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劉玉民 Liu Yumi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1年二月)
騷動之秋
  《騷動之秋》是作傢劉玉民著長篇小說,獲第四屆茅盾文學奬,是一部反映在商品經濟大潮衝擊下,農村面貌和人際關係的巨大變化的長篇小說。《騷動之秋》主人公嶽鵬程既是一位名揚八方的農民企業傢,又是一個稱霸一地的土皇帝;既是一位新時代的弄潮兒,又是一個舊觀念的繼承人。他敬仰父親的革命生涯,卻與父親水火不相容;他欣賞兒子的聰明才幹,卻與兒子不共戴。
    荒煤
    1987年的秋天,我曾經到浙江紹興去參觀鄉鎮企業的發展,雖然是走馬看花,也不能不為農村面貌的巨烈變化感到震驚、歡欣和興奮。在告別浙江的一次座談會上,我還情不自禁地宣告,倘若那位秋瑾烈士還健在,我想她會把她在臨刑前留下的那句著名的詩句:“秋風秋雨愁煞人”,改為“秋風秋雨喜煞人”!
    後來回到北京,我又寫了一篇短文:《嚮阿Q告別》。我認為,我“終於在魯迅的故鄉嚮阿Q告別了,告別了他那個悲慘的年代。這是值得慶幸的”。不料還引起一個小小的爭論,有兩位好心的同志發表文章,認為我要否定阿Q這個不朽的形象。不過,當時的確有一個念頭,假如有時間再來紹興,最好再深入瞭解一下鄉鎮企業發展,寫篇報告文學。這個善良的願望也沒有實現。農村改革的新氣象也漸漸在腦海裏淡漠了。
    時間跑得真快,兩年多過去了,我沒有想到,在1989年的歲末,我卻讀到了《騷動之秋》這樣一部反映在商品經濟大潮衝擊下,農村面貌和人際關係的巨大變化的長篇小說。儘管我年逾古稀,又有冠心病,醫生頻頻囑咐心情最忌激動,似乎不易也不宜心情激動,但終於還不免為作品中幾個重要人物的遭遇和命運,在內心激起了一些騷動。也就不能不對這部作品說幾句真心話。
    我們這一輩老人,恐怕難免有以下某些缺點或遺憾,精力有限,讀的作品不多,因而難以作出精確的比較與判斷;對當前生活中的巨大變化瞭解不具體、不深刻,因而對作品的思想深度體會不深;對文學作品的基本審美觀念――要求作品努力反映生活的真實;創造生動感人的形象,是難以改變的,因而,評價一部作品的成就,離不開這個基本原則。
    我始終認為,生活的真實與生動感人的形象是一個整體。過去常講,真實是藝術的生命。但是這個真實,既是生活的真實,也是形象的真實,沒有真實感人的形象,也就不可能表現生活的真實。所謂生活,人是根本。離開了人,不去表現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在社會生活中;現實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的人,人們各自的生活環境、條件,對生活的需求、理解、信念意志,思想道德、倫理、感情等等共性與個性的差異,以及由此而産生的復雜的人際關係和尖銳的矛盾,怎麽去表現生活――所謂生活的真實?所以作為藝術生命的真實,歸根到底,還是在於作品中真實、生動、感人的形象。
    這就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凡是偉大、優秀的文學作品,給人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的,無非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真實感人的典型形象。儘管讀者並不都熟悉,甚至不是同時代的人,或同在一定生活範圍內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人,然而經過作者的描繪與創造,這些作品中人物的遭遇和命運,並由此展示的內心世界、精神面貌、性格的特徵,卻深深吸引讀者,使人們去探索這些人物的心靈,去認識、理解了他們的性格和思想感情,去從他們的遭遇和命運中思考許多問題,並獲得種種啓示。
    《騷動之秋》,既是描寫一個“農民改革傢”嶽鵬程在改變家乡面貌中激起的種種騷動:從省市縣委領導的關註到全國和省級報紙的社會輿論的宣傳,從李竜山的古老傳說到李王廟後殿的碑碣上刻下嶽鵬程和大桑園的名字……但同時,也着重寫了嶽鵬程內心的種種騷動,他和兒子羸官在改革中不同的見解的矛盾引起的父子衝突;他和秋玲的感情導致與妻子的衝突和家庭矛盾的尖銳化;他在改革中處理問題的大膽、果斷、魄力、遠見等等,的確使鄉鎮企業有了較大發展,然而又的確在商品經濟的衝擊下,受到不正的社會風氣的影響,采用了一些非法的手段進行了倒賣緊缺物資的活動;他在管理方法上確是嚴格要求,然而又不免獨斷專橫,甚至打駡工人;他既懂得要獲得領導的支持,卻又不免由此去觀察、掌握領導者種種心理,甚至庸俗地迎合領導的趣味;而不合他意願的人,即使是自己的父親、兒子也難免産生嫉妒和懊恨,甚至不惜對兒子的事業加以阻撓和破壞……
