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散文集>>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7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
張恨水散文集
  張恨水文集
  作者:張恨水
  散文:
  戰地斜陽
  退回去了二十年
  開門雪尚飄
  燕居夏亦佳
  翠拂行人首
  面水看銀河
  奇趣兒時有
  風飄果市香
  亂葦隱寒塘
  聽鴉嘆夕陽
  風檐嘗烤肉
  黃花夢舊廬
  影樹月成圖
  春生屋角爐
  年味憶燕都
  冰雪北海
  市聲拾趣
  五月的北平
戰地斜陽
  戰地斜陽
  為什麽去當兵
  天上的紅日,有澡盆那樣大,慢慢的沉下大地去了。沉下紅日去的大地上,有些如煙如霧的浮塵了,和天上一些淡紅色的雲彩,這兩樣顔色調和起來,把眼前望見的一些人傢,都籠罩在那蒼茫的暮色裏。有些人傢屋頂上,冒出一陣牽連不斷的濃煙,大概是在做晚飯,廚房裏已經舉火了。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靠了一扇鄉戶人傢籬笆門,望着那炊煙出神。想到那煙囪底下的人傢,有父母兄弟,夫妻子女,再看第二個煙囪下,也無非如此。但是家庭雖同,情形就不同。那廚房裏,有煮肥雞大肉的,有煮小米粥的。再回頭看看自己的屋頂上,正也有一股很濃很黑的煙,很有勁的樣,如一條黑竜一般,直射過這屋外邊一棵大樟樹去。其實廚房裏沒有什麽,衹燒了一鍋白水,預備煮白薯。自己正對面,相隔半裏之遙,正是一傢大財主孫老爺傢裏。你看他煙囪裏的煙,直涌上來,廚房裏怕不是整鍋的葷菜正在熬着。因為上午,我看到他們的夥計肩了一大腿肥牛肉去,像這樣好的火勢,牛肉不是煮得稀爛了嗎?想到這裏,仿佛就有一股燒牛肉的五香味,在半空裏,傳遞過來。
  越是挨餓的人,他越會想到肥雞大肉。這個在這裏閑望的人,看見孫老爺傢裏的黑煙,不由得吞了幾口唾沫。衹聽見屋子裏有人嚷起來了,說道:“什麽時候了,還不見順起回來。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吃也能吃,喝也能喝,就是不肯找回正經事做。養了這樣的兒子,不如出世的時候,就把他丟在毛坑裏的好。不想享他的福,也不至於受纍,也不至於受氣。”這是個婦人的聲音,說時走出一個老婆子來。蓬着一把斑白頭髮一直紛披到兩衹耳朵前面,有一絡頭髮,還拖到嘴角。她的臉很黃瘦,兩衹眼睛,落下去很深,身上穿的藍布褂,許多補釘之處,還添上好些個灰塵。她脫了身上的破圍襟布,撲着身上的灰,走了出來。她看見那人站在門邊,便道:
  “順起,你站在這裏做什麽?等我煮好了飯,你就去端着吃嗎?這個無用的東西,一輩子不想學好。就像這個時候,你在這裏白閑着,就給我扒些碎柴來也是好的,你就一點兒事不做,靜在這裏等着這是什麽緣故?”說這話的是順起的母親劉氏,站在那裏的就是順起。順起被他母親駡了一頓,因道:“你不是說了,讓我在這裏等着嗎?等李先生送錢來呢。依了你的話,這倒不好!”劉氏“呸”一聲,指着他的臉上駡道:“李先生送了錢來沒有?”
  順起道:“李先生沒有送錢來,和我什麽相幹?難道我還願意他不送錢來。”
  劉氏道:“就是為了你這無用的兒子,一點出息沒有,人傢瞧不起我,纔不送錢來。若是我有一個好兒子,我哪裏會到他傢去幫工。就是幫工,該我一個,就得給我一個。”順起知道她母親一說起就沒完的,也不作聲,就溜進屋裏去。衹見他出了嫁的大妹,拿了一隻生白薯,靠了廚房門,吃一口,吐一口。順起道:“這個年頭兒,什麽也難,別那樣糟蹋東西!”大姑娘道:“你管得着嗎?這是我婆傢帶來的東西。就不是我婆傢帶來的,反正你也沒有掙一個回來。我若是一個爺們,隨便做什麽,也能掙幾個錢花。决不能像你,待在傢裏白吃白喝!”順起被他妹妹這一場恥笑,又羞又氣,便道:“一個人都有走運的日子,也有倒黴的日子。我現在雖然倒黴,將來總有得法的時候,你不要老瞧不起我。”大姑娘口裏咀嚼着白薯,冷笑一聲,說道:“你也打算走運嗎?除非在大酒缸喝得爛醉,抹黑了臉搶人傢的。”順起說他妹妹不過,衹得一聲不言語,悶坐在一邊。劉氏進來了,便問道:“誰扔了這一地的白薯,這一定是順起。這東西吃了我的東西,還要這樣糟蹋。雷劈了你這一個畜類。你嫌白薯不好吃嗎?有本領,你去掙錢去。掙了錢回來,吃大米,吃白麵,吃魚,吃肉,都成。可是你有那個能耐嗎?你這個雷劈的畜類!”
  順起見他母親不分皂白,亂駡了一頓,不由得在一邊冷笑。一直等他母親駡完了,然後纔說道:“您多駡幾句,駡得毒毒的。你以為這白薯是我扔在地下的嗎?嘿嘿!”劉氏聽他這樣說,回頭一看大姑娘,可不是她手上還拿有半截白薯。心裏這算明白,駡錯了人了。便道:“是誰扔的,我也能駡。不過是你扔的,我更可以駡。反正你是白吃白喝。你這樣沒有能耐的人,撿白薯吃差不多,哪裏配扔白薯。”
  順起道:“就是為了我不掙錢,無論做什麽也不好。為了在傢裏吃兩頓窩頭,一天到晚的挨駡。幹嗎呀,哪兒找不着兩頓窩頭吃去。得!我這就走。我要掙不到錢,我一輩子也不回來。”這順起在氣頭上,一股子勁,跑出了大門,一直就順了大路走。原來順起所住的地方,離着北京城有二十多裏地,是一個小村子。他一橫心,就由此上北京城來了。這個時候,已是天色昏黑,衹微微的有些昏黃的月色,照出一些灰色的大路影了。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心裏一想,人是死得窮不得。沒有錢,連娘老子也不會認你做兒子。我不信我就那樣無用,一輩子也不能掙錢,憑我二十多歲的人到北京城裏拉洋車去,也把一天繳裹混到了。今天晚上,這個時候了,那是進不了城,隨便在哪兒,把這一夜混過去,明天就一早上北京找人去。心裏如此想,口裏就不由自言自語的說了出來。忽然身後有人說道:“那不是周大哥!”
  順起回頭一看,月亮影裏看出,是同村子裏姚老五,便道:“五哥!你上哪兒?”
  姚老五道:“別提了。這一響子賭錢,老是運氣不在傢,輸了一回,又輸了一回。今天輸的更是不得了,把我媽的大襖子,都押出去了。這樣子,村莊上是待不住,我想到北京找一個朋友去。”順起道:“好極了,我也是這樣想。今天晚上怎麽辦?”
