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四)五月二日晚,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國傢劇院首演落幕,在雷動的掌聲中、在爆起的采聲中,我引着兩位青年演員俞玖林和瀋豐英,在舞臺上嚮觀衆行禮致谢。我在國傢劇院看過無數次表演,從來沒有感到像那天晚上那樣,觀衆的熱情就像潮水浪頭一般,衝捲上來;觀衆中有許多年輕人,他們從內心散發出來的興奮與感動,我幾乎可以觸摸得到。十六世紀末,湯顯祖棄官返鄉臨川,寫下他的曠世傑作《牡丹亭》,這部表現他穿越生死「情至」觀的傳奇,曾經世世代代撩動過不知多少中國青年男女的春心。未料到四百年後,在臺北的舞臺上,又一次展現了它無比的魅力,深深打動了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世代。我看見兩位演員,春花綻發的臉上流滿了汗水,開心而天真的笑着,他們知道他們的表演成功了,因為觀衆反應如此熱烈;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這次在臺北的演出,很可能在昆麯演出史上,已經竪立了一道新的里程碑。演出前,我給兩位主角打氣:「別害怕,沉住氣,臺北的觀衆會喜歡你們的!」我沒有告訴他們,觀衆裏來了世界各地湯顯祖與《牡丹亭》的學者專傢、許多看過各種《牡丹亭》版本的麯友行傢,還有對青春版《牡丹亭》期望過高的觀衆群—因為我們這次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宣傳實在浩大,媒體報導像滾雪球一般,到演出前夕,聯合報竟在頭版頭條刊登首演消息,並附劇照一並推出,這是破了幾十年的慣例戲麯表演上了大報的頭條,引人註目,可想而知。這些有形無形的壓力,我都沒讓兩位青年演員清楚明白,因為怕他們怯場,有所閃失。在此之前,瀋豐英和俞玖林最多衹在一些中小型的劇院表演過幾出折子戲。像此次三天連臺九個鐘頭的大戲,又在國傢劇院這種國際水準的大劇院隆重首演,萬方矚目,翹首以待,連遠至美國東西兩岸、日本、澳洲的僑民,也紛紛趕回來觀戲,九千張票搶購一空,青春版《牡丹亭》尚未上演,已造成一種「文化事件」的轟動效應。這種場面,莫說兩個舞臺經驗不足的青年演員,就算身經百戰的老師傅,恐怕也不敢掉以輕心。頭一輪瀋豐英和俞玖林剛出場,確實被下面一千五百位靜悄悄而又全神貫註的觀衆給懾住了,顯得有點生澀,但很快便進入情況,放開了身段。到了第二輪,兩人更是翩翩起舞,演得興高采烈起來,兩人都卯足了勁,九個鐘頭下來,創下了一次超越他們平常水準的紀錄。我曾經一再告誡他們:第一本旦角戲的〈尋夢〉,第二本生角戲的〈拾畫〉,兩折長達三十分鐘的獨角戲,是《牡丹亭》中兩根柱子,也是考驗旦角生角的兩道難關,必須全力以赴。瀋豐英和俞玖林把這兩折經典都扛了下來,演得中規中矩,絲絲入扣,我不禁替他們暗暗喝采,同時也鬆了一口氣:總算我沒看走眼,選中了俞玖林和瀋鳳英為男女主角。舞臺上,二十一世紀的一對新柳夢梅和杜麗娘終於誕生了,四百年前玉茗堂前的那棵牡丹,歷盡生生死死,再次還魂,而且開得如許涔紫嫣紅。為什幺要製作「青春版」《牡丹亭》?這是我這兩年來在兩岸三地常被問到的問題。因為昆麯演員老了,昆麯觀衆老化了,昆麯本身也愈演愈老,漸漸脫離了現代觀衆的審美觀。製作青春版《牡丹亭》的目的就是想做一次嘗試,藉着製作一出昆麯經典大戲,舉用培養一群青年演員,而以這些青春煥發、形貌俊麗的演員來吸引年輕觀衆,激起他們對美的嚮往與熱情;最後,將昆麯的古典美學與現代劇場接軌,製作出一出既古典又現代,合乎二十一世紀審美觀的戲麯。換句話說,就是希望能將有五百年歷史的昆麯劇種振衰起疲,賦予新的青春生命—這些話說起來容易,執行起來,難如登天!