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中国话剧>> 曹禺 Cao Y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0年九月24日1996年十二月13日)
豔陽天
  豔陽天
  作者:曹禺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章
  第一本
  “律師就管到我頭上來啦!”
  秋天的深夜,某大城住宅區一條寂靜的馬路,路旁樹葉未脫,交織着黑黝黝的樹影,稀疏街燈的燈光冷漠地灑在路中,兩旁的樓房多半都隱翳在黑暗裏。這時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從昏漾滾的路口拐出一輛三輪車,車子空空的沒有乘客,也看不見踏車的人,在這冷落僻靜的路上像一個荒誕的魅影詭怪地
  嚮前移動。緩緩地在靠近一座鐵門前的街燈下,車子緊貼人行道停住,車夫老熊(一個憨厚老實而有血性的年青人)坐在腳踏板上,車座上放着兩小捆木柴。他勾着頭嚮車下探望了一下,站起身把圍在脖子上的舊毛衣扔在車上,蹲着收拾脫落了的車鏈。
  他很快地就把鏈條搭好,剛要站起來,忽然一隻粗大的手掌拍在他的肩上,他驚恐地回頭。看見戴着黑氈帽的鬍駝子(富商金煥吾的保鏢)嚮他猙獰地盯視。
  
  (伸出手幾乎碰着老熊的臉,姦笑)巧啦!
  熊
  (想不到,望望道旁鐵門)駝子,你住這兒?
  
  (沒搭理他)錢呢?
  熊
  (從腰帶上打開一個舊皮包給他看,空空的。)
  
  (抓住熊的肩)那一半你還不給!(伸手要摸傢夥。)
  熊
  (也迅速從車上抽出一根木柴,氣勢洶洶瞪着他。)
  一個蒼啞的聲音(低促地)駝子別吵!
  
  (回頭望)。
  〔樹葉遮住路燈,昏暗的鐵欄門口巴着一張醜老頭的臉。
  醜老頭
  (森嚴地)別吵!老爺還在這兒會客呢。
  
  (轉過頭,對老熊)滾,明天早晨說,(使勁推了一把車子)推走!
  熊
  (咬緊牙,放回柴棍,騎上車踏走。)
  〔樹影下,鬍駝子在鐵門前的人行道上來回巡行,他擡頭嚮上望,停住腳步。
  〔鐵門裏的大樓也黑漆漆的,衹有二樓角落上的一扇窗子由窗簾縫射出一道燈光。
  〔二樓角上這間屋子,是富商金煥吾接見熟朋友和親信的個客
  廳,陳設相當考究,深色暗花墻壁,厚重的絲絨窗簾低垂着,除了屋中間一套皮沙發,靠窗放的書桌,以及幾把椅子之外,都是些紅木紫檀傢具,雕花的半圓桌,條臺矮桌等。近門旁一個大落地收音機,靠收音機的墻上挂着一個大時鐘。長沙發後面立着一個紅木鑲彩色壽山石樓臺人物的屏風。地毯幾乎鋪滿了全屋,走起路來沒有一點聲音,壁爐架上放着幾件銅器,其他臺子上也都放着一些古董和花瓶。墻上挂着的也是和屏風的花色一樣的紅木挂屏。屋子當中的電燈沒有捻開,衹有站燈臺燈和門邊的壁燈開着,放出不耀眼的光,因此,上半截屋頂和角落都是暗暗的。
  〔沙發前矮案上有香煙煙具和三杯蓋碗茶。
  (金煥吾——一個富商,曾經在敵偽時期任過要職,勝利後就隱姓埋名做着大規模的囤貨生意,手下還有一些當年的親信爪牙,那邪惡的潛勢力多少還有一部分存在,不過改變了方式,依然時常施展他們的餘威。他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物,中等身材,有點胖,厚厚的眼皮下垂着,形成一對三角眼,掩藏着冷峻的目光。穿長袍西裝褲,腳上尖頭皮鞋擦得光可鑒人。他靠在單人沙發裏,兩衹腳架在一隻棉凳上。
  〔楊大——金煥吾的親信,根底粗野,不學無術,生性暴戾冷酷,配合着他的武斷和狠辣,顯出辦某些事務既能幹又迅速,因此得到金煥吾的賞識與信任。瘦高個兒,長臉。黑黑的細眉毛,壓着一雙突出的金魚眼,看起來又呆板,態度驕橫。穿長袍。他坐在暗處一張椅子上。
