言难徵信,无厘毫似处。不过珍爱倍至,而硬拉之,弗顾旁人齿冷矣。
  二知道人说梦曰:宝玉如主司,金钗十二为应试诸生。迎春、探春、惜春似回避不入闱者;湘云、李纹、李绮似不屑作第二想,竟不入闱者;岫烟、宝琴业已许人,似隔省游学生,例不入闱者;紫鹃、莺儿似已列副车,临榜抽出者;宝钗似顶冒而侥幸中式者;袭人似以关节中副车者;其余诸婢,似录遗无名,欲观光而不能者。吾谓黛玉似因夺元而被摈者,可卿似进场后毙於号台者,妙玉、鸳鸯似弗工时艺不及入闱者,金钏、晴雯似犯规致黜者;平儿、香菱似佐杂职不许入闱者,五儿似缴白卷者,小红似不得终场者,芳官、四儿似未入泮不敢入场者。他若李纨、尤氏、凤姐诸人,皆纷纷送考者耳。
   又云:贾赦色中之厉鬼,贾珍色中之灵甩,贾琏色中之饿鬼,宝玉色中之精细鬼,贾环色中之偷生鬼,贾蓉色中之刁钻鬼,贾瑞色中之馋痨鬼,薛蟠色中之冒失鬼。吾谓秦钟色中之倒运鬼,湘莲色中之强鬼,贾蔷色中之倒塌鬼,焙茗色中之小鬼。
  贾媪生二子一女,赦之出也爱其媳,政之出也爱其子,敏之出也爱其女:其为爱也公而溥。
  小说家结构,大抵由悲而欢,由离而合。是书则由欢而悲,由合而离,遂觉壁垒一新。】
  
  洪秋蕃:红楼梦抉隐总评
  
  【言情之书盈签满架,《红楼》独得其正,盖出乎节义也;纪事之书盈签满架,《红楼》独矫其常,盖一於含蓄也。宝玉元配本属黛玉,宝钗起而谋夺之,贾母遂背黛而娶钗,於是黛玉守节死矣,宝玉不忍黛玉守节死,亦守义而亡。卒之守节义者得会合於天仙福地,肆谋夺者长嫠泣於怨雨凄风,而且家道日见陵夷,祸患因而叠至。贾母一事乖谬,百戾随之,以全福全寿之人,卒不得全受以归,《书》所谓从逆凶者非欤?然韬其意於字裏行间,不使读者一眼窥破,遂成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仆自束发受书以来,即读《红楼》,即有心得,辙叹天下传奇小说有此一副异样笔墨,然自少至壮足迹半天下,抵掌谈《红楼》迄无意见相合者,且有抵牾而加姗笑者。乃舍斯人而求诸书肆,凡批本及传赞图咏,悉取览焉。甫数行,即与意迕,窃自讶鄙见果有偏耶?抑斯人之目光不炯耶?因再取全传潜玩之,审乎所见不谬,途随笔而记之。嗣以一行作吏,此事遂废,束置高阁者三十年,罢官後,为小儿昌言迎养粤西之苍梧、富川等县暑,课孙暇,一无事事,爰将前所笔记增足而手录之,虽不足当大雅一粲,而作者惨淡经营之苦心或不致泯灭焉。呜呼!生平所读何书?不能羽翼圣经贤传,愿於传奇小说阐发其奥义,斯亦陋矣。虽然,贤者识大,不贤者识小,仆为世人所弃,其不贤甚矣,小者之识,不亦宜乎!
  
  《红楼梦》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立意新,布局巧,词藻美,头绪清,起结奇,穿插妙,描暮肯,铺序工,见事真,言情挚,命名切,用笔周,妙处殆不可枚举,而且讥讽得诗人之厚,褒贬有史笔之严,言鬼不觉荒唐,赋物不见堆砌,无一语自相矛盾,无一事不中人情。他如拜年贺节,庆寿理丧,问卜延医,斗酒聚赌,失物见妖,遭火被盗,以及家常琐碎,儿女私情,靡不极人事之常而备纪之。至若琴棋书画,医卜星命,抉理甚精,覼举悉当,此又龙门所谓於学无所不窥者也,然特余事耳。莫妙於诗词联额,酒令灯谜,以及带叙旁文,点演戏曲,无不暗合正意,一笔双关。斯诚空前绝後,戛戛独造之书也,宜登四库,增富百城。
  
