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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者 Elderly
  作者附记:王元化先生对本文有关部份进行了精细校订,谨此感谢。
  (《新华文摘》1998年第10期,原载《中华散文》1998年第8期)
  一九六三年我十六岁,高中毕业。高中毕业的体验是永远无法重复的。
  一群既可称为少年也可称为青年的人突然要为自己作出终身选择了,选择的范围又毫无
  限制。你说将来想做中学语文教师、图书馆管理员,或外科医生、国际海员而去报考相应的
  专业,周围没有人会笑你。人的一生就这么短短的个把月时间的无限制状态,今后到死也不
  会再有了。照理父母和老师应该来限制一下,但他们那时也正在惊喜自己培养的成果怎么转
  眼之间拥有了那么多可能,高兴得晕颠颠的,一般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在那个绝对不应该
  享有那么大决定权的年岁,作出了不知轻重的决定。那个夏天那么烦热又那么令人兴奋,只
  有树上的知了在幸灾乐祸地叫着,使很多人成年后不愿再回忆这种叫声。
  与很多男孩子一样,我照例也有两个小伙伴,一个姓丁,一个姓张,成绩都很好,相信
  只要自己愿意,任何一所大学都考得上。一天在操场边上商议,现在报考的大学分三类,一
  类为理工科,二类为医科,三类为文科,我们三人如果各报一类,二十年后一起周游世界,
  走到哪里都没有不懂的事情了,那该多痛快!这个想法很吸引人,立即通过,而且决定,一
  定要选每一类里最好(也就是最难考)的学校。那么,三类怎么分工呢?用三张小纸写上号
  码,折成小球往上一抛,抓阄。丁抓到了第一类,很快打听明白,最好的是清华大学;张抓
  到了第二类,经过衡量也作出了决定,当时最难考的医科是第二军医大学;我抓到了第三
  类,可恨的文科,该选哪个大学呢?三个人都苦恼开了。
  肯定不能考名牌大学的中文系。为什么三个人如此快速地一起作出这种判断,现在回想
  起来还不大能够理解。大概是觉得中文系里闹不出一个极有意思的工作,或者是觉得我们在
  中学早已把《离骚》、《论语》和几十篇古文背得滚瓜烂熟,难道大学里再去做这种令人厌
  烦的事?张同学说:“我刚读过郭沫若的自传,连他也没有上过中文系!”丁同学说:“巴
  金也没有。”那天的初步意向,我应该报考外文系,至于哪个大学的外文系最好,还要分头
  打听。
  但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情。班主任孙老师把我找去了,他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瘦瘦
  的老师,自我介绍是上海戏剧学院来的。“我们学院要以最高的要求招收戏剧文学系的一个
  班,现在已有几千人报名,只招三十名,但我们还怕遗漏了最好的,听说你在全市作文比赛
  中得了大奖……”没等他说完我就急着问:“那你们是不是今年全国文科大学中最难考
  的?”“还没有作这种排列。”老师说,“你知道郭沫若先生吧?”“知道。”我回答,心想
  昨天张同学才提起过他。“郭沫若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兼任了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他在
  这个大学高年级里发现了一个能写剧本的高材生,立即决定中止他的学业,转到我们学院来
  读书。”“你是说,连中国科学院院长也认为,科学技术没有戏剧文学重要?”我的班主任
  孙老师惊讶地问。
  “我可没有这么说,”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含蓄地笑了一下,“但是科技大学的这位高
  年级学生只能进入我们的一年级,还必须经过严格的考试。如果你来报考,”他把脸转向
  我,“他是你的竞争对象。”我的脑子开始有点发呆,他又丢过来一句:“你的竞争对象还
  有巴金的女儿。”果然还有巴金!昨天我们刚刚说郭沫若和巴金没读过中文系,没想到他们
  两位不约而同地把学生和子女托付给了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怎么能怀疑这两位长者的
  判断?我当即下了报考的决心。
  戏剧学院是提前考试,一共考了九场,真把人累死。还没有等到发榜,全国高校统考开
  始了,我当然还应该参加。统考的第一志愿填了军事外语学院,因为听说这个学校毕业后能
  做外交武官、情报人员,这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太刺激了。
  不久传来消息,两校都录取了我,戏剧学院抢先一步,拿走了我的档案。军事学院一位
  姓刘的军官坐在我家里不走了,反复给我父母说,我的英语成绩在今年考生中是第一名,学
