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青春校园>> 韩寒 Han H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82年9月23日)
三重門
  三重門
  作者:韓寒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林雨翔所在的鎮是個小鎮。小鎮一共一個學校,那學校好比獨生子女。小鎮政府生造的
  一些教育機構奬項全給了它,那學校門口“先進單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奬狀鋪
  地。鎮上的老少都為這學校自豪。那學校也爭過一次氣,前幾屆不知怎麽地培養出兩個理科
  尖子,獲了全國的數學競賽季亞軍。消息傳來,小鎮沸騰得差點蒸發掉,學校領導的面子也
  頓時增大了好幾倍,當即把學校定格在培養理科人才的位置上,語文課立馬像閃電戰時的波
  蘭城市,守也守不住,一個禮拜衹剩下四節。學校有個藉口,說語文老師都轉業當秘書去了,
  不得已纔……林雨翔對此很有意見,因為他文科長於理科——比如兩個侏儒比身高,文科殊
  儒勝了一公所以他堅持抗議。
  林雨翔這人與生俱有抗議的功能,什麽都想批判—— “想”而已,他膽子小,把不滿
  放在肚子裏,僅供五髒之間的交流。
  小鎮還有一個和林雨翔性格雷同的人,他叫馬德保,馬德保培育成功這性格比林雨翔多
  花了三十年,可見走了不少冤枉路。馬德保沒在大學裏念過書,高中畢業就打工,打工之餘,
  雅興大發,塗幾篇打工文學,寄了出去,不料編輯部裏雅興發得更厲害,過幾個月就發表了
  出來。馬德保自己嚇了一跳,小鎮文化站也嚇了一跳,想不到這種地方會有文人,便把馬德
  保招到文化站工作。馬德保身高一米八五,人又瘦,站着讓人擔心會散架,天生一塊寫散文
  的料。在文化站讀了一些書,頗有心得,筆耕幾十年,最大的夢想是出一本書。最近整理出
  散文集書稿,寄出去後夢想更是鼓脹得像懷胎十月的女人肚子,理想中的書也呼之欲出。
  來不幸收到出版社的退稿信函,信中先說了一些安慰話,再點題道:“然覺大作與今人之閱讀
  口味有所出入,患無銷路,茲决定暫不出版。”馬德保經歷了胎死的痛苦,衹怪主刀大夫手藝
  不精,暗駡編輯沒有悟性駕鈍未開,决心自費出書,印了兩百本,到處送人。小鎮又被轟動,
  馬德保托書的福,被鎮上學校藉去當語文老師。
  有人說當今學文史的找不到工作,這話也許正確,但絶不代表教文史的也找不到工作。
  那幾個出走的語文老師一踏入社會便像新股上市,要的單位排隊,頓時學校十個語文老師衹
  剩六個。師範剛畢業的學生大多瞧不起教師職業,偶有幾個瞧得起教師職業的也瞧不起這所
  學校,惟有馬德保這種躲在書堆裏不請世道的人才會一臉光榮地去任職。他到學校第一天,
  校領導都與他親切會面,足以見得學校的饑渴程度。
  馬德保住一個班級的語文教師和文學社社長。他以為現在學生的語文水平差,把屠格涅
  夫教成涅格屠夫都不會有人發現,所以草草備課。第一天教書的人都會緊張,這是常理,馬
  德保不知道,以為自己著作等身。見多識廣,沒理由緊張。不料一踏進教室門,緊張就探頭
  探腦要冒出來,馬德保一想到自己在緊張,緊張便又擴大多倍,還沒說話腳就在抖。
  一個緊張的人說話時的體現不是忘記內容,而是忘記過渡,馬德保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
  什麽,兩句毫無因果關係的句子居然能用“所以”串起來。講課文失敗,掩飾的辦法就是不
  斷施問。畢業班的林雨翔看透了馬德保的緊張,又想在聽課的教師面前表現,連連舉手鬍謅,
  馬德保本來是在瞎問,和林雨翔的答案志同道合,竟可以—一匹配。渡過難關後,馬德保對
  林雨翔極目榆揚,相見恨晚,馬上把他收進文學社。
  林雨翔老傢在農村,這村倚着一條鐵路。前幾年火車提速,但那裏的孩子卻不能提速。
  一次在鐵路上玩時一下被軋死兩個,虧得那時五歲的林雨翔在傢裏被逼着讀《尚書》,幸免於
  難,成為教條主義發展至今惟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林父先是恐懼不安,成大讓林雨翔背《論
  語》、《左傳》。但那兩個為自由主義獻身的孩子在人心裏陰魂不散,林父常會夢見鐵軌邊肚子
  骨頭一地都是,斷定此地不可久留。正好區委裏的一個內部刊物要人,林父榮升編輯,便舉
  傢搬遷。不幸財力有限,搬不遠,衹把傢挪了一兩公裏,到了鎮上。離鐵軌遠了,心裏踏實
  不少,每天早出晚歸工作也挺順心。
  林父這人愛書如命,可惜衹是愛書,而不是愛讀書。傢裏藏了好幾千册書,衹作炫耀用,
  平日很少翻閱。一個人在糞坑邊上站久了也會染上糞臭,把這個原理延伸下去,一個人在書
  堆裏呆久了當然也會染上書香,林父不學而有術,靠詩歌出傢,成了區裏有名氣的作傢。
  裏的藏書衹能起對外炫耀的作用,對內就沒這威力了。林雨翔小時常一搖一晃地說:“屁書,
  廢書,沒用的書。”話由林母之口傳入林父之耳,好比我國的古詩經翻譯傳到外國,韻味大變。
  林父把小雨翔痛接一頓,理由是侮辱文化。林雨翔那時可憐得還不懂什麽叫 “侮辱”,當然
  更別談“文化”了,衹當自己口吐勝話,嚇得以後說話不敢涉及到人體和牲畜。林父經小雨
  翔的一駡,思想産生一個飛躍,决心變廢為寶,每天逼小雨翔認字讀書,自己十分得意——
  書這東西就像鈔票,老子不用攢着留給小子用,是老子愛的體現。
  沒想到林雨翔天生——應該是後天因素居多——對書沒有好感,博大地也想留給後代享
  用,他下意識裏替後代十分着想。書就好比女人,一個人拿到一本新書,翻閱時自會有見到
  一個處女一樣憐香惜玉的好感,因為至少這本書裏的內容他是第一個讀到的;反之,舊書在
  手,就像娶個再婚女人,春色半老紅顔半損,翻了也沒興趣——因為他所讀的內容別人早已
  讀過好多遍,斷天新鮮可言。林雨翔竭力保留書的新鮮,弄不好後代睏難時這些書還可以當
  新書賣呢。林父的眼光衹停留在兒子身上,沒能深速到孫子的地步,天天死令林雨翔讀書,
  而且是讀好書。《紅樓夢》裏女人太多,怕兒子過早對女人起研究興趣,所以列為禁書;所幸
  《水遊傳》裏有一百零八個男人,占據絶對優勢,就算有女人出現也成不了氣候,故沒被禁
  掉,但裏面的對話中要刪去一些內容,如“鳥”就不能出現,有“鳥”之處一概塗黑,引得
  《水講傳》裏“千山鳥飛絶”,無奈《怵濟傳》裏鳥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況且生物學告訴
  我們,一樣動物的滅絶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所以林父百密一流,不經意留下幾衹漏網之鳥,
  事後發現,頭皮都麻了,還好評患及時,沒造成影響。
  林父纔流,衹識其一不識其二,把老捨《四世同堂》裏的“屬”錯放了過去。一天偶查
  字典,找到 “屬”字,大吃一驚,想老捨的文章用詞深奧,不適合給小雨翔看,思來想去,
  還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難免有這類文字。堂堂《史記》,該夠正經了,可司馬遷著它時受過官刑,對
  自己所缺少的充滿嚮往,公然在《史記》裏記載“大陰人”,這書該禁。《戰國策》也厄運難
  逃,有“以其闢加妾之身”的描寫,也遭了禁。林父挑書像揀青菜,中國豐富燦爛的文獻史
  料,在他手裏死傷大片。最後挑到幾本沒理疵的讓林雨翔背。林雨翔對古文深惡痛絶,迫於
  父親的威嚴,不得不背什麽“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
  其所為,義也”,簡單一點的像“無古元今,無站無終”。背了一年多,記熟了幾百條哲理,
  已具備了思想傢的理論,衹差年齡還缺。七歲那年,林父的一個朋友,市裏的一傢報社編輯
  拜訪林傢,訴苦說那時的報紙改版遇到的問題,擔心衆多,小雨翔衹知道亂背“畏首畏尾,
  身其餘幾”,編輯聽見連小孩子都用《左傳》裏的話來激勵他,變得大刀闊斧起來,决定不畏
  浮雲,然後對林雨翔贊賞有加,當下約稿,要林雨翔寫兒歌。林雨翔的歲數比王勃成天才時
  少了一倍,自然寫不出兒歌。八歲那年上學,字已經識到了六年級水平,被教師誇為神童。
  神童之父聽得也飄飄然了,不再通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思想得到超脫,
  小鴨子嘎嘎叫
   不吃飯不睡覺
  到底這是為什麽
  原來作業沒有交
  林父看了大喜過望,說是象徵主義,這首詩寄給了那編輯,不日發表。林父在古文裏揀
  青菜有餘暇,開講西方文學,其實是和兒子一起在學。由於林雨翔的處女作是象徵主義的路,
  林父照書大段解釋象徵主義,但沒有實人,衹好委身布萊剋,由唯美主義搖身變成象徵主義,
  講解時恰被林母聽見,幫他糾正——林母以前在大專裏修文科,理應前途光明,不慎犯了個
  纔女們最易犯的錯誤,嫁給一個比她更有纔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雙方都要拼命往上爬,
  而山頂衹容一個人站住腳。說傢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難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嚮,必須要惡
  鬥以分軒輕。通常男人用學術之外的比如拳腳來解决爭端,所以說,一個失敗的女人背後大
  多會有一個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鬧矛盾,凡欲離婚,幸虧武鬆誕生。林南翔天資可
  愛聰穎,兩人把與對方的恨轉變成對孩子的愛,加上林母興趣轉移——完成了一個女人最崇
  高的使命後,老天賞給她搓麻將的才華,她每天晚出早歸搓麻將。這樣也好,夫妻口角竟少
  了許多。個中原因並不復雜,林父想駡人時林母往往不在身邊,衹好忍住、久而久之,林父
  駡人的本能退化——這話錯了。對男人而言,駡人並不是一種本能,駡女人才是本能。
  由於林雨翔整天在傢門口背古文。小鎮上的人都稱之為“才子”。被允許讀其它書後、
  子轉型讀現代小說,讀慣了古文,小雨翔讀起白話小說時暢通順快得像半夜開車。心思散極,
  古文全部荒廢,連韓非子是何許人都不記得了。中國的長篇小說十部裏有九部是差的,近幾
  年發展得更是像廣告裏的“沒有最差,衹有更差”,衹可惜好萊塢的“金酸梅”奬尚沒涉足到
  小說領域,否則中國人倒是有在國際上露臉的機會。所以,讀中國長篇小說很容易激起人的
  自信,林雨翔讀了幾十部後,信心大增,以為自己已經飽讀了,且他得厲害——不是人所能
  及的他,而是蛙蛇過鼕前的飽,今朝一飽可以長期不進食。
  於是林雨翔什麽書都不讀了,語文書也扔了。小學裏憑他的基礎可以輕鬆通過,升了中
  學後漸漸力不從心,加上前任語文教師對他的孤傲不欣賞。亟采用苟子勸他,說什麽“君子
  務修其內而讓之於外”,見未果,便用在子嚇他“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依舊
  沒有效果,衹好用老子駡他,說而翔這人“正複為奇,善復為妖”,預言“此人胸襟不廣,做
  而無纔,學而不精,懦弱卻善表現,必不守氣節,不成大器”。萬沒想到這位語文教師早雨翔
  一步失了節,臨開學了不翼而飛,留個空位衹好由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馬德保的認可,對馬德保十分忠心,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給
  林雨翔,林雨翔為之傾倒,於是常和馬德保同進同出,探討問題。兩人一左一右,很是親密。
  同學們本來對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見他身旁常有馬德保,對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
  個人左腳的襪子是臭的,那麽右腳的襪子便沒有理由不臭。
  其實林雨翔前兩年就在打文學社的主意,並不想要獻身文學,而是因為上任的社長老師
  堅信寫好文章的基礎是見聞廣博,那老師旅遊成痹,足跡遍及全國,步行都有幾萬裏,我紅
  軍恨不能及。回來後介紹給學生,學生聽她繪聲繪色的描述,感覺仿佛是接聽戀人的電話,
  衹能滿足耳癌而滿足不了眼病,文章依然不見起色。社長便開始帶他們去郊遊。開始時就近
  取材,專門往農村跑。頭幾次鎮上學生看見豬都驚喜得留連忘返半天,去多以後,對豬失去
  興趣,遂也對農村失去興趣。然後就跑得遠了些,~路到了同裏,回來以後一個女生感情進
  發,著成~篇《江南的水》,抒情極深,榮獲市裏徵文一等奬。這破文學社嚮來衹配跟在其他
  學校後面撿些骨頭,獲這麽大的奬歷史罕見,便把女學生得奬的功勞全歸在旅遊上,於是文
  學社嚴然變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組的人眼紅不已。
  林雨知也是眼紅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學社,臨時忘了《父與子》是誰寫的,慘遭淘汰。
  第二次交了兩篇文章,走錯一條路,揭露了大學生出國不歸的現象,忘了唱頌歌,又被刷下。
  第三次學乖了,大唱頌歌,滿以為入選在望,不料他平時頌歌唱得太少,關鍵時刻唱不過人
  傢,沒唱出新意,沒唱出感情,再次落選。從此後對文學徹底失望。這次得以進了文學社,
  高興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時間文學社活動。路上林雨翔對馬德保說:“馬老師,以前我們選
  寫文章的人像選歌手,誰會唱誰上。”
  馬德保當了一個禮拜老師,漸漸有了點模樣,心裏誇學生妙喻蓋世,日上替老師叫冤:
  “其實我們做老師的也很為難,要培養全面發展的學生,要積極嚮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長。”
  言下之意,學生就是嚮日葵,眼前衹可以是陽光,反之則是發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麽活動呢?”
   “嗅,就是講講文學原理,創作技巧。文學嘛,多寫寫自然會好。”
  雨翔怕自己沒有閉門造車的本領,再試探:“那——不組織外出活動?”
   “這就是學校考慮的事了,我衹負責教你們怎麽寫文章——怎麽寫得好。”馬德保知道
  負責不一定能盡責,說着聲音也虛。
  雨翔瞭解了新社長是那種足不出戶的人,對文學社的熱情頓時減了大半。踱到文學社門
  口,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說:“好好寫,以後有比賽就讓你參加,你要爭口氣。”裏面人
  已坐滿,這年代崇敬文學的人還是很多的。所以可見,文學已經老了,因為一樣東西往往越
  老越有號召力;但又可以說文學很年輕,因為美女越年輕追求者就越多。然而無論文學年輕
  得發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馬德保介紹過自己,說:“我帶給大傢一樣見面禮。”學生都大吃一驚,歷來衹有學生給
  老師送東西的義務,絶沒有老師給學生送東西的規矩。
  馬德保從講臺下搬出一疊書,說:“這是老師寫的書,每個人一本,送給大傢的。”然後
  一本一本發,詫異這兩百本書生命力頑強,大肆送人了還能留下這麽多。社員拿到書、全體
  拜讀,靜得嚇人。馬德保見大作有人欣賞,實在不忍心打斷,沉默了幾分鐘,忽然看到坐在
  角落裏一個男生一目十頁,炒咧亂翻。平常馬德保也是這麽讀書的,今天不同,角色有變化,
  所以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可書已送人,自己又干涉不了,好比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在親傢受苦。
  馬德保實在看不下去,口頭暗示說:“有些同學讀書的習慣十分不好,速度太快,這樣就不能
  體會作者着筆的心思,讀書要慢。”一
  這話把想要翻一頁的人嚇得不敢動手,衹好直勾勾地看着最本幾行發呆——其實不翻也
  不會影響,因為馬德保的散文散得徹底,每篇都像是玻璃從高處跌下來粉碎後再掃掃攏造就
  的,怕是連詹剋明所說的“整合專傢”都拼不起來了。
  雨翔悄聲坐到那個翻書如飛的男生旁。兩人素未謀面,男生就嚮他抱怨:“這是什麽爛書,
  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為認識一個新朋友,不顧暗地裏對不起老朋友,點頭說:“是啊。”
   “什麽名字?”林雨翔問。
   “羅——羅密歐的羅,天——”男生一時找不出有 “天”的名人,把筆記本攤過去,
  筆一點自己的大名。
   “羅——天誠,你的字很漂亮啊。”
  羅天誠並不客氣,說:“是啊,我稱它為羅體字!”說着滿意地盯着“裸體字”,仿佛是在
  和字說話:“你叫林雨翔是陽,我聽說過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歡聽到這句話。林雨翔心裏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說:“是
  嗎?”
  羅天誠像沒在聽林雨知說話。林雨翔那個“是嗎”凝固在空氣裏翹首以待回應。
   “上面那根排骨叫什麽名字P我看見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願和排骨苟活一起,不
  屑道:“他是我一個老師,看我將來會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地套近乎吧?”羅天誠冷眼看他,拆穿謊言。雨翔苦心經營的虛榮感全
  部被反殲滅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懶得和羅天誠這怪人說話。
  馬德保終於開講。第一次帶一大幫文學愛好者——其實是旅行愛好者——他有必要先讓
  自己神聖,昨晚熬到半夜,查經引典,辭書翻了好幾本,總算著成今天的講義,開口就說:
  “文學是一種美的欣賞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們首先要懂得什麽是美。研究美的有一
  門學問,叫美學——研究醜的就沒有五學,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馬德保頓了頓,旨
  在讓社員有個笑的機會,不料下面死寂,馬德保自責講得太深,學生悟性又差,心裏慌了起
  來,腦子裏一片大亂,喝一口水穩定一下後,下面該說的內容還是不能主動跳出來。馬德保
  衹好被動搜索,空曠的記憶裏怎麽也找不着下文,像是黑夜裏摸尋一樣小東西。
  馬德保覺得學生的眼睛都註意着他,汗快要冒出來。萬不得已,翻開備課本,見準備的
  提綱,幡然大悟該說什麽,衹怪自己的笨:
   “中國較著名的美學家有朱光潛,這位大傢都比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紹了——”
  其實是昨晚設直到資料,“還有一位復旦大學的蔣孔陽教授,我是認識他的!”真話差點說出
  來“我是昨晚纔認識的”,但經上面一說,好像他和蔣孔陽是生死至交。
  馬德保為證明自己的話,不得不竊用蔣的學生朱立元一篇回憶恩師文章中的一段話:“我
  當時去拜訪他時,他問得很仔細,他問到狄德羅的‘美在關係’說內容時,我舉了狄德羅對
  高乃依悲劇《賀拉斯》分析的例子,說到老賀拉斯的一句關鍵性臺詞‘讓他去死吧’時,我
  的先生輕聲糾正說:‘是讓他死吧’,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
  別人的話能做到像馬德保一樣情真意切着實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義之財時都會
  緊張,馬德保念完後局促地註意下面的反應,生怕聽到“老師,這個我讀過”的聲音,調動
  全身一切可調動的智慧準備要解釋,幸好現在學生無暇涉獵到考試以外的書籍,聽得都像真
  的一樣。
  馬德保再闊談希臘神話與美學的關係。
  羅天誠推幾下林雨翔,問:“你聽得懂他在講什麽?”
