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鸳鸯蝴蝶>>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7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
一夕殷勤
  纸醉金迷(二):一夕殷勤
  
  抗日战争胜利前夕的陪都重庆,游击商人的投机倒把无孔不入,黄金储蓄令人疯魔,小商人、银行家、交际花、公务员、老妈子,甚至苦力工人,无一不被卷入黄金潮……全民投机的壮观背景下,人性在扭曲,纲常在混乱,感情、身体、无一不是投机和赌博的砝码……漂亮女人田佩芝,好赌成性大量欠债,抛夫弃子出卖色相,后被迫投靠专门投机男女交际的朱四奶奶,在命运的捉弄与自身性格弱点的把持下,随波逐流,走向绝路……财政部公然宣布黄金债券一律减半兑现,倒卖黄金的人们白赔了半年的高利,财政部摆下了最大的赌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抗战胜利,田佩芝失去了容身之所,面对丈夫的挽救,她却仍然难以放弃赌博享受、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
  第一回 成就了一笔生意
  范宝华这杯酒,是干得没有错误的。第二日上午八时,由陶伯笙出面作东,请在广东馆子里吃早点。除范李陶三位,还有魏端本和他的科长孟希礼。他二人是最后到的,魏端本介绍着一一和孟科长相见。他穿了一套西康草绿色呢的中山服,胸襟前挂了机关的证章,头上的茶色呢帽,边沿是熨烫得很平,向外伸张着,肋下夹个大皮包,里面鼓鼓的。
  一切仪表都表示他是个十足重庆上等公务员的架子。因为穷公务员的衣服,全是旧的,不能平直,而腰杆子也微弯了直不起来。脚下十之六七,没有皮鞋,就是有皮鞋,也破旧得不成样子,只把些黑鞋油像拓面糊似的,在皮鞋帮子上搽抹着,这虽是表面光亮一点了,可是那破皮鞋的补丁,却是遮盖不住的,而且鞋子也走了样了。这位孟科长可不是这样的人,穿的皮鞋,不但是既乌且亮,就是鞋子也紧绷绷的,没有走一些样。
  范宝华一见他这样子,就知道对付这位科长,不能太简单,于是敬茶敬烟张罗一阵。那孟科长虽也相当地敷衍,可是坐在小圆桌的上方,却是绷紧了面孔,规规矩矩地说话。陶伯笙先将生意经的帽子谈了一谈,说范先生有货,谈到孟科长的机关愿意收买,然后再说自己和范先生魏先生都是朋友,愿促其成。
  那孟科长默然地吸着一支纸烟,静静地听着,先且什么话都不说,等陶伯笙介绍了一番之后,才淡淡地笑了一笑,接着点点头道:"的确,钢铁材料,我们是想收买一点的,不过我们总也得看看货。"陶伯笙道:"那是一定。不过这些东西,都是不好随身带着样品的。吃过点心,不知孟科长有工夫没有?若是有工夫的话,我们想请孟科长去看看货。"
  孟希礼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斜放在嘴角上抿着,另一只手,插在他裤子岔袋里,身子向后仰着,靠了椅子背。他微昂着头,大有旁若无人之概,那两只带有英气的眼珠,在挂在脸上的大框眼镜里面闪动。陶伯笙一看这情形,就有点不妙。难道他们牺牲那五十万元定钱不成?再不然,那五十万元支票,就是一张空头,那倒是大大地上了他的当了。他心里这样地想着,也就接不上话来。
  魏端本坐在其间,对于自己科长这副做工,却认为有些蛇脚。昨日得了消息,和司长一报告,他就叫抢着买。现在开始接洽了,为什么搭起架子来?且不谈白白把几十万回扣牺牲了,东西没有买成功,怎么去交代公事呢?他立刻转了好几个念头,这就向范宝华带了笑问道:"我们机关里买货,和商家互相来往不同,接洽的人,都有他的责任的。你们货在什么地方?"范宝华道:"货就在城里,起运都很方便。实不相瞒,我是等了一笔现款用,不能不脱手。其实无论什么货,放在家里是不会吃亏的。"
  孟希礼喷出一口烟来,微笑着道:"那必然是买金子。"范宝华道:"也可以说是替国家把法币回笼。我是作黄金储蓄。我这样做,还是一功两德,我的物资是卖给国家了。我的法币,可也为国家作了黄金储蓄了。"
  孟科长微笑道:"难道范先生就一点好处都没有吗?我是天天都看见的,那些在四行两局排班作黄金储蓄的人,一站就是二十四小时,他们真是为了国家吗?"魏端本道:"范先生作几百两黄金储蓄的人,何必到银行里去排班,他给银行里一个电话,银行就给他代办了。不必银行,就是银楼,也给他代办了。"
  孟科长点点头道:"好的,范先生有熟银楼,将来我们打首饰,请代为介绍一下,让他们少算两个工钱。"陶伯笙道:"那太不成问题了。兄弟就可以介绍,那太不成问题了。"说着,自己拍了两拍胸脯。那位孟科长又是一阵淡笑,不置可否。
