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鸳鸯蝴蝶>> zhāng hèn shuǐ Zhang Henshui   zhōng guó China   jìn dài zhōng guó   (1897niánwǔyuè18rì1967niánèryuè15rì)
啼笑因緣
  長篇小說。張恨水作。1929年發表。大學生樊傢樹與天橋女藝人瀋鳳喜相愛,但軍閥劉海柱卻逼娶了鳳喜。樊傢樹在賣藝人關氏父女的幫助下營救鳳喜未成。最後,鳳喜因受刺激而發瘋。作品情節麯折,人物性格鮮明。
  
  出身富豪之傢的青年樊傢樹,從上海到北京投考大學,一次閑逛天橋,結識了賣藝武俠關壽峰,愛上了唱大鼓的姑娘瀋鳳喜。樊瞞着傢母,與瀋私定終身,並資助瀋上學讀書。官宦千金何麗娜癡戀樊傢樹,苦苦追求。由於何與瀋外貌酷似,以致鬧出了許多誤會。與此同時關壽峰身染重病,生命垂危,樊傢樹慷慨解囊,傾力相助,壽峰之女關秀姑十分感激,産生愛慕之心。樊傢樹接到母病消息,返傢探視,此時瀋鳳喜為軍閥劉德柱看上,被施計霸占。樊傢樹回到北京後,一籌莫展,關秀姑為報答救父之恩,化名入劉傢做婢,為樊、瀋傳送消息,當劉獲知瀋鳳喜舊情不死時,將她毒打逼瘋,又企圖強占關秀姑,關乘隙將作惡多端的劉德柱殺死。樊傢樹與何麗娜舊緣重續,關秀姑留贈鮮花一束緻賀,然後與其父壽峰浪跡江湖…………
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
  相傳幾百年下來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區"四個字的尊稱。但是這裏留下許多偉大的建築,和很久的文化成績,依然值得留戀。尤其是氣候之佳,是別的都市花錢所買不到的。這裏不象塞外那樣苦寒,也不象江南那樣苦熱,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數日子颳風颳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氣。論到下雨,街道泥濘,房屋黴濕,日久不能出門一步,是南方人最苦惱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這就因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場雨,一雨之後,馬上就晴,雲淨天空,塵土不揚,滿城的空氣,格外新鮮。北平人傢,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儘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通用的。因為傢傢院子大,就到處有樹木。你在雨霽之後,到西山去嚮下一看舊京,樓臺宮闕,都半藏半隱,夾在緑樹叢裏,就覺得北方下雨是可歡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黃梅天氣。由舊歷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幾乎天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這邊的溫度低,那個時候,剛剛是海棠開後,楊柳濃時,正是黃金時代。不喜遊歷的人,此時也未免要看看三海,上上公園了。因為如此,別處的人,都等到四月裏,北平各處的樹木緑遍了,然後前來遊覽。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很會遊歷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京遊歷來了。
  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約摸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個很精緻的上房裏。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帶走廊,四根紅柱落地;走廊外,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象絨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黃的葉叢裏下垂着。階上沿走廊擺了許多盆夾竹桃,那花也開的是成團的擁在枝上。這位青年樊傢樹,靠住了一根紅柱,眼看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風吹得擺動起來,把站在花上的蜜蜂,甩了開去,又飛轉來,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一本打開而又捲起來的書,卻背了手放在身後。院子裏靜沉沉的,衹有蜜蜂翅膀震動的聲音,嗡嗡直響。太陽穿過紫藤花架,滿地起了花紋,風吹來,滿地花紋移動,卻有一種清香,沾人衣袂。傢樹覺得很適意,老是站了不動。
  這時,過來一個聽差,對他道:“表少爺,今天是禮拜,怎樣你一個人在傢裏?”傢樹道:“北京的名勝,我都玩遍了。你傢大爺、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去,我是前天去過的,不願去,所以留下來了。劉福,你能不能帶我到什麽地方去玩?”劉福笑道:“我們大爺要去西山,是有規矩的,禮拜六下午去,禮拜一早上回來。這一次你不去,下次他還是邀你。這是外國人這樣辦的,不懂我們大爺也怎麽學上了。其實,到了禮拜六禮拜日,戲園子裏名角兒露了,電影院也換妻子,正是好玩。”傢樹道:“我們在上海租界上住慣了那洋房子,覺得沒有中國房子雅緻。這樣好的院子,你瞧,紅窗戶配着白紗窗,對着這滿架的花,象圖畫一樣,在傢裏看看書也不壞。”劉福道:“我知道表少爺是愛玩風景的。天橋有個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傢樹道:“天橋不是下等社會聚合的地方嗎?”劉福道:“不,那裏四圍是水,中間有花有亭子,還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裏清唱。”傢樹道:“我怎樣從沒聽到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劉福笑道:“我决不能冤你。那裏也有花棚,也有樹木,我就愛去。”傢樹聽他說得這樣好,便道:在傢裏也很無聊,你給我雇一輛車,我馬上就去。現在去,還來得及嗎?”劉福道:“來得及。那裏有茶館,有飯館,渴了餓了,都有地方休息。”說時,他走出大門,給樊傢樹雇了一輛人力車,就讓他一人上天橋去。
  樊傢樹平常出去遊覽,都是這裏的主人翁表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遊玩一番,比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着車子直嚮天橋而去。到了那裏,車子停住,四圍亂轟轟地,全是些梆子鬍琴及鑼鼓之聲。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傢木板支的街樓,樓面前挂了許多紅紙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標着,什麽"狗肉缸","娃娃生",又是什麽"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鋸沙鍋》"。給了車錢,走過去一看,門樓邊牽牽連連,擺了許多攤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論,一個大片頭獨輪車,車板上堆了許多黑塊,都有飯碗來大小,成千成百的蒼蠅,衹在那裏亂飛。黑塊中放了二把雪白的刀,車邊站着一個人,拿了黑塊,提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頓亂切,切了許多紫色的薄片,將一小張污爛舊報紙托着給人。大概是賣醬牛肉或熟驢肉的了。又一個攤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鐵鍋,鍋裏有許多漆黑綿長一條條的東西,活象是剝了鱗的死蛇,盤滿在鍋裏。一股又腥又臭的氣味,在鍋裏直騰出來。原來那是北方人喜歡吃的煮羊腸子。傢樹皺了一皺眉頭,轉過身去一看,卻是幾條土巷,巷子兩邊,全是蘆棚。前面兩條巷,遠遠望見,蘆棚裏挂了許多紅紅緑緑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這邊一個小巷,來來往往的人極多。巷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擺了一堆的舊鞋子。也有幾處是零貨攤,滿地是煤油燈,洋瓷盆,銅鐵器。由此過去,南邊是蘆棚店,北方一條大寬溝,溝裏一起黑泥漿,流着藍色的水,臭氣熏人。傢樹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勝,當然不在這裏。又回轉身來,走上大街,去問一個警察。警察告訴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
