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北美枫》之窗>> 小说选集>> 路遥 Lu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9年12月3日1992年11月17日)
路遥文集
  路遥短篇小说集
   月夜静悄悄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夏 姐姐
   风雪腊梅 青松与小红花 匆匆过客 痛苦
月夜静悄悄
  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女儿兰兰就要出稼了。据知情人露风说,她爸爸给她寻的女婿是地区
  商业局的汽车司机;而司机的父亲就是地区商业局长。还听说这位局长已经给兰兰走后门找
  了正式工作。这天下午,消息得到了证实:地区商业局的一辆汽车果真停大书记家完门前的
  简易公路上了,一位穿戴时时髦的小伙进了高明楼家的高墙大院。有人还看见高明楼到五里
  外的镇了上提了一条子肉回来,大概是招待新女婿。据说新娘郎已经办了结婚手续,兰兰明
  天早上就要跟女婿走了。
  村里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是是冷漠的。大家只是悻悻地说:好事都是人家的,咱平民老百
  姓梦也梦不见。
  但村里人对他的女儿兰兰印象还不错。高兰兰高中毕业两年了,考了两回大学都没考
  上。现时国家也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她只好在队里参加了劳动。这姑娘漂亮、聪敏、懂事,
  口也甜,只要村里数大的,就是穷得站不到人前的人,她也经常是叔叔婶婶不离口。她有时
  还能帮助一些穷家薄业的人解决点燃眉之急。比如谁家娃娃得了急症,紧用钱,向高书记借
  肯定要碰钉子,但要是向兰兰开口,她总是二话不说就从家里把钱拿出来了。现在听说她就
  要离开这个村子,大家倒有点怅怅然。天一擦黑,和整个村子隔一条沟的高书记家的独院
  里,灯火正明。全村的庄户人家,大都是黑灯瞎火的。月光下,村前的公路白光刺眼,一直
  伸到遥远的后川道里。一列列大山的剪景曩在暗蓝色的天幕上划出许多美妙的曲线。村对面
  的果树林子,已经模糊得一团一团的,像罩上一层薄纱。劳动一天的社员,像往常一样,倒
  在自己的土炕上睡了。
  但是,唯独村后瞎眼寡妇的独苗儿大牛,这时却睡不着,破天荒第一次串上了失眠症。
  这个干活不要命的庄稼汉,从来都是累得头一挨枕头就打呼噜,根本不相信天下还有睡不着
  觉的人,今晚却反常了。
  是什么事使憨厚的大牛睡不着觉了呢?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喜事,而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下
  正折磨着他的心;为的就是兰兰明天要离开村子。当然,他的痛苦谁也不知道,只藏在他一
  个人的心里。大牛像犊子一样健壮,长得笨头笨脑,平日只去闷心干活,三拳头也打不出一
  句利索话来。他只上过一年小学,刚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和工分本子上的数码。由于家境贫
  寒,经常穿一身染不起颜料的白粗布衣服,被柴草和牛粪弄得肮肮脏脏的。他整日价愁眉苦
  脸,再可笑和笑话也甭想逗乐他,村里人一般是不尊重他的,但看看他全村数第一的好力气
  和一颗善良的心。每逢队时机重活派不下去的时候,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去干了。村里认家要
  是有个跑腿的事,也总爱找他,因为他既城心实在,又从不计较别人什么报答。
  说起来他的命也真苦,刚活蹦乱跳的上了学,父亲就病倒了,他只好退学。小小年纪就
  把家庭的重担压在了自己的肩头。几年后,父亲死了,给他撂下一河滩帐债。以后国家的政
  策一变再变,生产队塌垮的没法提说,直到眼下,他的帐也没还完。父亲死后,望着母亲又
  双目失明了,他的日月更是雪上加霜。每天既要出山劳动,回来又要忙活家务,光景过得一
  烂包!母亲眼睛看不见,给他做不成针线活了,他就烂衣薄裳胡凑合着穿;脚上的鞋动不动
