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中国话剧>> 老捨 Lao Sh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899年二月3日1966年八月24日)
方珍珠
  方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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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幕
  時 間 一九四八年春天。
  地 點
  北京——那時候的北平——某鬍同的小院裏,方傢的客廳。
  人 物
  方老闆——男,四十七歲,藝名破風箏,唱鼓書為業。他很精明,而能不失厚道;他很客氣,也能來硬的。平時,他不講究穿戴;作藝時則衣冠齊楚。
  方大鳳——二十二歲,他的親女兒。勤苦耐勞,心地厚道。她不作藝。
  方珍珠——十九歲,方傢的養女,也唱大鼓。不很美麗,而天真可愛。聰明,略識字,很願自立自強,而知識不夠,不知如何是好。
  方太太——四十歲,方老闆的妻。好吃懶作,好酒使氣。她娘傢也是作藝的,看慣了買賣人口,虐待養女,故不知不覺的顯出厲害。
  白花蛇——男,三十七八歲。本名白二立,藝名白花蛇,說相聲的。他很外場,也怪狡猾。他可善可惡,不過既走江湖,時受壓迫,故無法不常常掏壞。
  嚮三元——男,三十歲。國民黨的特務。愚而詐,欺軟怕硬,沒有人味。
  孟小樵——男,六十歲。頗會寫佳人才子式的鼓詞,專吃藝人,而自居名士。
  
  〔幕啓:兩間一通連的屋子,準備作為客廳。屋裏的桌椅還沒佈置好;網籃,雨傘,箱子,痰盂,涼席,盆子罐子,還都亂七八糟的放着,象剛剛搬來的樣子。墻角立着帶套的三弦,和鼓架子。方大鳳穿着短衣,係着圍裙,頭上罩一塊花帕子,獨自收拾屋子;一邊設計,一邊挪動東西。破風箏方老闆掩着懷,拖着破鞋,走進來。他剛漱洗完,口角還帶着牙粉。
  破風箏 (笑着)大姑娘!
  方大鳳 (沒看他)嗯?
  破風箏
  快點,一會兒就得有人來看我。這玩藝,咱雖然是個唱大鼓的,名氣可不算小。對不對?大姑娘!(大鳳始終不搭理他,他轉着圈嚮她說)十年了,十年了,沒回來過;一回來呀,看什麽都順眼。對啦,大姑娘,你歇會兒,就這麽亂七八糟也夠味兒!(大鳳仍照常工作,不理他)北平真帶勁!一到前門車站,我心裏就象吃了個涼柿子,甭提多麽舒服了!(想了想,噗哧一笑)真,十年倒橫是住了五年的旅館,現在(看屋中)這兒還象旅館!大姑娘,不用忙了;有人來又怎樣呢?在旅館裏,咱們還不是照樣的招待客人?(見大鳳不理他,搭訕着拿起弦子來)老朋友!(吻了弦子一下)你跟我走了多少萬裏,現在又跟我回到了北平!多麽不容易呀!(看了看大鳳,覺得有點無聊,仍對三弦說)走,到我屋裏去!別在這兒蹲着,萬一教人傢給碰壞了!(象摟着個小娃娃似的摟着三弦,往外走)
  方大鳳 爸!
  破風箏
  (象勒馬似的)“籲”——(轉身,淘氣的笑)大姑娘,有何吩咐?
  方大鳳 爸!過去這十年,我對得起您吧?
  破風箏 喲!我一回也沒說過你對不起我呀!
  方大鳳
  十年,今天在這兒,明天上那兒。打行李是我,解行李是我。作飯是我,洗衣裳是我,跑東到西也是我!
  破風箏 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瞎子!
  方大鳳
  我也沒抱怨過!您跟妹妹去掙錢,媽媽又沒用,又趕上兵荒馬亂,我要不給你們作飯洗衣裳,這一傢子就吃不上穿不上。
  破風箏 一點不錯!
  方大鳳
  現在,咱們都回到北平。日本鬼子跑淨,天下太平了,您掙錢也容易了,我不能再當奴隸!
  破風箏
  大姑娘,這可說遠啦!沒人拿你當奴隸!嘔,我明白啦!哼,莫不是想婆傢啦?
  方大鳳
  別瞎扯,說正經的!你跟媽老口口聲聲的說,我是你們的親女兒,所以不許我學玩藝兒賣藝去。你們這點“善心”就把我拴在傢裏,變成奴隸。您跟妹妹夜裏一點鐘回來,我得熱菜熱飯的等到一點;兩點回來,我得等到兩點。你們誰也不說一個“謝”字兒!
  破風箏 大鳳兒,大姑娘,難道你是忌妒你妹妹,珍珠?
  方大鳳
  我幹嗎忌妒她?她比我還更可憐!媽媽一動氣就對她說:“賣了你個小臭丫頭!”
  破風箏
  甭聽你媽媽的。她說賣了珍珠,我可不能那麽辦!她六歲來到咱傢,十歲就隨着我作藝,給咱們掙錢,爸爸是個有良心的人!
  方大鳳
  您有良心,別人呢?遇上三個沒良心的人一逼您,您那點良心有個屁用!
  破風箏
  甭管怎麽說吧,反正我有良心。我不能賣了珍珠,也不能錯待了你,放心!(想了想)你等着,大姑娘,衹要我一成上班子,鈔票就得刷刷的往裏流。(眉飛色舞)好嗎,十年的工夫,我跑過漢口,重慶,成都,昆明,桂林,到處唱抗戰的新詞,誰不知道破風箏!一成上班子,我跟你妹妹一唱新詞,就憑北平的老角兒們,能跟我們比嗎?纔怪!我跟你妹妹一紅,大把的進鈔票,我必定找人來幫忙,不能再教你吃苦受纍!好姑娘,爸爸不說瞎話。(回頭叫)珠子!珍珠!來幫幫姐姐來!
  方大鳳 甭叫她,她光會給我添亂!
  破風箏 教她跟你學學,她聰明!
  〔珍珠已打扮好,可並不妖豔,慢慢的走進來。
  方珍珠 爸早!姐早!
  破風箏
  幫姐姐快收拾屋子,待一會兒就得有人來。這兩天咱們都得開快車,好成上班子掙錢哪!珠子,賣賣力氣!(開玩笑的)敬禮!(幾乎把弦子摔了)我的媽呀!(下)
  方珍珠 姐,我幹什麽?
  方大鳳 你歇着吧!
  你幫不上忙,再砸兩樣東西,那纔熱鬧呢!省得來回亂轉,裹亂你。
  方大鳳
  (一邊作事一邊說)好吧,你安安頓頓的坐下。哼,咱們傢裏有一口豬,一條驢!
  方珍珠 (擦着銅器)誰是豬?
  方大鳳 你!我是驢!
  方珍珠
  我明白你的話!媽媽老不許我作事,學活計。我一動手,就挨一頓駡。豬什麽本事也沒有,專等吃肥了,去挨一刀,賣肉!
