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小说选集>> 史铁生 Shi Tiesh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1年2010年12月31日)
史铁生三卷本文集
  史铁生三卷本文集
  第一卷
  第二卷
  第三卷
  兄弟
  爱情的命运
  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午餐半小时
  没有太阳的角落
  “傻人”的希望
  绿色的梦
  绵绵的秋雨
  秋天的怀念
  树林里的上帝
  神童
  黑黑
  小小说四篇
  人间
  巷口老树下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白色的纸帆
  夏天的玫瑰
  老人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
  白云
  奶奶的星星
  足球
  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山顶上的传说
  来到人间
  命若琴弦
  插队的故事
  毒药
  我之舞
  车神
  礼拜日
  原罪---宿命
  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
  草帽
  小说三篇(一)
  小说三篇(二)
  小说三篇(三)
  合欢树
  随想与反省 《礼拜日》代后记
  “忘了”与“别忘了”
  我的梦想
  文革记愧
  康复本义断想
  “安乐死”断想
  答自己问
  自言自语
  《瀚海》序
  读洪峰小说有感
  《姚平诗集》序
  《周忠陵小说集》序
  她是一片绿叶
  钟声
  第一人称
  中篇1或短篇4
  《务虚笔记》备忘
  别人
  我与地坛
  好运设计
  我二十一岁那年
  对话四则
  散文三篇
  随笔十三
  相逢何必曾相识
  黄土地情歌
  游戏---平等---墓地
  减灾四想
  三月留念
  “嘎巴儿死”和“杂种”
  电脑,好东西!
  给盲童朋友
  笔墨良心
  没有生活
  也说散文热
  随笔三则
  爱情问题
  故乡的胡同
  神位 官位 心位
  记忆迷宫
  一封关于音乐的信
  一封信
  《何立伟漫画集》跋
  一封家书
  归去来
  印象与理解——写好人李雪健
  悼路遥
  《韩春旭散文集》序
  谢幕
  新的角度与心的角度——谈周忠陵小说
  短评三篇
  获“庄重文文学奖”时的发言
  告别郿英
  纪念我的老师王玉田
  作者后记
兄弟
  史铁生三卷本文集---第一卷
  
  兄弟
  我见过一回枪毙人的。我表哥在法院工作。
  前年,我和妈妈一起到舅舅家去,是舅舅家的新居落成后我们第一次去。表哥要结婚,事先讲好妈妈送给他一套沙发,就是那天运去的。
  舅舅的新居是一座两层的楼房,就在原来的后院。房子盖得挺讲究,打蜡的地板能照见人影,宽阔的阳台够演一出戏。可我惋惜原来的后院。那些能引起小时记忆的枣树,如今一棵也没有了;尤其是那面挂满爬山虎儿的灰色的老墙,竟为施工而被推倒。那面灰墙下原来是一大片花丛,小时候常和表哥表姐在那儿捕蜻蜓,逮蛐蛐,捉迷藏……
  嗅,对了,后来表哥问我看不看枪毙人的,要看跟他去,那天下午就有。
  “吓,我可不敢,”我说。
  表哥说:“你如果明白人民的利益需要我们这样去做,”你就不应该不敢,也不会不敢了。“
  我表哥就是这样,正经着呢。可我还是没想去。
  表哥就损我:“大慈大悲,阿弥陀佛。吓,你们女的呀……”
  大概是这一损起了作用,我跟他去了。
  空荡荡的审讯室中央,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
  表哥开始读宣判词:“于犯志强,男,二十三岁……”
  这名字挺耳熟,当时我就觉得。
  表哥继续说:“为盖私房,先后盗窃砖瓦灰沙等国家建筑材料,价值达二百五十余元。因其所盖房屋阻碍了邻居张XX的进出道路,双方发生口角和冲突。后经街道居委会调停,勒令于犯缩小盖房面积。于犯声称,所盖房屋为其兄结婚所用,执意不肯缩小,并扬言报复居委会负责同志,恶语中伤邻居张XX。张XX忍无可忍,与于犯讲理,竟被于犯当场用铁锹砍死。查于犯一贯打架斗殴,逞凶逞霸于左右邻里,为强化无产阶级专政,保护人民利益,判处于犯志强死刑,立即执行。”
  整个宣判中,于志强毫无惧色,不时看看表哥,看看窗外,似乎他早已料到,早已准备去死了。真是个十足的坏蛋,我想。可我总不能明白,二十三岁的人,何至于能如此。
  “带下去!”表哥最后说。
  恰在这时,有人告诉表哥,说是犯人的家属求见。那语音很低,但于志强分明是听见了,他站住,脸色变了,瞪着眼睛直视表哥,低声道:“是我哥,他老实……你,你们别吓唬他。”
  “带下去!”表哥厉声道。
  “哥……”于志强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来人正是于志强的哥哥,与弟弟不同,他单薄瘦弱。
  “我给于志强送几件衣服。”他说着拿出一套崭新的的卡制服,一双白边懒鞋和一顶黄呢子军帽,又说:“这是他一直想买的,为了我结婚总没……噢,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许可以……可以让他穿上?”他的眼泪在眼圈里转。
  “当然,这可以。不过,”表哥严肃地看着他,“你应该想一想自己,想想对一个杀人犯……嗯?”
