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知青文革>> 蘇應元 Su Yingyu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小河靜靜流
  多少年了,方濤依然夜夜做夢,在夢中,又常常會看見一條小小的河流,清沏、平靜、
  在緑竹青楊中間緩緩地嚮前流淌。那柔絲似的波紋,晶光鱗鱗,永無止息地麯伸、消失、又
  重新閃現。突然間,或者是鯽魚驚跳,或者是燕子掠過,或者是莫名其妙的黑影一閃,波紋
  迅即化成一圈圈漩渦,而在漸漸擴展中的漩渦裏,又慢慢地展現出親人熟悉的面龐:母親、
  妻子,而後,差不多總是在最後,又呈現出他心愛的孩子海亮那一雙滴溜溜圓的大眼睛。方
  濤伸開雙臂,撲嚮河心。但一瞬間,緑竹、青楊、親人的面龐,一切都消失了。方濤驚醒過
  來,睜開眼,面對着的是黑洞洞的房間,深沉的夜。
  
  小小的河流呵,你為什麽總是這樣牢牢地糾纏、折磨着方濤。方濤的心中涌起一股怨
  恨。可是,正當他想要咀咒你的時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你曾經給過他的溫暖和希望,感
  激你曾經伴隨他度過的不無甜蜜的青春歲月。
引子
  多少年了,方濤依然夜夜做夢,在夢中,又常常會看見一條小小的河流,清沏、平靜、
  在緑竹青楊中間緩緩地嚮前流淌。那柔絲似的波紋,晶光鱗鱗,永無止息地麯伸、消失、又
  重新閃現。突然間,或者是鯽魚驚跳,或者是燕子掠過,或者是莫名其妙的黑影一閃,波紋
  迅即化成一圈圈漩渦,而在漸漸擴展中的漩渦裏,又慢慢地展現出親人熟悉的面龐:母親、
  妻子,而後,差不多總是在最後,又呈現出他心愛的孩子海亮那一雙滴溜溜圓的大眼睛。方
  濤伸開雙臂,撲嚮河心。但一瞬間,緑竹、青楊、親人的面龐,一切都消失了。方濤驚醒過
  來,睜開眼,面對着的是黑洞洞的房間,深沉的夜。
  
  小小的河流呵,你為什麽總是這樣牢牢地糾纏、折磨着方濤。方濤的心中涌起一股怨
  恨。可是,正當他想要咀咒你的時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你曾經給過他的溫暖和希望,感
  激你曾經伴隨他度過的不無甜蜜的青春歲月。
第一章
  一九六六年春天的一個傍晚。方濤沿着故鄉村後的小河,去柳宅尋找一位名叫柳霞的姑
  娘,感謝她對他不久前摔傷的媽媽的熱心照料。那時他大學畢業不久,在北京某研究所工
  作,是兩天前接到母親摔傷的信後匆忙趕回來的。回到傢,發現母親的傷腿已差不多復原
  了。母親告訴他,那多虧了柳霞姑娘的幫助。十來天以前,母親去十裏外的長明鎮購買傢用
  東西,由於年歲大了,手腳不靈便,走走歇歇,返回時天已黑了,不小心絆在路邊的一個樹
  樁上,重重摔了一跤。她的左腿扭傷了,幾次試着都站不起來。天黑路遠,旁無村莊,正當
  方濤的母親在為如何回傢焦慮不安的時候,過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姑
  娘。她一見此情,趕緊扶他母親上車,問清路,將他母親徑直送到傢裏。接着,她又趕往附
  近醫務站,請來大夫給方濤母親包紮傷腿。她見方濤母親孤身一人,回柳宅打過招呼後又趕
  回來護理。以後,她幾乎天天放學後都要來看望方濤母親,幫着做點傢務,直到他母親又能
  自己行走、操勞。
  