   “講故事吧。天知道。”
  羅天誠變成天,說:“我知道,他這是故意賣弄,把自己裝成什麽大學者,哈……”
  林雨翔聽得興趣索然。他對美的認識處在萌芽階段,不比馬德保的精深。百般無聊中,
  衹好隨手翻翻 《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鐵軌邊的風》,想起兒時的兩個夥伴,輕嘆一聲,
  看下去。馬德保開頭就裝神扮鬼,寫道:“我有預感,我將沿着鐵軌流浪。”預感以後,大作
  驕文:
  兩條鐵軌,千行淚水。風起時它沉靜在大
  地暖暖的懷裏酣睡着,酣睡着。天快亮了。
  絲萬縷的愁緒,在這濃重的夜空裏翻滾糾結;
  千瘡百孔的高思,在這墨緑的大地中盤旋散
   盡。
  沿着她走,如風般的。這樣凄悲的夜啊,
  你將延伸到哪裏去?你將選擇哪條路?你該跟着
  風。藍色的月亮也追尋着風嚮。在遙遠的地方,
  那片雲喲……
  雨翔想,這篇無疑是這本書裏最好的文章,他為自己意外地發現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
  實他也沒好好讀過 《流浪的人生》。當初的“傾倒”衹是因為書而不是書裏的內容,這次真
  的從垃圾堆裏揀到好東西,再一回被傾倒。
  馬德保第一堂課講什麽是美,用了兩個鐘頭,佈置議論文一篇,預備第二堂講如何挑選
  苦苦衆生裏的美文,懶得全部都寫,衹在講義上塗‘加何選美”,第三堂課要講找到美文以後
  的摘錄感悟,當然叫“選美之後”,第四堂終於選美完畢,授怎樣能像他一樣寫文章。一個月
  的計劃全部都訂好了,想天下美事莫過於去當老師,除了發工資那天比較痛苦外,其餘二十
  九天都是快樂的。
  林雨翔回到傢,嚮父親報喜說過了文學社。林父見兒子終成大器,要慶祝一下。衹是老
  婆不在,無法下廚——現在大多家庭的廚房像是女厠所,男人是從不入內的。他興致起來,
  發了童心,問兒子:“拙荊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裏的箱子,說:“吃泡面吧。”林傢的“拙荊”很少歸巢,麻將搓得廢寢
  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該鎮鎮長趙志良,是林母的中學同學,都是
  從那個年代過來的,磋跎歲月嘛,總離不開一個“磋”字,“文革”下鄉時搓麻繩,後來混上
  鎮長了搓麻將,搓麻將搓得都駝了背,乃是真正的磋航意義的體現。另外還有鎮裏一幫子領
  導,白天開會都是禁賭對人民群衆精神文明建設的意義,一到晚上馬上深入群衆,和人民搓
  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將桌上建立了與各同志之間深厚的革命友誼,身價倍增,馳名於鎮內外。
  這樣林父也動怒不了,一動怒就是與黨和人民作對,所以兩個男人餓起來就以吃泡面維生。
  可是這一次林父毅然拒絶了兒子的提議,說要改種花樣,便跑出去買了兩盒客飯進來。林雨
  翔好久不聞飯香,想進了文學社後雖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權衡~下,還是值得的。
  兩個男人料不到林母會回傢。林母也是無奈的,今天去晚一步,衹能作壁上觀。麻將這
  東西衹能“樂在其中”,其外去當觀衆是一種對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來——自從林母迷戀
  上麻將後,嚴如一隻貓頭鷹,白天看不見回傢的路,待到深夜纔可以明眼識途。
  林父以為她是回來拿錢的,一聲不發,低頭扒飯。林雨翔看不慣母親,輕聲說:“爸,媽
  欠你多少情啊。”
   “這你不懂,欠人傢情和欠人傢錢是一回事,她心裏也不會好受的。”
  林母竟還認得廚房在哪裏,圍上兜去做菜,嬌噴說:‘你們兩個大男人餓死也活該,連飯
  都不會做,花錢去買盒飯,來,我給你們炒些菜。’
  林父一聽感動得要去幫忙——足以見得欠人錢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別人欠你一
  筆錢,拖着久久不還,你已經斷然失望,這時,那人突然還錢了,你便會覺得那仿佛是身外
  之財,不是你的錢,然後揮霍花掉;但若是別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還,待到那人還你情
  時,你會備加珍惜這情。
  雨翔心裏笑着。林父幫忙回來,想到正事,問: “那個賞識你的老師是——
   ‘馬老師,馬德保。”
  ‘馬德保這個人!”林父驚異得要跳起來。
  林雨翔料定不會有好事了,父親的口氣像追殺仇人,自己剛纔的自豪剎那泄光,問道;
  怎麽了/
  林父搖搖頭,說;‘這種人怎麽可以去誤人子弟,我跟他有過來往,他這個人又頑固又—
  —隴,根本不是一塊教書的科。’
  林雨翔沒發覺馬德保有頑固的地方覺得他一切尚好——同類之間是發現不了共有的缺點
  的。但話總要順着父親,問:‘是嗎2大概是有一點。’
  林父不依不饒:‘他這個人着事物太偏激了,他認為好的別人就不能說壞,非常淺薄,又
  沒上過大學R發表過幾篇文章—一’
   ‘可爸,他最近出書咧。”
   林雨翔一時消僅填把小山斷見性器黜了舊“切在這種什麽世道,出來的書都是害人的!”
  鏟平了出版界後,覺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擺正道:“書呢?有嗎?拿來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老師有積怨,誠惶誠恐地把書翻出來遞給父親,林父有先知,
  一看書名便說: “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將頭搖得要掉下來。
  林母做菜開了個頭,有電話來催她搓麻將,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鍋裏。林父送她到
  了樓下,還叮囑早些回來——其實林母回傢一嚮很早,不過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着父親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哈,賭場出瘋子,情場出傻子。”
  馬德保的理論課上得人心渙散,兩個禮拜裏退社的人數到了十五個。馬德保嘴上說:“文
  學是自願,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心裏還是着急,暗地裏嚮校領導反映。校方堅持自願原則,
  和馬德保的高見不謀而合也說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又過半個禮拜,沒出息的人越來越多,
  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寫條子的,說:
  本人尚有作傢之夢,但最近拜謁老師,尊
  聽講座,覺得我離文學有很大的距離,不是搞
  文學的科,故淺嘗輒止,半途而廢,屬有自知
  之舉。茲為辭呈。
  這封退組信寫得半古不白,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終於搞懂是要退出,氣得撕掉。
  手頭還有幾張,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題的爽快:
  馬老師,您好。我由於有些事情,想要退
  出文學社。祝文學社越辦越好!
  馬德保正在氣頭上,最後一句祝福讀着也像是譏諷,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飛揚情景交
  融了:
  我是文學社一個普通的社員,但是,最近
  外公臥病,我要常去照顧,而且我也已經是畢
  業班的學生了,為了圓我的夢,為未來抹上一
  層光輝,我决定暫時退出文學社,安心讀書,
  考取好的高中。馬老師的講課精彩紛呈,博古
  通今,貫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為了考試,
  我不得不割愛。
  馬德保第一次被人稱之為“愛”,心裏高興,所以沒撕。讀了兩遍信,被拍中馬屁,樂滋
  滋地想還是這種學生體貼人心。
  在正式的教學方面,馬德保終於步人正軌,開始循規蹈矩。教好語文是不容易的,但教
  語文卻可能是美事裏的美事,衹要一個勁叫學生讀課文。“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古訓在
  今天卻不大管用,可見讀書人是越來越笨而寫書人越來越聰明了。語文書裏作者文章的主題
  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愛情,隱隱約約覺得有那麽一點,卻又深藏着不露;學生要探明主題辛
  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層層的灰,古文物出土後還要加以保護,碰
  上大一點的更要粉刷修補,纍不堪言。
  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討論,不提問,劈頭就把其他老師的多年考古成果傳授給學生。
  學生衹負責轉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試卷上,幾次測驗下來成果顯赫,
  謬誤極少。惟一令馬德保不順心的就剩下文學社。
  這無他偶然在《教學園地》裏發現一篇論文,說要激發學生的興趣就要讓學生參與。他
  心想這是什麽歪論,讓學生參與豈不是掃了老師的威風,降了老師的威信?心裏暗駡是放屁,
  但好奇地想見識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嚇一跳,那人後面有一大串的旁介,光專傢頭銜就
  有兩個,還是資深的教育傢,頓時肅然起敬,仔細拜讀,覺得所言雖然不全對,但有可取之
  處,决心一試。
  第三次活動馬德保破例,沒講“選美以後”,要社員自由發揮,寫一篇關於時光流逝的散
  文。收上來後,放學生讀閑書,自己躲着批閱。馬德保看文章極講究修辭對偶,凡自己讀得
  通順的一律次品。馬德保對習作大多不滿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羅天誠的開頭,見兩
  個成語裏就涉及了三衹動物——“白駒過隙,鳥飛兔走”,查過詞典後嘆贊不已,把羅天誠叫
  過去當面指導。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羅天誠回來後,問:“他叫你幹什麽?”
  羅天誠不滿說:“這老師徹底一點水平都沒有,我看透了。”
  馬德保批完文章,說:“我有一個消息要轉告大傢,學校為了激發同學們的創作靈感,迎
  接全市作文比賽,所以為大傢組織了外出踏青,具體的地方有兩個供選擇,一是——”馬德
  保的話冥然止住,盯着單子上的“用”字發呆,恨事先沒翻字典,衹好自作主張,把水鄉用
  直抹殺掉,留下另一個選項周莊,謝天謝地總算這兩個字都認識,否則學生就沒地方去了—
  —校領導的態度與馬德保一樣,暗自着急,組織了這次秋遊,連馬德保也是剛被告之的。
  社員一聽全部歡呼,原本想這節課後交退組書的都决定緩期一周執行。
  周莊之行定在周日,時限緊迫,所以社員們都興奮難抑,那些剛剛退組的失悔不已,紛
  紛成為壞馬,要吃回頭草。不幸壞馬吃回頭草這類事情和精神戀愛一樣,講究雙方面的意願;
  壞馬欲吃,草興許還不願意呢。馬德保對那些回心轉意的人毫不手軟,乘機出惡氣說要進來
  可以,周莊不許去,那些人直詫異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來不及。
  學生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認識到錢的價值。以前小學裏出遊,總要帶許多東西一點錢;
  現在學生已經懂得中國的政局穩定,絶無把人民幣換成貨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帶一點東
  西許多錢。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莊花已經夠了,手下留情的話還可以用剩~些。林父
  對錢憐惜,轉而變成對旅遊的痛恨。結果旅遊業步出版業的後塵,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無一
  利,什麽“浪蕩公子的愛好”,“無聊者的選擇”。錢雖說給了,林父對學校卻十分不滿,說畢
  業班的人還成天出去玩,無理何在。
  周日早上,學校門口停了一輛小面包車。天理雖然暫時木知道在哪裏,但天氣卻似乎是
  受控在馬德保的手中,晴空無雲,一片碧藍,好得可以引天文學家流口水。林雨翔不愛天文,
  望着天沒有流口水的義務;衹是見到面包車,胃一陣抽搐。這纔想到沒吃早飯。他沒有希特
  勒“一口氣吞掉一個國傢”的食量和利齒,不敢妄然打面包車的主意,衹好委屈自己嚮羅天
  誠要早飯。
  羅天誠眼皮不擡,折半截面包給林雨翔。林雨翔覺得羅天誠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價值,
  便問:“喂,小誠誠,你好像很喜歡裝深沉。”
  羅天誠低聲說深沉是無法偽裝的。
   “那你去過周莊嗎?”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問一下罷了。周莊那裏似乎有個……大責人,後來出錢建——是修長城,被皇帝殺
  掉了。這個人腦子抽筋,空留一大筆錢,連花都沒花就——”
  羅天誠嘆道:“錢有什麽意思。一個人到死的時候,什麽名,什麽利,什麽悲,什麽喜,
  什麽愛,什麽恨,都衹是棺木上的一縷塵埃,為了一縷塵埃而辛苦一生,值嗎?”語氣裏好
  像已經死過好幾回。
  林雨翔不比羅天誠死去活來,沒機會爬出棺材看灰塵,說:“現在快樂一些就可以了。”
  羅天誠解剖人性:“做人,要麽大俗,要麽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
  馬德保是大俗,但他們都是快樂的人,可你卻半俗不雅,內心應該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內心感受,沒有痛苦。說馬德保快樂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飛機失事頭
  上一個大洞死得比較不雅外,評上大雅是沒有異議的;可林雨翔沒有證據說明他不俗不雅,
  便問:“那你呢?”
  羅天誠被自己的問題反嗆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說話,由大雅變成大啞。
  林雨翔的問題執意和羅天誠的回答不見不散,再問一聲:“那你呢?”
  羅天誠避不過,莊嚴地成為第四種存在形式,說: “我什麽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這些。”
  林雨翔心裏在恣聲大笑,想這人裝得像真的一樣;臉上卻跟他一起嚴肅,問:“你幾歲
  了?”
   “我比你大。相信嗎,我留過一級。”
  林雨翔暗吃一驚,想難怪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來乃是大笨。
   “我得過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個學期的學。”
  林雨翔心裏猛地停住笑,想剛纔吃了他一個面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羅天誠淡淡說:“你怕了吧?人都是這樣的,你怕了坐後面,這樣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裏話和行動部署都被羅天誠說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說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
  證實他的正確,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證實他的錯誤。說:“肝炎有什麽大不了的——”為了
  要闡明自己的凜然。恨不得要說“你肝沒了我都不怕”,轉念一想羅天誠肝沒了自己的確不會
  害怕被染上,反會激起他的傷心,便改口說,“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親憑空栽上肝炎病史後,前仆後繼道:“我的爺爺也是肝炎呢!”說完
  發現牛皮吹歪了,爺爺無辜變成病魔。輕聲訂正:“也患過肝炎呢!”
  “你沒得吧?”
  “沒有。”
   “以後會的。”羅天誠的經驗之談。
   “嗜。”林雨翔裝出悲愴。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嗎——”林雨翔說着屁股又哪一寸。
  車到大觀園旁澱山湖,車裏的人興奮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氣和狹
  隘。造物主仿佛是在創世第六天才趕到上海挖湖,無奈體力不支,象徵性地鑿幾個洞來安民
  ——據說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Dq“Poo! 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帶過來開上海人的
  眼界。澱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門的自然景觀,它已經有資格讓加拿大人尊稱為“POnd”
  了。一車人都嚮澱山潮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過去了。車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腳癬,坑窪不斷,一車人跳得
  反胃。餘秋雨曾說去周莊的最好辦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興許是水面不會患腳癬,但潛臺
  詞肯定是陸路走不得。馬德保是不聽勸誡的人,情願自己跳死或車子跳死也要堅持己見。跳
  到周莊,已近九點。
  周莊不愧是一個古老的小鎮,連停車場都古味撲鼻,是用泥土鋪成的。前幾天秋雨不絶,
  停車場的地幹後其狀慘烈,是地球剛形成時受廣大行星撞擊的再現。一路上各式各樣的顛都
  在這裏匯總溫故知新一遍。
  文學社社員們全下了車,由馬德保清點人數。本想集體活動,顧慮到周莊的街太小,一
  團人定會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組。林雨翔、羅天誠之外,還加一個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
  翔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叫瀋溪兒。她和林雨翔關係不太好,因為她常提防着林雨翔襲着豐厚
  的古文知識來奪她的深代表之位——她小時候是林雨翔的鄰居的鄰居,深知林雨翔當年的厲
  害。可林雨翔嚮來對女子過目就忘,一點也記不起有過這麽一個鄰鄰居。其實林雨翔對語文
  課代表的興趣就似乎是他對女孩子的興趣,一點都沒有的,衹是有一回失言,說語文課代表
  非他莫屬,嚇得瀋溪兒拼命討好原來的語文老師,防盜工作做得萬無一失。
  對男子而言,最難過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這樣內部永遠團结不了;所幸瀋溪兒
  的相貌還不足以讓男同胞自相殘殺,天底下多一些這樣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運
  的是林雨翔自詡不近色;羅天誠的樣子似乎已經皈依我佛,也不會留戀紅塵。
  周莊的大門口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公車,可見我國政府對提高官員的藝術修養是十分註重
  的。中國人沒事愛往房子裏鑽,外國人反之,所以剛進周莊,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鏡
  花緣》裏的白民國。起先還好,分得清東南西北,後來雨翔三人連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盡
  興。
  遊周莊要遊出韻味,就必須把自己扔到歷史裏。那裏的佈局雜而有章亂而有序。這種結
  構很容易讓人厭煩,更容易讓人喜歡,但這些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莊裏才能下定論。
  有了這個特徵,周莊很能辨別人性——看見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虛偽的;而大悲的人,
  是現實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衹有羅天誠一個。林雨翔盡興玩了兩三個鐘頭,覺得不過爾
  爾,幾條河而已。瀋溪兒高興得不得了,牽着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縮手已
  晚,被仇人當狗一樣帶着散步。
  瀋溪兒撒嬌要乘船。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嬌成功率其實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為漂亮女孩
  子撒嬌時男的會忍不住要多看一會兒,再在心裏表决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嬌,則
  像我國文人學成的西方作傢寫作手法,總有走樣的感覺;看她們撒嬌,會有一種罪惡感,所
  以男的都會忙不迭答應,以製止其撒嬌不止。
  瀋溪兒拉住點頭的林雨翔興奮得亂跳。待有空船。周莊船夫的生意極佳,每個人都恨不
  得腳也能劃槳,好多拉些生意。五十米開外的河道上有一隻船遊興已盡,正慢慢靠來;船上
  的船夫兩眼並沒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談笑。這船上衹坐了一個人,背對着林雨翔,耐冷如
  北極熊,秋意深濃時還穿着裙子。一頭的長發鋪下來快蓋住了背包。那頭長發耀眼無比,能
  亮徹人的心扉,讓女的看了都會自卑得要去削發,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沒有地方貪官的魔掌
  那麽長,衹能用眼神去愛撫。
  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視幾眼,但他記得一部小說裏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臉對人,醜女以背
  對人”,心裏咬定那是個醜女,不禁為那頭髮惋惜。
  瀋溪兒也凝望着背影,忘卻了跳。羅天誠雖已“看破紅塵”,衹是看破而已,紅塵俗事還
  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着長發背影發呆。
  三個人一齊沉默。
  船又近一點,瀋溪兒啼啼着:“是她,是Sll——Sll——”看來她和船上那女孩認識,
  不敢確定,衹念她英文名字的前兩個字母,錯了也好有退路。船夫(Poler)該感到慶幸,讓
  瀋溪兒一眼認出來了,否則難說她會不會嘴裏鬍謅說“Po——P。”呢。
  瀋溪兒終於相信了自己的眼力,仿佛母雞生完蛋, “咕——咕”幾聲後終於憋出一個
  大叫:“Susan,Su-san”
  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哪個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
  了。
  瀋溪兒確定了,激動得恨不得投河遊過去。船上女孩子嚮她揮手,露齒一笑。那揮手的
  涉及範圍是極廣的,瞄雖然衹瞄準了瀋溪兒,但林雨翔羅天誠都沾了溪兒的光,手不由升起
  來揮幾下。這就是為什麽霸彈要在一定距離內才能發揮最大威力。
  瀋溪兒視身上的光為寶,不肯施捨給林羅兩人,白眼說:“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動什
  麽!”說着想到中文裏的“你”不比英文裏的“YOll”,沒有駡一拖H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轉
  身笑羅天誠:“喂,你別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
  訓完後迎接Susan。船快靠岸了,Susan攏了據頭髮,對瀋溪兒嫣然一笑,說:“你也在
  這裏啊,真巧。”然後小跨一步要上岸,不幸估計不足,差點跳水裏,踉蹌了一下。林雨翔忙
  要伸手去拉,瀋溪兒寧朋友死也不讓雨翔玷污,拍掉他的手,扶住Susan。Susan驚甫未定,
  對林雨翔赧然一笑。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個被喚醒,腦子裏幽幽念着“絶代有
  佳人,絶代有佳人”。第二個蘇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賦》“美女妖且閑……”,這個念頭衹是閃
  過;馬上又變成《西廂記》裏張生初見崔茸茸的情景“衹叫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
  半天”。然後變性,油然而生《紅樓夢》裏林黛玉第一次見賈寶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
  在哪裏見過的,何等眼熟!”暢遊古文和明清小說一番後,林雨翔終於回神,還一個笑。
  瀋溪地偶見朋友,不願意再划船了,要拉着去玩。林雨翔追上去嚴肅道:“喂,馬德保說
  了,不準——”
  “馬德保馬德保,你跟他什麽關係,聽話成這樣!走,Susan。”瀋溪兒怒道。
  Susan有些反應,問:“他是不是那個你說的精通古文的林雨——”
   “就是這小子。”瀋溪兒答。
   “哇,古文耶——”說着伸出手說,“你好,久仰了。”
  林雨翔驚喜地伸手,惹得羅天誠在一旁眼紅。瀋溪兒拍人的手上了痛,打掉Susan的手
  說:“握什麽,不怕髒?”林雨翔握一個空,尷尬地收回手搔頭說:“哪裏,衹是稍微讀過一
  點。”
  Susan把這實話當謙辭,追問:“聽瀋溪兒講你能背得出《史記》?”