  校决定非要我不可,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让我和家长到市招生委员会吵,把档案抢回来。
  我父母本来就对戏剧学院没有兴趣,但又平生不会争吵,只得不断写信给招生委员会。
  姓刘的军官又来了,说写信没有用,得当面去说。父亲对我说:“这种事由家长去说没有说
  服力,你自己到招生委员会去一趟吧。”上海市招生委员会设在同济大学,换了三辆车才找
  到。那天奇热,进校门前先在马路对面的小银行门口站了好久,怯生生地端详着大门,猜想
  会见到什么样的人,盘算该讲什么样的话。进了校门后又故意在一幢幢因暑假而阒寂无人的
  楼房间胡乱穿行,直到培养足了对军事外语学院的热爱,对上海戏剧学院的憎恨,才推开招
  生委员会的大门。
  我才与一位工作人员说了几句,他就笑了,说你爸爸每天寄来一封信,现在都在姚主任
  那里,就让姚主任与你谈吧。就这样,我轻易地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上海市招生委员会主任姚
  力先生。
  姚力先生一脸慈祥,笑眯眯地听我把准备好的那一套讲完,就把笑容收住了,用一种宣
  判式的语调对我说:“我们国家打仗的时间太长,军事人员过剩而艺术人员缺乏,你应该读
  艺术。”他的语气完全不容辩驳,好一位威严的长者,我看着他发了一阵傻,他也看着我,
  却不再讲话。结果是我点了点头,起身告别。
  如果说郭沫若、巴金还比较遥远,那么,姚力却实实在在地以长者的力量把我推进了戏
  剧学院。
  班级里三十个人,我被分在第一小组。坐在我后面的同学叫曲信先,他就是郭沫若推荐
  来的那一位;我的邻座叫李小林,巴金的女儿。
  不知是该怪学校还是该怪时代,我们入学后遇到的课程实在太差了,差到我根本不敢写
  信告诉在清华大学和第二军医大学的那两位小夥伴。
  专业主课叫“剧本份析”,分析的第一个剧本是朝鲜的《红色宣传员》,然后是中国的
  《夺印》和《英雄工兵》,更让人惊异的是所谓分析只讲解思想内容,猛一听全部都是政治
  课。这些社会上人人都能讲的话,难道就是大学课程?我当时不知道更大的背景,只认为上
  海戏剧学院以一种“最难考”的假象把我们骗进去了,于是整天忧郁。一位有革命经历的干
  部要我们抄写他新创作的剧本,说是给我们一个学习的机会,记得剧本是歌颂一个劳动模范
  的,一抄之下便大惊失色,对学习的前景更加担心起来。
  终于有一位稍有名气的陈汝衡先生来讲古典文学,他用标准的苏北口音教了几个月的平
  仄和格律之后要我们学写古诗,待我们把作业交上去之后他着实有点吃惊,连连问:“这是
  你们自己写的?”同学们不禁暗暗一笑,你们忘了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把我们招来的。
  写了几首古诗,古典文学课也就结束了,而那个写劳动模范的剧本还是一稿一稿改,每
  一稿都由我们抄,抄完后再送到打字间打印,我想这些劳动加在一起,一定远远超过那位劳
  动模范本身的辛劳了。那天我又一次奉命把剧本送到打字间,在等候的时间里听到了一段有
  趣的交谈。几个打字员都是年轻小姐,她们手指不停嘴也不停,在争论全校风度最好的是哪
  一位教师。他们的争论对象,渐渐从表演系转到别的系,从青年转到老年又转到中年,从男
  老师转到女老师,最后停留在一个人的名字上不动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张可。
  从她们的七嘴八舌中听得出来,张可老师是个传奇性的人物。出身富贵之家,容貌美
  丽,娴熟英语,莎士比亚研究专家,而居然早在三十年代十几岁时就参加了共产党,从事地
  下工作,等到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夺取政权,她却功成身退,离开组织成了一名普通教师。但
  是,只要学校有重要外宾来访,总少不了她。高雅的仪容和漂亮的英语每次都让来访者感到
  有些意外。打字员们说,那时她们总会暂停手下的工作冲出去看,不是看外国人而是看张可
  老师,看她的举手投足、言谈风度。
  旁听这番议论后不久我们要下乡了,说是不能让我们在高楼深院里成为书呆子,必须到
  农村参加当时正在开展的“四清运动”。全班同学正好都厌烦了听那些课,觉得再听下去未
  必成为书呆子却一定成为呆子,于是便欢天喜地地打点行装,只有郭沫若推荐来的曲信先同
  学得了肝炎,不仅不能去,还要由医务室隔离,眼泪汪汪地十分悲伤。
  我们去的地方是江苏太仓浏河,每个村去一个教师、一个同学,再搭配一个从附近县乡
  抽调过来的农村干部。在一堵公布名单的墙上看到,与我一起到一个叫郏家宅的村子里去的
  农村干部叫李惠民,而教师,则是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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