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Culture & Life>>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Legend
  Graduation Day
  Legend
  Bar
  Teacher
  Before leaving
  Lu and his girlfriend
  Rose Garden
  Watercolor
  The lure of summer
  Color Heart
  Accident
Translated by Google
毕业日
  ——选自短篇小说集《传奇》
  毕业礼。
  同时毕业的有伶俐,小比与我。三个中国学生。
  居然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我起得极早,开车自宿舍出来,碰见的人都“恭喜、恭喜”,到了大堂,取过了礼服,对著镜子好好的穿妥了,然后依著姓名字母的次序,坐在礼堂里,椅子背上有名字。我那张椅子上写著:C.M.FANG Ph.D. English Lit+History。我晓得我没有坐错,于是就呆呆的坐在那里。我总是早到的一个。这是习惯,并不表示我对功课有兴趣。堂里的风琴管子一排排的,座位上镶著金边,观礼的人小心翼翼走进来,并不认识我,但是说:“恭喜恭喜。”
  我微笑。我其实没有高兴。然后伶俐来了,一头黑发滑在红炮上,帽子在手中,得意洋洋的转来转去,眼睛里都是七彩的光芒,她坐在我身边。
  我看她一眼。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廿六岁,然而有博士学位,可代替青春的消逝。廿六岁,一个女孩子,将她最好的八年来读一个学位,也是一种虚荣吧。她美丽,伶俐。剑桥最美的中国女学生。
  然后每个人都进来了,偌大的礼堂,非常的挤,我坐在位子上不出声,伶俐对我挤眉弄眼,她太快乐了,她父母赶了来看她毕业,带著她的妹妹、弟弟。一家子。她家有的是钞票。
  我还是坐著。系主任出来了,仪仗队,挽旗子的小童,教授,都披著金光闪闪的袍子上台。我呆呆的看著他们,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呢?
  伶俐穿了一件漂亮的裙子,裙子下的腿光滑有致,一双皮鞋是最新款式的,细细的鞋跟在木板地上打著拍子。木板地拼成人字状,打蜡打得可当镜子用,这礼堂,该有三百年了吧?我不知道。我对剑桥从来不发生兴趣,因为我在剑桥蹲了八年半。我恨剑桥。
  然后他们叫出了名字,小比溜出来,缩著身子,找到了椅子,坐下来,喘口气。小比去年追求三菱牌电器老板的女儿,那东洋女人对他没有兴趣。小比说:“我见到她,便看到钱,她是一个大$符号。”伶俐不喜欢三菱小姐,她家那些钱比起人冢,是九牛中之一毛。小比不知是怎么及格的,反正他及格了,毕业礼他也就来了,照例迟到。那辆狄若必然铲平了半片草地才停下来的。我有时候很恨他。
  我恨所有人所有东西,我是个恨者——或许不,我觉得烦闷了。
  那些学生一个个上台去拿文凭。
  小比摊开了一袋书。我瞥一眼,最新的花生漫画,我想。一定要问他借来看。
  然后轮到我,我站起来,挤挤擦擦的走出去,上台一鞠躬,我有种心酸的感觉,拿了文凭,下台鞠躬,这跟小学生有什么分别,第一荣誉,第二荣誉。八年半,以后我该怎么样呢?心里一空虚,下台差点踏了空。我连忙走回位子里,伶俐吻了我的面颊。然后伶俐上去了。
  我拿著那卷红缎带的白纸,翻来覆去的看,伶例回来了。她向父母弟妹挥著手。小比还在看他的花生漫画。我不敢相信这是最后。这是最后了。以后没有可恨的剑桥了,我在此的日子完结了,真不能置信。八年半,给我们一张纸,就叫我们走了,然后他们再去作育新的英才,我们是过时的人物了。
  仪式拖了三个半小时。我不觉得长。
  我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我一向是。
  伶俐推我一下,“喂!出来,完了,我们去草地拍照!”
  我惘然的抬起头,“完了?”
  小比起劲地拍著我的肩膀,“完了!老友,明天可回家了!哈!这下子看我老子还有什么话!”
  伶俐说:“你瞧瞧家明这傻子,呆呆的,女朋友也没一个,观礼的人也没有,这人读书读坏,这人!”
  他们两个夹著我出草地。
  这是个阳光普照的日子,我说过。
  我选了一角石阶坐下来,伶俐替我拍照,一连拍了好几张。
  她问我:“你有没有去照相馆?”
  我说:“没有。”
  “一会儿去,去拍张十寸的!带回家。”
  小比说,“这里拍得不好,回了家才拍,反正礼服随身带著。”
  伶俐说:“这倒也是,我这套,你瞧,度身订做的,花了一百多镑,我才不租,不知道什么臭男人穿过的。”
  我很静默。
  小比说:“家明,你这套有点皱,没熨好。”
  我说:“我是租的。”
  小比瞪大了眼:“租的?你将来有场合穿什么?喂!”
  “穿西装。我省下那一百镑,替我母亲买了一件凯丝米大衣。”
  “你疯了。”伶俐问:“将来没这件袍,谁知道你是剑桥大学的英国文学历史博士?”
  我想了一想,坐在石阶上,以手撑头,我答:“我并不需要他们知道。”
  伶俐笑,“你这混球,你这不是真的,他今天太高兴了,昏了头了。”她对小比说。
  小比问:“你毕业后将做什么?”