  范宝华是个老游击商人,这种对手,岂止会过一个?当时一面客气着,请孟魏两人吃点心。一面向陶伯笙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站了起来道:"兄弟去买一点好纸烟来吧。老陶老李,请你代我陪客十来分钟。"说着,就走了。陶伯笙虽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反正在他这一丢眼色之下,那是决不能放着机关里这两位出钱人走的,格外是殷勤招待。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他就买了两包美国烟回来了。就拍着陶伯笙肩膀,引到一边空位上去说了几句话,顺便塞了个纸包到他手上。陶伯笙笑着点点头,让范宝华归座,却向孟希礼点了两点头,笑道:"孟科长,你请到这边来,兄弟和你谈两句话。"他对这事,倒是欢迎的,并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过来。
  陶伯笙先不忙敬了他一支纸烟。划了火柴梗,给他点着了,然后两人抱了方桌子角坐下谈话。陶伯笙笑道:"公事公办,孟科长要看货才说定交易,这个我们是十分谅解的。不过……"孟希礼觉得这是硬转弯的话,颇有点不入耳,将头一摆道:"陶先生,你不要以为我们付了五十万元支票的定钱,我们就得无条件成交,我们可是一个电话,可以叫银行止兑的呀。支票是明天的日期,你们还没有考虑到吧?"他说着,脸上表示淡淡的神气,喷出一口烟。接着道:"我看,这买卖有点做不成。"
  陶伯笙先是怔了一怔。最后他一转念,不要信他,果然他不愿成交,他就不来赴这个约会了。因笑道:"这件事,总希望孟科长帮忙,办理成功,至于应当怎样地开写收据,只要孟科长交代得过去,我们一定照办。"孟科长听了这话,脸上略微泛出了一点笑意,点点头道:"那自然不能相瞒。现在的公务员,都是十分清苦的,谁也不能不在薪水以外,找一点补贴。你们打算怎样开收据,加一成,还是加二成?"说到这里,他嘴角向上翘着,笑意是更深了。
  陶伯笙道:"我不是说了吗?只要孟科长公事交代得过去,无论加几成,我们都肯写。"孟科长摆了两摆头,微笑道:"现在的长官,比我们小职员精灵得多了,休说加二成,加一成也不容易,而况经手的人,也不止兄弟一人。"
  陶伯笙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很知道他的意思了,便悄悄地将口袋里那个纸包掏出来,捏在手上,向孟科长中山服的衣袋里一塞,低声笑道:"范先生说,他在熟银楼里买了一只最新式样的镯子,分量是一两四钱,没有再重的了,因为现在的首饰都取的是精巧一路。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请孟科长带回去,转送给太太。"孟科长哎呀了一声,身子向上一升,像有点惊讶的样子。
  陶伯笙两手将孟希礼按住,轻轻地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收下就是。"孟科长的衣袋里,放下去了一两多金子,决没有不感觉之理,那重量由他触觉上反映到脸上来,笑容已是无法忍住,直伸到两条眉峰尖上。陶伯笙依然按住他的身体,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我们还是谈谈生意经吧。"孟希礼笑道:"那没有问题,我们的支票已经开出去了,还有什么变化吗?你和我们魏先生是老邻居,一切都好商量。"
  陶伯笙见大事已经成就,将孟科长约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着。范宝华敬上一支烟来,孟希礼起了身微弯了腰接着,笑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们一见如故,随便谈话,不要受什么拘束。喂!端本,我们吃了点心,不必回去了,就径直地陪着范先生去看货。东西是早晚市价不同,人家既然将货脱手,我们早点成交,让人家好调动头寸去办正事。"范宝华听了这口风,心下就想着,这小子在几分钟之内,口风就完全不同,没有什么不能对付的了,于是也放下满脸的笑容,和孟魏二人周旋着。
  二十分钟之后,索性价格回扣全作定了。议定了是货价八百四十万,收据开九百六十万。在座的人,算是个个都有了收入,无不起劲。吃过点心,大家一路去看货,自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孟科长也不加挑剔。上午回到机关里去,就给司长作了一个报告。并在报告后签呈了意见,说是这些货物,比市价要便宜百分之三十,机会不可错过。
