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小说选集>> huá Yu Hua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60niánsìyuè3rì)
餘華小說集
  兩個人的歷史 命中註定 文學前的原生態 死亡敘述
   愛情故事 鮮血梅花 往事與刑罰 祖先
   顫慄 此文獻給少女楊柳 一個地主的死 古典愛情
   偶然事件 世事如煙 一九八六年 四月三日事件
   實現一種 劫數難逃 河邊的錯誤 夏季臺風
   高潮 許三關賣血記
   十八歲出門遠行 為什麽沒有音樂 女人的勝利 闌尾
   空中爆炸 在橋上 炎熱的夏天 西北風呼嘯的中午
   他們的兒子 蹦蹦跳跳的遊戲 我為什麽要結婚 朋友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 黃昏裏的男孩
兩個人的歷史
  兩個人的歷史
  一九三○年八月,一個名叫譚博的男孩和一個名叫蘭花的女孩,共同坐在陽光無法照耀
  的臺階上。他們的身後是一扇朱紅的大門,門上的銅鎖模擬了獅子的形狀。作為少爺的譚博
  和作為女傭女兒的蘭花,時常這樣坐在一起。他們的身後總是飄揚着太太的嘟噥聲,女傭在
  這重複的聲響裏來回走動。兩個孩子坐在一起悄悄談論着他們的夢。
  譚博時常在夢中為尿所折磨。他在夢為他佈置的場景裏四處尋找便桶。他在自己朝南的
  廂房裏焦急不安。現實裏安放在床前的便桶在夢裏不翼而飛。無休止的尋找使夢中的譚博痛
  若不堪。然後他來到了大街上,在人力車來回跑動的大街上,乞丐們在他身旁走過。終於無
  法忍受的譚博,將尿撒嚮了大街。此後的情景是夢的消失。即將進入黎明的天空在窗戶上一
  片灰暗。夢中的大街事實上由木床扮演。譚博醒來時感受到了身下的被褥有一片散發着熱氣
  的潮濕。這一切終結之後,場景迅速地完成了一次更換。那時候男孩睜着迷茫的雙眼,十分
  艱難地重溫了一次剛纔夢中的情景,最後他的意識進入了清晰。於是尿床的事實使他羞愧不
  已。在窗戶的白色開始明顯起來時,他重又閉上了雙眼,隨即沉沉睡去。
  “你呢?”男孩的詢間充滿熱情,顯然他希望女孩也擁有同樣的夢中經歷。然而女孩面
  對這樣的詢問卻表現了極大的害鱢,雙手捂住眼睛是一般女孩慣用的技法。
  “你是不是也這樣?”男孩繼續問。他們的眼前是一條幽深的鬍同,兩旁的高墻由青磚
  砌成。並不久遠的歲月已使磚縫裏生長出羞羞答答的青草,風使它們悄然擺動。“你說。”
  男孩開始咄咄逼人。女孩滿臉羞紅,她垂頭敘述了與他近似的夢中情景。她在夢中同樣為尿
  所折磨,同樣四處尋找便桶。
  “你也將尿撒在街上?”
  男孩十分興奮。然而女孩搖搖頭,她告訴他她最後總會找到便桶。
  這個不同之處使男孩羞愧不已。他擡起頭望着高墻上的天空,他看到了飄浮的雲彩,陽
  光在墻的最上方顯得一片燦爛。他想:她為什麽總能找到便桶,而他卻永遠也無法找到。
  這個想法使他內心燃起了嫉妒之火。
  後來他又問:“醒來時是不是被褥濕了?”