  〔馬弼卿——外號“馬屁精”三十二三歲一個窮書生出身,為人苛薄狹小,沒有品格,貧睏潦倒更驅使他走上無聊卑下的道路,善拍捧,各處攢混,最近由楊大介紹給金煥吾辦事。天生一副俏薄瘦小的外形,黃黃的眼珠時常是飄浮不定的,他穿着一件有些敗色的綢夾袍,孤零零地正襟危坐在那張大皮沙發當中,顯得渺小萎縮。
  〔收音饑正放着蘇州彈詞,聲音很低。
  金
  (金煥吾簡稱,從沙發上坐直,清了清嗓子,兩腳從棉凳放到地上,移一移姿勢像要說話的樣子。)
  馬
  (馬弼卿簡稱,註視着金,欠起身來,又望望楊大。)
  楊
  (楊大簡稱,端坐不動,綳着臉,嚮前直望着。)
  馬
  (又坐正。)
  金
  (望望收音機,有點不耐煩)。關上。
  馬
  (立刻要站起過去關。)
  楊
  (同時,慢騰騰地走過去關上。)
  馬
  (見楊去關,自己又坐下,望望金。)
  〔鐘聲滴達,馬和楊大沉着地望着金煥吾。
  〔電話鈴聲。
  〔隨着電話鈴聲,我們看見一間鉛皮頂破敞的貨棚裏,層層疊疊堆放了一捆一捆的紗包和木貨箱,棚頂木架上壓着兩盞鐵罩電燈,衹開着一盞。燈光昏黃,在貨與貨之間空隙的墻壁上安着一架老式的電話,電話下靠墻有一張小桌子,桌上有一張貨單和一支鉛筆。
  〔棚中站着兩個衣着考究,商人模樣,帶點流氓氣的男人,一個穿着式樣時髦筆挺的西裝,一個穿中裝,皮鞋。
  〔穿中裝的男人正站在小桌前,兩手支在桌沿上看着貨單。穿西裝的男人在打電話。中裝男人看着西裝男人打電話。
  西裝男人 (恭謹地)是金先生嗎?是,貨都弄妥了,這個地方恐怕是不能久擱,最好早——哦——哦——就等您找着放貨的地方。——
  〔小客廳裏。
  金
  (站在寫字檯邊接電話))是啊,嗯,正在講,就在這幾天,嗯,
  (挂上電話坐回沙發上嚮楊)楊大!那孤兒院確實地點好?
  楊
  (站在收音機前)不惹眼,四周圍都是些小傢小戶的。
  馬
  (熱衷地)並且靠碼頭又近。
  金
  (很快地瞥了馬一眼,又對楊)那麽我們無論如何把這孤兒院買下來,(低沉地)用什麽方法都成。
  楊
  是。(决斷地)能在三天以內最好。
  馬
  (讒媚)是。那院長倒是好說話。
  楊
  (冷酷地)他不好說話也得成。
  馬
  是啊!不好說話也得成,(殷勤地)您放心,這事好辦,(又看看楊)就是那個姓陰的搗蛋,專門多管閑事。
  金
  (擡身拿煙)哪個姓陰的?
  馬
  (連忙過來從身上摸出洋火。)
  金
  (已經拿過幾上的自來火,點着了煙。)
  馬
  他是個律師。
  金
  (不經意地擦亮了自來火,又弄熄丟在幾上)律師就管到我頭上來啦。
  馬
  (賠笑)就是啊!
  〔鐘敲一下。
  馬
  (同時回頭望鐘。)
  金
  (打一個呵欠。)
  楊
  (望馬一眼,馬回望一下)金先生,我們走了吧?
  金
  (點點頭)好,你們走吧。
  〔馬拿起身邊沙發上的帽子,搶在楊前,嚮金鞠躬。
  〔金微微欠身,他們轉身走了兩步,馬不覺回頭嚮金深深鞠躬,金點點頭,他回身嚮門走。
  金
  (欠起身來)啊!馬先生,還沒有請教你臺甫。
  馬
  (趕過來)馬,馬弼卿,(又彎腰)金先生您多栽培。(嚮後退,楊立門前開門,二人望金。)
  金
  (皺眉沉思。)
  〔馬退,楊隨在後面輕輕把門關上。
  〔他們退出客廳門外,馬弼卿滿臉感激知遇的表情,楊大冷冷地望着他,擺首示意下樓。
  馬
  (對楊低聲贊嘆)真是個人物啊!
  楊
  (低聲輕衊地)走吧。
  馬
  (還沉浸在方纔的情景裏。走了兩步忽然回身)哎呀。
  楊
  (低聲)什麽?
  馬
  (急急)帽子,我的帽子。
  楊
  (從馬手上搶過帽子給他蓋在頭上。)
  馬
  (赧然)謝謝,謝謝。
  楊
  (睨視,由身上掏出皮包,取出一張本票,遞給馬),喏,這是金先生給你的。
  馬
  (喜出望外,猶疑着接下來)啊!我的祖宗爹!兩千——
  楊
  (倨傲地)萬!