  這姑娘,就是柳霞,長明鎮中學高中三年級學生。
  
  小河靜靜地流着,那波紋細得叫人難以覺察。桃花、柳枝、竹葉的倒影,都清清楚楚。
  夕陽在河面上撒下一層金粉,晚霞又微顫着象彩綢將粉末布勻。幾尾小魚,自由自在地竄來
  竄去,追逐着水面上的柳絮、落紅。沿着河邊的小路行走,方濤總是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
  他熟悉這條小河,它正好從他傢後窗口經過。他童年時代的美好回憶,可以說都是和這條小
  河緊相聯繫着。抓魚呀,摸蟹呀,逮王八呀,雖然笨手笨腳的他很難弄到什麽象樣的東西,
  但對一個窮人傢的孩子來說,還有什麽更歡樂的遊戲呢?六年半以前,他,一個普通的農傢
  少年,也正是沿着這條小河,離開家乡,去北京的一個大學念書的。
  
  生活,曾經是那樣地令人回味。他是村上的第一個大學生。鄉親們的祝賀,母親的喜悅
  神色,迄今猶在眼前。他永遠也忘不了臨行前的晚上母親為他縫補衣服的情景。母親讓他早
  早睡了,自己端一張竹椅坐在床邊。半夜裏,他一覺醒來,看到一星星火仍在那半明半暗的
  豆油燈上閃爍。母親正用她那看不大清楚的眼睛細細地註視着衣衫,一下下拉着針綫。
  “媽,半夜了,還不睡覺呀?”“你睡吧,我一會就好了。”他第二次醒來,母親還在為他
  熬夜。“媽......”“好,我馬上就睡。”可是,當他第三次醒來,母親已經把早飯都做好
  了。那時候,東天還剛剛發白。他為自己有機會念大學感到興奮,但同時也有點捨不得母
  親。父親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是母親跟前唯一的親人。農村不比城鎮,別提輾米、挑擔等重
  活,就是平常喝水,也得有力氣從深井裏往上打、往傢提。母親年近六十,體質又差,把她
  一個人留在傢裏,方濤真有些不放心。但母親說:“你能念大學,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有什
  麽好猶豫的呢?我身子還可以,再說,親戚鄰居也會幫忙的。放心去讀書吧,孩子。”那充
  滿感情的聲音,至今仍在他的耳邊回響。
  
  開初兩年,母親常常托人給他來信,告訴傢裏諸事平安的消息。但後來,信漸漸少了。
  接着是農村連續三年的大歉收。母親的體質愈來愈弱,親戚鄉鄰也忙於為自己的生計奔走,
  對母親的照應也不可能周到了。雖然母親盡量地嚮他隱瞞生活上的睏難,但到他畢業那年,
  終於忍不住說:“濤兒,我老了,要有可能,你就去跟領導說說,回傢來工作吧。”方濤沒
  有答應,因為當時的大學畢業生都得聽從政府統一分配。母親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沒有料
  到,不過一年半時間,她就摔傷了腿。
  
  往事象小河的波紋,緩緩地、不間息地流過他的心田。不知不覺,已到謝傢村口上的一
  個售貨店。從那兒往西望,已經可以隱隱約約見到柳宅。方濤十分感激柳宅那位未曾見過面
  的姑娘,但又不知該如何表達謝意。在鄉下,親戚朋友往來,總要帶點水果、糕點一類的東
  西。他這是第一次去見一位幫過他傢大忙的陌生人,總不能空着手吧。該買點什麽呢?霞姑
  娘是個學生,送個筆記本呀,鋼筆呀,當然最合適。不過,他看過一些當代小說,發現裏面
  的鄉村青年談戀愛送的往往是這類禮物,故欲購又止。買點水果吧,可不管是蘋果還是梨,
  表皮上都是斑點皺褶,看來起碼已展覽了大半年。他的目光於是落到食品櫃裏的蛋糕上。蛋
  糕還新鮮,包裝也大方。他拿定主意,買了一盒。
  