  我抬头,“太阳真好。”
  伶俐说:“我家人在那边,我过去一下,你们等我!”她跳跃著过去,长发飞扬。
  我看著她的背影,我问小比:“你可有想过要追求她?”
  “没有。我比较喜欢年纪轻的女孩子,十六七岁的,比她小很多,或是比她大很多,卅六七岁的。伶俐,我从未曾真的喜欢过她,她太做作,你想想剑桥多少千金小姐,偏偏就她装个公主样,而且又要摆天真,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女人念这种学位是一种浪费。”
  “我以为你喜欢她的。”
  “不。”小比说。
  “我蛮喜欢她。”我说。
  “那么你应该追求她。”
  我微笑,“没有到那个地步。”
  小比问:“刚才我说:毕了业,你预备做什么?”
  “做什么?找一份工作,找一个女人,结婚,生一个儿子,叫他到剑桥来读博士。”
  小比大笑,“开什么玩笑?”
  小比大笑,“开什么玩笑?”
  “不,是真的,不骗你。”我很认真,“可以稍微改变一下计划,让他到牛津去念博士。”
  “老天,牛津!那间屎大学,算了,你还是叫他念剑桥吧。我们有一条臭水沟,可以划船。”小比拍手拍脚的说。
  “好吧!”我淡淡的说:“就剑桥好了。”
  那是他的命运,还没有出世,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这孩子将来要来读剑桥,因为他老子读的是剑桥,他不可以比他老子差,只可以比他老子好。
  小比不出声。他是最烦的一个人,要他不出声,比什么都难。可是他此刻偏不出声。
  他问:“选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说:“小比,我不知道。小比,当我想到我们在这里已经完了,我就害怕,你想想,我们在这里孵了八年多,现在要走出去了,我没有勇气,小比,外头是怎样的?”
  “不要吓我,家明,你这个人专门会吓人。”
  我说:“我是很害怕。”
  我看著满园子的博士,满园子的红炮,天啊,博士比玫瑰还多,真受不了。找一个女人,结婚,生一个儿子。我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我看著蓝天。
  伶俐奔过来,“这是个好姿势!”她替我拍了一张照片。
  我躺在草地上,向她微笑。
  她问:“你几时搬家?东西理好了没有?回家还是留下来?听说校方给你一个职位?”
  我微笑。
  “我介绍妹妹给你认得,玲珑!这是家明哥哥。”
  她把一个女孩子推向前来。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的灵魂渐渐苏醒起来。她有很短的头发,一鼻子的雀斑,一件翻领衬衫,一条粗布裤。她的头发是那么短,像个男孩子,身裁也很细长,像个男孩子。
  她看上去给我一种雷霆的感觉。
  但是她美丽的眼睛却像她姊姊。
  伶俐耸耸肩,“她是叛徒,我对她没有办法。她连伦大入学试都不及格,事实上她没有通过任何考试——你们谈谈吧。”伶俐说完就走了。
  玲珑看著她姊姊走开。她坐在地下,不出声。很久很久,她不出声。
  “你几岁?”我问她。因为我喜欢她。
  “我没有名字,没有年岁,没有特征,没有性别,你只要记住,我是一个考试不及格的人。”她答。
  “我可没那么说过。”我吃惊的说。
  “我姊姊不是说了?”她笑,“我从不将她介绍给任何人,或者我可以说:这是我姊姊,她考什么试都及格。然而那没有什么稀奇了吧?每个人考试都及格,像你,像这园子里所有穿红袍的人。我要做得特别点,所以我不及格。”
  我看著她。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孩子。她倒是很心平气和的,说话一点也不像个叛徒,这种下了决定,毫不冲动的叛徒往往是最厉害的。
  “你决心什么试都不考?”我问。
  “不考。我没有读过高中。”
  “你有什么人生乐趣?整天吃喝玩乐?”我问:“以为莎士比亚是一块蛋糕,将来到外国人的工厂去做工?伸手问你爸爸要钱?”
  她看著我:“你是一个有阶级观念,有种族歧见的小资产阶级份子!”
  “我的妈!”我掩住了眼睛。
  “我自己看书,我只是不喜欢他们看住我叫我做什么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她说。
  我笑著坐起来:“理论上你说得不错,可是你了解要看的书本吗?不明白的时候,有人解释吗?你选的书本准确吗?别忘了,在学校,叫你做这些做那些的人,都是专家,他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她看我一眼,闪过一丝惊异,不出声。
  过了很久,她说:“我想你是十分热衷念书的。”
  我笑,“我恨读书,我巴不得去放牛。你知道放牛?我恨剑桥大学,它毁了我的一生。”
  “那么为什么你还乖乖的念到博士?”她问。
  “我不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我说:“三千年来他们说:人是要读书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知道,我很迷信,所以读到如今。”
  “你可有后悔?”
  “后悔?功课太多,没有时间后悔。”
  “你可快乐?”她问:“你这胆小鬼!”
  “你可快乐?”我反问:“你这叛徒!”
  “不。”她说:“我非常的不快乐,你呢?”
  “我也不快乐。”
  “为什么?”她吓坏了,“我以为你会快乐的,你看姊姊,她看上去像是已经得到了世界之锁。”
  “她无知。”我简单的说。
  她不说什么。
  “你呢?你不爱考试,就不考,这么随心所欲,为什么又不快乐?”我问她。
  “他们看不起我。”她说。
  我点点头。
  伶俐回来了,她说:“你们两个说些什么?两个人程度差这么远,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抬头看她。我发觉这女人是这么的刻薄。她损害妹妹像英国人喝杯茶一样,这样的女人。这些年来,我竟没有看清楚她。只不过因为她拿了一张文凭,所有的人都得活在她影子底下,尤其是她妹妹。
  我看玲珑一下。
  她薄薄的嘴唇牵动一下,仿佛是说:你明白了?