  林雨翔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恨瀋溪兒吹牛也不動腦筋,憑林雨翔的記憶力,背《老子》
  都是大有睏難的;何況在林傢,《史記》乃是禁書,林雨翔連“世傢” “列傳”都會搞淆,
  哪有這個本事,忙說:“以前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不行了,老矣!”
  這憋出來的幽默惹得Susan格格地笑,手撫一下頭髮命令:“那可不行,你一定要背!”
  林雨翔被逼得直襬手:“真的不行!真的——”說着還偷窺幾眼Susan。
  羅天誠被晾在一邊,怪自己連《史記》都沒看過,否則便可以威風地殺出來嚮Susan大
  獻殷勤。
  林雨翔把話岔開,問:“你沒有中文名?”瀋溪兒代答道:“要你管,她在加拿大時我就
  這麽稱呼她。”
  林雨翔追問:“加拿大,怎麽樣?”
  瀋溪兒又成代言人:“你沒聽說過?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衹有大傢拿!”
  林雨翔一聽,愛國胸懷澎湃,又懶得跟瀋溪兒鬥,問 Susan:“你這樣不冷?”
  這話把Susan遺忘的“冷”全部都提醒上來了,說:“當然冷——冷死我了——可這樣能
  貼近江南小鎮啊——江南美女都是這樣的。”
  林雨翔見Susan的話頭被轉移掉了,暫時沒有要背書的危險,緊張頓時消除,老婆似的
  呼吸空氣。
  ‘你要背《史記》嗅,不許賴!”Susan笑道。
  林雨翔一身冷汗。瀋溪兒怕雨翔被折磨死,博愛道:“好了,Susan,別難為林大才子了。
  你怎麽會在周莊呢?真怪。”
   “來玩啊。上海這地方太不好玩了,金山像小籠饅頭似的。嗯!看了都難過,還是周
  莊好玩一些。你來多久了?還拖了一個——大才子!哈哈,我沒打擾你們吧,如果我是燈泡,
  那我就衹好——消失!”
  林雨翔被她對金山的評價折服,傻笑着。羅天誠大失所望,原來搞這麽久Susan還沒發
  現自己,恨自己方纔深沉得太厲害,心齋做過了頭,回到人世間就丟面子了。
  瀋溪兒見Susan誤會了,厭惡得離林雨翔一大段距離,說:“呀!你太壞了!我和這小子?”
  然後吐吐舌頭,表示林雨翔不配。
   ‘哦在船上還看見你和他牽着手呢。”Susan羅列證據。
  瀋溪兒臉上排紅,拼命甩手,恨不得斷臂表示清白:‘’哪裏啊,是他非要拉住我的!”
   ‘什麽!我——我沒——”林雨翔焦急地解釋。Susan打斷說:“才子,好福氣喚,不
  準虧待了我的朋友,否則——”
  那“否則”嚇得林雨翔心驚肉跳,瀋溪兒還在抵抗說“沒有沒有”。Susan也不追究,招
  呼着一起玩。走了一程纔發現還有個男孩子,忙問:“你叫什麽名字?”
  羅天誠受寵若驚,說:“我叫羅天誠,羅——羅密歐的羅,天——”直恨手頭沒有筆墨讓
  他展示羅體字。Susan說:“我知道了,羅天誠,聽說過。”羅天誠吃驚自己名揚四海,問:“你
  是哪個學校的?”
   “和你一個啊。”Susan略有驚異。
  羅天誠雖像佛門中人,但做不到東晉竺道生主張的 “頓悟”,問 Susan:“什麽一個?”
   “一個學校啊。”
   “什麽,一個學校!”羅天誠佛心已大亂。林雨翔也駭然無語,驚詫這種破學校也能出
  大美女,而且自己意從未見過,不由對學校大起敬佩,想這小鎮真是藏竜臥虎的地方。
  四人一起遊周莊。周莊的一些古街也增大了吞吐量,可以容四人並排走,那時就出現了
  問題,究竟誰走Susan旁邊。瀋溪兒衹能罩住一面,Susan另一面全無防守。林雨翔今天對
  Susan大起好感——如果說沒有哪個男孩子見了美女會不動情,這話不免絶對;至少有表面
  上若無其事如羅天誠者,內心卻澎湃得像好望角的風浪。林雨翔表裏一致,走在Susan身邊,
  大加贊賞:“哇,你的頭髮是用什麽洗發水洗的?”
  瀋溪兒攔截並摧毀這句話:“你是誰,要你管三管四幹什麽?”
   ‘喂,我問的是Susan,你是誰,要你管三管四幹什麽?”駡人時最痛苦不過於別人
  用你的話來回駡你,分量也會猛增許多。瀋溪兒充分領教了自己的厲害,恨自己還沒這話的
  解藥,衹好認駡。
  林雨翔再問:“你跟Susan是什麽關係?”
   “朋友關係——好朋友。”瀋溪兒吃一塹,長了好幾智,說話都像下棋,考慮到了以後
  幾步。
   “那好,你可以干涉你的好朋友嗎?”
  瀋溪兒不料剛纔自掘的墳墓竟這麽深,嘆氣搖頭。Susan則是秉着大清王朝的處事精神,
  放俄國和日本在自己的領土上打仗,她則坐山觀虎鬥。
  到了必要時,Susan略作指示,讓兩人停戰:“好了,你們大無聊了。我肚子餓了,想吃
  中飯了,你們吃嗎?”瀋溪兒憤然道:“我們倆吃,別叫他們。”
   “沒關係的,一起吃嘛。”Susan倒很大度。
  瀋溪兒勸 Susan:“喂,你可想清楚了,這是引狼入室,懂嗎?”
  Susan微微一笑:“什麽狼,他們倆又不是色浪。”
  雨翔的潛意識在說‘俄正是”,臉上卻一副嚴肅,說:“當然不是了,羅天誠,是嗎?”
  這個問題的回答難度是極高的。羅天誠省悟過來,他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衹好放棄。
  瀋溪兒譏諷:“咦,林雨翔,你不是說你不近女色的嗎?怎麽?”說出這個問題後得意非
  凡,想應該沒有被他還擊的可能。
  林雨翔忙說:“朋友,不可以嘛?”——其實,這世上最可畏的男人是自稱不近女色的,
  他們衹是未遇理想中的女色罷了,一旦遇上,憑着中國漢字的博大精深, “不近女色”馬
  上會變成“不禁女色”,所以,歷史學科無須再追究漢字是不是倉額所創,總之,漢字定是男
  人造的,而且是風流男人造的。
  快出周莊了,發現有傢古色古香的面館,裏面棕紅的桌椅散發着陳腐味,所以,撲鼻就
  是歷史的氣息。四個人饑不擇食,闖了進去。店主四十多歲,比店裏的饅頭要白白胖胖多了,
  乃是四書裏君子必備的“心寬體胖”型。有了君子的體型不見得有君子的心。店主雖然博覽
  過衆多江南美女,但見了Susan也不免饑餓得像在座四人。他對Susan搓手問:“小姑娘,你
  要什麽?”其餘三人像是不存在於店裏。
   “喂,你還要問我們呢!”瀋溪兒不服道。
  店主忙換個語氣:“你們也要來點什麽?”
  瀋溪兒氣得要走,雨翔拉住她說算了,店主是不會對她起非禮之心的。
  四個人要了萊後坐賞街景。瀋溪兒說店主不是好人,羅天誠嚴肅道:“做人,要麽大俗,
  要麽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 Susan,你是大雅,店主是大俗,我就是半俗不雅。”Susan
  聽得崇拜不已,笑着說:“我哪裏是大雅,不過你說得很對!”
  林雨翔覺得這話好生耳熟,終於想起是他在車上說過的話,衹是徐志摩換成Susan,馬
  德保換成店主,而羅天誠本人因動了凡心,自願由聖人降到半俗不雅。林雨翔從椅子上跳起
  來,說:“這話你說過!你在——”
  瀋溪地四兩撥千斤,輕聲就把這話掐斷:“說過又怎麽了,我們反正沒聽過。你這人也太
  自私了,聽過的話就不許別人聽了。”
  羅天誠說:“林雨翔,你太重名利了,以後會後悔的,我說過,當一個人要死的時候,什
  麽——”
  林雨翔這次學乖了,和羅天誠一起說:“什麽名,什麽利,什麽愛,什麽很,都是棺木上
  的一縷灰塵,為一縷——”
  羅天誠糾正道:“是——塵埃!”趁雨翔發愣,忙把下半句真理給說了:“為了一縷灰——
  塵埃而辛苦一輩子,值嗎?”
  Susan聽得拍手,以為是兩個人合壁完成的傑作,大悅道:“你們太厲害了,一個能背《史
  記》,一個能懂哲學。來,林雨翔——同志,請你背《史記》。”
  雨翔詫異Susan還沒忘記《史記》,想一個大美女的記憶力超群的確是一件憾事。推托道:
  “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我嗓子不舒服。”
   “那好辦,你,還有你們兩個等着,我去買可樂,你一定要背喲!”Susan說完奔出去
  買飲料。林雨翔忙問瀋溪兒:“喂,她是幾班的。”
   “無可奉告。”
   “問你哪!”
   “無可奉告。”
  兩個無可奉告後,Susan跑回來說:‘稱們誰幫我拿一下。”瀋溪兒有先知,按下兩個都
  要站起來的男士,說:“我來,你們倆歇着。”
  林雨翔喝完飲料,逃避不過了,信口開河說: “《史記》沒藝術性,背宋詞罷,歐陽修
  的《蝶戀花》,我背了——”
   “不行,我要聽柳永的《蝶戀花》。”Susan道。
  林雨知驚駭地想,Susan這女孩子不容易,居然知道柳永。記得七八歲時背過柳永的詞,
  全托林父愚昧,不知道柳永和妓女的軼事,纔放手讓他背誦。現在想來,柳永《蝶戀花》的
  印象已被歲月的年輪軋死,沒全死,還殘留一些,支吾道:
   “仁倚——那個危樓風細細,望春極愁——”
  “錯啦,是望極春愁——”Susan糾正道,“黯黯生無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
  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對嗎?”
  林雨翔說不出話,另眼相看Susan。
  瀋溪兒嘲笑:“小時候還背古文呢!嘻嘻,笑死人啦。Susan,好樣的!”
  林雨翔據實交代:“柳永的詞我不熟,歐陽修的還可以。”
  瀋溪兒評點:“大話!”林雨翔委屈地想這是真的。
  Susan給林雨翔平反:“不錯了,現在的男孩子都太膚淺了,難得像林雨翔那樣有才華的
  了。”林雨翔聽了心如灌蜜,恨不得點頭承認,靦腆地笑。
  羅天誠被三個人的談話拒之門外,壯志未酬,仿佛我軍長徵時被排除在“軍事最高三人
  團”外的毛澤東,沒人理會,更像少林寺裏的一條魚——當代少林寺的除外。
  Susan發現漏了羅天誠,補救說:“你也是,大哲人。”
  羅天誠被誇,激奮得嘴裏至理名言不斷,什麽“人生是假,平談是真’,引得Susan兩眼
  放光。
  經過漫漫的等待,萊終於上來。四個人都有一碗面,有所不同的是susan的麵條根根士
  氣飽滿,也是一副 “君子”的樣子;相形之下,其餘三人的麵條都像歷盡了災難,面黃肌
  瘦。用政客的說法,Susan的面是拿到國際上去樹立民族自信的;其它的面則是民族內部矛
  盾的體現。
  瀋溪兒扔筷說:“不吃了!”Susan拼命抱歉,分她麵條。再比下去也令人窩火,Susan
  面上的澆頭牛肉多得可以敵過其他三人總和,質量就更不用說了。放在一起,那三盤繞頭仿
  佛是朱麗葉出場時身邊的婢女,衹為映托主人的出衆。
  Susan衹好再分牛肉,林而翔有幸分得一塊,感動地想,這麽體貼的女孩子哪裏去找,
  不由多看幾眼,裝作不經意地問;“喂,su_,你覺得你理想的男朋友是什麽樣子的T’閃亮
  心裏自誇語氣控製得很好,這門話的口吻好比宋玉的東傢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
  則太短’。介於低俗和暴露之間,適到好處。
  Susan說:“我要他是年級的第二名。”
  “為什麽不是第一名?”
   “嗯,因為我是第一名,我不想他超過我,這樣我就海海,是不是很自私。調皮地笑。
  林雨翔今天吃的驚比周莊的橋還多,幡然大悟原來她就是年組裏相傳的第一名的冷美人,
  很自己見識淡陋。美女就像好的風景,聽人說8覺得不過爾爾,親眼看了纔欣然覺得果然漂
  亮,可見在愛情上眼睛不是最會騙人的,耳朵纔是。
  林雨規此刻的感受衹有失望,因為他組沒有年組第二的實力。
  瀋浪兒又纏住Susan說話,莫不是些數學題目S兩個人談完後還相互對視着笑。林麗翔
  想播後插不進,心中忿忿,想你既然都說完了,何項占用我林雨翔寶貴的青春——在人看來,
  占着茅坑不拉屎是可惡的,其實,最可恨的卻是拉完了屎還要占着等坑。
  林麗翔縮頭縮腦要問話,不論好壞,剛露個腦袋,那問題就被瀋溪兒照簽不誤。氣憤了,
  強硬地問; “勸你有沒有過?”
  這個問題雖含糊,但憑着它豐含的內容,卻練得銅墻鐵壁,瀋溪兒想砍都砍不斷。
  Susan臉上不絶的紅暈,咬住嘴唇道:“當然沒有——真的沒有。”
  林雨翔心裏寬慰許多。現在的男孩子都把柏拉圖給扭麯了,桃紅顔宛如吃東西,被人咬
  過的絶不能要。而翔很榮幸地想去咬第一口。
  羅天城要和雨翔爭咬,把人動物性的一面展露無遺。林雨翔嚮susan要了電話號碼。羅
  天誠邊吃面進心裏默記。他的人生觀沒多大變化,愛情況卻面目全非,覺得紅顔還是要的好。
  羅天誠每次回想起自己的滄桑巨變,都會吃驚,好比是一個人出趟門,回來發現自己的屋子
  已經換了一幢,肯定會有的那種吃驚。林雨翔的屋子沒換,主人換了。熱情之火終於壓抑不
  住,熊熊地燒,旺得能讓科威特的油田自卑死。
  那些當然衹是內心變化。兩人外表上都平靜得像死水。突然Susan驚喜地發現什麽,招
  呼說:‘畦,我發現桌上有一首詩。”林羅的兩個腦袋忙湊過去。林雨翔正心族搖曳,詩才也
  隨情而生。看見桌上有人刻着一首詩:
  臥春
  臥梅又聞竜
  臥知繪中天
   魚吻臥石水
  臥石答春緑
  林雨翔大叫“好!好詩!”發議論說:“這首詩不講究韻律,不是韓愈所作,這種五言絶
  句肯定是柳宗元反對驕驍文那時候創作的,我曾在《中國文學史》上見到過。憑我的記憶,
  臥梅是指盛産於北方的一種梅花,枝幹橫長,看似臥倒;主人正在房裏臥着,心中描繪自己
  如日中天時的情景,而‘臥石’,似乎是哪本古書裏的?《野獲編切》好像是的,裏面的一個
  地方,在雲南?好像是的,是一個景觀,臨近它的一潭水叫臥石水,魚都在輕吻臥石水,這
  一段真是寫神了,有柳宗元《永州人記》裏《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裏那——魚的風采,最後,
  臥石似乎在回答春天已經到了,好詩!好意境!”
  Susan聽得眼都不眨,贊不絶口道:“哇,林雨翔,你真厲害!”