  原來北京城是個四四方方的地方,街巷都是由北而南,由東而西,人傢的住房,也是四方的四合院。所以到此的人,無論老少,都知道四方,談起來不論上下左右,衹論東西南北。當下傢樹聽了警察的話,嚮前直走,將許多蘆棚地攤走完,便是一起曠野之地。馬路的西邊有一道水溝,雖然不清,倒也不臭。在水溝那邊,稀稀的有幾棵丈來長的柳樹。再由溝這邊到溝那邊,不能過去。南北兩頭,有兩架平板木橋,橋頭上有個小蘆棚子,那裏擺了一張小桌,兩個警察守住。過去的人,都在橋這邊掏四個銅子,買一張小紅紙進去。這樣子,就是買票了。傢樹到了此地,不能不去看看,也就掏了四個子買票過橋。到了橋那邊,平地上挖了一些水坑,裏面種了水芋之屬,並沒有花園。過了水坑,有五六處大蘆棚,裏面倒有不少的茶座。一個棚子裏都有一臺雜耍。所幸在座的人,還是些中上等的分子,不作氣味。穿過這些蘆棚,又過一道水溝,這裏倒有一所淺塘,裏面新出了些荷葉。荷塘那邊有一起木屋,屋外斜生着四五棵緑樹,樹下一個倭瓜架子,牽着一些瓜豆蔓子。那木屋是用藍漆漆的,垂着兩副湘簾,順了風,遠遠的就聽到一陣管弦絲竹之聲。心想,這地方多少還有點意思,且過去看看。
  傢樹順着一條路走去,那木屋嚮南敞開,對了先農壇一帶紅墻,一叢古柏,屋子裏擺了幾十副座頭,正北有一座矮臺,上面正有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裏坐着,依次唱大鼓書。傢樹本想坐下休息片刻,無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滿了,於是折轉身復走回來。所謂"水心亭",不過如此。這種風景,似乎也不值得留戀。先是由東邊進來的,這且由西邊出去——一過去卻見一排都是茶棚。穿過茶棚,人聲喧嚷,遠遠一看,有唱大鼓書的,有賣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說相聲的。左一個布棚,外面圍住一圈人;右一個木棚,圍住一圈人。這倒是真正的下等社會俱樂部。北方一個土墩,圍了一圈人,笑聲最烈。傢樹走上前一看,衹見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塊破藍布,髒得象小孩子用的尿布一般。藍布下一張小桌子,有三四個小孩子圍着打鑼鼓拉鬍琴。藍布一掀,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黑漢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長衫,攔腰虛束了一根草繩,頭上戴了一個煙捲紙盒子製的帽子,嘴上也挂了一挂黑鬍須,其實不過四五十根馬尾。他走到桌子邊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鬍子道:“我還沒唱,怎麽樣就好得起來?鬍琴趕來了,我來不及說話。”說着馬上挂起鬍子又唱起來。大傢看見,自是一陣笑。
  傢樹在這裏站着看了好一會子,覺得有些乏,回頭一看,有一傢茶館,倒還幹淨,就踏了進去,找個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條,上面大書一行字:“每位水錢一枚。”傢樹覺得很便宜,是有生以來所不曾經過的茶館了。走過來一個夥計,送一把白瓷壺在桌上,問道:“先生帶了葉子沒有?”傢樹答:“沒有。”夥計道:“給你沏錢四百一包的吧!香片?竜井?”這北京人喝茶葉,不是論分兩,乃是論包的。一包茶葉,大概有一錢重。平常是論幾個銅子一包,又簡稱幾百一包。一百就是一個銅板。茶不分名目,泡過的茶葉,加上茉莉花,名為"香片"。不曾泡過,不加花的,統名之為"竜井"。傢樹雖然是浙江人,來此多日,很知道這層原故。當時答應了"竜井"兩個字,因道:“你們水錢衹要一個銅子,怎樣倒花四個銅子買茶葉給人喝?”夥計笑道:“你是南邊人,不明白。你自己帶葉子來,我們衹要一枚。你要是吃我們的茶葉,我們還衹收一個子兒水錢,那就非賣老娘不可了。”傢樹聽他這話,笑道:“要是客人都帶葉子來,你們全衹收一個子兒水錢,豈不要大賠錢?”夥計聽了,將手嚮後方院子裏一指,笑道:“你瞧!我們這兒是不靠賣水的。”
  傢樹嚮後院看去,那裏有兩個木架子,插着許多樣武器,胡亂擺了一些石墩石鎖,還有一副千斤擔。院子裏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裏品茗閑談。屋子門上,寫了一副橫額貼在那裏,乃是"以武會友"。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走了出來,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裏練練。傢樹知道了,這是一般武術傢的俱樂部。傢樹在學校裏,本有一個武術教員教練武術,嚮來對此感到有些趣味,現在遇到這樣的俱樂部,有不少的武術可以參觀,很是歡喜,索性將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後院的扶欄。先是看見有幾個壯年人在院子裏,練了一會兒刀棍,最後走出來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橫腰係了一根大板帶,板帶上挂了煙荷包小褡褳,下面是青布褲,裹腿布係靠了膝蓋,遠遠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擻。走近來,見他長長的臉,一個高鼻子,嘴上衹微微留幾根須。他一走到院子裏,將袖子一陣捲,先站穩了腳步,一手提着一隻石鎖,顛了幾顛,然後嚮空中一舉,舉起來之後,望下一落,一落之後,又望上一舉。看那石鎖,大概有七八十斤一隻,兩衹就一百幾十斤。這嚮上一舉,還不怎樣出破,衹見他雙手嚮下一落,右手又嚮上一起,那石鎖飛了出去,直衝過屋脊。傢樹看見,先自一驚,不料那石鎖剛過屋脊,照着那老人的頭頂,直落下來,老人腳步動也不曾一動,衹把頭微微嚮左一起,那石鎖齊齊穩穩落在他右肩上。同時,他把左手的石鎖拋出,也把左肩來承住。傢樹看了,不由暗地稱破。看那老人,倒行若無事,輕輕的將兩衹石鎖嚮地下一扔。在場的一班少年,於是吆喝了一陣,還有兩個叫好的。老人見人傢稱贊他,衹是微微一笑。
  這時,有一個壯年漢子,坐在那千斤擔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興,玩一玩大傢夥吧。着給我瞧瞧。”那漢子果然一轉身雙手拿了木杠,將千斤擔拿起,慢慢提起,平齊了雙肩,咬着牙,臉就紅了。他趕緊彎腰,將擔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一頓,反着手嚮上一舉,平了下頦,又頓了一頓,兩手伸直,高舉過頂。這擔子兩頭是兩個大石盤,仿佛象兩片石磨,木杠有茶杯來粗細,插在石盤的中心。一個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兩頭,更是吃力。這一舉起來,總有五六百斤氣力,纔可以對付。傢樹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聲"好!”