  他忽然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大概是“杀人犯”三个字给了他刺激。但很快,他的眼神就变得黯淡,呆滞。“是的,杀人犯。是我害了他,是我……”
  “你是于志强的哥哥?”表哥问。
  “是,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叫于志刚。”
  “于志刚?!”我一惊,大概是喊出了声。于志刚把脸转向我,看了好一会。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怔怔地站着看他。
  他一定也认出了我,把衣服放在表哥面前,便匆匆地走了。
  是上小学六年级之前的那个暑假,妈妈要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我便搬到舅舅家去住。
  一天,下暴雨,后院那面灰色的老墙塌了一块。雨一停,我便和表哥表姐跑去看。刚跑进后院,就见枣树上站着一个男孩子,正在摘枣,边吃边从领口上往背心里装,肚子上已经鼓鼓的了。
  “哥,快来呀!可多啦!”男孩子朝老墙塌开的缺口处喊。
  缺口处露出个大些的男孩子的脸:“快回来,我告妈去!”
  这便是于志刚和于志强。
  “谁摘枣?!”表哥喊。
  于志强吓了一跳,但马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一边继续摘枣一边说:“你管着么?”
  “当然管得着。”表哥说。
  “是你们家的么?”
  “当然是。”
  于志强不吭气了,但还是摘。
  老墙缺口处的于志刚不见了,只听见他喊:“小强,快过来!要不我去厂子叫妈去。”
  于志强从树上下来,朝缺口处走。
  “把枣放下!”表哥挡住他的去路。
  “就不!”
  “你为什么跑进来摘枣?”
  “……”
  “拿人家东西是小偷儿,你是小偷儿。”
  “你才是呢!”不料于志强竟一拳朝表哥打去,随即两个人扭成一团。
  我和表姐吓得叫起来。
  舅舅来了。他问清了情况,首先批评了表哥,说“小偷儿”是不能随便叫人家的。又对于志强说,枣还没熟透,熟透了一定请他吃够。还告诉我们,枣树是大家的,要欢迎工人家的小朋友来玩;从阶级角度来讲,我们同他们是一家人,大家本应该像亲兄弟姐妹一样,也许比亲兄弟姐妹还亲,因为我们是同志。
  那天,于志强在舅舅家一直玩到天黑。他为厕所在屋子里感到怪异,为家里有浴室感到离奇,尤其是那沙发令他惊愕;他坐在上边不停地颠,说是他家的被垛也没这么软。
  舅舅很喜欢于志强,为我们不如他的勇敢而感慨了许久。“教小弟弟唱支歌子吧,你们这些哥哥姐姐们。”舅舅说罢,便又去工作了。
  我和表哥、表姐都唱了一支歌后,于志强窘红着脸说:“那我会唱的,你们还不会呢。”
  “你会唱什么?”我问。
  “嗯、嗯、……‘小白菜地里黄’你们会么?”
