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許地山 Xu Dishan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93年二月14日1941年八月4日)
許地山文集
  在五四一代新文學作傢中,許地山是一個另類;更極緻地說,他不僅在當時是獨行者,在這之後很多年,也還是一個孤單的類型。對於其人其書的評說,現在已有很多,大多從其作品與宗教的關係立論。其實,就思想方面來說,許氏的思想更接近於一種“大雜燴”的形態。在他的信仰中,佛耶道皆有,而以佛教影響最為深厚;除此之外,我們甚至還可以在其中找到五四時盛行的平民主義和人道主義的印記。許地山的大多數小說都帶有極其濃厚的悲劇色彩。這裏面反映了他的苦難情結。這種情結有許氏自己性格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受多種宗教的影響所致;也正是這種情結造就了他的小說的某些獨特的特徵。
  
  讀他的小說,我們可以發現,他為人物安排的結局通常是悲慘的,至少也是不圓滿的。即使是一些通過精神修養達到類似“聖徒”境界的理想人物也不例外。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惜官終於找不到她已經原諒的丈夫,變成了“印度人”,再也無法回到她的故鄉了(《商人婦》);尚潔雖然等到了丈夫的懺悔,而丈夫卻又因慚愧而出走了(《綴網勞蛛》);而云姑在異地重逢舊日情郎(《枯楊生花》),雖然被某些評論傢認為是“基本上是不健康的浪漫主義”,是一個強加上去的光明尾巴,但是我們不要忘了,此時的雲姑是飽嘗着無子之痛,她雖“生花”,到底還是“枯楊”。就算是在到達了人生事業的頂峰,最接近“聖徒”的玉官,結末還是免不了自己內心的折磨(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杏官),要歷經艱苦漂泊重洋卻尋找陳廉——那個她曾經為之動情的男子。
  
  有些論者認為許地山有一種“對於離奇情節的偏嗜”,這似乎是一個比較明顯的事實。但是問題不是這麽簡單。許氏之所以會如此熱衷於編撰麯折而包含苦難的故事情節,正是為了達到以“麯折”來 “動人”的目的。他要仔細地描繪無盡的苦難來感動讀者,也宣泄自己。但是讀者如果衹讀故事情節以求獵奇,而不深求作者之思想情感,那麽許氏的創作功夫便是白費了。進一步來說,這種現象裏面其實還有受到民間文學的影響的因素。這一點倒是比較重要的因素之一。有論者認為許地山和瀋從文一樣,是五四以來最令人着迷的‘說故事者’(story-teller)。這裏把許地山與瀋從文並舉,大約就是認為許地山的小說有“傳奇”色彩,類似於瀋從文的湘西傳奇類小說。但是,兩人的情況並不相同。瀋從文的小說有着一種清新剛健、奇譎流動的民間色彩,他的小說素材很大程度上接近原生態的民間故事和傳說。許氏的小說很多出於作者自己的精心結構,而在這個結構的過程中,他吸取了民間文學的營養。許地山曾經翻譯《孟加拉民間故事》,對於南方的民間文學樣式如“粵謳”等又深有體味,這是毫不為奇的。比較明顯的例證就是在許氏前後期小說都反復出現的“故人異時異地重逢”的情節。在我們此文所論及的21篇小說中,《枯楊生花》、
  
  許地山許地山其文
  
  《法眼》、《歸途》、《解放者》、《東野先生》、《春桃》、《玉官》、《女兒心》等8篇具有這類情節。這種情節歷來為很多小說戲麯所沿用(如京劇《鎖麟囊》)。它的好處在於,一方面時空容量大,易於展現麯折的故事情節,另一方面通過今昔對比,便於抒發人世滄桑之類感喟。另外,這種結構也富於歧義性,容易挖掘出報德報冤、人生無常之類的文化內涵。但是許氏在運用這種情節模式時,卻是把“重逢”當作一個體認以前的苦難、面對當前以後的苦難的契機,因此“重逢”在很多情況下是小說人物命運的轉折之處,也是人物性格的展現之處。同時,很明顯,由於過度使用,許氏筆下的某些故事就未免有雷同之處。比如,《法眼》和《歸途》兩篇的情節就極為相似。
  