  那老人聽到這邊的叫好聲,放下千斤擔,看看傢樹,見他穿了一件藍湖縐夾袍,在大襟上挂了一個自來水筆的筆插。白淨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邊圓框眼鏡,頭上的頭髮雖然分齊,卻又捲起有些蓬亂,這分明是個貴族式的大學生,何以會到此地來?不免又看傢樹兩眼。傢樹以為人傢是要招呼他,就站起來笑臉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愛這個嗎?”傢樹笑道:“愛是愛,可沒有這種力氣。這個千斤擔,虧你舉得起。貴庚過了五十嗎?”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幾?——望來生了!”傢樹道:“這樣說過六十了。六十歲的人,有這樣大力氣,真是少見!貴姓是……"那人說是姓關。傢樹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來談話,纔知道他名關壽峰,是山東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為生。便問傢樹姓名,怎樣會到這種茶館裏來?傢樹告訴了他姓名,又道:“傢住在杭州。因為要到北京來考大學,現在補習功課。住在東四三條鬍同表兄傢裏。”壽峰道:“樊先生,這很巧,我們還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鬍同裏,你是多少號門牌?”傢樹道:“我表兄姓陶。”壽峰道:是那紅門陶宅嗎?那是大宅門啦,聽說他們老爺太太都在外洋。”傢樹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個總領事,帶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現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過傢裏還可過,也不算什麽大宅門。你府上在哪裏?”壽峰哈哈大笑道:“我們這種人傢,哪裏去談'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個大雜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麽叫大雜院。這就是說一傢院子裏,住上十幾傢人傢,做什麽的都有。你想,這樣的地方,哪裏安得上'府上'兩個字?”傢樹道,"那也不要緊,人品高低,並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歡談武術的,既然同住在一個鬍同,過一天一定過去奉看大叔。”
  壽峰聽他這樣稱呼,站了起來,伸着手將頭髮一頓亂搔,然後抱着拳連拱幾下,說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樣稱呼啊?我真不敢當。你要是不嫌棄,哪一天我就去拜訪你去。”又道:說到練把式,你要愛聽,那有的是……道:“可千萬別這樣稱呼。”傢樹道:“你老人傢不過少幾個錢,不能穿好的,吃好的,辦不起大事,難道為了窮,把年歲都丟了不成?我今年衹二十歲。你老人傢有六十多歲,大我四十歲,跟着你老人傢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氣。”壽峰將桌子一拍,回頭對在座喝茶的人道:“這位先生爽快,我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少爺們。”傢樹也覺着這老頭子很爽直,又和他談了一陣,因已日落西山,就給了茶錢回傢。
  到了陶傢,那個聽差劉福進來伺候茶水,便問道:“表少爺,水心亭好不好?”傢樹道:“水心享倒也罷了,不過我在小茶館裏認識了一個練武的老人傢談得很好。我想和他學點本事,也許他明後天要來見我。”劉福道:“唉!表少爺,你初到此地來,不懂這裏的情形。天橋這地方,九流三教,什麽樣子的人都有,怎樣和他們談起交情來了?”傢樹道:“那要什麽緊!天橋那地方,我看雖是下等社會人多,不能說那裏就沒有好人,這老頭子人極爽快,說話很懂情理。”劉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個不會說話的嗎?”傢樹道:“你沒有看見那人,你哪裏知道那人的好壞?我知道,你們一定要看見坐汽車帶馬弁的,那纔是好人。”劉福不敢多事辯駁,衹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這裏的主人陶伯和夫婦,已經由西山回來。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會,趕着上衙門。陶太太又因為上午有個約會,出門去了。傢樹一個人在傢裏,也覺得很是無聊,心想既然約會了那個老頭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無事,了卻這一句話,管他是好是壞,總不可失信於他,免得他說我瞧不起人。昨天關壽峰也曾說到,他傢就住在這鬍同東口,一個破門樓子裏,門口有兩棵槐樹,是很容易找的。於是隨身帶了些零碎錢,出門而去。
  走到鬍同東口,果然有這樣一個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規矩,無論人傢大門是否開着,先要敲門才能進去的。因為門上並沒有什麽鐵環之類,衹啪啪的將門敲了兩下。這時出來一個姑娘,約莫有十八九歲,輓了辮子在後面梳着一字橫髻,前面衹有一些很短的劉海,一張圓圓的臉兒,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襯着手臉倒還白淨,頭髮上拖了一根紅綫,手上拿了一塊白十字布,走將出來。她見傢樹穿得這樣華麗,便問道:“你找誰?這裏是大雜院,不是住宅。”傢樹道:“我知道是大雜院。我是來找一個姓關的,不知道在傢沒有?”那姑娘對傢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關,你先生姓樊嗎?”傢樹道:“對極了。那關大叔……"姑娘連忙接住道:是我父親。他昨天晚上一回來就提起了。現在傢裏,請進來坐。”說着便在前面引導,引到一所南屋子門口就叫道:“爸爸快來,那位樊先生來了。”壽峰一推門出來了,連連拱手道:哎喲!這還了得,實在沒有地方可坐。的,我昨天已經說了,大傢不要拘形跡。”關壽峰聽了,便衹好將客嚮裏引。
  傢樹一看屋子裏面,正中供了一幅畫的關羽神像,一張舊神桌,擺了一副洋鐵五供,壁上隨挂弓箭刀棍,還有兩張獾子皮。下邊一路壁上,挂了許多一束一束的幹藥草,還有兩個幹葫蘆。靠西又一張四方舊木桌,擺了許多碗罐,下面緊靠放了一個泥爐子。靠東邊陳設了一張鋪位,被褥雖是布的,卻還潔淨。東邊一間房,挂了一個紅布門簾子,那紅色也半成灰色了。這樣子,父女二人,就是這兩間屋了。壽峰讓傢樹坐在鋪上,姑娘就進屋去捧了一把茶壺出來。笑道:真是不巧,爐子滅了,到對過小茶館裏找水去。不必費事了。一口?”傢樹道:“不是那樣說,我們交朋友,並不在乎吃喝,衹要彼此相處得來,喝茶不喝茶,那是沒有關係的。不客氣一句話,要找吃找喝,我不會到這大雜院裏來了。沒有水,就不必張羅了。”壽峰道:“也好,就不必張羅了。”
  這樣一來,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壺,倒弄得進退兩難。她究竟覺得人傢來了,一杯茶水都沒有,太不成話,還是到小茶館裏沏了一壺水來了。找了一陣子,找出一隻茶杯,一隻小飯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後輕輕的對傢樹道:“請喝茶!”自進那西邊屋裏去了。壽峰笑道:“這茶可不必喝了。我們這裏,不但沒有自來水,連甜井水都沒有的。這是苦井的水,可帶些鹹味。”姑娘就在屋子裏答道:“不,這是在鬍同口上茶館裏起來的,是自來水呢。”壽峰笑道:“是自來水也不成。我們這茶葉太壞呢!”
  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傢樹已經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裏說哪裏話,遇到喝鹹水的時候,自然要喝鹹水。在喝甜水的時候,練習練習鹹水也好。象關大叔是沒有遇到機會罷了,若是早生五十年,這樣大的本領,不要說作官,就是到鏢局裏走鏢,也可顧全衣食。象我們後生,一點能力沒有,靠着祖上留下幾個錢,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沒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鹹水的心安。”說到這裏,衹聽見噗通一下響,壽峰伸開大手掌,衹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濺倒了。昂頭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沒遇到人說我說得這樣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錢口袋拿來,我要請這位樊先生去喝兩盅,攀這麽一個好朋友。”姑娘在屋子裏答應了一聲,便拿出一個藍布小口袋來,笑道:“你可別請人傢樊先生上那山東二葷鋪,我這裏今天接來作活的一塊錢,你也帶了去。”壽峰笑道:“樊先生你聽,連我閨女都願意請你,你千萬別客氣。”傢樹笑道:“好,我就叨擾了。”
  當下關壽峰將錢口袋嚮身上一揣,就引傢樹出門而去。走到鬍同口,有一傢小店,是很窄小的門面,進門是煤竈,煤竈上放了一口大鍋,熱氣騰騰,一望裏面,象一條黑巷。壽峰嚮裏一指道:“這是山東人開的二葷鋪,衹賣一點麵條饅頭的,我閨女怕我請你上這兒哩。”傢樹點了頭笑笑。
  上了大街,壽峰找了一傢四川小飯館,二人一同進去。落座之後,壽峰先道:“先來一斤花雕。”又對傢樹道:“南方菜我不懂,請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夠吃。為客氣,心裏不痛快,也沒意思。”傢樹因這人平常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話辦。一會酒菜上來,各人面前放着一隻小酒杯,壽峰道:“樊先生,你會喝不會喝?會喝,敬你三大杯。不會喝敬你一杯。可是要說實話。”傢樹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壽峰道:“好,大傢盡量喝。我要客氣,是個老混帳。”傢樹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杯。
  老頭子喝了幾杯酒,一高興,就無話不談。他自道年壯的時候,在口外當了十幾年的鬍匪,因為被官兵追剿,婦人和兩個兒子都殺死了。自己衹帶得這個女兒秀姑,逃到北京來,洗手不幹,專做好人。自己當年做強盜,未曾殺過一個人,還落個傢敗人亡。殺人的事,更是不能幹,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醫生,做救人的事,以補自己的過。秀姑是兩歲到北京來的,現在有二十一歲。自己做好人也二十年了。好在他們喝酒的時候,不是上座之際,樓上無人,讓壽峰談了一個痛快。話談完了,他那一張臉成了傢裏供的關神像了。
  傢樹道:“關大叔,你不是說喝醉為止嗎?我快醉了,你怎麽樣?”壽峰突然站起來,身子晃了兩晃,兩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該醉了。喝酒本來衹應夠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亂吐,那是作孽了,什麽意思。得!我們回去,有錢下次再喝。”當時夥計一算帳,壽峰掏出口袋裏錢,還多京錢十吊(註:銅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夥計的小費了。傢樹陪他下了樓,在街上要給他雇車。壽峰將胳膊一揚,笑道:小兄弟!你以為我醉了?笑話!