  方大鳳 我是驢,一天到晚拉磨,在屋裏轉圓圈!
  方珍珠
  (停住擦,出神的)寶紅在漢口作了三姨太太。在重慶,小琴作了暗門子,連佩蘭大姐也陪人傢住旅館!姐,我的心老在嗓子眼這溜兒。我怕!怕!我常常作夢,夢見教傢裏賣出去!
  方大鳳
  你還值得賣喲,看我,白送給人傢,爸爸還得賠上點嫁妝!
  方珍珠
  我真盼着挨頓揍,罰跪,象四喜子似的。挨揍身上疼;我不挨揍,可是心裏疼!看人傢那些男女學生,拉着手去逛公園,看電影,自自由由的,說說笑笑的。他們是人,咱們也是人,咱們怎這麽倒黴呢?姐,(猛的立起來,把銅器摔在桌子上)姐,咱倆逃出去,跑!
  方大鳳
  你算了吧!怎麽跑?往哪兒跑?咱倆跑出去三天,準保餓回來一對兒!
  方珍珠
  (嘆氣,坐下)唉!王老師也不是怎麽還不來!衹有他能給我出好主意!連媽媽都不敢惹他!
  方大鳳 將來也不是哪個有造化的女人,能嫁給王老師!
  方珍珠 (欲言又止)唉!
  方大鳳
  真奇怪,別人一張羅教你認字,媽媽就橫欄着;王老師教你認字,媽媽就不哼聲。
  方珍珠 我真想去上學!
  方大鳳 羊群裏出駱駝,哪個學校收你?
  〔白花蛇沒叫街門,也沒叫屋門,輕輕的走進來。
  方珍珠 (一楞)找誰?
  白花蛇 找誰?找你!
  方大鳳
  (趕緊過來,老大姐似的保護珍珠)我們的門上有門環子,怎麽隨便往裏蹓躂呢?
  白花蛇
  到這兒我用不着拍門,兩個小丫頭片子,忘了白二叔!我是白二立,白花蛇!
  方大鳳 是二叔啊?
  方珍珠 是二叔啊?
  白花蛇
  錯了管打來回!喝,你們都長這麽大啦?好傢夥,要在街上遇見,我要不說你們是一對電影明星纔怪!你爸爸呢?
  方珍珠 我叫他去,您請坐!(下)
  白花蛇
  就手兒沏壺茶來,要好茶葉,聽見沒有?二姑娘!(轉嚮鳳)大姑娘,什麽時候吃你的喜酒哇?
  方大鳳 (又去幹活)多年不見了,見面您就是這一套!
  白花蛇 別忘了,大姑娘,我白老二是說相聲的呀。
  〔院中有咳嗽聲,白聽出那是方老闆的,急往外迎。方老闆換了件半舊的袍子,匆匆的進來。
  破風箏
  哎喲哎喲哎喲……。我的白老二!十年了,我要是沒天天想你,我是個兔子!(親熱的握手)
  白花蛇
  我要是沒天天想您,我是個兔蛋!(擦擦眼,好象有淚似的)
  破風箏 坐下!坐下!(白坐)大姑娘,看開水去。
  方大鳳 珍珠去啦!
  破風箏 她不行!弄不好,還許把手燙了!
  〔珠在外面嚷:“姐,茶葉呢?”
  破風箏 看,是不是?快去!
  〔鳳匆匆出去。
  白花蛇 大哥,怎麽發財呀?
  破風箏
  發財?沒教日本人給炸死,也沒餓死,就算不錯!你呢,老二?
  白花蛇
  破鞋,甭提啦!既在江湖內,都是苦命人!混咱們這個行當的,有幾個死了能有棺材?
  破風箏 地面上怎樣?
  白花蛇
  還不永遠是那一套。日本人在這兒的時候,一句話說錯了,玩完!一個包袱遞不到,抓了走!得罪一位“大哥”,一個特務,不死也得脫層皮!趕到國……來到,事情比以前更進步了:“半”句話說錯,玩完!得罪“半”個……甭細說了,反正咱們作藝的是平地摳餅……
  破風箏
  憑本事吃飯,不平地摳餅!咱們沒下過工夫,能說能唱?不賣力氣,能說得好唱得好?
  〔大鳳端來茶,給他們倒上。
  白花蛇 磕頭!磕頭!給你添麻煩,大姑娘!
  破風箏 大姑娘,看有什麽吃的,給你二叔弄點。
  白花蛇
  大哥,大哥,您回來,我應當先給您接風;我兜兒裏現在要是有錢,我要不拉您出去吃點什麽,我不姓白!
  方大鳳 我看你們二位就兩便吧!(下)
  白花蛇
  大姑娘真把咱們嘬抹(琢磨)透了!大哥,你先別害怕,都有我呢!地面上咱們有人。
  破風箏 還這個樣,不是白打敗了日本,白勝利了嗎?
  白花蛇
  那您別問我呀!這麽辦得啦,您跟珍珠先搭我的班。您雖然是老北平,可是多年沒回來……
  破風箏 (搶話)我先不忙着搭班,我……
  白花蛇 (搶話)我那兒正缺您這麽個角兒……
  破風箏 (搶話)我這幾年在外邊闖練的也長了點見識……
  白花蛇 (搶話)您搭我的班兒,準保什麽都順序……
  破風箏 (搶話)你那兒的女角都是誰,我的珍珠可不能……
  白花蛇 (搶話)那沒問題,人傢幹人傢的,咱們幹咱們的……
  破風箏
  在外頭這幾年,沒落着別的,衹落了個好名聲。好勁,要是回到老傢,反教珍珠學壞了,鬧出點笑話,那纔合不着!
  白花蛇
  大哥,您總得捧兄弟這一場。好,大哥回來了,不理我,可搭了別人的班兒,人傢笑話我!
  破風箏 我不一定搭班!
  白花蛇 要自己成班,是不是?
  破風箏 我還求你,老弟,多多幫忙!
  白花蛇
  那用不着您托咐,多年的弟兄!可就怕我武大郎捉姦,有心無力,幫不上您的忙!我有我自己的班子!
  破風箏 那,咱們是江水不犯河水。
  白花蛇 也許是同行是冤傢!
  破風箏 放心,我决不拉你的角兒,拆你的臺!
  白花蛇 拉走我的座兒我就受不了!
  〔方太太叼着煙捲,走進來。
  方太太 誰呀?大早起的就山喜鵲似的在這兒亂叫?
  白花蛇 (忙立起)師姐!我!
  方太太 我猜也不能是什麽好人!
  白花蛇 (忙給她搬椅子)師姐!您越長越漂亮啦!
  方太太 別扯淡!你是不是又在這兒欺負他(指箏)呢?
  白花蛇
  您是怎麽說話呢?師姐!我再長出一個腦袋來,敢欺負他?
