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历史>> 散文集>> 曾国藩 Zeng Guofan   中国 China   清代   (1811年11月26日1872年3月12日), 王澧华 Wang Lihua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1年)
曾国藩文集
  曾国藩文集
  作者:王澧华 编
  前言
  散文
  笔记
  诗词
  联语
  书信(一)
  书信(二)
  日记
  冰鉴
  处世金针·修身之要
  处世金针·学问之道
  处世金针·齐家之方
  处世金针·治军之术
前言
  ·王澧华·
  在社会科学领域,常规的学术研究,主要有三种方法:一是从文献学的意义上
  解决“有什么”的问题,二是从历史学的意义上解决“是什么”的问题,三是从哲
  学的意义上解决“为什么”的问题。如果愿意,你也可以把它们看作成三个层次或
  三种境界。其中,“有什么”当属基础层,而“是什么”与“为什么”则分别位居
  中心层与终极层。纵观近百年来的曾国藩研究,似乎是潜心于“有什么”的人较
  少,而着意于“是什么”的人稍多,至于醉心于“为什么”的人则更多了。呈现在
  读者面前的这本《曾国藩文集》,将有助于大家了解曾国藩其人。
  曾国藩最初是以诗文新秀的面目在京城上大夫中崭露头角的,等到他的位望渐
  趋隆重,远近人等便把他奉为宋诗运动的头领,桐城文派的领袖,所谓“以韩、欧
  之文章,负司马温公之重望,有道之士,未有不亟欲读其书者”《曾国荃致曾纪泽
  书)。遵义黎庶昌(与武昌张裕钊、桐城吴汝纶、无锡薛福成并称“曾门文学四
  子”)当年入幕之初,便有意系统地抄录曾文。在曾国藩逝世四个月后,黎编《曾
  文正公文钞》便在苏州刊印行世了。半年之后,又有方宗诚编印曾氏《文集》之
  事,但影响不及前者,大概是稍后即有传忠书局之《全集》问世的原因吧。
  《曾文正公全集》事实上的主持人,并不是列名总纂的湖广总督李瀚章,而是
  承袭候爵的曾纪泽。《文集》也不是如署名的“门人张裕钊、黎庶昌”所编,而是
  由定居长沙的曹耀湘、王定安实际编校。至于《诗集》,则有传忠书局聘请的杨书
  霖、张华理这两位长沙绅士将之一稿两用之事:先有坊间单行本,后有传忠《全
  集》本。《全集》之诗文皆有同治十三年四卷编年本与光绪二年三卷分类本。事过
  五十年,《四部丛刊》影印本与《四部备要》仿宋本皆以三卷分类生二为底本。究
  其原因,大概是编年本仓促辑刊,未速细辨,虽然是按年编次,也只是大致可寻而
  已,其中疏忽外误之处尚多。而分类本虽未系年代,但一卷之中,仍按编年本之先
  后编次。此后各种版本,皆与此大同小异。
  进入民国,始有改编本与注释本。自今观之,则改编之功实浅,而注释之劳稍
  多。至于辑佚本,则有近人刘声本的《曾文正公集外文》。仔细校读,佚文十四
  篇,或根本未佚,或他人捉刀,存疑待考者也不只一二篇。百余年来,真正的全编
  “足本”,应是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其中《诗文》不分卷,汇入旧版(杂
  著》、《鸣原堂论文》、《孟子要略》与《联语》,且辑得佚词八首,于1986年出
  版。
  初版也好,新编也好,其实都有悖于曾国藩晚年的心愿。他在赴天津办理教案
  之前所作的遗嘱说:“余所作古文,……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幅太少,且少壮
  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也。如有知旧助刻余集者,婉言
  谢之可也。切嘱,切嘱!”“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如此反省自讼之词,想来当
  是由衷之言。所谓反省自讼,也确因他早年有心气过高之病,有视事太易之举。后
  人之所以对他的诗文时有过誉,未始不起于他年轻时的高自标置与自我期许。
  陈衍《石遗室诗话》说:“湘乡出而诗学皆宗涪翁,《题彭宣坞诗集后》
  ‘……自仆宗涪翁,时流颇忻向。’其明证矣。”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说:
  “国藩诗学韩愈、黄庭坚,一变乾嘉以来风气,于近代诗学有开创之功。”钱仲联
  《梦苕庵诗话》说:“自姚姬传倡为山谷诗,而曾涤生祖其学,遂开清末西江一
  派。”果真如此吗?《题彭宣坞诗集后》作于道光二十六年,请看此前的曾国藩做
  了些什么,别人又做了些什么。道光二十三年正月,曾国藩给诸弟写信,说:“兄
  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鄙庸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己未到京,始
  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可知他是在道光十五年入京之后,才识得持古文的宗
  尚,而当时京中诗坛,正是程恩泽、祁会藻辈提倡宋诗之时。程恩泽一再参与会试
  选举工作,他的诗风趋尚,当然更易感染曾国藩这种公车举子。但此时曾国藩虽有
  心向学,却又苦无良友扶掖,且其间一心应着,并未专注于诗。直到钦点翰林,始
  着意诗文,以求不失词臣体面。正在此时,翰林前辈何绍基服阙还京,曾国藩便与
  之日相过从,切磋诗艺。何绍基久居京城,又是程恩泽的门生,此时已渐有诗名。
  因此,曾因藩结纳之意甚切,而何绍基则扶掖之心尤殷。兹举一例:何绍基藏有项
  荣“墨梅图”,其上名家题诗很多,何绍基乃向曾国藩索题。曾国藩似乎受宠若
  惊,于是刻意构思,亟欲显露诗才,两天后诗始写成。正好何绍基来访,曾国藩便
  迫不及待地谈起此诗,闻其奖誉,竟至“心忡忡,几不自持”(曾氏《日记》中
  语)。稍后,曾国藩又致书诸弟说;“子贞深喜吾诗,故吾十月来已作诗十八
  首。”露才扬己,争奇斗胜,受到表扬便诗兴不可遏止,正是大多数青年诗人开发
  诗艺阶段的普遍表现。不过,时过两年,曾国藩便开始狂言“近日京城无大家”,
  “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了,再往
  后,便自然要夸言“自仆宗涪翁,时流颇忻向”了。
  再说文吧,曾国藩与桐城文派的关系,一直是桩不大不小的学术公案。他在咸
  丰四年所作的《欧阳生文集序》带有很强的宗派意识、文人旧习,且不计较,但看
  他在京城是怎样走入桐城文法的圈子吧。曾国藩中年以后,每自称为姚鼐的私淑弟
  子,其《圣哲画像记》便称“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可是他的文学知
  交朱琦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在《柏树山房文集书后》一文中,非常明确地将曾国藩
  列为姚门高足梅曾亮的“徒友”之列,说“自曾涤生……之属,悉以所业来质”。
  对此,曾国藩每欲洗刷表白,说自己与梅曾亮的关系。并非“从游”,而是“接
  游”,甚至一口咬定“往在京师,雅不欲溷入梅郎中之后尘”《咸丰五年致吴敏树
  信》。面事实是,梅曾亮雄居文坛数十年,当年京城士人之趋附桐城义法者。几乎
  无不受其影响。在梅曾亮称雄一代,即将告老回乡之时,曾国藩还只是初识桐城源
  头,尚无理论建树。在曾国藩于咸、同年间“中兴桐城”之时,梅曾亮早已告别人
  世了。
  对曾国藩的诗文创作与理论,前人多有论述。在此,我谨呈一说,以备质证。
  我认为,若论创作,曾诗以前期为佳。诗艺初开之日,风华正茂之时,以翩翩词臣
  之身,处优游清闲之地,无疑是潜心诗艺的大好时光。曾国藩后期诗作本不多,且
  军政要务集于一身,宦海风波,时虞颠灭,正如《赠吴南屏》所说:“苍天可补河
  可塞,惟有好怀不易开。”诗人兴会,仅此一开,其他造作,不过应景罢了。至于
  文则相反,前期所作,规仿之迹颇重,且阅历有限,文气浮泛,自难为工。后期则
  文腕圆熟,自成套路,且历尽险屯,笔力沉雄,类多上乘之作。若说理论,则更有
  趣,其价值实不及创作,而影响却颇能炫迷人心。苛刻一点说,曾国藩并不具备严
  格意义上的批评家素质,他的诗文理论并没多少理性深度:论诗宗宋,源于清初以
  来的宗来诸家陈辞;文主义法,即使未溷于梅郎中后尘,却也是拾取姚惜抱牙慧。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还是称得上为一名较有见地的鉴赏家。从初入京师的时文
  选评,到《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鸣原堂论文》到《古文四象》,
  皆可见曾国藩并不曾想到要避选家之嫌。至于《家书》之教弟谕子,则更是直截了
  当的欣赏课入门辅导。他的那些近乎深得文学三昧的玄妙之论,使人很容易误认为
  他确是一位身体力行的文学大师。其实说得到不一定做得到,口若悬河易,妙笔生