  姚老五道:“我本來也不在乎今天晚上就走,可是把我媽襖子當了,我沒有臉見她,所以連夜就走。前面觀音堂的和尚我認識,我們在那裏湊合一宿吧。”於是兩個人走到觀音堂裏和廟和尚商量了一陣,藉住了一宿。到了次日早上,二人便相約一路進北京來。到了北京,找着姚老五的朋友,就商量找事。這姚老五的朋友,是個買賣人。他見周姚二位是鄉下來的遊民,生意上哪裏有位子來安插。就是有事情,也不能那樣碰巧,說有就有。因此請他們吃了一餐二葷鋪。另外送了姚老五二十吊錢做路費,還是請他回傢。姚老五也不能勉強人傢,衹得告辭而去。走到路上和順起商量,今天天氣還早,好久沒上北京,先到天橋溜達溜達。順起這時鬧到一無牽挂,隨便哪裏去也成。就是心裏愁着,白天怎樣纔有飯吃,晚上怎樣纔有覺睡。姚老五要他上天橋,他就答應上天橋。姚老五忽然問道:“周大哥,說到上天橋,我想起一件事,那裏天天有人招兵,我們當兵去好不好?”
  順起用手將腦袋一拍,說道:“我恨極了,什麽也可以幹。當兵就當兵。給大炮打死了,二十年回來,還是一條好漢,我怕什麽?”姚老五道:“衹要周大哥能幹,我就陪你幹。當師長旅長的人,由當大兵裏面出身的,多得很。就不許我們也鬧一份嗎?”順起道:“我要做了官回來,別的都罷了。我先得買幾擔白薯,滿院子一扔,出一出這一口氣。”姚老五道:“別說做官,就是當個什麽隊長,我想村子裏那班瞧不起咱們的混蛋,就得改了笑臉見咱們了。”兩人越說越興奮,就一直上天橋來。到了天橋,兩個人先在小茶館子裏喝了一會子茶,回頭又在把式場上看了看把式,又聽了聽相聲,再看,太陽偏西了。姚老五道:“周大哥,咱們別盡玩了,瞧瞧去,到底有招兵的沒有?”於是二人走到大街口上,嚮四處一望,衹見那十字街頭,有七八起拿了白旗的兵,在那裏東張西望,有朋友的,就站着說閑話。惟有警察崗位後面有一個兵站着在那裏演說,有三四個閑人站在那裏聽。姚周二人就走過去。衹聽見那兵說道:“咱們督辦,都是當兵出身的,現在就發幾百萬幾幹萬的財。我們要發財,靠他媽的做小生意,等到哪一輩子?還是當兵去好。不提別的,吃喝穿都是官傢的,坐電車,坐火車,都不用花一個錢。他媽的,我沒有當兵的時候,我就想情吟小班,這一輩子逛不了。現在算什麽,我天天去,他媽的花姑娘,不能不陪着不花錢的大爺。”
  當兵以後
  那些聽講演的人,都笑起來了。那兵接上說道:“我們在外面混事,無論幹什麽,也短不了受人傢的氣。衹有當兵,走到哪兒,人傢都得叫咱們一聲老總,受氣就沒有那回事!年輕力壯的人,有兵不當,還有什麽可幹的!”說到這裏,一輛油亮嶄新的汽車,從身邊過去。那兵一指道:“你瞧這車子好不是?咱們要做了官,一樣的可以坐電車,那算什麽?”這些聽講的人,先就被他的話說動了心,如今有這兩件事一烘托,大傢都熱心起來,打起一番尚武的精神。那演說的兵,見這些人臉上,都有笑容,便問道:“朋友,你們願意去當兵嗎?我們的官長,待弟兄們非常和氣,要去當兵,我們那兒是最好。”聽演講的七八個人,就有三個答應去的。就是沒有說去的,好像有話說不出口,心裏也是非常的留戀。最後問到周姚二人,他們自然一點也不躊躇,馬上就答應去。那個兵在身上掏出一個日記本子,把各人的姓名,都一一記在上面。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新被招的有上十個人,就排成一班,跟了那個兵,回營而去。到了營裏,第一天,還不覺得怎樣,到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就讓起身號給催起身來了。草草的漱洗吃喝過,就和一班新同來的人上操。在沒有當兵以前,以為這立正稍息開步走三樣是容易了不得的事情,不料一練習起來老是不對,又挨駡,又挨打,還不許言語。
  這樣苦日子,過了三個月,纔算解除。以後都是大隊操練,就不大挨打了。在這三個月裏,雖然天天有飯吃,不過是黑面做的饅頭,幹炒臭鹹菜,白水煮白菜,白水煮蘿蔔之類,錢呢?統共衹發了兩次,一次是一塊大洋,一次是一塊大洋和幾吊銅子票。這樣長的時間,衹有兩塊多錢,那還能做些什麽事。所以也就像沒有見着錢一樣。至於身上穿的,就是那套七成舊三成新的軍衣,裏面的衣服,還是自己傢裏帶來的,至於白瞧戲,白逛窯子,白坐電車,那倒是真事。不過在營裏頭,成天的關着,沒有這個機會可以出去。是什麽也白來不上。當日那位招兵的弟兄所說的話,可算一件也沒有實現。自己在傢裏雖吃喝不好,幾時也沒有餓過一回。在傢裏雖然挨母親的駡,可沒有挨過打。究竟是自己的親媽,挨兩下揍那也不算什麽。可是到了現在,動不動就要挨長官的打。不像對母親一樣,可以強嘴,現在哼也不許哼一個字。這樣看來,從前對於母親,實在是不孝之至。不過現在已經當了兵,要退出來,也沒有別的事可幹。況且兵當得久了,多少還有點出頭的希望,已經幹上了,也就衹好幹下去吧。於是又過了一個月,隱隱約約聽到一種消息,說是河南在打仗,這邊的軍隊,也要開了前去。順起心裏一想,“糟了,這豈不要上火綫嗎?”