    因此,嶽鵬程這個人物難兔如作者藉他兒子羸官之口,說他是一個帶“悲劇色彩”的農民英雄:他反對封建主義、專製主義,可又“常常不自覺地搞起那一套,而且認定是最正確、最先進的”。
    作者也藉記者程越的心情,表述了對這位悲劇色彩的英雄“感到有一種悠遠、深沉的悲哀”。儘管嶽鵬程自己講了,社會現實哪兒都有悲劇色彩,但真正的悲劇卻在於嶽鵬程根本不能理解,他在歷史長河中淤積的泥沙中改革創業,即使作出了較大的貢獻,也難免陷於封建的種種傳統的思想、觀念、方法之中無法擺脫睏境。
    他既無法得到父親嶽銳和肖雲嫂老一輩革命者的諒解和原宥,也衹有和兒子羸官這一代新人决裂;而在生活方面,他既不可能真正和秋玲結婚,也不可能真正和妻子淑貞分離而毀滅家庭。最後“他覺得自己簡直成了天邊雁、海上舟,於茫茫中顯出孤零零一個身影”,終於病倒了。
    嶽鵬程這個人物,雖然衹是一個村的黨支部書記,一個農民改革傢,在一個新的歷史起點上突然成為一個英雄。可是,他沒有力量徹底消除掉靈魂中沉澱的淤泥,卻不能不如同一顆流星閃失在空間。從這一點上來講,這個人物的命運,有相當的普遍性和典型意義。無論是一個基層的領導者甚至是較高一級的領導人,都不能不警惕和反思,在改革開放中,要在創業過程中開拓新的領域、新的境界,不僅需要魄力、遠見、膽識,還要善於冷靜地思考;在商品經濟大潮的衝擊下,既要清除長期封建思想所淤積的泥沙,也要防止資産階級不正之風的侵蝕,不然就功虧一簣。
    因此,作者創造了嶽鵬程這一個真實生動感人的形象,激起人們思考,形成這樣一個悲劇性的改革傢的形象的原因,指出了改革的艱巨性――改革者在改革中還要嚴格改造自己,這就使得作品的思想性有了進一步的提高。
    中國有句老話,牡丹雖好,緑葉扶持。嶽鵬程這個人物形象的真實生動,正是作者在努力刻畫他的形象的同時,努力圍繞着嶽鵬程的“騷動”,有層次地分別展示了各種人物相互之間的心靈的撞擊。嶽鵬程以他的騷動和自己的父親、妻子、兒子發生幾乎是不可調和的衝突,然而正是這種心靈不斷地撞擊,不僅真實、深刻地揭示了嶽鵬程復雜的心態,也使得嶽銳、肖雲嫂、淑貞、羸官、秋玲等人被捲入騷動之秋的風風雨雨之中,顯示出各自不同的個性和獨特的心理,以致這些人物的形象栩栩如生、閃耀着自己的星光。
    特別是嶽銳、肖雲嫂這種在農村生長,在革命戰火中成長起來的老一輩共産黨員,按照傳統的觀念來看嶽鵬程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一種叫他們感到痛心疾首的“大逆不道”。可是,他們也終於在第三代、青年羸官一代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儘管還有些迷茫。(當然,作者也較精煉地寫下一個省級幹部邢老,聽到羸官改革農村的設想,就决定把調查工作的着重點轉移到小桑園去,又說明我們黨內老一代還有頭腦非常清醒的領導人,會把握住農村改革的方向。)然而透過這老一代人的眼光來看農村改革、鄉鎮企業的發展、商品經濟大潮的衝擊、幹部的能量,這又是不可缺少的一筆。因為這老一輩革命傢的確是我們現實生活中有較大影響的一股力量。
    他們站在支持農村改革這一邊,就會形成一股起推動促進作用的力量。否則,他們也的確可以形成一股頑強的阻力。他們和嶽鵬程之間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社會現實。
    事實也證明,老一輩革命傢嚴格要求自己遵守黨章,按照黨的原則辦事,無私地貢獻一切的精神等等,不論進行什麽改革,也仍然是改革者應有的道德品質。
    對於傳統的觀念和思想,現在有一種傾嚮,一提傳統,似乎就是指過去的所有的一切舊的傳統觀念和思想,都是應該撇棄的落後的東西,完全否認一切傳統的觀念和思想,而忽視了一個民族數千年來形成的,隨着時代和社會發展實際已經有所變化,特別是在馬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指導下,經過實踐證明,還有所發展和豐富的優秀的傳統的觀念和思想,還是應該加以繼承和發揚的。
    作者在揭示嶽鵬程的心態,談到他和淑貞、秋玲的關係時,曾經有過一段分析:
    “他有愧於淑貞也有愧於秋玲。但他不能躺在觀念和道德上生活。在他看來,生活創造道德,道德理應隨着生活的變化而變化。唉,為什麽人們衹為外在客觀世界的變化歡呼雀躍,而漠視人的主觀世界必然隨之變化的合理性呢?”