  《红楼》妙处不可枚举,尤妙者莫如立意之新。意淫二字,创千古经传稗史未有之奇,明明剑也而匣之,明明灯也而帷之,令观之者见匣不见剑,见帷不见灯,逼视之,乃知匣有剑,帷有灯,然笔下则但写匣与帷,更不示人以剑与灯,花样新翻,得未会有。风流之事如是,婚姻之事亦如是,纪叙之辞如是,臧否之辞亦如是。盖淫之一字匪惟色欲之称,举不善皆淫,如《书》之“福善祸淫”,“无即慆淫”,《左传》之“赏善刑淫”“岁在星纪而淫於玄枵”之类是也。又非但不美之称,其美处亦淫,如皇甫谧、刘峻皆号书淫,孟东野诗“寝淫乎汉氏”之类是也。意者,含而未申之谓也。故凡藏於中而不显著於外者,皆得谓之意淫。悔婚而不言悔,赖婚而不言赖,夺婚而不言夺,以及不善而称为善,不贤而称为贤,匣其剑而帷其灯,意淫之说也;订盟而不言订,守盟而不言守,践盟而不言践,以及善而类於不善,贤而类於不贤,示以匣与帷而不示以剑与灯,亦意淫之说也。此二字包罗一切,统括全篇,不专为宝玉定评。若专为宝玉定评,则宝玉岂仅意淫而已哉!欲读是书,请先於云水光中洗眼来。
  
  《红楼》妙处,又莫如布局之巧。写富不写极富,开卷便说宁、荣两府也都萧索,内囊已尽上来。写贵不写极贵,元春初选女史,继封才人,晋册贵妃;贾政初赏主事街,洊升员外郎中之职,外任亦只学使粮道而止;赦、珍袭职而已,贾琏捐纳同知而已。此为布局之巧。昔有二昼师艺名相埒,各画汉宫春晓图。其一聚精会神,工绘妃后,而於服役宫娥不无差等,有美中不足之撼;其一镂金错采,专画宫娥,而於後宫佳丽不着一人,但见锦帐低垂,珠帘委地,以取春晓之意。合两幅观之,人多珍视画宫娥者,谓袍袴宫人已极美丽,其擅椒房宠者当更何如,而其实只以上等笔墨画中等人材,遂使上等人材令人拟为无上上等,如孙武子以上驷敌中驷、中驷敌下驷之巧诀耳。《红楼》布局正与此同。俗手不然,写富贵必臻其极,及序其起居服食,陈设应酬,则有婆子村气,见笑大方,亦何弗取《红楼》读之而师之哉!
  
  《红楼》妙处,又莫如词藻之美。尖叉斗险,徵引搜奇,固已含英咀华,即辞令之妙,亦非他书所及。《红楼》妙处,又莫如头绪之清。一部廿一史从何处翻起,最是闷人。试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宝玉试才题匾额,遂将贾府诸人,大观园全境,逐一点出,不独使读者一目了然,即作者信笔写去,亦不致有颠倒错落之弊,创著述家第一妙诀。
  
  《红楼》妙处,又莫如起结之奇。开卷一叙,已将结局倒摄一百二十回之前,末後一结,更将本传结到数千百年之後,且他书皆後人传前人之事,或他人传本传之人《红楼》则为宝玉自撰,尤创古今未有之格。
  
  《红楼》妙处,又莫如穿插之妙。全传百余人,琐事百余件,其中穿插斗笋,如无缝天衣,组织之工,可与《三国演羡》并驾。
  
  《红楼》妙处,又莫如描摹之肖。性情各以其人殊,声吻若自其口出,至隐揭奸诈胸藏,曲绘媟亵情状,尤为传神阿堵。佛家谓菩萨现身说法,欲说何法,即现何身,作者其如菩萨乎!
  
  《红楼》妙处,又莫如铺序之工。挥写富贵之像易,欲无斧凿之痕难,《红楼》铺张扬厉,独免此弊。
  《红楼》妙处,又莫如见事之真。深人无浅语,以见事理真也。若见之不真,则下笔多隔靴搔痒之病。
  《红楼》序一人,序一事,无不深透膜裏,入木三分,总由见得真,斯言之切耳。
  《红楼》妙处,又莫如言情之挚。款款深深,世无其匹,是真能得个中三昧者。言情之书,汗牛充栋,要不能不推《红楼》独步。
  