  女孩點點頭。結局還是一樣。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七歲的譚博已經不再和十六歲的蘭花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那時候
  譚博穿着黑色的學生裝,手裏拿着魯迅的小說和鬍適的詩。他在院裏進出時,總是精神抖
  擻。而蘭花則繼承了母業,她穿着碎花褂子在太太的嘮叨聲裏來回走動。偶爾的交談還是應
  該有的。
  譚博十七歲的身軀裏青春激蕩,他有時會突然攔住蘭花,眉飛色舞地嚮她宣講一些進步
  的道理。那時候蘭花總是低頭不語,畢竟已不是兩小無猜的時候。或者蘭花開始重視起譚博
  的少爺地位。然而沉浸在平等互愛精神裏的譚博,很難意識到這種距離正在悄悄成立。
  在這年十一月的最後一天裏,蘭花與往常一樣用抹布擦洗着那些朱紅色的傢具。譚博坐
  在窗前閱讀泰戈爾有關飛鳥的詩句。蘭花擦着傢具時盡力消滅聲響,她偶爾朝譚博望去的眼
  神有些抖動。她希望現存的寧靜不會遭受破壞。然而閱讀總會帶來疲倦。當譚博合上書,他
  必然要說話了。
  在他十七歲的日子裏,他幾乎常常夢見自己坐上了一艘海輪,在浪濤裏顛簸不止。一種
  渴望出門的欲望在他清醒的時候也異常強烈。現在他開始嚮她敘述自己近來時常在夢中出現
  的躁動不安。“我想去延安。”他告訴她。
  她迷茫地望着他,顯而易見,延安二字帶給她的衹能是一片空白。他並不打算讓她更多
  地明白一些什麽,他現在需要知道的是她近來夢中的情景。這個習慣是從一九三○年八月延
  伸過來的。她重現了一九三○年的害鱢。然後她告訴他近來她也有類似的夢。不同的是她沒
  有置身海輪中,而是坐在了由四人擡起的轎子裏,她腳上穿着顔色漂亮的布鞋。轎子在城內
  各條街道上走過。他聽完微微一笑,說:
  “你的夢和我的夢不一樣。”
  他繼續說:“你是想着要出嫁。”那時候日本人已經占領了他們居住的城市。
  一九五○年四月,作為解放軍某文工團團長的譚博,腰間係着皮帶,腿上打着綁腿,
  到了他的一別就是十年的傢中。此刻全國已經解放,譚博在轉業之前回傢探視。
  那時候蘭花依然居住在他的傢中,衹是不再是他母親的女傭,開始獨立地享受起自己的
  生活。譚博傢中的兩間房屋已劃給蘭花所擁有。譚博英姿勃發走入傢中的情景,給蘭花留下
  了深刻的印象。此時蘭花已經兒女成堆,她已經喪失了昔日的苗條,粗壯的腰扭動時抹殺了
  她曾經有過的美麗。
  在此之前,蘭花曾夢見譚博回傢的情景,居然和現實中的譚博回來一模一樣。因此在某
  一日中午,當蘭花的丈夫出門之後,蘭花告訴了譚博她夢中的情景。
  “你就是這樣回來的。”
  蘭花說。蘭花不再如過去那樣羞羞答答,畢竟已是兒女成堆的母親了。她在敘說夢中的
  情景時,絲毫沒有含情脈脈的意思,仿佛在敘說一隻碗放在廚房的地上。語氣十分平常。
  譚博聽後也回想起了他在回傢路上的某個夢。夢中有蘭花出現。但蘭華依然是少女時期
  的形象。
  “我也夢見過你。”譚博說。他看到此刻變得十分粗壯的蘭花,不願費舌去敘說她昔日
  的美麗。有關蘭花的夢,在譚博那裏將永遠地銷聲匿跡。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垂頭喪氣的譚博以反革命分子的身份回到傢中。母親已經去世,他
  是來料理後事。
  此刻蘭花的兒女基本上已經長大成人。蘭花依然如過去那樣沒有職業。當譚博走入傢中
  時,蘭花正在洗塑料布,以此掙錢糊口。譚博身穿破爛的黑棉襖在蘭花身旁經過時,略略站
  住了一會兒,嚮蘭花膽戰心驚地笑了笑。
  蘭花看到他後輕輕“哦”了一聲。
  於是他纔放心地朝自己屋內走去。過了一會兒,蘭花敲響了他的屋門,然後問他:
  “有什麽事需要我?”譚博看着屋內還算整齊的擺設,不知該說些什麽。
  母親去世的消息是蘭花設法通知他的。
  這一次,兩人無夢可談。
  一九八五年十月。已經離休回傢的譚博,終日坐在院內曬着太陽。還是秋天的時候,他
  就怕冷了。