  花难。当然,这并非曾国藩一人之尴尬,古今理论家,大多不能脱此窘迫。
  如果说,曾氏诗文还只是为文人们所褒贬的话,那么,他的家书、日记却是为
  大多数人所赏誉。曾国藩家书的内容,当然主要包括齐家术与治学观,这是人们熟
  知并且艳羡不已的。不过,谈的人太多了,众口一词,人为地予以拔高,不免叫人
  聒耳烦心。倒是从内心情感上去认识曾氏家书的文章,似乎比较少见,我曾据此分
  析了曾氏家书的几个阶段性特点,不揣浅陋,简述如下。
  (一)京官得意时期的特点:首先是亲情浓郁,琐细录切。游子离乡,家山万
  里,白云亲舍,最是仕宦难耐之事。其次是神采飞扬,志趣高昂。皈依理学之初,
  曾国藩以唐鉴、倭仁为师友,言行举止,处处模仿,而且迫不及待、连篇累犊、喋
  喋不休地教训起诸位老弟来。无奈,对这位新教徒以近似痴迷的热情而传授的新知
  秘诀与正言大道,他的弟兄们并不领情,反而来信讥责,连其父也颇不以为然。稍
  后,曾国藩便在家书中改谈诗文之道,也不免好为人师之讥。第三是报喜慰亲,宦
  情蓬勃。升官以后家书,多谈部中公事,而对家中琐事之问讯,进德修业之说教,
  则大为减少了。
  《二)南北征战时期的特点:一是危急之时,不避生死,而得失之际,则计之
  过熟。曾国藩其实是一个工于心计、深于心术的谋略家。仔细品味他的军中家书,
  可知他在关系一生名节的时候,他可以坦然不苟,而在关系门庭盛衰、一己得失之
  时,他又总是绞尽脑汁,反映出这位“理学纯臣”的另一面。二是责弟严切,而教
  子温婉。一般说来,为父训子,类多威严,而为兄诱弟,类多平和,但在曾国藩家
  书中,我们很容易看到一个严厉的兄长,而找不到一个威严的父亲形象。
  (三)暮年羁绊官场时期的特点:一是他饱谙宦味,意绪萧索,对得失浮沉日
  渐漠然;二是注重亲情,追求平安,对子侄之身体学业,甚为关切,似乎他此时最
  大的奢望只是保全门户、消灾祛祸。
  曾国藩《家书》的首次编刊,是在光绪五年由传忠书局印行。据查考,编校者
  为曹耀湘。曹本对家庭琐事、训斥言词与政治密谋诸端删落殆尽。避忌讳、避嫌
  疑、避繁琐,本来也是旧时编书的惯例。选本之不可尽信,不可盲从,由此可见一
  斑。而收录最全、影响最大的,自然要数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家书》了。
  至于曾国藩的日记,最早是由王启原编为《求阙斋日记类钞》,光绪二年传忠
  书局刊印。这是一个节抄本,分问学。省克、治道、军谋、伦理、文艺、鉴赏、品
  藻、颐养、游览十类,便于即类考求。虽无日期,但它毕竟为世人提供了一个深知
  曾氏进德修业、治军辅民的基本面貌的蓝本。赵烈文责其简,刘声木讥其滥,皆不
  免于求全责备。
  据现有资料统计,曾国藩断断续续大约写了十八年日记。早年的日记并非通日
  记注,旬记甚至月记也时有所见,据此可知曾氏通籍之初优游文酒的词臣风貌。及
  至究心性理之学,始作一丝不苟的庄谐小字,痛心疾首地反省每日之言行与心理,
  反映了一个初闻大道的新教徒的虔诚与滑稽。极端的心性修炼,毕竟近于禁锢性
  灵,坚持两年之后,曾国藩中断了这种省身日记。但是,这种修炼工夫并没有白
  费,正是在这几年间,曾国藩得道之名鹊起,而道光帝晚年又习用务虚人士,因
  此,曾国藩很快以时誉幸邀圣眷,竟至超升四级,位居二品。大概是为了维护这种
  儒臣形象吧,咸丰元年二年,曾国藩又写了七大本的《绵绵穆穆之室日记》。这是
  一个固定格式的刻板册页,双页十栏,首头为日月,本为题记,中间八栏,依次为
  读书、静坐、作字、办公、课子、对客与回信。表格之中,视当日具体情形分别填
  写。这七本日记仅见于台湾学生书局1965年影印出版的《湘乡曾氏文献》,弥足珍
  贵。从咸丰八年再出治兵到同治十一年病逝金陵,共十三年又八个月,曾国藩的日
  记再无一日间断。这里面应该记录了大量的重要史料,但他却对具体人事多有隐
  晦,王(外门内岂)运曾有意为之作注,惜未实行。其间畅所欲言者,似乎只在谈诗
  论文之时。
  此外,曾国藩还有奏疏、批牍为人盛赞。曾国藩的奏疏,明快简练,凝重沉
  稳,不过,在不同的具体环境中,随着他本人性格与作风的变化,它们又各具特
  色。具体说来,便是前期憨直、激切而又倔强,后期则绵里藏针、缜密老到而又平
  淡质实。
  至于他的批牍,老成周密,宽严适度,既不同于胡林翼之切直肫城、肝胆照
  人,也不同于左宗棠之凌厉明快、巨细无遗。具体说来,长沙办案时期之批,威严
  果决;江南征战时期之批,强蛮严厉;直隶总督任内之批,细致精审,而回任江督
  时期之批,则随手画诺,不甚究心了。
  作为一名历仕三朝的军政大员,曾国藩的奏疏与批牍,实在应当是史学工作者
  潜心研究的重要史料。但是迄今为止,偏偏是这方面的研究显得相对贫乏。热门话
  题不在这里。
  那么,曾国藩是一名诗人吗?当然是。曾国藩是一位古文家吗?当然也是。仅
  就创作而言,在宋诗派与桐城文派的两大阵营中,曾国藩也还算得上显赫的一员。
  至于他的影响,则更在其创作与理论的实际水平之上。古往今来的“以高位主持文
  坛”的惯例,在他身上照样得到了真实的体现。不过;如果将他置入中国古代文学
  或近代文学的视野之中,那么,无论是他的创作,还是他的理论,或者是他的地位
  与影响,都不能不大打折扣了。从古代文学的角度看,他的那些宗宋理论与桐城义
  法,不过是明清以来的唐宋诗之争、道支一源说的一种近于自郐以下的骚动而已,
  何况还有较为明显的功利目的与山头意识呢?从近代文学的角度看,宋诗派、桐城
  派,都没有多少近代意义,都比不上龚自珍、魏源等人的叛逆精神与启蒙意识,也
  都比不上黄遵宪、康有为等人的创新追求与维新倾向。在新的时代潮流即将到来之
  际,曾国藩和他的同道们的诗文多少显得有些陈旧,有些苍白。
  把曾国藩当作理学家、伦理学家甚至思想家来研究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我认
  为,当然可以从理学、伦理学甚至思想史的角度来研究曾国藩,从而探讨理学、伦
  理学与中国思想史究竟给予了他什么影响,而他又为理学、伦理学与中国思想史提
  供了什么新的内容,产生了多少作用。但是,迄今为止,所有的研究似乎都还不能
  证明,现在就可以将理学家、伦理学家甚至思想家的桂冠合适地戴在曾国藩的头
  上。就象“汉奸”、“卖国贼”的帽子一样,戴上了又取下,岂不无事生非?
  时至今日,还要就“刽子手”诸事翻来覆去地争论其是非曲直,实在是意义不
  大了。站在当时的立场,多数的人会认为“打对了”,而站在现在的立场,多数的
  人又都认为“打错了”。假如能将两种人作一时空转换,结论还是不外“对”、
  “错”二字。试想,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依我看来,研究“打赢了”与“打输
  了”,可能更有史学价值,或说更有历史意义与现实作用。
  曾国藩研究,确是湘系军政集团研究的关键一环,也是太平天国研究的重要一
  环,甚至可以说,它还是中国近代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文化史研究过程中的
  一个难以回避的课题。学术研究,肯定是要解决“是什么”与“为什么”的难题,
  只是最好先从“有什么”做起。那么,就请大家看看这本《曾国藩文集》,看看它
  究竟“有什么”吧。如果还有兴趣,再看看他的同时代人又“有什么”,然后从事
  “是什么”与“为什么”的研究,或者将会离我们共同寻找的正确答案不远了。这
  本《曾国藩文集》从宏浩的曾氏全集中选录了一些精华之作,分散文、笔记、诗
  词、联语、书信、日记六类,每类文字又按编年排列。此外,还附录了历来颇多争
  议的曾氏《冰鉴》和钩玄提要的《处世金针》。这样,读者既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
  去选读曾文,又可以从编年上知人论世。较之阅读卷帙浩繁的全集,的确是举重若
  轻之感。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曾氏文选,(纟番)阅之余,极感欣喜,谨缀
  数语,以应“前言”之属。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曾国藩学刊》主编)
散文
  五箴
  钞朱子小学书后
  书归震川文集后
  祭汤海秋文
  召诲
  求阙斋记
  送郭筠仙南归序
  送谢吉人之官江左序
  书学案小识后
  送唐先生南归序
  郭壁斋先生六十寿序
  满妹碑志
  君子慎独论
  原才
  槐阴书屋图记
  书王雁汀前辈勃海图说后
  养晦堂记
  朱慎甫遗书序
  书周忠介公手札后
  欧阳生文集序
  圣哲画像记
  经史百家杂钞题语
  经史百家简编序
  王船山遗书序
  新宁刘君墓碑铭
  国朝先正事略序
  重刻茗柯文编序
  湖南文征序
  江宁府学记
  遵义黎君墓志铭]
  五箴(并序)
  少不自立,荏苒遂泪今兹。盖古人学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也!
