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瀋從文 Shen Congwe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2年十二月28日1988年五月10日)
瀋從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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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未付郵的信
  一封未曾付郵的信
  陰鬱模樣的從文,目送二掌櫃出房以後,用兩衹瘦而小的手撐住了下巴,把兩個手拐子擱到桌子上去,“唉!無意義的人生——可詛咒的人生!”傷心極了,兩個陷了進去的眼孔內,熱的淚衹是朝外滾。
  “再無辦法,火食可開不成了!”二掌櫃的話很使他十分難堪,但他並不以為二掌櫃對他是侮辱與無理。他知道,一 個開公寓的人,如果住上了三個以上象他這樣的客人,公寓中受的影響,是能夠陷於關門的地位的。他衹傷心自己的命運。
  “我不能奮鬥去生,未必連爽爽快快去結果了自己也不能吧?”一個不良的思緒時時抓着他心。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麗東西。也許是未來的美麗的夢,在他面前不住的晃來晃去,於是,他又握起筆來寫他的信了。他要在這最後一次决定自己的命運。
  A先生:
  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這裏嚮你道歉,請原諒我!
  一個人,平白無故嚮別一個陌生人寫出許多無味的話語,妨礙了別人正經事情;有時候,還得給人以不愉快,我知道,這是一樁很不對的行為。不過,我為求生,除了這個似乎已無第二個途徑了!所以我不怕別人討嫌,依然寫了這信。
  先生對這事,若是懶於去理會,我覺得並不什麽要緊。我希望能夠象在夏天大雨中,見到一個大水泡為第二個雨點破滅了一般不措意。
  我很為難。因為我並不曾讀過什麽書,不知道如何來說明我的為人以及對於先生的希望。
  我是一個失業人——不,我並不失業,我簡直是無業人!
  我無傢,我是浪人——我在十三歲以前就成了一個無傢可歸的人了。過去的六年,我衹是這裏那裏無目的的流浪。
  我坐在這不可收拾的破爛命運之舟上,竟想不出辦法去找一個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張小而無根的浮萍,風是如何吹——風的去處,便是我的去處。湖南,四川,到處飄,我如今竟又飄到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經驗告我是如何不適於徒坐。我便想法去尋覓相當的工作,我到一些同鄉們跟前去陳述我的願望,我到各小工場去詢問,我又各處照這個樣子寫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願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滿足。可是,總是失望!生活正同棄我而去的女人一樣,無論我是如何設法去與她接近,到頭終於失敗。
  一個陌生少年,在這茫茫人海中,更何處去尋找同情與愛?我懷疑,這是我方法的不適當。
  人類的同情,是輪不到我頭上了。但我並不怨人們待我苛刻。我知道,在這個擾攘爭逐世界裏,別人並不須對他人盡什麽應當盡的義務。
  生活之繩,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無法去解除。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個僕歐。我衹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滿意!我願意用我手與腦終日勞作,來換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費。我願……我請先生為我尋一生活法。
  我以為:“能用筆寫他心同情於不幸者的人,不會拒絶這樣一個小孩子,”這愚陋可笑的見解,增加了我執筆的勇氣。
  我住處是×××××,倘若先生回覆我這小小願望時。
  願先生康健!
  “夥計!夥計!”他把信寫好了,叫夥計付郵。
  “什麽?——有什麽事?”在他喊了六七聲以後,纔聽到一個懶懶的應聲。從這聲中,可以見到一點不願理會的輕衊與驕態。
  他生出一點火氣來了。但他知道這時發脾氣,對事情沒有好處,且簡直是有害的,便依然按捺着性子,和和氣氣的喊,“來呀,有事!”
  一個青臉龐二掌櫃兼夥計,氣呼呼的立在他面前。他準備把信放進剛寫好的封套裏,“請你發一下!……本京一分……三個子兒就得了!” ?
  “沒得郵花怎麽發?……是的,就是一分,也沒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裏的油是怎麽來的!” ?
  “……”
  “一個大沒有如何發?——哪裏去藉?”
