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诗歌评论>> 王國維 Wang Guowei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77年十二月2日1927年六月2日)
人間詞話
  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晚號觀堂,浙江海寧人。是我國近、現代相 交時期的著名學者,也是把西方美學思想與中國古典美學思想相融合併形成自己獨 特的美學思想體係的美學家。他學無專師,自闢戶牖,生平治經史、古文字、兼及 文學批評,均有深詣創獲,詩詞文亦無不精工。
  
  〈紅樓夢評論〉、〈人間詞話〉、〈宋元戲麯考〉是代表他美學和文學理論研 究水平的三部力作。其中影響最為廣泛深刻的就是〈人間詞話〉。〈人間詞話〉的 中心論題就是“境界說”,這是王國維美學思想的核心內容。強調詩人的情感、意 趣和創造性思維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所起的决定作用。
上捲
  詞以境界為最上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絶者在此。
  
  造境與寫境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 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1)”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 然見南山。
  
  (3)”“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4)”無我之境也。有我之 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 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 士能自樹立耳。
  
  (1) 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
  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
  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2) 秦觀【踏沙行】:“霧失樓臺,月迷津度,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3) 陶潛【飲酒詩】第五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
  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
  已忘言。”
  (4) 元好問【穎亭留別】:“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
  相藉。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鬱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
  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詫換口旁〕。回首亭
  中人,平林淡如畫。”
  
  優美與宏壯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寫實傢與理想傢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製。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製之處。故
  
  雖寫實傢,亦理想傢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
  
  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傢,亦寫實傢也。
  
  境非獨謂景物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 ,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鬧”字與“弄”字
  
  “紅杏枝頭春意鬧(1)”,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 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1) 宋祁【玉樓春】:“東城漸覺風光好,轂皺波紋迎客楫。緑揚 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 勸斜陽,且嚮花間留晚照。”
  (2) 張先【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 ,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境界不以大小分優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1)”,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2)”。“寶簾閑挂小銀鈎(3)”何遽不若“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4)”也。
  
  (1) 杜甫【水檻遣心二首】其一:“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傢。”
  (2) 杜甫【後出塞五首】其二:“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藉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3) 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挂小銀鈎。”
  (4) 秦觀【踏沙行】見上註。
  
  境界為探本之論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跡可求。故其妙 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 盡而意無窮。”
  
  餘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 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太白純以氣象勝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傢陵闕。(1)”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 臨之口。
  
  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傢傲(2),夏英公之喜遷鶯(3),差足繼武,然 氣象已不逮矣。
  
  (1) 李白【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
  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絶。音塵絶,西風殘照,漢傢陵闕。 ”
  (2) 范仲淹【漁傢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
  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傢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
  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徵夫淚。”
  (3) 夏竦【喜遷鶯令】:“霞散綺,月垂鈎。簾捲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
  宮闕鎖清秋。 瑤臺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
  
  溫馮詞評
  
  張臯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1)。”餘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 之。劉融齊謂:“飛卿精妙絶人。(2)”差近之耳。
  
  (1) 張惠言《詞選序》:“唐之詞人,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
  (2) 劉熙載《藝概 詞麯概》:“溫飛卿詞精妙絶人,然類不出乎綺怨。”
  
  溫韋馮詞品
  
  “畫屏金鷓鴣(1)”,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2)”, 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 3)”,殆近之歟?
  
  (1) 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傢池閣。紅燭背,綉簾垂。夢長君不知。”
  (2) 韋莊【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捲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
  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傢,緑窗人似花。”
  (3) 馮延巳【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幹,
  翠屏煙浪寒。 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南唐中主詞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緑波閑(1)。”大有衆芳蕪穢 ,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 人正不易得。
  
  (1) 李〔王景〕【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緑波間。還與韶光
  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幹。”
  
  句秀、骨秀與神秀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李後主詞眼界大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 置諸溫韋之下(1),可為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2)”、“流 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3)”,《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1)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
  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
  (2) 後主【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
  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3) 後主【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
  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後主不失其赤子之心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 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李後主性情真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 》、
  
  《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 ,李後主是也。
  
  後主詞以血書者
  
  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 道君皇帝【燕山亭】詞(1)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後主則儼有 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1) 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
  註。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
  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
  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馮詞開北宋風氣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 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衹字也(1)。
  
  (1) 竜沐勳《唐宋名傢詞選》:“案《花間集》多西蜀詞人,不采二主及正中
  詞,當由道裏隔絶,又年歲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爾遺置也。王說非
  是。”
  
  馮正中《醉花間》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暄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
  