  馬
  (將本票珍重地收在懷裏。)
  〔馬楊二人下樓走到院中,黑幽幽的衹有鐵門外的路燈隔着樹葉投進一點光影。
  楊
  (低沉地)馬屁精,明天到孤兒院談房子,別又叫“陰魂不散”給壞了事。
  馬
  (得意忘形)“陰魂不散?”哼,瞧我的。
  〔醜老頭骼朗一聲拉開鐵門上的小門,馬先逡巡走出,楊大隨
第2章
  第二本
  “跟咱們這位青年學學。”
  我們逐漸望見一幅一幅的遠景:——
  清晨,秋高氣爽,晴空如洗,耀目的陽光照在一片犬齒交錯的街道上。櫛次鱗比的矮屋頂,像海灘上的貝殼散亂地排列着。
  又是一條卑陋的街巷,老舊的屋子,紛亂破爛,旁邊散布着歪歪倒倒的棚戶居處。
  一傢棚戶的門前,三個三輪車夫圍着鬍駝子,諦聽他說話。鬍駝子提着一塊豬肉和一隻裝滿鈔票的綫網。他們面上顯出焦的而緊張,身後放着三輛空三輪車,老熊坐在三輪車座上,盯視鬍駝子,身邊站着一個抱着孩子的婦人。
  
  (獰惡地瞥了老熊一眼,轉嚮其他的三輪車夫))你們的牌照都有了,老子不是白替你們跑路的,別人的牌照錢都早給了,(指指)現在就剩下你們這四個不漂亮。
  三輪車大甲
  (鬢角斑白,望望身邊的車夫,溫和地))不,不是不給,我們實在是……
  
  (逼近伸手)拿錢吧。
  三輪車夫甲
  (又望了他們一眼,躊躇一下,掏出一束鈔票,笑着說)少交一點成不成。
  
  (沒有理他,一手搶過來鈔票,轉嚮三輪車夫乙)你呢?(匆勿一數,把鈔票放在綫袋內。)
  三輪車夫乙
  (從身後取來一搭鈔票,遞給他,惡聲惡氣)點點數。
  
  (點着數,同時對三輪車夫丙追討)嗯?
  三輪車夫丙
  (由三輪車椅墊下摸出一疊鈔票)看清楚,三十萬。
  〔鬍駝子接下錢,放入綫網,走嚮老熊。老熊端坐不動,等待他走來,抱着孩子的婦人不安地緊緊靠近老熊。
  
  (對熊)怎麽樣?
  熊
  (倏地立起)怎麽樣?
  
  (挺起胸)你說怎麽樣吧?
  〔熊正要和他爭論,那婦人連忙插在他們中間。
  婦人
  (把錢塞在鬍的手裏)鬍大爺,您老人傢走吧?
  熊
  (棱了婦人一眼,憤憤不語。)
  
  (把錢一數,放在綫袋內)媽的,盡是些爛票子。(回頭,一條野狗伸出舌頭,貪婪地望着他手上的豬肉)你也想吃老子的肉。(一腳踢開野狗,那狗嗥的一聲跑走。他回首獰望着老熊他們笑說)下次有買賣再來找我。
  〔鬍洋洋自得地走開,他們圍攏來,望着鬍的背影,臉上罩滿了疑慮。
  二輪車夫甲
  (喟嘆)錢算給清了。
  三輪車夫乙
  (詈駡)戳娘的。
  三輪車夫丙
  得了,拉生意去吧。
  〔乙丙二人騎上車憤憤然踏走。
  熊 (不理他們,對甲)我看不大對。咱們找位先生傢問問,別再上他的當,走,張大伯。
  三輪車夫甲
  找誰呀?
  熊
  (指着)不遠,就在前面,陰律師傢!
  〔他們的視綫越過一片矮屋頂遠遠望見一根竪着的旗桿,桿上國旗在微風裏飄揚。
  〔漸近,仰望飄揚的國旗襯着清晨晴朗的天空和一片白雲,我們聽見一聲兒童嘻笑奔跑的喧嘩聲。鏡頭下移,旗桿柱石的周圍是一片操場,孩子們正在高興地遊戲。
  〔大門邊有一個“惠仁孤兒院”的木牌,進門是一條石板路,嚮左一拐便是操場,操場後是一所簡單而整潔的二層樓房,一個工友搖着鈴走出,又由臺階下來,轉進側面小道,嚮屋後走去。
  〔翹翹——一個活潑可愛的五歲的小女孩,頭頂翹着兩條小辮,她正對着稀疏的竹籬孔眼嚮隔壁的庭院好奇地窺視。
  〔竹籬衹有半人高,那面是一傢小小的庭院,院中有兩三棵洋槐樹,栽着一點疏落的花草,穿過竹籬還可以望見那屋子的半個走廊。
  〔從庭院這邊望見翹翹的小圓臉巴在竹籬上,烏黑的眼珠一溜一溜地閃爍着欣喜和頑皮,她要忍而又忍不住地進出斷續吃吃的低笑,臉上是高興又怕被人看見的神氣。
  〔由她的視綫望過去,我們看見:
  〔律師陰兆時——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外表似瘦弱實際很結實,一副和善而有點幽默的臉。他輕財仗義,專好為人打抱不平,對窮苦無告的人們盡力加以援助,對不合理的事盡可能地加以阻攔,因此多少人感激他,也有更多的人厭惡他恨他。這些人總是稱他為“陰魂不散”的。他樂天達觀,也有一點玩世不恭,落拓不羈。他做律師的收入很少,甚至於有時不夠溫飽,因為大部分都是在盡義務,所以多年來一直是窮睏,日常生活是非常儉樸的。
  〔他不修邊幅,不註意整潔,對一切瑣事都漫不經心,最喜歡孩子和朋友。現在他穿着舊法蘭絨西裝褲,厚布短夾襖,蹲在院中練太極拳。
  〔他慢悠悠地運着氣,兩衹手臂劃着舒展的圓圈,垂着眼皮,眼歸心,心歸太極,玩味着清晨的氣息。
  〔陽光照着他的臉,煞有介事地把垂着的眼皮漸漸閉起,專心地打着拳。
  〔竹籬那邊傳來了一陣悅耳的鐘聲。
  〔他睜開眼,眼中閃着樂大的神采,習慣地停止了動作,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用黑絲綫捻成繩子係着的舊懷錶,斜着眼嚮上諦聽悠揚的鐘聲。
  〔孤兒院操場裏,鐘架上的小鐘在搖擺着。
  〔他慢條斯理地打開表蓋,對準時間放回口袋。又緩緩地伸出雙臂,左右轉動,輕鬆得近於舞蹈起來。
  〔近耳處,聽見一串孩子的咯咯的笑聲,他依然繼續他的動作。
  〔笑聲更響亮了,他眼珠一轉,由眼角望出去,不自覺地停留在一種天女散花的姿態。
  〔從竹籬隙孔裏望見翹翹,分開兩條小腿,握着兩個小拳頭嚮前伸着,也在一本正經地學打太極拳。她後面一群孤兒們正嚮課室奔跑。
  〔陰兆時不動聲色地瞟了她一眼,還是沉心靜氣,很“優美”地打他那“陰”式的太極拳。一個金雞獨立,再放下腳緩緩地蹲下去,兩手嚮天一舉,眼隨手掌,雙手落地;一個鴨子撲水,又慢騰騰地站起來,結束了他的太極。他轉過身,一隻手慢慢伸入口袋裏掏出一個月餅,眨着眼,故意做出一副捉弄人的神氣,慢騰騰地嚮前探,像老鷹預備撲食。
  〔翹翹望見他的模樣,忘記了學太極拳,衹張着一雙小手臂,又驚又笑地嚮後退。
  〔我們聽見小狗吠叫。
  〔翹翹張大了小嘴,斷斷續續地咯兒咯兒地笑,她彎腰拾起小石頭做出要打的樣子。
  〔小狗忽然咆哮起來。
  〔翹翹嚇得幾乎要扔下石頭,但還是笑着。
  〔近竹籬,陰伏在地上信信然裝着小狗跳躍,忽然狂吠一聲,他撲上去。
  〔翹翹大叫,扔下石頭就跑。
  陰 (陰兆時簡稱,立刻站直,搖着月餅笑嚷)翹翹月餅,吃月餅。
  (見翹翹已經跑了,就把月餅嚮嘴裏放。)
  一個少女的聲音
  (笑責地)叔叔。
  陰 (回頭,把月餅從嘴邊放下。)
  〔陰堇修——陰兆時的侄女,做新聞記者還不久,今年剛滿廿歲,簡單,純真,聰穎,自負,想到什麽就做什麽,從來不知後悔,四五歲時父母相繼故去,就跟了叔叔嬸嬸,他們愛她像自己女兒,珍視她,嬌縱她,把她當男孩子教養。從來沒受過委屈,受不得委屈,甚至看見別人受委屈她都不好過。天性淳厚,和藹親人,豪爽處頗像她叔叔。她健康活潑,生得不頂漂亮,但是一雙黑而伶俐的大眼睛含藴着天真、勇敢、任性和逗人喜愛的稚氣——輕盈地跑下臺階。
  堇 (陰堇修簡稱,笑嘻嘻地伸手)月餅給我!
  陰 (順從地笑嘻嘻把月餅遞給她。)
  堇 (接下,靠着竹籬嚮那邊叫)翹翹!翹翹!
  〔翹翹羞澀地咬着指頭,踟躇一下,躡蹀着走近竹籬。
  堇 (伏在竹籬上,遞出月餅。)拿着,翹翹!
  〔翹翹憨望着,不好意思接。
  堇 (探身,把翹翹放在嘴上的手指輕輕移下來,月餅塞在她小手掌裏)乖孩子,快上班去,待會我從報館回來帶糖糖給你吃。
  翹 (忘記了不好意思舉起月餅)陰姑姑,分不分給小眼睛跟小牛牛他們吃呀?
  堇 (粲然)對,乖翹翹!
  陰 (霎霎眼,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月餅。)
  堇 (沒料到)叔叔!
