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小說>> 鸳鸯蝴蝶>>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7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
誰徵服了誰
  紙醉金迷(四):誰徵服了誰
  
  抗日戰爭勝利前夕的陪都重慶,遊擊商人的投機倒把無孔不入,黃金儲蓄令人瘋魔,小商人、銀行傢、交際花、公務員、老媽子,甚至苦力工人,無一不被捲入黃金潮……全民投機的壯觀背景下,人性在扭麯,綱常在混亂,感情、身體、無一不是投機和賭博的砝碼……漂亮女人田佩芝,好賭成性大量欠債,拋夫棄子出賣色相,後被迫投靠專門投機男女交際的朱四奶奶,在命運的捉弄與自身性格弱點的把持下,隨波逐流,走嚮絶路……財政部公然宣佈黃金債券一律減半兌現,倒賣黃金的人們白賠了半年的高利,財政部擺下了最大的賭場,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抗戰勝利,田佩芝失去了容身之所,面對丈夫的輓救,她卻仍然難以放棄賭博享受、紙醉金迷的墮落生活……
  第一回 居然一切好轉
  朱四奶奶這種人傢,固然很是紊亂,同時也相當的神秘。魏太太聽着四奶奶的話,好像很是給自己和宋玉生拉交情。現在看到宋玉生一早由這裏出去,這就感到相當的奇怪,她放下了窗簾,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了一陣,也想不出一個什麽道理來。悄悄地將房門開了,在樓上放輕腳步巡視一番,衹聽到樓下有掃地的聲音。此外是全部靜止,什麽聲響沒有。經過四奶奶的房門外,曾停住聽了兩三分鐘,但聽到四奶奶打鼾的聲音很大,而且是連續地下去,並沒有間斷。她覺着這並沒有什麽異樣,也就回房去再安歇了。
  午後朱四奶奶醒來,就正式找了魏太太談話,把這傢務托付給她。她知道自己的事,四奶奶一本清楚,也就毫不推辭。過了兩天,四奶奶和她邀了一場頭,分得幾十萬元頭錢,又另外藉給了她幾十萬元,由她回歌樂山去把賭帳還了,把衣服行李取了來。
  當她搭公共汽車重回重慶的時候,在車子上有個很可驚異的發現。見對座凳上有個穿布製服的人,帶着一隻花布旅行袋。在旅行袋口上擠出半截女童裝,那衣服是自己女兒娟娟的,那太眼熟了。這衣服怎麽會到一個生人的手上去?這裏面一定有很麯折的緣故。她越看越想,越想也就越要看。那人並不緘默,衹管和左右鄰座的旅伴談着黃金黑市。分明是個小公務員的樣子,可是他對於商業卻感到很大的興趣。那人五官平整,除了現出多日未曾理發,鬢發長得長,鬍樁子毛刺刺而外,並沒有其他異樣的現象。這不會是個壞人,怎麽小孩子的衣服會落到他手上呢?
  魏太太衹管望了這旅行袋,那人倒是發覺了。他先點個頭笑道:"這位太太,你覺得我這旅行袋裏有件小孩子衣服,那有點奇怪嗎?這是我朋友托我帶回城去的。他很好的一個家庭,衹為了太太喜歡賭錢,把一個傢賭散了。那位太太棄傢逃走,把兩個親生兒女,丟在一個養豬的窮婆子那裏餓飯。這位朋友把孩子尋回去了,自己在城裏賣報度命。兩個孩子白天放在鄰居傢裏,晚上自己帶了他們睡,又作老子又作娘。他小孩還有幾件衣服存在鄉下,我給他帶了去。"
  魏太太道:"你先生貴姓?"他笑道:"我索性全告訴你吧。我叫餘進取,我那朋友叫魏端本。我們的資格,都是小公務員,不過魏先生改了行,加入報界了。太太你為什麽對這註意?"魏太太搖搖頭道:"我也沒有怎樣的註意。我要和我自己孩子作兩件衣服穿,不過看看樣子。"