  斜月明寒草(1)”,餘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2)”、孟襄陽之“ 疏雨滴梧桐(3)”不能過也。
  
  (1) 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
  明寒草。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
  會少。”
  (2) 韋應物【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3) 《全唐詩》捲六:孟浩然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雲:“浩然嘗閑遊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云「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絶,鹹閣筆不復為繼。”
  
  歐詞本馮詞
  
  歐九【浣溪沙】詞:“緑楊樓外出鞦韆。(1)”晁補之謂:衹一“出”字 ,便後人所不能道。餘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墻(2)” ,但歐語尤工耳。
  
  (1) 歐陽修【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緑楊樓外出秋
  千。 白發戴花君莫笑,六麽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2) 馮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雲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
  外鞦韆出畫墻。 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裏佳期,衹許庭花與月知。”
  
  永叔學馮詞
  
  梅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1) ”劉融齋謂:少遊一生似專學此種(2)。餘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 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3)”永 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1) 梅堯臣【蘇幕遮】(草):“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後江天曉。
  獨有庚郎年最少。□〔上穴下卒〕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長亭,迷遠道。堪怨
  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2) 劉熙載《藝概 詞麯概》引此詞雲:“此一種似為少遊開先。”
  (3) 馮延巳【玉樓春】:“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
  開,南蒲波紋如酒緑。 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
  為傷春眉黛促。”
  
  春草詞
  
  人知和靖【點絳唇】(1)、聖俞【蘇幕遮】(2)、永叔【少年遊】(3 )三闋為詠春草絶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4)”五字,皆能攝春草之 魂者也。
  
  (1) 林逋【點絳唇】(草):“金𠔌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
  和煙雨。 又是離愁,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2) 梅堯臣【蘇幕遮】見二二註。
  (3) 歐陽修【少年遊】:“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裏萬裏,二月三
  月,行色苦愁人。 謝傢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
  憶王孫。”
  (4) 馮延巳【南鄉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
  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綉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晏詞意近《詩·蒹葭》
  
  《詩·蒹葭》(1)一篇,最得風人深緻。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2)。”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1) 《詩經·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2) 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
  別離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
  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憂生憂世詞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1)”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 上高樓,望盡天涯路(2)”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3)”詩人 之憂世也。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係在誰傢樹(4)”似之。
  
  (1) 《詩經·小雅·節南山》:“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
  騁。”
  (2) 晏殊【蝶戀花】見二四註。
  (3) 陶潛【飲酒】第二十首:“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
  使其純。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絶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
  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絶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
  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
  (4) 馮延巳【鵲踏枝】:“幾日行雲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
  花寒食路,香車係在誰傢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
  愁如柳絮,悠悠夢裏無尋處。”
  
  三種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 高樓,望盡天涯路。(1)”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2)”此第二境也。“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3)”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 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1) 晏殊【蝶戀花】見上註。
  (2) 柳永【鳳棲梧】:“伫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
  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無味。衣帶漸
  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3)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
  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竜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
  盈暗香去。衆裏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永叔詞豪放中有沉着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 容易
  
  別。(1)”於豪放之中有瀋著之致,所以尤高。
  
  (1) 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
  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麯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
  共春風容易別。”
  
  小山未足抗衡淮海
  
  馮夢華《宋六十一傢詞選序例》 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緻。”餘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方可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少遊詞境凄婉
  
  少遊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凄厲 矣。
  
  東坡賞其後二語(1),猶為皮相。
  
  (1) 秦觀【踏莎行】見上註。東坡絶愛其尾兩句,自書於扇曰:“少遊已矣,
  雖萬人何贖。”
  
  秦詞氣象似《詩》
  
  “風雨如晦,雞犬不已(1)”、“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 紛其
  
  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2)”、“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3)”、“ 可堪
  
  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4)”氣象皆相似。
  
  (1) 《詩·鄭風·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鬍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鬍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
  雲鬍不喜。”
  (2) 《楚辭.九章.涉江》(辭長不錄)。
  (3) 王績【野望】:“東臯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4) 秦觀【踏莎行】見三註。
  
  詞中少陶詩薛賦氣象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衆類。抑揚爽朗,莫之興京。(1 )”
  
  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2)” 詞中
  
  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1) 見蕭統《陶淵明集》序。
  (2) 見《王無功集》捲下【答馮子華處士書】。所稱薛收賦,謂係【白牛溪
  賦】。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遊雖作豔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 女與倡伎之別。
  
  美成創意之才少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 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詞忌用替代字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1)”,境界極妙。惜以“ 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綉轂雕鞍”(2),所以為東坡所譏也(3)。
  