  我们不会,他便得意地唱起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时,没了娘呀……只怕爹爹娶了后娘,弟弟吃面,我喝汤呀……”唱完他对我们说:“一岁我就会,是我妈教的。”
  这时,舅舅领着于志刚进来,边说:一看,你就不如弟弟勇敢,来玩嘛,怕啥?“。
  “哥!”于志强朝于志刚奔去,于是拉了哥哥的手,去看浴室,看厕所,坐沙发。“这当然比咱家的被垛软啦,大爷说这里头有弹簧。”他按着沙发对哥哥讲。没有人指点,他已经经称舅舅为“大爷”了。
  于志强坐在沙发上使劲颠,忽然他停住,对表哥说:“你爸爸真好。”
  “你爸爸好么?”表姐问他。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一岁,他就死了。”他又开始颠。
  记得他那天临走时说,他长大了也要做舅舅那样的人,除去把浴室和厕所弄到屋子里,再把椅子里放些弹簧之外,他也要让灰墙那边的小孩来玩。
  开学了,妈妈来信说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我便转到了新学校。真巧,我和于志刚一班,而且是同桌。我问他为什么不到舅舅家去玩了,他说,那天他妈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再不许他们去了。
  于志刚胆子小,不爱讲话,可功课好,这倒跟我很合得来。有一回考算术,全班只有他和我得了一百分,老师说,要是全班都能像我们俩,他就高兴了。
  班里有个闹将,我只记得他外号叫“大砖头”,是孩子王。为这事他领着几个男生哄我们,说我们是“一对儿”。
  “你们胡说!”我朝他们喊。
  “你们胡说。”于志刚也说。
  “你们再胡说,我告老师去!”我又朝他们喊。
  “你们再胡说,我告老师去。”于志刚也又说。
  “噢!嗅!”“大砖头”他们哄得更凶了。
  这事让于志强知道了,那时他才三年级。放学时,他在学校门口等到了“大砖头”,说:“你哄我哥?”
  “我!怎么样?小嘎巴豆儿。”“大砖头”挑衅地说。
  于志强瞪圆了两眼,冷不防跳起来,一拳打在“大砖头”鼻子上。“大砖头”一捂鼻子,血流下来了。于志强并不跑,乘机揪住“大砖头”的头发。自然,“大砖头”个子大,于志强狠狠地挨了一顿揍,但直到老师来,于志强也没松手,没哭。
  我和于志刚一班,直到毕业。所以我还记得他们。
  当然,枪毙于志强我看见了,可是没看太清楚。群众愤怒地喊口号,随即是一声枪响。记得身旁一个人幽默地说:“怎么回事?他的血也是红的。”
  表哥结婚那天晚上,我又去舅舅家。谁都说表哥的新房布置得不俗,不论是作为卧室的里屋,还是客厅兼书房的外屋。尤其是那两个相对而放的写字台和书橱里那些精装的马列经典著作,说明了主人的超脱。
  新房里坐满了客人,我和表姐走上阳台。推倒的灰色老墙已为一道崭新的红墙所代替。越过那墙,是一片民房,一座座小院落连接起来,直铺向灰黑的天际。在一处灯火明亮的地方,我看见一群男女正奋力地盖一间小房。
  “你看那儿,”我碰碰表姐。
  “噢,那是干什么?盖房?”
  “你还记得他们兄弟俩吗?”
  “哎,真可怜。”表姐叹了口气。
  一九七八年
爱情的命运
  史铁生三卷本文集---第一卷
  
  爱情的命运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们常常这样说,劝人或者自慰。但过去的事如果真能过去,不留任何影响于今天,人们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的劝人或者自慰。不是么?这样说的时候,一定是为了一往事的波涛又在浸痛尚未结疤的伤口……
  一
  我们从小就认识,她叫我大海哥,我叫她小秀儿。她是我家阿姨的女儿。
  阿姨才来时我刚上小学。一天放学回家,一推开门,见一个农村打扮的女孩子坐在沙发上,睁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
  “你是谁?”我问。
  “我是小秀儿,我妈在厨房。”她说。
  “你妈妈是谁?”我又问。
  她摇摇头,依旧那么怯生生地望着我,似乎没有懂得我的话。我饿了,在屋里东翻西翻地找吃的东西,小秀儿睁大的双眼一刻也不离开我。
  见我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苹果,她像是放了心,带着几分乡间怯音问我:“你是大海哥?”