  蘭花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了,可她依然十分健壯。現在是一堆孫兒孫女圍困她了。她在
  他們之間長久周旋,絲毫不覺疲倦。同時在屋裏進進出出,幹着傢務活。
  後來她將一盆衣服搬到水泥板上,開始洗刷衣服。
  譚博眯縫着眼睛,看着她的手臂如何有力地擺動。在一片“唰唰”聲裏,他憂心忡忡地
  告訴蘭花:
  他近來時常夢見自己走在橋上時,橋突然塌了。走在房屋旁時,上面的瓦片奔他腦袋飛
  來。
  蘭花聽了沒有作聲,依然洗着衣服。
  譚博問:“你有這樣的夢嗎?”“我沒有。”蘭花搖搖頭。
命中註定
  命中註定
  現在
  這一天陽光明媚,風在窗外噝噝響着,春天已經來到了。劉鼕生坐在一座高層建築的第
  十八層的窗前,他樓下的幼兒園裏響着孩子們盲目的歌唱,這群一無所知的孩子以興致勃勃
  的歌聲騷擾着他,他看到護城河兩岸的樹木散發着緑色,很多出租車夾雜着幾輛卡車正在駛
  去。更遠處遊樂園的大觀覽車緩慢地移動着,如果不是凝神遠眺,是看不出它的移動。
  就在這樣的時刻,一封用黑體字打印的信來到了他手中,這封信使他大吃一驚。不用打
  開,信封上的文字已經明確無誤地告訴他,他的一個一起長大的夥伴死了。信封的落款處印
  着:陳雷治喪委員會。他昔日夥伴中最有錢的人死於一起謀殺,另外的夥伴為這位腰纏萬貫
  的土財主成立了一個治喪委員會,以此來顯示死者生前的身份。他們將令人不安的訃告貼在
  小鎮各處,據說有三四百份,猶如一場突然降臨的大雪,覆蓋了那座從沒有過勃勃生機的小
  鎮。讓小鎮上那些沒有激情,很少有過害怕的人,突然面對如此衆多的訃告,實在有些殘
  忍。他們居住的鬍同,他們的屋前,甚至他們的窗戶和門上,貼上了噩耗。訃告不再是單純
  的發佈死訊,似乎成為邀請——你們到我這裏來吧。小鎮上人們內心的憤怒和驚恐自然溢於
  言表,於是一夜之間這些召喚亡靈的訃告蕩然無存了。可是他們遭受的折磨並未結束,葬禮
  那天,一輛用高音喇叭播送哀樂的卡車在鎮上緩慢爬行,由於過於響亮,哀樂像是進行麯似
  地嚮火化場前進。劉鼕生在此後的半個月裏,接連接到過去那些夥伴的來信,那些千裏之外
  的來信所說的都是陳雷之死,和他死後的偵破。陳雷是那個小鎮上最富有的人,他擁有兩傢
  工廠和一傢在鎮上裝修得最豪華的飯店。他後來買下了汪傢舊宅,那座一直被視為最有氣派
  的房屋。五年前,劉鼕生回到小鎮過春節時,汪傢舊宅正在翻修。劉鼕生在路上遇到一位穿
  警服的幼時夥伴,問他在哪裏可以找到陳雷,那個夥伴說:“你去汪傢舊宅。”劉鼕生穿越
  了整個小鎮,當他應該經過一片竹林時,竹林已經消失了,替代竹林的是五幢半新不舊的住
  宅樓。他獨自一人來到汪傢舊宅,看到十多個建築工人在翻修它,舊宅的四周搭起了腳手
  架。他走進院門,上面正扔下來瓦片,有個人在上面喊:“你想找死。”
  喊聲製止了劉鼕生的腳步。劉鼕生站了一會,扔下的瓦片破碎後濺到了他的腳旁,他從
  院門退了出來。在一排堆得十分整齊的磚瓦旁坐下。他在那裏坐了很久以後,纔看到陳雷騎
  着一輛摩托車來到。身穿皮茄剋的陳雷停穩摩托車,掏出香煙點燃後似乎看了劉鼕生一眼,
  接着朝院門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劉鼕生。這次他認出來了,他咧嘴笑了,劉鼕生也
  笑。陳雷走到劉鼕生身旁,劉鼕生站起來,陳雷伸手摟住他的肩膀說:“走,喝酒去。”現
  在,陳雷已經死去了。
  從夥伴的來信上,劉鼕生知道那天晚上陳雷是一人住在汪傢舊宅的,他的妻子帶着兒子
  回到三十裏外的娘傢去了。陳雷是睡着時被人用鐵鎯頭砸死的,從腦袋開始一直到胸口,到
  處都是窟窿。陳雷的妻子是兩天後的下午回到汪傢舊宅的,她先給陳雷的公司打電話,總經
  理的助手告訴他,他也在找陳雷。
  他妻子知道他已有兩天不知去嚮後吃了一驚。女人最先的反應便是走到臥室,在那裏她
  看到了陳雷被鎯頭砸過後慘不忍睹的模樣,使她的尿一下子衝破褲襠直接到了地毯上,隨後
  昏倒在地,連一聲喊叫都來不及發出。
  陳雷生前最喜歡收集打火機。警察趕到現場後,發現什麽都沒有少,衹有他生前收集到