這次青春版《牡丹亭》由頭到尾近乎兩年的製作,是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集合了兩岸三地的文化菁英、戲麯專傢,劇壇的祭酒、魁首,投入的人力、物力、時間、心血,難以估計。開無數次的製作會議:在蘇州的園林裏、在臺北的飯館裏,在飛機上、在長途汽車上,不停的討論、不停的辯論,劇本的改編、服裝、舞美、燈光、舞蹈的設計,參加此次文化工程的創意群都是各行的頂尖人物,智能的撞擊,冒出燦爛火花,偶而難免也帶出些硝煙來。做為製作人,我必須當機立斷,但大多時候則要使出調和鼎鼐的功夫,博採衆議。幸虧大傢有共識:為了保護發揚「人類口述非物質文化遺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於二○○一年如此評鑒昆麯),在這個大題目下,都有一份興滅繼絶的使命感,做昆麯義工,也就甘之若飴了。至於後勤,還有另一位製作人樊曼儂在那裏頂住,樊曼儂辦過幾千場表演,穩若泰山,於是我便沒有了後顧之憂。劇本是一出戲的靈魂,我們編劇小組首先須得替改編的劇本定調,决定基本的理念,樹立整體的風格。《牡丹亭》是戲麯文學經典中之經典,但像明清傳奇這種形式,即使是經典之作也須大幅刪改,纔適合呈現於現代舞臺。其實湯顯祖的時代,已有各種改本出現,我們都拿來做過參考,去蕪存菁,是一項十分嚴謹的功課。我們將《牡丹亭》定調為一則「愛情神話」,所以我們編劇的主軸便完全圍繞着一個「情」字在下功夫。一個民族的神話,尤其是愛情神話,往往是代代相傳的,杜麗娘出生入死對愛情的追求,其實就是湯顯祖「情至」觀的一則寓言:但為情故,「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我常被問到的另外一個問題便是:《牡丹亭》中這種極端浪漫的愛情,對e世代青年還有吸引力嗎?我的回答是:e世代的青年也是「人」,凡是「人」的心中總潛睡着一則「愛情神話」,等待喚醒而已。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香港、蘇州上演的時候,年輕觀衆,尤其是大學生,幾近狂熱的反應,便證實了我的看法。湯顯祖的《牡丹亭》本身是部不朽傑作,四百年後如何在舞臺上使其再度大放光芒,實在是我們最大的挑戰。
《牡丹亭》風格的基調是抒情的,因此我們製作的一切方向都朝着抽象、寫意、抒情、詩化的美學進行。編劇上,也特別着重抒情的情景與片斷。基本上經常演出,已經過千錘百煉的折子戲如〈驚夢〉、〈寫真〉、〈離魂〉、〈拾畫〉等,我們全部保留。但即使經典折子在變成全本版的時候,也還有改編的空間。例如〈拾畫〉、〈叫畫〉兩折小生戲,歷代來已被昆麯界奉為巾生折子戲典範,代代相傳把〈拾畫〉當過場戲而且衹唱好事近、千秋歲兩支麯牌,錦纏道甚少演唱,但錦纏道詞意極美,麯牌更是婉轉纏綿,極富抒情韻味。我們把錦纏道麯牌加入了〈拾畫〉,而且把〈拾畫〉分量加重變為主戲,將〈叫畫〉(原著為〈玩真〉)與〈拾畫〉捏成一折,全部在園中表演,一氣呵成。因此,〈拾畫〉整折變成了第二本三十分鐘小生獨角的重頭戲。導演汪世瑜把這一折排成了與第一本〈驚夢〉、〈尋夢〉旗鼓相當的生角戲,定位為「男遊園」、「男尋夢」,讓小生有淋漓盡致的表演機會。我們理解到〈拾畫〉在原著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柳夢梅第一次到杜麗娘所葬的園中,與麗娘癡魂發生心靈感應的一刻:「敢斷腸人遠,傷心事多?」所以纔會﹁叫畫﹂將真魂引出。從前演出〈叫畫〉着重小生念唱技巧,容易把柳夢梅的癡情演得流於油滑,我們這樣改動,把〈叫畫〉的抒情成分也加重了,免除了流弊。青春版演出,男主角俞玖林演唱此折,果然討好,使第二本的戲增加了抒情的格調。