  進入30年代之後,許地山的小說發生了一些較為明顯的改變。以前的論者以為這是社會寫實風格的加強,認為作者“開始註意不合理的社會結構,把針砭的鋒芒直接指嚮統治階級上層極其把持的反動政權”。但是我們認為遠不是這麽回事。在後期小說中,混亂時代的背景確實比前期更為明顯,但這些衹不過是背景而已,並非許氏着力描寫和批判的地方——他所着力的仍然是人物的苦難。倒是,此時許氏小說中人物的苦難的具體內容的變化值得註意。小說人物的苦難從前期的主要是婚戀悲劇轉為了更為廣阔、普遍和深沉的生命、事業遭際悲劇。
  
  要描寫這樣一種悲劇,許氏的筆端自然要更為深刻和廣泛。所以,作者在文本中涉及了當時的社會背景,也比較明顯的表達了他對時局的看法。這正是瞭解他此時思想的絶好證據。許地山的筆下涉及了這種社會背景,但是他並沒有過多批判。我們可以發現,在他的思想中,有一個極大的睏惑。他對弱者固然充滿同情,但是他並沒有對造成這種苦難的社會原因有深刻而周密的思考結果。他的一些作品衹註重描繪人物苦難,過於追求聳人聽聞的效果,對社會背景原因挖掘的不夠(或忽略了挖掘),這些故事會使人産生 “苦難乃宿命所造成”的錯覺。所以就有論者認為《歸途》“是沒有打擊對象的呼號,成為盲目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憤怒。”同樣的,《法眼》、《解放者》也是如此。
  
  出於人道主義的思想背景,許地山在這些小說中衹管發表他對弱者苦難遭際的同情。這樣,他對一切的戰爭和革命就抱有抵觸(至少也是不歡迎)的態度。許地山對革命不滿,而更傾嚮於改良主義的態度(以上文提及的東野先生的代言最為明顯),細細看來,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從人道主義立場和悲憫情懷出發,他所看重的是人們在這種劇烈的社會變革當中所受到的苦難,而相對忽視了爭鬥雙方的誰是誰非(也就是政治上的道義優勢在哪一方)。因此,在《法眼》的開頭,他便藉着兩位囚犯(同時也是知識分子)談論“反革命軍和正革命軍開仗”的一段話說明了以下的觀點:
  
  許地山許地山其文
  
  兩軍的旗號是一樣的,實力是一樣的,宗旨是一樣的,甚至黨綱也是一樣的。不過,為什麽打起來?雙方都說是為國,為民,為人道,為正義,為和平……為種種說不出來的美善理想,所以打仗的目的也一樣!依據什麽思想傢的考察,說是“紅馬”和“白狗”在裏頭作怪。……白狗和紅馬打起來,可苦了城裏頭的“灰貓”!“灰貓”者誰?不在前綫的誰都不是!……所以,用小說裏面的話來說,許地山是不主張那種“毀傢滅宅的民死主義”的。換言之,就是不歡迎任何暴力革命。基於這種觀點,他甚至在《解放者》中認為,“現在世間的領袖”要麽像“狼的領袖是帶着群狼去搶掠”,要麽就是像“羊的領袖是領着群羊去送死”。而這兩種領袖,都是戕害無辜生靈,為深懷人道主義悲憫的許氏所不歡迎的。這種把“反動派”與革命者“各打五十大板”的憤激言辭,顯然將人道主義加諸一切政治道義之上。這種議論使得許氏在後來的評論傢那裏頗受詬病。
  
  除卻人道主義的立場,我們還認為許地山在辛亥革命前後的見聞是極重要的一個因素。那時,他可能還沒有受到西方基督教的博愛和人道主義的影響,但出自佛教熏陶的憐憫之心使得他不忍正視革命中人的種種苦難和罪孽。這些事件在他的腦海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辛亥革命的 “換湯不換藥”、煮成一鍋“夾生飯”的結局也使得他對革命産生了極重的懷疑心理。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即使一貫溫和的許地山在《換巢鸞鳳》、《解放者》、《東野先生》、《女兒心》諸篇中寫及辛亥革命時,也總是沒有贊揚,甚至隱含着批評。這也使得他對後來的一切革命都作如是觀。出於對人的悲憫和對革命的泥沙俱下的不滿,我們可以看到他在《解放者》、《女兒心》中一再描寫辛亥革命對滿族官僚的殘暴不仁。在這裏,許氏衹註意把以前的滿族官僚當作一個“人”來看,他並不關心其他。