  心裏不免憂愁起來。
  開赴前進
  這個消息,愈傳愈真,過了兩天,果然命令傳下來了,限六點鐘以內,全部上火車,開到前綫去。順起私下和姚老五道:“五哥,我們真去打仗嗎?”姚老五道:
  “自然是真的。不是真的,把我們整車的人,老遠的裝了去幹什麽。”順起道:
  “我聽說開出去打仗,要發一回響的,怎麽我們這兒一個子兒也沒有見着?”姚老五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要發餉,大傢都有,不發餉,大傢撈不着,我們為什麽幹着急。”順起道:“我們一個錢也不拿,就這樣上火綫,那是多麽冤。”姚老五道:“別說這種話了,你不怕要腦袋嗎?”順起也知道要餉的話,是不能亂說的,因此也就閉口不言。不多大一會,就和同營的人上火車。順起也曾出過門,坐過火車,知道最低的三等座,也是有個椅子坐的。可是這回坐的就不然了。車身子是個黑棚,兩邊衹開了兩扇小窗戶。車上也沒有凳子也沒有椅子,光有車板立着。車子又小,人又多,擠得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剛要坐下。一個中級軍官跑來,將手裏的刀在空中亂揮,說道:“快下來,快下來?”於是這一連的連長,帶了兄弟們下來,上前面的敞篷車。順起原是鄉下人,不知什麽叫敞篷車,及至上車來一看,這纔明了,原來是平常在鐵道旁看見過的,運牲口的東西。四圍有欄桿,上頭沒篷,大傢上車,在露天下立着。好在暮秋天氣,太陽曬了,倒不熱,不過滿車是碎草,還有一股馬尿鱢馬屎臭。
  不久的時間,火車開了。和着同車的人閑談着天,看看風景,倒也不寂寞。無奈到了夜裏,這初鼕天氣,風霜之下,實在受不了。這時,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沒有了。衹有一陣一陣的晚風,嚮人臉上身上,流水似的,穿將過去。人在這風裏頭,左一個寒噤,有一個寒噤,顫個不住,兩衹腳,先是冷,後是痛,痛得站不住。因此在車上的人,大傢都滴得清得,踏那車板響。有些人帶跳腳,帶轉着身子,不曾休息一下。因為這樣,身子可以發一點暖汗出來。但是出的熱汗,沒有出來的冷風勢力大,身上總是不暖。慢慢的到了深夜,火車依舊在黑洞洞的荒野裏走着。坐下去,人是很冷,站起來,人又疲倦得很。大傢你靠我,我靠你,靠着合一下子眼,馬上就冷醒。這一夜冷過去,好容易熬到天亮。但是天色,依然是黑暗,不到多久,劈頭劈腦下起雨來。但這一支軍隊,是新招的,軍用品一律不全。沒有油衣,也沒有帳篷,大傢衹好在雨地裏站着。那雨打在身上,由外面直透進小衣裏面去,小衣讓水浸透了,直淌在身上。這一陣奇冷,直射到心裏去,內中就有好幾個兵士,中寒太深,倒在車上。順起看在心裏,以為這幾個人總要救起來的。不料營長去回上司,上司回下話來說,前綫一連打來幾個急電,催我們趕上前去。我們救急要緊,幾個兵士害病,那算什麽,不必管他,到站給他扔下來得了。
  因為這樣,車上的人,儘管是雨打風吹,那火車卻像和風雨對抗一般,拼命的嚮前奔去。一直奔到離黃河不遠,火車纔停住了。這個時候天氣已經停了雨,不過半空中,依然是霧沉沉的。大傢衹半路上吃了一餐黑饅頭,肚子餓得厲害。到了這裏,所幸有人已經代為預備許多鍋餅,車子一停,大傢下車就坐草地上吃起來。這裏原是火車一小站,也有些店鋪。不過這個時候,店鋪全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有些人毫不客氣,就闖進屋裏去。屋子外,也有人拆了窗戶門板,燒起火來,自烤衣服。順起這一天一晚,凍得實在夠了,見人烤火,也去烤一個。衣服烤得幹了,肚子也飽了,好好兒的人會疲倦起來,就靠了人傢一堵墻睡過去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衹聽見轟通一聲,把人震醒,不由得嚇了一跳。正打算問人,接連轟通一聲,又是第二響。順起也曾練習過野戰,知道這就是大炮響,因問同伴道:“炮聲怎麽這樣響,離着火綫不遠嗎?”同伴道:“聽說過去一大站,就是火綫了,也許今天晚上,我們就得打上去。”順起聽了這話,比剛纔聽了那兩聲大炮,心裏還要驚慌。接上那種大炮聲,就因此轟通轟通,鬧個不歇。順起想着,我從來沒打過仗,現在幹這個,知道靠得住靠不住?我怎樣想法子逃走也罷。四周看看,全是兵,要說逃走,這往哪裏逃去。得!幹吧,打贏了,也許我做官。
  想到這裏,衹管出神,手上的那一支槍,不覺的落到地下。幸而不曾被長官看見,彎腰撿了起來。扶着槍呆立了一會。不到三分鐘,槍又落到地下去了。這一回讓隊長看見了,便問道:“周順起,你這是怎麽回事?”順起原是靠墻坐着的,這就站立起來,剛要答應一句話,手上的槍,又落下去了。因道:“隊長,我的身上有些不舒服。”這隊長因為弟兄坐火車來的時候,受了雨洗,身上中了寒,也是有之,所以也不深為責罰他。就這樣算了。可是這樣一來,順起衹管是心慌意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衹是心口裏,好像用開水來澆了一般,人睡過去,卻是昏昏沉沉的,但是風吹草動,又都像有些知道。遠遠的那種大炮聲,轟通轟通,到了深夜,越發是清楚。有時一陣風來,夾着劈劈啪啪的槍彈聲。順起想到,槍炮聲是這樣的緊密,這若是加入前綫,要說不碰上子彈,那真是命大了。一個人似夢非夢的這樣想着。忽然集中號吹將起來,驀地裏驚醒。趕忙一腳高兩腳低的跑上火車,一到火車邊,天已大亮了。衹見電綫桿上,血淋淋的挂着兩個人頭。電綫桿上,貼着有寫的佈告,原來是逃兵。順起一見,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們這一隊人,就站在挂人頭的電綫桿下排隊點名。點過名後,團長卻來訓話。說是弟兄們上前,打贏了可以關的,還有官升。不要怕死,生死都有命的,該活决計死不了。
  炮火之下
  團長這樣亂七八糟的演說了一遍,就督率着軍隊上車。順起上車,剛剛站定,車子就開起走了。車子如狂風一般,衹管嚮前飛奔。順起看看同營的兵士,一大半是沉默着不說話的。以為車輪子轉一下,大傢就離火綫近一步,究竟不知道此去吉兇如何。所以都是抱着一根槍在懷裏,去想心事。衹要火車震動一下,他們的頭,便是這樣一點一點,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心已飛走了,不曾在這裏支持軀體。有幾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哼着梆子腔。不過沒有詞,老是把一句戲,重三倒四,唱個好幾遍。這裏到火綫很近,不過三十分鐘,就停了。火車前面,正停住了兩列鐵甲車。順起跟了大衆走下車來,正是個很清明的早晨。不過這一片曠地,看不到一些人影。半晌頭上衹飛過衹單鳥。有幾處村屋,被大炮打去屋頂,或者打掉半邊,或者轟去大門,都衹剩些烏焦的石柱,和些光頽頽的黃土墻,雜在亂樹叢裏。這雖是戰場,卻鴉雀無聲,沉寂寂的。約摸走了一裏之遙,平地上挖了一道幹溝,約摸三尺來深,這就是戰壕了。壕裏沒看見一人,衹有些人腳印。到了這裏,大傢就分開了,順起和着一團人,開嚮左邊去。正有一班兵士嚮後開來了,彼此當頭遇着,衹見那些人渾身都是泥糊了,臉上是又黃又黑,各人將槍口朝下,倒背在脊梁上,大概是打得十分疲倦了。那班人過去,團長下了命令,大傢就在這裏休息,於是大傢架了槍,坐在地上。