  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报,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疒火)疾疾所以益智,
  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才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根拔,谅哉其难之欤!作五箴以
  自创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犹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聪明福禄,予我者厚哉!弃天
  而佚,是及凶灾。积悔累千,其终也已。往者不可追,请从今始。荷道以躬,舆之
  以言。一息尚存,永矢弗援。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回三才。严恪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
  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
  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
  主静箴
  斋宿日观,天鸡一鸣。万籁俱息,但闻钟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
  慑,谁敢予侮?岂伊避人,日对三军。我虚则一,彼纷不纷。驰骛半生,曾不自
  主。今其老矣,殆扰扰以终古。
  谨言箴
  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听途
  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侮既丛,铭以自
  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识字,百历及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曩者所忻,阅时而鄙。故者既
  抛,新者旋徙。德业之不常,日为物迁。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黍黍之增,久乃
  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
  钞朱子小学书后
  右《小学》三卷,世传朱子辑。现朱小癸卯与刘子澄书,则是编子澄所诠次
  也。其义例不无可攀,然古圣立教之意,蒙养之规,差具于是。
  盖先王之治人,尤重于品节。其目能言以后,凡夫洒扫、应对、饮食、衣服,
  无不示以仪则。因其本而利道,节其性而不使纵,规矩方圆之至也。既已固其筋
  骸,剂其血气,则礼乐之器盖由之矣,特本知焉耳。十五而入太学,乃进之以格
  物,行之而著焉,习矣而察焉。因其已明而扩焉,故达也。班固《艺文志》所载小
  学类,皆训诂文字之书。后代史氏,率仍其义。幼仪之繁,闭焉不阙。三代以下,
  舍占毕之外,乃别无所谓学,则训诂文字要矣。若按古者三物之教,则训信文字
  者,亦犹其次焉者乎!仲尼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绘事后素。”不其然能?
  余放录此编于进德门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仪之为重。而所谓训诂文字,别录之居
  业门中。童子知识未梏,言有刑,动有法,而蹈非彝者鲜矣。
  是编旧分内外,内篇尚有《稽古》一卷,外编《嘉言》、《善行》二卷,采掇
  颇浅近,亦不录云。
  书归震川文集后
  近世缀文之土,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之。自我观之,不
  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
  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
  自周《诗》有《崧高》、《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
  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独有序;骈
  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
  序者。此何说也?又被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匾者,苟裁以义,或皆可以不陈。
  浮芥舟以纵送子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回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然
  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
  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
  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宏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
  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祭汤海秋文
  赫赫汤君,倏焉已陈。一呷之药,(木+琢之右)我天民。岂不有命!药则何
  罪?死而死耳,知君不悔。道光初载,君贡京朝。狂名一鼓,万口嚣嚣。春官名
  揭,如纛斯标。奇文骤布,句骛字袅。群儿苦诵,自瞑达朝。上公好士,维汪与
  曹。大风嘘口,吹女羽毛。舐笔枢府,有(钅舌)如刀。济辈力逐,一虎众猱。曹司
  一终,稍迁御史。一鸣惊天,堕落泥滓。坎坎郎官,复归其始。群雀款门,昨(上皿
  下龟)之市。穷鬼喷沫,婢叹奴耻。维君不羞,复乃不求。天脱桎梏,放此诗囚。伐
  肝荡肺,与命为仇。被发四顾,有棘在喉。匪屈匪阮,畴可与投?忽焉狂走,东下
  江南。秦淮夜醉,笙吹喃喃。是时淮海,战鼓殷酣。(犭兆)夷所躏,肉阜血潭。出
  入贼中,百忧内(忄炎)。寅岁还朝,左抱娇娥。示我百篇,儿女兵戈。三更大叫,
  君泗佘哦。忽瞠两眸,曰余乃颇。沥胆相要,斧门掊锁。嗟余不媚!动与时左。非
  君谬寻,谁云逮我?王城海大,尘雾滔滔。惟余谐子,有隙辄遭。联车酒肆,袒肩
  载号。煮鱼大嘬、宇内两饕。授我《浮邱》,九十其训。韩焊庄夸。孙卿之酝 鏖
  义斗文,百合逾奋。俯视符充,其言犹粪、我时讥评,导曾不愠。我行西川,来归
  君迓。一语不能,君乃狂骂。我实无辜 讵敢相卜?骨肉寇仇,朋游所讶。见豕负
  途,或张之弧。群疑之积,众(疒有)生肤。君不能释,我不肯输。一日参商,万古
  长诀。吾实负心,其又何说?凡今之人,善调其舌;导则不然,喙刚如铁。锋棱所
  值,人谁女容?直者弃好,巧者兴戎。昔余痛谏,君嘉我忠。曾是不察,而丁我
  躬。伤心往事,泪堕如糜。以君毅魄,岂日无知?鬼神森列,吾言敢欺?酹子一
  滴,庶摅我悲!
  召悔
  贤与不肖之等奚判乎?视乎改过之勇怯以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离次。
  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虽圣者不免。改过什于人者,贤亦什于人;改过伯于
  人者,贤亦伯于人。尤贤者,尤光明焉;尤木肖者,怙终焉而已。
  人之生,气质不甚相远也,习而之善,既君子矣。其有过,则其友直谏以匡
  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挞,进有旌,其相率而上达也,奚御焉?习而之
  不善,既小人矣。其有过,则多方文之。为之友者,疏之则心非而面谀,成之则依
  阿苟同,惮于以正伤恩。其相率而下达也,奚御焉?兹贤者所以愈贤,而不肖者愈
  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与某相好不终,是子之失德。子盖慎诸?”又
  有某君毖余曰:“闻子之试于有司,则尝以私于人,是大不可。”二子者之言,卒
  闻之,若不逊于吾志。徐而绎之,彼无求而进逆耳之言,诚敬我也。既又自省:吾
  之过,其大者视此或倍捷,而其多或不可枚数。二子者,盖举一隅也,人苦不自知
  耳。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与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于大戾,而僚友无出片言
  相质确者。而其人自视恬然,可幸无过。且以仲尼之贤,犹待学《易》以寡过,而
  今日无过,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过而因护一时之失,展转盖藏,至蹈滔天之奸
  而不悔,斯则小人之不可近者已!为人友而隐忍和同,长人之恶,是又谐臣媚
  子之亚也。《书》曰:“有言逆子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
  道。”余枚笔之于册以备现省,且示吾友能为逆心之言者。
  求阙斋记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
  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明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
  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左钅右上囱下心)衡不足
  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
  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扌益)(扌宛)而不得
  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告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
  侈。被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土,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
  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资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
  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
  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
  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讠华)然骛之,不亦悲
  乎!