  (1) 周邦彥【解語花】(元宵):“風銷焰蠟,露□〔邑加水旁〕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衹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2) 秦觀【水竜吟】:“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朱簾半捲,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上秋下瓦〕。 玉佩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名□〔僵換成革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嚮人依舊。”
  (3) 《歷代詩餘》捲五引曾□(造加竪心旁)《高齊詞話》:“少遊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問作何詞,少遊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字衹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
  
  不可濫用代字
  
  瀋伯時《樂府指迷》雲:“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 。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1)。
  
  (1) 《四庫提要》集部詞麯類二瀋氏《樂府指迷》條:“又謂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說書須用‘銀鈎’等字,說淚須用‘玉箸’等字,說發須用‘絳雲’等字,說簟須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說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塗飾,亦非確論。”
  
  美成詞得荷之神助
  
  美成【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1)” 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2),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1) 周邦彥【蘇幕遮】:“燎瀋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傢住吳門,久作長安。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2) 姜夔【念奴嬌】:“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日暮。 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衹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姜夔【惜紅衣】:“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餘無力。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籍。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東坡和楊花詞似原唱
  
  東坡【水竜吟】詠楊花(1),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2),原唱而似 和均。纔之不可強也如是!
  
  (1) 蘇軾【水竜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傢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睏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2) 章質夫【水竜吟】(楊花):“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綉床漸滿,香球無數,纔圓欲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白石詠梅無一語道着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竜吟】最工,邦卿【雙雙燕】(1)次之。白石【 暗香】、【疏影】(2),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3)”等句何如耶?
  
  (1) 史達祖【雙雙燕】(詠燕):“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暗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娥,日日畫欄獨憑。”
  (2) 姜夔【暗香】:(辛亥之鼕,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麯。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姜夔【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鬍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緑。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竜哀麯。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3) 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楊州。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春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
  
  白石寫景終隔一層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1)”、“數峰清 苦,商略黃昏雨(2)”、“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3)”雖格韻高絶,然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傢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絶。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1) 姜夔【楊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鬍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2) 姜夔【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往。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3) 姜夔【惜紅衣】見上註。
  
  “隔”與“不隔”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已。東坡之詩不 隔,山𠔌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1)”、“空梁落燕泥(2)”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闋雲:“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裏萬裏,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傢池上,江淹浦畔(3)”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裏。”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4)”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1) 謝靈運【登池上樓】:“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瀋。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阿加病字頭〕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上山下欽〕。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占,無悶徵在今。”
  (2) 薛道衡【昔昔????】:“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傢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竜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3) 歐陽修【少年遊】見二三註。
  (4) 姜夔【翠樓吟】“月冷竜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酉甫〕初賜。新翻鬍部麯,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麯縈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裏。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捲,一簾秋霽。”
  
  如此寫情寫景方為不隔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1)”“服食求 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2)”寫情如此,方為不隔。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3)”“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4)”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1) 《古詩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2) 《古詩十九首》第十三:“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鬆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3) 陶潛【飲酒詩】見三註。
  (4) 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陰川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白石格調雖高但意境弱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 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幼安有性情有境界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 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幹青雲(1)”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1) 蕭統《陶淵明集》序:其文章“橫素波而傍流,幹青雲而直上。”
  
  東坡詞曠稼軒詞毫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白石詞局促轅下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緻,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脫塵 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蘇辛詞中之狂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輩, 面目不同,同歸於鄉願而已。
  
  稼軒用《天問》體送月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 嚮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纔見,光景東頭。(1)”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1) 辛棄疾【木蘭花慢】(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可憐今夕月,嚮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纔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係? □〔女亙〕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裏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雲何、玉兔解瀋浮?若道都齊無恙,雲何漸漸如鈎?”
  
  梅溪品格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1)”劉融齋 謂:“周旨蕩而史意貪(2)”此二語令人解頤。
  
  (1) 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2) 劉熙載《藝概》捲四《詞麯概》:“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夢窗佳語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蕩緑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 ”餘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1)”二語乎?
  
