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散文集>> 张抗抗 Zhang Kangk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0年7月3日)
追述中的拷问
  昨天正在远去。昨天已经远去。远去在淡忘,冷漠与麻木之中。
  在这里,“昨天”已经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是一种不堪重负,不堪回首的记忆。是过错与罪孽,是恐惧与凄惶,是一个让人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话题。无论是错者还是惧者,都想用“今天”的喧闹来加以掩饰和删除往事。“昨天”已是一片长出新肉的旧伤口,只有不小心碰得重了,才会引起久违的疼痛感——不同的只是,有些人的疼痛仅仅在肌肉的表层;有些人的疼痛钻入骨髓,甚至扎到心的深处。
故乡在远方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
  几十年来,我漂泊无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
  我从哪里来?哪儿是我的故园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潋滟、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离杭州100里水路的江南小镇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是广东新会。我长到30岁时,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过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鹳灰鹳急急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上空遮天蔽日,鸟声盈盈,那就是闻名于世的小鸟天堂。新会县世为葵乡,小河碧绿的水波上,一串串细长的小船满载清香弥漫的葵叶,沉甸甸贴水而行,悠悠远去……
  但老家于我,却已无故园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我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梦中常常出现的是江南的荷池莲塘。春天嫩绿的桑树地里透紫酸甜的桑葚儿,秋天金黄璀璨的柚子,冬天过年时挂满厅堂的酱肉粽子、鱼干,还有一锅喷香喷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坐小火轮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从桥墩上往河里跳水,那河连着烟波浩渺的洛舍漾,我曾经在桥下淘米,竹编的淘箩湿淋淋从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扑扑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了。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又听说洛舍是因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来自洛阳,洛阳人之舍,谓之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萦的江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对于我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柔美和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苍郁的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我欣赏它们赞美它们,但它们不属于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杂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着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笼罩在雾霭中的幽蓝色的小兴安岭群山。踏着没膝深的雪地进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便把低洼地的塔头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窥见冰层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的柞树林中轻轻漫漫地飘着小清雪,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礼物。如闭上眼睛,能听见雪花亲吻着树叶的声音。那是我21岁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如桑蚕啜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
  那时住帐篷,炉筒一夜夜燃着粗壮的木棒,隆隆如森林火仁、如塄场的牵引拖拉机轰响。时时还夹着山脚下传来的咔咔冰崩声……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红,淡紫色的炊烟缠绵缭绕,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一条条丝带般的脚印儿,细细辨认,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处……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给予我无比的亲切感,曾使我怀疑自己是否会留在这里。
  小小的脚印沉浮于无边的雪野之上,恰如我们漂泊动荡的青春年华。
  我19岁便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时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园在温暖的南方。但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20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园。
红领巾、蓝领巾的故事(1)
  夏的一日,阳光亮得晃眼,热风干爽。突发地就有了勤快的念头,决定翻晒衣箱。那箱子已有很多年不曾理会,掀开箱盖,杂乱的旧物扑来一股霉味。
  旧物已很有些 年头,都是百无一用却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我把它们一一摊开,晾在窗台外沿的阳光里——如我记忆的长卷一点一点铺展。我看见幼儿园老师的评语、小学的成绩报告单、中学的周记本、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章,还有北大荒的羊绒帽子狗皮护膝绑腿布家信……面对这些仅仅只属于我个人的历史文物,我确信自己已活得不算太短。
  它忽然就从那堆东西里滑脱下来。几乎悄没声儿,如一片蓝色的云,飘过天际,荡过长风,擦过窗台,散发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童稚气息,落在我的脚边。 先队国际大联欢。蓝领巾即是那次的礼物和纪念。很远的60年代初,也许更早。那个年代世界上有许多像我们一样刚刚新生的少年先锋队。
  ——老师,课文里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它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染的呢?我的一件白衬衣染上了鼻血,妈妈没时间洗,才几天工夫,血就变成黑色的了,像墨汁一样。可是红领巾染了血怎么会是红的……
  ——这是一个比喻。
  ——不,课文里没说这是比喻,它说“是用”,那么,战场上烈士牺牲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拎着一只桶在旁边等着接血呢?
  ——同你说不明白,你这孩子爱钻牛角尖……
  我又问过父母问过同学问过同学的哥哥姐姐最后问过自己。我从没有得到过满意的回答。于是这个极其深奥的问题困扰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有关红色的神秘来历曾经那么强烈地唤起过我的求知欲,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认定红色是世上的领巾惟一的颜色。所以直到30多年以后我从脚边拾起那块略略有些褪色的蓝领巾的时候,最先涌人我脑海的便是这样一个令今天的我哭笑不得的记忆。
  但记忆中的蓝领巾却依然鲜亮如初。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那一刻,惊愕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合拢。我从来没有见过蓝领巾。我从来没有想过“红领巾”可以是蓝的。那天联欢活动结束的时候,大队辅导员拿来一大把各色各样的领巾让我挑,那一大堆领巾中除了蓝色,竟然还有粉红色和淡黄色。五彩缤纷如一群彩鸟飞舞。我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满脸放光,终于清醒过来时便毫不犹豫地挑了一条浅蓝色的。我至今并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蓝色;后来这些蓝色粉色满校园飘扬,一时间竟掀起了一场五彩风暴,弄得全校不得安宁——也是饶有趣味的回忆之一。
  事实上,首先是因为妈妈为我那天的活动准备了一条绸子的红领巾。我佩戴它走进学校时大概是昂首挺胸,难以掩饰自己的洋洋得意。这样非同寻常的骄傲吸引了老师的目光,没等我的红绸巾在我的脖子上出够风头,大队辅导员便用一条布的新红领巾将它换走了。我甚至来不及伤心联欢就已开始。联欢的其中一项活动是各国的小朋友互相交换领巾——
  那个时刻有一个面色黧黑、高颧骨厚嘴唇的小女孩向我走来。她踮起脚尖,细细黑黑的手臂环上我的颈子。我垂下眼睑,眼角的余光扫过胸前。我看见一条同我赠送给她的红领巾几乎一模一样的红领巾,有些发硬的布角往一边翘开去。我想我当时一定非常失望。因为就在我的旁边,一个高年级的女孩儿,在互相交换了红领巾以后,她竟然把自己衬衫口袋上别着的一支钢笔,摘下来送给了对方。于是,就发生了以下叫人简直不敢相信的事情——站在她对面的那个高个儿男孩,竟连眼睛也不眨,就把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只小小的手表解下来送给了她。这个恰恰让我亲眼目睹的场面在日后的许多天里一直使我羡慕得坐立不安。那个有着一头金发、白皙的面孔上散落着芝麻似的雀斑的小男孩第一次使我学会了关于“痛苦”的造句。这种与生俱来的人之嫉妒的恶劣天性,很快在所有参加了那天联欢活动的好学生中蔓延扩散,所有的好学生都一致为那只手表忿忿不平。这种愤怒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校长终于下令将全部礼物都收归交公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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