  霞姑娘傢住在柳宅的後邊。因此,當方濤找到她傢時,差不多半個村子的人都知道她傢
  來了位稀客。柳霞不在傢,屋裏衹有她的爸爸媽媽。方濤說明來意,把蛋糕放到桌上。老倆
  口代女兒謙讓了一番,男的陪他喝茶,女的出去找霞姑娘回來。柳霞正和幾個同學在村西頭
  一個孤老人傢裏幫忙。大約七、八分鐘以後,就聽得門外傳來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來
  謝?這麽點子事還用得着登門來謝?真是城裏來的大書生。”接着是柳媽媽阻止她說下去的
  短“噓”聲。方濤臉上一熱,有點不知所措。門“吱呀”一聲推開,柳媽媽帶着女兒進來
  了。柳霞站在她母親身後,神情已變得嚴肅,衹有一雙晶亮的眼睛,還閃爍着活潑光彩。方
  濤想說幾句感謝的話,但不知為什麽,竟一個字也說不上來。多窘人的時刻呵!還是柳媽媽
  為他解了圍:“這位姓方的同志是來感謝你對她媽媽的幫助的。”方濤嘴唇動了動,但還是
  接不上嘴。柳霞的父親笑了笑,指指桌上的蛋糕說:“方同志還給你帶來了一盒蛋糕呢!”
  霞姑娘的目光在桌上掃過,“噗哧”一聲笑出來,又急急掩上嘴,扭過臉,奪門就跑。門
  外,也響起一片嘻笑聲。方濤擡頭一看,纔發現窗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圍上了一大堆人。
  
  這是方濤和柳霞的第一次見面,是那麽倉促,又那麽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記憶裏。
  
  看到母親的腿已無什麽大問題,幾天後,方濤就回到了北京。但母親未久就來信說:腿
  傷留下了後遺癥,颳風下雨,酸疼難熬。她已很難獨自料理生活了。方濤放心不下,决定將
  母親接北京來住一段日子,治治腿,也散散心。
  
  這年十月,他讓母親來了北京。經過幾次檢查治療,母親的腿就不那麽酸痛了。方濤利
  用星期天的時間,陪着她到城裏的各個公園走了走。年邁的母親有兒子陪着,顯得分外精
  神。她臉上的血色增加了。北京乾燥的氣候,對她顯然也非常有利。
  
  但母親畢竟得回去。方濤沒有能力長久留她,她也離不開生活了幾十年的故鄉。
  
  臨走前的晚上,方濤和母親在機關招待所的小屋裏沉默相對。他想寬慰母親幾句,但不
  知該怎麽說。母親嘴唇微動着,看來有許多話要跟方濤說,卻總不開口。上床後,母親翻來
  復去,不能安寧。方濤也怎麽都睡不着。他上京念書前那個晚上母親為他熬夜縫補衣服的情
  景,又清晰地呈現在腦海中。
  
  “濤兒,”母親也發現方濤沒有睡着,開口叫喚他。
  
  “嗯。有事嗎?媽。”
  
  “沒事。你,你快睡吧,明兒你還要上班。”
  
  但過了一陣,母親又輕聲叫他:“濤兒。”
  
  “媽,有事嗎?”
  
  “......”
  
  “媽!”
  
  “睡吧,濤兒。”
  
  “媽,”方濤披衣坐起來,“有話你就說吧,跟兒子有什麽不好講的呢?”
  
  母親沉默了一陣,也披衣坐起來:
  
  “濤兒,媽是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媽,你怎麽這樣跟自己的兒子講話!”
  
  “濤兒,”母親終於下了决心,“你年紀也不算小了,也該--”
  
  方濤預感到母親要講什麽。他想阻止她,但母親自己就停住了。方濤擡起頭,看到母親
  那欲說還休的不安神態,反而不好意思開口了。
  
  “濤兒,”母親見兒子沒有打斷她,咬咬唇,繼續說,“我老了,你也不算小了,在傢
  鄉找個對象吧。你成了傢,我活着有依靠,死也能放心了。”
  
  母親的聲音低微又急促。她一邊說一邊用那雙黑裏帶黃的眼睛觀察方濤,似乎有點緊
  張。
  
  方濤不能拒絶母親,衹是說:
  
  “可家乡的姑娘我都不瞭解呵!”
  