  (1) 吳文英【踏莎行】:“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綉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壘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
  
  夢窗、玉田詞評
  
  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零亂碧。(1)”玉田 之詞,餘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2)”
  
  (1) 吳文英【秋思】(荷塘為括蒼名姝求賦其聽雨小閣。):“堆枕香鬟側。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風碎串珠,潤侵歌板,愁壓眉窄。動羅□〔捷去提手加竹頭〕清商,寸心低訴敘怨抑。映夢窗零亂碧。待漲緑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斷紅流處,暗題相憶。 歡酌。檐花細滴。送故人,粉黛重飾。漏侵瓊瑟,丁東敲斷,弄晴月白。怕一麯‘霓裳’未終,催去驂鳳翼。歡謝客猶未識。漫瘦卻東陽,鐙前無夢到得。路隔重雲雁北。”
  (2) 張炎【祝英臺近】(與周草窗話舊):“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漢南樹。轉首青陰,芳事頓如許。不知多少消魂,夜來風雨。猶夢到、斷紅流處。 最無據。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終不似、舊時鸚鵡。”
  
  容若塞上之作
  
  “明月照積雪(1)”、“大江流日夜(2)”、“中天懸明月(3)”、 “長河落日圓(4)”,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5)”,【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6)”差近之。
  
  (1) 謝靈運【歲暮】:“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頽。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
  (2) 謝□〔月兆〕【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反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顧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支鳥〕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罡之正換成尉〕羅者,寥廓已高翔。”
  (3) 杜甫【後出塞】(之二):“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藉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4) 王維【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徵蓬出漢塞,歸雁入鬍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5) 納蘭性德【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嚮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6) 納蘭性德【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容若詞自然真切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 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詞不易於詩
  
  陸放翁《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 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1)”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於詩,餘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2)”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1) 《四庫提要》集部詞麯類一《花間集》:“後有陸遊二跋。……其二稱:‘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 ’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歷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餘。律詩降於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於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則運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2) 陳子竜《王介人詩餘序》:“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可免於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非後世可及。蓋以瀋至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誦而得瀋永之趣,則用意難也。以儇利之詞,而製之實工鏈,使篇無纍句,句無纍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為體也纖弱,所謂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況竜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為境也婉媚,雖以警露取妍,實貴含蓄,有餘不盡,時在低回唱歡之際,則命篇難也。惟宋人專力事之,篇什既多,觸景皆會。天機所啓,若出自然。雖高談大雅,而亦覺其不可廢。何則?物有獨至,小道可觀也。”
  
  文體始盛終衰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絶,律 絶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餘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詩詞無題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 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大傢詩詞脫口而出
  
  大傢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 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
  
  詩詞貴自然
  
  人能於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於此道 已過半矣。
  
  白吳優劣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衹“小玉雙成”四字,纔有餘也。梅村 歌行,則非隸事不辦(1)。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傢亦不可不知也。
  
  (1) 白居易【長恨歌】有“轉教小玉雙成”句為隸事。至吳偉業之【圓圓麯】,則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隸事句不勝指數。
  
  詞體與詩體之比較
  
  近體詩體製,以五七言絶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 情,兩無所當,殆有均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絶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詩人對宇宙人生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 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緻。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詩人對外物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 花鳥共憂樂。
  
  遊詞之病
  
  “昔為倡傢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1)”“何不策 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車感〕軻長苦辛。(2)”可為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遊詞(3)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4)”惡其遊也。
  
  (1) 【古詩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傢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2) 【古詩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麯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車感〕軻長苦辛。”
  (3) 金應圭《詞選》後序:“規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歡無與乎情。連章纍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豔,斯有句而無章。是謂遊詞。”
  (4) 《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馬東籬《天淨沙》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1)。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 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淨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絶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傢,皆不能辦此也。
  
  (1) 按此麯見諸元刊本《樂府新聲》捲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韻定格》、明刊本蔣仲舒《堯山堂外紀》捲六十八、明刊本張祿《詞林摘豔》及《知不足齋叢書》本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等書者,“平沙”均作“人傢”,即觀堂《宋元戲麯史》所引亦同。惟《歷代詩餘》則作“平沙”,又“西風”作“凄風” ,蓋欲避去復字耳。觀堂此處所引,殆即本《詩餘》也。
  
  白仁甫詞粗淺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瀋雄悲壯,為元麯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 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與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下捲
  白石二語
  
  白實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 管。(1)”
  
  (1) 姜夔《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嚮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綫,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雙聲疊韻
  
  雙聲、疊韻之論,盛於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後,則漸不講,並不知 二者為何物。乾嘉間,吾鄉周公靄先生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正千餘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疊韻。” 餘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傢恨狹,更廣八分”,“官傢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洛陽伽藍記》之“獰奴慢駡”,“獰奴”兩字,皆從n得聲。“慢駡”兩字,皆從m得聲也。兩字同一母音者,謂之疊韻。如梁武帝“後牖有朽柳”,“後牖有”三字,雙聲而兼疊韻。“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為u。劉孝綽之“梁王長康強” ,“梁長強”三字,其母音皆為ian也(1)。自李淑《詩苑》偽造瀋約之說,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後是詩傢多廢而不講,亦不復用之於詞。餘謂苟於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結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於前人者。惜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1) 葛立方《韻語陽秋·捲四》引陸龜蒙詩序:“疊韻起自如梁武帝,雲「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倡和。劉孝綽雲「梁王長康強」,瀋少文雲「偏眠船弦邊」,庾肩吾雲「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
  