  就狮子大张口,只好求邻家帮忙缀上几针,凶眼看二十大几了,可媒人还没在门前踏过脚
  印。村时机人认定他这辈子非打光棍不可。眼下,这深山老沟里庄稼人要找个媳妇,就是家
  里光景好的,少说也得六七百块钱的彩礼;像他那个穷家薄业,就是掏上千大几也没人来上
  门。村里人有时也和他开开玩笑,问:’大牛,想媳妇不?”他对这种揶揄大都是不吭声
  的,好像没听见。有时他也瓮声瓮气地说:“咱想媳妇哩,媳妇不想咱。”惹得大家哈哈大
  笑一番。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却是一句实心话。自不量力的大牛,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
  起,就在心里偷偷爱上了书记的女儿兰兰。这真是一个悲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都
  可以说痴人做梦。但不论是什么人,有时候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对自己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却要做些非分之想,而且固执得要命。事实上,大牛本人也清楚这一点——他想和高兰兰结
  合,就等于想和天上的仙女结合一样不可能。可他又是多么爱她啊!只要高兰兰笑了,他便
  感到整个世界都笑了;只要高兰兰恼了,那山山水水顿时在他归里都变得暗淡无光了。
  记得兰兰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每到寒暑假,只要她一回村,大牛马上路也走得利索
  了,说话口齿刀变得清楚了,而且还动就在河里洗刷他那身糊牛屎的粗布衣服。一旦开了
  学,高兰兰理了县城,情绪高涨的大牛便立刻又刻像霜打了的庄稼一样,蔫头耷脑的没有了
  点活气。可惜他过去这些自作多情的表现,世界上谁也没能看出其中的奥妙,高兰兰更是一
  无所知。终于,兰兰高中毕业回乡人,大学考不上,只好呆在村里。她父亲不让她参加劳
  动,但她个生性很强的人,不愿意呆在家里白吃饭。兰兰参加了队里的劳动以后,大牛高兴
  得简直有点疯头胀脑,立刻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而且还敢在没人的地方哼几声曲不搭调的
  戏文。他经常高法和兰兰在一块劳动,时刻准备为她服务效劳。遇到什么包干活,他便笨嘴
  笨舌的叫兰兰到野地里玩耍去,她的活由他代替干。兰兰对他也好,常亲切地叫他“牛大
  哥”。遇到有人话言话语欺负他时,她总是护着他的。她对他也非常随便,路上看见哪个崖
  畔有朵好看的野花,就喊:“牛大哥,快给我拔下来!”他立刻就像士兵听见了冲锋号,一
  扑就爬上去了。别说是在山崖上冒险为兰兰摘一朵花,就是到天上为她摘一颗星星,他也愿
  意去!
  有一次,他赤脚片儿到一个葛针丛生的山崖上为她摘了一朵鲜红的山丹丹花,下来时不
  小心脚上扎了一根葛针,疼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兰兰发现了,马上叫他坐下。她很快从身
  上掏出一根绣花针,跪在他面前,一只温暖的、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捉住糊着泥巴和牛粪
  的脚,剔出了扎的脚心的那根刺。当时,受宠若惊的他忍不住鼻根一阵又一阵发酸,激动得
  差点哭出来!
  这以后,每逢他一个人在地里的时候,他总要呆呆地看一会他的那只脚,感到一种说不
  出的温暖已经永久地留在这了这只脚片子上。他并不指望自己今生一世能得到比这更大的幸
  福了,也更不敢想让仙女一般的兰兰来爱他——就如他爱她那样;他只是希望永远能看见她
  在他跟前存在前。因此他对兰兰回乡务农一直是兴高采烈的!如果她是太阳,他就愿意是一
  座山,一条河,尽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也可以沐浴在她那温暖的光辉之下啊!
  可是这一切很快就要完结了,亲爱的高兰兰明一早就要走了;她将要跟一个富足而有地
  位的城市青年一块生活去啦!