  從這天氣,傢樹和他常有往來,又請他喝過幾回酒,並且買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衹是一層,傢樹常去看壽峰,壽峰並不來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傢樹和他不曾見面,再去看他時,父女兩個已經搬走了。問那院子裏的鄰居,他們都說:“不知道。他姑娘說是要回山東去。”傢樹本以為這老人是風塵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現在忽然隱去,尤其是可怪,心裏倒戀戀不捨。
  有一天,天氣很好,又沒有風沙,傢樹就到天橋那傢老茶館裏去探關壽峰的蹤跡。據茶館裏說,有一天到這裏坐了一會,衹是唉聲嘆氣,以後就不見他來了。傢樹聽說,心裏更是破怪,慢慢的走出茶館,順着這小茶館門口的雜耍場走去。由這裏嚮南走便是先農壇的外壇。四月裏天氣,壇裏的蘆葦,長有一尺來高。一起青鬱之色,直抵那遠處城墻。青蘆裏面,畫出幾條黃色大界綫,那正是由外壇而去的。壇內兩條大路,路的那邊,橫三右四的有些古柏。古柏中間,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鐘塔。在那鐘塔下面,有一起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幾堆,在那裏團聚。傢樹一見,就慢慢的也走了過去。
  走到那裏看時,也是些雜耍。南邊鐘塔的臺基上,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裏彈。看他是黃黝黝的小面孔,又長滿了一腮短樁鬍子,加上濃眉毛深眼眶,那樣子是髒得厲害,身上穿的黑布夾袍,反而顯出一條一條的焦黃之色。因為如此,他儘管抱着三弦彈,卻沒有一個人過去聽的。傢樹見他很着急的樣子,那衹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個不了,調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彈得這樣好,沒有人理會,實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彈了一會,不見有人嚮前,就把三弦放下,嘆了一口氣道:“這個年頭兒……"話還沒有往下講,傢樹過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銅子給他,笑道:“我給你開開張吧。”那人接了錢,放出苦笑來,對傢樹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瞞你說,天天不是這樣,我有個侄女兒今天還沒來……"說到這裏,他將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嚮遠處一看道:“來了,來了!先生你別走,你聽她唱一段兒,準不會錯。”
  說話時,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面孔略尖,卻是白裏泛出紅來,顯得清秀,梳着復發,長期眉邊,由稀稀的發網裏,露出白皮膚來。身上穿的舊藍竹布長衫,倒也幹淨齊整。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個竹條鼓架子。她走近前對那人道:“二叔,開張了沒有?”那人將嘴嚮傢樹一努道:“不是這位先生給我兩吊錢,就算一個子兒也沒有撈着。”那姑娘對傢樹微笑着點了點頭,她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卻不住的嚮傢樹渾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驚破之色。以為這種地方,何以有這種人前來光顧。那個彈三弦子的,在身邊的一個藍布袋裏抽出兩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給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還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個人圍將上來觀看。傢樹要看這姑娘,究竟唱得怎樣?也就站着沒有動。
  一會兒功夫,那姑娘打起鼓板來。那個彈三弦子的先將三弦子彈了一個過門,然後站了起來笑道:“我這位姑娘,是初學的幾套書,唱得不好,大傢包涵一點。我們這是湊付勁兒,諸位就請在草地上臺階上坐坐吧。現在先讓她唱一段《黛玉悲秋》。這是《紅樓夢》上的故事,不敢說好,姑娘唱着,倒是對勁。”說畢,他又坐在石階上彈起三弦子來。這姑娘重複打起鼓板,她那一雙眼睛,不知不覺之間,就在傢樹身上溜了幾回。——剛纔傢樹一見她,先就猜她是個聰明女郎。雖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種清媚態度,可以引動看的人。現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過來,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憐惜她的意思,就更不願走。四周有一二十個聽書的,果然分在草地和臺階上坐下。傢樹究竟不好意思坐,看見身邊有一棵歪倒樹幹的古柏,就踏了一隻腳在上面,手撐着腦袋,看了那姑娘唱。
  當下這個彈三弦子的便伴着姑娘唱起來,因為先得了傢樹兩吊錢,這時更是努力。那三弦子一個字一個字,彈得十分凄楚。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嚮下唱。其中有兩句是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緑紗窗。孤孤單單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誰知道女兒傢這時候的心腸?”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長的尾音,目光卻在那深深的睫毛裏又嚮傢樹一轉。傢樹先還不曾料到這姑娘對自己有什麽意思,現在由她這一句唱上看來,好象對自己說話一般,不由得心裏一動。
  這種大鼓詞,本來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轉,加上那三弦子,音調又彈得凄楚,四圍聽的人,都低了頭,一聲不響的嚮下聽去。唱完之後,有幾個人卻站起來撲着身上的土,搭訕着走開去,那彈三弦子的,連忙放下樂器,在臺階上拿了一個小柳條盤子分嚮大傢要錢。有給一個大子的,有給二個子的,收完之後,也不過十多個子兒。他因為傢樹站得遠一點,剛纔又給了兩吊錢,原不好意思過來再要,現在將柳條盤子一搖,覺得錢太少,又遙遙對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前來。傢樹知道他是來要錢的,於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錢,都已花光,衹有幾塊整的洋錢,人傢既然來要錢,不給又不好意思,就毫不躊躇的拿了一塊現洋,嚮柳條盤子裏一拋,銀元落在銅板上,"當"的打了一響。那彈三弦子的,見傢樹這樣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條盤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着右手,就和傢樹請了一個安。
  這時,那個姑娘也露出十分詫異的樣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轉睛的衹嚮傢樹望着。傢樹出這一塊錢,原不是示惠,現在姑娘這樣看自己,一定是誤會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彈三弦子的,把一起落腮鬍樁子幾乎要笑得竪起來,衹管嚮傢樹道謝。他拿了錢去,姑娘卻迎上前一步,側眼珠看了傢樹,低低的和彈三弦子的說了幾句。他連點了幾下頭,卻問傢樹道:“你貴姓?”傢樹道:“我姓樊。”傢樹答這話時,看那姑娘已背轉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聽書的人還未散開,自己丟了一塊錢,已經夠人註意的了,再加以和他們談話,更不好。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