  “是呀。”我一边嚼着苹果。
  她笑了,说:“婶婶说你回来跟我玩……”
  “什么婶婶?哎呀!你怎么把新娃娃包上这么多破布?!”我看见她怀里抱着舅舅新从国外给姐姐带来的洋娃娃。
  “怎么是破布?是被窝……”
  “把新娃娃弄脏了!”我跳起来,一把抢过洋娃娃。
  小秀儿不声不响,再度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然后,开始慢慢地叠手里的几块破布。
  妈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农村打扮的妇女,小秀儿立刻跑过去,偎依在那个妇女的怀里。那就是小秀儿的妈,我家阿姨。
  妈妈狠狠训了我一顿,并要我把所有的玩具都拿出来,和小秀儿一起玩。
  晚上,妈妈把台布拿来给洋娃娃作被子,小秀儿的笑声充满了房间,她的天性是活泼的。一大海哥,我当洋娃娃的妈,你当她的爹,行吗?“小秀儿一句话,把爸爸妈妈都逗笑了,只有阿姨却垂了头。
  “不,我要当师长,不,当司令官!”我正把帽子捏扁,、腰里插着两把“手枪”,在屋子里昂首阔步。
  “当官?大海哥,你别当官,当官要坏良心……”
  “啪!”阿姨一巴掌把小秀儿打了个趔趄,喊:“不许胡说!”
  “您说的嘛……又不是我……”小秀儿小声叨咕。
  “啪!啪!”又是几巴掌,一再胡说。打死你!“阿姨真的生气了。
  小秀儿哭了,阿姨也哭了。妈妈劝阿姨,爸爸哄小秀儿,我和姐姐吓坏了。
  大了,才知道这事的原因。有一次,看完《霓虹灯下的哨兵》,妈妈说,陈喜这个形象颇有典型意义,小秀儿的爸爸看了不知怎样想,他比陈喜多走了一步,进城不久,便抛弃了这母女俩。
  这样的人有,只是不好搬上舞台。
  小秀儿越来越漂亮。大伙儿也都这么夸奖她的时候,我们却很少在一起,偶尔见到,话也少了。阿姨嫁给了一个工人,小秀儿有了爸爸和哥哥。阿姨照样在我家忙,小秀儿却在她家忙,要上学,要做饭,要洗一家人的衣裳。每个学期的期末,阿姨都要拿来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笑着给爸爸妈妈看,说是小秀儿进步得这样快,多亏了我爸爸和妈妈。
  二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阵飓风便吹毁了我家的四合院。红漆大门贴上了封条,爸爸失踪了,妈妈被四处游斗。我是干部子弟中最不幸的一个,还没容得我穿上军服,戴上袖章,去造反,去高歌,去奔腾叱咤,“黑帮子弟”的头衔便打得我晕头转向。象一片树叶,任飓风吹去,随飓风盘旋,凭飓风安排我的命运。
  那时我似乎才真正踏进了人世,长者亲昵的抚爱变作惶恐的冷眼,朋辈的戏谑之言成了罪责的依据,亲戚们的阿谀逢迎改为望风而逃。“革命后代”一旦为“黑帮子弟”所替代,赞扬便永远地消尽,嘲讽和喝斥随即袭来……我迷惑、恐惧,我感到苦闷和凄凉……
  妈妈又得了心肌梗塞。每夜在医院看护她的时候,我甚至感到绝望,在心底哀叹着命运的无情。往事浮上眼前,而往事又都已破碎,包括“人生”,“幸福”,“革命”,“理想”,——这往日侃侃而谈的一切。
  这时小秀儿来了,带来几样饭菜,说是阿姨叫她送来,妈妈和我都爱吃的;说是阿姨虽已不在我家,却时时挂念着我们。
  小秀儿坐下来,用少女特有的善良和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说:“伯伯和婶婶都是好人,我总也不会忘记他们对我的教导。我不相信他们会是‘黑帮’,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清楚?可有时那是命运,”我说。
  “命运?你怎么也相信命运?!”她露出惊讶和焦急的神色,久久地望着我。
  直到我把饭菜吃光,她才又说:“有一回伯伯跟我说起了命运——他知道我妈总把‘命啊命’的挂在嘴边上——伯伯说,”说到这里她仰起头,望着天花板,象背一条物理公式似的继续说:“命运绝非造物主的安排,因为那样的造物主是没有的。可是人们的头脑中却又为什么产生了命运的概念呢?……却又为什么产生……噢,我的本子上记着呢,”她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个日记本,翻开,认真地念下去:“那是因为客观世界里总有一些我们尚未认识的矛盾,而它们却又不依我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有时会影响我们,甚至伤害我们。这就是被人神化了的命运的本来面目。”
  “我知道,当时我也在。”我说。
  “可伯伯还说,”她急忙又往下念,“我们共产党人的任务,就是要认识那些矛盾,掌握矛盾的规律,驾驭人类的命运。这你还记得么?”