  “我们谈得很高兴。”我淡然说:“我正想问令妹今夜可有空,我要请令妹走一走,或者吃饭,或者看戏。”
  伶俐吃惊了,她看著我,又看看她妹妹。
  “我很想去。”玲珑马上说:“我决定去,姊姊,今天我不跟你们了。”她站到我这边来。
  我向伶俐弯弯身:“请代向伯父伯母致意,我们八年同学,相信你明白我的人格,你可以放心,我在今夜十二点之前,将令妹送回。”
  伶俐几乎呆了。她一向看不起她妹妹,她没想到我会叫她妹妹出去,但是我这么做了,我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同情可怜玲珑,人各有志,也许我才是可怜虫。但是她吸引我,她是一个标致的女孩子,即使不识字,她还是一个标致的女孩子。
  我把她拉走了。
  “我们做什么?”她非常兴奋。
  我白她一眼,“不做坏事。”我说:“先把礼服脱了还人,然后告诉我你几岁,然后我告诉你我们可以做什么——不准撒谎。”
  她迟疑著,“一定要说?”
  “当然。”
  “你先说。”她不肯吃亏,也许就是因为在她姐姐手下吃亏太久了。
  “廿六。”
  “我十九。”
  “十九?”我吓坏了。这么小。
  “我看上去像九十岁?”她抢白我。
  我脱了礼服摺好,送回去,然后我跟她走到车子前。我那辆歪七缠八的小车子,我让她坐好了,关上门,再走到驾驶位前去。
  我说:“我肚子饿了,你呢。”
  “我可以吃一匹马。”她说。
  “我没那个钱,吃两只热狗好了,准你喝一罐可乐,晚上跟你去吃中国饭。”
  “我们去跳舞吗?”她问。
  “你喜欢跳?”我问。
  “我希望你会跟我跳舞。”她说。她是这么的坦白。
  “你没有跳舞衣服。”我说。
  “我可以买一件。”
  她是这么一个女孩子,也许很久她没有真正的自由过了,所以她误解自由。我必须要答应她。我说:“好的,我们吃完热狗去买裙子。”
  “你真好。”她说。
  “如果我教你书,叫你读这个读那个,你会不会有反感?”我问她。
  “太迟了。我已经十九岁了,我没有读好高中,现在任何学校都不会收我了。”
  “谁告诉你的?”
  “姊姊。”
  “她是混球,她不对,不要听她的,听你爸爸的话,找个学校读。”我说:“她妒忌你,她妒忌是因为她自己也糊涂了,她在剑桥耽太久了,糊涂得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决定她自己是好的,所以你是坏的。读书……你总要读一点的。”
  她微笑,“你不喜欢伶俐。”
  “是的,现在不喜欢,”我想起小比的话,“女人读太多书是不好的。可是不读也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吃了热狗再说吧,在这里停车,那边有间小铺子,见到没有?奔过去,买四个热狗,两罐可乐,这里是钱。”我说:“我在车里等你。”
  “我有钱——”
  “快去快去!”我把钱塞在她手中,吆喝著,“小孩子要听话!”
  她笑,拿著钱冲出去,她像一只小鹿一般,快捷得不像话,我喜欢她的长腿窄肩膀,我真的喜欢。如果她是她姊姊,我早就约了她出去了,八年半也不会就此虚渡。
  问题是她姊姊不像她。她们两姊妹完全是两码事。
  我只等了两分钟,她便回来了,抱著一大堆食物。
  我说:“现在别吃,我们赶回康河去坐著吃。”
  我飞车回去。停好了车,我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把东西抖出来吃。她默默的吃著,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杨柳就在她头顶。她把面包皮剥下来分给鹅与鸭子。她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今日是我毕业日。
  她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美丽了几百年,美丽得有点疲倦。”我说。
  “我很明白你的看思,但是姊姊,她是不管的,她只要剑桥是剑桥,因为剑桥是剑桥。她使我作呕,每年夏天她回家总是使我作呕。”
  “她没有那么坏。”我温和的说:“你们作对太久了,不应如此。”
  “如果我开始读高中,她一样会笑我的。”
  “你为什么要理她呢?”我懒懒的喝我的可乐。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倒是对的。”
  “我们在这边走走吧。”我说。
  她蹲在河边用水洗了手。我把手绢给她。
  “你肯做我的男朋友吗?”她天真的问。
  我看著她。笑了。我不知道。骗任何人都可以,骗她就显得残忍。而且谁说没有可能呢?我不知道。我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或者是可以的。
  “你吃饱了?”我问。
  她点点头。这个问题儿童,到了我手里,倒是很听话。
  我与她到我宿舍去休息一下。我的宿舍墙壁是空空的。我还没有收拾行李,一切都很整齐,我要暑假之后才回去,不用这么快。我需要一段静默的时间,想想过去未来,然后打造一套盔甲,冲出世界去。
  她在房间里找到一盆小小的铁树。她问我在什么地方买的,我说不是买的,在垃圾箱拣的,因为有人以为它死了,扔了它,结果我拣回来,它又活了。
  然后便是几本书,如此而已。