  国藩不肯,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馀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
  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田:“凡厥庶民,有猷有
  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老,无为无猷,而多罹于
  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
  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其缺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
  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问广誉,尤造物所断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
  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
  者焉。
  送郭筠仙南归序
  凡物之骤为之而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览而易尽者,其中无有也。郭君
  筠仙与余友九年矣,即之也温,挹之常不尽。道光甲辰、乙己两试于礼部,留京
  师,主于余。促膝而语者四百馀日,乃得尽窥其藏。甚战!人不易知也。将别,于
  是为道其深,对于回路赠言之义,而以吾之思效焉,
  盖天生之材,或相千万,要于成器以适世用而已。材之小者,视尤小者则优
  矣。苟尤小者,琢之成器。而小者不利于用,则君子取其尤小者焉。材之大者,视
  尤大者则细矣。苟尤大者不利于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则君子取其大者焉。天赋大
  始,人作成物。传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不极扩充追琢之能,虽有周
  公之材,终弃而已矣。
  余所友天下贤士,或以德称,或以艺显,类有以自成者。而老筠仙躬绝异之
  姿,退然深贬,语其德若无可名;学古人之文章,入焉既深,而其外犹若(钅且)
  (钅吾)而不安其无所成者与?匠石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矣。及乎
  裁径尺之材以为榱桷,不阅日而成矣。及至伐连抱之梗(木丹),为天子营总章太室
  之梁栋,经旬累月而不得成焉。其器俞大,就之前艰。浅者欲以一概律之,难矣。
  且所号为贤者,谓其绝拘挛之见,旷观于广大之区,而不以尺寸绳人者也。若夫
  逢世之技,智足以与时物相发,力足以与机势相会,此则众人之所共睹者矣。君子
  则不然,赴势甚钝,取道甚迂,德不苟成,业不苟名,艰勤错过,迟久而后进。殊
  而积,寸而累。既其纯熟,则圣人之徙;其力造焉而无扦格,则亦不失于今名。造
  之不力,歧出无范,虽有瑰质。终亦无用。
  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诚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谓(扌干)
  格者,以蕲至于纯熟,则几矣。人亦病不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达于时轨,
  是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送谢吉人之官江左序
  吾湖乡当乾隆时,人才殷盛。邓笔山为云南布政使,罗九峰为礼部侍郎,而谢
  芗泉先生为御史。三人者,背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是时和坤柄国,声张
  势厉,家奴乘高车横行都市无所惮,御史君巡域遇焉,押之出而鞭之,火其车于
  行,世所称“烧车御史”者也。
  其后二十诗年,御史君之子果堂,以河南县令卓荐召见。上从容问曰:“汝即
  ‘烧车御史’之子乎?”不数月,迁四川知府。又十馀年,而谢吉人邦鉴复以进土
  出为江南县令。吉人,御史君之孙,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将之官,其常所酬酢
  者,或为诗送之。吉人乃索予为序,而乞言以纠其不逮。于是拜手告曰:
  于今长人矣。四封之内,尊无与二。堂上颐指,堂下趋者百人。所识穷乏,仰
  而待命。设馆以延宾友,貌敬而情离。即有不善,彼所谓趋者,待命者、貌敬者,
  或知之而不谏,或谏焉而不力。吾以其身巍然处于众人之上,而聪明识量又诚越而
  倍之。前有唯,后有诺,于是予圣自雄之习,嚣然起矣。而左右之人,又多其术以
  (饣舌)我。内之傲者日胜,外之欺者日众,兹其所以舛也。昔者宓子贱治单父,孔
  子曰:“子何施而众悦?”对日:“此地民有贤于不齐者五人,不齐事之而禀度
  焉,皆教不齐所以治人之道。”孔子叹曰:“其大者乃于此乎有矣。”鲁使乐正子
  为政,孟子曰:“好善优于天下。”东汉庞参为汉阳太守,先候隐居任棠。棠不与
  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户屏前,抱儿孙伏户下。参会其意,曰:‘冰者,
  欲吾清也;拔大本薤,欲吾击强宗也;抱儿当户,欲吾开门恤孤也。”故古人之
  学,莫大乎求贤以自辅。小智之夫,矜已而贬物,以为众人卑卑,无足益我。夫不
  及求造已,而一切掩他人之长而蔑视之,何其易与?《诗》曰:“国虽靡止,或圣
  或否;民虽靡(月无),或哲或谋,或肃或(一撇一捺)。”谓求贤而终不能得者,非笃
  论也。今震泽宰左君青峙,吾湘乡之贤者也。任侠而不矜,谙事而不计利害。子往
  试求之,必有所以益于者。友仁以顾德,利器以善事。既以上绳祖武,又以绍诸乡
  先辈之徽。“无弃尔辅,员于尔福”。青峙,子之辅也。抑吾闻江南为仕宦鳞萃之
  邦,或因青峙而得尽交其贤士大夫,是尤余所望也。
  书学案小识后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有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
  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
  情状,草木鸟兽之成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
  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
  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绘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
  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
  “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
  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
  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
  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
  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被,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
  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
  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
  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径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
  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
  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
  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低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
  恕谷氏之学,忍暗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来贤为无用。又
  一蔽也。矫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于
  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崇德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讠皮)辞而反经,确乎其
  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
  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
  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
  故撤,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务
  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无异辞。
  道不同不相为谋,则变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
  闻道目标,无以方隅自圆。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
  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进唐先生南归序
  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弟子与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师以教之。于乡有州
  长、党正之格,于国有师氏、保氏。天子既兼君师之任,其所择,大抵皆道艺两
  优,教尊而礼严。弟子抠在趋隅,进退必慎。内以有所惮而生其敬,外缉业以兴其
  材。故曰:“师道立而善人多。”此之谓也。
  周衰,教泽不下流。仲尼于诸候不见用,退而讲学于谦泗之间,从之游者如
  市。师门之盛,振古无传。然自是人伦之中,别有所谓先生、徒众者,非长民者所
  得与闻矣。仲尼既没,徒人分布四方,转相流衍。吾家宗圣公传之子思、孟子,号
  为正宗。其他或离道而专趋于艺,商瞿授《易》于臂子弓,五传而为汉之田何。子
  夏之《诗》,五传而到孙卿,其后为鲁申培。左氏受《春秋》,人传而至张苍。是
  以两汉经生,各有渊源。源远流歧,所得渐纤,道亦少裂焉。有宋程子、朱子出,
  绍孔氏之绝学,门徒之繁拟于邹鲁。反之躬行实践,以究群经要旨,博求万物之
  理,以尊闻而行知,数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艺则汉师为勤,言道则来师为大,
  其说允已。元明及我朝之初,流风末坠。每一先生出,则有徒党景附,虽不必束修
  自上,亦循循隅坐,应唯敬对。若金、许、薛、胡、陆稼书、张念艺之俦,论乎其
  德则暗然,讽乎其言则犁然而当理,考乎其从游之徒,则践规蹈矩,仪型乡国。盖
  先王之教泽得以仅仅不斩,顽夫有所忌而发其廉耻者,未始非诸先生讲学与群从附
  和之力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诚珍之也。今之世,自乡试、礼
  部试举主而外,无复所谓师者。间有一二高才之士,钩稽故训,动称汉京,闻老成
  倡为义理之学者,则骂讥唾梅。后生欲从事于此,进无师友之援,退犯万众之嘲,
  亦遂却焉。
  吾乡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闽之学,特立独行,诟讥而不悔。岁庚子以方伯
  内召为太常卿。吾党之士三数人者,日就而考德问业。虽以国藩之不才,亦且为义
  理所薰蒸,而确然知大闲之不可逾。未知于古之求益者何如,然以视夫世之貌敬举
  主与厌薄老成,而沾沾一得自矜者,吾知免矣。
  丙午二月,先生致仕得请,将归老于湖湘之间。故作师说一首,以识年来向道
  之由,且以告吾乡之人:苟有志于强立,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而可以成德者也。
  郭璧斋先生六十寿序
  庄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处材不材之间乎?”旨哉斯言!
  可以寿世矣。虽然,抑有未尽也。此其中有天焉。魁岸之材,有深自韬匿者,去健
  羡,识止足,天乃使之驰驱后先弹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锐意进取者,天或反厄
  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迹似厄之,实则厚之。材,钓也,或显而
  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处也,天也。
  我年伯壁斋先生,天之处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读书,有大志。既冠,补博士弟
  子员,旋以优等食饩。屡踬场屋,贡人成均。试京兆,仍绌。权当阳校官数月,儒
  术济济,翕然景从。其居乡也,外和而中直,不恶而人畏之。优伶杂剧,至不敢入
  境。谚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直其表而影曲者,吾未之闻也。先生孝友可
  以施于政,尊行可以加入。课徒而得,与校而上慕附,处于乡而不肖知劝,此天予
  以有用之材也。使得所藉手,舞长袖而回旋,其展布当何如?顾乃蹭蹬棘闱,连不
  得志。前岁己未,恭遇栗恩,臣僚得荣其亲。维时先生之家嗣观亭前辈,既由翰林
  官西曹,两世封赠如例。而先生犹以有事秋试,迁延不得请。于是先生橐笔乡闱,
  十馀役矣。从游之士得其口讲指画,或皆扶摇直上。而现亭前辈昆仲皆得庭训,而
  翔步词林,后先辉映。独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骋骐骥不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
  之德之能,于科名何与轻重?其达观内外,何尝不明青紫如糠秕?然终不自画,诚
  欲有所白于时,而又恶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复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
  巧。故思有以厉之耳。以志则如彼,以遇则如此,此岂尽有司之咎哉?盖所谓天
  也。天者,可知而不可知,无可据而自有权衡。昆山之玉,邓林之大木,生非不材
  也。贡之廊庙,非不贵也。凿之、琢之,寻斧纵之,剖其璞,伤其本,向之润泽而
  轮(外囗内禾)者,荡然无馀。天欲厚之,则不如韫于石而光愈远;丛之丰草之中而
  荫愈广,而枝愈蕃。向使先生假鸿渐之羽,激昂云路,扬厉中外,拒不快于志而裨
  益于时?而所发既宏,所积渐薄,天与于前,或断于后。精神有时而竭,福荫有时
  而单,是亦琢玉研木之说也。谓能优游林泉,颐神弥性,如今日也乎?谓能泽流似
  续,光大门阀,如今日也乎?