  疊韻不拘平仄
  
  世人但知雙聲之不拘四聲,不知疊韻亦不拘平、上、去三聲。凡字之同母者 ,雖平仄有殊,皆疊韻也。
  
  唐詩宋詞盛衰
  
  詩之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絶少,而詞則為 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遊者,詞勝於詩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誤解“天樂”
  
  曾純甫中秋應製,作《壺中天慢》詞(1),自註云:“是夜,西興亦聞天 樂。”謂宮中樂聲,聞於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2)”近馮夢華復辨其誣(3)。不解“天樂”兩字文義,殊笑人也。
  
  (1) 曾覿《壺中天慢》(此進禦月詞也。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 ‘金甌’事,可謂新奇。”賜金束帶、紫番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至一更五點回宮。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 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絶。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2) 《宋六十名傢詞》毛晉跋《海野詞》:“進月詞,一夕西興,共聞天樂,豈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耶?”
  (3) 馮熙《宋六十一傢詞選》例言:“曾純甫賦進禦月詞,其自記雲:‘是夜,西興亦聞天樂。’子晉遂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於平調《滿江紅》,於海野何譏焉?”
  
  方回詞少真味
  
  北宋名傢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詩文詞創作之難易
  
  散文易學而難工,韻文難學而易工。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 。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
  
  詩詞鳴不平
  
  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1)”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 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
  
  (1) 晉宋齊辭《子夜歌》:“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習慣殺人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景語皆情語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絶妙情語
  
  詞傢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絶妙者,如牛嶠之“甘作一生拼,盡君今日 歡。(1)”,顧□〔xiong4〕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2)”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3)”美成之“許多煩惱,衹為當時,一餉留情。(4)”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1) 牛嶠《菩薩蠻》:“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2) 顧□〔xiong4〕《訴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絶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3) 柳永《鳳棲梧》:“伫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詞又誤入《歐陽文忠公近體詩樂府》及《醉翁琴趣外編》。
  (4) 周邦彥《慶宮春》:“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展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裏,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 華堂舊日逢迎。花豔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衹為當時,一餉留情。”
  
  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 闊,詞之言長。
  
  言氣質神韻不如言意境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 而二者隨之矣。
  
  藉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
  
  “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1)”,美成以之入詞(2),白仁甫以之 入麯(3),此藉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1) 賈島《憶江上吳處士》:“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夜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2) 周邦彥《齊天樂》(秋思):“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靜掩。嘆重拂羅□〔因加衣旁〕,頓疏花簟。尚有□〔糸束〕囊,露螢清夜照書捲。 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芻的繁體加竹字頭〕,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3) 白樸《雙調·德勝樂》(秋):“玉露冷,蛩吟砌。聽落葉西風渭水。寒雁兒長空嘹唳。陶元亮醉在東籬。”又《梧桐雨》雜劇第二折《普天樂》:“ 恨無窮,愁無限。爭奈倉促之際,避不得驀嶺登山。鑾駕遷。成都盼。更哪堪□ 〔産加水旁〕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
  
  周、柳、蘇、辛最工長調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1),精壯頓挫 ,已開北麯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2),東坡之《水調歌頭》(3),則伫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1) 周邦彥《浪淘沙慢》:“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揚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絶。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嚮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 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
  又一闋:“萬葉戰,秋聲露結,雁度沙磧。細草和煙尚緑,遙山嚮晚更碧。見隱隱、雲邊新月白。映落照、簾幕千傢,聽數聲、何處倚樓笛?裝點盡秋色。 脈脈。旅情暗自消釋。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何況天涯客?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歲華易老,衣帶寬、懊惱心腸終窄。 飛散後、風流人阻。蘭橋約、悵恨路隔。馬蹄過、猶嘶舊巷陌。嘆往事、一一堪傷,曠望極。凝思又把闌幹拍。”
  (2) 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低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禺頁〕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3) 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嚮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稼軒別茂嘉十二弟
  
  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1)”,章法絶妙。且語語有境界,此 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1) 辛棄疾《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緑樹聽鵜□〔决換成鳥旁〕。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嚮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絶。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辛、韓詞開北麯四聲通押之祖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緑。(1)” 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2)”“緑”“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遇《東浦詞》《賀新郎》以“玉”“麯”葉“註”“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已開北麯四聲通押之祖。
  