  歇了有一兩個鐘頭,後方送了冷饅頭和鹹菜來了。大傢飽餐一頓,團長就下了命令,排了散兵綫,嚮前面陣地裏去,這時,大傢不是挺着身軀嚮前走了。大傢都是提了槍,彎了腰,半跑半走。順起走到此地,知道已是火綫了,但是還不覺得有什麽危險。不料就在這個時候,轟通轟通,大炮就響起來。去自己面前,不到一二尺路的地方,一陣飛塵,有一畝多地那麽大,嚮天上直擁護起來,覺得所站的地方都有些震動,趕快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擡。等那陣地塵落下去時,衹見前面,已躺下兩個人,血肉模糊,像宰了的綿羊一般軟癱癱的,躺在地下。順起真個心提在口裏,糊裏糊塗的嚮前走。所幸走不多路,已經有一道戰壕。見了這個,比平常得着整萬洋錢的産業,還要寶貴,快趕就連爬帶跳,嚮裏面一滾。因為這個時候,敵人那邊,已經知道有軍隊上來,不住的嚮這邊放炮,那炮彈落下來,衹在這戰壕前後,嚇得人動也不敢動一動。越是不動,那槍炮越響得厲害,自己這邊的炮先響起,後來大傢也放槍。順起拿了一管槍亂七八糟,嚮外放了一陣,膽子就大了些。到了兩個鐘頭以後,槍炮都停止了,也沒有死傷什麽人。順起正歇了一口氣,要伸頭嚮外望一望,頭不曾擡,槍炮又響起來了。約摸有一個鐘頭,上面忽然發下命令來了,上刺刀,衝鋒。那團長在後嚷着道:“好兄弟們,上呀,上呀!”在戰壕裏伏着的人,於是一擁而上。
  順起爬出戰壕後,就看見同營的兵士,接二連三的嚮地下倒。那敵人放出來的槍子,雨點一般,打在面前的土地裏,將浮土濺得亂飛。要不上前面吧,後面緊緊的跟着機關槍隊,大刀隊,有幾個趴在地下,不肯上前的人,就讓大刀隊在腦後一手槍。到了這時,上前還逃得出命來,嚮後退,就非打死不可。人一嚇糊塗了,也不管什麽生死,手裏托着槍,衹管在煙霧彌天的彈雨裏,嚮前衝鋒,情不自禁,口裏喊着殺。也不知什麽時候,肋下讓東西打了一下。一陣心血沸騰,站立不住,便倒地下,人就昏睡過去了。及至醒了過來,已聽不見什麽槍炮聲,一片荒地,接住了天。那天卻如一隻青的大圓蓋,將大地來蓋上。一輪紅日,嚮地下沉將下去。靠西的大半邊天上,全是紅雲,那紅光一直伸到半天空,連大地上,都帶着紅色。看着睡的地方,左右前後,完全是死人。靠得最近一個,渾身糊滿黑土。看他的臉,咬着牙,微睜着雙眼,滿臉都是苦相。兩衹手,扒着地,十個指頭,都掐入土地去多深。這不是別人,正是姚老五。順起這纔想起,自己是槍傷在戰地裏了。一看身底下,攤了一塊血,已經都凝結成黑塊了。於是感到四肢酸痛,心裏燒熱,一點也不能移動。自己雖然活過來,但這一片荒地,四處都是血屍,哪裏有人來搭救。看看遠處,塵霧慢慢在地下升起,西邊沒有太陽,衹有一塊紅天。周圍的浮塵和紅雲相混,成了朦朧的暮色。忽然想到離傢那天,也是這樣的情形,再要回傢,是萬不能了。忽然一陣風來,吹起一股血腥。兩三條野狗,拖着一條人腿在遠處吃。好在那西方的紅光也減退了,天色是昏昏暗暗,看不見這傷心的事。但是一想,我的腿,明天恐怕也是狗的了。一陣心酸,肝腸寸斷,衹叫出了一個字:“媽!”以後就在這夜幕初張的戰場裏,安然長睡了。
退回去了二十年
  退回去了二十年
  
  零碎的爆竹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聽到窗子外面有一蒼老的聲音駡道:“這些猴兒崽子,開的什麽窮心?年過了這多天,還直放麻雷子二踢角,這年過得有什麽痛快。東三省鬧土匪,直隸鬧蝗蟲,黃河鬧水災,煤面全漲錢。這大雜院裏,除了張先生,也沒有誰做官,哪裏來的這麽些個容易錢,到了初五六,還直讓小孩子過年?”最後幾句話,把我驚醒了。
  正是我新近在北京農商部當了一名小辦事員,大小是個官了。睜着眼睛一看,墻上挂着的月份牌,上面大書中華民國八年陽歷二月,陰歷正月。正是這大雜院裏這位賣切糕的街坊大鬍子駡得痛快,我該到部了,怎麽還睡覺?於是匆匆起床,將白泥爐子上放的隔夜水壺,倒着漱洗過了。頭上戴了兜頭綫帽,圍了一條破氈子舊圍巾兒,鎖門就走。
  當個小辦事員的人,决沒錢買大衣。北京這地方又冷,不這麽穿着不行。出得門來,這冷僻鬍同裏的積雪,依然堆着尺來厚,腳在雪上踏着,唏唆作響。那西北風像刀割似的迎面吹過,把人傢屋脊上的積雪颳了下來,臨空一捲,捲成個白霧團子,然後嚮人撲來。任是圍了破氈子,那碎雪還嚮衣領子裏鑽了來。我雖穿了一件天橋收來的老羊皮,不覺還打了兩個冷戰,鼻子出來的氣,透過了兜帽的窟窿,像是饅頭出籠屜,熱氣上冒。沿了鼻孔的一轉帽沿。都讓氣衝濕了。心想:不過為了三十塊錢的薪水,冒了這種風雪去辦公,實在辛苦。
  正想着,一輛汽車自身後追了上來,把地面上的雪爛泥漿,濺了起來,汽車兩邊就飛起了兩排泥雨,濺了我一身的泥點。汽車過去了能奈它何?由那車後身窗子裏望去,一對男女廝摟着,頭擠在一起。那汽車號碼是自用六零六,巧了,這就是我們總長坐着辦公的車。不用說,車上那個男人是我上司賴大元總長。慢說我一個走路的人,追不上汽車去講理,就算追得上,難道我還敢和總長去辨是非不成?嘆了一口氣,衹好挨着人傢墻腳,慢慢走到部。我們這農商部,在北京是閑衙門。閑的程度,略好於教育部而已。
  門口站的那兩個衛警,夾了一支舊來福步槍在脅下,冷得衹做開跑步走。我嚮傳達室一看,那傳達正在走廊下籠白爐子的火。他窗戶上放了一架小鬧鐘,已到十點了。院子裏除了滿地積雪,並無別的象徵。那些花木,由雪堆裏撐出枝枝椏椏的樹枝,上面還堆了積雪,在高屋檐下,一點也不見響動,走廊地上倒有十幾個小麻雀,見人來了,轟的一聲飛嚮屋檐上,這不像衙門,像座廟了。我是礦務司第一課的辦事員,直走到東嚮角落的五進院子,纔是我們的辦公處。北屋五大間是司長室,正中堂屋會客室。
  西面是第一科,科長在外面一間屋子裏,幾個科員也在那裏列着桌子,我和另一個辦事同三個錄事,就縮在另一小屋子裏。礦務司有個特別好處,儘管市面上煤賣到二十多元一噸,大同、石傢莊兩處的紅煤,我們依然可以特殊便利一下,所以每間屋子裏都把鐵爐子生着火。這年頭雖不像北京飯店有熱氣管子,所謂屋子裏籠“洋爐子”,也就是人間天堂了。掀開棉布簾子進了屋,早是滿座生春,正中大屋鐵爐子邊站着兩位茶房,烘火閑話,談正月初一,和了個三元。看我進來,睬也不睬。我摘了帽子,解了圍巾,掀簾進了第一課。鐵爐子上放了一把白鐵壺,水沸得正沙沙作響,壺嘴裏嚮外冒汽。
  院子裏的堆雪,由玻璃窗上反映進光來。科長陶菊圃是位老公事,他嚮例來得早。這時,在玻璃窗下寫字檯上,攤了一本木版大字《三國演義》,架上老花眼鏡,看得入神。茶房早已給他斟一杯好香片茶,熱氣騰騰,放在面前了,陶科長雖然年紀大,爐子裏的火生得太熱,穿來的皮袍大衣,都已挂在衣架上。衹穿了一件存在部裏的舊湖繪棉袍子。照例,小辦事員和錄事見了科長,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學校的青年,這個恭維勁兒做不出來。好正是舊歷年,行舊禮吧。因之兩手捧了帽子和圍脖,亂拱了幾個揖。口裏連稱:“科長,新禧新禧!”陶科長兩手捧下眼鏡,嚮我點個頭,又去看劉備三顧茅廬了。
  這屋子裏除了科長,並無第二個人。那邊小屋子是我們自己的園地了。同事們都比我早來了。兩個錄事,已在謄寫公事。另一個錄事和一個小辦事員,在屋角裏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進門,這兩位同事,透着氣味相投,一齊站了起來,拱手道着新禧。我挂起圍脖和帽子,問另一位辦事員李君:“有什麽公事辦嗎?”李君道:“沒有什麽公事,司長有一個星期沒交下重要公事了。寫的這兩件公事,是陰歷年前留下來的。”他口裏說着,眼睛正是對了象棋出神。對方來了一個當頭炮,挂角馬,他正在想法解除這個難關。