作者簡介
  許地山(1893~1941)現代作傢、學者。名贊堃,字地山,筆名落花生。祖籍廣東揭陽,生於臺灣臺南一個愛國志士的家庭。回大陸後落籍福建竜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學,曾積極參加五四運動,合辦《新社會》旬刊。1920年畢業時獲文學學士學位,翌年參與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1922年又畢業於燕大宗教學院。1923~19
  26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和英國牛津大學研究宗教史、哲學、民俗學等。回國途中短期逗留印度,研究梵文及佛學。1927年起任燕京大學教授、《燕京學報》編委,並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兼課。1935年因與燕大校長司徒雷登不合,去香港大學任教授。抗日戰爭開始後,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常務理事,為抗日救國事業奔走呼號,展開各項組織和教育工作。後終因勞累過渡而病逝。
  許地山於1921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命命鳥》,接着又發表了前期代表作小說《綴網勞蛛》和具有樸實淳厚風格的散文名篇《落花生》。他的早期小說取材獨特,情節奇特,想象豐富,充滿浪漫氣息,呈現出濃郁的南國風味和異域情調。他雖在執著地探索人生的意義,卻又表現出玄想成分和宗教色彩。2O年代末以後所寫的小說,保持着清新的格調,但已轉嚮對群衆切實的描寫和對黑暗現實的批判,寫得蒼勁而堅實,《春桃》和《鐵魚底鰓》便是這一傾嚮的代表作。他的創作並不豐碩,但在文壇上卻獨樹一幟。作品結集出版的有短篇小說集《綴網勞蛛》、《危巢墜簡》,散文集《空山靈雨》,小說、劇本集《解放者》、《雜感集》,論著《印度文學》、《道教史》(上),以及《許地山選集》、《許地山文集》等。
命命鳥
  敏明坐在席上,手裏拿着一本《八大人覺經》,流水似地念着。她的席在東邊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臉上,照得她的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顔色。她不理會日光曬着她,卻不歇地擡頭去瞧壁上的時計,好像等什麽人來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會的法輪學校。地上滿鋪了日本花席,八九張矮小的幾子橫在兩邊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釋迦應化的事跡,當中懸着一個( )字徽章和一個時計。一進門就知那是佛教的經堂。
  敏明那天來得早一點,所以屋裏還沒有人。她把各樣功課念過幾遍,瞧壁上的時計正指着六點一刻。她用手擋住眉頭,望着窗外低聲地說:“這時候還不來上學,莫不是還沒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學加陵。他們是七八年的老同學,年紀也是一般大。他們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來的同學也可以瞧得出來。
  “鏗鐺……鏗鐺……”一輛電車循着鐵軌從北而來,駛到學校門口停了一會。一個十五六歲的美男子從車上跳下來。他的頭上包着一條蘋果緑的絲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圍着一條紫色的絲裙;腳下踏着一雙芒鞋,儼然是一位緬甸的世傢子弟。這男子走進院裏,腳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響。那聲音傳到屋裏,好像告訴敏明說:“加陵來了!”