    我讀《騷動之秋》這部作品時,小說一開始就揭出了淑貞發現嶽鵬程和秋玲的曖昧關係,我就習慣地直感到,這大概就是嶽鵬程這位農民改革傢最後垮臺的導火綫,還有點擔心小說過多地落入“三角關係”的俗套。後來纔發現作者還衹是把嶽鵬程和秋玲的關係作為刻畫人物復雜心態的一個側面來寫。現在,甚至有個別所謂“改革題材”的作品中熱衷於描寫男女私情,渲染性愛,以為這也是改革中必然的合理的變化。其實,這正是商品經濟大潮衝擊下帶來的消極因素,但不能認為這就是應該合理的改變。
    就作品所描寫嶽鵬程和秋玲的感情來看,是復雜的。我感到高興的是作者既沒有在這個情節上落入俗套,也沒有把嶽鵬程按照“一半是人,一半是魔鬼”這個模式去描繪。如寫到嶽鵬程突然意識到淑貞要走絶路,以為妻子會投河自殺那一段心理過程,對淑貞的愧疚心情,都描繪得很細緻、很真實,使讀者可以理解。
    但是,對比之下,我倒覺得,嶽鵬程對秋玲的愧疚心情倒寫得不夠充分了。我作為一個讀者認為,嶽鵬程應該更覺有愧於秋玲。他應該明白,無論從哪方面來講,發生這樣的事情,他要負主要的責任。
    在一個大的歷史動蕩中,新舊思想、觀念、行為、心理都不可能不發生巨烈的撞擊、衝突,因而人們某些思想感情的確會發生種種變化,要分辨哪些是合理的、必然的、正確的,哪些是不合理、不是必然的、錯誤的,也還有待於實踐的檢驗,未必都能恰如其分地加以理順。然而作傢既然不能不描繪這種種變化,也就必然要求作者慎重對待,給以科學具體地分析和描寫。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終究要為建設美好的靈魂作出貢獻。
    農村改革傢也是多種多樣的,由於各自的不同的經歷、教養、素質、思想、觀念的影響,他們也不可能都是完美無缺的“當代英雄”。他們也可能有不幸的坎坷和命運,也完全有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錯誤。他們也可能星光燦爛,在某個地區甚至全國發出他們的光芒,照亮歷史前進的道路。有的也可能就是一顆突然閃耀一下就消逝的隕石。然而新潮澎湃,新的一代不斷崛起。又是歷史前進必然的規律。
    凡是對改革有所貢獻的任何一位改革傢,歷史是會對他作出公正評價的。歷史也是不會忘卻他們的。
    同樣,作傢所描繪的真實生動感人的改革傢的形象,歷史也會對這部作品作出公正評價的,歷史也是不會忘記他們的。
    可惜,新時期十多年來,在改革開放的洶涌澎湃的大潮中浮沉的改革傢的形象,文學創作表現得太少了。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和愧疚!
    也因此,讀了《騷動之秋》,百感交集,不能不對劉玉民同志表示我的祝賀。
    發表這樣一篇讀後感,坦率地講點我個人的感受,倘若對今後玉民同志的創作還有點促進作用,那麽,在我有生之年還能多讀一二部反映農村新面貌的作品――完全可以再寫《騷動之秋》的第二部、第三部,讓羸官、秋玲、小玉、銀屏,這一代新人再次開拓一個嶄新的天地,那就更叫我高興了。
    我真誠地期望再看到《騷動之鼕》,而最終迎來一個《騷動之春》!
第一章
    鷹在頭頂威嚴鄭重地巡視了兩圈,忽然一緊翅尖,以極其輕盈優雅的樣子滑上峰頂,飄過黝森森的山林梢頭,沉沒到湖泊似的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了。
    𠔌地上,那衹天真靈秀的小布鴿,還在撲楞着翅膀,發出驚懼凄婉的呼救。
    “真他媽倒黴!”
