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儒家类>> 王陽明 Wang Yangming   中國 China   明代   (1472年十月26日1529年元月9日)
傳習錄
  《傳習錄》分上、中、下三捲。捲上是王守仁講學的語錄,捲中主要是王守仁寫的七封信,捲下是部分語錄和《朱子晚年定論》。全書由他的弟子徐愛、薛侃和錢德洪等編輯而成。該書表述了陽明心學的主要論點。《傳習錄》提出了「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命題,比如深山中的花,「你未看到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花顔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由此強調客體存在價值在於認識主體的依賴作用。
徐愛引言
  先生於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於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於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睏萶桌取精一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韾欬,或先懷忽易憤潡之心,而遠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遊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裏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門人徐愛書。以下門人徐愛錄。
  「1」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2」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衹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註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3」愛問:“至善衹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先生曰:“心即埋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衹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頂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衹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叫多節目。不知亦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講求?衹是有個頭腦。衹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鼕溫,也衹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衹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衹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鼕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欲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4」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衹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先生曰:“若衹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於溫清時,也衹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衹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於毫釐千裏之繆。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衹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清奉養得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愛於是日又有省。
  「5」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决。以問於先生。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而不行耆。知而不行,衹是未和聖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着你衹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衹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衹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貝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衹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衹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磯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衹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着實的工夫。如今苫苫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麽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麽意?若不知立言宗旨。衹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衹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衹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衹為七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衹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纔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一索。全不肯着實躬行。也衹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纔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衹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衹是閑說話”。
  「6」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礜宋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茍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睏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衹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二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贀之別。至於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敢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衹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睏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衹是個誠意。誠意之功,衹是個格物。
  「7」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埋即是明明德”。
  「8」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緻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緻其知。知緻則意誠”。
  「9」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貝者謂之理。衹是一物。約禮衹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貝於事君時,就在事看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貝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10」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矢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三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生,而人心聽命’,是三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11」愛問文中子韓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愛問何以有擬經之矢。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劾法”?曰:“孔子刪迦六經,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僕還淳,而貝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義晝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衹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怞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衹因文盛實衰。入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僕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啓之”。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先生曰:“伄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徵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衹是要正人心。衹是要存天理,去人欲。於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姦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傢法。世儒衹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衹是要刪去繁文,後儒郄衹要添上”。愛曰:“聖人作經,衹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先生曰:“義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觲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僕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愛曰:“如三墳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輓。況唐虞乎?又況義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二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緻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峈也”。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緻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緻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衹是講得個伯術”。
  「12」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
  「13」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14」又曰:“五經亦衹是史。史以叨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時存其逃,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姦”。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姦,亦是遏人欲於將萌否”?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姦。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傢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資暢和平,涵拯偲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姦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萹之數。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徐愛跋)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人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捨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絽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門人陸澄錄
  「15」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乎”?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7是所謂遂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16」問立志。先生曰:“衹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塚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衹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17」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18」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19」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曰,警責方已。友自陳日來工夫詩正。源從傍曰:“此方是尋着源舊時傢當”。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胍之力,衹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榖,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力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衹是滋養得此根”。
  「20」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晝,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21」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衹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邞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製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衹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邞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日,“然則所謂‘仲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日,“是說本自好。衹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22」“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籿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23」問:“靜時亦覺意思好。纔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剋已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諍亦定,動亦定”。
  「24」問上達工夫。先生曰:“後儒教人,纔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衹在下學裏。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衹從下學裏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25」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復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緻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26」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衹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27」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曾點言志,夫子許之。聖人之意可見矣。
  「28」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衹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衹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日,“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衹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富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衹是潛伏在。終不能絶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生,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29」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竹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人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30」問:“知識不長進如何”?先生曰:“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傢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衹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衹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於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幹。及其有幹,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衹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寅”?