  敏明早已瞧見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對他說:“哼哼,加陵!請你的早安。你來得算早,現在纔六點一刻咧。”加陵回答說:“你不要譏誚我,我還以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說一面把芒鞋脫掉,放在門邊,赤着腳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說:“昨晚上父親給我說了好些故事,到十二點纔讓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點。你約我早來,到底有什麽事?”敏明說:“我要嚮你辭行。”加陵一聽這話,眼睛立刻瞪起來,顯出很驚訝的模樣,說:“什麽?你要往哪裏去?”敏明紅着眼眶回答說:“我的父親說我年紀大了,書也念夠了,過幾天可以跟着他專心當戲子去,不必再像從前念幾天唱幾天那麽勞碌。我現在就要退學,後天將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說:“你願意跟他去嗎?”敏明回答說:“我為什麽不願意?我傢以演劇為職業是你所知道的。我父親雖是一個很有名、很能賺錢的俳優,但這幾年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弱起來,手足有點不靈活,所以他願意我和他一塊兒排演。我在這事上很有長處,也樂得順從他的命令。”加陵說:“那麽,我對於你的意思就沒有換回的餘地了。”敏明說:“請你不必為這事納悶。我們的離別必不能長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親和我必要常在這裏演戲。有時到鄉村去,也不過三兩個星期就回來。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裏耽擱八九天。請你放心……”
  加陵聽得出神,不提防外邊早有五六個孩子進來,有一個頑皮的孩子跑到他們的跟前說:“請‘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對敏明說:“‘玫瑰’花裏的甘露流出來咧。”——他瞧見敏明臉上有一點淚痕,所以這樣說。西邊一個孩子接着說:“對呀!怪不得‘蜜蜂’捨不得離開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攔住。她說:“別和他們胡闹。我們還是說我們的罷。”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說:“我想你不久也得轉入高等學校,盼望你在念書的時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時候要記念我。”加陵說:“我决不會把你忘了。你若是過十天不回來,或者我會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說:“不必如此。我過幾天準能回來。”
  說的時候,一位三十多歲的教師由南邊的門進來。孩子們都起立嚮他行禮。教師蹲在席上,回頭嚮加陵說:“加陵,曇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現在六點半了,你快去罷。”加陵聽了這話,立刻走到門邊,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隨手拿了一把油傘就要出門。教師對他說:“九點鐘就得回來。”加陵答應一聲就去了。
  加陵回來,敏明已經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裏很是難過,臉上卻不露出什麽不安的顔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書。晌午的時候,那位教師說:“加陵,早晨你走得纍了,下午給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謝過教師,一面檢點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傢去。
  加陵回到傢裏,他父親婆多瓦底正在屋裏嚼檳榔。一見加陵進來,忙把沫紅唾出,問道:“下午放假麽?”加陵說:“不是,是先生給我的假。因為早晨我跟曇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說我太纍,所以給我半天假。”他父親說:“哦,曇摩蜱在道上曾告訴你什麽事情沒有?”加陵答道:“他告訴我說,我的畢業期間快到了,他願意我跟他當和尚去,他又說:這意思已經嚮父親提過了。父親啊,他實在嚮你提過這話麽?”婆多瓦底說:“不錯,他曾嚮我提過。我也很願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樣打算?”加陵說:“我現在有點不願意。再過十五六年,或者能夠從他。我想再入高等學校念書,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點西洋的學問。”他父親詫異說:“西洋的學問,啊!我的兒,你想差了。西洋的學問不是好東西,是毒藥喲。你若是有了那種學問,你就要藐視佛法了。你試瞧瞧在這裏的西洋人,多半是幹些殺人的勾當,做些損人利己的買賣,和開些誹謗佛法的學校。什麽聖保羅因斯提丟啦、聖約翰海斯苦爾啦,沒有一間不是誹謗佛法的。我說你要求西洋的學問會發生危險就在這裏。”加陵說:“誹謗與否,在乎自己,並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親許我入聖約翰海斯苦爾,我準保能持守得住,不會受他們的誘惑。”婆多瓦底說:“我是很愛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沒有什麽妨害,我一定允許你。要記得昨晚上我和你說的話。我一想起當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緬甸王尊號)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們在蠻得勒將白象主擄去;又在瑞大光塔設駐防營。瑞大光塔是我們的聖地,他們竟然叫些行兇的人在那裏住,豈不是把我們的戒律打破了嗎?……我盼望你不要入他們的學校,還是清清淨淨去當沙門。一則可以為白象主懺悔;二則可以為你的父母積福;三則為你將來往生極樂的預備。出傢能得這幾種好處,總比西洋的學問強得多。”加陵說:“出傢修行,我也很願意。但無論如何,現在决不能辦。不如一面入學,一面跟着曇摩埤學些經典。”婆多瓦底知道勸不過來,就說:“你既是决意要入別的學校,我也無可奈何,我很喜歡你跟曇摩蜱學習經典。你畢業後就轉入仰光高等學校罷。那學校對於緬甸的風俗比較保存一點。”加陵說:“那麽,我明天就去告訴曇摩蜱和法輪學校的教師。”婆多瓦底說:“也好。今天的天氣很清爽,下午你又沒有功課,不如在午飯後一塊兒到湖裏逛逛。你就叫他們開飯罷。”婆多瓦底說完,就進臥房換衣服去了。
  原來加陵住的地方離緑綺湖不遠。緑綺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園,緬甸人叫他做幹多支。“緑綺”的名字是英國人替它起的。湖邊滿是熱帶植物。那些樹木的顔色、形態,都是很美麗,很奇異。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襯着湖邊的椰樹、蒲葵,真像王後站在水邊,後面有幾個宮女持着羽葆隨着她一樣。此外好的景緻,隨處都是。不論什麽人,一到那裏,心中的憂鬱立刻消滅。加陵那天和父親到那裏去,能得許多愉快是不消說的。
  過了三個月,加陵已經入了仰光高等學校。他在學校裏常常思念他最愛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從那天早晨一別,老是沒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傢,一進門僕人就遞封信給他。拆開看時,卻是敏明的信。加陵纔知道敏明早已回來,他等不得見父親的面,翻身出門,直嚮敏明傢裏奔來。