  破風箏 我們這兒閑談,你不用管!
  方太太
  我不用管?一物降一物,非我管教不了他!二立,你有天大的本事,是我爸爸教給你的不是?
  白花蛇 那還能有錯嗎?
  方太太
  我爸爸“過去”以後,你對師姐盡過什麽孝心?我吃過你一個糖豆沒有?說!
  白花蛇 我這不是聽說您回來,馬上來看您嗎?
  方太太 你來看我?那纔怪!
  破風箏 他倒真是來看你的!
  方太太 你護着他幹嗎?二立,聽我告訴你!
  白花蛇 您說吧,師姐!
  方太太 他(指箏)要是成班,你要是搗亂,我就揍你!
  白花蛇 我不是搗亂的人!
  方太太 他要是約你來幫忙,你不來,我就揍你!
  白花蛇 是,師姐!
  方太太
  爸爸死啦,這一門就屬我大,我要叫你來陪着我打牌,你不來,我就揍你!
  白花蛇
  看樣子,早晚揍扁了算!(看方瞪眼,忙改嘴)是,師姐!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您一個人!誰叫您是師姐呢!不論我怎麽沒出息,我也不能忘了老師的恩!師姐,我改天來看您,還得先去辦點事。
  方太太
  你先等等,我還有許多事要問你呢。到了這兒,我說你不忙,你就不忙!
  破風箏 (不由的笑出聲來)哈哈……
  方太太
  你笑什麽?!等我管教完他,再管教你!(嚮外叫)大鳳兒!去打酒,作薄餅!(嚮白)走,到我屋裏去說。
  白花蛇 真吃薄餅?
  方太太
  這你橫是不忙了吧?!你跟我嗆着,我就揍你!順着,給你薄餅吃!走!(下)
  白花蛇
  大哥,您可留點神,別搞糟了!為保險,您還是先搭我的班子好!
  破風箏 不怕師姐揍你?
  白花蛇 您要真成班,跟我打對臺,我敢拚命,挨揍算什麽呢?
  破風箏 老二,你這是嚇嚇我,啊?
  白花蛇 咱們走着瞧吧!(下)
  〔大鳳在院中:“爸,有人找!”箏剛到屋門,孟小樵與嚮三元已經進來。孟提着個鳥籠,嚮的牙上插着根牙簽。
  破風箏
  喝!我的老爺子!我還沒給您請安去,您倒先看我來,我真該死!(接過鳥籠,籠上有布罩,看不見鳥)是靛頦,還是自自黑兒?(沒等回答)這位是……
  孟小樵 嚮三元,頂好的人!頂有本事的人!
  破風箏 (一手提籠,一手攙孟)嚮先生,久仰!
  嚮三元
  喳!(不管別人,先坐下。把呢帽嚮後推,腿伸出去,手插在褲袋裏,嘴裏耍着那根牙簽)
  破風箏 (攙孟坐下,放好鳥籠,忙倒茶)老爺子您還這麽硬朗!
  孟小樵
  去年鼕天差點吹了燈,這一開春,我算又活了。是不是?三元?
  嚮三元 喳!
  孟小樵 (看看屋中)你混得不錯呀!
  破風箏 這些還都是十年前存在北平的桌椅。現在誰買得起!
  孟小樵 聽說你很弄了幾個錢,是不是?三元。
  嚮三元 喳!早知道!養着姑娘的,日進鬥金!
  破風箏
  沒餓死,我就得念祖師爺的恩典!掙得多,花得多,左手進來,右手出去!
  嚮三元 (自言自語)出來見見哪!
  孟小樵 你都到過哪兒呀?
  破風箏 武漢,重慶,成都,昆明,桂林,倒真開了眼!
  嚮三元 (自言自語)出來見見哪!
  破風箏
  嚮先生,您喝茶。(轉嚮孟,而是說給嚮聽)到處咱們人緣還不錯,老有貴人照應,我很認識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
  孟小樵 又有了什麽新詞兒?
  破風箏 很有幾段,都是宣傳抗日的。
  孟小樵 誰給你寫的?
  破風箏 一位姓王的,年紀不大,筆底下可高!
  孟小樵 啊!
  破風箏 自然他比您差得多了!差得多!
  孟小樵 我不行嘍!老了,幹不過人傢年輕的了!是不是?三元。
  嚮三元 喳!
  孟小樵 你用他的文章,姓王的怎麽跟你分賬?
  破風箏 白給我寫,不取分文。
  孟小樵
  哎喲,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呀!方老闆,你留神吧!他不要錢,就必另有所圖;留神,你可有兩位姑娘啊!
  嚮三元 (自言自語)姑娘們出來見見啊!
  破風箏 嚮先生,您吃煙!
  孟小樵
  我就不那樣,我給你寫詞專為拿錢,正大光明,別無所圖。三元瞭解我,是不是,三元?
  嚮三元 喳!
  孟小樵 你走了十年,是不是?
  破風箏 一晃兒!真快!
  孟小樵 到處,也唱我給你編的詞兒嘍?
  破風箏 當然。
  孟小樵 十年,不算閏月,你欠我多少錢?
  破風箏
  我實在太缺禮,沒孝敬您!可是,那時候連信都不通,甭說匯錢了!
  孟小樵 現在你可回來了。是不是?三元。
  嚮三元 喳!人回來,錢也就回來!
  孟小樵
  三元比誰都明白,可愛!細算賬恐怕不容易,你看着辦吧。十年,不算閏月,一共唱過多少回我的詞兒,你心中大概有個數目。咱們就還按二八分賬,我不多要,你自然也不會滅着良心辦事!
  破風箏
  孟老師!您給我寫東西,我感恩不盡!當初,我跟您二八分賬,原是我一點孝心,並沒有字據合同。
  孟小樵
  沒有我的詞兒,你會紅起來?才子佳人的段子,人人愛聽;我專編才子佳人的段子。
  破風箏
  抗戰裏,我到處頂着炸彈,去混飯吃。光說重慶的園子就挨過三次轟炸,每一次都把我的東西炸個精光。您看我容易不容易?而今,我赤手空拳的回來了,沒死在外邊就算萬幸。您跟我算舊賬,不是要我的好看嗎?
  孟小樵 總而言之,你不肯出錢?
  破風箏
  不是“不肯”,是“不能”。您別忙,等我一成上班,有了進項,我必定忘不了您的好處!
  孟小樵 遠水解不了近渴呀!三元,是不是?
  嚮三元 喳!頂好有錢先拿出點來!
  孟小樵
  這麽辦也行,當着三元——他是地面上的能人——咱們把話說清楚了。你成班,他,三元,作前臺老闆,我作後臺經理。這樣,地面上你打不通的,三元能有辦法,警察局,財政局,市政府,市黨部,他都打得通!你欠我的錢呢,我暫時不提。三元,你看是不是?