  司长看过了报告,把孟科长叫到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问话。孟希礼又道:"这价钱还可以抹掉他一点。我们尽管开九百六十万的支票,也可以要回他九百六十万的收据。我尽量去交涉,也许可以收回几十万现款。"司长微笑了一笑,并没有作声。孟希礼正着颜色道:"那么请司长向部长上个签呈……"司长摇摇头道:"不用,部长已给我全权办理了。下午你就去进行吧。我通知会计科立刻和你开支票。"孟希礼带着三分的微笑,向司长鞠了个躬,退出去了。
  这日下午,孟魏二人亲自出动,把范宝华抛出的三桶洋钉和一些钢铁材料,抬进了机关,然后再找着陶李二人到范宝华写字间里交款。他们为了拿回扣的便利,在银行里换了一张八百万元的支票,另取得一百六十万现款。这一百六十万的现款,是陶伯笙二十五万,李步祥十五万,孟希礼带回一百万与司长俵分,给了魏端本二十万。
  魏先生对这种分赃办法,虽是不满,可是权操在司长科长手上,若是不服,可能影响到自己的饭碗,默然的将二十万元钞票,揣进大皮包,五分高兴,五分不高兴,走回家去。到了家里,径直地走入卧室,将皮包向桌子上一放,叹了一口气道:"为谁辛苦为谁忙?"说着把头上帽子取下,向床上一扔。在衣口袋里拿出纸烟盒来,取了一支,在桌上慢慢地顿着。
  魏太太是知道他今天出去,有油水可捞的,再看到放在桌上的皮包,肚瓤子鼓了起来,分明是里面有货。这就立刻找到了火柴盒,擦了一支火柴,站到他面前,给他点上烟,向他瞟了一眼,然后微笑道:"难道你会一点都没有捞着吗?"魏端本喷着一口烟道:"若是一点也捞不到,下次还想我们和司长科长跑腿吗?我们共总是得一百二十万回扣。我拿了个零头,司长和科长坐捞一百万。这个不算,范宝华还送了老孟一只金镯子。"说着,坐了下去,手一拍桌子道:"当小公务员的该死!"
  魏太太笑道:"你不要发牢骚。这二十万元,我不分润你的,你到拍卖行里去买套西服穿吧。我新近认识了朱四奶奶,有机会托她另给你找一个好差事。"魏端本听了这话,突然站起来,望了她的脸道:"朱四奶奶?你认得她?你在什么地方认识她的?你居然认识她?"
  魏太太被他注视着,又一连串地问着,倒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问道:"这有什么稀奇吗?她也并不是院长部长,见不着的大人物。"魏端本道:"重庆市上有三位女杰,一位是李八奶奶,一位是田专员,还有一位就是朱四奶奶了。她们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可以拉得上交情。可是在她一处的人,只有被她利用的,没有人家利用她之理。那是位危险人物,你和她拉交情,我有点害怕。你在什么地方见着她的?"
  魏太太笑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我在罗太太家里会着她的。她也是很平凡的一位年轻女太太,对人很和气的,有什么危险?"魏端本道:"唯其是小姐太太们看不出她危险,那就是太危险了。你是在跳舞会场上遇到她的?怎么早不对我说?"他说着话时,眼睛瞪了多大,取下嘴里吸的烟支,用手指夹着只管向地面弹灰,另一只手扶住了桌沿,好像要使出很大的力气。
  魏太太不免将身子向后退了半步,很气馁的样子,在嗓子眼里,轻轻地格格了两声,笑道:"这有什么可惊异的吗?"说着,她右手扶了桌沿,左手抚摩了鬓发,接着道:"我几时会跳舞?而且罗太太家里,也没有舞厅。实对你说了吧,我们在一处,打过一场小牌。我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她肯加入我们那个团体打小牌,我还奇怪着呢。"
  魏先生听了这个报告,像是心里拴着的石头落下了一块。又把纸烟送到嘴里吸了。撑住桌沿的那只手也提了起来,半环在胸前。因道:"那倒罢了。你要知道,朱四奶奶肯加入小赌场,那还是她的厉害之处。大赌博场上的人,朱四奶奶能得的巨额支票,钻石戒指,乃类似这样东西的,诱惑不到人家。只有小赌场上的太太小姐们还需要这个。她也就可以拿这个收罗人才。她哪里是去赌钱,她是一只猎狗,出来巡猎。像你这样的人,正是她这猎狗的好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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