  林雨翔信口把書名文名亂扯一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虛榮心得到滿足,野心蓬勃要
  再發高見,不料羅天誠在一分冷冷地說:“你再念幾遍試試。”
  林雨翔又念了三遍。Susan猛地大笑,誇羅天誠聰明。林雨翔忙問怎麽了,Susan笑得說
  不出話,羅天誠附着一起笑。瀋溪兒起先也不懂,看幾遍詩也笑得要斷氣。林雨翔小心翼翼
  地默讀幾遍詩,頓時滿臉憋紅,原來這詩的諧音是:
  我蠢
  我沒有文化
  我衹會種田
  欲問我是誰
  我是大蠢驢
  悟出後頭皮都麻了,想想剛纔引了一大堆東西,又氣又梅又羞,衹好低着頭吃面。
  羅天誠不讓雨翔有藉面遮羞的機會,說:“大傢吃得差不多了吧,我們走吧,還有半天呢。”
  susan擺手說:“不,我沒有半天了,下午我還要趕回去呢,你們去玩吧。”
  雨翔走出失利陰影,留戀得不得了,說:“沒關係的,可以晚上和文學社一起走啊,反正
  順路。”
   “不了,我又不是文學社的人。”
  雨翔恨沒有權力當場錄取Susan,暗打馬德保的主意:“馬老師人挺好的。”
  Susan堅持說:“真的不了,我還有事呢。,’
  羅天誠仲裁說:“好了,林雨翔,別纏住人傢,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該走就要讓她走。”
  頓頓再問: “Susan,你决定什麽時間走?”
   “還有半個小時。”
   “不如遊完追思園再說吧。”林雨翔提議。
  羅天誠一笑說:“天才,這裏是周莊,沒有追思園,這裏衹有瀋廳。”林雨翔梅開二度,
  窘促得說不出話。
  瀋溪兒聽到老祖宗的廳,激動得非要拉Susan去。四人匆匆結賬,店主輓留不及,在門
  口嘿嘿地笑。四人拐了半天,終於尋到瀋廳。
  有精神的人死後,精神不死;同種道理,有錢人死後,錢不死;瀋萬三的錢引得中外遊
  人如織,瀋廳裏的人口密度正教人認識計劃生育的重要性。四人很快被衝散掉,瀋溪兒跟了
  羅天誠,林雨翔有幸和Susan衝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是遠優於四個人在一起的。
  人潮裏Susan和雨翔貼得很近,Susan的發香撲面而來,雨翔不禁萌生了一種伸手欲輓的衝
  動——這是本能。據一個古老傳說,上帝造人時,第一批出爐的人都有兩個頭四衹手四條腿,
  就是現今生物學裏的雌雄共體,可上帝覺得他們太聰明了,就把“火’一劈為二,成為現在
  的樣子,於是,男人便有了搜尋靠近另一半——女人的本能。當然也不乏找錯的,就是同性
  戀了。林雨翔想起這個傳說,啞然失笑。
  susan問:“你笑什麽?”
  林雨翔怕再引用錯誤,連中三元,搖頭說:“沒什麽。”想想仍舊好笑,難怪現在言情電
  視連續劇裏都有這種臺詞“我倆單獨在一起吃飯”,其實從形式邏輯學來說,此話不通,兩人
  何謂“單獨”。但從神學來說,便豁然通了——兩個人才能被真正意義上拼成一個人,所以 “單
  獨”。倘若一個人吃飯,充其量衹是半個人。林雨翔這半個人找到另外半個,雖然不知道是不
  是原配,可欣喜得直想接近。
  貼得更近了。Susan自覺往旁邊避了一步,不慎踩中別人一腳。那人旁邊兩個小秘,正
  要開口駡,不料被踩者看見Susan抱歉的笑,頓時一退,“Sony,Sony”不停。兩個鬼怪故事
  裏出來的女妖想替老闆伸冤未果,齊咧咧打白眼。
  再走一程,Susan擔心和瀋溪兒一散不聚,要下樓去找。雨翔開導她:“‘人找人,找死
  人。”Susan帶倔地笑說:“我不管找死人找活人,她是我朋友,我一定要找到。”說着,搶了
  上帝的活幹,自劈一刀,離林雨翔而去。雨翔輓留不住,衹好跟上去。
  兩人在瀋廳裏兜圈子,林雨翔心猿意馬,踩人腳不斷。他跺腳成為專傢權威後,得出這
  麽一個規律,踩着中國人的腳,不能說“對不起”,要說“soy”,被害者纔會原諒你,可見外
  文比中文值錢。你說一個SOny可抵上十聲“對不起”,與人民幣兌美元英鎊的匯率相符,足
  以證明語言與經濟的親密關係;而踩上外國人的腳大可不必擔心,他們的腳趾和他們的財氣
  一樣粗壯,斷然沒有一腳踩傷的後患,說不準自己的腳底還隱隱生癌呢。
  茫茫人海蕓蕓衆生裏,Susan驚喜地發現瀋溪兒一臉怒相站在門口,飛奔過去,說:“可
  找到你了!”
  林雨翔也尾隨。瀋溪兒審訊道:“你們做了什麽?”
   “找你們呀!”Susan天真道。
   “姑且相信。呀,Susan,你快到時間了吧!”
   “哇,真的,我要趕回去了。”
  林雨翔盯住羅天誠的臉,感覺到他臉上的醋意比周莊的秋意更濃。他手一拍羅天誠的肩,
  大度說:“想開一點。”然後問:“我們送你吧!”
  Susan莞爾一笑,說:“不用了,我自己走。今天玩得太開心了。”雨翔要問些什麽,見
  Susan正和瀋溪地密切地惜別,談得插針難進,就算把自己的話掐頭去尾如馬拉美的詩歌也
  未必能放得進去,衹好作罷。
  Susan嚮林雨翔一揮手道聲再見,便轉身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古巷的深處。街上空留下了
  神色匆匆的行人。雨翔站着發呆,極目遠眺,清純的身影早不見了,但他還在眼中耳中一遍
  一遍重溫,心裏卻空白一片。剛纔有過的繁華,都淡漠得感覺不到了,有過的思緒也凝住了,
  好像心也能被格式化似的。
  雨翔極不忍心動地扭頭看身邊的河道,墓地發現有斑假,定睛一看,驚叫道:“雨!”方
  圓五米裏的人都仰望天,老天不負衆望,雨越織越密,河面上已經是雨點一片,眼前也迷蒙
  得像起了霧。三人編在屋檐下躲雨,身邊擠滿了人。林雨翔貼着一個長發女郎,穿着色彩繽
  紛,還常拿出鏡子來照有沒有被雨破相。身上有股奇香——香得發臭。她貼着一個禿頭男人,
  那纔是貼着,看來上帝也有漏斬的時候。那男人目測年紀該有北大那麽高壽了,但心卻不老,
  常用手理頭髮——恨沒幸存的頭髮理,衹好來回撫摸之,另一隻手不閑着,緊摟住色彩繽紛。
  雨翔情不自禁地往邊上擠,旁人大叫:“哎喲,擠哈啦!”嚇得林雨翔忙立正。還有些人帶了
  傘,在羨慕的眼光裏,撐開傘,感激天氣預報難得竟有報對的時候。
  susan的印象在雨翔腦子裏漸漸模糊了。雨翔甚至快淡忘了她的樣子。猛地想起什麽,
  喊:“完了!”
  瀋羅嚇一跳,問什麽完了。雨翔道:“Susan她沒帶傘,會淋着的。”
   “你別瞎操心了。她又不是小孩子。”羅天誠和瀋溪兒協力完成這話。
  雨中的江南水鄉更風雅別緻。小吃店裏的煙雜伴在雨絲裏輕緩騰空,躲雨的人過意不去,
  衹好買一些做表示。書畫攤上,那些漫着霧氣的畫終於等到意境相似的天氣,不論質量,都
  暢銷了。
  氣溫冷了一大截。那禿頭竭力摟緊女郎以藉溫。林雨翔看着心裏一片迷茫,衹擔心Susan
  會不會冷,很不得衝出去。羅天誠呆滯地發抖,瀋溪兒也緊咬住嘴唇。
  雨翔打消掉了去追Susan的念頭——因為追上也不能做什麽。於是註意着江南的少女。
  由Susan帶起他久藏的欲望後,他對女孩子大起科研興趣,盯着來往的水鄉少女。街上美女
  很少,因為這年頭,每天上一次床的美女比每天上一次街的美女多。舉凡女孩子,略有姿色,
  都在大酒店裏站着;很有姿色,都在大酒店裏睡着;極有姿色,都在大酒店經理懷裏躺着。
  偶有幾個清秀脫俗的,漫步走過,極其文靜。看她一眼,她羞澀地低頭笑,加快步子走過雨
  翔面前——這是上海美女所沒有的。上海的美女走在街上嚮來目不斜視,高傲地衹看前方,
  穿馬路也不例外;上海的男人卻大多目不正視,竭力搜索美女,臉上的肌肉已經被培訓得可
  以不受大腦控製而獨立行動,見到美女就會調出個笑,因為如此的關註,所以,在上海衹聽
  到車子撞老太婆,鮮聞有車子撞上美女。
  林雨翔對他自己關於交通的奇思異想十分得意,習慣地想講給Susan聽,轉頭纔醒悟到
  Susan已經走了,心中一陣空落,失望地嘆氣。
  這雨下了將近一個鐘頭,Susan該在路上了。三人再去遊南湖,湖光微潮裏,三人都沉
  默着。林雨翔似乎和羅天城結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都做得瞻仰對方尊容。
  傍晚已臨,風也加勁地驅趕遊人。三人往回趕的時候,一路上被攔住問是否住店的不斷,
  好不容易走到車上,來時的興奮都不在了,惟剩下疲憊和遺憾。
  馬德保正就地演講,拿着剛買來的小册子介紹小鎮歷史。並說他已收到一個全國徵文大
  賽的邀請,要率社團投稿參加。
  林雨翔尚沒有參賽的意思,羅天誠重歸深沉,什麽 “生命的悲劇意識”之“人生是假,
  平談是真,淡泊名利,落盡繁榮,洗下鉛華”,說得四遭女社員直誇他是劉銳第二,見羅天城
  並無欣喜,再誇劉輸是羅天城第
  林雨翔毫無思想。一張落寞的險消融在夕陽裏。
第二章
  第二章
  回到學校後的幾天,林雨翔的日子過得混混沌沌。在校園裏,果然好幾次看到Susan,
  都是互相一笑,莫大的滿足背後必有莫大的空虛,他對Susan的思戀愈發強烈,連書也不要
  讀了,上課就是癡想。發現成績大退後,又惡補一陣,跟上平均分。
  羅天誠在這方面就比林雨翔先進了,隔幾天就洋洋灑灑寫了一封情書,當然是略保守的,
  卻表達出了心裏的意思:
   Dear
  Susan:
  從周莊回來後,發現一直對你有好感。人
  生得一知己足矣。交往不交。C卻是種痛苦。我
  覺得與你很說得來,世事無常滄桑變化裏,有
  個朋友總是依托。有些甜總是沒人分享,有些
  苦我要自己去嘗,於是想要有個人分擔分享,
  你是最好的選擇。 If you deny me, I've to ac-
  cept the reality and relinoplsh theVtlon,bcause
  that was the impasse of the love.
  Yours誡
  如果你拒絶了我,我也衹好接受現實,我也衹得放手,因為那已
   是愛的盡頭。
  這信寫得文采斐然,尤以一段悲傷深奧的英語為佳。滿以為勝券在握,不料Susan把信
  退了回來,還糾正了語法錯誤,反問一句:“你是年級第二名嗎?”
  收到回音,羅天城氣得要死,憤恨得想把這學校殺剩兩人。Susan對瀋溪兒評論羅天誠
  說這個人在故作深沉,太膚淺,太偽飾,這話傳到羅天誠耳朵裏,他直嘆人世間情為何物,
  直駡自古紅顔多禍水。林雨翔看了暗自高興,慶幸羅天誠這一口沒能咬得動,理論上,應該
  咬鬆動了,待他林雨翔去咬第二日,成功率就大了。羅天城全然不知,追一個女孩子好比一
  個不善射的人放箭,一般來說第一箭都會脫靶。等到脫靶有了經驗,纔會慢慢有點感覺,他
  放一歪箭就放棄了,衹怪靶子沒放正。不過,這一箭也歪得離譜,竟中了另一塊靶——一個
  低一級的小女生仰慕羅天誠的哲學思想,給羅天誠寫了一封信,那信像是失足掉進過蜜缸裏,
  甜得發膩,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現在的女孩子聰明,追求某個人時都用親情作掩
  護,如此一來,嵌在友情和愛情之間,進退自如。羅天城從沒有過妹妹,被幾聲哥哥一叫,
  仿佛貓聽見敲碗聲,耳根一竪,一搖三晃地被吸引過去。那女孩子也算是瞎了眼,為哲學而
  獻身,跟羅天誠好得炸都難炸開。
  那女孩有Susan的影子,一頭飄逸的長發,可人的笑靨,秀美的臉蛋。一個男子失戀以
  後,要麽自殺,要麽再戀一次愛,而第二次找對象的要求往往相近於第一個,這種心理是微
  妙的,比如一樣東西吃得正香,突然被人搶掉,自然要千方百計再想找口味相近的——這個
  邏輯衹適用於女方背叛或對其追求未果。若兩人彼此再無感情,便不存在這種“影子戀愛”,
  越吃越臭的東西是不必再吃一遍的。
  羅天誠的想法林雨翔不得而知,他衹知道羅天誠退出了,林雨翔也頓時鬆懈了,賽跑衹
  剩下他一個人,~切都衹是個時間問題,無須擔心奪不到冠軍。他衹是依然在路遇時對susan
  笑笑。一切從慢。
  文學社那裏,馬德保正在催稿。去周莊前幾天,馬德保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署名不凡,
  是中國文化研究中心的當代文學研究組。公章清晰,馬德保深信不會有詐。信的正文說什麽
  “貴校文學成績顯赫,名聲在外。本研究中心近日正舉行全國中學生徵文大賽,規模之宏,
  史無前例,各大報刊均有報道。貴校育纔有方,誠望不吝賜稿,不勝感激。本次大賽組委會
  邀全國著名作傢xxx,xxx,xxxx,著名學者xxx,xxX,XXX組成評委會,以示水平。參賽作
  文需附兩元初審費,一旦初審通過,立即通知學校。本大賽不含商業性。
  落款是馬巨雄。馬德保將這封信看了好幾遍,尤為感動的是上面的字均是手寫體,足以
  見得那研究中心對學校的重視。馬德保自己也想不到這學校名氣竟有那麽大,果真是‘名聲
  在外”,看來名氣就仿佛後腦勺的頭髮,本人是看不見的,旁人卻一目瞭然。
  那研究中心遠在北京,首府的機構一定不會是假,至於兩元的初審費,也是理所應該的。
  那麽多全國著名而馬德保不知名的專傢,吃喝拉撒的費用全由研究中心承擔也太難為他們了。
  市場經濟,兩元小錢,一包泡面而已。況且負責人是馬德保的本傢,那名字也起得氣魄非凡,
  是馬傢一大驕傲。
  馬德保下了决心要率文學社參加,周莊之遊也是為此作準備。衆多的社員裏,馬德保最
  看好林雨翔、羅天誠和瀋溪兒。這三人都筆鋒不凡,林雨翔善引用古文——那是被逼的,林
  雨翔不得不捧一本《古漢語詞典》牽強引用,比如作文裏“我用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痛人骨
  髓”,別人可以這麽寫,林雨翔迫於顔面,衹能查典後寫成:“我用《史記·平原君列傳》
  毛先生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像《戰國策·燕策三》那樣的痛入骨髓。”馬德保誇他美文無敵,
  他也得意地拿回傢給林父看,被父親駡一頓。羅天誠就更不必說,深沉蓋世,用起成語來動
  物亂飛,很討馬德保歡心。瀋溪兒的驕文作得很有馬德保風格,自己當然沒有不喜歡自己的
  道理。
  瀋溪兒做事認真,而且驕文已經寫得心靈手巧,筆到詞來,很快交了比賽徵文和兩元的
  初審費。羅天誠恨記敘文裏用不上他的哲學,拖着沒交。林雨翔更慢,要邊翻詞典邊寫,苦
  不堪言,文章裏一股酸味。
  馬德保像討命,跟在林羅屁股後面催。羅天誠的小妹替大哥着急,說叫他暫時莫用他本
  人的哲理,因為中國人嚮來看不起沒名氣的人的話,開玩笑說在中國,沒名氣的人說的話是
  臭屁,有名氣的人放的屁是名言。羅天誠崇拜不已,馬上把自己的話前面套什麽“海德格爾
  說”、“叔本華寫”、“孔德告訴我們”,不日完成,交給馬德保。馬德保自作主張,給孔德換了
  國籍,說他是孔子的兒子,害得孔鯉失去父親。羅天誠暗笑不語,回來後就宣揚說馬德保像
  林雨翔一樣無知。馬德保自己想想不對,一查資料,臉紅難當,上課時糾正了自己的錯誤,
  大發議論,說孔德是法國的。孔德被遣送回國後,馬德保為飾無知,說什麽孔子在英文裏是
  獨有一詞的,叫“CnfuSlllS。
  下面好事的人問那麽老子呢?
  馬德保衹好硬着頭皮拼“老子”,先拼出一個 l。z,不幸被一個國傢先用了,又想到1ch
  和lse,可惜都不成立,直惋惜讀音怎麽這麽樣。後來學生自己玩,墨子放棄了兼愛胸懷,
  改去信奉毛澤東主義了(Maoist)。
  馬德保由無知變成有知,於是。無知者推留下林雨翔一個。林雨翔實在寫不出,想放棄,
  馬德保不許,林雨翔衹好抄文章,把一本介紹周在美麗的書裏的內容打亂掉,再裝配起來,
  附兩元給了馬德保。
  文學社的組稿工作將近尾聲,馬德保共催生出二十餘篇質量參差不齊的稿子,寄給了馬
  巨雄。一周後,馬德保按信被告之,他已榮獲組織推薦奬,得奬狀一張;學生的作文正在初
  審之中。
  林雨翔對文學社越來越失去興趣,失去的那部分興趣全部轉在Susan賬上。他看着羅天
  誠和他小妹就眼紅。那小妹妹有了羅天誠,如獲至寶,每天都來找羅天誠談心,那兩人的心
  碩大,談半天都談不完,可見愛情的副産品就是廢話。
  班裏同學都盤問羅天誠哪裏騙來這純情小妞,羅天誠說:‘俄哪是騙,是她自己送上門
  的。”
   “不可能的,就你這樣子——”
   “還有還有,你有沒有告訴她說你患過肝炎,會傳染人的。”
   “她不會計較的!”羅天誠斬釘截鐵地說。
   “你問了再說,人傢女孩子最怕你有病了,你一說,她逃都來不及呢!”旁人說。
  羅天誠這纔想到要糾正班裏人的認識錯誤,說: “我和我妹又沒什麽關係,兄妹關係
  而已,你們想得太復雜了,沒那回事。”
  這話出去就遭追堵,四面八方的證據涌過來:“喲,你別吹了,我們都看見了,你們多親
  熱!”
   “如膠似漆!”
  “我還看見你和她一起散步,靠得簡直是那——東北,你來說——”
  “我說,是賊近啊!”
   “賊近!”
   “賊近!”
   “賊近!”
  羅天城始料未及班友都是語言專傢,一大堆警句預備要出來反駁。
  班上人繼續刺傷羅天誠。他們仿佛都是打手出身,知道一個人被接得半死不活時,那人
  反抗起來愈猛,解决方法就是打死他再說——
   “我還看見你和她一起在外面吃飯呢!”
   “我也看見了。”
   “周六在大橋上!”
  “禮拜天去郊遊了!”