  此刻,他睡在土炕上痛苦地想,等明天一早,天上的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他心中的
  太阳就已经落了,永远地落了!银灿灿的月光从窗户的破纸洞中泻进来。他那张粗糙的黑红
  脸上沾满斑斑的泪迹。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一闪身坐了起来,三把两把穿上衣服,跳下炕,开了门,迈站
  急匆匆的步伐向前村那个亮着灯火的独院走去。月光好极了,像水银一样泼在地上,一片明
  光灿烂。凉气从河道里漫上来,使得村巷里感到冷森森的。
  大牛月光地里走着,光头,光膀子,穿着一件白粗布小褂,憨厚的脸上带着从来都没有
  过的激动情绪。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见一见兰兰。他压根不考虑这样做合适不合适,也没
  想过此去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反正他横了一条心,今晚上非见她一面不可!他老远就看
  见兰兰家下面公路上的那辆汽车,心里登时烦躁得像猫爪子抓着一般。
  他来到书记家新建的很排场的大门前停下,用一只拳头在红油漆门板上不轻不重捣了几
  下。
  不一会,有人来开门了,是书记的老婆。她带着惊讶的表情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叫
  兰兰出来一下,有个事。”
  书记老婆转身回去了。他心咚咚地跳着,离开大门前,又来到简易公路上,站在路旁的
  一棵老槐树下,两眼紧盯着那门洞。不一会,兰兰出来了。月光下,只见她容光焕发,一脸
  喜气。原来的两根短辫已经梳成了剪发头,显得庄重、娴静。一身素淡的衣服裹着苗条的身
  体。风度像县剧团的演员一般高雅。她左顾右盼地看了看,然后发现了呆立在老槐树下的大
  牛。她很快带着愉快的声调喊:“牛大哥!你有什么事?进我们家里来说嘛!”“不!
  我……不来!你……来!”他站在槐树下,胸口火烧火燎的,嗫嚅着说。兰兰迈着轻盈的步
  子过来了,走到老槐树下,喜气洋溢的脸上带着不解的神情,望着这个从小和她一起耍大的
  庄稼人,又一次问:“牛大哥,你究竟有什么事?”
  “没……事!”大牛窘迫得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牙咬着嘴唇,身子微微有点抖。“有
  什么事你就畅畅快快说,牛大哥!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明天就走了。”兰兰不好意思
  地把脸扭到一边去,脸上带着新娘特有的害羞微笑,望着村对面月光下朦胧的果树林子。他
  终于结结巴巴开口说:“你……为什么要离开咱村子?你……不要离开咱村嘛……”说完
  后,他自己也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两句傻话吓了一跳!他猛转过身,光头一下子抵在老槐树
  上,两只手狠狠地抠着树皮。
  兰兰被他的话一下子惊呆了。她惊讶地张开嘴巴,半天也合不拢。聪敏的姑娘已经明白
  了这句话里面包含着什么意思,她感到了一颗痛苦的心正在她的面前剧烈的搏动着。她惊慌
  失措地望着这个衣衫褴褛、光头光膀子的庄稼汉,一刹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情立刻变得相
  当沉香。啊,人活一世,什么事也可能碰上!她不一会便冷静下来,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肌
  肉隆起的肩背,轻轻地、略带责备的口气说:“牛大哥,你为什么这样呢?你不要这
  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一种亲切柔和的声调说:“牛大哥,我一直很尊敬你。
  这是真的。你有一颗牛一样的善心。真像我大哥一样,时时处处在爱护着我。你的情意,我
  这辈子都会记在心里的。牛大哥,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的心意,但这事是可能的,我希望你
  不要再往这方面去想。日后回来,我还会像看亲哥哥那样看你的……”
  兰兰轻轻地说着,大牛呆呆地听着。一片云彩从皎洁的月亮上擦过,大地出现了一会昏
  暗。村子下面的小河水哗哗地淌着,周围一片沉寂。大牛两片厚嘴唇抖动几下,沉重地叹了
  一口气:“说来说去,农村穷,庄稼人苦哇……兰兰,你去吧,到城里可千万不要小心呀,
  城里汽车多,小心碰嗑着……”
  这时候,上面院子里传来兰兰她妈愉快的嗓音:“兰哎!快回来炒菜,妈把肉丝毁好
  了!”
