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散文集>> Zhu Ziqing   China   现代中国   (November 22, 1898 ADAugust 12, 1948 AD)
語文影及其他
  《語文影及其他》是朱自清生前親手編定的最後一個集子,未及印行,幾個月後,
  他就在貧病交加中離開了人世。建國初期,“朱自清全集編委會”曾將書名改為
  《語文影》,準備收入全集,但終於未能印行。1985年10月,交由中國文
  聯出版公司出版,書名仍用作者原來擬定的《語文影及其他》。分為“語文影”
  和“人生的一角”兩輯。本書收錄了除《論轟炸》之外的所有文章。
  說話
  沉默
  撩天兒
  如面談
  人話
  論廢話
  很好
  是嘍嘛
  不知道
  話中有鬼
  正義
  論自己
  論別人
  論誠意
  論做作
  論青年
  論東西
說話
  誰能不說話,除了啞子?有人這個時候說,那個時候不說。有人這個地方說,那個地方
  不說。有人跟這些人說,不跟那些人說。有人多說,有人少說。有人愛說,有人不愛說。啞
  子雖然不說,卻也有那伊伊呀呀的聲音,指指點點的手勢。
  說話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天天說話,不見得就會說話;許多人說了一輩子話,沒有說好
  過幾句話。所謂“辯士的舌鋒”、“三寸不爛之舌”等贊詞,正是物稀為貴的證據;文人們
  講究“吐屬”,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並不想做辯士,說客,文人,但是人生不外言動,除
  了動就衹有言,所謂人情世故,一半兒是在說話裏。古文《尚書》裏說,“唯口,出好興
  戎,”一句話的影響有時是你料不到的,歷史和小說上有的是例子。
  說話即使不比作文難,也决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會說話不會作文,但也有些人會作文
  不會說話。說話像行雲流水,不能夠一個字一個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
  作文的謹嚴。但那些行雲流水般的自然,卻决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這樣境界
  的,簡直當以說話論,不再是文章了。但是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我們的文章,哲學
  裏雖有“用筆如舌”一個標準,古今有幾個人真能“用筆如舌”呢?不過文章不甚自然,還
  可成為功力一派,說話是不行的;說話若也有功力派,你想,那怕真夠瞧的!
  說話到底有多少種,我說不上。約略分別:嚮大傢演說,講解,乃至說書等是一種,會
  議是一種,公私談判是一種,法庭受審是一種,嚮新聞記者談話是一種;——這些可稱為正
  式的。朋友們的閑談也是一種,可稱為非正式的。正式的並不一定全要拉長了面孔,但是拉
  長了的時候多。這種話都是成片斷的,有時竟是先期預備好的。衹有閑談,可以上下古今,
  來一個雜拌兒;說是雜拌兒,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閑談說不上預備,滿是將話
  搭話,隨機應變。說預備好了再去“閑”談,那豈不是個大笑話?這種種說話,大約都有一
  些公式,就是閑談也有——“天氣”常是閑談的發端,就是一例。但是公式是死的,不夠用
  的,神而明之還在乎人。會說的教你眉飛色舞,不會說的教你昏頭搭腦,即使是同一個意
  思,甚至同一句話。
  中國人很早就講究說話。《左傳》,《國策》,《世說》是我們的三部說話的經典。一
  是外交辭令,一是縱橫傢言,一是清談。你看他們的話多麽婉轉如意,句句字字打進人心坎
  裏。還有一部《紅樓夢》,裏面的對話也極輕鬆,漂亮。此外漢代賈君房號為“語妙天
  下”,可惜留給我們的衹有這一句贊詞;明代柳敬亭的說書極有大名,可惜我們也無從領
  略。近年來的新文學,將白話文歐化,從外國文中藉用了許多活潑的,精細的表現,同時暗
  示我們將舊來有些表現重新咬嚼一番。這卻給我們的語言一種新風味,新力量。加以這些年
  說話的艱難,使一般報紙都變乖巧了,他們知道用側面的,反面的,夾縫裏的表現了。這對
  於讀者是一種不容避免的好訓練;他們漸漸敏感起來了,衹有敏感的人,才能體會那微妙的
  咬嚼的味兒。這時期說話的藝術確有了相當的進步。論說話藝術的文字,從前著名的似乎衹
  有韓非的《說難》,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現在我們卻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魯迅先
  生的《立論》就是的。這可以證明我所說的相當的進步了。
  中國人對於說話的態度,最高的是忘言,但如禪宗“教”人“將嘴挂在墻上”,也還是
  免不了說話。其次是慎言,寡言,訥於言。這三樣又有分別:慎言是小心說話,小心說話自
  然就少說話,少說話少出錯兒。寡言是說話少,是一種深沉或貞靜的性格或品德。訥於言是
  說不出話,是一種渾厚誠實的性格或品德。這兩種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辭或辭令。至誠
  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徹一切的陰暗,用不着多說話,說話也無須乎修飾。衹知講究修飾,
  嘴邊天花亂墜,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謂小人;他太會修飾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戲法總
  有讓人揭穿的一日。我們是介在兩者之間的平凡的人,沒有那偉大的魄力,可也不至於忘掉
  自己。衹是不能無視世故人情,我們看時候,看地方,看人,在禮貌與趣味兩個條件之下,
  修飾我們的說話。這兒沒有力,衹有機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飾所可得的。我們所能希望的衹
  是:說得少,說得好。
  (原載1929年6月10日《小說月報》)
沉默
  沉默是一種處世哲學,用得好時,又是一種藝術。
  誰都知道口是用來吃飯的,有人卻說是用來接吻的。我說滿沒有錯兒;但是若統計起
  來,口的最多的(也許不是最大的)用處,還應該是說話,我相信。按照時下流行的議論,
  說話大約也算是一種“宣傳”,自我的宣傳。所以說話徹頭徹尾是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
  咬定是為別人,憑了種種神聖的名字;我卻也願意讓步,請許我這樣說:說話有時的確衹是
  間接地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為別人!