  羅天誠不會想到,他的行蹤雖自詡詭密,但還是逃不過偵察。中國人的底子裏有窺探的
  成分,在本上由於這方面人才大多,顯露不出才華,一出國興許就推他獨尊了,這就是為什
  麽有的中國人一跑到外國回來就成了間諜。也難怪中國有名言“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戰時,
  雪亮的眼睛用來發現敵人;和平年代,就改為探人隱私了。羅天誠秘密被挖掉了,叫:“你們
  不可以跟蹤我的!”
   “喲,大哲人,誰跟蹤你,吃飽了沒事幹。是不小心撞見的,晦氣!想躲都躲不掉!”
  羅天誠等放學後又和小妹一起走,由於早上大受驚嚇,此刻覺得身邊都是眼睛,衹好迂
  回進軍。路上說:“小妹啊,你知道嗎,我剛同字都劃_。”
  她問知道什麽。
  羅天誠支吾說那個。
  她談談說:“你很在乎那些話嗎?”
  羅天誠忙說:“在乎這些幹什麽!”
  小妹欣然笑了。適當地撒~些說是十分必要的,羅天誠深知這條至理名言,他和小妹的
  交往都是用謊來織成的,什麽“年少早慧博覽群書”,“文武雙全球技高超”,撒得自己都沒知
  覺了,萬一偶爾跳出一句實話,反倒有破成的恐慌。
  那女孩信了這話,問:“是啊,你是我哥哥嘛。”越笨的女孩子越惹人愛,羅天城正因為
  她的順從而對她喜歡得難割難捨。說:“別去管別人怎麽說。”
  小妹快活一笑,手甩在身後,撒嬌說:“聽說你喜歡過~個很根根很漂亮的女孩子,是嗎?
  不準騙我喚!”
  羅天誠的驚訝在肚子裏亂作一團,臉上神色不變,想說實話。突然想到女孩子愛吃陳年
  老醋,嚇得不敢說,搪塞着:“聽人傢鬍說。”
   “是的,她叫Susan——肯定是真的,你騙我!”女孩子略怒道。
  羅天誠行騙多年,這次遭了失敗,馬上放事新編,說:“你說的這事是有的——不是我喜
  歡她,是她喜歡我,她很仰慕我的——你知道什麽意思,然後我,不,是她寫了一封信給我,
  我當然理智地拒絶了,但我怕傷她太深,又寫了一封道歉的信,她碰人就說是她甩了我。哎,
  女孩子,虛榮一點,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也不打算解釋,忍着算了。”說完對自己的虛構誇大
  才華崇拜萬分。新聞界一顆新星正冉冉升起。
  羅天誠有做忍者的風度,她小妹卻沒有,義憤填膺地說要報仇。羅天誠怕事情宣揚出去
  難以收場,感化小妹,說忍是一種美德。小妹被說通,便擁有了那美德。
  兩人走到橋上。那橋是建國後就造的,跨了小鎮的一條大江,湊合着能稱大橋。大橋已
  到不惑之年,其實是不獲之年,難得能獲得維護保留,惟摔得讓人踏在上面不敢打嚏。橋上
  車少而人多,皆是戀人,都從容地面對死亡。這天夕陽極濃,映得人臉上紅彤彤的,羅天誠
  和小妹在橋上大談生老病死。羅天誠是從佛門裏逃出來的,知道這是所謂“四苦”,說:“這
  些其實都無所謂,我打算四十歲後隱居,平淡纔是真。”
  女孩道:“我最怕生病了,要打針的!”
  羅天城繼續闡述觀點:“一個人活着,紅塵未去一場空,到他死時,什麽——”突然頓住,
  回憶這話是否對小妹說過,回憶不出,衹好打住。
  女孩不催他說,嬌噴道:“呀,我最怕死了!會很痛很痛的。”
  羅天誠轉頭望着小妹興奮的臉,覺得愈發美麗,眼睛裏滿是期待。漫天的紅霞使勁給兩
  人增添氣氛。羅天誠不說話了,産生一種欲吻的衝動。上帝給人嘴巴是用來吃飯的,但嘴唇
  肯定是用來接吻的。那女孩的雙唇微抿着,紅潤有光,仿佛在勾引羅天誠的嘴唇。羅天誠的
  唇意志不堅定,决心不辜負上帝的精心設計,便調動起舌頭暗地裏潤了一下。他註視小妹,
  感到她一副欲醉的樣子,膽更大了,側身把頭探過去。
  本是很單純的四片嘴唇碰一下,不足以說明什麽。人非要把它看成愛的象徵,無論以前
  是什麽關係,衹要四唇相遇,就成一對情人。這關係羅天誠和他小妹誰也否認不了。羅天誠
  吻上了痛,逢人就宣揚吻感,其實那沒什麽,每個人一天裏大部分時間都在接吻——自吻。
  在學校裏,一個接過吻的男生的身價會大增,而被吻的女生則身價大跌。那女孩氣籲籲
  地責問羅天誠幹嗎要說出去,羅天誠一臉逼真的詫異讓聽他說的人也大吃一驚。有個人偷偷
  告訴那女孩,她氣極難耐,找到羅天誠大吵一架,羅天誠這纔知道他的小妹有這個特長。
  羅天誠愈發覺得那女孩沒意思,一來她喜歡的衹是哲學,卻不喜歡羅天誠這類哲學家—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一個愛吃蘋果的人,沒有規定非要讓他也喜歡吃蘋果樹。而且她喜歡
  哲學,但不喜歡談哲學,羅天誠覺得她太膚淺,空有一張臉蛋,沒有Susan的內涵。男人挑
  女友絶不會像買菜那麽隨便,恨世上沒有人匯集了西施的面容,夢露的身材,林激因的氣質,
  雅典娜的智慧——不對,雅典娜的智慧是要不得的,哪個女孩子有了這種智慧,男人耍的一
  切花格都沒用了。
  小妹最後還是擁有了半個雅典娜的智慧,决意和羅天誠分手。羅天誠也爽氣,安慰道歉
  幾句,放手比放屁還快。
  開頭幾天,羅天誠覺得不適應,但羅天誠比林雨翔有學習欲望,捧書讀了幾天,適應期
  過去後,又覺得還是一個人簡單一點好。
  那小妹倒是真的像隱居了,偶爾有重見天日的時候,那時的她沉默冷峻得怕人。和羅天
  誠不慎撞見也像陌路一樣,目不斜視。
  林雨翔就太平多了。他的愛意就像原生動物的偽足,隨處可以萌生,隨時又可以收回到
  身體內。操控自如的快樂是羅天誠所沒有的。
  林雨翔另一方面被逼在抓學業,傢裏的作業每天都要做到半夜,白天在學校裏接受素質
  教育,晚上在傢裏大搞應試教育。人的精力一少,愛意就少。林雨翔寧願這樣按兵不動。
  文學社這裏,林雨翔已經逃了幾次。上回那篇參加全國徵文比賽的大作已經湊出了交了
  上去,杏無音訊。
  一天他收到他表哥的信。他大哥現就讀於一所名牌大學中文係,高二時,他就把唐寅的
  招牌搶掉,自封 “江南第一大風流才子”,自誇“妙文無人可及,才華無與倫比”。高考如
  有神助,竟進了一所許多高中生看了都會垂涎的高校。進中文係後狂傲自詡是中國第一文章
  巨人,結果發現係裏的其他人更狂做,“第一”都排不上名次,那裏都從負數開始數了。和他
  同一寢室的一位“詩仙”,狂做有方,詩才橫溢,在床頭貼一幅自勉,寫道“文思如尿崩,誰
  與我爭峰”,嚇得衆生俯首認輸。這自勉在中文係被傳為佳話,很不能推為本係口號。中文係
  在大學裏是頗被看不起的,同是語言類,外文係的就吃香多了。但那自勉給中文係爭了臉,
  一次一個自詡“無所不譯”的外文係高材生參觀中文係寢室,硬是被這自勉裏的“尿崩”給
  卡住了,尋遍所學詞彙,仍不得其解,嘆中文的豐富。衹好根據意義,硬譯成 “ Fail to corn。
  d the urethra by self then unnate for a longtime”,顯冗長纍贅,倒是中文係的學生,
  不請英語,但根據“海裏”一詞,生造出一個“se- wring”,引得外文係自嘆弗如。值得林
  雨翔自豪的是,那“sea-wring”就是他大哥發明的。
  這些奇聞軼事自然是林大哥親口告訴的,真假難辨。林大哥在中文係學習兩年,最大的
  體會是現在搞文學的,又狂又黃,黃是沒有辦法的,黃種人嘛,哪有不黃的道理。最要命的
  是狂,知識是無止境的,狂語也是無止境的,一堆狂人湊一起就完了,各自賣狂,都說什麽:
  “曹聚仁是誰?我呸!不及老子一根汗毛!”“陳寅格算個鳥?還不是多識幾個字,有本才子
  的學識嗎?”“我念初一時,讀的書就比錢鐘書多!”林大哥小狂見大狂,功力不夠,隱退下
  來細讀書,倒頗得教授賞識。林雨翔前兩年念書時,和他大哥每兩個禮拜通一次信;上了畢
  業班後,他大哥終於有了女朋友,據說可愛不凡,長得像範曉受,所以他大哥疼愛有加,把
  讀書的精力放在讀女人身上——這是女人像書的另一個原因。歷來博學之人,大多奇醜。要
  不是實在沒有女孩子問津,誰會靜下 心來讀書。
  林大哥的相貌距奇醜僅一步之遙。那範曉受仰慕他的才華,忽略外表,和林大哥廝守。
  他高興之餘把這事告訴了林雨翔,林雨翔把這事告訴了自己父母。林父林母驚奇得像看見滯
  銷貨被賣出去了,紛紛貢獻智慧,寫信過去提建議。林父還童心大發,一句話道破了男人的
  心聲,說“抓住時機,主動出臺,煮完生米,就是勝利”。他從事編輯工作數十年,從沒寫出
  這麽像樣的文章,喜不自禁,很不能發表出去。
  林雨翔的大哥顯然不喜歡內政被干涉,收到林父林母信後很是不滿,責問林雨翔,雨翔
  道歉說不是有心,表哥從此便無信過來。
  這次意外來信內容如下:
  小弟:
  大哥近日十分忙碌,前些日子添色過度,
  學習脫節,正拼命科學分呢。大學裏的人都特
  別做,中文係為甚。大哥本想復印他人筆記,
  不料每人之想法與大哥不議而同也!偌大班級,
  無人記錄,衹好由大傢硬着頭皮嚮教授藉之。
  不知小弟生活如何?大學裏輕鬆無比,本大
  學中文係裏一男對十女,政男士非常暢銷,如
  今供不應求,不知小弟有意緩解鐵?嗚呼!玩笑
  而已!小弟尚在求學階段,萬不可思之!花如白
  居易者,大學裏放眼皆是,待小弟考取大學,便可知,大學美女如我國浩瀚書林,享用
  不盡十也!得一女相伴是人生之快樂也——
  大哥泡妞成績卓著,每逢休息,便與你的“魔女大嫂”進舞廳編夠不已,舞廳裏情人驕
  閱,唯你大哥大嫂”一對郎纔女貌,奪目萬分。舞畢即看電影,生活幸福。人皆誇你大嫂溫
  婉阿娜,可見其美貌。
  好了,說正事。你快要中考了,這是一件大事,你一定要好好地讀書,在此一舉了,如
  果你進不了好的學校,那你的一生算是:完了。現在看文憑不看水平,你真的要加
   油努力了! 如果有什麽不懂,你問大哥,我幫你解答。
   考個好成績!
  江南第一大風流才子
  小弟切記保存此信
  日後可值大錢
  晚11時
   於懷古樓
  林雨翔讀得極纍,那古文怕是古人都看不懂。林雨翔憑兒時碩果僅存的一些記憶,把生
  疏的字譯出來,起初不明白什麽意思,也就真的罷了。但那些古文宛如大多數能致人命的疾
  病,可以長期在林雨翔身體裏潛伏,靜候發作。林雨翔是在馬德保的課上發作的,覺得有了
  點破解的思路,取出信仔細看,眼球差點掉下來——是真的,他大哥已經和那‘假宣”幹了
  那事!還洋洋自得以為從此鎖住她的心了。他替他大哥着急,怪他顯然落伍了,九十年代這
  招是沒用的,時下男女之愛莫過是三個階段——吻關係、性關係、然後沒關係,大哥危在旦
  夕!
  林雨翔忙寫信輓救,輓救之餘,還嚮他索詩一首:
  大哥:
  沒有想到你已“越過道德的邊境”,“與
  她”走過愛的禁區,享受幸福的錯覺,誤解了
  快樂的意義。
  小弟不纔,但奉勸你,事值如此,你倆真
  愛已耗去大半,你要謹慎啊!
  你的信真是難懂 Very Much,害我幾乎要查
  字典了。
  我的一個朋友嚮我要宋詞,我嚮她推薦了
  你,你最好速寄幾首詞過來,好讓我炫耀。
  我復習得很苦,用你們北方的話來說,是
  “殘苦”,苦啊!成績還好,你可以放·c。
  祝你們情投意合。
  選途寄飼。否則……
  表哥看到信,嚇了一跳,想這小子古文基礎果然了得,這麽艱深的內容都破譯出來了,
  恨自己一時興起,把這樣的機密寫了上去。
  信一來一去的幾個星期裏,雨翔表哥已經和“曉受”沒了關係。那幾天裏,他大哥的足
  跡遍布了大學裏有啤酒喝的地方。分了手不喝酒,好比大完便不擦屁股,算不得功德圓滿,
  醉過後醒來,纔算戀情真正消逝的標志。
  雨翔表哥是個堅強的男人,這類男人失戀的悲傷仿佛歐美發達國傢的尖端産品,衹內銷
  而不出口。他把哀愁放在肚子裏,等胃酸把那些大悲化小,小悲化無。剛剛化掉一半,收到
  表弟的信,觸景傷情,喝了三瓶啤酒,醉倒在校園裏,第二天陽光明媚,醒來就有佳句——
  今朝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可惜被人先他一千多年用掉了。
  他惦着結表弟寫詩,不為親情,是給那“否則……”嚇的。佩服自己的弟弟敲詐有方,
  不敢怠慢。
  所幸林雨翔敲詐的是詩詞而不是錢。對文人而言,最缺少的是錢而最不值錢的便是詩詞,
  平日寫了都沒人看,如今不寫都有人預定,敲詐全當是約稿,何樂不為?
  雨翔表哥立即端坐構思,不料這靈感仿佛是公共汽車,用不着它時衹見路上一輛接一輛,
  等到真想乘了,守候半天連影子都不見。無奈翻出以前聽課時的筆記本,上面的東西都不符
  合意境,像四言絶句“XX大學,星光難躁,走近一看,破破爛爛,十個老師,九個笨蛋,還
  有一個,精神錯亂”,還有現代詩:
  夜的女人在狂奔
  裸露着天空的身子
  在莫名的
  棋盤裏
  方格做的跳躍在我的
   視野
  這詩曾受到係裏才子的好評。那才子看多了現代派的東西,凡看不懂的都贊不絶口,現
  任校詩刊的主編。便可憐了那些詩人,寫詩要翻字典。翻到什麽詞就用上去,還要拖個人充
  當白居易的老框,衹是那老擔的功效相反,專負責聽不懂,詩人一寫出一首大衆都不懂的詩
  就狂奔去詩社交差。才子也寫詩,詩傾天下:
  放層的上帝撤出一包雪
  香煙和電熨鬥在屁裏抱成一團地
  科抖科
  之平者也
  是凱撒這個課奪者
  用鞋帶
  和肚濟眼
   說的謊
   呀!
  我摔跤。
   這些詩引得慕名的女生紛紛來請教,雨翔表哥也擠在裏面聆聽教誨,回來後就在筆記
  本上仿了那首現代詩,但才子畢竟是才子,寫文章有羅素的風采,別人要學都學不像。
  雨翔表哥咬筆尋思半天,還是功力不夠;女孩子要詩,那詩一定要是情詩,情詩的最高
  境界就是愛意要仿佛河裏的遊魚,捉摸不定,若隱若現;象徵手法的運用要如同剋林頓的誹
  聞一樣層出不窮。最後給人的感覺是看了等於沒看但沒看卻不等於看了。這纔是情詩觀止。
  這類詩詞往往衹有女孩子寫得出來,所以雨翔表哥不得不去央求係裏的纔女。那纔女惡
  醜——史上大多才女都醜。因為上帝“從不偏襢”,據說給你此就不給你彼,所以女人有了身
  材就沒了文才,有了文才就沒了身材。
  大學裏受人歡迎的文學巨作多數出現在課桌上和墻壁上,真正紙上的文學除情書外是沒
  人要看的。那纔女收到雨翔表哥的文約,又和雨翔表哥共進一頓晚餐,不幸懷春,半夜煮文
  烹字,終於熬出了成品:
  少年遊·忘情
  持到纏綿盡後,願重頭。煙雨迷樓,不問
  此景何處有,除部巫山雲。
  兩心滄桑曾用情,天涼秋更愁。容顔如
  冰,春光難守,退思忘紅豆。
  作完後,雖然覺乎民大亂,但還是十分滿意。文人裏,除同性戀如魏爾倫,異性戀如李
  煤者,還有自戀如這位纔女——自戀者莫過兩種,一種人奇美,別人她都看不上;一種人奇
  醜,別人都看不上她。這兩種都衹好與自己戀愛。纔女屆後者,她越看這詞越覺得好,捨不
  得給人。
  雨翔表哥又請她喝咖啡,那纔女結合中西文學史,悟到自古少有愛情與文學的完美結合,
  思忖再三,終於慷慨獻詩,還附送了一首《蘇幕遮·絶情》
  斷愁緒,空山居,天涯舊病,盡染入秋
  意。緣盡分飛誓不續,時近寒鼕,問他可尋覓2
  緲蒼穹,淡別離,此情已去,願君多回
  憶。我欲孤身走四季,悲恨相續,漠然無耳語。
  兩首詞情凄絶慘,感人肺腑,雨翔表哥從纔女手上得到詩,好比從美女身上取得貞操,
  馬上不留戀地走了。到臭味餐天的男生寢室裏,想到也許分量不夠,又想央人幫忙補兩首詩,
  那“文思如尿崩”的天才最近交桃花運,人都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衹好親自動筆,决定按
  歌詞。男生寢室裏的才子們為了樹立起自己比較帥的信心,聽歌都衹聽趙傳的,手頭有歌詞,
  當然現鈔:
  那年你决定朝北而去
  而我卻必須往南遠行
  你渡過那條治得小河
  而我卻翻越這座高山
  經過多少年一切都無法找回
  你我卻都背着各自的疲憊
  是否該丟掉心中的纍贅
  擦幹這些年的眼淚
  別忘了當年你我的約定
  希望能總有一天再次相聚
  共同分事彼此
  過去的經歷
  那年你堅持往左的路
  而我卻抱定嚮右的。
  你走進那座茫茫城市
  而我卻……
  離別之情凝於筆端。雨翔表哥被感動,再按一首《當初就該愛你》,直豔慕作詞人的才華。
  一並寄去後,心事也全了。那纔女一度邀請他共同探討文學,他嚇得不敢露面,能躲則躲,
  自然,“探討文學”一事被他延宕無期。
  林雨翔其實並沒有要詩的意思,說說而已,寄了信後都忘記了。這些日子越來越難過,
  過一天像是過一季,忙得每天都感覺消瘦了好幾斤。
  突然收到大哥的信,見赫然四首詩詞,驚異無比。仔細~看,覺得略有水平,扔掉嫌可
  惜,以後可以備用,便往抽屜裏一塞,繼續作習題。
  現在的考試好比中國的足球,往往當事人還沒發愁,旁人卻替他們憂心忡忡不已。該努
  力的沒努力,不該努力的卻拼了命地努力。
  林雨翔本人還沒有緊迫的感覺——主觀上沒有,他父母卻緊張得不得了,四面托朋友走
  關係,但朋友到用時方恨少,而且用時不能直截了當得像騎上求愛,必須委婉一通,扯談半
  天,最後主題要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最好能像快熟的餃子,隱隱快露出水面又沉下去。實踐
  這門說話的藝術是很纍的,最後區中鬆了口,說林雨翔質地不錯,才學較高,可以優先降分
  考慮。當然,最終還是要看考試成績的。此時離考試遠得一眼望不到邊。
  林母割愛,放棄一夜麻將,陪雨翔談心——她從報紙上見到在考前要給孩子“母性的溫
  暖”,林父恨不能給,重擔壓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學後去大橋上散心,天高河闊風輕雲淡。橋從東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
  滿了字,雨翔每天欣賞一段,心曠神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到屁眼裏/那裏盡是好空氣/那
  裏——沒靈感了!未完待續/未完待續。還有痛徹心扉的:十年後,此地,再見。讓人懷疑
  是此君刻完後跳下去了。橋尾刻了三個字,以饗大橋,為“情人橋”,有人覺得太露,旁邊又
  刻“日落橋”。雨翔喜歡“日落橋”這個名字,因為它有着舊詩的含蓄。在橋上頂多呆半個鐘
  頭,看着橋兩旁破舊不堪的工廠和閑逸的農捨,還有橋下漠然的流水,空氣中回蕩的汽笛,
  都醉在如血殘陽的餘暉裏。
  回到傢裏就不得安寧。林母愛好廣泛,除麻將外,尤善私人偵察,翻包查櫃,樣樣精通。
  做兒子的嚇得把書包裏大多數東西都放到教室裏——幸好書是最不容易遭偷的東西——所
  以,那書包癟得駭人。
  林母怒道:“怎麽這麽點書!”轉念想到報上說溫柔第一,便把聲音調和得柔軟三分,“快
  考試了,你呀,一點不急。”
  “不急,還有一個學期!”