  嚮三元 喳!(立起來)看看姑娘們去!(要往外走)
  破風箏
  (壓住怒氣,攔住嚮)您坐着不舒服,我給您換把椅子!(扶嚮坐下)對不起呀,屋裏沒有沙發!
  孟小樵 讓他看看有什麽關係呢?
  破風箏
  (再難控製自己)孟老師,咱們是多年的朋友,您知道我不開窯子!
  孟小樵 言重了!文雅點,說妓院,小班;什麽窯子窯子的!
  〔院內,白花蛇叫:“大哥,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回來。”
  破風箏
  等等!我跟你說兩句話。(往外走,到門口)大鳳兒的媽!你來陪陪,孟老師在這兒呢。(回頭)孟老師,我就回來。(下)
  嚮三元 這小子還怪硬!
  孟小樵 硬的比軟的更好收拾!硬的多半是還沒成熟的。
  〔方上。
  方太太 咦!孟老師,您可好哇?
  孟小樵 托福!托福!(對嚮)見見,方太太。
  嚮三元 喳!方太太。
  孟小樵 嚮三元,能人!
  方太太 您多照應!
  孟小樵
  三元,你多知多懂,可是你未必知道方太太的父親。那真算得起個作藝的,功夫好,賣相好,心眼好,跟我是莫逆之交!
  方太太 真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
  孟小樵
  當初,你父親每逢想買個小丫頭兒呀,或是賣出個姑娘去呀,永遠請我作參謀,了不起的人,你父親!三元,你聽着哪?
  嚮三元 喳!說你的,別老叫魂似的!
  孟小樵 在昆明,重慶,你們沒有買兩個小孩兒呀?
  方太太 (搖頭)沒有!
  孟小樵 為什麽呢?兵荒馬亂的時候,孩子們便宜呀!
  方太太
  甭提啦,孟老師!這幾年呀,大鳳的爸爸簡直的變了樣兒啦。我一教他買兩個小孩兒,順手兒調教着,他就說什麽年月改了,不能再作缺德的事!
  孟小樵 這是什麽話呢!
  方太太 就是說呀!他好象忘了他是生意人!
  孟小樵 珍珠呢?
  嚮三元 珍珠呢?出來見見!
  方太太
  (假裝沒理會嚮的話)更別提啦!一提她,我就氣個倒仰!孟老師,您給我想想,她都十九歲啦!
  孟小樵 姑娘過了十四,不搓出去就蘑菇!
  方太太
  這不結了嗎!在四川,在雲南,什麽軍長啊,銀行經理啊,土財主啊,黃登登的金條,白花花的現洋,客客氣氣的來……
  孟小樵 ……交涉。
  嚮三元 交涉。
  方太太
  您猜怎麽着?破風箏這小子,見着財主就搖頭!人傢急了,要揍他,他會去給人傢跪下磕頭,就是不放手珍珠!珍珠不是他的養女,倒仿佛是他的親娘!
  孟小樵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張天師教鬼給迷住了!是不是,三元。
  嚮三元 喳!簡直不知好歹!
  方太太
  珍珠越長越大,心眼越多,膽子越大,破風箏是越來越寵着她。喝,她也打扮得象個女學生似的,偷偷的去看電影,新戲!傢裏來了客人,我教她招待招待,你看她那個勁啦味啦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看出來了,破風箏是沒安着好心!早晚,他們倆一跑,把我甩了,死沒良心的!我,(要哭)我,豪橫了一輩子呀,鬧來鬧去,會教個小臭窯姐兒給我氣受!(拭淚)
  孟小樵
  甭傷心!在外邊,你孤掌難鳴,鬥不過他們。現在,你回到北平來了,我,三元,都會幫助你,不能再教你受委屈!是不是?三元。
  嚮三元 喳!誰欺負你,我揍他!
  方太太 唉!那敢情好!
  孟小樵
  記住,我是你父親的好朋友,看你受委屈,我心裏疼!(也要哭)三元!我難過!
  嚮三元 喳!我聽着都難過!
  方太太
  孟老師,嚮先生,您二位要肯幫忙,我可就有了主心骨兒嘍!
  孟小樵
  你全交給我吧!我說,方老闆這幾年到底弄了多少錢哪?他可是欠着我十年的賬呢!
  方太太
  他呀,還不是進一個花一個,吃豆兒攢屁!他要是聰明的,由珍珠身上打主意,不早就有了房子,有了地嗎?
  嚮三元 現在也還不遲!
  孟小樵
  好在他欠我的,早還點晚還點都沒有關係。咱們是誰跟誰!
  方太太
  您太講交情了,孟老師!您把事給我辦好了,掏出我這塊心病去,我總有份兒孝心!
  孟小樵 三元!
  嚮三元 喳!
  孟小樵 咱們走吧!
  方太太 您二位不能走,不喝兩盅兒再走,我過意不去!
  孟小樵 改天,改天。我還有別的事呢。
  方太太 (嚮外叫)珍珠!珠子!
  嚮三元 (鯉魚打挺的立起來,往屋門走)嘿!可有點盼望了!
  方太太 珍珠,你這兒來!
  孟小樵 (對嚮)三元,這邊來,別嚇住她!
  嚮三元
  (嚮外邊探探頭,狂喜的)鬍說,姑娘們都喜歡我!(回來)
  〔珠上。
  方太太 師爺爺來了,你都不過來行個禮,白活這麽大!
  方珍珠 (鞠躬)師爺爺!
  方太太 見見嚮先生。
  方珍珠 嚮先生!
  嚮三元 (無所措手足)喳!好,好,有根!
  孟小樵
  珍珠可真象珍珠了,出息得多麽好哇!來,我細看看你,我的眼睛差事了,來!
  方珍珠
  (大大方方的過去,教孟看。嚮也跟着從頭到腳的看,而且要拉她的手,她退了一步)你要幹嗎?
  嚮三元 (對孟)她問我要幹嗎。
  孟小樵
  小姑娘還真有了心眼,好!好!嚮三元呀喜歡你,沒有別的意思。是不是,三元?
  嚮三元 喳!(眼還盯着她)珍珠,我們都喜歡你!
  方太太 去吧,告訴大鳳兒多作點菜!
  孟小樵 (見珠要走)等等!不用,我改天來。
  〔珠下,嚮隨之。
  孟小樵 三元,你上哪兒去?
  嚮三元 (不高興的回身)真過癮!真過癮!
  方太太 看怎樣?孟老師!
  孟小樵
  行!行!有出路,有出路!既象個女學生,又象個賣唱的,二者兼而有之,準保有大行市!都交給我辦吧,我是個熱心的人!
  方太太
  那麽我就都托咐給您啦!我告訴您,她一天不走,我沒法吃頓消停飯!
  孟小樵 放心吧,都有我呢!三元!
  嚮三元 幹嗎?
  孟小樵 不是我批評你,你太……
  嚮三元 我太怎樣?