  敏明的傢還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僕瑪彌見他推門進來,忙上前迎他說:“加陵君,許久不見啊!我們姑娘前天才回來的。你來得正好,待我進去告訴她。”她說完這話就速速進裏邊去,大聲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來找你呢。快下來罷。”加陵在後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廳門,敏明已迎出來。
  敏明含笑對加陵說:“誰教你來的呢?這三個月不見你的信,大概因為功課忙的緣故罷?”加陵說:“不錯,我已經入了高等學校,每天下午還要到曇摩蜱那裏……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寫信給你。因為我抓起筆來就沒了主意,不曉得要寫什麽才能叫你覺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裏頭。我想你這幾個月沒有信給我,也許是和我一樣地犯了這種毛病。”敏明說:“你猜的不錯。你許久不到我屋裏了,現在請你和我上去坐一會。”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瑪彌預備檳榔、淡巴菰和些少細點,一面攜着加陵上樓。
  敏明的臥室在樓西。加陵進去,瞧見裏面的陳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樓板上鋪的是土耳其絨毯。窗上垂着兩幅很細緻的帷子。她的奩具就放在窗邊。外頭懸着幾盆風蘭。瑞大光的金光遠遠地從那裏射來。靠北是臥榻,離地約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絲織物蓋住。壁上懸着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觀劇的畫片。還有好些綉墊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個墊子到窗邊,剛要坐下,那女僕已經把各樣吃的東西捧上來。“你嚼檳榔啵。”敏明說完這話,隨手送了一個檳榔到加陵嘴裏,然後靠着她的鏡臺坐下。
  加陵嚼過檳榔,就對敏明說:“你這次回來,技藝必定很長進,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藝術演奏起來,我好領教一下。”敏明笑說:“哦,你是要瞧我演戲來的。我死也不演給你瞧。”加陵說:“有什麽妨礙呢?你還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罷,完了咱們再談心。”敏明說:“這幾天我父親剛剛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節期到比古演奏,現在先演給你瞧罷。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樂和我。這舞蹈的譜可以藉用‘達撒羅撒’,歌調藉用‘恩斯民’。這兩支譜,你都會嗎?”加陵忙答應說:“都會,都會。”
  加陵擅於奏巴打拉(一種竹製的樂器,詳見《大清會典圖》),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器搬來。等到敏明舞過一次,他就跟着奏起來。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嫻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舞過一會,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麯調,衹聽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贊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醜劣。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
  同一副手腳。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裏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別人把咱們的身體分做兩個,
  是他們把自己的指頭壓在眼上,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會。加陵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藝精到這個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這歌麯的故事說給我聽。”敏明說:“這麯倒沒有什麽故事,不過是平常的戀歌,你能把裏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夠了。”加陵說:“那麽,你這支麯是為我唱的。我也很願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們二人的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這次見面的時候,又受了那麽好的感觸,所以彼此的心裏都承認他們求婚的機會已經成熟。
  敏明願意再幫父親二三年纔嫁,可是她沒有嚮加陵說明。加陵起先以為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後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的獨身主義,所以不敢動求婚的念頭。現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裏,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過來。照緬甸的風俗,子女的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親的意見,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
  他們談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親宋志從外面進來,擡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就說:“加陵君,別後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轉過身來對敏明說:“你父親回來了。”敏明待下去,她父親已經登樓。他們三人坐過一會,談了幾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辭。敏明說:“你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
  宋志眼瞧着他們出門,正要到自己屋裏歇一歇,恰好瑪彌上樓來收拾東西。宋志就對她說:“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裏去罷。”瑪彌說:“這是他們剩下的,已經殘了。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志屋裏,見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麽事情似的。宋志一見瑪彌進來,就起身對她說:“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厲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虧。你有什麽好方法叫他們二人的愛情冷淡沒有?”瑪彌說:“我又不是蠱師,哪有好方法離間他們?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麽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於嫁他。因為他們一個是屬蛇,一個是屬鼠的(緬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禮拜四生的屬鼠,禮拜六生的屬蛇),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他的父親也不願意。”宋志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現在生肖相剋的話,好些人都不註重了。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為得計。”