  兰兰一时没应声。她洁白的牙齿咬着绯红的嘴唇,低倾着头,脚姑地上轻轻磨蹭着。老
  半天,她才说:“牛大哥,我这就要走了。今后要什么紧用的东西,你就给我写信,我一定
  给你捎来……你快回去吧,夜凉了,小心感冒,明天还要出山……”她抬起头很亲望了他一
  眼,便转身回去。
  大牛一直看着她走进大门洞后,两腿一哆嗦,便一屁股坐大了大槐树下!他两只手抱住
  光头,眼睛里喷着两团火,愤怒地盯住了公路上那辆“解放”牌大卡车。
  大牛在老槐树下呆坐了片刻,猛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顺手从公路边的排水沟里挖出一块
  大石头,牙咬着唇,一路小跑过去,“咣”一声砸在了那辆汽车上。他就像一头逗恼了的牛
  犊子,一肚子苦闷没处发泄,更对这辆汽车开始了一场堂·吉诃德式的进攻。他恨这辆该死
  的汽车,明天就要把他心爱的兰兰拉走了。大他准备砸第二块石头的时候,路边大门猛地开
  了,烧酒喝得脸有点发红的高明楼大月光下大声喝问:“啊,是哪个龟孙子?”等到看清汽
  车旁站的是大牛时,不解地部:“你黑天半夜在这鼓弄啥?”大牛一见是高明楼,两条胳膊
  往胸前一抱,喘了几口粗气说:“干啥哩?往烂砸这龟子孙汽车!”
  高明楼对他这番没头脑的话琢磨一阵,心想,这小子大概是穷急了,乘着他家办喜事,
  有意来找点麻烦。他是个老于包故的人,很快走向前去,用一种领导兼长辈的口气说:
  “牛,有什么事就给口叔说嘛!怎么可以黑天半夜砸人家公家的汽车?你向来是个老实娃娃
  嘛!是不是家里又揭不开锅了!甭怕,救济粮很快就下来了!这几天如果没啥的,明上午到
  我家里来盘上几升!“我就是饿得吃牛粪也不吃你的东西!这多年,你把精能耍尽了!这如
  今把你的女儿也翻搅出去了!”平时笨嘴笨舌的大牛,此刻满脸喷红,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
  光,一副随时准备和人厮打的样子。高明楼直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
  一点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人现在很恨他。
  火气不时从书记的胸腔里升上来,但又压了下去。他想:打架打不过这二愣小子,讲道
  理又没多少道理可讲,而且还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为什么要瞅住今晚跟他过不去。
  真是过喜事遇见了丧门星!
  明楼想不出好主意,只好再用软办法平息这场他摸不着头脑的纠纷。他很和善地笑了笑
  说:“好我的牛娃哩!我什么地方亏待了你?抛开咱是个领导人不说,就是看在你殆去的父
  亲脸上,我也要帮扶照料你哩。唉,我和你爸曾一同给咱村的地主刘国璋扛过长要,又一起
  闹土改,打恶霸,我俩亲得就像亲兄弟一样!现在这政策不让讲级成分了,可我总还亲咱爱
  咱的贫下中农!”他边讲演边看着眼前这叭一的听众有什么反应。
  大牛嘴唇颤抖了一阵,恶狠狠地说:“屁!亲?爱?……”说完,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
  大牛又捡起一块石头,往汽车上砸去。“嘭”地一声,几块碎玻璃飞溅出来,没有碰着高明
  楼,却把大牛的光头划了道口了。
  “你小子无法无天了!”高明楼一边嚷着,一边退到了自家的院门洞前。就在这时,兰
  兰出现在他们面前。
  兰兰苍白的脸上带着难言的悲哀,就像刚刚吞服一剂苦药。她让她爸回家去,说让她单
  独劝解大牛向句。高明楼看见凶得像头牛一样的大牛,刹时间便乖乖地站在了兰兰面前,像
  个做错了事的娃娃一般。为了尽快平息这场纠纷,他回家去了。大牛一直在兰兰面前低倾着
  头,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光头上划破口子处血在流着,他也不擦一下。
  兰兰“啊”了一声,转身又跑回家里,拿了一条崭新的白羊肚子毛由奔了出来,手脚麻
  利地扎在大牛的光头伤口处。然后,她含着眼泪,轻声地说:“好牛大哥哩,你……甭这样
  了。这样人家会笑话的。我今晚上结婚,你这样闹腾,等于给我脸上唾哩!牛大哥,你自小
  就一贯帮助我,爱护我,哪怕你以后永远骂我哩,但今晚上脸上你给我带个面子,再帮扶我
  一次吧……”眼泪刷刷地从大牛那张憨厚的脸上淌下来了。他嘴里“嗯”了一声,接着便一
  下子抱住裹着羊肚子考场巾的光头,蹲在地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不久,村里的人们发现,不爱说话的大牛突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哑巴,一句话也不说
  了。有人还看见,每到有月亮的夜晚,他就光头上拢一条崭新雪白而又带着血迹的羊肚子毛
  巾,在村前的公路上或者在公路下边的河湾里,不停步地溜达,转游,有时还见他猛然从地
  上挖起一块石头来,又“咚”一声砸到了地上……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事情是从一台收录机说起。
  我在地区中师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除过教过,还捎带着保管学校唯
  一的一台收录机。
  放寒假时,学校为了安全的原因,让我把宝贝带回家去保管。我非常乐意接受这个任
  务。我是个单身汉,家又在农村,有这台收录机作伴,一个假期就不会再感到寂寞了。
  不用说,山区农村现在也是相当富裕了,但收录机这样较为高档的商品还不多见,不是