  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寿辰。次嗣君雨山,与余为同年发,谬相知爱。将称觞介
  寿,嘱余以言侑爵。吾闻君子之事亲也,可以无所不至。独称其亲之善,则不敢溢
  词以邻于诬。君子之于友也,四人,季者早殇,二长者并穷约不得怡。独朱氏妹所
  处稍裕,而少遘痼疾,又离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
  吾祖母弃养。国藩窃禄京朝,发一家书而两遭期功之丧,又何痛也!于是泣识其
  略,使咏春追埋清幽,且叙其内外家之系而声以铭诗,以宣吾悲。铭曰:
  有女曾姓圣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两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兹
  惠质艰厥从,嫔朱其先国比莒。纳夫方轨辔如组,君舅镇湘乡所举。铭者母兄涤生
  父,滥羼朝官无寸补。
  满妹碑志
  满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称之满
  妹,取盈数也。生而善谑,旁出捷警,诸昆弟姊妹并坐,虽黠者不能相胜。然归于
  端静,笑罕至矧。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以痘殇。明日,吾儿子祯第相继亡。妹生
  于世十岁,儿三岁也。即日瘗诸居室之背,高嵋山之麓。吾母伤弱女与家孙,哭之
  绝痛。间命诸子曰:“二殇之葬也,无碑以识之,即坟夷级隆,谁复省顾者?”国
  藩敬诺。亡何,系官于朝。公有执,私有濡,久不得卒事。越八年,而适朱氏妹徂
  逝。以其新悲,触其夙疚。怆然不自知何以为人也。于是粗述一二,遗家人植石墓
  北,且缀之辞,使有垂焉。铭曰:
  去家不能三百武,二殇相依宅兹土,狐免安敢侮!
  君子慎独论
  尝谓独也者,君子与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为独而生一念之妄,积妄生肆,
  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谦之功密。其间离合
  几微之端,可得而论矣。
  盖《大学》自格致以后,前言往行,既资其扩充;日用细故,亦深其阅历。心
  之际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丽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则夫善之当为,
  不善之直去,早画然其灼见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实有所见,而行其所知。于是
  一善当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则越焉而不决。一不善当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则去
  之而不力。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推夫君子者,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
  者有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坚如金石。
  独知之地,慎之又慎。此圣经之要领,而后贤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为外求,而专力于知善知恶,则慎独之旨晦。自世儒以独体为内
  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则慎独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诚,非格致则慎亦失
  当。心必丽于实,非事物则独将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
  风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
  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
  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
  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欲之于人之心,始乎
  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告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
  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
  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
  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
  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
  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
  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
  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
  之。
  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
  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土大夫得晋说而存
  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
  年之后,万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槐阴书屋图记
  吾师江阴季先生,自名其寓舍曰“槐阴补读之室”,而属人为之图。图成于道
  光癸卯之厦,时先生方官内阁学土,职思简易。曰“补读”云者,以为统学不夙,
  仕优而后补之,谦退之词也。是年冬,先生视学安徽。三年还朝,则已掌吏部,或
  摄户部。又督游于潞河,厘盐于天津,荡涤田赋积亏于两浙。庶政倥偬,刻无暇
  晷,间遂有巡抚山西之命。于是先生手图而告国藩日:“吾昔名吾居室而图之也,
  将以读吾书也。今五六年间,腐精于案牍,敝形神于车尘马足。曩之不逮,竟不克
  补。则今之悔,又果可补于后日乎?子为我记之,志晋疚焉。
  国藩尝览古音多闻之君子,其从事文学,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远州之时。虽
  苏武、黄庭坚之于诗,论者谓其注京之作少逊,不敌其在外者之珠绝。盖屏居外
  郡,罕与接对,则其志专,而其神能孤往根绝于无人之域。若处京师浩穰之中,视
  听旁午,甚嚣而已矣,尚何精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兴,号为迈古。然如瞧州汤
  公、仪封张公、江阴杨公、高安朱公、临桂陈公、合河孙公数贤人者,大抵为外吏
  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职也专,其守法也简,亦常日有馀光,人
  有馀力。今六部科条之繁,既三倍于百年以前。而先生之所历,或一身而兼数职,
  一岁而更数役。每夕丑初趋离宫,待漏尽午而后返。曹官白事、判牍,莫夜不休。
  又以其间宾接生徒,宴会寮友,伺隙以求终一卷焉而不可得。视数贤人者之处京朝
  时,势固不悻矣。此先生所用为恍然也。今者先生持节山西,政成而神暇,尽发遗
  编以补素愿。盖将与数贤人者角其实而争其光。而国藩忝窃高位,乃适蹈先生之所
  疚。往者不可偿,来者不可必。故略述时事,令异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书王雁汀前辈勃海图说后
  《书》孔氏疏云:“尧时青州,当越海而有辽东。”杜氏《通典》云:“青州
  之界,越海分辽东、乐浪、三韩之地,西抵辽水。”而胡氏谓曰:“汉武所开乐
  浪、元菟二郡,乃古(山禺)夷之地。(山禺)夷,羲和所宅,朝鲜箕子所封。皆应在青
  州域内,不仅辽东而已。”据此数说,则禹时青州,逾海而兼营州之地。理若可
  信。齐召南氏所谓“势固自然”者也。前明辽东郡指挥使,隶于山东布政司。明
  初,辽东土子尚附山东乡试。厥后,以渡海之艰,改附顺天。而辽东各州卫隶于山
  东,则终明之世不改。盖亦犹上古之青州,兼辖曹州云尔。
  我朝定宅燕京,与明代同。而辽左为陪都重地,则与前明之二州二十五卫,视
  同羁縻者,轻重迥别。故勃海之襟带,旅顺之门户,视前世犹加慎焉。雁汀先生之
  意,欲于隍城、石岛之间,驻水师将领一员,登州、金州,南北兼巡。内以防盗匪
  之狙伏,外以慑夷人之闯入,可谓谋虑老成,操之有要者已。道光二十九年,御史
  赵东昕,建登州设立水师之议。宣宗成皇帝下其事,令兵部军机处会议。当事者以
  迹近更张,格而不行。国藩时承乏兵部,颇知旅顺要隘,宜别置严镇。而不知康熙
  年间有嵩祝请登州水师。巡哨金州、铁山之说。亦选附和,未退他议。今观先生
  《图说》所载实录各条,知国家机务尤大者,列圣庙谟,皆已筹及之。苟能推行而
  变通,则收功不可纪极也。故述前说以互证,亦以志余不学之耻焉。
  养晦堂记
  凡民有血气之性,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
  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终身幽默,暗然退藏。
  彼岂与人异性?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平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
  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
  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
  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
  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
  无以甚异也。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
  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
  异。岂不哀哉!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
  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日“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
  记。
  昔周之本世,庄生闹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泥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
  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场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
  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手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
  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火亘)赫之
  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火昆)耀者哉?余为备
  陈所以,盖坚盘容之志,后之君子,亦现省焉。
  朱慎甫遗书序
  冽阳朱君文休所为书,曰《易图正旨》者一卷,曰《五于见心录》者二卷,曰
  《从学杂记》一卷,《文集》一卷。嘉道之际,学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风,袭为一种
  破碎之学。辨物折名,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干万言。繁称杂引,
  游衍而不得所归。张已伐物,专抵古人之隙。或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文,一切变
  更故训,而别创一义。群流和附,坚不可易。有来诸儒周、程、张、来之书,为世
  大诟。间有涉于其说者,则举世相与笑讥唾辱;以为彼博闻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
  虚之域,以自盖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学,则已弃举子业,而谁有来五子之求。断绝众源,归命于一。
  自《六经》之奥,百氏杂家有用之言,无不究素其终,折衷于五子。家贫,负助渡
  湖,招徒授学,取其入以为养。养则独腆,身有饥色,或劝以稍易其途,从事于时
  世所谓辨物流文林字之学者。足以倾(马戒)耳目,植朋广誉。君笑日:“吾于科目
  且弃而背之矣,其又屑觊彼耶?”卒以不顾。日抱遗训,以自镌留其躬,绳过无
  小,克敬以裕,暗然至死而不悔。
  呜呼!君之于学,其可谓笃志而不牵于众好者矣。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
  言》、《春秋本义》、《三传备说》诸篇,今都不可见。其仅存者,又或阙残,难
  令完整。其《易图正旨》推阐九图之义,与德清胡谓、宝应王懋guong氏之论不
  合。山居僻左,不及尽睹当世通人成说,小有歧异,末为(左上米左下系右页)也。
  予既受谈终篇,因颇为论定,以治乡人知观感焉。
  书周忠介公手札后
  往余读《史忠正公集》,见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遗书五通,又什一回绝笔一纸,
  其言至深痛,不可终读。盖视杨忠愍公狱中家书,刘腾鸿峙衡、吴坤修竹庄、普承
  尧钦堂,率五千人以行。而巡抚朝公奏请以温甫统领军事,出入贼地。盛暑鏖兵,
  凡攻克咸宁、蒲圻、崇阳、通域、新昌、上高六县。以六月三十口锐师翔于瑞州,
  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问。而温甫亦积劳致疾矣。七月十六日,棹小舟异疾至南
  昌。兄弟相见,深夜(忄音)(忄音),喜极而悲,涕泣如雨。弟疾寝剧,治之多方不
  效。至九月乃痊,复还瑞州营次。
  瑞州故有南北两城,蜀水贯其中。刘腾鸿军其南,温甫与普承尧军其西北。贼
  于东隅通外援,市易如故。七年正月,予率吴坤修之师,自奉新至东路,始合长
  围。掘堑周三十里,温甫则大喜:“吾攻此城,久不举。今兹事其集乎!”不幸遭
  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丧。入里门,宗族乡党争来相吊,亦颇相庆慰。国藩得拔
  其不肖之躯,复有生还之一日,温甫力也。温甫既出嗣叔父,以咸丰八年二月降服
  期满,复出抵李君续宾迪庵军中。李君与温甫为婚姻,益相与讲求戎政,晨夕咨
  议。是时九江新破,强悍深根之寇一扫刮绝,李君威名闻天下。又克麻城,蹴黄
  安,喋血皖中,连下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四县。席全盛之势,人人自以无前。
  师锐甚。温甫独以为常胜之家,气将竭矣,难可深恃。时时与李君深语惊切,以警
  其下;亦以书告予时上。竟以十月十日军败,从李君殉难庐江之三河镇。呜呼!痛
  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师,千里赴援,摧江西十万之贼而无所顿;今以皖北百胜之
  军,苹良将劲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而吾弟适丁其厄,岂所谓命耶?常胜之
  不足深恃。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有退师以图全。营垒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
  与李君,以初十之夕并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图脱免。岂所谓知命者耶?遂缀词
  哭之。词曰:
  (角黄)(角黄)我祖,山立绝伦。有蓄不施,笃生哲人。我君为长,鲁国一儒;
  仲父早世,有季不孤。恭惟先德,稼穑诗书。小子无状,席此庆徐。粲粲诸弟,雁
  行以随。吾诗有云:“午君最奇”。挟艺干人,百不一售。彼粗秽者,乃居吾右。
  抑塞不伸,发狂大叫;杂以嘲诙,万花齐笑。世不喜与,吾不世许。自谓吾虎,世
  弃如鼠。相外相背,逝将去女。一朝奋发,仗剑东行;提师五千,往从阿兄。何坚
  不破?何劲不摧?跃入章门,无害无灾。埙篪鼓角,号令风雷;昊天不吊,鲜民衔
  哀。见星西奔,三子归来。弟后李父,降服以礼。匝岁告阕,靡念苞杞。出陪戎
  幄,匪辛伊李。既克浔阳,雄师北迈。划潜剜桐,群舒是嘬。岂谓一厥,震惊两
  戒!李既山颓,弟乃梁坏。覆我湘入,君子六千。命耶数耶?何辜于天!我奉简
  书,驰驱岭峤。江北江南,梦魂环绕。卯恸抵昏,酉悲达晓。莽莽舒庐,群四所
  窟。积骸成岳,孰辨弟骨。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峥嵘废垒,雪渍风飘。生也何
  雄,死也何苦!我实负弟,茹恨终古。予于道光甲辰寄诸弟诗有云:“辰君平正午
  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谓弟澄候,生庚辰岁。午君谓温甫,生壬午岁。老
  沅谓沅甫也。
  欧阳生文集序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
  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木魁),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
  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
  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老,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
  城有方东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
  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
  法,(衤+颤之左)之后进,义无所让世。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挈
  非、宜兴曼德旅仲论。挈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
  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博广敷,而南丰又有吴
  嘉宾于序,皆承索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
  什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椅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
  锡振定甫,皆步趋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
  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
  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
  房、湘阴郭嵩煮伯深、淑浦舒素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
  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
  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趋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土,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
  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尤
  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
  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惟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
  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
  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
  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
  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整之馀,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
  文土转徙无所。两广西用兵几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臣又物故。独