  《红楼》妙处,又莫如命名之切。他书姓名皆随笔杂凑,间有一二;有意义者,非失之浅率,即不能周详,岂若《红楼》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惟囫囵读之,则不觉耳。兹胪举以质天下善读《红楼》之人:何为宝玉?宝黛玉也。谓惟黛玉是宝,非黛玉不娶也。曰神瑛,对顽石而言也。初则顽石,煅炼则成通灵,幻化而为神瑛,明其不顽也。何为黛玉?待宝玉也。谓惟宝玉是待,非宝玉不嫁也。曰颦儿,则以有效颦之人也。西施有效颦之人,而身价益高矣。其氏林,以其来自灵河岸,且谓有林下风,以才女目之,又如月明林下,以美人属之,尊之也。宝钗者何?宝差也。谓贾母、王夫人以宝钗为宝,识见差谬也,贬之也。薛雪也,有阴冷之象。林遇雪,则无欣欣向荣之兆,而有萧萧就萎之忧。然雪虽虐林,而有晴雯小照於林间,犹有和煦之景,晴雯去而林无生气矣,故晴雯为黛玉小照。袭人者,能袭人婚姻以与人者也。宝玉正配本属黛玉,袭人能袭取以予宝钗,并不明张旗鼓,如潜师夜袭者然,故曰袭人。然其所以故,则以宝钗行为与己相合,故为宝钗小照。至旧名珍珠,以在贾母处耳,及侍宝玉,珠已破而不圆,不成其为珠,故夺其名以予贾母後补之婢。太君,无信之人也。宝玉亲事,既许黛玉“复迁异於宝琴,既改宝钗,复游移於傅试之妹,婚可赖,盟可背,人而无信,莫此为甚!古无信史,故氏太君以史。政者,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然必自率以正,而後能正人之不正。贾政内不能刑於妻妾,外不能驾驭豪奴,徒知严厉於其冢子,是谓道之以政,非率之以正也,故不曰正而曰政。又政,真也,谓贾政乃真有其人。与甄应嘉对勘,嘉假也,谓甄应嘉虽氏甄,应作假论。太虚幻境对联云:“假作真时真亦假”,盖指此。然皆统乎宝玉而言,谓贾宝玉乃真宝玉,甄宝玉乃假宝玉也。敬之文曰苟,谓贾敬上不能报国,下不能齐家,惟苟免於是非场而巳。赦者,有罪之辞,然贾赦之罪犹可赦,故後获谴亦遇赦。珍与殄相似,贾珍自取灭亡,有类乎殄。琏以连篇文,贾琏连类而及,稍次其兄。蓉小子庸劣不堪,环小子顽梗实甚。珠号夜光,故贾珠早世。兰香远袭,卜贾兰亢宗。王夫人不能主中馈之人,家务则仰赖於侄妇,婚姻则颠倒於妖鬟,但知听宵小之言,遂纷召乖戾之气,中藏无主,故去一点以氏王。邢夫人初具人形而已,处事则糊涂无见,待人则刻薄居心,於时为秋,於行为金,於声为商,於官为刑,故取声象形而氏邢。纨,扇也,李纨少寡,如秋扇之见捐。然有令德,能奉扬仁风,李花白如缟素,故氏李。熙,希也;凤,奉也,谓凤姐为人专以希意旨工趋奉也,他都无论。王夫人撺掇贾母悔黛玉之婚,改宝钗之聘,明知其不可而迎合以成之,故以希奉名其人。且尅扣盘剥,亦非主持家政之道,故亦氏王而为王夫人之侄女。元春得春气之先,占尽春光,故有椒房之贵。迎春如当春花木,迎其气则开,过其时则谢,其性类木,故又谓之木头。惜春,谓青灯古佛,辜负春光,故曰惜春。若探春则不然。有春则赏之,无春则探之,不肯虚掷春光,故其为人果敢有为,长得春气,非葳蕤自守者此,且明於事理,腹有阳秋,皆探讨之功也,故曰探春。尤氏,丛过之人。秦氏,可轻之人,去来无定者。湘上闲云,故湘云以名。其始与黛玉莫逆,後为宝钗交欢,遂与黛玉反眼若离,此不信乎朋友之人也,故亦如太君之姓。出岫之云,可为霖雨;出岫之烟,无足重轻。邢岫烟郊寒岛瘦,亦秋官之象,故亦如邢夫人之姓。宝琴,抱琴也。琴少知音,故与宝玉无缱惓;梅花三弄,是其所托,故以瓶梅题其艳,适梅终其身。水波散处为纹,余霞散处成绮,故李纹、李绮为大观园闲散之人。花当春则旺,当秋则零,秋芳之花,不能与群芳鬬艳,故傅秋芳不入大观园而向隅。然宝玉亲事,贾母亦为之游移,如荐卷之副本,故氏以傅,而为傅试之妹。周姨娘,其内吉之人;赵姨娘,如山魈之人。梧桐惊秋而叶落,秋桐来,肃杀至矣,故曰秋桐。巧姐,巧於遇者也,遇刘极巧,故曰巧姐。妙玉,妙於窃者也,窃玉极妙,故曰妙玉。尤二姐,尤物也;尤三姐,则有尤人之意矣。紫鹃,啼冷月之鸟也,托於林而过雪,尤有寒鸦之色,然有血性,故忠於事主而有赤心。鸳鸯,不独宿之鸟也,然不妄耦,故以名。莺儿,善为枝上唬以惊人梦醒之鸟,宝钗教令笼络宝玉,即游扬其主之美以唤醒梦梦之人,故曰莺儿,而氏以黄。或曰:黄金莺,黄金缨也,宝钗用以络玉,故名,亦通。平者,平其所不平也,如平斛之概。凤姐行事太过,赖平儿以平之,故平儿最贤。雪雁,宝钗藉以为赝者也,曾为薛氏赓婢,故曰雪雁。素云,与李纨而为素者也;侍书,则侍书而巳。司棋,人奇事奇,志节尤奇,青衣有此,斯亦奇矣,故曰司棋。高士之女,辱於青衣,属於俗子,其遇应怜,故曰英莲。中材之婢,偶因一顾,便作夫人,其实侥幸,故曰娇杏。金桂,精怪也,雪遇夏,未有不销亡者,故氏夏。蟾,有毒之物,薛蟠宝之,故曰宝蟾。薛蟠,谓蟠据贾家而不去也。薛蝌,谓蝌蚪虽能作字,而文理不属,然较误认庚黄之兄差胜矣。;秦锺,以情终也。秦业,秦孽也。代儒有猷迂之象。贾瑞真睡梦之人。王仁谓忘其为人。卜世仁是不是人。卜固修是不顾羞。邢德全,谓仅形貌生得全,而无人心。张友士,谓医道有足恃。胡君荣,谓胡姓真庸医。冯渊是逢寃。詹光是沾光。单聘仁是善骗人。王尔调谓调和作媒。程日兴谓能条陈家道日兴。焦大,焦躁之仆。
  包勇,抱勇之夫。柳,解舞之物,与宝玉相怜,故曰柳湘莲。函,受矢之物,为宝玉受矢,故曰玉函。又蒋,将也,将变函人为矢人,以射宝玉之人,故氏蒋。茗烟,盟湮也;焙茗,背盟也,谓宝黛婚媾之盟既湮没不彰,遂为贾母悔而背之,亦犹袭人旧名珍珠,谓宝黛婚姻之事如珍珠之圆,後为袭人袭而败之。非然者,珍珠、茗烟皆极俗字,後改袭人、焙茗亦无意义,何必多此一番笔墨乎?凡此种种,皆从甄士隐、贾雨村脱化出来。至王善保家及善姐,皆极不善之人,而以善称,则以反证大贤大德之宝钗,至善至贵之袭人,与全传命名之意不同。《红楼》一名一姓不苟如此。岂他书所能企及。
  