   “曖!不對!古人說了,一寸光陰一寸金,說的意思是一點點時間一點點——許多的
  錢呢!”幸虧她沒見過羅天誠“烏飛免走”之類的名言,否則要發揮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談心,放鬆你的壓力!”林母這話很深奧,首先,是特地,仿佛搓
  麻將已成職業,關心兒子好比賑災捐款,是額外的奉獻或是被逼無奈的奉獻;其二,談心以
  後,放鬆的衹是壓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當時都沒體會那麽深,但那隱義竟有朝發
  夕至的威力,過了好一會兒,雨翔悟出一層,不滿道: “你連和兒子說話都成了‘特地’
  了?”
   “好了,說不過你。我給你買了一些藥。”
   “藥9’,
   “聽着,這藥要好好吃,是增長智力和記憶力的,大價錢呢!我要搓好幾圈麻將才能
  贏回來!”說着掏出一大瓶藍裝藥丸,說:“看。是美國輝——輝——”
   “輝瑞藥廠!”林雨翔接道。那廠子歪打正着掏出“偉哥”,頓時在世界範圍內名聲大
  振,作為男人,不知道“偉哥”的老傢是種罪過。
   ‘哪字念——”林母遲疑道。
   “‘瑞’啦,拿來我看!”林雨翔不屑於自己母親的荒廢學識,輕衊地接過一看,嚇一
  大跳,赫然是“輝瑞藥廠”,以為輝瑞誤産藥品,正遭封殺,不得不更名改姓。仔細一看,叫:
  “假藥!”
   “盡鬍說,媽媽托朋友買的,怎麽可能是假藥呢?你玩昏了頭吧!”
   “媽,你看,這沒條形碼,這,顔色褪了,這,還有這……”雨翔如數傢珍。經過無
  數次買假以後,他終成識假打假方面的鴻儒。
   “不會的,是時間放長了!你看,裏面有說明書和感謝信呢,你看那感謝信——”林
  母抖出一張回饋單,上面有:
  廣東省潘先生
  輝瑞藥廠的同志,辛苦了!我是一位記憶力不強的人,常常看過就名記過就忘,這種毛
  病使我的朋友都疏遠我,我十分痛苦,為此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突然,天降福音!我從
  一位朋友這裏得知了富含海洋生物DHA的“深海記憶寶”,我抱着試一試的。購買了貴廠的藥
  品兩盒,回去一吃,大約一個療程,果然有效。我現在過目不忘,記憶力較以前有很大的改
  善。一般的文章看兩遍就可以背誦出來。
  感謝貴廠,為我提供了這麽好的藥品,使我重新感受到了暖意,藉此信,嚮貴廠表達我
  的感激之情。願更多的人通過貴廠的藥品而擁有好的記憶力。當今的作文很少有這麽措詞及
  意的了,儘管訛誤百出,但母子倆全然沒有發現,竟半信半疑了。
  林母給兒子倒藥。那藥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習氣,粒粒圓滑無比。要酌量比
  較睏難。林母微傾着藥瓶,手抖幾抖,可那藥雖圓滑,內部居然十分團结,一齊使力憋着不
  出來。
  林母抖纍,動了怒。加大傾角,用力過猛,一串藥飛奔而下,林母補救不及,糾正錯誤
  後,藥已經在桌上四處逃散。林母又氣又心痛,撲桌子上圈住藥丸。《孫子兵法·謀攻篇》
  說要包圍敵人就要有十倍的兵力,“十則圍之”,林母反其道而行,以一圍十,推翻了這理論。
  《孫子兵法·火攻篇》還說將領不能因自己動怒而打仗,又被林母打破,於是,林母徹底擊
  敗這部中國現存最早最具影響力的軍事理論著作。林母小心把藥丸拾起來裝進瓶子裏,留下
  兩粒,囑雨翔吞服。
  那小藥丸看似沉重,一觸到水竟劇烈膨脹,浮在上面。林雨翔沒預料到這突發情況,嗆
  了一口,藥卡在喉嚨口,百咽不下。再咽幾口水,它依舊梗着,引得人胸口慌悶得難受。
  林雨翔在與病魔搏鬥以前,先要經歷與藥的搏鬥。鬥智不行,衹能鬥勇,林雨翔勇猛地
  喝水,終於,正宗的“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雨翔的心胸豁然開闊,駡這藥劣質。
  林母叫他把另一顆也吞了,他嚇得不敢。林母做個預備發怒的動作嚇兒子,雨翔以為母親已
  經發過火,沒有再發的可能性——他不懂得更年期女人的火氣多得像更年期男人的外遇,林
  母大駡一通“我買給你吃,你還不吃,你還氣我,我給你氣死了!”
  林雨翔沒有辦法,賭命再服。幸虧有前一粒開路,把食道撐大了,那粒纔七磕人碰地人
  胃。
  林父這時終於到傢,一臉的疲憊。疲憊是工作性質决定的,作編輯的,其實是在“偏氣”。
  手頭一大堆稿子,相當一部分狗屁不通。碰上一些狗屁通的,往往毫無頭緒,要悉心梳理,
  段落重組。這種發行量不大的報紙又沒人看,還是上頭強要攤派訂閱的,為官的衹有在上厠
  所時看,然後草紙省下許多——不過正好,狗屁報紙擦狗屁股,也算門當戶對。
  這幾天林父心情不好還有原因,那小報上錯別字不斷,原因係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
  儘管編輯都是鐘倩於文字的,但四個人要編好一份發行量四千份的報紙,好比要四衹猴子一
  下吃掉四噸桃子。林父曾嚮領導反映此事,那領導滿口答應從大學裏挑幾個新生力量。可那
  幾個新生力量仿佛關東軍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兒都謝了還是古無人影,衹好再硬着頭皮催,
  領導拍腦門而起,直說:“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筆再敲自己的腦瓜。有修
  養的人都是這樣的,古訓雲“上士以筆殺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文人心軟,林父見堂堂一
  部之長在自我摧殘,連忙說理解領導。領導被理解,保證短時間內人員到位。那領導是搞歷
  史的。歷史傢有關時間的承諾最不可信。說是說“短時間”,可八九百年用他們的話說都是“
  史的瞬間”,由此及彼,後果可料。
  後援者遲遲不見,林父急了,今天跟領導說的時候頂了幾句,那領導對他展開教育,開
  口就仿佛自己已經好幾百歲——“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眼高手低,缺少人員是不利的,但根
  據唯物主義的辯證法,這反而是給你們一個展現才華的機會。年輕人,不能因為自己有一點
  點學問,會寫幾篇小文章就居功自傲,到處抱怨,亂提意見,歷史上,這樣失敗的例子還不
  夠多嗎?你呀……”嚴然是老子洲兒子的口氣。
  林父受委屈,回來就訓兒子不用功。老子出氣,兒子泄氣,林雨翔說:“我反正不用功,
  我不念了!”嚇得父親連忙補救,說口氣太重。
  一頓晚飯吃得死氣沉沉,一傢人都不說話,每個人都專心緻志在調戲自己碗裏的某。
  晚上八點,林母破門進雨翔的房間,雨翔正看漫畫,藏匿不及,被林母擄去。他氣道:
  “你怎麽這麽沒有修養,進來先敲門。”
   “我敲門。我還知道你躲在裏面幹什麽。”嚴林母得意地說。
   “書還我,我藉的。”
   “等考試好了再說吧!那書——”林母本想說“那書等考試後再還,免得也影響那人”,
  可母性畢竟也是自私的,她轉念想萬一那學生成績好了,雨翔要相對退一名。於是恨不能那
  學生看閑書成癡,便說:“把書還給人傢,以後不準亂藉別人的東西,你,也不準讀閑書。”
  林雨翔引證豐富,藉別人的話說:“那,媽,照你這麽說,所謂的正書,乃是過了七月份
  就沒用的書,所謂閑書,乃是~輩子都受用的書。”
   “乃你個頭!你現在衹要給我讀正書,做正題!”林母又要施威。
   “好——好,好,正書,哈——”
  “你這破分數,就是小時候的亂七八糟書看太多的原因!心收不回來!現在讀書幹什麽?
  為了有錢有勢,你不過好的學校,你哪來的錢!你看着,等你大了,你沒錢,連搓麻將都沒
  人讓你搓!”林母從社會形勢分析到本行工作,縝密得無懈可擊。
   “你找我談心——就是談這個?”雨翔失望道。
  林母意猶未盡,說再見還太早,換而不捨說:“還有哪個?這些就夠你努力了!我和你爹
  商量給你請一個傢教,好好給你補課!”
  回房和林父商量補課事宜。林母堅信兒子服用了她托買的益智藥品,定會慧心大增,加
  一個傢教的潤色,十拿九穩可以進好學校。
  林父高論說最好挑一個貫通語數外的老師,一齊補,一來便宜~些,二來可以讓兒子有
  個可依靠的心理,家庭教師永遠衹有一個的話,學生會由專一到專心,挑老師像結婚挑配偶,
  不能多多益善,要認定一個。學光那老師的知識。毛澤東有教誨——守住一個,吃掉一個!
  發表完後得意地笑。
  林母表示反對,因為一個老師學通三門課,那他就好比市面上三合一的洗發膏,功能俱
  全而全不到傢。
  林父咬文嚼字說既然是學通,當然是全部都是最一流的了。
  在這點上兩人勉強達成共識。下一步是具體的聯繫問題。教師不吃香而傢教卻十分熱火,
  可見求授知識這東西就像談戀愛,一拖幾十的就是低賤,而一對一的便是珍貴。珍貴的東西
  當然真貴,一個小時幾十元,基本上與妓女開的是一個價。同是賺錢,教師就比妓女厲害多
  了。妓女賺錢,是因為妓女給了對方快樂;而教師給了對方痛苦,卻照樣收錢,這就是傢教
  的偉大之處。
  因為傢教這麽偉大,吸引得許多渺小的人都來參加到這個行列,所以泥砂俱下,好壞叵
  測。
  林父要挑好的。傢教介紹所裏沒好貨,衹有通過朋友的介紹。林父有一個有過一面之交
  的朋友,他專門組織傢教聯繫生源,從中吃點小回扣,但就那點小回扣,也把他養得白白胖
  胖。他個子高,別人賞給他一個冷飲的名字——白胖高,白胖高的受歡迎程度和時間也與冷
  飲雷同,臨近七月天熱時,請他的人也特別多。林父目光長遠,時下寒鼕早早行動,翻半天
  找出那朋友的電話號碼。白胖高記憶力不佳,林父記得他,他早已不記得林父,衹是含糊地
  “嗯”,經林父循循善誘的啓發,白胖高蒙了歡的記憶終於重見天日,激情澎湃地吹牛: “我
  還當是誰呢!原來是林先生。我實話告訴你,我這裏的老師都是全市最好的,學生絶大部分
  可以進市重點,差一點就是區重點。你把孩子送過來,保管給教得——考試門門優秀!”
  林父心花怒放,當場允諾,定下了時間,補完所有課後一齊算賬。第一門補化學,明天
  開始,從晚六時到九時,在老闆酒吧。
  第二天課上完都已經五點半,橋上已經沒有回落美景,雨翔回傢匆匆吃完飯,然後騎車
  去找老闆酒吧。大街小巷裏尋遍,那老闆酒吧一點沒有老闆愛出風頭的習性,東躲西藏反而
  像賊吧。
  時間逼近六點,雨翔衹好去嚮街頭賣燒餅的花甲老人,那老人在這鎮上住了一輩子,深
  諳地名,以他的職業用語來說,他對這個小鎮情況已經“熟得快要焦掉”。不料他也有纔流的
  時候,回憶良久不知道老闆酒吧在哪裏。雨翔衹好打電話給父親,林父再持那朋友,輾轉幾
  個回合,終於知道“老闆酒吧”乃是個新興的事物,貴庚一個禮拜,尊處馬路旁。
  天色都暗了,黑幕裏探頭出現一顆早熟的星星,映得這夜特別凄涼。涼風肆虐地從雨翔
  衣服上一切有縫的地方灌進去,一包冷氣在身上打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那“老闆酒店”
  終於在燈火昏暗處亮相。
  白胖高白而亮的臉,代替了燈的功能。雨翔尋亮而去,和白胖高熱情切磋:
   “您就是——”
   “你是林雨翔吧?好好好,一副聰明的樣子。好好地補,一定會考取好的學校!”
   “嗅一一一一謝謝——”
   “好了,不說了,進去吧,裏面還有同學,也許你認識呢!”’
  林雨翔遵旨進門,見裏面烏煙瘴氣,一桌人在裏面劃拳喝酒,陪酒小姐手掩住嘴哈哈笑,
  那笑聲穿雲裂石,雨翔衹想當初怎麽就沒循笑而來。
  白胖高手輕輕一揮,說:“輕點,學生還要補課呢!”一桌人顯然和白胖高是摯友,甘為
  祖國的花朵而失聲。白胖高指引而翔進一間小房間。裏面一張圓桌,正襟坐着三個學生,還
  有一個老師,名副其實的“老”師。頑固的性格一覽無遺地寫在臉上,嵌在皺紋裏,真是老
  得啃都啃不動。老師嚴肅說:“坐下。人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白胖高哈腰關門退出。退出一步,發現忘了什麽,推門進來說:“同學們,我來介紹一下
  這位化學老師,他很資深啊,曾經多次參加過上海市中考的出捲工作啊。所以,他應該對這
  東西——比如捲子怎麽出——很有經驗的,真的!”
  老師仍一臉漠然,示意白胖高可以離開了,再攤開書講課。女人愈老聲音愈大,而男人
  反之,老如這位化學老師,聲音細得仿佛春秋時楚靈王章華宮裏美女的腰。講幾句話後更變
  本加厲,已經細成十九世紀俄國上流社會美女的手,純正的“求盈一掬”。那聲音弱不禁風,
  似乎有被人吹一口氣就斷掉的可能。嚇得四個學生不敢喘氣,伸着頭聽。
  努力半天後,學生終於鬆懈了,而且還鬆懈得心安理得——戀愛結束人以“曾經愛過”
  聊以自慰,聽課結束自然有“曾經聽過”的感慨,無奈“有緣無分”,無奈“有氣無聲”,都
  是理由。
  四個人私下開始討論,起先衹是用和化學老師等同的聲音,見老師沒有反應,愈發膽大,
  衹恨骨子裏被中國儒傢思想束縛着,否則便要開一桌麻將。
  老師依然在授課給自己聽。雨翔問身旁的威武男生:“喂,你叫什麽名字?”
  男生氣壯山河道:“梁樣君。”
  “娘子軍?”
   “是梁——這麽寫,你看着。”梁樣君在雪白的草稿紙上塗道。
   “不對,是念‘鋅’吧?”雨翔誤說。可見化學果然與日常生活有着密切關係。
  梁樣君挖苦:“喲,你語文不及格吧,連這字都會念錯。”其實名字裏有罕用字也是那人
  的一大優勢,逢人傢不懂,他便有了諄諄教誨的機會。林雨翔是這方面的直接受害人,臉紅
  耳赤地不知所措。
  梁樣君標上拼音,說:“這麽念,懂破?”
   “我——我是不小心一下子看錯了。”林雨翔尷尬地笑着說。
   “你的語文很差吧?”梁樣君推論。
   “哪能呢!”雨翔激動得要捶桌子,“我的語文成績、是全校——”說着停下來,賊視
  幾眼另外兩人胸前的校徽,還好都是外鎮慕名而來的,不知道底細,於是放聲說,“是全校數
  一數二的好!”
   “是嗎?我怎麽沒聽說你;叫什麽?嗅——林雨翔的大名?”
  林雨翔一身冷汗,怪自己忘了看梁碎君的校徽,又暗暗想怎麽人一逢到畢業班,新人像
  春天的小苗般紛紛破土而出。
  小苗繼續說:“恐怕你在吹牛吧!”
   “我沒!衹是我最近在轉攻理科——看,這不是在補化學嗎?晦!那老師水平真破!”
  梁樣君中了計,受到最後一句誘惑,轉業攻擊化學老師:“是啊,我爸花了這麽多錢要人
  介紹的什麽‘補課專傢’,爛得不像樣子,但我爸錢多,無所謂。弄不好今年還要留一級呢!”
  雨翔驚詫地問:“還要——留了你是說……”
  梁樣君引以為榮說:“我大前年留了一級呢!媽的,考差點嘛,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我爸
  有的是錢,我讀書做什麽?讀書就為錢,我現在目的達到了,還讀個屁書?”