  陰 (有點忸怩地傻笑,探身把月餅放在翹翹另一隻手上,指點着)這塊你一個人吃,這塊給小眼睛跟小牛牛分。(拍拍她的小屁股)走嘍。
  〔翹翹高興地跑了。
  一個老人的聲音
  (慈藹地)慢點跑,摔着!
  〔陰、堇,擡頭望。
  翹 (止步)院長。(兩衹小手舉着月餅,匆匆點頭式的鞠了一躬,依然地跑着進了課室。)
  〔魏卓平——五十多歲,惠仁孤兒院院長,飽經風霜的老人,瘦小,面貌生得慈祥,清俊,但較實際年齡還顯得蒼老,透過遠視鏡,一雙昏翳的老眼看來微感凄蒼悵惘而又很溫柔。是一個古道心腸的好好先生,沒有足夠的堅強,遇事主張委麯求全。經歷了人生的千山萬水使他對一切更萎縮冷漠。他和陰兆時各方面都顯然絶對地不同,但他們都是多少年來最知己的好朋友。他穿着半舊而整潔的中山裝,站在課室外走廊上,舉着一個葫蘆瓢,笑眯眯地望着翹翹。
  魏 (魏卓平簡稱——點點頭,愛憐地)慢點,翹翹;(自語)這孩子,(回頭對陰和堇開玩笑地)你們爺兒倆真會慣我的孩子們。
  〔隔着竹籬、陰、堇二人站在那裏。
  堇 (親熱地)魏伯伯,他們真好玩!
  魏 (笑嘻嘻)那我都送給你好不?我正愁着沒辦法呢。
  陰 (扶着竹籬)別愁啦!世上沒有走不通的路。你花澆完啦?
  魏 哎!(放下瓢)澆完啦!(搓搓手掌)你拳打過啦?(從瓢裏捧出水洗洗手。)
  陰 打過嘍!(摸摸肚子)過來陪我喝碗稀飯吧!
  魏 (撩起衣下襟擦擦手)今天早晨不來嘍!
  陰 那就晚上見。
  魏
  晚上見。
  陰 (手不在意地伸進口袋)咦!又一塊。
  堇 (瞪着月餅!)您……
  陰 (掰了一半給她,自己留半塊,嚮嘴裏放。)
  堇 (莫奈他何)哎呀!您還沒有漱口呢。
  陰 吃了再漱,保存元氣。(月餅一下進了嘴。)
  堇 (笑)叔叔!
  陰 (吃着月餅)幹嘛?
  堇 (忽然想起,順勢)叔叔,又有一件事我……
  陰 (早已猜到)你又給我惹上事啦!是吧?(故作嚴重)今天早上你嬸嬸可還在嘮叨你好管閑事來着!
  堇 (伶俐地)這次可不是我,人傢都知道您好——(眼珠一轉)好打抱不平。
  陰 (翻翻眼)誰說的?我沒那麽大氣性。
  堇 這一帶三輪車夫,昨天報館派我去訪問過他們。(有點畏怯,又似乎是慣例)叔叔,我可又叫他們來了啊!
  陰 (有點沒料到)你這孩子!(虛張聲勢)你嬸嬸要是知道嘍——
  (忽然)你嬸兒呢?
  堇 嬸嬸買菜去啦!大概還沒回來吧。(不覺朝屋後望望。)
  陰 (敏捷地)走!快到後門去攔住他們,別又叫你嬸兒看見他們進來。(擡頭。)
  〔陰太太——陰兆時的妻子,三十多歲,有一點平庸的胖胖的婦人,膽子小,沒有主意,但是她有一副好心腸好脾氣和爽直的性情,勤儉吃苦,終年為這個簡單的傢忙碌着,這時她正站在窗前。
  太 (陰太太簡稱,笑着)你們還不進來吃稀飯?
  〔陰迅速地做了一個鬼臉,叔侄二人都沒料到,互遞一下眼色,笑着進屋。
  〔陰傢書房與臥室連着的一大間,裏頭毗連臥室的是陰兆時的書房,走廊頭的落地玻璃門關斷了,挂上簾子,前面放着書桌,桌前一把轉椅,桌上擠滿了書報雜志筆墨硯,沿墻放着書架,書櫃,窗洞上端架起隔板擺着書籍雜物和一疊疊用繩子紮好的書報紙,書架前有小方桌,靠背椅,日本式藍■炭盆裏插着一些紙捲,畫軸和油紙雨傘。壁爐架上擺着陰兆時平時搜集的各種瓶兒罐兒小泥人等。墻角有一米缸和兩個泡菜壇,滿屋擁擠卻收拾得很整齊。外頭算是客廳和吃飯的地方,擺着舊的長沙發,圓桌,帆布躺椅,矮桌等,前面兩個落地玻璃門通走廊,旁一門通過道,後面一門通廚房。
  陰 (一跨進門)太太,今天早上好啊!
  堇 (跟着乖覺地)嬸嬸,您今天起來得真早呀!
  太 你們爺兒倆今天哪來這麽多禮貌?