  “……”
  “誰扯誑?——那無法……”
  “那算了吧。”他實在不能再看二掌櫃難看的青色臉了,打發了他出去。
  窗子外面,一聲小小冷笑送到他耳朵邊來。
  他同瘋狂一樣,全身戰慄,粗暴的從桌上取過信來,一 撕兩半。那兩張信紙,輕輕的掉了下地,他並不去註意,衹將兩個半邊信封,疊做一處,又是一撕,嚮字簍中盡力的摜去。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中旬作
流光
  流光
  上前天,從魚處見到三表兄由湘寄來的信,說是第二個兒子已有了四個月,會從他媽懷抱中做出那天真神秘可愛的笑樣子了。我惘然想起了過去的事。
  那是三年前的秋末。我正因為對一個女人的熱戀得到輕衊的報復,决心到北國來變更我不堪的生活,由芷江到了常德。三表兄正從一處學校辭了事不久,住在常德一個旅館中。
  他留着我說待明春同行。本來失了傢的我,無目的的流浪,沒有什麽不可,自然就答應了。我們同在一個旅館同住一間房,並且還同在一鋪床上睡覺。
  窮睏也正同如今一樣。不過衣衫比這時似乎闊綽一點。我還記着我身上穿的那件藍綢棉袍,初幾次因無罩衫,竟不大好意思到街上去。腳下那英國式尖頭皮鞋,也還是新從上海買的。小孩子的天真,也要多一點,我們還時常鬥嘴哭臉呢。
  也許還有別種緣故吧,那時的心情,比如今要快樂高興得多了。並不很小的一個常德城,大街小巷,幾乎被我倆走遍。尤其感生興味不覺厭倦的,便是熊伯媽傢中與F女校了。
  熊傢大概是在高山巷一帶,這時印象稍稍模糊了。她傢有極好吃的腌萵苣,四季豆,醋辣子,大蒜;每次我們到時,都會滿盤滿碗從大覆水壇內取出給我們嘗。F女校卻是去看望三表嫂——那時的密司易——而常常走動。
  我們同密司易是同行。但在我未到常德以前卻沒有認識過。我們是怎麽認識的,這時想不起了!大概是死去不久的漪舅母為介紹過一次。……唔!是了!漪舅媽在未去漢口以前,原是住到F校中!而我們同三表兄到F校中去會過她。當第一次見面時,誰曾想到這就是半年後的三表嫂呢!兩人也許發現了一種特別足以註意的處所!我們在回去路上,似乎就說到她。
  她那時是在F女校充級任教員。
  我們是這樣一天一天的熟下去了。兩個月以後,我們差不多是每天要到F女校一次。我們旅館去女校,有三裏遠近。
  間或因有一點別的事情——如有客,或下雨,但那都很少,——不能在下午到F校同上課那樣按時看望她時,她每每會打發校役送來一封信。信中大致說有事相商,或請代辦一點什麽。事情當然是有。不過,總不是那末緊急應當即時就辦的。不待說,他們是在那裏創造永遠的愛了。
  不知為甚,我那時竟那樣愚笨,單把興味放在一架小小風琴上面去了,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已成了別人配角。
  三表哥是一個富於美術思想的人。他會用彩色綾緞或通草粘出各樣亂真的花卉,又會繪畫,又會弄有鍵樂器。性格呢,是一個又細膩、又懦怯,極富於女性的,攙合粘液神經二質而成的人。雖說幾年來常到外面跑,做一點清苦教書事業,把先時在風皇充當我小學校教師時那種活潑優美的容貌,用衰頽沉鬱顔色代去了一半,然清癯的豐姿,溫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來,依然還是很能使人愉快滿意的!
  在當時的談話中,我還記着有許多次不知怎麽便談到了戀愛上去。其實這也很自然!這時想來,便又不能不令人疑到兩方的機鋒上,都隱着一個小小針。我們談到婚姻問題時,她每每這樣說:“運用書本上得來一點理智——雖然淺豹—便可以吸引異性虛榮心,企慕心,為永遠或零碎的賣身,成了現代婚姻的,其實同用金錢成交的又相差幾許?我以為感情的結合,兩方各在贈與,不在獲得。……”她結論是“我不愛,……其實獨身還好些”。這話用我的經驗歸納起來,其意正是:過去所見的男性,沒有我滿意的,故不願結婚。
  一個有資格為人做主婦,為小孩子做母親,卻尋不到適意對手的女人,大都是這麽說法。這正是一點她們應有的牢騷。她當然也不例外。
  凡是兩方都在那裏用高熱力創造愛情時,誰也會承認,這是非常容易達到“中和”途徑的!於是,不久,他們便都以為可以共同生活下去,好過這未來的春天了。雖然他倆也會在稍稍冷靜時,察覺到對方的不足與缺陷,不過那時的熱情狂潮,已自動的流過去彌縫了。所以他們就昂然毅然……自然別人沒法阻間也不須阻間。
  這消息傳出後,就有許多同學姐姐妹妹,不斷的寫信來勸她再思三思。這是一些不懂人情、不明事理人的蠢話罷了!
  哪能聽的許多?
  在他們還沒有結婚之前,我被不可抵抗的命運之流又衝到別處去了,雖然也曾得到他們結婚照片,也曾得過他夫婦幾次平常的通訊。
  不久,又聽到三表兄已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了。不久,又聽到小孩子滿七天時得驚風癥殤掉了!詰諞淮撾醫腥?表嫂、三表兄覷着我做出會心的微笑,而她卻很高興的親自跑進廚房為我蒸清湯鯽魚時,那時他們仍在常德住着,我到她寓中候輪。這又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在這三四年當中,她生命上自必有許多值得追懷,值得流淚,值得歌詠的經過;可是,我,還依然是我!幾年前所眷戀的女人,早安分的為別人做二夫人養小孩子了!到最近來便連夢也難於夢見。人呢,一天一天的老去了!長年還喪魂失魄似的東蕩西蕩,也許生活的結束纔是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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