    一叢枝葉張揚的山桃樹後,跳起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不勝遺憾的目光朝着鷹去的方向望了幾望,側轉身子,嚮旁邊的一方草地,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草地極小,處在亂石棘棵之中。柔弱密匝的野草梢頭漸次染出一圈蠟黃。幾衹四肢伸張的螞蚱和蟈蟈,挺胸腆肚,在唱着甜潤悠長的秋歌。正是午後時光,山風伸出無數衹溫情綿綿的手,把草地連同草地所在的山林山麓,一齊浸泡到輝煌而又祥和的陽光中了。
    “媽拉個巴子的!”
    臥在草地上的人,吐掉一直咬在嘴裏的半截草棍,翻身躍起,隨手拍打幾下粘在質地極好、做工極為精細的中山裝上的草葉上粒,接過旁邊遞來的一副天然水晶石變色鏡,又朝山坳中那塊平坦的𠔌地那邊望了望,這纔問道:
    “彪子他們哪?”
    “那兒,山棗樹後邊。”三十五六歲的男子,甩了幾下三角肌凸裸的胳膊,喊起來:
    “彪子!彭彪子――”
    如同一座假山似的山棗樹後,探出一顆幹瘦的、毛茸茸的腦殼和同樣幹瘦和毛茸茸的手臂。那手臂朝嚮這邊怒衝衝地揮舞着,同時傳來幾聲含混不清的喝駡。
    “這個彪東西!”三十五六歲的男子駡着,瞟一眼手腕,摘下挂在山桃枝上的棕色皮包。“嶽書記,你不是還要去開會?快兩點啦。”
    被稱作嶽書記的人名叫嶽鵬程。按當地習慣說法,是年四十六歲;以實數而論,離四十五還差兩月零七天。因為近年從膝蓋以上均呈圓形發展,一米七五的身高無形中至少縮短了五公分。好在目前他並不是姑娘們追逐的獵物,並不存在“二等殘廢”的苦惱;到是作為中年人和“書記”,恰到好處地顯示出某種穩重和威儀的氣度。
    他並不匆忙,搭眼在空曠的天空中掃瞄了一通,戴好變色鏡,這纔緩緩嚮山坡下起步。
    山坡下的公路上,一輛銀灰色的超豪華型皇冠轎車,在秋日的陽光下流金溢彩。
    年輕的司機正從車窗裏探出頭,朝這邊xB2t望。
    “鬍強,你告訴彭彪子,兩天內無論如何得把老鷹給我打着。”踏着下山的小徑,嶽鵬程吩咐說。
    “你放心,兩天內保險不會有問題。”
    “你不用覺着吹破牛皮稅務所沒章程!月牙島的老客來了,少了這個節目,看我不把你的舌頭撕了,給愷撒開洋齋!”
    愷撒,是嶽鵬程喂養的一隻狼狗的名字。
    鬍強不作聲,衹是咧着厚唇,扶住嶽鵬程的一隻胳膊,xDBx8F下一道亂石堆陳的陡堰。
    “兔子!”
    幾塊碎石滾過的一叢樹棵子裏突然竄出一隻野兔,紅紅的眼珠、灰色的皮毛一閃,飛快地朝山坡上奔去。
    “抓兔子――”
    嶽鵬程、鬍強稍許怔愣,各自從地上抓起石塊,朝兔子投着、喊着,追去。
    野兔前腿短後腿長,下坡如小腳婦女,上坡是運動健將。二人拼盡力氣,追到方纔掩身的山桃樹下時,那運動健將已經跳上幾近山頂的一片裸露的石硼群;停下來,回轉腦殼,用一條後腿挑逗似地撥弄起兩衹頎長靈巧的大耳朵。
    嶽鵬程脫下皮鞋,氣喘籲籲地倒出裏面的泥沙,同時悻悻然地眯起左眼,嚮挑逗的野兔做了一個瞄準的手勢。
    “媽的!好小子!把那支蘇式老雙管帶上也好哇!叭勾――”
    那野兔仿佛真的被擊中了,猛丁裏從突兀的石硼上栽落下來,極其神速地順着山勢,滾進了一片荊棘叢。“耶?……”嶽鵬程一句驚奇未曾出口,遠處兩座並立的山峰之間,便射過一道黑色的閃電。
    ――鷹!正是方纔遠去重又歸來的那衹老鷹!