  陰 (預備漱口)你菜買回來啦?
  太 買回來了。(莫奈何地)一進廚房,你的主顧們都來啦!
  堇 (色喜,天真地)那一定是老熊,叔叔!那個三輪車夫,我昨天訪問過他。
  陰 (意含申斥)堇修!(對太太體貼地)太太,我去叫他們走!
  堇 (熱心忽略了一切)請他們到書房來。
  太 我的小姐,你叫我收拾收拾這屋子吧,你們這叔侄兩個呀!……
  〔陰微笑着走嚮廚房。
  〔廚房裏老熊和三輪車夫甲站在通後院門口,三輪車夫甲靠門框站着,老熊背朝裏,臉對院子。
  〔一位穿破舊衣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低着頭坐在竈這個板凳上。
  〔一個穿粗藍布對襟短衣褲,滿頭滿身鋸未灰,跛了一隻腳,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學徒,站在門後近墻角處。
  〔四個人都沉默地等待着。
  〔小學徒嘆了一口氣,側身低着頭倚在墻壁上。
  〔陰兆時進來站在門口石階上。
  陰 (口氣中有請他們走的意思)對不起你們諸位。——
  熊 (返身。)
  三輪車夭甲(轉身註視陰。)
  老婦人
  (擡起頭用手掌擦抹一下模糊的老眼。)
  小學徒
  (站直,又退到墻角。)
  熊 (上前)陰律師。
  老婦人
  (老態竜鐘地站起來)救苦救難的陰律師。
  小學徒
  (委屈地哭起來。)
  陰 (再也鼓不起勇氣請他們走路)你,你們說吧。
  〔書房裏面堇修和陰太太在收拾屋子。
  堇 (匆匆擦一下桌子,丟下抹布就要嚮廚房走)我去看看去。
  太 (彎腰把灰掃在簸箕裏,站直)堇修!
  堇 (站住望着陰太太。)
  太
  不是我好嘮叨,做好事我哪有不願意的,你叔叔好幫人忙,我看着也高興(嚮廚房走)就是現在這個年月,好人真做不起了。
  堇 (一面聽着一面從陰太太手中拿過簸箕。)
  〔二人走到書房門前,陰太太推開門。
  堇 (驚訝)咦?
  〔廚房裏空空地不見人影,後門開着,竈上的水壺滾開了,壺蓋被熱氣頂着一掀一掀的。
  〔馬路旁一傢小木匠鋪門前圍着十幾個人看熱鬧。
  〔陰嚮木匠鋪掌櫃的呵責。掌櫃的是個大身量,平頭,一對小眼睛,大酒糟鼻子,小學徒膽怯地擠在老熊和三輪車夫甲中間。老婦人也站在一旁同情地望着小學徒。
  陰 (指着掌櫃的鼻子)你知道不知道?現在學徒不是能隨便打的,你以後再要拿皮鞭子抽他,一兩天不給他飯吃。——
  掌櫃
  (小氈帽拿在手上,惶恐地抵賴)陰,陰先生,我,我實在沒有,我實在是……
  陰 (狠狠地)我就不饒你!(回頭對小學徒)以後他再對你怎麽樣,儘管找我。(對掌櫃)你也聽着。(掌拒眨着小眼睛望着他嚮後一閃。他返身對老熊),走,咱們。(排開圍觀的衆人。)
  〔衆人笑。
  〔一傢破爛的木頭房子,門前用舊木料拼湊着搭出一節屋檐。屋檐底下堆着一個單薄的行李捲,小破箱子,竹架床,個板凳,四周亂七八糟地扔了一地的缺口粗碗竹筷子,香煙筒,洋鐵罐等碎東西,老婦人在地上一邊擦淚一邊撿着,嚮一隻破籃子裏放。老熊和三輪車夫甲背影站在屋檐前,屋門半掩着。
  〔陰兆時一下子推開半掩的門,拉着二房東出來。二房東瘦小個子,穿着長衫,是個小生意人。
  二房東 (甩開陰,一臉乖張的怪樣)不成,不成,說什麽也不成!(手一叉腰,厭惡地望着老婦人。)
  〔老婦人停住,畏懼地望望他。
  陰 (抑壓着)你看看這老太太孤苦伶仃多可憐。
  二房東
  (刻薄地)可憐的人多啦!
  陰 (發怒)你放明白,按照現在的法律,不經過法院你就這樣趕房客是犯法的。(指揮老熊,堅决地)搬進去!
  〔老熊和三輪車夫甲搬起東西。
  二房東 (攔門一站)兩個月房錢。
  老婦人 (站起)陰律師!
  陰 (摸日袋,掏出錢)拿去!(一伸手扔給二房東。)
  〔二房東急急忙忙貪婪地數錢。
  〔三輪車夫甲搬東西進屋。
  陰 (對老婦人)他以後要再這樣趕你,找我來。
  老婦人
  (感激,涕零)你積德,真謝謝,真謝謝!