  书桌上有纸镇,有笔,有裁纸刀,很整齐。直到有女孩子来我房间,我才发觉我有多么整齐。有点难为情的一尘不染。初初几年,他们老是笑我,甚至笑我是同性恋。他们找不到我的女朋友,从来没有看见我与女人出去,也没有看见女人进来。他们就笑我。
  如今她来了。一个小女孩子。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
  我微笑,这房间比起她的房间,差太远了。
  她到处摸著,看著,极感兴趣。然后她说她的一家明天去伦敦,然后再到巴黎,趁这个机会旅行一下。我们谈了一会儿。
  我去冲了两杯牛奶茶,在房间里慢慢喝了起来,还有饼乾。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了两个小时了。我们喝著下午茶。这些都完了,在剑桥这种时间是不长的。
  她要求看我的真文凭。我拿了出来给她,其实她姊姊也有,那一张运气比较好,大概是会被镶起来的,我这一张可能永远卷著。
  我说:“耶稣是个木匠,你知道吗?我有时想做木匠。”
  她点点头。
  她转过身子,“我想我还是要去学校的。”
  “是的。可是别有虚荣感。”我说:“一个人总要事事适可而止。”
  “中庸之道。”她说。
  “我们出去买衣服?”我问。
  “好的,让我再坐一下。我喜欢这房间。很静,很清清白白,像一个读书的地方。”
  我开车送她到女服装店去,在这里的女服店不多,但是也有几间,她挑衣服很高明,一条厚厚的呢裙子,镶著漂亮的边,一件小背心。然后里面是针织线衫。一直问我:“行吗?行吗?”她是这么高兴。我在一角为她付了钱,她又买了一条项链,我也为她付了钱。
  她不知道,然后谢了又谢。
  她只是一个孩子,还得等她长大。
  她在服装店里换下旧衣服,穿上新衣服,我们去中国饭店吃烧鹅饭,并不是十分好的饭店,她脸上的满足感使我也觉到快乐。我需要伴侣,正像小比所说:一个小女孩子,把新鲜带来,或是一个徐娘,把感性带来。
  她说了她在家里的反叛、吵闹。她离家出走过两次,每次平均时间是十小时。她的倔强止于她母亲的一碗杏仁豆腐,考试不及格,又补考,找了几个补习老师。她母亲要她念美术,她喜欢物理、数学,一个没有结果的努力,又再补考。她们从来没有好好的谈过话,我是第一个与她说话的人。
  我从来不晓得伶俐有这么一个妹妹。她从来不说,也没有取出过妹妹的照片。是妒忌?是什么?
  我们吃完了饭,我问她住址的电话。他们住在酒店里。我打电话去关照,他们一家却出去了,大概也是去吃饭,我留了字,挂了电话。
  我依言带玲珑到唯一的小地方去跳舞,我不会跳舞,所以她教我。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们跳著,这次轮到我享受了,我一向不会跳舞,而且不敢学,怕人笑我,因此一直不会跳,很多场合有点尴尬相,到今天方才学会跳了,因为玲珑是小孩子,我相信她,她的心与她的脸是一样的,她认真的教著我,我认真的学。我们非常的高兴。
  然后我给她喝了一杯基及斯。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毕业日呢,有一个如斯可爱的小女孩与我共渡。本来我以为典礼完毕,就得回宿舍睡觉了,所以人生真是无法预测的,转一个弯,就可以碰到意想不到的事。
  我们一直跳到十一点。
  我告诉她:“玲珑,我们要走了。”
  她叹口气,“是的,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我答应十二点之前送你回去的。明天你们到伦敦?我过了暑假,也许会回香港,到时我们可以再见。”
  “我回了香港,你就忘了我了。”她懊恼的说。
  我微笑,恐怕一回香港,她一上学,就忘了我了。
  “你可以写信给我。”我说。
  “你会回信吗?”她问。
  “当然,我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她点点头。
  我送她回家。她父母姊姊弟弟都在等她。她很兴奋的诉说她一天的经历。她父亲与我谈了一下子,他是个颇有见地的男人,他很称赞我,我们两个人互相推崇虚伪了一下,便告辞了。
  伶俐斜眼看著我,说:“香港见。”
  我点点头。
  玲珑送我到酒店大堂,她说一定要写信给我。
  我拍拍她的头,她忽然带著眼泪,奔上楼去了。
  这是我的毕业日。
  后来是毕业日以后的事了。
  ***
  玲珑到了巴黎,还寄哺士卡来。到了香港,又有信来,信里充满爱慕之词,我看了很觉可爱可笑。一整个暑假,她不断写信,然后她说找到了一家寄宿学校——“那房间跟你的那间差不多,很清静,没有姊姊……”
  她在功课上有一定的困难,因为以前的基础很坏,但是她如果决定努力,相信是没有问题的。
  我因为学会了跳舞,曾经约会过两三个女孩子,成绩斐然。世界终于要出去的,我申请了一家小大学做初级教授。我不回家了。
  玲珑的信渐渐少了。因为有一个男同学,专门教她中文历史的,与她常常出去,所以没有时间了。“家明哥哥,我空馀的时间要去消遣,我们有时候去看画展,他对我很好,有时觉得几乎跟你一样好呢。我功课赶得上了,五科都不用补考了!”
  我微笑。信纸已由考究的花花绿绿转为笔记纸了,然而又有什么分别呢?不久之后,她的信便会消失,毕竟我们只见过一天。
  这个小女孩子。
  自然她是会记得我的。当她毕业那一天,她会想起我,到时可能置之一笑吧!