  我也就不問他的話了,跟着坐下看棋。隔壁屋子裏一陣亂,幾位科員來了,全都嚮陶科長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員範君,態度恭敬。馬褂套着長袍,兩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長面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長公館去拜過年的。”陶科長道:“失迎失迎,孩子們鬧着去逛廠甸。”範科員道:“回頭我又到瀋司長傢裏去了。瀋司長太客氣,留着我在他身後看牌,又是茶葉蛋,又是豬油年糕,衹管拿點心待客,我還替他出主意,和了個斷麽平帶不求人,不聲不響的和個三番。”陶科長笑了一笑,似乎記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立刻這屋子裏熱鬧起來。一位科員佟君,首先放肆着。
  在報架上將當天的報放在公事桌上,笑問道:“老範啦,八小姐那裏去過沒有?喂!今天晚上好戲有《打櫻桃》,又有前本《海會寺》,包個廂,到小房子裏去約了八小姐來聽戲吧?大傢也好見個面兒。”範君也拿一份報回到公事桌上去看着,笑道:“談八小姐呢,去年幾乎過不了年。還是老馬好,辦自由戀愛,比我們這在鬍同裏胡闹的人經濟得多,他還是一到部就寫信。”
  在他的對面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員馬君,拿一疊公用信箋放在桌上,抽起一張信筆瞎寫。其實他不是寫愛情信,是作篇劇評,要投到一傢小報去登起來,題目是《新春三日觀劇記》。正在談論着,一位鬍君進來了,在屋裏的人都嚮他道着新禧。他是次長面前的紅人,雖未能取陶科長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長了。他一面脫着皮大衣,一面問道:“科長沒來嗎?”外面兩位不理我的茶房,這時一齊跟着進來,一個接着獺皮帽子和大衣,一個又打着手巾把送將上來。佟君道:“科長早來了,剛出去。”鬍君在衣袋裏取出一支雪茄,咬了頭子,銜在口裏,那打手巾把子的茶房,便擦了一支火柴,來替他點着煙。他噴了一口煙,兩指頭夾了一支雪茄,高高舉起來笑道:“我告訴諸位一件極有趣的事。我打了這多年的撲剋,從來沒有拿過同花順,這次新年,可讓我碰着了。花是黑桃子,點數是八、九、十、十一、十二,達到最高紀錄,衹差兩張牌而已。”
  在屋子裏的科員,全部轟然一聲。鬍先生站在屋子中間精神抖擻,笑道:“這還不算,最有趣的,同場的人有一個人換到了紅桃子同花和愛斯富而好,這兩位仁兄拚命的纍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還是我告訴他們,不必再拚命,翻開牌來,我是要賀錢的。連贏帶收和賀,一牌撈了個小二百元。”說着,口裏銜了雪茄,兩手連拍一陣。當時陶科長進來了,那些科員不便作聲。衹有這位鬍科員來頭大,並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間說笑着。陶科長笑道:“鬍兄如此高興,必有得意之作。”鬍君連笑帶比,又敘了一番。
  我們這屋子裏,顯然又是一個階級,那邊儘管笑聲沸天,我們這邊,决不敢應他們一個字的腔。約十分鐘,那位嚮科長作九十度鞠躬的範君走過我們這邊來,我們也嚮他恭賀新禧。有的點頭,有的拱手。因為他的階級究竟還支配不了我們的飯碗,所以並沒有人嚮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無求於我們,衹是微笑着點了兩點下巴。我們有點瞧他不起,藉着在桌子抽屜裏找稿件,沒有和他打招呼,他走過我面前時,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我沒有和他賀新禧的義務,他也就過那邊去了。這時,那邊屋子,又來了幾位科員,我們這邊,也增加了兩名辦事員。這兩名辦事員,一位是司長的小舅子,年紀十八歲,一個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為了春節假後的第一天,也來畫個到。
  另一名是次長的堂叔,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他來是常來的,來了照例不做事,科長嚮來也沒有交過一件公事他辦。他以為,侄身居次長,衹給他一個起碼官做,十分牢騷,常把他一口的家乡土話低聲駡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變紫紅,白色鬍須樁子,由紅皮膚裏冒出來,又露出一口長牙,真不大雅觀。這兩邊屋子裏,大小官員二十餘人,各部坐着一個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箋寫信,或者看報,或者口裏銜了煙捲,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
  比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着部裏預備下的香片茶,輕輕的談着麻雀經,其間有兩個比較高明的,卻是拿了報上的材料,議論國內時局。我們這邊兩位錄事,將交下的公事寫完了,到隔壁屋子裏去呈給科長。今天也算打破了紀錄,學着隔壁屋子裏的科員,無事可做,我們也來談談天,忽然外面有人喊着“總長到,總長到!”立刻我們兩間屋子裏的空氣,都緊張起來,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點兒滋味。
  到了衙門裏,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着。那科長聽了這話,立刻把老花眼鏡取下,將衣架上馬褂摘來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個熱手巾把進來,捧給陶科長擦臉。他接過手巾,隨便在臉上摸了兩摸,打開抽屜,取出幾件公事,兩手捧着走了。這次科長離開,我們這兩間屋子裏談話的聲音,不是上次那樣高,但鬍科長還是神氣十足,談那打撲剋的事。
  約摸有半小時,陶科長回來了,嚮大傢點頭道:“頭兒走了,說是這兩天沒有什麽要緊的事,下午可以不來,下星期照常。”大傢聽說,轟然一聲,表示歡喜,科長在身上掏出鑰匙,把抽屜鎖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來給他加上。幾位出色的科員,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長走了,範君首先高聲叫起來道:“喂!下午來八圈吧?”佟君道:“不,今兒好戲,小梅和小樓合演《霸王別姬》,馬上叫人去定兩個座兒。”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餘為什麽不和楊梅合作?”大傢談笑着戲的消息,一窩蜂的走了。我們這屋子裏的人,也回走了。衹有我和一個李錄事,因一盤象棋沒下完,還在屋子裏。那個姓王的茶房回過頭來,嚮裏張望一下談笑着道:“該走了。”
  另一個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裏,整理零碎東西,答道:“忙什麽?這屋子裏暖和,多坐一會兒,傢裏可以省幾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沒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我聽了這話,推開象棋盤,便站起來,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麽?我們多坐一會也不礙你什麽事。”王茶房道:“怎麽不礙我們的事?你不走,我們不能鎖門,丟了東西,誰負責任?”我喝道:“你說話,少放肆。難道我們當小辦事員的人,會偷部裏的東西嗎?”巴茶房道:“你不打聽打聽,商務司第三科,前天丟了一件皮大衣。