  餘進取看她周身富貴,必定是疏建區的闊太太之一,也就不敢多問什麽。倒是有魏太太方面,誤打誤撞的,探得了丈夫和孩子們的消息,心裏是又喜又愁。喜的是和姓魏的算是脫離了關係,以後是條孤獨的身子,愛幹什麽,就幹什麽,不會覺着拘束。憂的是魏端本窮得賣報為生,怎樣能維持這兩個孩子的生活呢?雖然和姓魏的沒有關係了,這兩個孩子,總是自己的骨肉,怎能眼望着他們要飯呢!她在車上就開始想着心事,到了重慶,將箱子鋪蓋捲搬往朱公館,在路上還這樣的想着呢:不要在路上遇到魏端本賣報,那時可就不好意思說話了。難道像自己這樣摩登的女人,竟可以和那一身破爛的人稱夫妻嗎?她想是這樣想了,但並沒有遇到魏端本。
  等着坐了轎子押解着一挑行李到了朱公館,那裏可又是賓客盈門的局面。樓底下客廳裏男女坐了四五位,宋玉生在人圍正中坐着,手指口道,在那裏說戲。魏太太急於要搬着行李上樓,也沒過去問。
  上樓之後,就聽到前面客廳裏有人說笑着,想必也是一個小集會。她把東西在臥室裏安頓好,朱四奶奶就來了。她笑道:"你回來就好極了,我正有筆生意要出去談談。樓上樓下這些客,你代我應酬應酬吧。有一半是熟人。樓上有了六個人,馬上就要唆哈。樓下的人,預備吃了晚飯跳舞。回頭你告訴他們把播音器接好綫,地板上灑些雲母粉。我要開溜。他們若知道,就不讓我走的。"
  魏太太道:"什麽生意,要你這樣急着去接洽呢?"她笑道:"有傢百貨店,大概值個兩三千萬元,股東等着錢作黃金生意,要倒出。我路上有兩個朋友願意頂他這爿鋪子,托我去作個現成的中人。"
  魏太太道:"既是有人願意倒出百貨店來作金子買賣,想必是百貨不如黃金。你那朋友有錢頂百貨店,不會去買現成的金子嗎?"朱四奶奶笑道:"這當然是各人的眼光不同。現在我沒有工夫談這個。回傢之後,我再和你談這生意經吧。"說着,她將兩手心在臉上撲了兩撲,表示她要去化妝,扭轉身子就走了。
  魏太太在她傢已住過一個時期,對於她傢的例行應酬,已完全明白,這就走到了樓上客廳裏去,先敷衍這些要賭錢的人。今天的情形特殊,完全是女客。魏太太更是覺得應付裕如。其中有兩位不認識,經在場的女賓一介紹,也就立刻相熟了。魏太太宣佈四奶奶出門了,請各位自便。大傢就都要求她也加入戰團,她見了賭,什麽都忘記了的人,當然也就不加拒絶。
  十分鐘後,客廳隔壁的小屋子裏,電燈亮了起來。圓桌面上鋪了雪白的桌布,兩副光滑印花的撲剋牌放在中心,這讓人在桌子外面看到,先就引起了一番欣慕的心理。她隨了這些來賓的要求,也就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這樣在餘進取口裏所聽到的魏端本消息,也就完全丟在腦後了。
  但她究竟負有使命,四奶奶不在傢,不時地要嚮各處照應照應,所以在賭了二三十分鐘之後,她必得在樓上樓下去張羅這一陣。這樣倒使她的腦筋比較的清醒,她進着牌時,有八九分的把握纔下註,反之,有好機會,她也寧可犧牲。因之,這天在忙碌中抽空打牌,倒反是贏了錢。
  晚飯是魏太太代表着四奶奶出面招待的,又是兩桌人。她當然坐主位,而宋玉生也就挨了主席坐着。吃飯之間,他輕輕地碰了她一下腿。然後在桌子下張望着,就放下筷碗彎腰到桌子下去撿拾什麽。他道:"田小姐,請讓讓,我的手絹落在地上。"她因為彼此擠着坐,也就閃開了一點椅子,她的右手扶着椅子座沿。宋玉生蹲在地上,就把一張紙條嚮她扶了椅子的手掌心裏一塞,立刻也就站起來了。
  魏太太對於這事,雖覺得宋玉生冒昧,但當了許多人的面,說破了是更難為情的,默然地捏住了那紙條,當是掏手絹,把那紙條揣到衣袋裏去。飯後,她搶着到臥室裏去,掩上了房門,把紙條掏出來看。其實,這上面倒沒有什麽下流的話。上寫着:
  四奶奶今天去接洽這筆生意,手續很麻煩,也許今晚上不回來的。飯後跳舞,早點收場。今天賭場上的人,都不怎麽有錢,你犯不上拿現錢去贏賒帳。