  的五百多種打火機,從最廉價的到最昂貴的全部被兇手席捲走了。現在,遠在千裏之外的劉
  鼕生,翻閱着那些夥伴的來信,偵破直到這時尚無結果,那些信都是對陳雷死因的推測,以
  及對嫌疑犯的描述。從他們不指名道姓的衆多嫌疑者的描述中,劉鼕生可以猜測到其中兩三
  個人是誰,但是他對此沒有興趣。他對這位最親密夥伴的死,有着自己的想法。他回憶起了
  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石板鋪成的街道在雨後的陽光裏濕漉漉的,就像那些晾在竹竿上的塑料布。街道上行走
  的腳和塑料布上的蒼蠅一樣多。兩旁樓上的屋檐伸出來,幾乎連接到一起。在那些敞開的窗
  戶下,晾滿了床單和衣服。幾根電綫從那裏經過,有幾衹麻雀嘰嘰喳喳地來到,棲落在電綫
  上,電綫開始輕微地上下襬動。一個名叫劉鼕生的孩子撲在一個窗戶上,下巴擱在石灰的窗
  臺上往下面望着,他終於看到那個叫陳雷的孩子走過來了。陳雷在衆多大人的腿間無精打采
  地走來,他東張西望,在一傢雜貨店前站一會,手在口袋裏摸索了半晌,拿出什麽吃的放入
  嘴中,然後走了幾步站在了一傢鐵匠鋪子前,裏面一個大人在打鐵的聲響裏喊道:
  “走開,走開。”他的腦袋無可奈何地轉了過來,又慢吞吞地走來了。
  劉鼕生每天早晨,當父母咔嚓一聲在門外上了鎖之後,便撲到了窗臺上,那時候他便會
  看到住在對面樓下的陳雷跟着父母走了出來。陳雷仰着腦袋看他父母鎖上門。他父母上班走
  去時總是對他喊:“別到河邊去玩。”陳雷看着他們沒有作聲,他們又喊:
  “聽到了嗎?陳雷。”陳雷說:“聽到了。”
  那時候劉鼕生的父母已經走下樓梯,走到了街上,他父母回頭看到了劉鼕生,就訓斥
  道:“別撲在窗前。”
  劉鼕生趕緊縮回腦袋,他的父母又喊:
  “劉鼕生,別在傢裏玩火。”
  劉鼕生嗯地答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劉鼕生斷定去上班的父母已經走遠,他重新撲到窗
  前,那時候陳雷也走遠了。
  此刻陳雷站在了街道中央的一塊石板上,他的身體往一側猛地使勁,一股泥漿從石板下
  衝出,濺到一個大人的褲管上,那個大人一把捏住陳雷的胳膊:
  “你他娘的。”陳雷嚇得用手捂住了臉,眼睛也緊緊閉上,那個臉上長滿鬍子的男人鬆
  開了手,威脅道:“小心我宰了你。”
  說完他揚長而去,陳雷卻是驚魂未定,他放下了手,仰臉看着身旁走動的大人,直到他
  發現誰也沒在意他剛纔的舉動,纔慢慢地走開,那弱小的身體在強壯的大人中間走到了自己
  屋前。他貼着屋門坐到了地上,擡起兩條胳膊揉了揉眼睛,然後仰起臉打了個呵欠,打完呵
  欠他看到對面樓上的窗口,有個孩子正看着他。劉鼕生終於看到陳雷在看他了,他笑着叫
  道:
  “陳雷。”陳雷響亮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名字?”
  劉鼕生嘻嘻笑着說:“我知道。”
  兩個孩子都笑了,他們互相看了一陣後,劉鼕生問:
  “你爹媽為什麽每天都把你鎖在屋外?”
  陳雷說:“他們怕我玩火把房子燒了。”
  說完陳雷問:“你爹媽為什麽把你鎖在屋裏?”
  劉鼕生說:“他們怕我到河邊玩會淹死。”
  兩個孩子看着對方,都顯得興致勃勃。陳雷問:“你多大了?”“我六歲了。”劉鼕生
  回答。
  “我也六歲。”陳雷說,“我還以為你比我大呢。”
  劉鼕生格格笑道:“我踩着凳子呢。”
  街道嚮前延伸,在拐角處突然人群涌成一團,幾個人在兩個孩子眼前狂奔過去,劉鼕生
  問:“那邊出了什麽事?”
  陳雷站起來說:“我去看看。”
  劉鼕生把脖子挂在窗外,看着陳雷往那邊跑去。那群叫叫嚷嚷的人拐上了另一條街,劉
  鼕生看不到他們了,衹看到一些人跑去,也有幾個人從那邊跑出來。陳雷跑到了那裏,一拐
  彎也看不到了。過了一會,陳雷呼哧呼哧地跑了回來,他仰着腦袋喘着氣說:“他們在打
  架,有一個人臉上流血了,好幾個人都撕破了衣服,還有一個女的。”劉鼕生十分害怕地
  問:“打死人了嗎?”