  方太太
  我看嚮先生作得正好!那個小臭東西,都教破風箏給慣壞了,就該給她個硬插杠兒,教小兔崽子明白明白!我說的對不對?
  嚮三元 (得意)這纔象話!對!對!對!
  孟小樵
  也有理!好吧,我的心路,三元的硬插杠兒,方太太我先給你道喜,你的心病不久,不久,就可以掏出去了!(去提鳥籠)
  方太太 我謝謝你們二位!
  孟小樵 不謝!不謝!哈哈哈!
  嚮三元 不謝!不謝!哈哈哈!
  (幕)
第二幕
  老捨作品集------方珍珠第二幕
  方珍珠
  第二幕
  時 間 前幕半月後,下午。
  地 點 同前幕。
  人 物 前幕見過的有:
  破風箏 方珍珠 方大鳳 方太太 孟小樵 嚮三元 白花蛇
  應該介紹一下的有:
  王
  力——男,三十歲,文藝作傢。他願深入民間,寫出大衆文藝,故肯與藝人來往。心地光明,身體也不錯,富有常識。
  李胖子——男,四十多歲,勾結反動官僚與特務,包辦走私,囤積居奇,手眼闊,肚子大,是華北商界中一霸。他有兩個錢莊,一個地産公司,可是不知為何,人都稱他為李將軍。
  憲兵班長。
  丁副官。
  
  〔幕啓:景同前幕,唯屋中已安置好,不象先前那樣亂七八糟了。花瓶插着芍藥花。桌上有孟小樵的鳥籠。方太太手裏拿着兩張撲剋牌,臉紅脖子粗的跑進來,把門一摔,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方太太 媽拉個臭的!什麽玩藝兒!
  嚮三元 (緊跟着跑來)你怎麽個碴兒?輸不起,跑啦?
  方太太
  你也算個男子漢!看!(指牌)大牌都教你作上記號!作巧妙點也好哇,就這麽楞窩硬折,我輸了錢窩囊!這不是賭,是明火路劫!
  嚮三元 那,那,看明白,珍珠的事沒我可作不成!
  方太太
  那是另一回事,賭錢是賭錢,要賭就公公道道的,怕輸錢,別來!
  嚮三元 我怕輸錢?我怕不贏!
  方太太 你還不如我這梳頭擦粉的老娘們!
  嚮三元
  駡人哪?我可會揍你!我纔不管什麽男的女的,說翻了都揍。
  方太太 你揍揍老太太看!
  嚮三元
  看我不敢哪?(一把抓住她的腕子,逐漸用力)哽!哽!哽!
  方太太 (喊)哎喲!救命喲!
  嚮三元 救命?我要你的命!
  孟小樵 (趕來)三元,放手!
  嚮三元 (用力握了一下纔撒手)哽!
  方太太 哎喲!好!老娘也不是好惹的,你等着我的吧!
  嚮三元 (又伸手嚮前)再來!
  孟小樵
  三元!你怎麽啦?瘋啦?事情還沒作成,你們怎先起內哄呢?
  嚮三元
  孟老頭子你少說話!要不然,連你也揍!他媽的,我一拳揍扁了你們倆!
  孟小樵
  這是怎麽說話呢?你能到這兒騙吃騙喝,是憑我的面子呀,你怎麽過河拆橋?
  嚮三元
  屁!你帶我來的,對!一混熟了,我可就得作頭子了!我是國傢的官員,有頭有臉的特務。你們倆算什麽東西?打這兒起,誰不聽話我揍誰!急了,這兒(拍)還有槍呢!
  李胖子
  (進來)你他媽的揍誰呀?賞給你臉,教你跟我平起平坐的玩玩牌,你他媽的就嘬不住糞啦,什麽東西!又特務嘹,我是特務的祖宗!滾出去!
  嚮三元 喳!(並沒出去,垂首侍立)
  李胖子 (對方)甭跟他生氣,他混天地黑,跟畜生一樣!
  方太太 將軍,看看我的手!
  李胖子
  我看見了!你當然也看見了我怎麽懲治三元!他厲害,我比他又厲害十倍百倍!三元!
  嚮三元 喳!
  李胖子 你敢再自動的欺負她,留神你的腦袋!
  嚮三元 喳!
  李胖子 我叫你去懲罰誰,你不聽話,也留神你的腦袋!
  嚮三元 喳!
  孟小樵 將軍!三元要是跟我撒野呢?
  李胖子 你是什麽東西?
  孟小樵 嗻!您問的好!
  李胖子
  方太太,你看明白沒有?這倆,一個小特務,一個老混蛋,都是孫子!可是他們還比你們作藝的高點!這麽一說,你就曉得你的身分了。我要珍珠是賞你的臉,幫你的忙;我高興,也許賞給你十條金子。
  方太太 那敢情好!
  李胖子 不高興,也許一個銅板不給!
  方太太 那……
  李胖子 不要打岔!
  孟小樵 別打岔!
  李胖子
  你看,我給蔣委員長作事,委員長高興,也許賞給我一車金條;不高興,也許抄了我的傢!我對你也是那樣,證明我是委員長的忠實信徒!
  方太太 那麽……
  孟小樵 別打岔!
  李胖子
  你放心,我决不把珍珠硬搶了走,那不文明!不是我的政策!在蔣委員長領導之下,一切都得進步,有計劃。我們娶小老婆也得改良,不搶不劫,而要先交朋友,一塊兒玩熟了,有了感情,再同居。以後,我派汽車來接珍珠,你得負責教她哪時傳哪時到,還不許她哭喪着臉!三元!
  嚮三元 喳!
  李胖子 招呼司機的!你也跟我走!
  嚮三元 喳!(下)
  李胖子
  還有,你剛纔玩牌的時候說,珍珠願意上學,可以教她去!如今事事都要文明;我自己很文明,我的小老婆也得文明!(隨說隨往外走)不送!我最討厭官僚氣!(下)
  方太太 (楞磕磕的送到門口)再見!
  孟小樵
  (在她身後,行九十度鞠躬禮)再見!再見!(她已轉身,他還彎着腰)再見!將軍!
  方太太
  (歸坐)好,這是你辦的好事!看樣兒,姓李的是要硬炸醬呀!
  孟小樵
  (也落坐)你原本說珍珠是塊心病,衹要出脫了她,你就高興!
  方太太
  我那麽說來着?我要不看你上了歲數,就啐你幾口!我這不是要落個人財兩空嗎?好吧,別人我鬥不了,反正我饒不了你個老梆子!
  孟小樵
  別急!別急!我是一片好心,並沒想到嚮三元會這麽翻臉不認人,也沒想到李將軍那麽不拉人屎!我告訴你說吧,我心裏比你還難過!好嗎,我在袁世凱的時候,曹錕的時候,甚至於日本鬼子在這兒的時候,都沒見過這樣邪門的事!就是張宗昌,至多也不過叫我聲屌,那是鬧着玩的呀;今天,他當面叫我孫子!真文明!我看哪,咱們得另打主意了,這倆傢夥靠不住!(去提鳥籠)
  方太太 你有什麽主意呀?