  「31」問:“看書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衹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衹是他為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於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
  「32」“虛靈不眛,衆理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33」或問:“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此語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為二。此在學者善觀之”。
  「34」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先生曰:“惡人之心矢其本體”。
  「35」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餘’。此言如何”?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聖人說精一,自是盡”。
  「36」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37」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衹在人情裏。其要衹在緻中和。緻中和衹在謹獨”。
  「38」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曰:“然”。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於人也,謂之性。主於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於無窮,衹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於無窮,衹一人而已。人衹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
  「39」一日論為學工夫。先生曰:“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衹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剋治。省察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聽着。纔有一念萌動,即與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剋治。即是思誠。衹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40」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先生曰:“衹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衹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41」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42」澄問學庸同異。先生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
  「43」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於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蒯聵既還,輒乃緻國詩戮。聵已見化於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而必欲緻國於父。聵與群臣臣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於天子,告於力伯諸戾。必欲得輒而為之君。於是集命於輒。使之復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為太公。備物緻養。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於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44」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傢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助。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嚮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衹是過,少不及者。纔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製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45」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46」易之辭是“初九潛竜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晝。易之變是值其晝。易之占是用其辭。
  「47」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48」澄問操存捨亡章。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人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人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衹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裏。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又曰“出入亦衹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49」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貝得聖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人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後世儒者又衹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詞章,功利,訓詀。亦卒不免為異端。是四塚者,終身勞苦於身心。無分毫益。祝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於世纍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為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衹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知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曰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50」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51」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衹善處籿,使不得縱惡而已”。
  「52」問:“孟於言‘執中無權猶執一’”。先生曰:“中衹有天理,衹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製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53」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踰矩’,衹是志到熟處”。
  「54」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歛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55」問:“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蚤死”。問:“如何卻有續經之非”?曰:“續經亦未可盡非”。請問。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
  「56」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57」問仙傢元氣,元神,元精。先生曰:“衹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58」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纔自傢看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59」問:“哭則不歌”。先生曰:“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60」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衆惡相引而來。
  「61」問律呂新書,先生曰:“學者當務為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鼕用管以候氣。然至鼕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鼕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鼕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62」曰仁雲,“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後亦未嘗廢照”。
  「63」問道之精粗。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貝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衹貝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出來。然衹是一間房”。
  「64」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力,莫不自以為己知。為學衹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看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65」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宣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剋己工夫,終日衹是說話而已。天理格不自見,私欲亦胳不自貝。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於己知之天理不肯存。己知之人欲不肯去。且衹管愁不能盡知。衹管閑講。何益之有?巨待剋得自己無私可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66」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着。卻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衹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鄎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嚮裏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旦古一旦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67」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先生曰:“人衹要成就自傢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茍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幹。衹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衹要‘知所先後,則近道’”。又曰:“人要隨纔成就,纔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衹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薆稷易藝而為,當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68」“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69」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見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日一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遊一般”。
  「70」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71」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衆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聖人衹有此。學者當存此。
  「72」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閑思雉慮,如何亦謂之私欲”?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决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衹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閑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73」問志至氣次。先生日,“‘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74」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日,“不然。如此卻乃偽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75」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先生日,“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嚮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衹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入時時刻刻求末發而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76」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時之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蜼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後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後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曰:“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衹是天理”。曰:“何者為天理”?曰:“去得人欲,便識天理”。曰:“天理何以謂之中”?曰:“無所偏倚”。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着”。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看。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雖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77」問:“‘顔子沒而聖學亡’。此語不能無疑”。先生曰“見聖道之全者惟顔子。觀喟然一嘆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恩之。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俉。顔子‘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顔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78」問:“身之主為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看為物。是如此否”?先生曰:“亦是”。
  「79」衹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80」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81」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又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復其心之本體”。
  「82」萬象森然時亦衝漠無朕衝漠無朕,即萬象森然。衝漠無朕者一之父。萬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83」心外無物。如吾心發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84」先生曰:“今為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於口耳。況為口耳之學者,能反於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衹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欲。蓋有竊發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衹管講天理來頓放着不循,講人欲來頓放着不去,豈格物緻知之學?後世之學,其極至,衹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
  「85」問:“知止者,知至善衹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後志定”。曰:“然”。
  「86」問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
  「87」問:“格物於動處用功否”?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88」工夫難處,全在格物緻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日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89」自格物緻知至平天下,衹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90」衹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91」至善者性。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
  「92」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為嚮時之紛然外求,而定則不擾,不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衹在此處。千思萬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
  「93」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衹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鼕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於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幹。發幹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幹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幹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苦等。將自傢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裏面發生出來”。
  「94」問:“延平雲:‘當理而無私心’。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又問:“釋氏於世間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是未當理”。曰:“亦衹是一統事。都衹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首頁>> 文學>> 儒家类>> 王陽明 Wang Yangming   中國 China   明代   (1472年十月26日1529年元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