  由這鐘塔到外壇大門,大概有一裏之遙,傢樹就緩緩的踱着走去。快要到外壇門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後叫道:“樊先生!”傢樹回頭看,卻是一個大胖子中年婦人追上前來,擡起一隻胳膊,遙遙的衹管在日影裏招手。傢樹並不認識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裏好生破怪,就停住了腳,看她說些什麽。要知道她是誰,下回交代。
第二回 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
  卻說傢樹走到外壇門口,忽然有個婦人叫他,等那婦人走近前來時,卻不認識她。那婦人見傢樹停住了腳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會錯了。走到身邊,對傢樹笑道:“樊先生,剛纔唱大鼓的那個姑娘,就是我的閨女。我謝謝你。”傢樹看那婦人,約摸有四十多歲年紀,見人一笑,臉上略現一點皺紋。傢樹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親,找我還有什麽話說嗎?”婦人道:“難得有你先生這樣好的人。我想打聽打聽先生在哪個衙門裏?”傢樹低了頭,將手在身上一拂,然後對那婦人笑道:“我這渾身上下,有哪一處象是在衙門裏的?我告訴你,我是一個學生。”那婦人笑道:“我瞧就象是一位少爺,我們傢就住在水車鬍同三號,樊少爺沒事,可以到我們傢去坐坐。我姓瀋,你到那兒找姓瀋的就沒錯。”
  說話時,那個唱大鼓的姑娘也走過來了。那婦人一見,問她道:“姑娘,怎麽不唱了?”姑娘道:“二叔說,有了這位先生給的那樣多錢,今天不幹了,他要喝酒去。”說着,就站在那婦人身後,反過手去,拿了自己的辮梢到前面來,衹是把手去撫弄。傢樹先見她唱大鼓的那種神氣,就覺不錯,現在又見她含情脈脈,不帶點些兒輕狂,風塵中有這樣的人物,卻是不可多得。因笑道:“原來你們都是一傢人,倒很省事。你們為什麽不上落子館去唱?”那婦人嘆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窮啊!你瞧,我們姑娘穿這樣一身衣服,怎樣能到落子館去?再說她二叔,又沒個人緣兒,也找不着什麽人幫忙。要象你這樣的好人,一天遇得着一個,我們就夠嚼𠔌的了,還敢望別的嗎?樊少爺,你府上在哪兒?我們能去請安嗎?”傢樹告訴了她地點,笑道:“那是我們親戚傢裏。”一面說着話,一面就走出了外壇門。因路上來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說話,雇車先回去了。
  到傢之後,已經是黃昏時候了。傢樹用了一點茶水,他表兄陶伯和,就請他到飯廳裏吃飯。陶伯和有一個五歲的小姐,一個三歲的少爺,另有保姆帶着。夫婦兩個,連同傢樹,席上衹有三個座位。傢樹上坐,他夫婦兩橫頭。陶太太一面吃飯,一面看着傢樹笑道:“這一晌子,表弟喜歡一人獨遊,很有趣嗎?”傢樹道:“你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們陪伴着,衹好獨遊了。”伯和道:“今天在什麽地方來?”傢樹道:聽戲。打着臉上,搖擺不定,微微的搖了一搖頭道:“不對吧。”說時,把手上拿着吃飯的牙筷頭,反着在傢樹臉上輕戳了一下,笑道:“臉都曬得這樣紅,戲院子裏,不能有這樣厲害的太陽吧。”伯和也笑道:“據劉福說,你和天橋一個練把式的老頭認識,那老頭有一個姑娘。”傢樹笑道:“那是笑話了,難道我為了他有一個姑娘,纔去和他交朋友不成?”陶太太道:表弟倒真是平民化,不過這種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們。你要交女朋友……"說到這裏,將筷子頭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有的是,可以和你介紹啊!”傢樹道:“表嫂說了這話好幾次了,但是始終不曾和我介紹一個。”陶太太道:你在傢裏,我怎樣給你介紹呢?必定要你跟着我到北京飯店去,我才能給你介紹。”傢樹道:“我又不會跳舞,到了舞廳裏,衹管看人跳舞,自己坐在一邊發呆,那是一點意思也沒有。”陶太太笑道:“去一次兩次,那是沒有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認識了女朋友之後,你就覺得有意思了。無論如何,總比到天橋去坐在那又鱢又臭的小茶館裏強的多。”傢樹道:表嫂總疑心我到天橋去有什麽意思,其實我不過去了兩三回,要說他們練的那種把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們,實在有些本領。”伯和笑道:“不要提了,反正是過去的事。是江湖派也好,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遠走高飛,和他辯論些什麽?”
  當下傢樹聽了這話,忽然疑惑起來。關壽峰遠走高飛,他何以知道?自己本想追問一句,一來這樣追問,未免太關切了,二來怕是劉福報告的。這時劉福正站在旁邊,伺候吃飯,追問出來,恐怕給劉福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說了。
  平常吃過了晚飯,陶太太就要開始去忙着修飾的,因為上北京飯店跳舞,或者到真光、平安兩電影院去看電影,都是這時候開始了。因此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進上房內室去了。傢樹道:“表嫂忙着換衣服去了,看樣子又要去跳舞。”伯和道:“今晚上我們一塊兒去,好不好?”傢樹道:“我不去,我沒有西服。”伯和道:“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點的衣服就行了。”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道:“衹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沒有一點皺紋,頭髮梳得光光滑滑的,一樣的可以博得女友的歡心。”傢樹笑道:“這樣子說,不是女為悅己者容,倒是士為悅己者容了。”伯和道:“我們為悅己者容,你要知道,別人為討我們的歡心,更要修飾啊。你不信,到跳舞場裏去看看,那些破裝異服的女子,她為着什麽?都是為了自己照鏡子嗎?”傢樹笑道:“你這話要少說,讓表嫂聽見了,就是一場交涉。”伯和道:“這話也不算侮辱啊!女子好修飾,也並不是一定有引誘男子的觀念,不過是一點虛榮之心,以為自己好看,可以讓人羨慕,可以讓人稱贊。所以外國人男子對女子可以當面稱許她美麗的。你表嫂在跳舞場裏,若是有人稱許她美麗,我不但不忌妒,還要很喜歡的。然而她未必有這個資格。”
  兩人說着話,也一面走着,踱到上房的客廳裏來。衹見中間圓桌上,放了一隻四方的玻璃盒子,玻璃棱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綢來滾好,盒子裏面,也是紅綢鋪的底。傢樹道:這是誰送給表兄一個銀盾?盒子倒精緻,銀盾呢?裏銜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將雪茄掀動着,笑了一笑道:“你仔細看,這不是裝銀盾的盒子呀!”傢樹道:“果然不是,這盒子大而不高,而且盒托太矮,這是裝什麽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伯和笑道:“越猜越遠。暫且不說,過一會子,你就明白了。”傢樹笑笑,也不再問,心想:我等會倒要看一個究竟,這玻璃盒子究竟裝的是什麽東西?……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陶太太出來了。她穿了一件銀灰色綢子的長衫,衹好齊平膝蓋,順長衫的四周邊沿,都鑲了桃色的寬辮,辮子中間,有挑着藍色的細花,和亮晶晶的水鑽,她光了一截脖子,挂着一副珠圈,在素淨中自然顯出富麗來。傢樹還未曾開口,陶太太先笑道:“表弟!我這件衣服新做的,好不好?”傢樹道:“表嫂是講究美術的人,自己計劃着做出來的衣服,自然是好。”陶太太道:“我以為中國的綢料,做女子的衣服,最是好看。所以我做的衣服,無論是哪一季的,總以中國料子為主。就是鞋子,我也是如此,不主張那些印度緞、印度綢。”說時,把她的一條玉腿,擡了起來,踏在圓凳上。傢樹看時,白色的長絲襪,緊裹着大腿,腳上穿着一雙銀灰緞子的跳舞鞋。沿鞋口也是鑲了細條紅辮,紅辮裏依樣有很細的水鑽,射人的目光。橫着腳背,有一條鎖帶,帶子上橫排着一路珠子,而鞋尖正中,還有一朵精緻的蝶蝴,蝶蝴兩衹眼睛,卻是兩顆珠子。傢樹笑道:“這一雙鞋,實在是太精緻了,除非墊了地毯的地方,纔可以下腳。若是隨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沒了這雙鞋了。”陶太太道:“北京人說,淨手洗指甲,作鞋泥裏踏,你沒有聽見說過嗎?不要說這雙鞋,就是裝鞋的這一個玻璃盒子,也就很不錯了。”說時,嚮桌上一指,傢樹這纔恍然大悟,原來這樣精緻的東西,還是一隻放鞋的盒子呢!