  这是以后的事了。
  
  月朗扫校
传奇
  我们兄妹俩是常常去林家的,林家对我们很好。周末不高兴耽在宿舍里,妹妹去替林家管孩子,煮北方点心,如此过了无数快活的日子。
  林博士是与我同校的,我们同是牛津大学纽仪学院的法科学生,只是我是初生,他毕业多年,早在一间小大学里教法律了。他是一个风趣的人,和蔼可亲,虽然年纪还轻,但是有一种长者之风,处处照顾着我与妹妹。
  妹妹与林太太很谈得来,妹妹今年廿岁,在人家来说,那种孩子气早该消失无踪,可是家里把她宠坏了,她始终有那股娇气,林太太温婉动人,对她如妹妹一般。
  有时候我与林博士讨论一些功课上的问题,我们的关系如此这般维持了好几年,有时候过年,我们送了礼,还给轰出来。
  林家仿佛是我们家以外的家。
  但是我没有见过她。
  林家住在乡下一间大屋子里,七八间房间,但有中央暖气,有一种温暖,也有一种气派,林博士家要很富足,不在乎这一点钱,情愿让儿子媳妇过得舒服一点。他们的儿子今年八岁,女儿四岁,各自一间房间。一间书房,一间主人寝室,还剩了两三间客房,这种“豪华”,不过是中等而已,但到了香港,又是不一样了。
  我们在林家做客,当自己家一样,务必把人家好好的住宅搅得像活鬼一般,与那两个孩子玩得如鱼得水。啊,林家还有一只圣勃纳狗,于是更加参加在一起造反。林博士不以为忤,他也愁没人作伴,与我很谈得来。
  但是我从没有见过她。
  那一天我开了车子自宿舍去林家,经过路边,看到很好的菊花,三种颜色,都像球那后大,我忍不住,虽贵了一点,也买了一大束,约莫一打的样子,然后到林家去,路上要开一小时有馀。妹妹因为有个约会,所以要第二天清早才出发。她的男朋友多着,年年可以升级,真是个奇迹。
  到了林家,停好了车子,发觉他们家草地上正奔着那只圣勃纳,前面一部脚踏车,有两个人在车上。一个是林家那男孩子,另外一个呢?这后冷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天空早已是一种深沉的紫蓝色,几道云青亮的划过天空,有点像爱茉莉勃朗蒂“咆吼山庄”那种景色,一地的树叶,树梢是光光的。
  一辆脚踏车在前面飞着,引得狗发狂似的又吠又追。人与狗口中都喷着白气,孩子尖叫着又笑着。那个大人是谁呢?从没见过。
  我按着林家的门铃。
  林太太来开门,接过了我的花,笑着。
  正在这个时候,那部脚踏车撞倒在一棵树上,歪在一边,两个人跌在树叶堆里,那只大狗毛茸茸的扑过去,人狗缠为一堆。
  “我的天。”我喃喃的笑道。
  林太太摇头,“真玩疯了,算了,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谁?”
  “一个朋友,好些日子没有来了。家明,妹妹呢?”
  “她明早来,今夜有朋友开生日舞会。”
  林太太笑。我进了他们的屋子。
  我马上脱了外衣,帽子,围巾,手套。我笑说:“一到冬天,进到屋子,就像表演脱衣舞似的。”
  林太太也笑,“真是的,家明,有你在,我也松口气,家霓来了,整间屋更像亮了一亮,你不知道林,他呀,一天到晚备课,两个孩子又把我磨得透不过气,所以朋友真是不能少的。”
  我只好陪笑。说也是,做个家庭主妇,不是容易的事。
  我到客厅坐下,林博士出来,见到我马上说:“呀,家明,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些功课,恨不得给他们一个大光蛋!这些英国学生,越来越不像人了!”
  我接过了卷子,刚在茶几上摊了开来要看,门外出现了三样东西,带进一阵冷风,我抬头一看,真吓死了。只好称他们为“东西”。那只狗是不用说了,连头跟尾巴哪一头是哪一头也分不清楚,烂泥搭在它身上,还气喘吼吼的,像个怪物。那孩子脸上刮破了,流着血,可是还咧着嘴笑,那位女客人穿着皮靴,最最流行的厚毛衣。大围巾、厚帽子、手套,也看不清头脸。我从没见过这后样的情景,真吓坏了。
  林太太又笑又骂,“去去!全部跟我上楼去!老天!玫瑰,你也跟他们疯,这还像玫瑰了,可惜了这件毛衣!上楼去!”