  “那--,柳霞姑娘呢?”
  
  “柳霞?”方濤的心猛地一震。那清脆的笑聲、晶亮的目光,以及那掩嘴而笑的模樣,
  象激浪一下撲進他的腦海,接着,又象那小河的流水,慢慢地流嚮心田。
  
  “柳霞可真是個好姑娘呵!人好,心好。”母親繼續說,“我傷腿那些天,真難為她。
  可你,遠道去致谢,帶了啥去?蛋糕!真叫人笑掉大牙。柳宅人都取笑霞姑娘:‘那個大學
  生哪裏衹是來感謝你呀,是拿蛋糕來孝敬丈母娘呢。’長舌頭的更是添油加醋,弄得霞姑娘
  十分尷尬。如今她已高中畢業,正逢什麽‘文化革命’,也無大學可考。濤兒,我看就來個
  弄假成真,托人去提提親。”
  
  “可我和柳霞一點也不熟悉。”方濤說。
  
  “那怕什麽?你們都識字,可以先通信,慢慢就熟悉了。”
  
  就這樣,母親回去一個來月後,經人介紹,方濤和柳霞通起信來。
  
  那時,號稱“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熱火朝天。許多昨天還是位高權重的國傢
  領導人,一夜之間成了“叛徒”、“反動派”。人們在“關心國傢大事”的口號下,紛紛拉
  幫結派,投身於這場“革命”的洪流中。方濤也在幾個同事的慫恿和介紹下,加入了其中的
  一個群衆組織。
  
  但柳霞的來信寫的總是家乡莊稼的長勢、年成的好壞。以後,隨着兩人關係的密切,也
  衹是增加了一些有關方濤母親健康情況的描述和對方濤衣食住行的提醒,而對於這場“革
  命”,則從來沒有涉及,好象她並不知道有這麽回事似的。但方濤還是喜歡反復閱讀柳霞的
  來信。她寫得一手清秀好字。她的語言是那麽平和、溫柔,裏面雖沒有什麽激情洋溢的句
  子,也從未象火一般滾燙過他的心,卻總是使他象沐浴着春風似地感到舒適、溫存。那一年
  底,縣上為補充小學教師開辦教師訓練班,柳霞的母校和村上推薦她去,但她為了照顧方濤
  的母親,放棄了機會。對這樣一件涉及個人前途的大事,她也衹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方
  濤漸漸愛上了她的性格。柳霞的每一封信,都使他聯想起家乡的小河和小河裏那永遠不曾停
  歇過的清清的流水。......
  
  他倆就這樣逐漸確立了關係。說來也許很難讓人相信,從開始通信到結婚,在差不多二
  年時間裏,儘管中間方濤也曾回去過兩次,但倆人卻從未在一起長談過,從未在一起看過一
  場電影,更不曾去城裏逛過一次公園。當方濤不在傢的時候,柳霞倒常常去方濤傢看望、照
  料他母親,拿他母親的話來說,“簡直象親閏女一樣”,但方濤回傢後,她反而很少去了。
  所以,說來也許有些見笑,衹是在新婚之夜,方濤纔第一次有可能也有勇氣仔細打量柳霞。
  
  柳霞的臉也正象她的性格一樣,並不光豔照人,但端莊清秀,閃爍着一股使人明顯感覺
  得到的溫柔。她的臉色微黑,黑裏透紅,一張小嘴,透露出一股孩童般的天真。特別是她的
  眼睛,那麽晶瑩,那麽深邃,總是那麽奕奕有神。
  
  柳霞知道方濤在打量她,臉漲的腓紅。她悄悄擡起手,半掩住臉,微微低下頭說:
  
  “幹嗎這麽看我?是陌生人,不認得?”
  
  方濤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怎麽能不認得柳霞?他早已熟悉了她那顆善良、赤誠的心。三
  年多來,柳霞就是用這顆心,溫暖着他的媽媽,也溫暖着他。柳霞當然不是陌生人,她早就
  是方濤傢裏的人。
首頁>> >> 知青文革>> 蘇應元 Su Yingyu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