  這時陶太太已穿了那鞋,正在光滑的地板上,帶轉帶溜,衹低了頭去審查,不料傢樹卻插問一句:“這樣的鞋子要多少一雙?”陶太太這纔轉過身來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少錢,因為一傢鞋店裏和我認識,我介紹了他有兩三千塊錢生意,所以送我一雙鞋,作為謝禮。”傢樹道:“兩三千塊嗎?那有多少雙鞋?”陶太太道:“不要說這種不見世面的話了,跳舞的鞋子,沒有幾塊錢一雙的。好一點,三四十塊錢一雙鞋,那是很平常的事,那不算什麽。”傢樹道:“原來如此,象表嫂這一雙鞋,就讓珠子是假的,也應該值幾十塊錢了。”陶太太道:“小的珠子,是不值什麽的,自然是真的。”傢樹笑道:表嫂穿了這樣好的新衣,又穿了這樣好鞋子,今天一定是要到北京飯店去跳舞的了。”陶太太道:“自然去。今天伯和去,你也去,我就趁着今晚朋友多的時候,給你介紹兩位女朋友。”傢樹笑道:“我剛纔和伯和說了,沒有西裝,我不去。”伯和道:“我也說了,沒有西裝不成問題,你何以還要提到這一件事?”傢樹道:“就是長衣服,我也沒有好的。”……
  當下陶太太見伯和也說服不了,便自己走回房去,拿了一起灑頭香水,一把牙梳出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將香水瓶子掉過來,就嚮他頭上灑水。傢樹連忙將頭偏着躲開,陶太太道:“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帶你去。”傢樹笑道:“我並不要去啊。”伯和道:“我告訴你實話吧,跳舞還罷了,北京飯店的音樂,不可不去一聽。他那裏樂隊的首領,是俄國音樂大學的校長托拉基夫。”傢樹道:“一個國立大學的校長,何至於到飯店裏去作音樂隊的首領?”伯和道:因為他是一個白黨,不容於紅色政府,纔到中國來。若是現在俄國還是帝國,他自然有飯吃,何至於到中國來呢?”傢樹道:“果然如此,我倒非去不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麽人材都會在這裏齊集。”陶太太見他說要去,很是歡喜,催看傢樹換了衣服,和她夫婦二人,坐了自傢的汽車,就嚮北京飯店而來。
  這個時候,晚餐已經開過去了。吃過了飯的人,大傢餘興勃勃,正要跳舞。伯和夫婦和傢樹揀了一副座位,面着舞廳的中間而坐。由外面進來的人,正也陸續不斷。這個時候,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了蔥緑綢的西洋舞衣,兩衹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後背,都露了許多在外面。這在北京飯店,原是極平常的事,但是最破怪的,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的女孩子,竟十分相象。不是她已經剪了頭髮,真要疑她就是一個了。因為看得很破怪,所以傢樹兩衹眼睛,儘管不住的看着那姑娘。陶太太同時卻站起身來,和那姑娘點頭。姑娘一走過來,陶太太對傢樹笑道:“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密斯何麗娜!”隨着又給傢樹通了姓名。陶太太道:“密斯何和誰一路來的?”何麗娜道:“沒有誰,就是我自己一個人。”陶太太道:“那末,可以坐在我們一處了。”伯和夫婦是連着坐的,伯和坐中間,陶太太坐在左首,傢樹坐在右首,傢樹之右,還空了一把椅子。陶太太就道:“密斯何!就在這裏坐吧。”何小姐一回頭,見那裏有一把空椅子,就毫不客氣的在那椅子上坐下。傢樹先不必看她那人,就聞到一陣芬芳馥鬱的脂粉味,自己雖不看她,然而心裏頭,總不免在那裏揣想着,以為這人美麗是美麗,放蕩也就太放蕩了……
  飯店裏西崽,對何麗娜很熟,這時見她坐下,便笑着過來叫了一聲"何小姐!”何麗娜將手一揮,很低的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麽,但是很象英語。不多一會兒,西崽捧了一起啤酒來,放一隻玻璃杯在何麗娜面前。打開瓶塞,滿滿的給她斟了一滿杯。那酒斟得快,鼓着氣泡兒,衹在酒杯子裏打旋轉。何麗娜也不等那酒旋停住,端起杯子來,"骨都"一聲,就喝了一口。喝時,左腿放在右腿上,那肉色的絲襪子,緊裹着珠圓玉潤的肌膚,在電燈下面,看得很清楚。
  當下傢樹心裏想:中國人對於女子的身體,認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體之美,而從古以來,美女身上的稱贊名詞,什麽杏眼,桃腮,蝤蠐,春蔥,櫻桃,什麽都歌頌到了,然决沒有什麽恭頌人傢兩條腿的。尤其是古人的兩條腿,非常的尊重,以為穿叉腳褲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長裙,把腳尖都給它罩住。現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婦女們也要西方之美,大傢都設法露出這兩條腿來。其實這兩條腿,除富於挑撥性而外,不見得怎樣美。傢樹如此的想着,目光註視着麗娜小姐的膝蓋,目不轉睛的嚮下看。陶太太看見,對着伯和微微一笑,又將手胳膊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裏明白,也報之以微笑。這時,音樂臺的音樂,已經奏了起來,男男女女互相摟抱着,便跳舞起來——然而何麗娜卻沒有去。
  一個人的性情,都是這樣,常和老實的人在一處,見了活潑些的,便覺聰明可喜。但是常和活潑的人在一處,見了忠實些的,又覺得溫存可親了。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場裏混,見的都是些很活躍的青年,現在忽然遇到傢樹這樣的忠厚少年,便動了她的好破心,要和這位忠實的少年談一談,也成為朋友,看看老實的朋友,那趣味又是怎樣。因此坐着沒動,等傢樹開口要求跳舞。凡是跳舞場的女友,在音樂奏起之後,不去和別人跳舞,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友身邊,這正是給予男友求舞的一個機會。也不啻對你說,我等你跳舞。無如傢樹就不會跳舞,自然也不會啓口。這時伯和夫婦,都各找舞伴去了。衹剩兩人對坐,傢樹大窘之下,衹好側過身子去,看着舞場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裏,臉上現出微笑,衹管將那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齊又白的牙齒,頭不動,眼珠卻緩緩的斜過來看着傢樹。等了有十分鐘之久,傢樹也沒說什麽。麗娜放下酒杯問道:“密斯脫樊!你為什麽不去跳舞?”傢樹道:“慚愧得很,我不會這個。”麗娜笑道:“不要客氣了,現在的青年,有幾個不會跳舞的?”傢樹笑道:“實在是不會,就是這地方,我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呢。”麗娜道:“真的嗎?但這也是很容易的事,衹要密斯脫樊和令親學一個禮拜,管保全都會了。”傢樹笑道:“在這歌舞場中,我們是相形見絀的,不學也罷。”說到這裏,伯和夫婦歇着舞回來了。看見傢樹和麗娜談得很好,二人心中暗笑。當時大傢又談了一會,麗娜雖然和別人去跳舞了兩回,但是始終回到這邊席上來坐。
  到了十二點鐘以後,傢樹先有些倦意了,對伯和道:“回去吧。”伯和道:“時候還早啊。”傢樹道:“我沒有這福氣,覺得頭有些昏。”伯和道:“誰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因為明天要上衙門,也贊成早些回去。不過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開口。現在傢樹說要回去,正好藉風轉舵,便道:“既是你頭昏,我們就回去吧。”叫了西崽來,一算賬,共是十五元幾角。伯和在身上拿出兩張十元的鈔票,交給西崽,將手一揮道:拿去吧。夫婦每月跳舞西餐費很多,但不知道究用多少。現在看起來,衹是幾瓶清淡的飲料,就是廿塊錢,怪不得要花錢。當時何麗娜見他們走,也要走,說道:“密斯脫陶!我的車沒來,搭你的車坐一坐,坐得下嗎?”伯和道:“可以可以。”於是走出舞廳,到儲衣室裏去穿衣服。那西崽見何小姐進來,早在鈎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衣擡肩,讓她穿上。穿好之後,何小姐打開提包,就抽出兩元鈔起來,西崽一鞠躬,接着去了。這一下,讓傢樹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己給那唱大鼓書的一塊錢,人傢就受寵若驚,認為不世的破遇。真是不登高山,不見平地。象她這樣用錢,簡直是把大洋錢看作大銅子。若是一個人作了她的丈夫,這種費用,容易供給嗎?當時這樣想着,看何小姐卻毫不為意,和陶太太談笑着,一路走出飯店。