事實上,在這次青春版《牡丹亭》製作的千頭萬緒中,昆麯的古典美學如何與現代劇場接軌,是最大的難題。中國傳統戲麯「現代化」有過太多失敗的前例,我們這次結合「古典」與「現代」,也是抱着競競業業的態度來面對這項難題的。我們的大原則是尊重但不一定步步因循「古典」,選擇但避免濫用「現代」,「古典」為體,「現代」為用—大前提如此。例如王童的服裝設計,昆麯表演已有數百年的歷史,首重舞蹈身段,傳統服裝設計完全是為了便於昆麯繁復的舞蹈動作。這點王童特意遵照傳統觀念,質料與樣式不多做改變,但在色彩的配搭,以淡雅鮮嫩為主,以示青春,而且色彩變化也跟隨人物內心及劇情氛圍的需要。至於花飾的設計,就處處顯示出創意了,尤其是十三位花神的服裝造型,更是令人驚豔,白底披風上綉了十二種月令的花卉,〈驚夢〉裏「堆花」一場舞蹈滿臺五彩繽紛,又雅又豔。花神的造型本無定規,王童在此發揮了最大的想象力,許倬雲教授看出花神造型有楚文化的影響,沒有錯,王童的確參考過楚俑的原型。花神的舞蹈是由舞蹈傢吳素君設計,吳素君以現代舞著名於世,但對昆麯有特殊感情,青春版《牡丹亭》中花神的造型與舞蹈,就是典型的「古典」與「現代」結合的例子。王童的服裝設計在這次製作中,得到最高分數。中國傳統戲麯表演一些行之已久的成規,我們並不排除:如檢場人員、桌圍椅帔等,這些本就是傳統戲麯的特色,但現代劇場的開放式舞臺、背投幕的幻燈景片、氣氛燈光的設計等,我們也很小心的運用到戲中,但以不幹擾到表演為原則。林鶴宜教授稱我們這次的演出風格為「新古典主義」,就字面講,也有道理。九個鐘頭的連臺大戲,如果仍然沿用一桌兩椅加「守舊」的傳統演法,要現代青年觀衆坐得住,恐怕有點強人所難。但這一切的籌備、設計、挖空心思的各種想法,其實大傢都在押寶,押在兩個青年演員俞玖林和瀋豐英身上,如果瀋、俞的戲演砸了,我們所有的努力即將白費。回頭來看,兩位青年肩上的擔子也未免太沉重了。幸虧初生之犢,他們對自己任重道遠幾乎攸關昆麯前途成敗的命運,尚有些渾然不覺,兩個年輕人,衹顧着有大戲可演,有熱情的觀衆捧場,也就高高興興上臺豁將出去。與我有多年戲緣的上昆院長蔡正仁在蘇州看完公演後嘆道:「白先生的眼睛真厲害,選中了這兩個人!」其實我當初千挑萬選相中俞玖林、瀋豐英,不是沒有擔當風險的。兩人的天賦條件的確不錯,俞玖林的扮相有古代書生俊逸之氣,最難得的是他天生一付巾生嗓子,音質清純,高音拔起嘹亮悅耳。瀋豐英臺風沉穩內斂,身段婀娜多姿外,又有一股眼角含情的內媚之態。在臺上,俞玖林「癡」中帶「耿」,瀋豐英柔裏帶剛,正是柳夢梅與杜麗娘的特性。這兩塊璞玉,我替他們找到昆麯界兩位最負盛名的老師傅汪世瑜與張繼青來磋磨。俗語說:「師傅帶入門,修行看個人。」一年來我親眼看到兩位青年演員艱辛的成長,纔深深體會到做為昆麯表演者學藝之不易。昆麯藝術念、唱、做要求太高,兩人的進步是多少晨昏師傅手把手重複磨練出來的,而進步又是那樣緩慢,師傅着急,有時厲聲喝斥,也是為了要求又要求,徒弟也拚命努力,但三本九個鐘頭的大戲不是一下子能消化的。有時我看見他們兩人滯怠不前,也暗暗着急,恨不得猛推他們一把。一直排練到最後階段,看到彩排時,纔稍稍放心,戲終於出來了。但臺北首演,怎敢掉以輕心?首先我把俞玖林與瀋豐英兩人關進五星級的環亞大飯店,與外界隔絶,以免他們分神。二人住單人房間,可以充分休息,在旅館裏獨自溫習戲文、吊嗓子。我替他們準備了西洋蔘、維他命,張淑香攜來蜂膠,都是要提高他們的免疫力,滋潤喉嗓。臺北天氣多變化,衹要他們在臺上咳一下嗽,我們的戲便減分了。直到四月二十九日首場開幕,瀋、俞兩人臺上一亮相,一對璧人,一個千嬌百媚,一個玉樹臨風,活脫脫好象玉茗堂主湯若士筆下的柳夢梅與杜麗娘從四百年前的《牡丹亭》中走了出來,一出二十一世紀的《還魂記》,終於順利開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