  孟小樵
  你等我慢慢的去想,別催我,有道是忙中有錯!(往外走)
  方太太 你回來!
  孟小樵 我得找個清靜地方,好好的想想去。(悲哀的走出去)
  方太太 (狠狠的撕碎那兩張牌)多他媽的文明啊!
  〔王力上。
  王 力
  怎麽啦!大嫂!前天我來,你出門兒了;大哥還說,你近來精神很好。這是怎麽啦?又跟誰鬧了脾氣?
  方太太 王先生!王先生!你來得好!有人要搶走珍珠!
  王 力 搶珍珠?誰?
  方太太
  一個又是錢莊老闆,又是什麽公司的經理,又是將軍的,他姓李!
  王 力 大哥知道不知道?
  方太太 他還不知道。
  王 力 趕緊告訴他呀!
  方太太 不,不,不能告訴他!
  王 力 不能告訴他?(想了想)大嫂,你沒對我說實話!
  方太太 (打自己一個嘴巴子)我……沒法說!
  王 力
  我能猜到。你又跟珍珠犯了彆扭,想賣了她,可是遇見了惡霸流氓,你上了當,是不是?
  方太太
  我跟她鬧彆扭?纔沒那麽大工夫呢!她跟我鬧彆扭,她早晚是跟破風箏跑了,把我甩下!!
  王 力 你看大哥是那樣的人嗎?
  方太太 他……
  王 力
  他最大的毛病是爭強好勝,容易得罪人,這,我對你說過不止一回,教你常勸勸他。
  方太太 他聽我的話纔怪!
  王 力
  你根本不勸告他,他怎能聽你的話呢?大嫂,你太任性!在你的朋友裏,衹有我一個人肯說出你的毛病,所以你又怕我,又恨我。多喒你不怕我,也不恨我啦,咱們就由好朋友變成真朋友了!
  方太太
  你是真朋友!你不騙吃騙喝,你白給破風箏寫詞兒,你說話不轉文,不扯謊,你是好人!我並不糊塗!
  王 力
  可是,我每逢一勸你給珍珠個好臉兒,你就馬上一撇嘴不理我啦!
  方太太
  你是念書的人,不懂我們的事。珍珠是賣唱的,天生來的下賤。你不理會,我可看得清楚,她的骨頭縫兒裏都下賤。
  王 力
  就算大嫂你的眼睛尖,能看到她的骨頭縫兒裏去,現在這年月也不作興買賣人口呀!
  方太太
  那是你那麽說!不信咱們打個賭,我現在出去一吆喝:有賣孩子的沒有?馬上就能買回一打來!再說,我們把孩子拉扯大了,就為賣出去賺幾個錢,連我們的祖師爺都不見怪!
  〔珍珠自外面唱着進來,手中拿着毛筆,紙本,書。
  王 力 (嚮方擺手)待會兒再說。
  方珍珠 媽!喲,王老師!(要和他握手,中途而止)
  方太太 又上哪兒瘋去啦?大鳳兒呢?
  方珍珠 她在後邊呢,就回來。王老師,看!(示以書)
  王 力 (使眼色)先教媽媽看。
  方珍珠
  媽!您看,書,紙本,毛筆。再看,(拉衣襟)這件藍布衫,小平底鞋。我象個女學生不象?
  方太太 象女學生又怎麽樣呢?
  方珍珠
  媽!王老師給我找了個補習學校,我念半天的書,耽誤不了上園子掙錢!媽!沒您的話,我可不敢去!您點點頭!我認多了字,念新詞不是更容易了嗎?再說,念點書,我心裏越來越清楚,也少招您生氣呀!
  王 力 (哄孩子似的)給媽媽敬個禮!
  方珍珠 敬禮!
  王 力
  大嫂,教她去試試!她要是耽誤了上場,就不用再去上學。您看她越念書越淘氣,也不用再去。好不好?
  方太太 好吧!
  方珍珠
  (狂喜)媽!媽!您答應了?好媽媽!好媽媽!您真比我親媽媽還好!(上去要擁抱媽媽,看媽媽冷淡,衹扶了她的肩膀一下)
  方太太
  (用手拂珍珠扶按之處,好象珍珠手上有糞)躲我遠遠的!你念書也不會念出好處來。(忽然想起李將軍的話)多文明呀!(大笑)哈哈哈!
  方珍珠 怎麽啦?媽?
  王 力 大嫂,有什麽可笑的?
  方太太
  可笑!太可笑!(立起來往外走)買金的遇見賣金的!文明!(又想起李將軍的霸道,板起臉來)他娘的皮的!(下)
  方珍珠 怎回事呢?
  王 力
  誰知道!珍珠!(欲言又止,看她那麽歡喜,不忍以惡消息告之)
  方珍珠 什麽!
  王 力 我,我說,你該到學校去報到。
  方珍珠
  等爸爸回來我就去,讓他看看我拿着書,紙本,由這兒出去,不是去賣藝,是去上學!
  王 力 (不由的嘆氣)唉!
  方珍珠 王老師,你怎麽啦?看我上學去,倒不高興了?
  王 力 怎能呢!
  方珍珠
  我念了書,明了理,就可以自由戀愛,自由結婚了,是不是?
  王 力 先別提那個!媽媽剛放了你,你可別招她生氣!
  方珍珠 不是您告訴我的?年輕的人應當自由戀愛,自由結婚?
  王 力 是!是!現在你可先別想那些事!
  方珍珠 我十九歲了!
  王 力 我知道!先把書念好了,再說別的。
  〔白花蛇在院中叫:“方大哥!方大哥!”
  方珍珠 二叔啊?進來!
  白花蛇 (進來)喝!這是怎回事?小藍布衫,象個小女學生?
  方珍珠 二叔,這是王先生。
  白花蛇
  王先生,您多照應!我姓白,白花蛇,說相聲的。在樂春園伺候您,有工夫請賞光!
  王 力 一定去領教!
  方珍珠 二叔,看!書,紙本,筆!我真是女學生了!
  白花蛇 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事!你媽媽許你去嗎?
  方珍珠 媽媽剛纔點了頭。
  白花蛇
  兩個太陽一齊由西邊出來!我問你,二姑娘,你爸爸租到了天順園,他一個人作前後臺老闆,是真的?
  方珍珠 大概是。他這兩天催我溫詞兒,也許快開張了。
  白花蛇 他都約了誰?
  〔箏輕輕開了門。
  破風箏 我正要去約你!
  白花蛇 好大哥,會在門外頭偷聽話兒!
  破風箏 王老師,有了茶嗎?二姑娘,怎樣?真要上學去?