  印度支那間有一種人叫做蠱師,專用符咒替人傢製造命運。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忽然發生愛情;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妻化為仇敵。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的僧侶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緬甸人操這種職業的也不少。宋志因為瑪彌的話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
  晌午的時候,宋志和蠱師沙竜回來。他讓沙竜進自己的臥房。瑪彌一見沙竜進來,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引起宋志今天的實行,實在對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這裏,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
  敏明正在屋裏念書,聽見這消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後,傾耳聽他們的談話。衹聽沙竜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後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志說:“恰好這裏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嗎?”沙竜說:“可以的,但是能夠得着……”
  敏明聽到這裏已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嚮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兒嗎?我和加陵沒有什麽意,請你放心。”宋志驀地裏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麽話對付她。沙竜也停了半晌纔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的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的計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的事罷。”宋志說,“我的兒,你今天瘋了嗎?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哪裏肯依父親的話,她一味和沙竜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竜很沒趣。不久,沙竜垂着頭走出來;宋志滿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煙;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久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裏難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綉枕早已被她的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臺梳洗,從鏡裏瞧見她滿面都是鮮紅色,——因為綉枕褪色,印在她的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着窗欞,一手拿住茶杯嚮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嚮她的眼瞼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裏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現出催眠的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着,聽見底下的護塔鈴叮叮當當地響。她又瞧見上面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裏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撿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裏射出來。她心裏覺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裏頭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嚮後,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後,裏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裏一瞧,覺得裏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嚮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衹是一時不能記出他的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裏很是納悶,就嚮那人說:“我不住在這裏,為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哪裏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麽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乡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的障礙真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又問他說:“我是誰?有那麽好福氣住在這裏。我真是在這裏住過嗎?”那人回答說:“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裏,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的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麽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邊的樹羅列成行,開着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齊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的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們往來。它們的花是長年開放的。”敏明說:“這真是好地方,衹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那裏有人奏樂,這裏的聲音都是發於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面流水的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裏遊泳。敏明衹認得些荷花、溪鶒,其餘都不認得。那人很不耐煩,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