  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涛前卒,欧阳生亦
  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竞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
  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脐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
  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没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
  复,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
  之(上声殳下言)咳其例者乎?余不之不闻桐城诸老之(上声殳下言)咳也久矣!现生之
  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之
  人得以考览焉。
  圣哲画像记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普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
  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来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
  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
  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
  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
  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竞其业,况其下焉者乎!
  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欤也。要在慎择焉而
  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
  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
  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
  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
  国藩记。
  尧舜禹场,史巨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
  六经炳著,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苟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
  来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
  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
  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
  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
  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能哉!
  诸葛公当扰壤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
  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
  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
  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
  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现四贤者虽未逮乎伊、
  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
  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
  换有来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号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
  (齿斤)(齿斤)焉而未有已。吾现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
  请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
  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
  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明与柔之美者也。此天
  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聩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
  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
  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
  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济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
  佳肴辩尝而后供一摆,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
  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
  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
  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
  代为书,无以现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瑞临《通
  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
  《说文》,多宗许、郑,少谈社、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
  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
  汉代诸儒之所掇抬,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
  其六,其议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
  莫水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然冠首。吾读其
  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
  《中庸论》,及江镇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意曰,遂纂《五礼通
  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
  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
  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阁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
  子,集小学训信之大成,重乎不可见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
  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
  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
  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
  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
  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
  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则以
  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土方其
  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
  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
  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泊酒市脯,暄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培称之息焉。禄利之
  不遂,则激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
  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辎铁,或百钱逋负,怨及孙
  子;若通(外门内上四下袁)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
  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结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
  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日
  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细;射
  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
  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
  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偏不怍,乐也。
  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
  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干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排
  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被自借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
  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
  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社苏黄,许郑杜
  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经史百家杂钞题语
  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词赋,曰
  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读,曰哀祭,曰传志,曰杂记,九者,余与姚氏同焉
  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而余无焉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
  也。曰颂赞,曰箴铭,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词赋之下编。口碑志,姚氏所有,余以
  附人传志之下编。论次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后之君子,以参观焉。
  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土,纂录古文,不复
  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骊之文而退之于
  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学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
  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钞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
  归,无所于让世。
  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
  中,录《庄子》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庄子》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
  乎?余今所论次,采辑史传稍多,命之曰《经史百家杂钞》云。
  经史百家简编序
  自六籍播于秦火,汉世摄拾残遗,征诸儒能通其读者,支分节解,于是有章句
  之学。刘向父子勘书秘阁,刊正脱误,稽合同异,于是有校雠之学。梁世刘勰、钟
  嵘之徒,品藻诗文,褒贬前哲,其后或以丹黄识别高下,于是有评点之学。三者皆
  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书经艺取土,我朝因之。科场有勾股点句之例,盖犹古者
  章句之遗意。试官评定甲乙,用朱墨族别其劳,名曰圈点。后人不察,辄仿其法以
  涂抹古书,大圈密点,狼藉行间。故章句者,古人治经之盛业也,而今专以施之时
  文圈点者,科扬时文之陋习也,而今反以施之古书,末流之迁变,何可胜道!惟校
  雠之学,我朝独为卓绝。乾嘉间巨儒辈出,讲求音声故训校勘,疑误冰解的破,度
  超前世矣。
  咸丰十年,余选经史百家之文,都为一集,又择其尤者四十八首,录为简本,
  以诒余弟沅甫。沅甫重写一册,请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别节次,句绝而章己之,
  间亦厘正其谬误,评骘其精华,雅与郑并奏,而得与失参见,将使一家昆弟子侄,
  启发证明,不复要途人而强同也。
  王船山遗书序
  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民记章
  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
  《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馀
  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细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推言执礼。孟氏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
  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
  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歧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
  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
  《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
  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
  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十
  大夫又驰鹜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树党代仇,颓俗日蔽。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
  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
  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
  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
  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外门内必)固藏,追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谤之习,不
  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邀,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
  荒山敝榻,终岁孽孽,以求所谓育物之六,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
  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没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
  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访、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
  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大繁,醇驳互见,然固
  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
  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
  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
  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
  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新宁刘君墓碑铭
  君讳时华,字廷材,号宝泉。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宁。曾祖有义。祖儒禹,
  府学增生。父世贵,太学生。家贫,为商贾,化居以自给。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
  久劳市廛,乃跪请曰:“大人直少休。兄学且有成,弟弱,儿愿代父劳而服贾
  矣。”遂游资于江汉之间,量物度时,广取而节用;后人而往,先人而归;家用阜
  康,亲以大悦。父病,在视终宵。医者言痰咸可生,淡则死。君辄以手承痰尝之,
  味淡,因大哭。父没,母亦前卒,则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继母。归自武昌,继母不
  泽,长跪自陈迟归之咎。继母病,服劳达旦,营治药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继
  母没,则推其所以事亲者以事长兄,而蓄季弟。兄病,调护年除。兄卒,弟后卒,
  则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厥后两家孤儿皆成立,两嫠皆旌表于朝,寿皆七
  十、八十,涕泣颂君之德不敢忘云。
  新宁,山邑也。僻在楚南、黔、粤之交,巨岭层峦,穹窿杂袭,郁饶而不得少
  舒。自古未闻伟人杰士出于其间,亦乏甲乙科第。居民治生纤啬,有唐魏之风。独
  君与江太公一峰,轻财好义,不屑屑于自殖。江君之子溢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抚;
  而君之子前渠,今为直隶总督;并有勋伐,为时名臣。盖褊陋之俗一变,而山川之
  气昌矣。当君初贾异县,颇求饶益以娱亲心。既而经纪有方,智足以扩其业,利足
  以仁其三族。所得资财,随手散去。一以济物为功,息耗都不普省。乡里除道成
  梁,捐金钱惟恐不赡;施药疗疾,惟恐不周。尝遇益阳大水,买小舟拯百人,蒿葬
  数百人。新宁大饥,饩邻里亲旧粟,日半升,全活无算。又尝修育婴堂,建忠义节
  孝打,皆县中前此所无,自君创之。城东北有义冢,岁岁常以冬春培其(阝也)茔,
  而植其仆碑。城南有义塾,器物缺乏,常于君家取给焉。人或谓君:“岁入几何?