  我说:“记得。”
  小秀儿的眉间现出轻松的笑容。
  二十几岁的年华,毕竟是人生最美妙的季节,是春天。它充满了活力、激情和向往。小秀儿尤其是这样,她的眼睛在闪光,她的激情在驰骋,她的青春在迸发,虽然她又是那样的文静。那时,我们便又谈起了人生、理想和幸福。人生是什么?是斗争;理想是什么?是革命;革命呢?是无私地为人民服务;幸福呢?便是这一切的总和,我们为共同的结论而兴奋,直到远处车站的钟声响过十下。“大海哥,你先睡会儿吧,妈要我替你,你都熬瘦了。”
  小秀儿不由分说,在走廊里找好一条长椅,硬把我拉去,按下,把大衣盖在我身上……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秀儿紧紧地抱着那个洋娃娃,睁大眼睛问我:“我当娃娃的妈,你当娃娃的爹,行吗?”还没等我回答,就听得“啪!啪!”几声巨响,小秀儿哭了,一边哭一边叠着手里的几块破布。
  “小秀儿!”我喊了一声,惊醒了。
  我悄悄地走进病房,轻轻地推开病室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妈妈那张憔悴的脸,但憔悴的脸上却挂着久已不见了的笑容。
  小秀儿背对着我坐着。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不怕,婶婶,我不怕,妈妈也不怕。”
  “可他们说我是‘黑帮’。”妈妈说。
  “不,婶婶,我不信您和伯伯会是黑帮,我妈也不信。”我想象,小秀儿那时一定又是焦急的神情。
  我看见妈妈在擦眼泪。
  小秀儿慌得站起来:“婶婶,您别难过,事情总是会弄清楚的。”小秀儿天天都来,给我们带来可口的饭菜,更给我们带来了安慰和温暖。妈妈的病渐渐好转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真的,那毕竟是人生最美妙的季节,是春天。当春风吹醒了希望和理想,感情便也象解冻的溪水,潺潺而流了。二十几岁是逃不脱爱情的。可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中国人,说起结婚多是那么坦然,而一听到“爱情”这个字眼,都是轻则脸红心跳,重则斜目横眉,甚至嗤之以鼻。小秀儿便是个轻的,那时的我么,自命是一个例外。
  一天,车站的钟声响过十下,我对她说:“小秀儿,我想听听你对爱情的看法。”
  “什么?”她睁大的双眼和小时候一样。
  “爱情,你对爱情怎么看?”
  “爱……噢不……我……”她惊惶地环顾四周,然后羞红了脸,用食指抠长椅的边缘。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健康、朴素的美。
  “我今晚要早点回去……”她站起来。
  “这个你拿去,”我掏出一本书。
  “什么?”
  “《马克思的青年时代》,你看吧,无产阶级也需要爱情。”我当时很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是个指导者,甚至为此飘飘然了。
  第二天她来得特别早。我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时,“爱情”这个字眼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尽管仍带几分羞涩。她说她为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所感动。燕妮家有钱有势,好些纨绔子弟追求她,而她却选择了贫穷而又名禄全无的马克思。
  “是共同的理想把他们联在了一起,理想指引着爱情,爱情又增添了他们为理想而奋斗的力量。”我总结。
  她同意,还特别翻出书上的一句话给我看。她不会拿他去换任何一位爵爷。
  就这么,我们谈起了爱情。小秀儿在她固有的一切美之外,又添进了开放的思想和热烈的感情。我以为那是我的功劳,她也承认。那时的小秀儿啊,笑声和歌声是她的影子。我们朝夕相处,读书,发议论,品评现时,回忆过去,憧憬未来……春天,万物都在更新、生长、创造。
  我总不能忘记,我们一起读了鲁迅的《伤逝》。我们为涓生和子君的结局而悲哀,为我们生在今天而庆幸,并且坚信了一条哲理:只有共同的理想和斗争能使爱情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一旦沉入卿卿我我,为家庭的大地所束缚,爱情便要无聊,便要僵死。于是我们商定,我们要爱得不同凡响——革命而又浪漫。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同去边疆而又不在一起的原因。
  三
  塞外的寒风并不能吹去春天,并不能吹毁萌芽。柏拉图式的爱情插上了书信的翅膀,三年,书信积成了捆,小秀儿说那是我们的鹊仙桥,我说那还会是我们的证婚人。
  翻开那些书信,随时可以找到马克思、列宁、毛主席,可以找到曹雪芹、鲁迅;可以找到巴尔扎克、车尔尼雪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还可以找到“九二0”,土壤,育种……
  然而,命运到底有没有呢?