  林雨翔聽了,恨不得要把自己母親引薦給梁樣君,他倆倒有共同語言。
  梁摔君再說:“衹要初中畢業,我就可以進重點高中,不是瞎說的,給他十萬二十萬,那
  校長老師還會恭敬得——衹差沒有列隊歡迎了,哈。”
  林雨翔正接受新思想,聽得眼都不眨。
  梁樣君說:“你想,什麽什麽主義,什麽什麽思想,都是騙人的,誰有錢,是真的。你有
  錢,什麽東西都會送上門來,妞更別說,不要太多嗅!”
   “是嗎?你有經驗?”林雨翔小心地插話。
   “廢話!努,我告訴你,我對這東西的研究可深了!在戀愛方面,全鎮沒人可以和我,
  啊,那個詞叫什麽, ‘比美’是吧?”
  林雨翔嚴肅糾正道:“是媲美。”心裏舒服了很多。
   “管他,總之,老子第一!”
   “是嗎,你說說看!我可要拜你為師呢!”
  梁樣君常用這些話來震人,可惜被震的人極少,以往每每說起,別人都不屑地說:“這又
  不會考試,你研究了有屁用。”所以每次都恨不得求別人收他為師,這次行騙有了成果,忙不
  迭道:“一句話,女人最喜歡兩
  梁樣君又侃侃而談,不去當老師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說,你最主要的呢,還是寫情書。
  女的最喜歡那玩意兒,尤其是第一封,最主要!”
  “是嗎?”
  “屁話,當然是,你最好呢,要仿造什麽唐詩宋詞,女人最喜歡!”梁摔君理骼道。
   “嗅,那該怎麽寫呢?”
  “告訴你,其實女人第一眼喜歡的是纔,男人有纔,她吹牛纔會有本錢,然後呢,要發
  展,等到兩個人親熱得男人叫她叫‘寶貝’了,她就把‘寶’字留着,而那個‘貝’呢,送
  給你的‘纔’,她就愛‘財’了。”說完自己也驚奇不已。《說文解字》擺在梁樣君面前,真是
  相形見拙了。但他解字有功,卻沒回答林雨翔。沒當老師的梁樣君竟已染上無底下大多數老
  師的毛病。
  林雨翔嘆服得自己問了什麽都忘了,直誇:“說得有道理!”
  梁樣君這時纔想起,說:“懊,你剛纔問我怎麽寫是吧?這太簡單了。我告訴你,最主要
  呢要體現文才,多用些什麽‘春花秋月風花雪月’的,寫得浪漫一些,人傢自然喜歡!”
  上完理論課,梁樣君攤開筆記本,展示他的思想火花,上面盡是些情詩。古今協作中美
  合壁:
  My bVV:
  美人捲珠簾,深坐平娥眉。我凝視驚嘆
  眼,見到一種異常的美。 悠悠
  愛恨之間,我的心永遠不變,縱使滄海桑田,追逐
  你到夫邊。我不在乎昨天,我無所謂明天。拋開
  世間一切,惟獨對你想念。
  雨翔覺得這詩比他大哥的“退思忘紅豆”好多了,淺顯易懂,奉承說:“這詩好!通俗!”
  “什麽呀!這是落伍的,最好的詩是半明不白的,知道了嗎?”梁樣君的觀點基本雷同
  於雨翔表哥,可見雨翔表哥白活了四年。
   “晤,原來這樣!是誰教你的,那——你會有崇敬的人吧?”
   “崇拜的人?我——我衹崇拜我。”梁排君氣憤地恨不得跟在尼采後面大喊“打倒偶像”,
  聲音猛提一階,說:“老子沒有要敬佩的人,我有的是錢。
  這話聲音太響,化學老師為自己的話汗顔,終於加力說:“同學們不要吵!”這句話像從
  天而降,嚇得四周一片寂靜。然後他又低聲埋頭講化學。四個學生稍認真地聽着,聽得出來,
  這化學老師一定是文人出身,說話尤廢,仿佛奧匈帝國扔的炸彈,雖多卻無一擊中要害,
  聽他在說什麽“化學的大傢門捷列夫的學習化學方法”,無邊無垠的卻掃了四人的興,又各顧
  着談話。
  梁樣君又問:“林兄,你是不是也有那個呢?”
   “噎——沒有沒有——”林雨翔說這話的本意是要讓梁律君好奇地追問,好讓自己有
  夠大的面子說心事,不料語氣過分逼真,梁樣君擺手說:“算了,我不問你了。”
   “其實——也——我也算了!”雨翔說。
  梁檸君自豪地說:“你啊,我看你這麽羞澀,這事你苦了!我給你挑吧。”
  雨翔以為梁樣君果然信望卓著,親自送選,理當不勝感激,然而目標已有一個,中途更
  換,人自會有罪惡感,忍痛推辭:“不必不必了。”
  梁律君聽到這話,心裏暗暗噓一口氣,想大幸林雨翔這小於害羞地不要,否則要害苦自
  己了。說出來的話也釋掉了重負,輕裝如遠征軍隊,幽幽在小房間裏飄蕩:“也好!自己挑好!”
  化學老師拋棄門捷列夫,瞪他一眼。又捨不得地重拾起來再講。
  待到九點,四個人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昏然欲睡。化學老師完成任務,捲起書往液窩裏
  一夾,頭也不回走了。白胖高進來問:“效果怎麽樣?”
   “好——”四人起哄。
  “好就好,我請的老師都是,那——是水平一流的。這個禮拜五再來補英語,是個大學
  的研究生,英語八級。”
  兩個女生跳起來問:“帥不帥!哇,很有才華吧!”
  白胖高懂得連續劇裏每集最後要留個懸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說:“到時你們看了就知道
  了!”那兩衹跳蚤高興地拍手說:“我一定要來!”
  夜很深了。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連結起來。最遠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輾轉難眠——梁樣君灌授的知識實在太多了,難以消化。衹好把妥善保存的
  復審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窩來寫情書。無奈,愛情的力量雖然是偉大的,但
  大力上卻也不見得耐寒。雨翔的靈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訴肉體跳不得。
  權衡以後,雨翔决定在床上寫。因為學者相信,一切純美愛情的結束是在床上,如果真
  是這樣,那麽若能又在床上開始的話,也算是一種善始善終的首尾呼應。
  給一個人寫第一封情書的感覺好比小孩子捉田雞,遠遠聽見此起彼伏的叫聲,走近一看,
  要麽沒有了,要麽都撲通跳到水裏。好不容易看見有衹伏在路邊,剛要拍下去,那田雞竟有
  聖人的先知,剎那間逃掉了。雨翔動筆前覺得靈感糾結,話多得寫不完,真要動筆了,又决
  定不了哪幾句話作先頭部隊,哪幾句話起過渡作用,患得患失。靈感捉也捉不住,調皮地逃
  遁着。
  咬筆苦思,想應該試用“文學的多樣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還是詩,含蓄不露纔是
  美。這時他想到了大哥寄來的詩詞,忙下床去翻,終於找出《少年遊》、《蘇幕遮》,體會一下
  意境,想這兩首詞太凄悲,留着待到分手時才能派上大用場。而趙傳的《當年你决定嚮南而
  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當初就該愛你》也嫌露骨。相比之後,覺得第三首尚有發展潛力,
  便提煉出來改造。幾個詞一動,居然意境大變,夠得上情詩的資格:
  是否你將要嚮北運行
  那我便放棄嚮南的决定
  你將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終究抱着跟隨的心
  時光這樣的飛逝
  我們也許沒有相聚的日子
  我願珍惜這一份請
  直到回憶化成灰燼
  願和我一起走嗎
  走過會了卻心中無際的牽挂
  把世上恩怨都拋下
  世事無常中漸漸長大
  和我一起走好嗎
  不要讓思緒在冷風裏掙紮
  跟隨我吧你不會害怕
  一起營造那溫馨的傢
  區區十六行,雨翔寫了一個多鐘頭,中途換了三個韻腳,終於湊成。這首小詩耗盡了他
  的才氣。他感到,寫詩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難怪歷代詩人裏大多都瘦得骨皮相連。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醜。雨翔對這詩越看越喜歡。其實這詩裏的確有一個很妙的地方,寓
  意深刻——它第一節是要跟隨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時普遍的謊話。到第四節,掩飾不住,本
  性露了出來,變成“跟隨我吧”,纔是真正的誠實。
  寫完詩,時間已逾十二點。雨翔幾乎要衝出去投遞掉。心事已經了卻,睡意也不清自到。
  這一覺睡得出奇的甜,夢一個連一個,仿佛以後幾天的夢都給今夜的快樂給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晚起。林母正好歸傢,把兒子叫醒。雨翔醒來後先找情詩,再穿好衣服,
  想昨夜的夢,可夢境全無。做了夢卻回憶不起來的確是一種遺憾,正好比文章發表了收不到
  稿費。
  他匆忙趕到學校,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語,兩人相視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驚慌
  了,昨夜的勇氣消失無蹤。快快走進教室,奇怪怎麽勇氣的壽命這麽短,好像天下最大的勇
  氣都仿佛曇花,衹在夜裏短暫地開放。思索了好久,還是不敢送,放在書包裏,以觀後效。
  由於睡眠的不足,林雨翔上課都在睡覺。被英語老師發現一一次,問個題目為難地,雨翔爽
  朗的一個“atanon”,硬把英語老師的問題給悶了回去——那英語老師最近也在進修,睡得也
  晚,沒來得及備課,問題都是隨機問的,問出口自己也不記得了,衹好連連對雨翔說:
  “Nothing嗎, Nothing吧, Sitdown, please sitdown, don` tsleeP。”林雨翔沒聽到
  他的“Don’t sleep”就犯了睏,又埋頭睡。
  文學社那裏沒有大動靜,徵文比賽的結果還沒下來。馬德保癡心地守候,還樂顛顛道:
  “他們評選得慢,足以見得參加人數的多,水平的高。”騙得一幫衹具備作傢的文筆而尚沒練
  就作傢的狡猾的學生都信以為真。
  每周的課也上得乏味。馬德保講課衹會抱時間而不會拖內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學史,
  他花了一個月四節課就統統消滅。沒課可上,衹好介紹作傢的生平事跡,去藉了一本作傢成
  名史。偏偏那本書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體未來主義《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的宣言,字裏行
  間給大作傢打耳光,馬德保念了也心虛,像什麽“郭沫若到後來變成一隻黨喇叭,大肆寫‘畝
  産糧食幾萬斤’的惡心詩句,這種人不值得中國人記住”,言下之急是要外國人記住。還有“卡
  夫卡這人不僅病態,而且白癡,不會寫文章,沒有頭腦。《變形記》裏格裏高爾·薩姆沙變成
  甲蟲後怎麽自己反不會驚訝呢?這是他笨的體現。德國人要忘記他!”馬德保讀着自己覺得不
  妥,不敢再念。見書扉頁上三行大字:“不喜歡魯迅,你是白癡;不喜歡馬裏內蒂,你是笨蛋;
  不喜歡我——你老得沒藥救了。”
  馬德保不認識墨索裏尼鐘愛的馬裏內蒂,對他當然也沒了好感,往下讀到第三條,嚇得
  發怵,以為自己老得沒藥可救了。不過“老”確是無藥可救的。
  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規的《中國作傢傳》,給前幾個人平反,但是先入為主,學生的思想
  頑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講郭沫若是壞蛋,卡夫卡是白癡,幸虧現在更多的學生沒聽說過這兩
  人的名字。
  這天馬德保講許地山的散文,並把他自己的奉獻出來以比較,好讓許地山文章裏不成熟
  的地方現身。學生毫無興趣,自於自的。馬德保最後自豪地說他的上册散文集已經銷售餐盡,
  即將再印。學生單純,不會想到其實是贈送蹈盡,都放下手裏的活嚮馬老師祝賀。馬德保說
  他將出版個人第二本散文集,暫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說這是帶了濃厚的學術氣息的。
  學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涌上了許多引證用的書名號。連書名都是藉了動力火車的。學生對
  馬德保這本“大後天”的書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補英語。林雨翔英語差,和英國人交流起來衹能問人傢的姓名和性別,
  其它均不夠水平。林父十分看重英語。在給兒子的十年規劃裏,林雨翔將在七年後出國,目
  標極多,但他堅信,最後耶魯、哈佛、東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劍橋、倫敦、
  巴黎、麻省理工、哥倫比亞、莫斯科這十三所世界名大學裏,終有一所會有幸接納他兒子。
  最近林父的涉獵目標也在減少——俄國太冷,拿破侖和希特勒的兵敗,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國
  人而在俄國冷。兒子在溫帶長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況且俄國似乎無論是什麽主義,都和
  窮擺脫不了幹係,所以已經很窮的一些社會主義小國傢不敢學俄國學得更窮,都在嚮中國取
  經。可見去莫斯科大學還不如上北大復旦。林父林母割捨掉了一個目標後,繼續減員。日本
  死剩的軍國主義者常叫囂南京那麽多人不是他們殺的,弄得林父對整個日本也沒了好感、兩
  所日本大學也失去健力。兒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學也不適合,於是衹剩下九所。這九所
  大學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語,所以林父在逼兒子念古文時也逼他學英語。雨翔觸及了中國
  博大精深的文化,愛國情債濃得化不開,對英語産生了排斥,英語成績一直落在後面,補習
  尤是急需。
  林父在兒子臨去前塞給他一支派剋筆,囑他把筆交給白胖高,讓白胖高重點照顧雨翔。
  這次補課不在老闆酒吧,遊擊到了鎮政府裏。纔五點三刻,雨翔到時,政府機關大門敞開,
  裏面卻空無一人。這鎮上的機關工作人員幹什麽事都慢,惟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
  五點半的鈴仿佛是空襲警報,可以讓一機關浩浩蕩蕩的人在十分鐘裏撤退幹淨,足以惹得史
  上有名的陸軍將領眼紅不已。
  機關很大,造得十分典雅,還有仿古建築。補課地點有幸在仿古建築裏。那幢樓編號是
  五,掩映在樹林裏。據說,設計者乃是這小鎮鼎鼎有名的大傢。當然,那人不會住在鎮上,
  早去了上海的“羅馬花園”洋房裏定居。他初中畢業,神奇地考進了市重點市南三中,又神
  奇地考取了南開大學,再神奇地去劍橋名揚天下的建築專業讀一年。劍橋大學不愧是“在裏
  面睡覺人也會變聰明”的神奇學府,那小子在裏面睡了一年的覺,出來後神氣地回國,神氣
  地成為上海建築界的一顆新星,神氣地接受故土的邀請,設計出了這幢神氣的樓房。
  那可是鎮長書記住的地方。美如宮廷。羅馬風味十分足。白胖高在會客室裏等人,身邊
  一個靦腆的大學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說得多的生理特徵。他一定會讓兩個女生失望不
  小。
  梁律君最後趕到。補課隨即開始。大學生用英語介紹自己,完了等學生反應,恨不得代
  替學生對自己說“I’ve often heard about you!”失望後開始上課,見學生不用功,
  說:“You are wanker!"
  學生不懂,他讓學生查詞典,說學英語就要多查生詞,多用生僻詞,滿以為學生會Dq“原
  來‘Wanker’是 ‘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學生都在暗笑,兩個女生都面紅
  耳赤。他發師威道:“笑什麽!”
  梁樣君苦笑說:“我們不是——”
   “怎麽不是?你英語好還是我英語好?”大學生混怒道。
  梁作君把詞典遞過去。大學生一把拿過,從後掃起,見“Wanker”釋義第H條就是“做
  事不認真者”的解釋,理直氣壯地想訓人,不想無意間看見第一條竟是有“手淫者”的意思,
  一下子也面紅耳赤,怨自己的大學教授衹講延伸義而不講本義,況且那教授逢調皮學生就駡
  “Wanker”,那大學生自己也在教授嘴下當了六年的“Wanker”,纔被督促出一個英語八級。
  梁樣君大笑,說:“We are not那個。”林雨翔也跟着笑。
  大學生猛站起來,手擡起來想摔書而走,轉念想書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寧可不要
  效果,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意識到大門是公傢的,彌補性地摔一下門。四個學生愣着奇怪
  “天之驕子”的脾氣。門外是白胖高 “喂喂”的輓留聲,大學生故意大聲說,意在讓門裏
  的人也聽清楚:“我教不了這些學生,你另請高明吧。Nuts!我補了十分鐘,給十塊!”大學
  生伸手要錢。
   “你沒補完,怎麽能——”白胖高為難道。
  “You Nuts,too!”大學生氣憤地甩頭即走,走之餘不忘再摔一扇門。
  白胖高進來忍住火發下一攝試卷說:“你們好,把老師氣走了,做捲子,我再去聯繫!”
  四人哪有做捲子的心情。兩個女生對那男老師交口稱贊,說喜歡這種性格叛逆的男孩子,
  恨那男孩腳力無限,一會兒就走得不見人影,不然要拖回來。
  梁樣君重操舊業,說:“你回去有點感悟吧?”
  雨翔緘口不語。
  梁樣君眉飛色舞道:“告訴你吧,這種東西需要膽量,豁出去,大不了再換一個。”
  一番名言真是至理得一塌糊塗,林雨翔心頭的陰雲頓時被撥開。
   “嗅,原來是這樣!來未來,你幫我看看,我這情詩寫得怎麽樣?”雨翔從書包裏翻
  出一張飽經滄桑的紙。那紙古色古香,考古學家看了會流口水。
  梁樣君接過古物,細看一遍,大力贊嘆,說: “好,好,好詩!有味道!有味道。”說
  着巴不得吃掉。
  林雨翔開心地低頭赧笑。
  梁樣君:“你的文才還不錯——我——我差點當你文盲了。這樣的詩一定會打動人的!兄
  弟,你大有前途,怎麽不送出去呢?”
   “我——還沒有想好。”
  “你這個白癡,告訴你,這東西一定會打動那個的!你不信算了!衹是,你的紙好像太
  ——太古老了吧r”
   “我衹有——”
   “沒關係,我有!你記着,隨身必帶信紙!要淡雅,不要太上!像我這張——”梁樣
  君抽出他的信紙,一襲天藍,背景是海。梁樣君說這種信紙不用寫字,光寄一張就會十拿九
  穩泡定。
  林雨翔感激得無法言語,所以索性連謝也免了。他照梁樣君說的謄寫一遍。林雨翔的書
  法像髒孩子,平時其貌不揚,但打掃一下,還是領得出門的。以前軟綿綿的似乎快要打瞌睡
  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務,好比美國軍隊聽到有僅可打,都振奮不已。
  林雨翔見自己的字一掃頽靡,也滿心喜歡。謄完一遍,回首羅天誠的“裸體字”,不過爾
  爾!
  梁樣君看過,又誇林雨翔的字有人樣。然後猛把信紙一撕為二。林雨翔輓救已晚,以為
  是梁樣君嫉妒,無奈地說:“你H這又是——”
  梁樣君又拿出透明膠,小心地把信補好,說:“我教給你吧,你這樣,人傢女孩子可以看
  出,你是經過再三考慮的,撕了信又補上寄出去,而不是那種衝動地見一個愛一個的,這樣
  可以顯示你用情的深,內心的矛盾,性格的穩重,懂俄?”