  方珍珠
  我淨等着您哪!看,(用手帕包起書筆,夾在腋下)走嘍,上學嘍!王老師,白二叔,爸!(——的鞠了躬,得意的走出去)
  白花蛇
  真行,大哥,你凡事都走在前面,硬教唱書的姑娘去上學,行!
  破風箏 都是王先生的指教!(指門外)我們那位知道嗎?
  王 力 同意了!
  破風箏
  您也真行!得,這我纔覺得對得住她了!好好的念點書,再幫我三年二載的,正經八擺的結了婚,也不枉她從這麽大(用手比)就幫我掙錢!
  白花蛇 您的角兒都約齊啦?大哥。
  破風箏 差不多啦,就差相聲。你有人沒有?
  白花蛇 怎麽沒有呢?北平別的不好找,說相聲的可有的是。
  破風箏 那麽怎會我約誰誰搖頭呢?
  白花蛇 那不是因為您不肯跟我合作嗎?
  破風箏 噢,多年的朋友了,你成心撅我?
  白花蛇
  是您成心撅我!這玩藝,您故意的租下天順園,離我的地方不遠,不是有意跟我打對仗,拆我的臺嗎?
  破風箏
  我既沒故意的要挨着你,也沒意思跟你打對仗!你幹你的,我幹我的,咱們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白花蛇
  好吧!您不用想約到相聲啦!說句不好聽的話,沒有我的吩咐,北平的說相聲的誰也不敢搭班!
  破風箏 你是一霸?
  白花蛇 在我本行裏,差不多!
  破風箏 哈!
  白花蛇
  衹要您一開張,我就減價,減價,再減價,看誰能把誰拉趴下!
  王 力
  白先生,我是外行人,本來不該多嘴。不過,大傢既都是朋友,我不願意看着你們這麽誓不兩立的鬥爭。據我看——
  破風箏
  王老師,您不用管!我們有我們的辦法!白老二承認了他是一霸,我倒要鬥鬥他!
  白花蛇
  王先生,您不明白我的心意。方大嫂是我的師姐,按說我應當管方大哥叫姐夫,我還能故意跟他搗蛋嗎?不過是,方大哥老處處拔尖。
  王 力 他是要強。
  白花蛇
  不管怎麽說吧,他的主意多,心眼快,事事維新,我們受不了!
  王 力 怎麽?
  白花蛇
  就拿珍珠說吧。一個賣唱的姑娘,讀哪門子書?大哥這裏又有文章。近來,你們爺兒倆到處唱義務,轟動了九城,天天小報上有您的消息,還有珍珠的像片。好傢夥,珍珠這一上學,小報上又那麽一登,就比登什麽廣告都強啊。喝,誰不想來看看又是女學生,又是唱玩藝的姑娘!
  破風箏 (無可如何的笑起來)哈哈!
  白花蛇 大哥你不用笑,聽主兒要都去看女學生,誰還來照顧我?
  王 力
  白先生,我看您這都是多慮,聽主兒有愛看珍珠的,也有愛看怪裏怪氣的姑娘們的,不是嗎?
  白花蛇
  您想的也對,王先生。不過,這衹是一件事,方大哥的新招兒還多着呢!我們沒法防備他,沒法跟他比賽!他敢幹,他不怕破壞了祖師爺定下的規矩!
  王 力 (譏諷的)祖師爺都定下了什麽規矩?
  白花蛇 (板起臉)王先生,您可別拿我們祖師爺開玩笑!
  王 力
  我錯啦!白先生!我錯啦!您到底要怎麽辦呢?您也不能教他挨餓不是?
  白花蛇 他頂好搭我的班兒!
  破風箏 過去的十年,我老作老闆!
  白花蛇 您非成班不可呢,得算我一份兒!
  破風箏 拿胳臂錢?
  白花蛇
  您怎麽啦,大哥?我是實心實意的幫助您,怎麽說我拿胳臂錢呢?
  破風箏 咱們請你師姐來評評理,好不好?
  白花蛇 那倒不必,咱倆的事,咱倆辦!
  〔憲兵班長上。
  憲兵班長 方老闆!
  破風箏 哎喲,劉班長!歡迎!
  憲兵班長 白老闆也在這兒哪?
  白花蛇 劉班長,今天怎這麽閑在?
  破風箏 來!來!坐會兒!
  憲兵班長
  我不坐,抓着空兒來給你道喜,聽說你已經租好了園子,快開張啦。
  破風箏
  不敢當,班長!以後地面上您多幫忙!來,坐一坐,這是王先生,文學好,好得很!
  〔兵、王一點頭。
  憲兵班長 還是不坐!來求你點事。
  破風箏
  有事您自管吩咐,怎麽說求呢?以後,我求您的事多之呢!
  憲兵班長
  有張小支票,明天才到期,我現在等着用錢,老闆給我兌一兌。(遞支票)
  破風箏
  班長,可真不湊巧!我半個多月沒作生意,現在又租園子——
  憲兵班長 拿回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甭磨煩!
  破風箏 我要是方便,可連這點小事都不給您作,我是兔子!
  憲兵班長 別再說了!拿支票來!
  破風箏
  這麽辦,把支票留在這兒,我看看傢裏有個金鎦子什麽的沒有,待會兒把錢給您送去。
  憲兵班長 有鎦子就要鎦子,我自己會去變賣!我急等用錢!
  破風箏 是,是!我看看去!老二,你替我招待着劉班長。(下)
  白花蛇 他假裝窮,永遠摳門兒!
  王 力 白先生,幹您這行的!也還有點同行的義氣吧?
  白花蛇
  怎麽沒有呢?我是沒帶着現錢,要不然我替班長換那張支票!
  憲兵班長 那太好了,我這兒還有一張呢!(又掏出一張來)
  白花蛇
  班長,班長,我改天孝敬您!我不是剛說過,我沒帶着現錢。
  憲兵班長 你手上帶着什麽?
  白花蛇
  班長,這是我結婚的戒指!不信您到我傢裏看看去,我要是還有第二件黃登登的東西,您就抄了我的傢!
  憲兵班長 我知道你沒有第二件,所以纔要這一件!摘下來!
  白花蛇 (無可如何的摘下戒指)班長……
  憲兵班長 這張支票可不假!改天見,我找破風箏去。(下)
  白花蛇
  (把支票撕碎)他媽的,銀行已經關閉了半年!王先生,您說我們不講義氣,我們怎麽講得起呢?看見沒有,無緣無故硬敲走個金戒指。這種事,大小不拘,差不多天天有,一搖頭準蘑菇,不是砸園子,就是抓走人。您說我們同行的狗咬狗,連這樣我們還混不上飯吃呢!
  王 力
  白先生,你們掙錢不容易,所以沒法再講同行的義氣;我看明白了。可是,為什麽大傢不齊心站在一條綫上,跟惡霸流氓們幹呢?心齊就是力量,誰也不敷衍他們,他們還敢欺負你們嗎?