    與此同時,假山似的山棗樹後,那衹幹瘦的毛茸茸的手臂和含混不清的喝駡又出現了;喝駡中增加了一個尖利兇狠的童音。
    嶽鵬程、鬍強慌忙撲到面前的一片牛舌頭草上,全然不顧牛舌頭草張開的千百雙牙齒,緊張地把目光尋嚮那道已經君臨頭頂的黑色閃電。
    這顯然是一位久經沙場的空中老將。它早已發現了山坳𠔌地上那衹鮮美靈秀的獵物,卻不肯輕易下手,衹是警覺地在半天空中做着盤旋: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一次慢,極力試圖尋覓出可能存在的危險的蛛絲馬跡。這害苦了地下的人們。“鷹眼有滾豆大的勁兒”。一顆滾動的豆粒尚且逃脫不出鷹眼,稍許破綻或疑點,都是足以使一腔期待化成泡影的。他們趁空中老將盤旋離去的當兒,迅速地、極力地,把自己顯得十分多餘笨拙的身體,掩埋進山棗枝和牛舌頭草中了。
    空中老將終於未能發現危險和破綻。當它確信那衹小布鴿,衹是由於無知或慷慨,在那裏等候它的光臨時,它選擇了一個最佳角度,猛地收攏雙翅,直嚮𠔌地俯衝而去。
    這是強弓勁射,速度之快、時間之短,以至空中老將在離地面十幾米時,忽然發現了大張着的“天網”之後,竟無法收住雙翅,無法哪怕稍許改變自己俯衝的落點。
    “哇――”一聲絶望的、山𠔌回聲的嘶鳴。
    ――天真靈秀的小布鴿永恆地結束了驚懼,一張透明度極高、經過精心偽裝的大網呼啦落下,方纔還在翺翔風雲的空中老將,衹剩下撕啄撲蹬、拼命掙紮的份兒。
    “噢――”嶽鵬程、鬍強嚮𠔌地那邊奔去。
    𠔌地上,老鷹和尼竜絲網已經滾作一團。
    “別動!哪個也別動!”彭彪子一顛一拐跑來,離開老遠嗓眼裏便敲起破鑼。
    一雙漏着窟窿的軍用膠鞋,套在滿是污垢的腳上;一條油光發亮、很難辨出顔色的褲子上,張着幾個奇形怪狀的嘴巴;赤溜的上身,恰似鍍上了一層鐵色的、經久不褪的錫水;頭髮並沒有幾根,卻十分瀟灑,使人一見便生發聯想:聯想起風塵飛揚的馬路旁的那一蓬蓬弱草。
    彭彪子就這樣站在鷹網前。他的身後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瘦小少年――石砌丁兒。
    石硼丁兒怯怯地睃着嶽鵬程和鬍強,停在一棵松樹那邊,衹把貪婪的目光放射過來。
    彭彪子張着兩手,圍着鷹網轉了一圈,厚厚的浮腫的眼皮下,透出好不得意的光亮。
    “你們誰也別靠前!別靠前!要命的事兒哩!……嘿嘿,親兒子!我就知道咱爺兒們有情份,有情份……別急!你彪大爺這就讓你出來親親嘴兒!親親嘴兒……”
    他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副寬長的帆布手套,用手套裹起半截胳膊;熟練地抓起鷹的兩腿,以難得想見的麻利,把它從一團毫無頭緒的亂網中擇出;隨之,從捆在腰間的一件破襯衣上,撕下幾條約摸半尺寬的布片,一纏一纏,不過半刻功夫,又撲又啄、拼命掙逃的老鷹就被從頭到尾裹住,裹成了一個嚴嚴實實的布捲兒。布捲外衹露出一個小小的腦殼,連憤怒和恐懼的表達,也變得有氣無力了。
    看過放鷹的全過程,問準了鷹的成色和可以放飛的時間,嶽鵬程滿心歡喜地來到公路邊上時,又說又笑的鬍強忽然站住了:
    “嶽書記……”
    嶽鵬程發現了那舌尖上的遲疑,故意望着不遠處的石橋。他的“坐騎”,送他前去開會的那輛銀灰色的小皇冠,正通過石橋嚮這邊駛來。石橋對面是又一道山梁的起始,一株搔首弄姿的老椿樹下幾衹牛羊正在吃草。放牧的一個老人和一個童子,不時扯開粗啞失脆的嗓子吼幾聲野麯。那怪裏怪氣的腔調,在山坳裏蕩起一陣陣回聲。
    “嶽書記,有件事告訴你,你可別……”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的鬍強,一時間仿佛成了未出閣的大姑娘。
    “有麽事痛痛快快!別他媽老娘們似的!”
    “是這麽回事,先一會兒我來時,淑貞嫂子把大勇找回傢了……”鬍強滿面小心,卻極力想顯出平淡的樣子。
    “喊回傢怎麽啦?說呀!”
    小皇冠停到路邊,司機小謝打開了後門。
    “我從外邊聽了幾句,好像……好像是因為秋玲的事兒……”
    山坳裏涌過一陣風。風在嶽鵬程寬厚的面龐上塗上了一重紫紅。他的目光在路邊一株老椿樹胸前遊七。
    “還有嗎?”
    “好像還說到了你……”
    “就這些啦?”