  爸爸解放了,我上了大学。如今我已无需说谎,是的,正是从后门。但那时我并没有告诉小秀儿,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为了小秀儿的爱。小秀儿绝对地相信我,那时她在信中竭尽嘻笑怒骂,她笑行贿是黑夜的偷儿,骂走后门是明火执杖的强盗;她为神志民的反戈而振奋,为张铁生的得势而愤怒;她为总理的艰苦朴素和谦恭下士所感动,为江青的附庸风雅和勃勃野心而惊诧。她是一炬燃着的火,而我却已象一堆烧尽的灰。我每日只在english
  的领域中思想,只为出国的前景所激励,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后门的恩泽。我不愿说穿它,或者竟是不敢,为了小秀儿纯真的爱和连接那爱的理想。我随声附和着她,欺骗着她,甚至躲闪着她。
  慢慢的,小秀儿的信稀疏起来,信中透出了忧愁、彷徨和沮丧。记得她从兵团写来的最后一封信是这样结尾的:“……又一批人走了,当兵去了,回城去了,进歌舞团去了。进报社去了……都是靠了好爸爸的功劳。试验田荒芜了,农科站倒闭了,人心散了,各谋归宿去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海,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也渐渐觉得模糊。”
  我接二连三地给她写信,却不见回音。大概是她终于发现了我的虚伪和欺骗。
  一天,她忽然来了,从兵团回来了。然而那迷人的笑靥没有了,欢快的歌声没有了,迸发的活力没有了。小秀儿变得倦怠,愁苦。
  当我们踏着香山落叶的时候,我胆怯地问她,还爱我不?她苦笑着点了点头,说:“大家都一样,何必怪你呢。”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感到陌生,使我感到在我们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小秀儿,你现在怎么想?”我问她。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在想命运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你相信命运?!”
  “我也不知道……当然,我知道造物主是没有的。”
  爬上了鬼见愁,夕阳已经沉在了脚下,飞鸟卿卿喳喳地归巢。小秀儿忽然说:“你不觉得《红楼梦》上那句话很现实么?”
  “哪句?”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又是那么苦笑。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心酸、心疼。“小秀儿,你也回来吧……”我建议,但那实际象是央告。
  “怎么回来?”
  “把我们的关系向爸爸妈妈公开,然后让爸爸想办法把你转回来。”
  她沉默了,但她心里一定在搏斗,我听见她急促的呼吸,看见她起伏的胸脯。直到远山渐渐模糊,她才说:“我妈也这么说,还说我的命比她好多了。”朦胧的月亮已经升起,她又说:“前几天,我看了几句诗‘一切都破灭了,唯有那纯真的爱,象飞瀑长流,象青松不衰。’可那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呀,我心里特别矛盾……”
  “我们在一起,我们还要革命,还要携手向前。”我说这话时,见她眼睛里又闪现了向往的光。
  她大胆地靠紧我,含着泪水点了头。
  四
  那时,妈妈虽已常常向我提起婚姻问题,却从来没想到过小秀儿。
  为了不同凡响,我也一直没向她公开。但我知道妈妈是喜欢小秀儿的,我相信她准会同意。妈妈同意,爸爸准会帮忙。
  然而,命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偏偏这时,小秀儿的哥哥被抓起来了,罪名是参加了“反革命组织”,恶毒攻击“中央首长”。不久,小秀儿的爸爸也被查出了问题,说他本来就是个坏分子,说不定还是个漏网地主。
  “那不会是真的!难道你没尝过那些人的信口雌黄?!”我几乎是在朝妈妈喊。
  “我们最好还是,暂时少和他们来往吧。”妈妈还是这么说。
  “不,这不可能!我爱小秀儿,我们已经确定了关系!”