  在這字條上,所看出來的,完全是宋玉生的好意,魏太太再三地研究,這裏沒有什麽惡意,也就算了。不過她倒是依了宋玉生的話,對於樓下的舞廳,她沒有把局面放大。因為朱四奶奶常是在晚飯前後,四處打電話拉人加入跳舞的。飯前如在賭錢,忘了這事。飯後她就沒打一個電話,反正衹有那幾個人跳,到了一點鐘,舞會就散了。樓上那桌賭因為四奶奶不在傢,有兩位輸錢的小姐,無法挪動款項,也就在跳舞散場的時候,隨着撤退。魏太太督率傭人收拾一切,安然就寢。
  她次日十點多鐘起床,朱四奶奶已經回來了。兩人相見,她衹是微笑,朱公館的上午,照例是清靜的。四奶奶和她共同吃午飯的時候,並無第三人。四奶奶坐在她對面,衹是微笑,笑着肩膀亂閃。魏太太道:"昨晚上那筆生意,你處理得很得意吧?這樣高興。"四奶奶道:"得意!得意之至!我賺了二百元美鈔。"魏太太聽了這話,不由得兩腮飛起兩塊紅暈,低下頭挾了筷子盡吃飯。
  四奶奶微笑道:"田小姐,老實對你說,你愛小宋,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也很愛他。他並沒有錢,他花的全是我的。他送你的二百美鈔,就是我的。凡事他不敢瞞我,你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在樓下客廳裏等着我呢。我見了他,第一句話就問他,我給的二百美鈔哪裏去了。他說轉送給你了,而且給我下了一個跪,求我饒恕他。我當然饒恕他,我並不要他作我的丈夫,我不會干涉他過分的。你雖然愛他,你沒有撩他,全是他追求你,我十分明白。這不能怪你,像他那柔情似水的少年,誰不愛他?不過我待你這樣周到,你不能把我的人奪了去呀。"
  魏太太聽她赤裸裸地說了出來,臉腮紅破,實在不能捧住碗筷吃飯了。她放下碗筷,兩行眼淚像拋沙似的落下來。她在衣襟紐扣上掏下了手絹,衹管擦眼淚。四奶奶笑道:"別哭,哭也解决不了問題,我可以稱你的願把小宋讓給你,我不在乎,要找什麽樣子的漂亮男子都有,我還告訴你一件秘密消息,袁三小姐也是我的人,她和我合作很久了,範寶華在她手上栽筋鬥,就是我和她撐腰的,老範至死不悟,又要栽筋鬥了,他現在把百貨店倒出,要大大地作批金子。我昨天去商量承頂百貨店就是他的。他在我這裏,另外看上了一個人,就是昨晚和你同桌賭唆哈的章小姐,我已經答應和他介紹成功,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教他將他和你的秘密告訴我,他大概很恨你,全說出來了。"
  魏太太沒想到她越說越兇,把自己的瘡疤完全揭穿,又氣又羞,周身陡顫,哭得更是厲害。朱四奶奶撲哧一聲笑道:"這算得了什麽呢?四奶奶對於這一類的事,就經過多了,來,洗臉去。"說着拉了魏太太一隻手拖了就走。
  她把魏太太牽到屋子裏,就叫女傭人給田小姐打水洗臉,當了女傭人的面,她還給魏太太遮蓋着,笑道:"抗戰八年,誰不想傢?勝利快要來了,回傢的日子就在眼前,何必為了想傢想得哭呢?"等女傭人打水來了,她叫女傭人出去,掩上了房門,拉着魏太太到梳妝臺面前,低聲笑道:"我不是說了嗎?這沒有什麽關係,四奶奶玩弄男人,比你這手段毒辣的還有呢。將來有閑工夫,我可以告訴你,我用的花樣兒就多了。"
  魏太太看她那樣子,倒無惡意,就止住了哭,一面洗臉,一面答道:"你是怎麽樣能幹的人,我還敢在你孔夫子面前背書文嗎?我一切的行為,都是不得已,請你原諒。"四奶奶笑道:"原諒什麽,根本我比你還要鬧得厲害。"魏太太道:"我真不知道那二百美鈔是四奶奶的。我分文未動,全數奉還。"四奶奶將手拍了她的肩膀,連搖了幾搖頭道:"用不着。送了不回頭,我送給小宋了,他怎麽樣子去花,我都不去管他。我不但不要那二百元美金,我還再送你三百,湊個半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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