    鬍強低着頭,腳尖在路邊一塊石頭上蹭着。
    “真他媽狗咬耗子!”嶽鵬程臉上的紫紅已經過去,濃黑粗重的眉頭跳躍着,顯出幾分兇狠,“你這個治保科長可真有兩下子!叫你註意動嚮,你把耳朵架到我傢墻頭上去啦!好大的膽子!”
    “嶽書記……不……我確實不是……”
    鬍強一臉殷勤變成了滿面惶恐,支撐身體的骨架似乎也被鋸去了半截。嶽鵬程並不看他,徑直走到車旁,纔又回轉頭來:
    “這個事我告訴你鬍強,到此為止!以後有半句話,你把你老舅搬來,也別說我不給他面子!你可清楚啦!”
    “嶽書記,我决不敢!我鬍強是頭牲口,也不敢朝你尥個蹶子!……”
    嶽鵬程知道目的已經達到,擡腿上車,又把屁股朝裏挪了挪,口氣緩和下來,說:“上來吧,把你捎回去。”
    “不用了嶽書記,別耽誤了你開會。我還得到園藝場那邊看看。”
    “也好,果木眼看下來了,治保工作不能出漏洞。還有,告訴嶽建中,別把個腦袋死往錢眼裏鑽,該流血的地方得流血!”
    鬍強認真應承下來。嶽鵬程穩穩地嚮背椅上一靠,門立刻被從外面推上了。機靈的小謝腳下衹輕輕一動,銀灰色的小皇冠便像一隻掠地的燕子,飛翔而去。
    秋天曾經是一個何等富麗堂皇和誘人的時節啊!
    當爬山虎在聳然的山崖上和枯老的古樹枝頭,燃起晚霞般的赤紅;當遍野苞米、𠔌子、大豆、花生,在爽風中揮舞起金黃色的旗幟;當高空掠過“一”字和“人”
    字雁陣,雁陣下的山澗𠔌地,溝野河灘裏的果樹上亮起無數盞紅色的、黃色的、紫紅色的和青緑色的燈籠;當騾馬掙斷僵繩,汽車、拖拉機加滿油箱,母親和妻子二夏天裏點起炊煙……秋天便宣告成熟了。成熟的秋天,曾經使嶽鵬程怎樣為之心神顛倒啊!
    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秋天被無形中淡化了,淡化得失去了神韻,失去了使人心靈顫抖的魅力。
    小皇冠在秋天豐滿神秘的原野上行駛,窗外四處炫耀着令人心醉的色彩,嶽鵬程眼珠兒似乎也沒有轉動一下。
    車內舒適幽雅。他從小冰箱裏取出桔子水吮了一口,把可以前後移動的座位調整到最佳位置,便閉上眼,半躺半倚地進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溫柔的歌聲徐徐入耳。前排座臺上精巧玲瓏的寶塔形香盒裏逸出淡淡的馨香。
    茶色玻璃遮住了耀目的陽光。緩緩吹拂的冷氣,旋即把山風豔陽的痕跡清除得幹幹淨淨。
    從反光鏡中註視着排座位的小謝,悄然地把收音機的音量擰小,目光前視,極力把車開到最平穩的程度,生怕驚擾了嶽鵬程的“黃金夢幻”。
    “黃金夢幻”!這是屬於小謝的版權。衹有小謝知道,在催人昏睡的長途旅行和衹有幾公裏甚至幾百米的行駛中,這位嶽鵬程生出過多少荒唐絶頂、終了卻贏得成功和贊譽的夢幻。這輛在長安街上行駛也無人敢於小視的轎車,最初衹是一輛價格一萬五千元人民幣的八成新的小上海。那時已經夠威風的了,縣委書記也望塵莫及。小謝,這位跟着嶽鵬程推着獨輪車從田野裏走出來的小夥子,是帶着一臉蜜糖般的笑登上那個駕駛臺的。僅僅一個月。駕駛臺上還沒有能夠留下他的手溫,車就被人開走了,他的笑臉也被人開走了。可一星期後,嶽鵬程帶着他從一座撤消的軍營裏,開回了一輛嶄新的紅旗牌。而且,小上海賣得的四萬五千元人民幣剩下了一半。那是全縣乃至全市第一輛小紅旗,小謝開到哪裏,哪裏總要圍上驚訝羨慕的人群,連頤指氣使的交通民警也從不敢放出紅燈。然而一年後,小紅旗又變成了一張八萬五千元人民幣的支票。帶上這張支票和小上海掙下的那筆款子,小謝和另一位司機,從廣州一口氣開回一輛皇冠一輛藍鳥。
    三年,一輛半新的小上海變成了兩輛嶄新的高級進口轎車,一萬五千元人民幣無形中翻了十幾個跟鬥。更有意思的是還落下一串人情。那些留下支票現金開走小車的人無不感恩戴德,留下幾籮筐酣言蜜語,有的還要額外破費上一番。
    “俺那書記兩眼一闔,票子就嘩嘩地朝腰包流。那些縣長市長哪兒擺!”小謝逢有機會總要誇,由衷地、得意非凡地誇。他對嶽鵬程的崇拜,是决不遜色於對待當今世界上任何一位偉人的。
    嶽鵬程此刻的心緒,實在卻與“黃全夢幻”沒有關係。