  施诸人者什七,而自谋不及什三,后将难继。何不颇买田宅,为子孙稍立基业
  产’君笑谓:“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为?吾以人情为田,以培养上类为
  种。耕不计年,获不计世。庸讵知留路子孙者,不更大乎?”逮君没而门内鼎兴。
  君子四人:长名长佑,即荫渠也,以拔贡生历官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直隶总
  督,加兵部尚书衔;次长佐,某官;次长伸、长健,某官。孙某某。曾孙永柞、永
  棋。天子褒长佑功,赠君暨君之祖父皆为光禄大夫。君配郑氏,暨祖妣荣氏,妣李
  氏、曾氏,皆为一品夫人。盖君言于是果验。为善之报,抑何捷也!郑太夫人恭俭
  宽仁,悉秉夫教,姒妇娣妇寡居,敬之,终身有思纪。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
  日,寿六十有一。太夫人先三日卒,寿五十有九。是岁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宁西
  乡杨溪村之驾岭。昔道光丁末、戊申间,江忠烈公尝为余称道荫渠之贤,兼述其世
  德。及荫渠入京,闻亲之讣,求余文铭其墓。展转兵间,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
  年,始得表而铭之。铭曰:
  举世奔利,独行抱义。庸德庸言,感格天地。外救饥溺;内抚诸孤。仁心难
  谦,百优一愉。孰云不显,在幽弥馨;孰云无报,如影随形。神觌在室,奇福在
  庭。郎君崛起,为国干城。削平寇乱,鼎祭钟铭。自无锡宠,褒荣先陇。夫彝之
  南,万山环拱。我表其吁,来者钦竦。
  国朝先正事略序
  余尝以大清达人杰士超越古初,而记述阙如,用为叹憾。道光之末,闻嘉兴钱
  衍石结事仪吉,仿明焦越《献征录》,为国朝《征献录》,因属给事从子应符写其
  目录,得将相、大臣、循良、忠节、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馀人,积二三百卷,借名
  人之碑传,存名人之事迹。自别京师,久从征役,而此目录册者不可复睹。同治
  初,又得鄢陵苏源生文集,具述其师钱给事于《征献录》之外,复节录名臣,为
  《先正事略》。于是知钱氏颇有造述,不仅钞撰诸家之文矣。又二年,而得吾乡李
  元度次青所著《先正事略》,命名乃适与钱氏相合。前此二百馀年,未有成书。近
  三十年中,钱氏编摩于汴水,次青成业于湖湘,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抑地下达人
  杰主,其灵爽不可终阅也。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火鼎盛。若汉之武帝,唐之文皇,宋之仁宗,元之
  世祖,明之孝宗。其时皆异材勃起,俊彦云屯,(火昆)耀简编。然考其流风所被,
  率不过数十年而止。惟周之文王暨我圣祖仁皇帝,乃阅数百载而风流未沫。周自后
  稷十五世,集大成于文王。而成康以洎东周,多士济济,皆若秉文王之德。我朝六
  祖一宗,集大成于康熙。而雍乾以后,英贤辈出,皆若沐圣祖之教,此在愚氓亦似
  知之。其所以然者,虽大智莫能名也。圣祖尝自言:年十七八时读书过劳,至于咯
  血而不肯少休,老是而手不释卷。临摹名家手卷,多至万馀;写寺庙扁榜,多至千
  馀。盖虽寒酸,不能方其专。北征度漠,南巡治河,虽卒役不能逾其劳。祈雨祷
  疾,步行天坛,并酸酱亩盐而不御。年逾六十,犹扶病而力行之。凡前圣所称至德
  纳行,范无一而不备。上而天象、地舆、历算、音乐、考礼、行师、刑律、农政,
  下至射御、医药、奇门、王遁,满蒙、西域、外洋之文书字母,殆无一而不通,且
  无一不创立新法,别启律途。后来高才绝艺,终莫能出其范围。然则雍、乾、嘉、
  道,累叶之才,虽谓皆圣祖教育而成,谁曰不然?
  今上皇帝嗣位,大统中兴,虽去康熙益远矣,而将帅之乘运会立勋名者,多出
  一时章句之儒,则亦未站非圣祖馀泽陶冶于无穷也。如次青者,盖亦章句之儒从事
  戎行。咸丰甲寅、乙卯之际,与国藩患难相依,备尝艰险,厥后自领一队,转战数
  年。军每失利,辄以公义纠劾罢职。论者或咎国藩执法过当,亦颇咎次青在军偏好
  文学,夺治兵之日力,有如庆生所讥挟策而亡羊者。久之,中外大臣数荐次青缓急
  可倚,国藩亦草疏密陈:“李元度下笔千言,兼人之才,臣音弹劾太严,至今内
  疚,惟朝廷量予褒省。”当时虽为吏议所格,天子终右之,起家,复任黔南军事。
  师比有功,超拜云南按察使。而是书亦于黔中告成。
  圣祖有言曰:学贵初有决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进之心,末有坚贞永固之
  力。次青提兵四省,屡蹶仍振,所谓贞固者非耶?发愤著书,鸿篇立就,亦云勇猛
  矣。愿益以贞固之道持之,寻访钱氏遗书,参计修补,矜练岁年,慎褒贬于锱铢,
  酌群言而取衷,终成圣清巨典,上济周家雅颂誓诺之林,不允足壮矣哉!
  重刻茗柯文编序
  武进张大令式曾,将重刻其曾祖王父皋闻先生《落柯文集》,而以写本示余,
  属为之序。
  盖文章之变多矣。高才者好异不已,往往造为瑰球奇丽之辞,仿效汉人赋颂,
  繁声僻字,号为复古。曾无才力气势以驱使之,有若附赘悬疣,施胶漆于深衣之
  上,但觉其不类耳。叙述朋旧,状其事迹,动称卓绝。若合古来名德至行备于一
  身,譬之画师写真,众美毕具,伟则伟矣,而于其所图之人固不肖也。吾尝执此以
  衡近世之文,能免于二者之讥实鲜,蹈之者多矣。
  皋闻先生编次七十家赋,评量殿最,不失铢黍。自为赋亦恢闳绝丽,至其他
  文,则空明澄彻,不复以博奥自高。平生师友多超特不世之才,而下笔称述,适如
  其量。若帝天神鬼之监临,褒讥不敢少溢,何其慎欤!
  自考据家之道既昌,说经者专宗汉儒,厌薄宋世义理、心性等语,甚者低毁洛
  闽,披索疵假。枝之上(艹下鬼)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遗其源。临文刚繁征博引,考
  一字,辨一物,累数千万言不能休,名曰汉学。前者自矜创获,后者附和偏(讠皮)
  而不知返,君子病之。先生求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前圣制作于《礼》郑氏,
  辨《说文》之谐声,剖晰毫芒,固亦循汉学之轨辙。而虚衷研究,绝无陵驾先贤之
  意萌于至隐;文辞温润,亦无考证辨驳之风。尽取古人之长,而退然若无一长可
  恃。意其蕴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敛焉而欲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
  谓大雅者欤!
  张氏之先,两世贤母抚孤课读。一日不能再食,举家习为故常。孝友艰苦,远
  近叹慕。自粤贼纵横,东南糜烂,常润等郡,室庐荡然。张氏之穷约,殆有甚于畴
  告。书籍刻板,皆摧烧不复可诘矣。余昔读张氏诸书,既钦其笃行;兹重览《茗柯
  文编》,乐其复显于世也。乃忘其陋而序之。
  君,穷年磨厉,期于有成。王考气象尊严,凛然难犯。其责府君也允峻,往往
  稠人广坐,壮声河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绳长子。竟曰(口高)(口高),诘数愆
  尤。间作激宕之辞,以为岂少我耶?举家耸惧,府君则起敬起孝,屏气扶墙,
  (足叔)(足昔)徐进,愉色如初。王考暮年大病,痿痹(疒音)哑,起居造次,必依府
  君,暂离则不怡,有请则如响。然后知夙昔之备资府君,盖望之厚而爱之笃,特非
  众人所能喻耳。
  咸丰二年,粤贼窜湘,攻围长沙,府君率乡人修治团练,戒子弟,讲阵法,习
  技击。未几,国藩养母丧回籍,奉命督办湖南团练。明年,又奉命治舟师,援剿湖
  北。府君僻在穷乡,志存军国。初令季子国葆募勇讨贼,既又令三子国华、四子国
  荃,募勇北征鄂,东征豫章,粗有成效。而府君遽以咸丰七年二月四日弃养。阅一
  年,而国华殉难于三河。又四年而国葆病没于金陵。朝廷褒恤,并予美溢。而国藩
  与国荃遂克复安庆、金陵两省。虽事有天幸,然亦赖先人之教,尽驱诸子执戈赴敌
  之所致也。
  初,国藩以道光间官京师,恭遇覃恩,封正考暨府君皆为中宪大夫,祖妣暨先
  母皆为恭人。逮咸丰间,四遇覃恩,又得封赠,三代皆为光禄大夫,妣皆一品夫
  人。今上嗣位,四遇覃恩,又以战绩,兄弟廖膺封爵。于是曾祖腐君儒胜,王考府
  君玉屏,暨府君皆封为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候爵;曾祖姚氏彭,祖姚氏王,先
  妣氏江,仍封一品夫人。呜呼!叨荣至矣!