  自己以外有別人,所以要說話;別人也有別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說話或不說話。於是
  乎我們要懂得沉默。你若念過魯迅先生的《祝福》,一定會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見生人時,大抵會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車輪船裏,看見有些人迫不
  及待似地到處嚮人問訊,攀談,無論那是搭客或茶房,我衹有羨慕這些人的健康;因為在中
  國這樣旅行中,竟會不感覺一點兒疲倦!見生人的沉默,大約由於原始的恐懼,但是似乎也
  還有別的。假如這個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衹是有意或無意的
  防禦——像防禦一個敵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禦戰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讓他
  發現你的可笑的地方——一個人總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衹讓他盡量說他所要說
  的,若他是個愛說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別。假如這個生人,你願意和他做朋友,你
  也還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聽他的話,選出幾處,加以簡短的,相當的贊詞;至少也得表示
  相當的同意。這就是知己的開場,或說起碼的知己也可。假如這個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
  仰的“大人物”,你記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語,乃至臉色眼光,都有異樣的地
  方;你最好遠遠地坐着,讓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綫去。——自然,我說的衹是你偶然地遇着
  或隨衆訪問大人物的時候。若你願意專誠拜謁,你得另想辦法;在我,那卻是一件可怕的
  事。——你看看大人物與非大人物或大人物與大人物間談話的情形,準可以滿足,而不用從
  牙縫裏迸出一個字。說話是一件費神的事,能少說或不說以及應少說或不說的時候,沉默實
  在是長壽之一道。至於自我宣傳,誠哉重要——誰能不承認這是重要呢?——,但對於生
  人,這是白費的;他不會領略你宣傳的旨趣,衹暗笑你的宣傳熱;他會忘記得幹幹淨淨,在
  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後。
  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們能聽也肯聽你的說話——宣傳。這不用說是交換的,但是就
  是交換的也好。他們在不同的程度下瞭解你,諒解你;他們對於你有了相當的趣味和禮貌。
  你的話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他們就趣味地聽着;你的話嚴重或悲哀,他們因為禮貌的緣故,
  也能暫時跟着你嚴重或悲哀。在後一種情形裏,滿足的是你;他們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
  氣氛。他們知道“應該”怎樣做;這其實是一種犧牲,“應該”也“值得”感謝的。但是即
  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話也還不應該說得太多;同樣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雋語,也
  不宜重複的說。《祝福》就是一個好榜樣。你應該相當的節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話占領朋
  友們整個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會讓別人完全占領呀。你更應該知道怎樣藏匿你自己。
  衹有不可知,不可得的,纔有人去追求;你若將所有的盡給了別人,你對於別人,對於世
  界,將沒有絲毫意義,正和醫學生實習解剖時用過的屍體一樣。那時是不可思議的孤獨,你
  將不能支持自己,而傾僕到無底的黑暗裏去。一個情人常喜歡說:“我願意將所有的都獻給
  你!”誰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麽呢?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衹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
  多也衹是表示一種理想;以後跟着說的,更衹是“口頭禪”而已。所以朋友間,甚至戀人
  間,沉默還是不可少的。你的話應該像黑夜的星星,不應該像除夕的爆竹——誰稀罕那徹宵
  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時更有詩意。譬如在下午,在黃昏,在深夜,在大而靜的屋子裏,短時
  的沉默,也許遠勝於連續不斷的倦怠了的談話。有人稱這種境界為“無言之美”,你瞧,多
  漂亮的名字!——至於所謂“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
  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時候。人多時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時,就不準行。你的過分
  沉默,也許把你的生客惹惱了,趕跑了!倘使你願意趕他,當然很好;倘使你不願意呢,你
  就得不時的讓他喝茶,抽煙,看畫片,讀報,聽話匣子,偶然也和他談談天氣,時局——衹
  是復述報紙的記載,加上幾個不能解决的疑問——,總以引他說話為度。於是你點點頭,哼
  哼鼻子,時而嘆嘆氣,聽着。他說完了,你再給起個頭,照樣的聽着。但是我的朋友遇見過
  一個生客,他是一位準大人物,因某種禮貌關係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時,將兩手籠起,擱
  在桌上。說了幾句話,就止住了,兩眼炯炯地直看着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窘極,好容易陸陸
  續續地找出一句半句話來敷衍。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種用法,是上司對屬僚保持威嚴用的。
  用在一般交際裏,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為主人留一些餘地,更屬無禮。大
  人物以及準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處。至於應付的方法,其實倒也有,那還是沉默;衹消
  照樣籠了手,和他對看起來,他大約也就無可奈何了罷?
  (原載1932年11月7日《清華周刊》第38捲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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