  (1) 辛棄疾《賀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緑。千裏瀟湘葡萄漲,人解扁舟欲去。又檣燕留人相語。艇子飛來生塵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鳴櫓。 黃陵祠下山無數。聽湘娥、泠泠麯罷,為誰情苦?行到東吳春已暮,正江闊潮平穩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劉郎今重到,問玄都千樹花存否?愁為倩,麽弦訴。”
  (2) 辛棄疾《定風波》:“金印纍纍佩陸離,河梁更賦斷腸詩。莫擁旌旗真個去。何處?玉堂元自要論思。 且約風流三學士,同醉。春風看試幾槍旗。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那邊應是說儂時。”
  (3) 韓玉《賀新郎》(詠水仙):“綽約人如玉。試新妝嬌黃半緑,漢宮勻註。倚傍小欄閑凝伫,翠帶風前似舞。記洛浦當年儔侶。羅襪生塵香冉冉,料徵鴻微步凌波女。驚夢斷,楚江麯。 春工若見應為主。忍教都、閑亭笛管,冷風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淚連香寄與。須信到離情如許。煙水茫茫斜照裏,是騷人九辨招魂處。千古恨,與誰語?”
  (4) 韓玉《卜算子》:“楊柳緑成陰,初過寒食節。門掩金鋪獨自眠,哪更逢寒夜。 強起立東風,慘慘梨花謝。何事王孫不早歸?寂寞鞦韆月。”
  
  蔣、項不足與容若比
  
  譚復堂《篋中詞選》謂:“蔣鹿潭《水雲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 間,分鼎三足。”然《水雲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惟存氣格。《憶雲詞》精實有餘,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臯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
  
  清人推尊北宋詞
  
  詞傢時代之說,盛於國初。竹□〔詫換土旁〕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 深(1)。後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又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故深者反淺,麯者反直。(2)”潘四農曰:“詞濫觴於唐,暢於五代,而意格之閎深麯摯,則莫盛於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3)”劉融齋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瀋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衹是掉轉過來。(4)”可知此事自有公論。雖止庵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雲間諸公,同一卓識也。
  
  (1) 朱彝尊《詞綜發凡》:“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
  (2) 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3) 見潘德興《養一齋集》捲二十二“與葉生名澧書”。
  (4) 見劉熙載《藝概》捲四《詞麯概》。
  
  論唐五代北宋詞
  
  唐五代北宋詞,可謂生香真色。若雲間諸公,則□〔糸采〕花耳。湘真且然 ,況其次也者乎?
  
  論《衍波詞》
  
  《衍波詞》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諸子之上。
  
  論近人詞
  
  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疆村詞》之隱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學 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見及。
  
  兩首《蝶戀花》
  
  宋直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1)”譚復堂 《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2)”可謂寄興深微。
  
  (1) 宋徵興《蝶戀花》:“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裏顔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至今霜夜思量著。”
  (2) 譚獻《蝶戀花》:“帳裏迷離香似霧,不燼爐灰,酒醒聞餘語。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 蓮子青青心獨苦,一唱將離,日日風兼雨。豆蔻香殘楊柳暮,當時人面無尋處。”
  
  半塘和馮詞
  
  《半塘丁稿》中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乃《鶩翁詞》之最精者。“望遠 愁多休縱目”等闋,鬱伊惝恍,令人不能為懷。《定稿》衹存六闋,殊為未允也。
  