    捕鷹的歡樂沒有留下多久。鬍強的幾句含含混混的話,一直在腦子裏翻轉纏繞:……
    淑貞把大勇找回傢去了……好象是因為秋玲……
    對於鬍強的忠誠嶽鵬程並不懷疑。這不衹因為那小子在城裏開車軋死過人,被他好不容易保下來,弄到村裏當上治保科長,還因為他與那小子的老舅,原縣委組織部長、現任縣人大常委副主任的陳大帥,有着很深的關係二大白天上班時間,淑貞把身為公司財務科長的大勇找回傢,會有什麽事情呢?因為秋玲的事,因為秋玲的什麽事兒?難道自己與秋玲的關係,被淑貞發現了什麽?……
    嶽鵬程心尖一跳,額頭上立刻感到了一層燥熱和潮濕。
    難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按照秋玲約定的時間,嶽鵬程提前趕到辦公室,擦了桌子茶几,又把裏間的床鋪收拾了一番。這裏曾經印下他和秋玲的許多記憶。衹是近半年裏,秋玲輕易不肯到這所辦公室裏來了,尤其不肯進到裏邊的屋子裏去。這使他衹能在時時生出的期待和焦灼中,忍受煎熬。
    “晚上我找你有事。”下班前,在樓梯上,他們擦身而過時,秋玲輕聲說。
    “到我辦公室?”
    秋玲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流波,她點點頭:“好吧,八點我來。”
    如同天邊的一片彤雲,夢中的一隻仙鶴,秋玲飄然而去。
    樓梯上傳來一個供銷員與幾個前來求援的客戶道別的聲音。嶽鵬程快步登上去,以難得見到的熱情把客戶留下來,並且帶到賓館小餐廳,要了幾味海鮮、幾瓶青島啤酒。客戶們千恩萬謝,臨走也不明白這位大名鼎鼎、往常連面兒也難得見到的大桑園村黨總支書記、遠東實業總公司總經理,今天何以如此慷慨盛情。
    表針指到七點四十五分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嶽鵬程立刻拿起一張報紙,坐到沙發上。他不願意讓秋玲看到自己心神不寧地等待着的窘態。與女人交往,與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心愛的女人交往,是不能不講究一點謀略的。這半年,他對秋玲和秋玲一傢關懷備至,卻從未對她有過絲毫勉強。女人的心柔弱而堅硬。徵服女人的心也衹能如此。他知道秋玲是不會忘掉他的,會同以前一樣時常到這裏來的。當然,除了關懷體貼之外,他還有另外的考慮和辦法。沒想到他的“考慮和辦法”尚未付諸實施,秋玲便飄然而至。
    女人哪!女人哪!
    樓梯的腳步聲傳到門外,推門而入的是司機小謝。小夥子的未婚妻要回縣城的傢裏去,小夥子問書記晚上用不用車。
    “你去吧,把車也開去,讓她爹媽開開眼!有人問,就說到縣裏接我。”
    小夥子歡蹦活跳地去了。樓梯一直沒有再響。
    七點五十五……八點……八點五分……
    嶽鵬程覺得身上好象有一些蟲子在爬,沙發上也像被誰點着了一團火。他跳起來,走到窗前,掀起紫色和乳黃色的雙層窗簾,朝樓下左側的那條鬍同張望。
    還是不見人影!還是不見人影!
    他心煩意亂地將報紙丟在沙發上,坐到寫字檯前的藤椅裏。驀地,他驚住了:
    對面靠墻的高背沙發椅上,一個姑娘正朝嚮這邊在笑。
    那笑像是欣賞又像是諷嘲。夜的沉重顯示出兩排潔齒的銀亮;額頭,如同一片落雪的原野;原野下方,兩抹濃眉下鑲嵌着兩顆星辰;鼻梁挺秀猶如一架山脊;一頭濃發,鳳尾菊似地在腦後和頸下恣意飄逸和流瀉。她嚮墻邊伸出纖細的食指,柔和的、乳白色的日光燈的亮光,立刻使她周身閃射出春天的光環。那光環遮蔽了那眼角上的幾道細密的褶子,和褶子下方的眸子裏隱隱外泄的某種憂鬱和不安的情絲。
    “秋玲!……”
    嶽鵬程帶着喜悅的衝動,上前拉起了那雙姑娘的小手。
    那手柔軟滑膩,像是一塊溫熱的海綿。一股電流經由海綿傳到神經中樞,嶽鵬程就勢俯下身去。
    那衹手把他推開了:“你別亂動,我找你有事兒呢。”
    “有事兒就那麽急,還耽誤了……”
    “你想不想聽?不想聽我立馬就走!”語氣中沒有迴旋的餘地。
    “好!聽,秋玲的話咱還敢不聽!”