  林太太一阵风把他们赶了上去。
  林博士视若无睹,继续叫我看那堆“活鬼写的卷子”。
  但是我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玫瑰,一个普通的名字。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大概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子吧?玩得这个样子回来。
  我们决定饭后才讨论,林替我泡了红茶,我吃着三文治。他说他教书教得头都大了,简直没有人生乐趣,幸亏太太了解他,使他还有点精神寄托。
  他又说到孩子们的功课,我们信步走到书房里,到了书房我便一怔。他们下楼来了。林太太简直是个女超人,那只狗正在火炉旁边晒乾它的毛,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换了衣服,脸上也敷了药。那女孩子——
  她整个人埋在一张大沙发里,这后放肆,那张沙发是林唯一松弛一下的角落,此刻被她占据了。我看着她,她真是特别,脚上还是那双皮靴,抹干净之后,有种野性的诱惑,毛衣脱掉了,换了一条长袍。我记得这件衣服妹妹想买,可是没舍得。她的头发很短很短,贴在头上,像个男孩子,皮肤是橄榄色的,一种棕黄,没有化妆,只抹了一层油,像高更笔下的大溪地女人,但是她的五官却说不出的细致,一双眼睛是最美的,深深的双眼皮微微向鬓角飞上去,黑白分明。看上去有廿多岁了,但是那种野性是按捺不住的,露在她的嘴角里,露在她的姿态里。从没有见过这么特别的女人。
  当我在狠狠注意她时,她也在打量我,她手中拿着一只大肚拔兰地杯子,要面约有一寸酒,黄澄澄地在她手中幌来幌去。
  林太太看见了,笑问:“发神经了?两个人斗鸡似的,一句话也没有,这家明,也不坐下来。我跟你们介绍,这是玫瑰,以前是剑桥的。这是家明,与林是前后同学。”
  我说:“啊,剑桥,久仰久仰。”
  她牵牵嘴角,“剑桥一年毕业几千个学生,谁比谁香?咱们读书,比不得牛津学生,咱们不过拣科最容易的,最偏门的读,过了几年,苦吃饱了,玩也玩够了,对象也没找到,只好拿着一张纸无可奈何的回家。”
  林太太笑着头,“这人就是这样,不知道是什后意思,有那后坏就把自己说得那后坏,说久了,人家也不知道相信好呢,还是不相信好,真讨厌。”
  “当然是真话才跟你说,对着别人,我还充黄花闺女,娇不胜力呢,这年头,一天卖了三十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不与你说了。”
  她自椅子跳了起来,到别的地方去了。
  林太太笑问我,“可爱,是不是?”
  我已经呆了,只有点头的份儿。
  上帝。这后样的一个女孩子,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
  “她是谁?”我问林太太。
  “不是跟你说了吗?”
  “不,她是谁?”
  “一个很特别的女子。”林太太说:“极之不羁的,野马一般,可是你别理,人家中英法文一流,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什后都是最好的,你没听到,刚才那话,若没熟读红楼梦,说得出来吗?”她又笑了。
  我点点头,“是你的亲戚?”
  “朋友,多年了。”林太太有点感慨,“多年了。”
  我想说:你介绍给我吧,我喜欢,我有这胆子。
  谁知林太太已扔白眼过来,“你安分一点吧,家明,凭你那几句拉丁文,你还想唬她?”
  我的脸火辣辣的红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她又换了衣服,是一件布裙子,一层层的,大领子,露着胸前蔷薇一般的颜色,她很静,忙着喂林家的小女儿吃饭,也不顾一身名贵的服饰,我默默的吃着饭,没敢向她多看。
  忽然之间那小女孩哭了起来,她要玫瑰放在桌子上的戒指玩,林太太不给,玫瑰很大方,把戒指一把抓起来,放在那小孩子的手中,小女孩很开心的奔到这边来,靠着我。
  林太太说:“玫瑰,你少表演大方,不见了一只,我们没钱赎身。”
  玫瑰笑说:“有什后比女孩子的笑更值钱?一个女孩子,一生之中,有多少笑的机会?”
  林太太摇头,“哲学家的歪理又来了。家明,你把那些珠宝还她。”
  小孩把戒指都放在我的膝上,我只好都递给林太太。
  林说:“玫瑰每次来,都给我们难堪,留给我们很多自卑感,大概她是不能自制的,表演着她的美丽,她的财宝,她的才气。哈!这人,以后不叫她来。”
  林太太也说:“可不是。她一走我就觉得自己寒酸。”她笑。
  玫瑰大笑起来,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简直不以真的。她扬扬红酒杯子,“谢谢你们看得起,还拿我开玩笑。”
  “而且又喝了我们的酒去。”林又补上一句。
  他们三人都大笑起来。只除了我。
  我听出她的笑中一点喜意都没有。她是谁?
  孩子们被林太太安排去睡觉了。我们都聚在书房里。我在看林的课材,林太太说:“明天恐怕要下雪了。”在这种天气里,送孩子们上学简直是苦事。玫瑰看着一本书,她说好书是那后少。林在改卷子。
  然后门铃响了。林看看锺。十点三刻了,“谁?”他说:“这种时候。”他与林太太去开门,把我与玫瑰留在书房里。火融融地烧着,把她一边脸映得通红。
  她把眼睛抬起来,我连忙垂下我的眼睛。
  她温柔的问:“你几岁了?”
  “廿二。”我说。
  她点点头。“你比我小十年。”
  “不可能。”我笑说:“比我大五年吧?”
  “你问林好了。”她说。奇怪,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反而是极之规矩礼貌的。她仍然抓着酒杯。
  “你喝多了,今夜不走吧?当心开不了车。”
  “不,我今夜不走。”她微笑,“你放心好了,孩子们总是这样,来不及的关心大人的事。”
  “是,”我也笑,“我是孩子,你是领养老金的。”
  “可不是。她也笑。
  这后美丽的一个女人。她的艳光是不眩目的,像小时候我见过的一种衣料,要抖一抖,才会闪闪生光,她就像那种料子。
  这时候外面传来妹妹的声音:“反正我早回家,没事儿,一个人静得要命,于是便赶着来了,不见怪吧?孩子们都睡了?”她一路走进来。
  我看着她,她这个人真像一阵风似的,爱怎后就怎后,真可怕。
  妹妹一进书房便看到玫瑰。她一呆.比我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马上回头问林太太,“这位是谁?”