  林雨翔佩服得又無法言語。把信裝入信封,怕泄露機密,沒寫姓名。
  這天八點就下了課。梁樣君約林雨翔去舞廳。雨翔是舞盲,不敢去獻醜,撒個謊推辭掉,
  躲在街角開地址和貼郵票,趁勇氣開放的時候,寄掉再說,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處理。
  這一夜無夢,睡眠安穩得仿佛航行在被麥哲倫冠名時的太平洋上。一早準時上岸,這一
  覺睡得舒服得了無牽挂,昨夜的事似乎變得模糊不真切,像在夢裏。
  徹底想起來時驚得一身冷汗,直拍腦袋,後悔怎麽把信給寄了。上課時心思渙散,全在
  擔心那信下場如何。他料想中國郵政事業快不到哪裏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門衛間時見到
  他的信筆直地躺在Susan班級的信箱裏,他又打不開,心裏幹着急,兩眼瞪着那信百感交集,
  是探獄時的表情。
  無奈探獄是允許的,衹可以看看那信的樣子,飽眼饞,要把信保釋或劫獄出去要麽須待
  時日要麽斷無可能。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飯匆忙趕回門衛間探望,見那信已刑滿釋放,面對空蕩蕩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
  心裏叫“怎麽辦,怎麽辦”!
  垂頭喪氣地走到Susan教室門口時,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頭垂得恨不能嵌胸腔裏。
  寒鼕裏衹感覺身上滾燙,刺麻了皮膚。
  下午的課心裏反而平靜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無能為力。好比罪已犯下,要殺要剮便
  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終。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沒見到,這也好,省心省事。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
  以休息。嚴寒裏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睡懶覺,雨翔就一覺睡到近中午。在被窩裏什麽都不想,
  倦得枕頭上沾滿口水,略微清醒,和他大哥一樣,就有佳句來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
  一攤口水嚮東流。自娛了幾遍,還原了“一江春水嚮東流”,突發奇想,何不沿着日落橋下的
  河水一直走,看會走到哪去。
  天時地利人和,林父去采訪了,林母的去嚮自然毋庸贅述。打點行裝,換上旅遊鞋。到
  了河邊,是泥土的芳香。鼕遊不比春遊,可以“春風拂面”,鼕風絶對沒有拂面的義務,鼕風
  衹負責逼人後退。雨翔拋掉了大疊試卷換取的郊遊,不過一個小時,但卻輕鬆不少。回到傢
  裏再做捲子的效果也勝過服用再多的補品。
  周一上課像又掉在俗人市儈裏,昏頭漲腦地想睡。瀋溪兒興衝衝進來,說:“林雨翔,你
  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麽?你猜!”
   “不知道。”
  “叫你猜!”瀋溪兒命令。
   “我沒空,我要睡覺了!”林雨翔一擺手,埋頭下去睡覺。
   “是 Susan的信!”
  “什麽!”林雨翔驚得連幾秒鐘前惦記着的睡覺都忘記了。
  “沒空算了,不給你了!”
  “別,我醒了——”雨翔急道。
  “你老實交待,你對我朋友幹了什麽,Susan她可沒有寫信的習慣嗅!”
  林雨翔聽了自豪地說:“我的本領!把信給我!”
   “不給不給!”
  林雨翔要飛身去搶。瀋溪兒逗雨翔玩了一會兒,膩掉了,把信一扔說:“你可不要打她的
  主意嗅!”
  “我沒,我衹是——”林雨翔低頭要拆信。
  “還說沒有呢!我都跟我的——Susan講了!”瀋溪兒吸嘴道。
  “什麽!”林雨翔又驚得連幾秒鐘前惦記的拆信都忘記了。
   “哪,你聽仔細了,我對Susan說林雨翔這小子有追你的傾嚮呢!”
   “你怎麽——怎麽可以鬍說人道呢!”林雨翔一臉害羞,再輕聲追問:“那她說什麽?”
   “十個字!”
   “十個字?”林雨翔心裏拼命湊個十字句。
  “我告訴你吧!”
   “她說哪十個字?”
  “你別跳樓嗅!”
   “不會不會,我樂觀開朗活潑,對新生活充滿嚮往,哪會呢!”
   “那,我告訴你噗!”
   “嗯。”
   “聽着!帕殺喚!”
  “你快說!”
   “她說啊——她說——”
   “她說什麽?”
   “她說——”瀋溪兒咳一聲,折磨夠了林雨翔的身心,說,“她說——‘沒有感覺,就
  是沒有感覺’。”
  雨翔渾身涼徹。這次打擊重大,沒有十年八載的怕是恢復不了。但既然Susan開口送話
  給他了,不論好壞,也聊勝於無,好比人餓極了,連觀音上也會去吃。
  ‘稱是不是很悲傷啊?想哭就哭吧!”
   “我哭你個頭!她說這些話關我什麽事?”
   “嗅?”瀋溪兒這個疑詞發得詳略有當回轉無窮,引得雨翔自卑。
  “沒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
  “不,我要看住你,免得你尋死,你死了,我會很心痛的——因為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林雨翔括了這麽多年,價值相當一頓飯,氣憤道: “沒你事了。”
   “好了,你一個人靜靜吧2想開點,排隊都還輪不上你呢!”瀋溪兒轉身就走。
  雨翔低頭擺弄信,想這裏面不會是好話了,不忍心二度悲傷。班主任進門再發捲子,嚇
  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這班主任愛拆信遠近聞名、凡視野裏有學生的信,好比小孩子
  看見玩具,拆掉纔罷休。
  呆了幾分鐘,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經有六七成熟,衹消再加辣醬油和
  番茄醬,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溫度烤成的牛扒餐。
  雨翔終於下决心拆開了牛扒餐。裏面是張粉紅的信紙,寫了一些字,理論上正好夠拒絶
  一個人的數目而不到接受一個人所需的篇幅。
  雨翔下了天大的决心,睜眼看信。看完後大舒一口氣,因為這信態度極不明確:
  雨翔:
  展信快樂。
  說真的,我看不懂你的信。
  跟隨嗎?我會去考清華。希望四年後在那裏
  見到你。一切清華園再說。
  雨翔驚異於Susan的長遠計議。林雨翔還不知道四天後的生活,Susan的藍圖卻已經畫
  到四年後。清華之夢,遙不可及,而追求的願望卻急不可搖,如今畢業將到,大限將至,此
  時不加緊攻勢,更待何時?
  周三時,雨翔又在神氣的樓房裏補作文——本來不想去補,衹是有事要請教梁樣君。作
  文老師在本地聞名遇這,可惜得了一個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拋棄不用,自起
  爐竈,取筆名八個,乃備需求,直逼當年杜甫九名的紀錄。他曾和馬德保有過口角。馬德保
  不嫌棄他的“馬”。從不取筆名,說牛炯這人文章不好就藉什麽“東日”“一波”“豪月”來掩
  飾。牛炯當場和馬德保吵,吵着升級到打,兩人打架真有動物的習性,牛炯比馬德保矮大半
  個頭,吵架時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學會了世界杯上奧特加用腦袋頂範德薩的先進功夫,當場
  頂得馬德保嘴唇破裂,從此推翻掉“牛頭不對馬嘴”的成語。牛炯放言不收馬德保的學生,
  但林父和牛炯又是好朋友,牛炯纔鬆口答應。
  牛炯這人兇悍得很,兩道劍眉專門為動怒而生。林雨翔壓抑着』心裏的話,認真聽課。
  牛炯說寫作文就是套公式,十分簡單,今天先講小作文。然後給學生幾個例子,莫不過“居
  裏夫人”“瓦特”“愛迪生”“張海迪”。最近學生覺得寫張海迪寫煩了,盯住前三個作文章,
  勤奮學習的加上愛因斯坦,不怕失敗的是愛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裏夫人,廢寢忘食的是牛
  頓,助人為樂的是雷鋒,兢兢業業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劉鬍蘭,鞠躬盡瘁的是周思來,
  等等。就是這些定死的例子,光榮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國這麽多考試和比賽裏的作文高手。
  更可見文學的厲害。一個人無論是搞科研的或從政的,其實都在為文學作奉獻。
  牛炯要學生牢記這些例子,並要運用自如,再套幾句評論,高分矣!
  學生第一次聽到這麽開竅的話。以前衹聽老師說現在寫作文為弘揚中國文化,現在若按
  牛老師的作文公式,學生衹負責弘揚分數就可以了。
  稍過些時候,林雨翔纔敢和梁樣君切磋。林雨翔說:“我把信寄了。”
  “結果呢?”
  “有回信!”
   “我就說嘛。”
  林雨翔把Susan的信抖出來給梁樣君,梁樣君誇“好字”!
  林雨翔心裏很是舒服。如果其他人盛贊一個男人的鐘愛者,那男人會為她自豪,等到進
  一步發展了,纔會因她自卑。由此見得林雨翔對Susan衹在愛慕追求階段。
  梁樣君看完信說:“好!小弟,你有希望/
  林雨翔激動道:“真的?”
  梁樣君:“屈話!當然是真的。你有沒有看出信裏那種委婉的感覺呢?”
   “沒有!”
   “你這人腦子是不是抽筋了!這麽明顯都感覺不出來啊!”梁掉君的心敏感得能測微震。
   “她不過是說——”
  “笨蛋!你真不開竅!如果她要拒絶你,她早拒絶你了。她之所以這麽寫,是因為她—
  —那成語叫什麽——欲休還——”
   “欲說還休。”
   “是啊,就是這種感覺。要表達卻不好意思,要扔掉又捨不得的感覺。小子,她對你
  有意思啊!”梁掉君拍拍雨翔的肩道。
   “真的?”雨翔笑道,內心激情澎湃,恨不能有個空間讓他大笑來抒發喜悅。
  梁樣君誨人不倦,繼續咬文嚼字:“信裏說清華。清華是什麽地方?”
  林雨翔當他大智若愚了,說:“清華是所大學。”
   “多少錢可以進去?”梁樣君輕巧地問。他的腦子裏衹有華東師範大學,因為師範裏
  都是女子,相對競爭少些。今天聽到個清華大學,研究興趣大起,嚮林雨翔打聽。林雨翔捍
  衛清華裏不多的女生,把梁作君引薦去了北師大。梁粹君有了歸宿,專心緻志給林雨翔指點:
   “她這意思不可能是回避,而是要你好好讀狗屈書,進個好學校。博大啊!下一步你
  再寫信,而且要顯露你另一方面的才華,你還有什麽特長?”梁樣君不幸誤以為林雨翔是個
  晦跡韜光的人,當林雨翔還有才華可掘。林雨翔掘地三尺,不見自己新才華。到記憶深處去
  搜索,成果喜人,道:“我通古文!”
   “好,雖然我不通,你就玩深沉的,用古文給她寫信!對了,外面有你倆的謠言嗎?”
   “沒有”
  “你也做得太隱蔽了!這樣不好!要轟轟烈烈!你就假設外面謠言很多,你去平息,這
  樣女孩子會感動!”梁樣君妙理迭出。
  “這樣行嗎?”
   “No問題啊!”
  “那怎麽寫?”
  “就這麽寫了,說你和那叫清——華大學的教授通信多了,習慣了用古文,也正好可以
  ——那個——”
   “嗅/林雨翔嘆服道。衹可惜他不及大學中文係裏的學生會玩弄古文,而且寫古文不
  容易,往往寫着寫着就現代氣息撲鼻,連“拍拖”、“氧吧”這種新潮詞都要出來了。牛炯正
  好讓學生試寫一篇小作文,林雨翔嚮他藉本古漢語字典。牛炯隨身不帶字典,見接待室的紅
  木書櫃裏有幾本,欣喜地奔過去。那字典身為工具書,大幸的是機關領導愛護有加,平日連
  碰都不願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紙張都和領導的心腸一樣硬。
  有字典的幫助,連起來就通暢了——“暢”還算不上,頂多是通了。林雨翔查典校率半
  天,終於草就成功了美文一篇:
  Susan:
   回信收到。
  近日謠言亟起,其言甚低,餘不能息。甚
  增,見諒。孰港之,餘欲明察。但須時日。
  嚮餘與諸大學中文係教授通信,慣用古
  文,今已難更。讀之陰晦酸澀,更見諒矣。
  復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指
  極大,舉類造而見義遠。然古文之迂腐,為我
  所總之。汝識字謹譯。餘之文字往往辭不及意,
  抑或一詞頓生見義。然信可藉是察法之悟性。
  林雨翔本來還想拍馬屁說什麽“汝天生麗質,蘭心意性”,等等。但信紙不夠,容不下贊
  美之辭,衹好忍痛割愛。寫完給梁樣君過目。
  梁樣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細看就被第一節裏的“磨”、“僧”、“潛”三兄弟給唬住,
  問林雨翔怎麽這三個字如此相近。
  林雨翔解釋不清怎麽翻字典湊巧讓三字團聚了。支吾說不要去管,拿最後一張信紙把信
  謄一遍。
  梁樣君要的就是看不懂的感覺,對這信給予很高的評價,說這封尤為關鍵。第一封信好
  比灑誘餌,旨在把魚吸引過來,而第二封就像下了鈎子,能否釣到魚,在此一舉。林雨翔把
  這封德高望重的信輕夾在書裏。
  牛炯有些犯睏,哈欠連天。草率地評點了一篇作文,佈置一道題目就把課散了。
  這天星夜十分美,托得人心在這夜裏輕輕地欲眠。雨翔帶了三分睏意,差點把信塞到外
  埠寄信口裏。驚醒過來想好事多磨。但無論如何多磨,終究最後還是一件好事。想着想着,
  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灑下一串走調的音符。引吭到了傢,身心動也已經疲憊,沒顧得
  上做習題,倒頭就睡了。
  周五的文學社講課林雨翔實在不想去。馬德保讓他無論如何要去,林雨翔被逼去了。課
  上馬德保不談美學,不談文學,不談哲學,衹站在臺上呵呵地笑。
  社員當馬德保朝史暮經,終於修煉得像文學家的傻氣了,還不敢表示祝賀,馬德保反恭
  喜說:“我祝賀大傢!大傢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果!”
  社員都驚愕着。
  馬德保自豪地把手撐在講臺上,說:“在上個學期,我校受北京的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之邀,
  寫了一部分的稿子去參加比賽。經過專傢嚴謹的評選,我在昨天收到通知和奬狀。”
   “哇!”
   “我們的文學社很幸運的——當然,不全靠幸運。很高興,奪得了一個全國一等奬!”
   “哇!”
  馬德保展開一張奬狀,放桌上帶頭鼓掌說:“歡迎林雨翔同學領奬狀!”
   “哇!”衆社員都扭頭看林雨翔。林雨翔的臉一下子維紅,頭腦漲大,榮辱全忘,機械
  地帶着笑走上臺去接奬狀。坐到位置上,開始緩過神來,心被喜悅塞得不留一絲縫隙。
  羅天誠硬是要啃掉林雨翔一塊喜悅,不冷不熱地說:“恐怕這比賽檔次也高不到哪裏去
  吧!’”言語裏妒嫉之情滿很快要溢出來。
  林雨翔的笑嘎然止住,可見這一口咬的大。他說: “我不清楚,你去問評委。”
   “沒名氣。不過應該有很多錢吧。”
   “這個我不清楚。”
  馬德保仿佛聽見兩人講話,解釋說:“這次,林雨翔同學榮獲全國一等奬,是十分光榮的。
  由於這不是商業性的比賽,所以奬金是沒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這麽多知名的學者作傢知
  道了林雨翔同學的名字,這對他以後踏入文壇會有很大幫助!”
  林雨翔聽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經打到北京去了,不勝喜悅。錢在名氣面前,頓失
  偉岸。名利名利,總是名在前利在後的。
  羅天誠對瀋溪兒宣傳說這種比賽是虛的。瀋溪兒沒拿到奬,和羅天誠都是天涯淪落人,
  點頭表示同意。
  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鋪開奬狀,恨不得看它幾天,但身邊有同學,所以衹是略掃一下,就
  又捲起來。他覺得他自己神聖了。全國一等奬,就是全國中學生裏的第一名,奪得全國的第
  一,除了安道爾梵帝岡這種千人小國裏的人覺得無所謂外,其它國傢的人是沒有理由不興奮
  的。尤其是中國這種人多得嚇死人的國度,勇摘全國冠軍的喜悅夠一輩子慢慢享用的了。
  林雨翔認識到了這一點,頭腦熱得課也聽不進,兩頰的溫度,讓鼕天忘而卻步。下課後,
  林雨翔回傢心切,一路可謂奔選絶塵。
  同時,馬德保也在策劃全校的宣傳。文學社建社以來,生平僅有的一次全國大奬,廣播
  表揚大會總該有一個。馬德保對學生文學的興趣大增,覺得有必要擴大文學社,計劃的腹稿
  已經作了一半。雨翔將要走了,這樣的話,文學社將後繼無人,那幫小了一屆的小弟小妹,
  雖閱歷嫌淺,但作文裏的愛情故事卻每周準時發生一個,風雨無阻。馬德保略一數,一個初
  二小女生的練筆本裏曾有二十幾個白馬王子的出現,馬德保自卑見過的女人還沒那小孩玩過
  的男人多,感慨良多。
  不過這類東西看多了也就習慣了。九十年代女中學生的文章仿佛是個馬廄,裏面盡是黑
  白馬王子和無盡的青梅竹馬。馬德保看見同類不順眼,凡有男歡女愛的文章一律就地槍决,
  如此一來,文章死掉一大片,所以對馬德保來說,最重要的是補充一些情竇未開的作文好手。
  用他的話說是求賢若渴,而且非同小可”。
  林雨翔沒考慮文學社的後事,衹顧回傢告訴父母。林母一聽,高興得險些忘了要去搓麻
  將。她把奬狀糊在墻上,邊看邊失聲笑。其實說穿了名譽和猴子差不了多少,它們的任務都
  是供人取樂逗人開心。林雨翔這次的 “猴子”比較大一些,大猴子做怪腔逗人的效果總比
  小猴子的好。林母喜悅得很,打電話通知賭友兒子獲奬,賭友幸虧還賭剩下一些人性,都交
  口誇林母好福氣,養個作傢兒子。
  其時,作傢之父也下班回傢。林父的反應就平靜了。一個經常獲奬的人就知道奬狀是最
  不合算的了,既不能吃又不能花。上不及奬金的實際,下不及奬品的實用。
  但林父還是臉上有光的,全國第一的奬狀是可以像林傢的書一樣用來炫耀的。
  林雨翔的心像經歷地震,大震已過,餘震不斷。每每回想,身體總有燥熱。
  第二天去學校,惟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說他奪得全國一等奬。這就是初獲奬者的不成熟
  了,以為有樂就要同事。孰不知無論你是出了名的“樂”或是有了錢的“樂”,朋友衹願分享
  你之所以快樂的原動力,比如名和錢。“快樂”歸根結底還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而翔
  的名,得不到雨翔的錢,自然體會不到雨翔的快樂,反倒滋生痛苦,背後駡林雨翔這人自私
  小氣,拿了奬還不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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