    嶽鵬程乖乖地退回到沙發那邊,隨手丟過一袋高級酒心糖。
    “我準備結婚。”
    “結婚?”
    嶽鵬程的眼珠驀地凝住了。他差一點跳起來,眼珠幾乎滾落到猩紅色的化纖地毯上。
    “我想你應該理解我。”秋玲把低垂的眼簾挑起,審視的目光中流露出溫和的期待。
    “和誰?”終於問出一句話。
    “賀工,賀子磊。”
    果然是他,這個被收留的“壞分子”!一個月前,嶽鵬程就風聞秋玲同這位流浪工程師有了關係。但他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得這樣快。
    “他以前那些事,都瞭解清楚啦?”
    “那是那個書記對他的陷害。”
    “這麽說已經决定了?”
    “我想是。”
    靜默。好難捱的……
    窗外漆黑。有風。風象一個頑皮的孩子,悄悄地嘗試着揭開那道厚實的窗簾,窺探那背後的秘密。驀地,窗簾果真被揭開了,沉悶的屋子裏透進了夜的神奇和美妙。
    嶽鵬程在整潔的地毯上踱了幾步。然後回到藤椅中,從寫字檯裏拿出一盒煙,點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
    煙霧彌漫了他的臉,彌漫了秋玲的視綫。
    因為胃病和咽炎,他的煙已經戒了將近一年。那是秋玲勸誡的結果,但此刻秋玲衹能眼睜睜看着,壓抑着幾次衝涌上來的勸告的意念。
    “今天你是專門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是嗎?”嶽鵬程咳嗽着,但心緒顯然已經平靜下來。
    “是。”秋玲的臉忽然有些燥熱,目光盯到寫字檯一邊。那裏有一個已經成了裝飾品的絳紅色的自立式自動旋轉石英電暖器。
    “如果你能諒解我的話,我還想求你辦一件事。……”
    “諒解你?”嶽鵬程捐唇沉吟,片刻身體嚮後一仰,顯示出一種熱情爽快的樣子。“你要結婚是好事,我有什麽不諒解你的?咱們一起走過這麽多年,論功勞論情誼,衹要我嶽鵬程在大桑園還說了算,你秋玲有麽事就說吧!”
    秋玲反倒吞吐了:“我衹是想……”
    “要蓋房?要地基還是要材料?”
    “不,我衹是想把他的戶口……”
    “哦,戶口落下纔好結婚。”
    嶽鵬程沉吟地屈了屈手指,眉頭微微蹙起:“秋玲,遷戶口的事上邊已經卡死了,這你知道。尤其像賀工,屁股後邊還拖着一條尾巴,恐怕更難。”
    屈起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彈了幾下,忽然一揚下頷:“這樣吧,我親自來辦。保準誤不了你的好日子,行不行?”
    秋玲顯然被感動了,眼眶裏濺出幾顆明亮的淚花。她直視着站到面前的嶽鵬程,貓兒似地任憑他把她的小手握進兩衹寬厚、堅實的掌中,並且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串重重的熱吻……
    沉思中,嶽鵬程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手掌,又舔了舔嘴唇,姑娘小手的溫潤和紅唇的甜膩,仿佛還沒有消失。
    淑貞會發現什麽呢?大勇又會知道什麽呢?
    淑貞是個有血性的人,果真發現了他和秋玲的曖昧,肯定會掀起一場大波。然而這怎麽可能呢?昨晚的事,就是那樣簡單。迅速和秘密的嘛!……或許因為別的什麽事,淑貞姐弟和秋玲發生了衝撞?一定是為的那條鬍同,大勇那小子偏要把房基嚮外挪出一磚,真是豈有此理!……對,一定,一定就是那條鬍同了!……鬍強這小子聽見風就是雨,回去非狠狠敲打敲打不可!……
    小皇冠在嶽鵬程的思緒中駛進一所大院。沒等停穩;一位幹部便跑過來打開車門,對嶽鵬程說:
    “人都齊了,縣委祖書記和省裏的邢老都來了,就等你了。”
    嶽鵬程下車,隨手把車門一甩,一陣輕鬆的小跑,朝一色白玉石鋪成的臺階上登去。
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劉玉民 Liu Yumi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1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