  (1) 王鵬運《鵲踏枝》(馮正中《鵲踏枝》十四闋,鬱伊惝恍,義兼比興,蒙耆誦焉。春日端居,依次屬和。就均成詞,無關寄托,而章句尤為凌雜。憶雲生雲:“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復前言,我懷如揭矣。時光緒丙申三月二十八日。錄十。):“落蕊殘陽紅片片,懊恨比鄰,盡日流鶯轉。似雪楊花吹又散,東風無力將春限。 慵把香羅裁便面,換到輕衫,歡意垂垂淺。襟上淚痕猶隱見,笛聲催按梁州遍。”其一。“斜日危闌凝伫久,問訊花枝,可是年時舊?濃睡朝朝如中酒,誰憐夢裏人消瘦。 香閣簾櫳煙閣柳,片霎氤氳,不信尋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懷珍重春三後。”其二。“譜到陽關聲欲裂,亭短亭長,楊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帶羅羞指同心結。 千裏孤光同皓月,畫角吹殘,風外還嗚咽。有限墜歡真忍說,傷生第一生離別。”其三。“風蕩春雲羅衫薄,難得輕陰,芳事休閑卻。幾日啼鵑花又落,緑箋莫忘深深約。 老去吟情渾寂寞,細雨檐花,空憶燈前酌。隔院玉簫聲乍作,眼前何物供哀樂?。” 其四。“漫說目成心便許,無據楊花,風裏頻來去。悵望朱樓難寄語,傷春誰念司勳誤? 枉把遊絲牽弱縷,幾片閑雲,迷卻相思路。錦帳珠簾歌舞處,舊歡新恨思量否?”其五。“晝日懨懨驚夜短,片霎歡娛,那惜千金換。燕睨鶯顰春不管,敢辭弦索為君斷? 隱隱輕雷聞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雲漢。獨對舞衣思舊伴,竜山極目煙塵滿。”其六。“望遠愁多休縱目,步繞珍叢,看筍將成竹。曉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帶如新浴。 檐外春山森碧玉,夢裏驂鸞,記過清湘麯。自定新弦移雁足,弦聲未抵歸心促。”其七。“誰遣春韶隨水去?醉倒芳尊,望卻朝和暮。換盡大堤芳草路,倡條都是相思樹。 蠟燭有心燈解語,淚盡唇焦,此恨消瀋否?坐對東風憐弱絮,萍飄後日知何處?”其八。“對酒肯教歡意盡?醉醒懨懨,無那□〔欠加竪心〕春睏。錦字雙行箋別恨,淚珠界破殘妝粉。 輕燕受風飛遠近,消息誰傳,盼斷烏衣信。麯幾無□〔謬換成竪心旁〕閑自隱,鏡奩心事孤鸞鬢。”其九。“幾見花飛能上樹,難係流光,枉費垂楊縷。箏雁斜飛排錦柱,衹伊不解將春去。 漫詡心情黏地絮,容易飄揚,那不驚風雨。倚遍闌幹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其十。今《半塘定稿·鶩翁集》中存《鵲踏枝》六闋,計刪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闋。
  
  臯文評詞深文羅織
  
  固哉臯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 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臯文深文羅織(1)。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王圭〕舒□〔顫的左半〕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2)”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1) 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張惠言《詞選》評:“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歐陽修《蝶戀花》,即馮延巳《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張惠言《詞選》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臺遊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範作乎?”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梧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張惠言《詞選》評:“此東坡在黃州作。□〔魚局〕陽居士雲〔《唐宋諸賢絶妙好詞選》捲二〕: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於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上般下木〕》詩極相似。”
  (2) 王士禎《花草蒙拾》:“僕嘗戲謂:坡公命宮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王圭〕舒□〔顫的左半〕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耶?”
  
  畫工化工衹殊
  
  賀黃公謂:“薑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暗花暝」,固知 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1)”然“柳暗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後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1) 史達祖《雙雙燕》(詠燕):“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暗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娥,日日畫欄獨憑。”賀黃公語,見賀裳《皺水軒詞筌》。薑論史詞,見《中興以來絶妙詞選》捲七所引。
  
  遺山論詩
  
  “池塘春草謝傢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此遺山《論詩絶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南宋以後詞無句
  
  朱子《清邃閣論詩》謂:“古人詩中有句,今人詩更無句,衹是一直說將去 。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餘謂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後便無句。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草窗、玉田詞枯槁
  
  朱子謂:“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餘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1) 見朱熹《清邃閣論詩》。
  
  梅溪、玉田警句可議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1)”“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 (2)”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1) 史達祖《喜遷鶯》:“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眼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值。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 蹤跡。謾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遊歷。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簾隙。 ”
  (2) 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接葉巢鶯,平波捲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緑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麯,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文文山詞
  
  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 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和凝《長命女》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裏星光少。 冷霞寒侵 帳額,殘月光瀋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1) 夏竦《喜遷鶯令》:“霞散綺,月垂鈎。簾捲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 瑤臺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
  
  梅溪以下氣格凡下
  
  宋李希聲《詩話》雲:“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 佳作。後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1)”餘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下,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1) 見魏慶之《詩人玉屑》捲十引。
  
  《草堂詩餘》有佳詞
  
  自竹□〔詫換土旁〕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絶妙好詞》(1),後人群附 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恆得十之六七。《絶妙好詞》則除張範辛劉諸傢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2),洵非虛語。
  
  (1) 朱彝尊《書絶妙好詞後》:“詞人之作,自《草堂詩餘》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絶妙好詞》選本雖未盡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
  (2) 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以為好。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則必以為大好矣。”
  