  一個姓楊的錄事,有很大的嫌疑。”他正收拾科長桌上的東西,仰着臉對了我們。李錄事跳上前,就嚮他腦後打了一個耳光,駡道:“混蛋。你指着和尚駡禿驢。”巴茶房掉轉身來,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錄事拉走。巴茶房追過來時,我們已到院子裏走廊上了,他衹好在屋門口大駡。我陪李錄事到了衙門口,埋怨他道:“你不該打那東西,他是陶科長的紅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狀,你受不了。”李錄事紅着臉道:“二十塊錢的事情哪裏就找不到?我不幹了。張先生,衹是怕連累着你。”我笑道:“不要緊,我也看這二十塊錢的位置,等於討飯。不然,我也不會在部裏滿不在乎。
  果然那小子到科長面前挑撥是非的話,我就到廣東去。那裏空氣新鮮,我還年輕,有機會還去讀兩年書呢。”我們分手回傢,但我心裏,始終是替李錄事為難的。他一傢五口,就靠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丟了飯碗,那怎麽是好呢?我想着明早到部,卻是一個難關。不想當這晚我在燈下一人吃飯的時候,李錄事一頭高興跑進來,嚮我拱手道:“恭喜恭喜!”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為他是把話倒過來說。我讓他坐下,拿起爐子邊放的一把紫泥壺。斟了一杯熱茶,放在桌子上,笑道:“請喝一點,衝衝寒氣。在這腐敗的政府下,好是做社會上一個寄生蟲。不好卻少不了做一個二十世紀的亡國奴。
  中山先生在廣東組織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們一塊兒到廣東去吧。呼吸着自由的空氣,哪怕是當一個叫化子呢,總比在這裏看茶房的眼色強多了。”李錄事笑道:“我不開玩笑,我真有辦法了,你也有辦法了。”我且坐着,扶起筷子來。他按住我的手道:“我們一塊吃羊肉涮鍋子去,我請你。”我道:“你中了慈善奬券?要不,怎麽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辦法了呢?”李錄事笑道:“說起來話長。這事太痛快了。在這裏說出來,怪可惜的。咱們到羊肉館子裏,一吃一喝,爐子邊熱烘烘的,談起來一高興,還可以多喝兩盅。
  走走,別錯過機會。”我聽他說得這樣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館子裏去。在館子裏找了一個僻靜一點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開口,又追着問了。李君因為我不會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幹,一仰脖子喝了。然後手按了酒杯,隔着羊肉鍋子,嚮我笑道:“人傢都說我們總長是個癲頭龜,可是他幾位少爺小姐都是時髦透頂的文明人兒。他二少爺和大小姐有點兒戲迷,你是知道的。”我說:“這個我倒不知道。我衹聽說,他大少爺會兼差,現在共有三十六個差事。上由國務院,下到直隸省統稅局,他都挂上一個名。二少爺愛玩汽車,一個人有三四輛車子。大小姐喜歡跑天津、上海,二小姐會跳舞,傢裏請了一個外國人教打鋼琴。”李君笑道:“他們傢裏有的是錢,要什麽有什麽,他們就衹喜歡一樣能了事嗎?”
  我見羊肉鍋子裏熱氣騰騰,炭火熊熊的映着李君臉上通紅,知道他心裏十分高興,便不攔阻他的話鋒,由他說了下去。他夾了一塊紅白相襯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鍋子涮着,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纔知道愛玩也有愛玩兒的好處。我一把鬍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鬍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說好。不過什麽人的腔調,我都能學兩句。去年年底,吳次長傢裏堂會,我去拉過一出《女起解》。巧啦,賴二位小姐就在場聽着。
  她聽人說那個拉鬍琴的,就是農商部的錄事,就記下了。今天我由部裏出來,程秘書在馬車上看到我,就把我帶到賴公館去,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錄事請教,拉了二少爺一路,把我叫到內客室閑話。二少爺做一個考官的樣子,先口試我了一陣,然後拿出鬍琴來,讓我拉了兩出戲。二小姐原是坐在一邊監場的,聽久了鬍琴,她就嗓子癢癢,我又給她拉了兩出戲。她有幾處使腔不對,我就說二小姐這樣唱得很好。另外有一個唱法,是這樣唱的,於是我就唱給她聽。她兄妹都高興極了,留着我混了兩三個鐘頭。後來二少爺拿出一張字紙給我看,是總長下的條子,上面說:‘李行時着派在秘書上辦事。’條子是總長的親筆,我認得的,而且二少爺當我的面,把條子交給程秘書了。”
  我呀了一聲,笑道:“恭喜恭喜,李秘書。”他笑道:“還有啦,二小姐讓我一捧場,高興極了,進上房去拿出皮包,順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張十元鈔票,說是給我當車錢。天爺!我長了三十歲,沒聽說坐車要這麽些個錢。”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說你眼孔小。賴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個同學的喜酒,卻挂了一輛北寧津浦滬寧三路聯運專車。把那趟車錢給你,夠吃一輩子的了。”李君笑道:“雖然那麽說,可是在我這一方面,總是一件新鮮事兒。
  年過窮了,我這幾天正愁着過不過去,這一下子夠他們樂幾天的了。”他說時,透着高興,右手在鍋子裏夾起羊肉嚮嘴裏送,左手端起杯子,衹等嘴裏騰出地位來。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還不到八點鐘,請我聽戲去吧。”他道:“聽戲算什麽,明日準奉陪。不過今天晚上還另有一件事相煩,二爺說,他九點鐘在德國飯店等我,也許要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拉鬍琴。”我道:“你去就是了,這幹我什麽事呢?”他笑了,映着火爐子的紅光,見他臉上很有點兒紅暈,便道:“我當然願意朋友好,你有什麽非我不可的事,儘管說。”他笑道:“咱們哥兒倆,沒話不說。
  德國飯店,全是外國人來來往往的地方,讓我去找人,我有點兒怯。你什麽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進去?”我笑道:“大概不是為這個,今晚上也不忙請我吃涮鍋子,我沒什麽,陪你去。可是賴二爺見着我,他要問你為什麽帶個人來呢?”李君道:“我雖沒到過外國館子。我想,總也有個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門口就行了。”我看他是真有點兒怯場,人傢第一次派這位秘書上辦事,別讓他栽了。於是含笑答應,陪着他吃完了飯,慢慢的走到德國飯店,在餐館的門口,玻璃架子的外國字招牌,電燈映着雪亮。