  说没人能买得起。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这东西价钱昂贵,却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花那么多
  钱买这么个“戏匣子”还不如买几头肥猪。
  可是我把这台收录机带回家后,村里人又感到特别新奇:因为据说这家伙不光能唱歌,
  还能把声音也“收”进去呢。于是,一到晚上,少不了有许多人涌到我们家来围着它热闹一
  番。他们百厌的节目是韩起祥说书。其中最热心的听众就是我父亲。父亲虽然年近六十,一
  个字也就识,但对什么稀罕事总是极其关心。有时甚至关心到了国外,比如经常问向我打听
  阿尔巴尼亚的情况。对于这台收录机,他当然应该惊叹不已。尽管有线广播听了好多年,只
  是有一点他直到现在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个小匣匣,里面就能“藏”下那么多人。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是农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除夕之夜,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我
  们的村庄。家家窗前点上了灯笼,院子里地上铺上炸得粉咐的红红绿绿的炮皮。在那些贴着
  窗花和对联的土窑洞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八碗”。说是八碗,实际上主要是把各种形
  状和式样的肥肉块子装在八个碗中。农村人虽然富了,但吃肉还没有到城里人剔肥拣瘦的程
  度。他们的肠胃仍需要油水。好,那就尽情地吃吧。拣肥的吃,放开肚量吃吧,而今这样好
  的年头,又是自己喂的猪,不吃做什么!父亲吃了一老碗肥肉(足有一斤半),用袄袖子抹
  了抹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拿起旱烟锅,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自个儿笑眯眯地抽起了烟。
  此刻,外面已经是一片爆竹连天了。全家人先后放下了碗筷。弟妹们迫不及地跑到邻家找小
  伙伴们放炮去了,母亲颠着小脚到隔壁窑洞准备明早上的饺子馅。一刹时,屋子里剩下了我
  和父亲。一片欢乐而愉快的宁静。
  父亲舒服地吐纳着烟雾,对我说:“把你那个唱哥匣匣拿出来,咱今晚上好好听一
  听。”他安逸地仰靠在铺盖卷上,一副养尊处优的架式。他的享乐的神态使我高兴。是的,
  这几年家里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他此刻应该这样度过这个令人的高兴的夜晚。我赶忙取出
  收录机,放他老人家爱听的韩起祥说书。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手悠闲地捋着下
  巴上的一撮黄山羊胡子。韩起祥的一口陕北土话,在他听来大概就是百灵鸟在叫唤。每当听
  到绝妙之处,就忍不住张开没门牙的嘴嘻嘻地笑个不停,活像一个老太太。我于是下意识地
  提了一眼墙壁上奶奶的照片。此刻他真像我已经去世的奶奶。奶奶的相片下,是父亲的合
  影。从相片上看,那时父母并不怎显老,可现在也已经像奶奶那般老了。我想,也许过不了
  几年,那张合影也会成为遗照。这个联想太不吉利。在我心里祝愿二老身体健康,万寿无
  疆。我记得,奶奶的相片是父亲在她老人家生前张罗着照的,父母亲的相片是我在前几年罗
  着为他们照的。自从照想流行以来,乡下人最看重的一件事,就是给年迈的双亲照张相片,
  然后放大,挂在墙上,以做永久的纪念。在乡下,不论走到哪家,都能在墙壁上看见几位老
  人的相片。他们穿戴整齐。两只粗糙的的劳动者的手,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温厚地
  注视着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和仍在这个家生活着的他们的儿女子孙……
  这时候,韩起祥的书正说到了热闹外,急争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哒板声响成一片,好
  像一把铲子正在烧红的铁锅里飞快地搅动着爆炒的豆子。我父亲的情绪也高涨到了极点,他
  竟然也用露气的陕北土话,跟着老韩嚷嚷起来,手舞足蹈,又说又唱。他已经把这段书听了
  许多遍,几乎可以背诵如流。
  我被父亲逗得哈哈大笑,并且觉得眼眶里热辣辣的。父亲,你尽情地高兴吧。你应该高
  兴。你和像你一样年老的庄稼人,能逢迎上而今这样的好世事,真是太幸运了。
  看着父亲得意忘形地又说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的念头:我为什么不用这台收录
  机录下父亲的一段声音呢?这样在他故世以后,我们这些后辈人就不仅能从相片上看见他的
  容貌,而且也能在收录机里听见他的声音哩。是的,这现代化的设备能够留下伟人的声音,
  庄稼人的声音也是可以留下的。等韩起来的一说完,我就对父亲说:“爸,干脆让我把你的
  声音也录下来。”“我的声音?”“嗯。”“能录下来呢?”“能。”我换了一盒空磁带,
  按了一下键钮,对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先随便说一句什么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连连摆着手,说:“我不会说!我不会说!”我很快卡住机关,然后