  南宋諸傢詞失之膚淺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傢,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 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瀋昕伯詞
  
  餘友瀋昕伯自巴黎寄餘蝶戀花一闋雲:“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 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緑草,歸遲卻怨春來早。 錦綉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
  
  “君王枉把平陳樂,換得雷塘數畝田。(1)”政治傢之言也。“長陵亦是 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2)”詩人之言也。政治傢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傢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傢所禁也。
  
  (1) 羅隱《隋帝陵》:“入郭登橋出登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樂,衹換雷塘數畝田。”
  (2) 唐彥謙《仲山》(高祖兄仲山隱居之所):“千載遺蹤寄薜蘿,沛中鄉裏漢山河。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臺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 朱晦庵係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嶽霖行部至臺,蕊乞自便。嶽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雲:“住也如何住”雲雲(1)。案此詞係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2)。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3),恐亦未可信也。
  
  (1) 陶宗儀《說郛》捲五十七引《雪舟脞語》:“唐悅齋仲友字與正,知臺州。朱晦庵為浙東提舉,數不相得,至於互申。壽皇問宰執二人麯直。對曰:秀纔爭閑氣耳。悅齋眷官妓嚴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嶽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乞自便。憲使問去將安歸?蕊奴賦《卜算子》,末雲:「住也如何住,去又終須去。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憲笑而釋之。”
  (2) 朱熹《朱子大全》捲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狀”:“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麯一首,名《卜算子》,後一段雲「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
  (3) 周密《齊東野語》捲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呂伯恭嘗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是不然也。蓋唐平時恃纔輕晦庵,而陳同父頗為朱所進,與唐每不相下。同父遊臺,嘗狎籍妓,囑唐為脫籍,許之。偶郡集,唐語妓曰:‘汝果欲從陳官人耶?’妓謝。唐雲:‘汝須能忍饑受凍仍可。’妓聞大恚。自是陳至妓傢,無復前之奉承矣。陳知為唐所賣,亟往見朱。朱問:‘近日小唐雲何?’答曰:‘唐謂公尚不識字,如何作監司?’朱銜之,遂以部內有冤案,乞再巡按。既至臺,適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陳言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馳上。時唐鄉相王淮當軸。既進呈,上問王。王奏:‘此秀纔爭閑氣耳。’遂兩平其事。詳見周平園《王季海日記》。而朱門諸賢所作《年譜道統錄》,乃以季海右唐而並斥之,非公論也。其說聞之陳伯玉式卿,蓋親得之婺之諸呂雲。”
  
  詩詞工拙
  
  《滄浪》(1)《鳳兮》(2)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詞之最工者,推 屈原、宋玉,而後此之王褒、劉嚮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左太衝、郭景純、陶淵明,而前此曹劉,後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後主、正中、永叔、少遊、美成,而後此南宋諸公不與焉。
  
  (1) 《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2) 《論語·微子》:“楚狂接與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矣!’”
  
  有篇有句之詞傢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傢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 主降宋後諸作,及永叔、子瞻、少遊、美成、稼軒數人而已。
  
  南宋詞傢如俗子
  
  唐五代北宋之詞傢,倡優也。南宋後之詞傢,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詞 人之詞,寧失之倡優,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
  
  六一《蝶戀花》
  
  《蝶戀花》“獨倚危樓(1)”一闋,是《六一詞》,亦見《樂章集》。 謂:屯田輕薄子,衹能道“奶奶蘭心蕙性(2)”耳。
  
  (1) 見本《刪稿》十一節。
  (2) 柳永《玉女搖仙佩》:“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須信 畫堂綉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餘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詞不可作儇薄語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幸〔幸加單人〕,而恕其姦非。讀《水滸傳》 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豔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云:“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1)”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餘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1) 此為龔自珍《乙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之一,見《定庵續集》。
  
  詞人須忠實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 遊詞也。
  
  詞集的格調
  
  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臺新詠》。讀《草堂詩餘》,令 人回想袁𠔌《才調集》。讀朱竹□〔詫換土旁〕《詞綜》,張臯文、董子遠《詞選》,令人回想瀋德潛三朝詩別裁集。
  
  明清論詞之失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詫 換土旁〕以降之論詞者,大似瀋規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白石之曠在貌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 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詞尤重內美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已修能。(1)”文學之事,於此二者,不能 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1) 此二句出自屈原《離騷》。
  
  詼諧與嚴重缺一不可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遊戲之材料也。然其遊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 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首頁>> >> 诗歌评论>> 王國維 Wang Guowei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77年十二月2日1927年六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