  這雪亮的燈光,更加重李君的膽怯。衹管放慢步子,我便衹好走前了。到了三門,經過存衣室門口,我們既無大衣,也無皮帽,本也不必在這門邊走。我無意中一低頭,地面上有一綫光亮射來。仔細看時,卻是地毯上有一點銀光。相距不遠,我彎腰拾起來一看,我心裏卻是一陣亂跳。正是一隻白金鑽石戒指,看那鑽石,大過豌豆,决不下一千元的價值,我下意識地便嚮衣袋裏塞着,而那衹手還不肯拿出來,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卻趕快走了兩步。這裏是飯廳,角落裏幾位音樂師,正奏着鋼琴,滿廳幾十張桌子,全都滿了。
  我到了這中外人士匯集的地方,總要顧些體貌,不能闖到人叢裏找人,衹好站了一站、不想這位李秘書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門去了。我見他不在身邊,把鑽戒又掏出來看了一看,光瑩奪目,絶是真的。但我心裏立刻轉了一個念頭,二十來歲的青年,難道就讓這一樣東西,玷污了我的清白嗎?我决定宣佈出來。見有一個茶房經過,便道:“喂!我撿着了一點東西,你們顧客裏面,有人尋找失物嗎?”那茶房嚮我周身看看,見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的問道:“你撿着什麽?”我說:“我怎麽能宣佈呢?若宣佈出來了,全座吃飯的人,有一大半會是失主。”那茶房聽我的話不受聽,竟自走了。我躊躇了一會,覺得所站的地方,雖與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門,究竟是來往孔道,衹好又嚮外走。
  口裏自言自語的道:我登報找失主吧。這筆廣告費,不怕失主不承認。身後忽然有人輕輕的道:“先生,你撿着一樣貴重的東西嗎?”我看時,是一位穿西裝的漢子,脅下夾了一個大皮包,我便點點頭道:“是的,我撿了一樣東西。失主若說對了,當了公證人或者警察,我就把東西還他。”說到這裏,又近了二門存衣室門口,李君迎上來笑道:“老張,怎樣不帶我進去?”他說時,在袋裏掏出一方新製的白手娟衹管擦臉上的汗。我笑道:“我的怯兄,你……”那西裝人道:“呵!李秘書,你來了,二爺正讓我找你呢。”李君這纔放出笑容,替我介紹着這是賴公館的二爺跟前鬍爺。
  我這纔曉得他是一個聽差,竟比我們闊多了。鬍聽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剛纔聽到張先生嚮茶房打招呼拴着東西,我就跟了來的。張先生撿着的東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兒?”我笑道:“鬍爺,對不起,我不能宣佈是什麽,不過,我可告訴一點消息,是很貴重的。要是不貴重,我也不必有這一番做作了。”鬍聽差笑道:“那準對,好了,好了,可輕了我一場纍,請你二位等一會兒。”說畢,也就走了。不一會工夫,他由裏面笑嘻嘻的出來,嚮我兩人招着手道:“二爺請你二位進去說話。”於是他在前引路,我們隨後跟着,在食堂左角,一間小屋子裏,見賴大元的二少爺二小姐,和另外一對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門口,還樹起了一架四折緑綢屏風,外面看不到裏面的。
  賴二爺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面對了屏風,我一進門,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頭髮油刷得像烏緞子一樣,衹他那下闊上尖的窩窩頭面孔,有點不襯。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盤子裏的牛排,卻回轉臉來,將刀尖指着我問了那聽差道:“就是他撿着東西?”我看他這種樣子,先有三分不順眼,就站在屏風角不作聲,鬍聽差道:“張先生,這是我們二爺。”李君站在我的身後,也輕輕的叫了一聲二爺,二小姐,不知不覺的微鞠了一個躬。
  賴二又嚮我望了一望,問道:“你擡着了什麽?”我道:“二爺,對不起,我不能先說。”左首坐的一個緑色西裝少年,雪白的長方面孔,有些像程硯秋,挨了二小姐坐着。他點了頭道:“對的,二爺,我們得先說出來。”賴二將叉子叉了一塊牛排,塞到嘴裏去咀嚼着,然後把叉子指着我道:“我丟了一個白金鑽石戒指,戒指裏面,刻了有klk三個英文字母,你說對不對?”我道:“不錯,拾着一個鑽石戒指。不過有沒有三個英文字母,我還不知道,等我拿出來看。”於是在衣袋裏把戒指掏出來,在燈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麽三個字母。
  賴二不等我說什麽,在衣袋裏掏出一隻緑綢錦盒來,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這盒子裝的。”我拿起盒子來,掀開盒子蓋,裏面藍絨裏子有個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對了,賴先生,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體面人,我信得過你,不用另找人來證明了。”我把盒子遞在他手上,轉身就要走。賴二站起身來,將刀子點了我道:“你說,你要多少報酬?實對你說,我這戒指衹值三千塊錢,不算什麽。不過,我是送這位高小姐的。”說着,嚮在座的一位紅衣女郎點頭笑了一笑。
  接着道:“尋回來了,完了我一個心願。我很高興,願意謝你一下。”我道:“東西是賴先生的,交給賴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報酬。”賴二指着鬍聽差道:“你把他拉着,我這就……”說時,放下刀叉,在衣袋裏取出支票簿和自來水筆,就站在桌角邊彎腰開了一張英文支票,撕下來交給鬍聽差道:“你給他,這是一千塊錢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銀行一開門,他就可以去拿。”我道:“賴先生,你不用客氣。假使我要開你一幹塊錢,我拿這戒指去換了,不更會多得一些錢嗎?”賴二伸手搔了幾搔頭髮,嚮我周身看看,沉吟着道:“看你這樣子,光景也不會好。”那個穿紅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錢,你應當明白他的用意。”賴二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將一個食指點了我道:“你姓什麽?幹什麽的?進過學校沒有?”我看他這樣子,自覺頭髮縫裏有點出火,便笑道:“實不相瞞,我父親是個百萬財主,近幾年來敗光了。當年我有一個好老子沒念過書。如今窮了,什麽也不會幹。”鬍聽差和李君聽了這話,衹管嚮我瞪眼。賴二笑道:“怪不得你不在乎,原來你也是少爺出身。”
  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點酒,臉紅紅的,斜靠了那個像程硯秋的男子坐着,微斜了眼道:“二哥,你這點麻糊勁兒太像爸爸。剛纔小鬍不是說了,他姓張,也在部裏當個小辦事員嗎?”賴二啊了一聲,見鬍聽差手上還拿了那張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末,那一千塊錢你去兌了吧。江蘇王鴻記裁縫,和高小姐做的幾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塊錢,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塊錢賞給那個做衣服的夥計算酒錢。”鬍聽差答應了一聲是。