  《红楼》妙处,又莫如用笔之周。他书序事,顾此失彼,或挂一漏万。《红楼》无此弊,虽琐琐碎碎极不要紧之事,亦必细针密缕,周匝无遗。
  
  《红楼》妙处,又莫如讥讽得诗人之厚,褒贬有史笔之严。贾政不学无文,惟躭博弈,然状其为人,颇类迂拘之学究,严以教子,似承诗礼之名家,且携儿辈应酬,常赴诗坛文会,膺简命出使,居然视学衡文,固未尝诋其不文也。然而题联额於新园,吟髭捻断,拟破承为程式,只字无成,虽不诋其不文,终不予以能文也。贾母悔黛玉亲事,确背前盟,宝钗夺黛玉婚姻,实由篡取,就写贾母改定宝钗,若与黛玉无涉,叙宝钗得配宝玉,俨如金玉天成,固未尝明书其悔婚夺亲也。然而偷梁换柱,公论难逃,借雁藏莺,阴谋自著,虽不明书悔婚夺亲,不啻明书悔婚夺亲也。宝钗矫诈盗名,袭人奸淫肆妬,然序两人行事,竟如媲美贤媛,不独翳俗眼於一时,直欲盗盛名於千古,固未尝直揭其隐恶也。然而甘卑污以贡媚,一生之品行全隳,适优伶以贪欢,通体之奸淫毕露,虽不直揭其隐恶,不啻直揭其隐恶也。他如苟且之事,暖昧之行,诸如此类,笔不胜书,莫不含蓄其词如诗人之厚,而又激扬其语如史笔之严,然则《红楼》真枕经葄史之文哉!】
  
  (上海印书馆一九三四年重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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