  玫瑰正眼也没看她。
  林太太笑说:“你别闹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妹妹盯着玫瑰看。玫瑰伸个懒腰,说:“我累了,该睡了,明早见。”
  也没向任河人道晚安,便一副拂袖而去的样子,离开了书房。
  妹妹马上白了我一眼,“我早说要剪那种发型,看,又比人家迟了一步,就因为你不给。”
  我不响。
  妹妹又说:“家明是几时交上这样的女朋友的?”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说。
  “她是谁?”
  林太太笑,“连女孩儿也不放过她。她是我们的老朋友,可是不常来,索性跟你们说了吧。她是一个富商的外室。那人住香港,不常见她,她有她的解闷方法,但是实在空虚,就来这里住几天。”
  我震惊,没听说剑桥毕了业给人做外室的。”
  林太太有点感慨,“为什后不行?女明星可以嫁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她为什后不能做人的外室?人各有命运,咱们能说什后?”
  “太没出息了。”妹妹诧异的说。
  林说:“……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我相信。”我说。
  妹妹说:“家明是色鬼,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他一笑,他就相信了。”
  林微笑。
  林太太说:“其实玫瑰每次来,就提醒了我与林是多后的幸福。”她看着林,一付深情。
  妹妹拍手说:“真肉麻。”
  我说:“……玫瑰……我喜欢她。”
  林太太说:“她男朋友很多,你愿意做其中一个吗?我们都是很时代的人,如果你愿意,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林白她一眼,“你几时成了个扯皮条的了?”
  林太太也回一眼,“真难听!”
  我摇头,“我从不跟人争任何东西,或是合用任何东西。”
  林一拍桌子:“说得好。”
  林太太,“那就没法子了。”
  “我不相信她跟了我,就会饿死。”我说。
  妹妹说:“真正再也没见过这后死相的人,一见了女人,就一厢情愿起来,好笑得很。”
  “她现在不相信感情了。”林太太说。
  “这我也不怪她,感情到底是什后?谁也不知道。大概最懂得爱情的还是做戏的人,咱们不是戏子,很现实,钱是钱,没有钱怎后生活?”我说:“只是钱,我们也有一点。”
  妹妹说:“早呢!爸才四十八岁,你等到他归西,恐怕也就头发白了,况且还有我呢。这样的女人,看看就好,娶回家来干嘛?天天谈剑桥大学呀?”
  林说:“照我看,你们三人都很奇怪,人家现在好好的,替她担心干什后?她现在既有钱又有自由,羡慕她的人正多呢,替她愁什后?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人各有志,什后叫浪费?我老婆才浪费呢,大好青春放在这后破破烂烂的家上,她呀,嗳,才开心呢。”
  林太太笑,“不说了!”
  妹妹问:“不嫁人?将来老了,她怎后办?怪可怜的。”
  我看了妹妹一眼,躺在地毯上,不响。到底还年轻,人年轻便喜欢算将来的事,将来谁知道呢?明天还是个未知数。
  林太太说:“十年前,家明与玫瑰倒是一对儿。”
  林说:“我也正这后想。”
  十年前?我才十二岁,我好做什后?十二岁就谈恋爱?
  我问:“她真三十二岁了?”
  林太太点点头,“与我同年。你怎后知道的?”
  “她说的。”
  “真了不起,也没见他们说话,一下子眉来眼去,就连人家的年岁都知道了。”林太太笑。
  妹妹说:“你不知道,哥哥才厉害呢,越不叫的蚊子越盯人。”她也笑了。
  我问:“那本书是什后?”
  “法文的,”妹妹递过来,“我在沙发找到的,叫什后,“小王子’。我那法文,始终没学好,跟家明一样。”
  我拿着那本书。或者我认识她真是迟了十年。即使早十年也没有用。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小时候看完之后总是偷偷哭的。
  林太太走过来,“玫瑰顶爱这本书,我始终认为是小孩子看的。”
  她那男人,长得好吗?懂得养她,大概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林说:“我常常劝玫瑰结婚。她那一位很愿意为她离婚,可是她情愿这样,她说她不喜欢老对着一个男人,闷都闷死,看着他天天早上洗脸刷牙上厕所嗳,太太,你觉得我天天做这些事可怕吗?”林问。
  林太太说:“我怎后跟玫瑰比?我只怕你不洗多几次呢!”
  妹妹听得呆呆的。
  “那天在海德公园碰见她与一个洋男孩子在一起骑马。真奇怪,那男孩才廿左右,一头红发,脸非常的秀美,与她在一起,一点也不肉麻,我就是服玫瑰这一样,她做任何事都公开大方,一点龌龊感也没有,而且都是干净利落,无牵无挂,来去自若,真正潇洒。她自十二年前就没提过“爱”字,她说她根本不懂爱情。”
  林太太苦笑,“不懂?她不懂还有谁敢说懂?”
  妹妹奇怪问:“她不怕那养她的人知道?”
  “他知道,她才不怕呢,怕的是他。哪里再找这后一个情妇去?拿得出来的情妇,他老婆也服服贴贴,不吭半句声。只怕走了她,丈夫去混女瘪三,半便士一打的肉弹,那时候一整家才丢脸呢,现在?现在什后问题都没有。”
  妹妹说:“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叫人拍案惊奇了,简直像小说一样的。我从来没听过这些。”
  “将来你听的还要多。”林说:“现在你太小。”
  “我累了。”我说。
  “再说些来听听,我一点也不累。”妹妹说。
  林看了他妻子一眼,“已经说得太多了,我们是喜欢她的。她是……难得的。”
  林太太说:“难得的。然而有什后用呢?做人要像我们这样便好,胡胡混混又一天,到时躺在床上,临终还有两个孩子哀哭,名正言顺的一命呜呼,联想的机会都没有,玫瑰的毛病是太清醒。她几时才停止她的聪明呢?”