  賴二爺道:“呵!李秘書怎麽來了?”李君嚮前一步,哈了一哈腰兒。二小姐笑道:“二哥,你看,你什麽事這樣神魂顛倒的?你不是叫他來一路到高小姐傢裏吊嗓子去嗎?”賴二笑道:“我這樣說了嗎?現在我們要到北京飯店跳舞,這事不談了。可是我沒有一定的主張。小鬍,你那裏拿拾塊錢出來,帶他們去吃小館兒。”我聽了這話,不用他多說,我先走了。出大門不多遠,李君追了上來,一路叫着老張老張!我停住腳問時,他道:“你這人是怎麽了?你臨走也不嚮二爺告辭一聲。”我笑道:“我退還了他三千塊錢的東西,他沒有說一聲請坐。不是拿刀子點着我,就是把叉子指着我。我並非他傢的奴才,怎樣能受這種侮辱?”我很興奮的說着,說了之後,又有一點後悔,這話透着有一點諷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車,把車錢也付了,送我回傢。到了次日早上,我心裏為難着一個問題,不易解决,科裏兩個茶房,和我們搗亂過,今天未必忘了。
  雖然打那個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黨。好在李君已是秘書上辦事的身分了,料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點鐘,等陶科長到了部,我纔去。意思是有管頭,茶房就不敢放肆了。到了科裏,兩個茶房,果然鼓着臉,瞪了眼望着我。姓王的當我掀簾子進科長室的時候,他輕輕的道:“那個姓李的沒來,等那姓李的來了,我們再說話。”我聽了,知道這兩個東西,一定要在陶科長面前和我搗亂,三十塊錢的飯碗,顯然是有點搖動了。我先坐在辦公室裏,翻了一張日報看,忽然陶科長以下,一大批人擁到屋子裏來,我倒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來。陶科長滿臉欣慕的樣子,嚮我拱拱手笑道:“張先生,電話,總長夫人打來的。”我愕然道:“什麽?總長夫人打電話給我?”科長道:“你快去接電話吧,總長夫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見他如鄭重的報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面屋子來接電話。我剛纔拿了電話機,放到耳朵邊,衹喂了一聲,那邊一個操南方官話的婦人聲音,就一連串的問了我的姓名職業。
  接着道:“我是賴夫人。昨晚上我們二少爺二小姐回來說,你撿了鑽石戒指歸還原主,你這人不錯。二爺說,要提拔你一下,給你一個好些的差事。我已經和總長說了,也派你在秘書上辦事,照薦任秘書支薪水。以後要好好的辦事,知道嗎?”我真沒想到總長夫人會在半天雲裏撒下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興,我又久聞賴老虎的威名,喜懼交集,什麽答復不出。幹了幾個月官,這算也學到了小官對大官那種儀節,半彎了腰,對着電話機子,連說是是……是是……最後那邊又說了,沒話了,你好好幹罷,電話便挂上了。我放下電話耳機,我纔知道環在我身後,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負三分傲骨,現在接着夫人的電話,我就這樣手腳無措,心裏一慚愧,不免臉上跟着紅暈了起來。
  可是這些人毫不覺得我這態度是不對的,一齊笑嘻嘻的望着我。陶科長問道:“原來賴夫人認識張先生。”我笑道:“實在不認識。夫人說,把我調到秘書上辦事,先通知我一聲。”陶科長立刻嚮我拱了幾下手道:“恭喜恭喜。”陶科長一說恭喜,全科人一齊圍着我恭喜,那範科員握住我的手道:“張兄,我早就說過,翻過年來,你氣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運。我的話如何?”我心想,我並沒有聽到你這樣對我說過。但我在高興之時,口裏也就說着果然果然。範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請客纔對。”我還不曾答應,那位鬍科員叫道:“不,不,我們公宴。”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興,雖然賴夫人有了這樣一個電話,可是在總長的條子沒有下來以前,還得等一等。”陶科長也道:“等什麽呢?賴夫人一句話,等於賴總長下過十張條子。”於是全科人都笑了。不到一小時,賴總長也來了。
  陶科長帶了公事回科,老遠的就嚮我拱了手道:“恭喜恭喜,條子已經下來了。我們這科,大概是交了運,不但是張先生發表了秘書上辦事,這裏的李先生也同時發表了。一日之間,我們這裏有兩個人破格任用,大可慶祝,我請客,我請客。尤其是張先生這個職務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閑。不用說,一兩月後,就可以升任正式秘書的。”我見全科人恭維我,窮小子走進了鏡子店,衹覺滿眼是窮小子,忘了我自己。範君送過一盒大炮臺煙捲來,請我吸煙。我吸着煙昂頭出神,姓巴的茶房進來,嚮我請了一個安。笑道:“張秘書,給你道喜。”我也一律盡釋前嫌,因道:“昨天的事,你不必介意,李先生脾氣不好。”巴茶房笑道:“你說這話,我可站不住。李秘書教訓我,還不是對的嗎?”說着王茶房捧了碟子托的茶杯來,裏面是陶科長喝的,二毛一兩香片,恭恭敬敬遞到我的桌上。不一會李君來了,自然又是一陣亂。
  下午散值以後,陶科長和同事們沒等我和李君回傢,就把我們拖到東安市場的廣東館子吃邊爐。八時以後,滿街燈火,坐着人力車回傢。可是一進大雜院,我就有一個新感想,身為農商部秘書上辦事,每日和總長接近,教我回傢來,同賣切糕的王裁縫李鞋匠一塊兒打夥兒,這透着不成話。同事知道了,豈不要訕笑我?趕快找房子搬傢。黑暗中王裁縫叫道:“張先生回來了,恭喜呀!”我高聲道:“你們知道我當秘書了?我告訴你們,天下沒有不開張的油????店,我不能永久倒黴。許多人想走賴夫人這條路子,花錢受氣,總走不通,你瞧,我這裏可是肥豬拱廟門,他自來。”喂!罪過,怎好把賴夫人比肥豬。
  我得意忘形,見屋子裏點了燈,也忘了門鎖過沒有,一腳把門踢開,笑道:“秘書回來了,賴夫人身邊……”我話未了,衹見死去的祖父拿了馬鞭,我父親拿了板子,還有教我念通了國文的蕭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齊站在屋裏。我祖父喝道:“我傢屢世清白,人號義門,你今天作了裙帶衣冠,辱沒先人,辜負師傅,不自愧死,還得意洋洋。你說,你該打多少?”我慌了,我記起了兒時的舊禮教家庭,不覺雙膝跪下。我父親喝道:“打死他吧。”那蕭先生就舉手在我頭頂一戒尺。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當然沒有這回事,讀者先生,你別為我擔憂
首頁>> >> 散文集>> 张恨水 Zhang Henshui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97年5月18日1967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