  白花蛇
  您到底是念書的,不明白我們的事。誰敢出來挑頭說,咱們都齊心跟他們幹?誰挑頭誰先玩完!我們能罷工?連工人罷工還成群的槍斃呢,何況是我們說玩藝兒的!
  破風箏 (上)他媽的,給中華民國丟人!
  白花蛇 走啦?
  破風箏 不走還死在這兒!
  〔大鳳兒提着菜筐上,筐內有小蘿蔔,韭菜什麽的。
  方大鳳 王先生!啊,白二叔真在這兒哪?外面有位丁副官找你!
  白花蛇
  丁副官?(順手揪個小蘿蔔,吃着)媽的,反正我沒第二個戒指!(迎出去)
  方大鳳 王先生,別走,我給您作燴蘿蔔吃!
  王 力 我不走,可別多弄菜!
  〔鳳下,白同丁上。
  白花蛇 (介紹)丁副官,方老闆,王先生。
  丁副官 方老闆,聽說你拴了班子,快開張啦?
  破風箏 您多照應!
  丁副官 可得給我紅票噢!
  破風箏 那沒錯!您哪時到,哪時有您的座兒!
  丁副官
  不光我自己,我算算啊:我姥姥,三舅媽,四嬸子,街坊小劉夫婦,這就是五張;連我自己,六張。幹脆就說十張吧!
  破風箏 不多!您看,小園子上滿了座,也上二百多人呢!
  丁副官
  這是什麽話!你當是我老粗聽不出來呢?我不能象劉占元那麽缺德,要來紅票自己不用,暗地裏賣出去!
  白花蛇 副官吃煙!(獻煙)方老闆準給您十張紅票!
  丁副官 (看煙)咦!還是他媽的三炮臺呢!你小子發財呀!
  白花蛇
  (拿出煙盒,打開)您自己看吧。這邊,衹有兩根炮臺的,專為敬您這樣的貴人;這邊,全是哈德門,我自己用!
  丁副官 真有你的!好啦,先留會兒這根,再給我枝哈德門!
  白花蛇 (遞煙)副官,您這麽不客氣,叫我太高興了!
  丁副官
  甭他媽的說俏皮話兒,我懂!沒有我,你就弄得上總司令府上的堂會啦!
  白花蛇
  什麽話呢,沒您的栽培,我們窮小子們還不得喝西北風!怎樣,司令又要傳堂會嗎?
  丁副官
  我特意來提醒你一聲兒。別忘了,下月初九是四姨太太的生日!
  白花蛇 走,丁副官!咱們菜館裏說去!
  破風箏 老二,放心,我不搶你的買賣!
  丁副官
  這倒不在乎誰搶不搶,水大漫不過鴨子去;沒有我,誰也不能作上這號生意!
  白花蛇 是,我都聽您的!
  丁副官 (對箏)上次我約他走堂會,這小子跟我耍熊!
  白花蛇 我哪敢!
  丁副官
  約去的姑娘,穿得都花狸狐哨的,可連一個胖呼呼的也沒有!我們的司令還專愛胖呼呼的姑娘!
  白花蛇 老吃窩窩頭嗎,胖的了?我以為司令喜歡瘦溜的呢!
  丁副官
  你少說話呀!還有兩個姑娘居然不聽副官們的話,摸摸也不行,要個嘴兒也不行……
  白花蛇
  我反正沒教給她們那麽作!是她們自己不聰明!這一回,您再試試我,我準保辦得教您滿意!走,我帶您看看去,先嘗後買,管打管換!走!(拉丁)
  丁副官
  方老闆,你也打點着點,這回堂會我用投標的辦法,誰好我用誰!
  破風箏 好吧!丁副官!改天我給您請安去!
  丁副官
  別忘了送票子去!(看箏要送)不送,有客人。(同白下)
  破風箏 看見沒有,王老師?
  王 力
  看見了!在這兒一會兒,我明白了多少多少事,都是書本上沒有的!
  破風箏
  您一來,我就高興;能跟個文墨人談談,我心裏透亮!可是,我又怕您在這兒;遇上白花蛇什麽的,我怕您恥笑我們!
  王 力
  我並不小看他!他的毛病不是天生帶來的,是教社會給逼出來的!
  破風箏
  我不大明白您的話!我衹盼望我自己能規規矩矩的作生意,盼望珍珠別出了毛病!我不明白什麽社會不社會!
  〔珍珠氣衝衝的走進來,布衫上灑着各色墨水,連臉上也有墨點子,手中緊握着書包;進來,一語不發,呆呆的看着父親與王先生。
  破風箏 怎麽啦?怎麽啦?
  王 力 怎麽啦?怎麽啦?
  方珍珠 ………
  破風箏 說話呀!怎麽啦?誰欺負了你?
  方珍珠 (說不出話來)……
  王 力 珍珠!你不是上學了嗎?
  方珍珠
  (狂怒的)你們教我去上學,這(看布衫)你們心裏就舒服了!
  破風箏 不要冤枉人,你自己不是也要上學嗎?
  王 力 珍珠,好好的告訴我,到底是怎回事!
  方珍珠 我全明白了!以前,我當是衹在傢裏我不算人!
  破風箏 我,大鳳兒,都沒錯待過你!
  方珍珠
  為什麽不提媽媽?(冷笑)嘁!以前,我當是衹在園子裏我不算人!
  破風箏 誰也沒欺負過你!
  方珍珠
  沒有?那些怪聲叫好的,到後臺來看“姑娘”的,在園子門口等着我的……
  王 力 所以你纔要上學,你父親跟我也願意教你上學!
  方珍珠
  現在,我知道了,我到哪兒去也不算人!媽常說,我的骨頭縫兒裏都下賤!對!你們都錯了,衹有媽媽對!
  破風箏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方珍珠
  (腿一軟,坐下,捲弄着書包,半天無語。忽然打開手帕,狠命的撕書,紙本;而後把筆頭扯下;折筆管,折不動,放在腳下跺)不算人!不算人!不算人!
  王 力 珍珠,同學們說了閑話,是吧?
  方珍珠
  閑話?(立起來)她們拿墨水潑我!啐我!我一進門,她們就嘀咕:方珍珠!方珍珠!然後,聲兒越來越大:唱大鼓的,小窯姐,暗門子,臭……,她們質問老師,這是補習學校,還是落子館?不等老師說話,她們就……看,我的身上,臉上,頭髮上……我明白了,我在重慶,昆明,桂林,不算人;回到北平來,還不算人;到哪兒也不算人!
  王 力 珍珠,我看你是人!
  方珍珠 你?你也沒安好心!天下沒有一個好人!
  破風箏 珍珠!珍珠!
  〔嚮三元上。
  嚮三元 姑娘在傢哪?李將軍派汽車來接!打扮打扮,快!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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