  這時雖然夜已深了,然而這門口樹林下的汽車和人力車,一排一排的由北嚮南停下。伯和找了半天,纔把自己的汽車找着。汽車裏坐四個人,是非把一個坐倒座兒不可的。伯和自認是主人,一定讓傢樹坐在上面軟椅上,傢樹坐在椅角上,讓出地方來,麗娜竟不客氣,坐了中間,和傢樹擠在一處。她那邊自然是陶太太坐了。車子開動了,麗娜擡起一隻手捶了一捶頭,笑道:“怎麽回事?我的頭有點暈了!”正在這時,汽車突然拐了一個小彎,嚮傢樹這邊一側,麗娜的那一隻胳膊,就碰了他的臉一下。麗娜回轉臉來,連忙對傢樹道:“真對不起,撞到哪裏沒有?”傢樹笑道:“照密斯何這樣說,我這人是紙糊的了。衹要動他一下,就要破氣的。”伯和道:“是啊,你這些時候,正在講究武術,象密斯何這樣弱不禁風的人,就是真打你幾下,你也不在乎。”何小姐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說着就對傢樹一笑。四個人在汽車裏談得很熱鬧,不多一會兒,就先到了何小姐傢。汽車的喇叭遙遙的叫了三聲,突然人傢門上電燈一亮,映着兩扇朱漆大門。何小姐操着英語,道了晚安,下車而去。朱漆門已是洞開,讓她進去了。
  這裏他們三人回傢以後,伯和笑道:“傢樹!好機會啊!密斯何對你的態度太好了。”傢樹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們不過是今天初次見面的朋友,她對我,談得上什麽態度?”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許久了,我從沒見過她對於初見面的朋友,是怎樣又客氣又親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將來我喝你一碗鼕瓜湯。”伯和笑道:“你不要說這種北京土謎了,他知道什麽叫鼕瓜湯?傢樹,我告訴你吧,喝鼕瓜湯,就是給你作媒。”傢樹笑道:“我不敢存那種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鼕瓜湯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土産,他也舉不出所以然來。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見他真喝過鼕瓜湯,不過你和何小姐願意給我鼕瓜湯喝,我是肯喝的。”傢樹道:“表嫂這話,太沒有根據了。一個初會面的朋友,哪裏就能夠談到婚姻問題上去?”陶太太道:“怎麽不能!舊式的婚姻,不見面還談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國電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見傾心嗎?譬如你和那個關老頭子的女兒,又何嘗不是一見就發生友誼呢?”傢樹自覺不是表嫂的敵手,笑着避回自己屋子裏去了。
  一個人受了聲色的刺激,不是馬上就能安貼的。傢樹睡的鋼絲床頭,有一隻小茶櫃,茶櫃上直立着荷葉蓋的電燈,正嚮床上射着燈光,燈光下放了一本《紅樓夢》,還是前兩晚臨睡時候放在這兒的。拿起一本來看,隨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這小說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的女子,心想她何嘗沒有何小姐美麗!何小姐生長在有錢的人傢裏,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賞兩塊錢,唱大鼓書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衹賞了她一塊錢,她傢裏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錢為轉移的。據自己看來,那姑娘和何小姐長的差不多,年紀還要輕些,我要是說上天橋去聽那人的大鼓書,表嫂一定不滿意的。可是衹和何小姐初見面,她就極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這樣想着,衹把書拿在手裏沉沉的想下去,轉念到與其和何小姐這種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認識了。她母親曾請我到她傢裏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藉此探探她的身世。這一晚上,也不知道什麽緣故,想了幾個更次。
  到了次日,傢樹也不曾吃午飯,說是要到大學校裏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門了。伯和夫婦以為上午無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話。傢樹不敢在傢門口坐車,上了大街,雇車到水車鬍同。到了水車鬍同口上,就下了車,卻慢慢走進去,一傢一傢的門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號人傢的門牌邊,有一張小紅紙片,寫了"瀋宅"兩個字。門是很窄小的,裏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擋住,木隔扇下襬了一隻穢水桶,七八個破瓦鉢子,一隻破煤筐子,堆了穢土,還在隔扇上挂了一條斷腳板凳。隔扇有兩三個大窟窿,可以看到裏面院子裏晾了一繩子的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夾竹桃花,然而紛披下垂,上面是灑滿了灰土。傢樹一看,這院子是很不潔淨,嚮這樣的屋子裏跑,倒有一點不好意思。於是緩緩的從這大門踱了過去,這一踱過去,恰是一條大街。在大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難道老遠的走了來又跑回傢去不成?既來之則安之,當然進去看看。於是掉轉身仍回到鬍同裏來。走到門口,本打算進去,但是依舊為難起來。人傢是個唱大鼓書的,和我並無關係,我無緣無故到這種人傢去作什麽?這一猶豫,放開腳步,就把門走了過去。走過去兩三傢還是退回來,因想他叫我找姓瀋的人傢,我就找姓瀋的得了。衹要是她傢,她們傢裏人都認識我的,難道她們還能不招待我嗎?主意想定,還是上前去拍門。剛要拍門,又一想,不對,不對,自己為什麽找人呢?說起來倒怪不好意思的。因此雖自告奮勇去拍門,手還沒有拍到門,又縮轉來了。站在門邊,先咳嗽了兩聲,覺得這就有人出來,可以答話了。誰料出來的人,在隔扇裏先說起話來道:“門口瞧瞧去,有人來了。”
  傢樹聽聲音正是唱大鼓書的那姑娘,連忙嚮後一縮,輕輕的放着腳步,趕快的就走。一直要到鬍同口上了,後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這兒,你走錯了。”回頭看時,正是那姑娘的母親瀋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來,眯着眼睛笑道:“樊先生你怎麽到了門口又不進去?”傢樹這纔停住腳道:“我看見你們傢裏沒人出來,以為裏面沒人,所以走了。”瀋大娘道:“你沒有敲門,我們哪會知道啊?”說着話,伸了兩手支着,讓傢樹進門去。傢樹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進去。衹覺那院子裏到處是東西。