  放给人听。录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父亲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声音吗?”
  “就是你的声音。就这样。你随便说什么都行。让我把我的声音录下来,以后就是你不
  在人世了,我们这些后人还常能听见你总说话哩!”“搁的年代长了,声音怕要跑光
  了……”
  “跑不了!这盒磁带不好了,还能录在另外的磁带上。”
  父亲显然对这事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格外紧张地把腰
  板往直挺了挺,像要进行什么隆重仪式似的,两只手把头上的毡帽扶端正,庄严地咳嗽了一
  声。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问我:“我说什么哩?”
  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要说最高兴的
  一天,那当然是我和你妈成亲的那……你看我!说些甚!噢。对了,我记起了咱往下说……
  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我这样说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给咱往下
  说……
  提起那年头,真叫人没法说。冬天的时候,公社把各大队抽来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
  像兵一样分成班、排、连,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还不放假,到过年一前
  一天,公社书记来宣布说,要过革命化春节,过年不放假了。大家一听都炸了。大年三十早
  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个净光。嘿嘿,我起先还不敢跑,后来见众人都跑开了,我也就跑回
  来了。不知你还记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时,你们母子几个围一块烂破子,坐在炕为哭鼻
  子哩。看了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哭什么哩?哭忄西惶哩。那年头,全村人在
  一个锅里搅稠稀,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过年要甚没甚。咱家里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家歪好都
  还割了几斤肉,咱们家我没回来,连一点肉皮皮都没有,你大概记得私人不准养猪,集体养
  的猪又不能杀,要交给公家。那时候嘛,队里能有多少粮喂猪?养几头猪,卖给家,公家再
  给发点肉票,到一家头上,也就那么几斤。咱家的几斤肉票早上让你舅舅拿去给儿子办喜事
  去了。唉,再说,就是有肉票,你们母子手里也没一分钱呀!当时,我折转身就往县城跑。
  我没敢在你们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向回,为什么哭哩?还是心疼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
  嘛!这就要过年呀,连点肉都吃不上。我恨我。一个男人,就这么无能啊!我当时想,我今
  天出去就是抢也要回几斤肉来。进了县城,已经到了中午。我赶忙跑到了内食门市部。一
  看,门关得死死的。唉,今天过年,人家早下班了。
  这下可没指望了。我长叹了一口气,抱住头蹲在了门市部面前的石台子上,真想放开声
  哭一声。
  蹲了半天,心想,哭顶个屁。干脆,让我们后门上看有没有人。我来到后门上,门也关
  着,不过听见里面有人咳嗽。我站着,不敢捣门,为甚?怕,怕什么?当时也说不清。过了
  一会,我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哼,别看你老子是个笨老百姓,到紧火时,脑瓜子还聪敏着
  哩。我想,如果我说我是县委书心的亲戚,他们市的人还敢不卖给我肉吗?那时候咱县上的
  书记叫什么名字来?冯国斌?对,就叫个冯国斌。可当时我不知道他的大号,只知道冯书记
  姓冯。好,我而今就是冯书记的亲戚了。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敲开了肉食门市部的后门。门
  先是开了一条缝,露出一颗胖头。还没等胖头开口,我就忙开口说,说是县上冯书记的亲
  戚。胖头问什么事?我对他说,冯书记让你们割几斤肉。哈,不用说,胖头起先根本不相信
  我是冯书记的亲戚。他打量了我半天。后来大概又有点相信了。共产党里的大干部大都不是
  穷人出身吗?他们也许少不了会有几个穷亲戚的。胖干部也就不说什么,把门打开,让我进
  去了。
  他把我直接领到肉库里。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见肉库里码着一人多高的猪肉,都
  是最肥的。这胖干部问我同几斤?我慌忙从怀里摇出了全部的钱——共四场。我问他一斤多
  少价钱?他说一斤八毛钱。我说,那就割五斤吧。不过,我当时心里暗暗叫苦:我原来只想
  割上二斤肉,够你们母子几个吃一顿就行了。我不准备吃,因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灶上吃过
  两顿肉,可你们母子一年几乎没喝一口肉腥汤哩。我想余下两块多钱,给你妈买一块羊肚子
  毛巾——她头上那块毛巾已经包了两年,又脏又烂;再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些鞭炮。吃肉放