  他們二人走過一道橋,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墻。敏明說:“這墻真好看,是誰在裏面住?”那人說:“這裏頭是喬答摩宣講法要的道場。現時正在演說,好些人物都在那裏聆聽法音。轉過這個墻角就是正門。到的時候,我領你進去聽一聽。”敏明貪戀外面的風景,不願意進去。她說:“咱們逛會兒再進去罷。”那人說:“你衹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顔色和聞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墻的盡頭,還是穿入樹林。他們踏着落花一直進前,樹上的鳥聲,叫得更好聽。敏明擡起頭來,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裏,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的嘴裏發出。敏明指着嚮那人說:“衹衹鳥兒都出聲吟唱,為什麽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那是什麽鳥?”那人說:“那是命命鳥。為什麽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聽見“命命鳥”三字,心裏似乎有點覺悟。她註神瞧着那鳥,猛然對那人說:“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麽,為何我們都站在那裏?”那人說:“是不是,你自己覺得。”敏明搶前幾步,看來還是一對呆鳥。她說:“還是一對鳥兒在那裏,也許是我的眼花了。”
  他們繞了幾個彎,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裏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罷。”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罷。”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着,衹得站在這邊瞧過去。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的水邊,身上也是滿了落花。一個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紫衣女子聽了,嚮他微笑,就離開他。走不多遠,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樹下,她又嚮那男子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也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心裏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就是:那紫衣女子為什麽當面撒謊,和那兩位男子的回答為什麽不約而同?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的男子還在那裏,又有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的話。那男子的回答和從前一樣,一個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還是挨着次序嚮各個男子說話。她走遠了,話語的內容雖然聽不見,但她的形容老沒有改變。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於各個男子所說的話都是一樣;各個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裏正在疑惑,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的花瓣颳得幹幹淨淨,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兇惡的容貌,互相嚙食起來。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嚇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噯呀!你們的感情真是反復無常。”
  敏明手裏那杯咖啡被這一喝,全都瀉在她的裙上。樓下的瑪彌聽見樓上的喝聲,也趕上來。瑪彌瞧見敏明周身冷汗,撲在鏡臺上頭,忙上前把她扶起,問道:“姑娘你怎樣啦?燙着了沒有?”敏明醒來,不便對瑪彌細說,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敏明細想剛纔的異象,擡頭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覺得那塔還是被彩雲繞住,越顯得十分美麗。她立起來,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撲臥榻上頭。她想起在樹林裏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和對岸自稱為命命鳥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說:“好在你不在那邊。幸虧我不能過去。”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於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於加陵的態度更是不像從前。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衹猜她是不舒服。
  自從敏明回來,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近日覺得敏明的精神異常,以為自己沒有嚮她求婚,所以不高興。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决的問題,不能不對敏明說。第一,是他父親願意他去當和尚;第二,縱使準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對,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現在瞧見敏明這樣,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傢裏,瞧見她的態度越發冷靜,就安慰她說:“好朋友,你不必憂心,日子還長呢。我在咱們的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父親若是不肯,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照例逃走’。你這兩天是不是為這事生氣呢?”敏明說:“這倒不值得生氣。不過這幾晚睡得遲,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