  當下瀋大娘開了門,讓進一間屋子。屋子裏也是床鋪鍋爐盆鉢椅凳,樣樣都有,簡直沒有安身之處。再轉一個彎,引進一間套房裏,靠着窗戶有一張大土炕,簡直將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衹設了一張小條桌,兩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麽陳設也沒有。有兩衹灰黑色的箱子,兩衹柳條筐,都堆在炕的一頭,這邊纔鋪了一張蘆席,蘆席上隨疊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顯得這炕寬大。浮面鋪的,倒是床紅呢被,可是不紅而黑了。墻上新新舊舊的貼了幾張年畫,什麽《耗子嫁閨女》,《王小二怕媳婦》,大紅大緑,塗了一遍。傢樹從來不曾到過這種地方,現在覺得有一種很破異的感想。瀋大娘讓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隻白瓷杯,斟了一杯馬溺似的釅茶,放在桌上。這茶杯恰好鄰近一隻熏糊了燈罩的煤油燈,回頭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魚鱗斑,自己心裏暗算,住在很華麗很高貴一所屋子裏的人,為什麽到這種地方來?這樣想着,渾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如坐一會子就走吧。正這樣想着,那姑娘進來了。她倒是很大方,笑着點了一個頭,接上說道:“你吃水。”瀋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會兒,我去買點瓜子來。”傢樹要起身攔阻時,人已走遠了。
  現在屋子裏剩了一再一女,更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將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順便在炕上坐下,問傢樹道:“你抽煙捲吧?”傢樹搖搖手道:“我不會抽煙。”這話說完,又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又站起來,將挂在懸繩上的一條毛巾牽了一牽,將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燈和一隻破碗,送到外面屋子裏去,口裏可就說道:“它們是什麽東西?也嚮屋裏堆。”東西送出去回來,她還是沒話說。傢樹有了這久的猶豫時間,這纔想起話來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館裏去過嗎?”這話說出,又覺失言了。因為瀋大娘說過,是不曾上落子館的。姑娘倒未加考慮,答道:“去過的。”傢樹道:“在落子館裏,一定是有個芳名的了。”姑娘低了頭,微笑道:“叫鳳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傢樹笑道:“很雅緻。”因自言自語的吟道:“鳳兮鳳兮!”鳳喜笑道:“你錯了,我是恭喜賀喜的那個喜字。”傢樹道:“呀!原來姑娘還認識字。在哪個學校裏讀書的?”鳳喜笑道:“哪裏進過學堂?從前我們院子裏的街坊,是個教書的先生,我在他那裏念過一年多書,稍微認識幾個字,《下論》上就有'鳳兮'這兩個字,你說對不對?”傢樹笑道:“對的,能寫信嗎?”鳳喜笑着搖了一搖頭。傢樹道:“記賬呢?”鳳喜道:“我們這種人傢,還記個什麽賬呢?”傢樹道:“你傢裏除了你唱大鼓之外,還有別人掙錢嗎?”鳳喜道:“我媽接一點活做做。”傢樹道:“什麽叫'活'?”鳳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後說道:“你真是個南邊人,什麽話也不懂。就是人傢拿了衣服鞋襪來做,這就叫'做活'。這沒有什麽難,我也成。要不然,颳風下雨,不能出去怎麽辦?”傢樹道:“這樣說,姑娘倒是一個能幹人了。”鳳喜笑着低了頭,搭訕着,將一個食指在膝蓋上畫了幾畫,傢樹再要說什麽,瀋大娘已經買了東西回來了。於是雙方都不作聲,都寂然起來。
  瀋大娘將兩個紙包打開,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請用一點,真是不好意思說,連一隻幹淨碟子都沒有。”鳳喜低低的道:“別說那些話,怪貧的。”瀋大娘笑道:“這是真話,有什麽貧?”說畢,又出去弄茶水去了。鳳喜看了看屋子外頭,然後抓了一把瓜子,遞了過來,笑着對傢樹道:“你接着吧,桌上髒。”傢樹聽說,果然伸手接了。鳳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雙手伸出來,比我們的還要白淨。”傢樹且不理她話,但昂了頭,卻微笑起來。鳳喜道:“你樂什麽?我話說錯了嗎?你瞧,誰手白淨?”傢樹道:“不是,不是,我覺得北京人說話,又伶俐,又俏皮,說起來真好聽。譬如剛纔你所說那句'怪貧的'那個'貧'字就有意思。”鳳喜笑道:“是嗎?”傢樹道:“我何曾說謊?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們斯斯文文的談起話,好象戲臺上唱戲一樣,真好聽。”鳳喜笑道:“以後你別聽我唱大鼓書了,就到我傢裏來聽我說話吧。”瀋大娘送了茶進來問道:“聽你說什麽?”鳳喜將嘴嚮傢樹一努道:“他說北京話好聽,北京姑娘說話更好聽。”瀋大娘道:“真的嗎?樊先生!讓我這丫頭跟着你當使女去,天天伺候你,這話可就有得聽了。”傢樹道:那怎敢當!樹面前,眼望着他,輕輕的道:“你喝茶,這樣伺候,你瞧成不成?”傢樹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進門的時候,覺得這屋又窄小,又不潔淨,立刻就要走。這時坐下來了,儘管談得有趣,就不覺時候長。那瀋大娘衹把茶伺候好了,也就走開。傢樹道:“你這院子裏共有幾傢人傢?”鳳喜道:“一共三傢,都是作小生意買賣的,你不嫌屋子髒,儘管來,不要緊的。”傢樹看了她,嘻嘻的笑,鳳喜盤了兩衹腳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蓋,帶着笑容,默然而坐。半晌,問道:“你為什麽老望着我笑?”傢樹道:“因為你笑我纔笑的。”鳳喜道:這不是你的真話,這一定有別的緣故。我看你的樣子,很象我一個女朋友。”鳳喜搖搖頭道:“不能不能,你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象我長得這樣寒磣。”傢樹道:“不然,你比她長得好。”鳳喜聽了,且不說什麽,衹望着他把嘴一起,傢樹見她這樣子,更禁不住一陣大笑。
  又談了一會,瀋大娘進來道:“樊先生!你別走,就在我們這兒吃午飯去。沒有什麽好吃的東西,給你作點炸醬面吧。”傢樹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來吧。”因在身上掏了一張五元的鈔票,交在瀋大娘手裏,笑道:“小意思,給大姑娘買雙鞋穿。”說畢,臉先紅了。因不好意思,三腳兩步搶着出來,牽了一牽衣服,慢慢走着。走不多路,後面忽然有人咳嗽了兩三聲,回頭看時,鳳喜笑着走上前。回頭見沒有人,因道:你丟了東西了。有丟什麽。”鳳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個報紙包兒,紙包的很不齊整,象是忙着包的。她就遞給傢樹道:“你丟的東西在這裏。”傢樹接過來,正要打開,鳳喜將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別瞧,瞧了就不靈,揣起來,回傢再瞧吧。再見!再見!”她說畢,也很快的回傢去了。傢樹這時恍然大悟,纔明白了並不是自己丟下的紙包,心裏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紙包裏究竟是什麽東西,下回分解。
首頁>> 文學>> 鸳鸯蝴蝶>> zhāng hèn shuǐ Zhang Henshui   zhōng guó China   jìn dài zhōng guó   (1897niánwǔyuè18rì1967niánèryuè15r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