  陰 (摸出表看)喲!(對老熊)你們的事明天我再替你們辦。
  〔陰傢廚房裏堇修和陰太太站在桌前摘豆芽。
  太 (嘆口氣)他的脾氣是改不了的,嘴上說不管閑事不管閑事,你看他哪次肯不管過。
  堇 (微笑)像叔叔這樣的人才難得呢。
  太 (也笑着)是難得呀,所以叫我碰上啦。
  〔陰悄悄地跨進門來,看見太太背嚮着他,就墊起腳想溜進書房。
  堇 (管不住小聲)叔叔!
  太 (回過頭笑着)咦!回來啦。
  陰 (故作閑適地嚮書房走)嗯!出去溜達溜達,吸吸新鮮空氣。
  (一溜進了書房。)
  〔孤兒院。
  〔楊大和馬屁精在孤兒院屋前四面張望。
  馬 (步上走廊,得意地指點)你看,這是不是擺貨的好地方?
  楊 (冷冷地點點頭)不錯。
  校役
  (從屋中走出)院長不在傢。
  楊 (愣他一眼)不在傢我們等他回來。
  〔陰傢書房裏。
  〔陰太太把茶壺放在桌上同時遞給陰一把熱手巾。
  陰 (擦着臉)嗯!
  〔陰太太看看他們走開。
  魏 (考慮)你說怎麽辦。
  陰 (熱手巾擦在後面脖子上的感覺舒服地)嗯?啊!
  魏 我是賣呢?還是不賣呢?
  陰 (把毛巾放在桌上)隨便你。(順手在小方桌上拿起一把剪子剪着指甲。)
  堇 (站在窗前望着孤兒院)奇怪,馬屁精也跟着那個姓楊的來了。
  魏 (不安)所以我覺得奇怪呀!老弟這件事應該仔細地斟酌斟酌。楊大這幫人不要真是看中了我這所房子,存心一定要買,而我呢,又必須顧慮到,顧慮到——
  陰 這些沒父沒母的孩子們。
  魏 (連連應聲)是啊!是啊!賣了呢,這些孤兒送到哪裏去?不賣給他們呢……(憂慮地)你說這些人會不會跟我倒麻煩,惹出什麽別的事情來,同時,現在孤兒院的經費也實在是睏難。——
  堇 (爽快地)魏伯伯,孤兒院是您一個人辛辛苦苦創辦的。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經費,賣不賣是您自己的主權,由不得他們。(走過去添稀飯)天下沒有逼人賣房子的道理。
  陰 (丟下筷子)對呀!魏大哥聽聽,跟咱們這位青年學學。
  魏 (又連連答應)是呀!是呀!可是不賣呢……(滿懷猶疑)我就怕得罪了他們。(赧然)你知道,我一生就怕得罪人。我怕上次你替我寫的那封回掉他們的信已經得罪了他們。(皺着眉為難地)這件事,我總覺得應該三思而行,嗯,三思。
  陰 (微笑)老大哥,我跟你講,一恩而不再思的是個草包,再思過了,還三思四思的,就是個廢物。(興高采烈灌下一口涼茶)來,老大哥,咱們吃早飯吧。肚子餓嘍!(走到飯桌前。)
  〔堇修為他添一碗稀飯。
  陰 (眄視碟中幾粒黃豆和眼前那碗清湯淡水的稀飯,由不得自己奚落起來)這個飯是個“心理學”,吃了它不飽,不吃又餓的慌。(端起稀飯對魏)來碗吧。
  魏 (坐下搖搖頭。)
  堇 (又端了一碗稀飯,放在魏的面前。)
  陰 (在碗內挑了挑,放下筷子。)
  堇 怎麽?
  陰 (搖搖頭)這個稀飯得罪了我,我吃它不下。(一摸口袋,掏出一把鐵蠶豆,順手一粒扔進了嘴。)
  魏 (一肚皮心思)你說,楊大這個東西究竟是怎麽回事?
  陰 我怎麽知道?(忽然把蠶豆遞出去)來一顆鐵蠶豆吧!
  魏 (苦笑)我咬它不動。(依然哭喪着臉,怯生生地)那麽,對他們……對他們怎麽交涉呢?
  堇 (有些不耐)哎呀,我的魏伯伯,您真是——
  陰 (扔下蠶豆,立起,站在魏的面前,也有點不耐煩)你要賣,老大哥,你就見他們,自己去。不賣,我替你請他們走路。
  魏 (沉思半晌,點點頭)嗯,不賣。
  堇 (興奮地走過去推着陰)叔叔去。
  陰 (欣然拍拍魏肩)這纔對啦。(立刻轉身走出。)
  魏 (忽又立起)哎,(趕到門前見陰己去,回頭見堇對他笑着,他衹得也勉強地笑了笑。)
  〔移時,在惠仁孤兒院院長辦公室裏。
  〔陰兆時坐在辦公桌前,馬屁精和楊大坐在前面兩張椅於上。
  馬 說了這半天,怎麽樣,我的陰大哥?