  炮,这才算过年呀。可眼下我想,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斤肉呢?我
  就只好咬咬牙把四块钱都破费了。我虽然这样大手地把四块钱都花了,但那个胖干部却明显
  地嘲笑冯书记的这个穷酸亲戚的。他当然没说,我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但不管怎样,我总
  算割到了肉,而且是多一块多么肥的刀口肉啊!我走到街上,高兴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
  想我把这块肥肉提回家,你妈,你们几个娃娃,看见会有多高兴啊!咱们要过一个富年罗!
  我正在街上往过走,一个叫化子拦住了我的路。我一看,这不是叫化子,原来是高家村的高
  五,和我一块当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咱家不烂包。他本人已经熬累得只剩下一把干骨
  头。高五穿一身开花棉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当街挡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
  好肉?我没敢给他实说。我怕他知道了窍道,也去冒充县委书记的亲戚。这还了得?叫公安
  局查出来。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给他撒谎说,我的肉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高五忙问
  我,那个外地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前几天天公家卖
  肉的时候,他手里一分钱也没。直到今早上才向别人央告着借了几个钱,可现在又连一点肉
  也买不到了。他说大人怎样也可以,不吃肉也搁不到年这边,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
  的……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说实话,我可
  怜他,但又舍不得这么肥的肉给他分。我对他说是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
  随口说一块六毛钱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我心的眼开始活动
  了,心想,当初我也就只想买二斤肉,现在还不如给他分上二斤呢。实际上,你娃娃知道
  不,我当时想,要是一斤一块卖给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挣八毛钱哩!拿这钱,我就可以给你
  妈和你们几个娃娃买点过年的礼物了。这买卖当然是合算的。我迟疑了一下,对他说,那
  好,咱两个一劈两半。可怜的高五一脸愁相以上换了笑脸。
  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
  的便宜。好,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
  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好运气!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
  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寸颗洋糖……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嘿
  嘿,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如果不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叫唤,说不定还会高兴
  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说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在?真的,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
  天再高不过了。高兴什么哩?高兴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过这个年总算能吃一顿肉了。而且你
  妈也有了新行巾,你们几个娃娃也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
  里。此刻,晴朗的夜穿是星光籼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
  处传来密集的锣鼓点和丝弦声,夹杂着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
  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着和平的硝咽。此刻这一切给我的尽灵带来无限
  温馨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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