  加陵以為敏明的話是真,就把前日嚮父親要求的情形說給她聽。他說:“好朋友,你瞧我的父親多麽固執。他一意要我去當和尚,我前天嚮他說些咱們的事,他還要請人來給我說法,你說好笑不好笑?”敏明說:“什麽法?”加陵說:“那天晚上,父親把曇摩蜱請來。我以為有別的事要和他商量,誰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訓一頓。你猜他對我講什麽經呢?好些話我都忘記了。內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記的。我且念給你聽:
  “佛問摩鄧曰:‘女愛阿難何似?’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音;愛阿難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氣不淨。’”
  “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我衹是偷笑。因為身體上的污穢,人人都有,那能因着這些小事,就把愛情割斷呢?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若是對你念,還可以解釋得去。”
  敏明聽了加陵末了那句話,忙問道:“我是摩鄧嗎?怎樣說對我念就可以解釋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說:“請你原諒,我說錯了。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摩鄧,是說這本經合於對女人說。”加陵本是要嚮敏明解嘲,不意反觸犯了她。敏明聽了那幾句經,心裏更是明白。他們兩人各有各的心事,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加陵坐不多會,就告辭回傢去了。
  涅槃節近啦。敏明的父親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動身,在那晚上到她傢裏,為的是要給她送行。但一進門,連人影也沒有,轉過角門,衹見瑪彌在她屋裏縫衣服。那時候約在八點鐘的光景。
  加陵問瑪彌說:“姑娘呢?”瑪彌擡頭見是加陵,就陪笑說:“姑娘說要去找你,你反來找她。她不曾到你傢去嗎?她出門已有一點鐘工夫了。”加陵說:“真的麽?”瑪彌回了一聲:“我還騙你不成。”低頭還是做她底活計。加陵說:“那麽,我就回去等她。……你請。”
  加陵知道敏明沒有別處可去,她一定不會趁瑞大光的熱鬧。他回到傢裏,見敏明沒來,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緑綺湖上乘涼。因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緣;每到月圓的時候,她必招幾個朋友到那裏談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嚮緑綺湖去。到的時候,覺得湖裏靜寂得很。這幾天是涅槃節期,各廟裏都很熱鬧,緑綺湖的冷月沒人來賞玩,是意中的事。加陵從愛德華第七的造像後面上了山坡,瞧見沒人在那裏,心裏就有幾分詫異。因為敏明每次必在那裏坐,這回不見她,諒是沒有來。
  他走得很纍,就在凳上坐一會。他在月影朦朧中瞧見地下有一件東西,撿起來看時,卻是一條蟬翼紗的領巾。那巾的兩端都綉一個吉祥海雲的徽識,所以他認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還在湖邊,把領巾藏在袋裏,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二彎虹橋,轉到水邊的樂亭,瞧沒有人,又折回來。他在山丘上註神一望,瞧見西南邊隱隱有個人影,忙上前去,見有幾分像敏明。加陵躡步到野薔薇垣後面,意思是要嚇她。他瞧見敏明好像是找什麽東西似的,所以靜靜伏在那裏看她要做什麽。
  敏明找了半天,隨在樂亭旁邊摘了一枝優鉢曇花,走到湖邊,嚮着瑞大光合掌禮拜。加陵見了,暗想她為什麽不到瑞大光膜拜去?於是再躡足走近湖邊的薔薇垣,那裏離敏明禮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觸犯她,所以不敢做聲。衹聽她的祈禱。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諸佛:我自萬劫以來,迷失本來智性,因此墮入輪回,成女人身。現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戀天人,緻受無量苦楚。願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願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
  加陵聽了她這番祈禱,心裏很受感動。他沒有一點悲痛,竟然從薔薇垣裏跳出來,對着敏明說:“好朋友,我聽你剛纔的祈禱,知道你厭棄這世間,要離開它。我現在也願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麽時候來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厭世嗎?”加陵說:“我不厭世。因為你的原故,我願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開。你到那裏,我也到那裏。”敏明說:“不厭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記得你父親願你做一個轉法輪的能手。你現在不必跟我去以後還有相見的日子。”加陵說:“你說不厭世就不必死,這話有些不對。譬如我要到蠻得勒去,不是嫌惡仰光,不過我未到過那城,所以願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厭惡仰光,他巴不得立刻離開纔好。現在,你是第二類的人,我是第一類的人,為什麽不讓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會來,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從她。現在聽他這一番話語,知道他與自己的覺悟雖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們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鳥,所以不甚阻止他。到這裏,她纔把前幾天的事告訴加陵。加陵聽了,心裏非常的喜歡,說:“有那麽好的地方,為何不早告訴我?我一定離不開你了,我們一塊兒去罷。”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樹林裏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來赴他們的喜筵一樣。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牽着她。快到水邊的時候,加陵回過臉來嚮敏明的唇邊啜了一下。他說:“好朋友,你不親我一下麽?”敏明好像不曾聽見,還是直地走。
  他們走入水裏,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在月光水影之中,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的旅客,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
  現在他們去了!月光還是照着他們所走的路;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的聲音來;動物園的野獸也都為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願意替他們守這旅行的秘密,要找機會把他們的軀殼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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