  陰 (望着窗外孩子們玩,把穩地)還是那句話。(順手拿起鉛筆在桌上亂畫着。)
  馬 (從旁吹噓)價錢不算少?
  楊 (急欲促成其事)再高也可以商量。
  馬 (緊逼)說成就訂合同。
  陰 (皺皺眉搖頭)還是那句話。
  馬 (隨口)孤兒院以後的房子——
  楊 (會意,百般將就地)我們可以替你找。
  陰 (依然低頭亂畫)用不着,還是那句話。
  楊 (極力忍耐,故做輕鬆地)哎,你幫幫忙,這筆辦事費我不會少的。
  陰 (勃然拍桌)什麽?(一頓,又不在意地)還是那句話。
  馬 (料到,沒奈何盯着他)還是不賣?
  陰
  嗯。
  楊 (改容)你說不賣不賣你憑的什麽?
  陰 (平和而肯定地)孤兒院法律顧問。
  楊 (暴躁)那麽我找院長。
  陰
  院長不在傢。
  楊 我找管事的。
  陰
  沒有。
  楊 (氣極,不屑地)這件事我沒那麽大工夫跟你談。(對馬)走!我們找院長。
  陰 沒用,我全權代表。
  楊 (不理他,拉馬)走!
  陰 (突然站起攔他)慢着,楊先生。
  楊 (以為有望,也猛然停住)啊!
  馬 (也覺得有苗頭了,望着陰讒笑)嘿!……
  陰 我們的孩子們正愁沒飯吃。楊大爺,你是有錢人,我很想……
  (撣撣他身上的灰塵,從呢大衣上拈了一根細毛毛)拔你一毛,救救我們這些沒父沒母的孩子們,哎,何如呢?(把筆遞在他面前)你捐多少?
  楊 (料不到,暴發)我捐,我捐個屁!
  陰 (把筆一丟,嚴正地)那麽就請你以後少來,別再打我們這些窮孩子的主意,請。
  〔陰推他們出門。
  〔楊想反身進門毆辱陰。
  馬 (勸阻)得了,得了!
  楊 媽的,他是什麽東西,大爺這輩子沒受過這種氣。
  〔陰望見自己書房窗前站着堇修和魏院長,歡快地揮揮手。
  〔堇修在那邊壓着嗓子問:“怎麽樣叔叔?”
  陰 (做一個太極拳的姿勢得意地)推出去了。
  〔楊又推開門進來,馬搶站在他前面勸阻,有些尷尬。
  楊 (指着)陰魂不散,你小心,別當你楊大爺好惹的,咱們早晚見!
  陰 (淡漠)寒捨就在隔壁,隨時恭候。(從容地)鄙人要回府了,(靈機一動,一腳跨上窗欞)再見。
  楊 (氣極語塞,切齒地瞪着他。)
  馬 (扳楊轉身,勸解)楊大爺,楊大爺,(擠弄一下眼色)忍着,忍着。
  〔楊被推出門。
  馬 (匆匆走近陰,低頭)陰大哥,對不起。(小聲鄙夷地)這個人沒讀過書,粗人,大人不見小人怪。(一面逞逞回頭嚮門口望)今天晚上在你樓上員外傢,小弟陪你搓搓麻將消消氣。(匆速地一比)十六圈。
  陰 (十分開懷)二十四圈。
  馬 (聳肩讒笑)好,三十二圈。(迫不及待竄出門去。)
  陰 (調侃)那麽來吧,你個馬屁精。
  〔他一腳邁出去,不留神踩個空,從窗臺上摔下來,幾衹空花盆也落下摔碎。
  堇 (立在窗前笑)叔叔!
  魏 (邁到窗前,驚笑)兆時!
  〔陰傢樓上窗外。
  〔員外——陰傢樓上的男主人,四十多歲,傢中有點産業,自己過去也做過一陣子生意,規規矩矩地弄了點錢,現在就像老太爺一般養老了,一個無纔無能的好人,膽小,怕老婆,“員外”這個外號已經成為他正式的名稱。小個子,禿頂,平時總是笑眯眯地一臉和氣。這時他正從樓窗上探出頭來。
  員 (員外簡稱,慢騰騰地從窗子探出他那光亮的禿頭,大嚷)陰三爺!
  陰 (爬起來,好興致地也大聲嚷)哎,員外!
  〔姚三錯——員外的太太,三十多歲,一個頭腦簡單胸無點墨的婦人,心直口快,粗俗而俏皮,生得不算難看,因此特別喜歡修飾,對大夫管得嚴,駡得兇,但夫妻二人卻是很恩愛的。
  錯 (姚三錯簡稱——先聞聲後見人,撲到員外半個背上,擠開他,探出頭來大驚小怪地)怎麽啦!
  陰 (摸着屁股)三錯,今天晚上你陰三爺可要贏你的金條啦。
  錯 (心花怒放,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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