  “什么?!”妈妈惊呆了。
  “是的,还要请爸爸帮忙,把小秀儿转回来……”
  妈妈考虑了许久,对我说:“爸爸和我虽是解放了,问题却没了结。尤其是因为爸爸当时说过一句‘江青是戏子’,他如果帮这个忙,会招来不可想象的后果。再说,你学外语,将来出国,出身和社会关系都是重要的……”
  “妈妈,你这是庸俗!是的,是庸俗!甚至是卑鄙!”我喊着,跳着,怒不可遏。
  “大海!你愿意爸爸再被打倒,妈妈心脏病复发吗?大海,我……”
  我把决心暂时藏起来。
  为了学校里的事,我有几天没去找小秀儿,再去的时候,就感到一种异常的气氛。小秀儿默默不语,阿姨忽然变得客气,便是邻居,也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开始,我以为那还是为了小秀儿的爸爸和哥哥。我安慰阿姨,没想到阿姨却哭着对我说:“你以后别来我家了,不要连累了你们。这些年没少麻烦你家,尤其是小秀儿小时候那几年,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你家。咱不能忘恩负义,做出没良心的事来。”
  “阿姨,你说什么呀?!”我简直发懵。阿姨出去了。
  “阿姨这是怎么啦?”我问小秀儿。
  小秀儿当时的样子啊!我现在还常常在梦中见到。她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眼泪如泉水般地涌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流淌。
  “小秀儿!你怎么啦?!”我摇撼她。
  许久,她才抹去泪水,说:“我们出去走走,我告诉你……”
  在小胡同昏黄的街灯下,她告诉我:“婶婶今天来了。”
  “是这样,妈妈发昏了!我去找她!”我蹬上车要走。
  小秀儿拉住我,不让我去,并要我保证,要我发誓,不许跟妈妈吵。因为她答应了妈妈,不把这事告诉我。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管她,现在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我说。
  “不!绝不!”
  “什么绝不?”
  “咱们断绝来往吧,”小秀儿说。
  “这不可能!!我们为什么要分开?!”我觉得恐怖。
  小秀儿倒仿佛平静了,她说:“我不愿意连累你和伯伯婶婶,我也不愿意作那种角色……”
  “哪种角色!小秀儿,这就是你的庸俗了!”
  “难道你才发现我的庸俗?”她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但马上她就向我道歉,求我原谅。说一切都等以后再说,她明天就要回兵团。
  “小秀儿,我一定想办法把你转回来!一定!”我喊。仿佛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条狭窄的胡同和昏黄的街灯,每在噩梦中,我都在把它们砸灭,把它们捣毁。
  五
  爸爸妈妈不同意,我更不能去作强盗,但我可以去作偷儿。然而,偷儿毕竟在乡间容易得手,乾坤朗朗的城市里有警察。我的“中华”和“茅台”并不能打动知青办的心,反而招来了斥责。爸爸为此大发其火,说我比林育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下去如何接革命的班。并得出结论:与妈妈的娇惯有关,是阶级敌人作祟。
  我看透了,看透了世间的虚伪与滑稽……而我自己也包括在内。
  偷儿无需再做了,小秀儿走了,再也没来信,阿姨搬了家,并嘱咐邻居不告诉我新居所在。做得真彻底,一切可能向我泄露秘密的地方,都向我翻着白眼儿。
  我和爸爸妈妈闹翻了,也为了不让那些旧景戳痛我的新伤,我再也没回家,再也不去走那条狭窄的胡同,看那盏昏黄的街灯。
  暑假,我回了一趟兵团。尚在兵团的人们都羡慕我的当时,祝福我的未来。他们告诉我,小秀儿已转回北京去了。一个有办法把她转回去的人爱上了她,只是因为不久前阿姨忽然得了半身不遂,而反革命家属自然不易享受“有一个子女在身边”的革命待遇,小秀儿才同意了那门婚事儿。
  回到北京不久,我收到了小秀儿一封没留地址的信。信中说,她正准备和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人结婚;说她此生此世只在心底爱着一个人,就是我;还说她也渐渐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庸俗、甚至卑鄙。她求我忘记她,愿我幸福……
  信是这样结尾的:“我相信了命运,当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造物主的确有,而是因为当我在数学界寻求安慰之际,懂得了有限的系数无论多大,在无限面前也等于零。世界上的矛盾和规律是无限的,而人们的认识永远是有限的。”
  小秀儿如今怎样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讲起她。几年来,我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来度日,来苟安,来麻醉。我爱好了做梦,在梦中能见到小秀儿,我要唤醒她的理想和激情,我要她恢复那属于我的纯洁爱。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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