  “我不知道。”陳雷搖搖頭說。
  兩個孩子不再說話,他們都被那場突然來到的暴力籠罩着。很久以後,劉鼕生纔說話:
  “你真好!”
  陳雷說:“好什麽?”“你想去哪裏都能去,我去不了。”
  “我也不好。”陳雷對他說,“我睏了想睡覺都進不了屋。”
  劉鼕生更為傷心了,他說:“我以後可能看不見你了,我爹說要把這窗戶釘死,他不準
  我撲在窗口,說我會掉下來摔死的。”陳雷低下了腦袋,用腳在地上劃來劃去,劃了一會他
  擡起頭來問:“我站在這裏說話你聽得到嗎?”
  劉鼕生點點頭。陳雷說:“我以後每天都到這裏來和你說話。”
  劉鼕生笑了,他說:“你說話要算數。”
  陳雷說:“我要是不到這裏來和你說話,我就被小狗吃掉。”陳雷接着問:“你在上面
  能看到屋頂嗎?”
  劉鼕生點點頭說:“看得到。”
  “我從沒見過屋頂。”陳雷悲哀地說。
  劉鼕生說:“它最高的地方像一條綫,往這邊斜下來。”
  兩個孩子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們每天都告訴對方看不到的東西,劉鼕生說的都是
  來自天空的事,地上發生的事由陳雷來說。他們這樣的友誼經歷了整整一年。後來有一天,
  劉鼕生的父親將鑰匙忘在了屋中,劉鼕生把鑰匙扔給了陳雷,陳雷跑上樓來替他打開了門。
  就是那一天,陳雷帶着劉鼕生穿越了整個小鎮,又走過了一片竹林,來到汪傢舊宅。
  汪傢舊宅是鎮上最氣派的一所房屋,在過去的一年裏,陳雷嚮劉鼕生描繪得最多的,就
  是汪傢舊宅。
  兩個孩子站在這所被封起來的房子圍墻外,看着麻雀一群群如同風一樣在高低不同的屋
  頂上盤旋。石灰的墻壁在那時還完好無損,在陽光裏閃閃發亮。屋檐上伸出的瓦都是圓的,
  裏面像是有各種圖案。
  陳雷對看得發呆的劉鼕生說:
  “屋檐裏有很多燕子窩。”
  說着陳雷撿起幾塊石子嚮屋檐扔去,扔了幾次終於打中了,裏面果然飛出了小燕子,嘰
  嘰喳喳驚慌地在附近飛來飛去。劉鼕生也撿了石子朝屋檐扔去。
  那個下午,他們繞着汪傢舊宅扔石子,把所有的小燕子都趕了出來。燕子不安的鳴叫持
  續了一個下午。到夕陽西下的時候,兩個精疲力竭的孩子坐在一個土坡上,在附近農民收工
  的吆喝聲裏,看着那些小燕子飛回自己的窩。一些迷途的小燕子找錯了窩連續被驅趕出來,
  在空中悲哀地鳴叫,直到幾衹大燕子飛來把它們帶走。
  陳雷說:“那是它們的爹媽。”
  天色逐漸黑下來的時候,兩個孩子還沒記起來應該回傢,他們依舊坐在土坡上,討論着
  是否進這座寬大的宅院去看看。
  “裏面會有人嗎?”劉鼕生問。
  陳雷搖搖腦袋說:“不會有人,你放心吧,不會有人趕我們出來的。”“天都要黑
  了。”陳雷看看正在黑下來的天色,準備進去的决心立刻消亡了。他的手在口袋裏摸索了一
  陣,拿出什麽放入嘴中吃起來。
  劉鼕生吞着口水問他:“你吃什麽?”
  陳雷說:“????。”說着,陳雷的手在口袋的角落摸了一陣,摸出一小粒????放到劉鼕生嘴
  中。這時,他們似乎聽到一個孩子的喊叫:“救命。”
  他們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互相看了半晌,劉鼕生噝噝地說:“剛纔是你喊了嗎?”
  陳雷搖搖頭說:“我沒喊。”
  話音剛落,那個和陳雷完全一樣的嗓音在那座昏暗的宅院裏又喊道:“救命。”劉鼕生
  臉白了,他說:“是你的聲音。”
  陳雷睜大眼睛看着劉鼕生,半晌纔說:“不是我,我沒喊。”
  當第三聲救命的呼叫出來時,兩個孩子已在那條正彌漫着黑暗的路上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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