  江太夫人为湘乡处上沛霖公女,来嫔曾门,事舅姑四十馀年,僖曩必躬,在视
  必恪,宾祭之仪,百方检饬。有子男五人,女四人,尺布寸缕,皆一手拮据。或以
  人众家贫为虑,大夫人曰;“某业读,某业耕,茶业工贸。吾劳于内,请地劳于
  外,岂忧贫哉?”每好作自强之言,亦或谐语以解劬苦。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疾
  卒,九日二十二日葬于下腰里宅后。府君以七年问五月初三日葬于周壁冲,至九年
  八月某日并改葬于台洲之猫面脑。府君有弟二人,仲曰上台,年二十有四而没。府
  君视病年馀,营治医药,旁皇达旦。季曰骥云,推甘让善,老而弥恭。无子,以国
  华为之嗣。后府君王年而没。女四人,其二先卒,其二继逝。诸于今存者,惟国藩
  与国潢、国荃三人。诸孙七人,曾孙七人。于是略述梗概,以著先人纪德,垂荫无
  穷。而小子才薄能鲜,忝窃高位,兢兢焉谁不克负荷是俱云。
  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
  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
  《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
  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
  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清。二者人人之所固
  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请书而传请世,称吾爱恶悲份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
  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
  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
  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排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非缛而寡实。自东汉至
  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
  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
  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来兴既久,欧、苏、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
  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
  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
  皆习于义理者类也。
  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途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
  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
  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革,盖亦山国荒僻之
  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来世,周
  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
  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
  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
  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
  倡导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
  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
  其犹君子棋于择术之道欤!
  江宁府学记
  同治四年,今相国合肥李公鸿章改建江宁府学,作孔子庙于冶城山,正殿门
  店,规制粗备。六年,国藩重至金陵。明年,菏泽马公新贻继督两江,赓续成之。
  凿泮池,建崇圣词、尊经阁及学宫之廨宇。八年七月工竣。董其役者,为候补道桂
  嵩庆,暨知县廖纶。参将叶圻,既敕既周,初终无懈。
  冶城山颠,杨、吴、宋、元皆为道观,明曰朝天宫。盖道士把老子之所也。道
  家者流,其初但尚清静无为;其后乃称上通天帝。自汉初不能革秦时诸畴,而渭阳
  五帝之庙,甘泉泰一之坛,帝皆亲往郊见。由是圣王祀天之大典,不掌子天子之祠
  官,而方士夺而领之。道家称天,侵乱礼经,实始于此。其他炼丹烧汞,采药飞
  升,符(上竹下录)禁咒,征召百神,捕使鬼物诸异水,大率依托天帝。故其徒所居之
  宫,名曰“朝天”。亦犹称“上清”、“紫极”之类也。
  嘉庆道光中,宫观犹盛,黄冠数百人。连房栉比,鼓舞(田亡)庶。咸丰三年,
  粤贼洪秀全等盗据金陵,窃泰西诸国诸馀,燔烧话庙,群祀在典与不在典,一切毁
  弃,独有事于其所谓天者,每食必祝;道士及浮屠弟子并见摧灭。金陵文物之邦,
  沦为豺豕窟宅。三纲九法,扫地尽矣。原夫方士称天以侵礼官,乃老子所不及料。
  造粤贼称天以们群神而毒四海,则又道士辈所不及料也。圣皇震怒,分遣将帅,诛
  殛凶渠,削平诸路。而金陵亦以时勘定,乃得就道家旧区,廓起宏规,崇祀至圣暨
  先贤先儒。将欲黜邪(匿心)而反经,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礼而已矣。
  先王之制礼也,人人纳于轨范之中。自其弱齿,已立制防,洒扫沃盥有常仪,
  羹食肴藏有定位,(纟委)缨绅佩有恒度。既长则教之冠礼,以责成人之道;教之昏
  礼,以明厚别之义;教之丧祭,以笃终而报本。其出而应世,则有士相见以讲让,
  朝觐以劝忠;其在职,则有三物以兴贤,八政以防淫。其深远者,则教之乐舞,以
  养和顺之气,备文武之容;教之《大学》,以达于本未终始之序,治国平天下之
  术;教之《中庸》,以尽性而达天。故其材之成,则足以辅世长民;其次,亦循循
  绳矩。三代之士,无或敢遁于奇邪者。人无不出于学,学无不衷于礼也。
  老子之初,固亦精于礼经。孔子告曾子、予更,述老聃言礼之说至矣。其后恶
  末世之苛细,逐华而背本,所自然之和;于是矫枉过正,至讥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
  首,盖亦有所激而云然耳。圣人非不知浮文末节,无当于精义,特以礼之本于太
  一,起于微妙者,不能尽人而语之。则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为之制,修焉而为
  教,习焉而成俗。俗之既成,则圣人虽没,而鲁中诸儒,犹肄乡饮大射礼于冢旁,
  至数百年不绝。又乌有窈冥诞妄之说,淆乱民听者乎?
  吾现江宁全大夫,材智虽有短长,而皆不屑诡随以徇物。其于清静无为之旨,
  帝天褥祀之事,固已峻担而不惑。孟子言:“无礼天学,贼民斯兴。”今兵革已
  息,学校新立,更相与讲明此义,上以佐圣朝匡直之教,下以辟异端而迪吉士。盖
  廪廪乎企向圣贤之域,岂仅人文彬蔚,鸣盛东南已哉!
  遵义黎君墓志铭
  君讳恺,字雨耕,晚自号石头山人,遵义黎氏。曾祖国柄。祖正训,禀贡生。
  考安理,举人,山东长山县知县。长山君二子,长曰恂,字雪楼,云南大姚县知
  县;君其次也。雪楼厚重寡言,气盖一世;君则倜傥通易,周览群书。兄弟间自为
  师友。长山君少遭不造,备历艰险,既见二号之成,乃大欢慰。二号翼翼趋承,食
  必佐(饣+俊之右),(而贵)必奉(上般下木),应唯婴儿也。
  嘉庆十八年,逆贼林清等倡乱,内煽京师,外起滑县,河南北、山东、直隶震
  动。时长山君仕山东,雪楼侍于官所,讹言四起。或告于贵州曰:“长山破矣,县
  令殉城死矣,雪楼殉父矣。亲属都无存者,仅存两孺子,漂转吴楚间去矣。”君于
  时奉母杨太宜人在家,闻则北望号痛,请于母,刻回戒途,赴山东之难。至长山,
  则阖门故无恙,传者妄也。由是远近以孝归之。君曰:“父兄得全,幸也。庸有称
  乎?”
  雪楼之自桐乡以忧归也,家居十五六年,君晨夕造请,进止雍雍,语或不合,
  亦敬应之,而徐理之,终无所讲。雪楼尝病喉痹,绝言与食。君午夜祷于宗礻古,
  泣曰:“我不及兄,兄不可死。必死者,请以我代。”’喉亦旋愈。其敬嫂也如严
  其兄,其训群从如教其于,盖历久而不改,至其终身,亦卒不少懈。
  居京师,有友曾某之丧,新尸狞厉,虽其死亦畏恶不敢近。君就举而敛之;必
  格必躬,见者感叹。
  君少而善病,长山君雅不欲强之学,而博涉多通,窥见百家要指,以县学生中
  式道光乙酉科举人,十五年己未大挑二等,补贵阳府开州训导。二十二年十二月李
  卯,以疾卒官,春秋五十有五。卒之曰,囊无十金之蓄。上无识不识,莫不惜君之
  位,不称其德,又不获吾寿以昌其教泽也,(口兼)焉若有憾于天地。至其孝友笃
  行,餍于人人之心者,则诚服而更无遗憾。然则君之自省与后之论世者,亦可以无
  憾已。君配张氏。妾吴氏、刘氏。子四人:庶焘,咸丰辛亥科举人;庶蕃,壬子科
  举人,候选知州;庶昌,以诸生献策阙廷,天子褒嘉,特授知县,候补直隶州知
  州;庶J(讠咸)。女五人,皆适士族。孙四人。孙女五人。咸丰七年四月,葬君于河
  西小青(左木右惘之右)林。其后阅十五年,庶昌乞余追为之铭。铭曰:
  贤圣盛业,岂贵高名?其道甚迩,事亲从兄。穆穆硕儒,黔南之特。韬敛英
  奇,以修内则。闻变趋庭,万里戴星;祷疾身代,感彻百灵。胡诚不格?何施不
  普?化彼枭狼,泽以甘雨。生徒济济,饬尔五常。白华孔絮,馨我胶痒。亦有贤
  嗣,文行并卓;理石兹邱,永贞乔岳。
首页>> 文化生活>>历史>> 散文集>> 曾国藩 Zeng Guofan   中国 China   清代   (1811年11月26日1872年3月12日), 王澧华 Wang Lihua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