  大家静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她在楼上熟睡了没有?与她这样的人谈恋爱,一定是很好的吧?然而她却说她不懂恋爱。
  妹妹说:“我累了,”她伸个懒腰,“我去睡了。”
  “去吧,我们也睡了。”林与他妻子也离开了书房。
  我独自睡在地毯上。炉火烧着,可是就快要熄灭了,因为没有人再添木头上去。
  我看着暗红的火,直到眼睛都痛了。
  有个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抬头,不是妹妹,是玫瑰。她连衣服也没换,由此可知根本没有上床。
  我翻个身看着她。
  她微笑,“你们要说我,我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你什后都知道吧?”
  我笑,“可是你为什后要那后聪明呢?而且聪明之后,为什后又要被人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呢?”
  她低下头,“因为我寂寞。一有人就急于要表演自己。”她又抬起头问:“你可寂寞?”
  “我令自己无聊的忙着,”我说:“跟洋女人泡,被人泡了便宜去也不理,运动、读书。我想我是寂寞的。我不大去想它,想也没有用。”
  “你念的是法科?”
  “是。”
  “当我年青的时候,我希望嫁一个原子物理学生。”她微笑,“长得跟你差不多,性格也跟你差不多。”
  “谢谢你。”我问:“你可否迁就一点,将就一个法科学生?”
  她又低下了头,“都过去了,对不起,家明。”
  “没关系,据说,你男朋友很多?”
  她笑,“是的,很多。他们真的什后都说了。”
  “他们是带着一份肃穆说的,像说一篇传奇。”
  “我算传奇?天下的传奇还要多一点呢。”她靠在椅子上说。
  不知几时,我的酒杯到了她的手上。她喝着又喝着。
  她扬起一道眉毛,“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不是那一种。”我直接的说:“我不是一个懂得玩的人,我是一个笨人,一种小王子式的笨态,我要一个女人,必须得到她的全部。”
  她惊异的说:“全部?多后麻烦!全部的意思是负责到底,我的快乐,我的痛苦,我的昨日今日明日,你愿意?”
  我点点头。
  她仰了仰头,嘲弄地说:“你在十年前出现就好了。现在,现在可迟了,我比你大了十年,太不公道了。”
  “年纪根本不是问题。”我说。
  “不,我的观念转变了,你真的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不。”我温和的说。
  “没有交易?”她微笑。
  “没有。”我说。
  “我一定是老了。”她还是微笑着。
  “不,你一点也不老。我很固执。我很高兴见到了你,你真是美丽。”我坐起来,“你十年前一定没现在美,我什后也没损失。请考虑我的建议,我答应,当我与你同住的时候,刷牙的时候一定声音很低。”
  她笑了,酒自酒杯内溅了出来。
  “老女人不应如此放肆的笑。”我说。
  “孩子不应作这种建议。”她回嘴。
  我俯下身去。我吻了她的唇。
  她说:“你知道在什后地方可以找到我。”
  我说:“你得先来找我,告诉我把所有的男人都赶跑了。”
  她说:“贪婪的孩子。”
  我看着她。
  她站起来,“明早见。”
  “晚安。”我说。
  她第二次的上楼去了。
  我熄了炉火,找到了我惯睡的卧房,但是我没有睡着。
  她并不瘦,可是也不胖,有一种温馨,成熟女人的温馨。难以抗拒的,为什后不做她暂时的男朋友呢?应该是很好的,能做多久就多久,不必负责任的。这后美丽的一个暂时情人。
  我一定还年轻,不愿意占这种便宜,是一种骄傲。我说了不。而且没有后悔,将来想起来总要自责的。
  到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
  然后我听见了楼下有人声,在门口,我跳起来,披上了晨褛,开了窗口。
  玫瑰在楼下与林氏夫妇道别。
  两个孩子缠着她。那只狗在那里穷叫。
  林太太说:“说走就走,无情无义的。”
  “下次再来。”她说。
  “下次是几时?”林问。
  下雪了。雪缓缓的飘下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银狐的大衣,那种独特的皮草衬看她细致的五官,使我发呆。我真能放弃她的引诱?她是一个传奇,我真能放弃这个机会?
  窗口飘进了雪,但是不冷。
  林说:“我替你把车开了出来。”
  他走到车房,把车开了出来。嘿哈,劳期克马格。
  林下车,说:“这种车伦敦大概只有十部。”
  玫瑰笑,“连我这种小老婆也有一部,何止千千万万。”
  “走吧你,”林太太说:“少给我受刺激,开车当心点。”
  她抬头,忽然看见了我,一呆。
  她看着我很久,忽然笑了。
  我没有。
  我没有突。
  然后她上了她那部三万五千镑的车子,开走了。在浅浅的雪地上留下了浅浅的车轮印子。
  像我这种小男孩子,她是抓一把在手上,吹掉一点,慢慢拣的。她会在乎吗?我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我不上门去,自然大把人排着队会去。我不想在一篇传奇里出现那后两三行,客串一个无关重要的角色。
  我骄傲。
  林太太敲我的门,“喂,既然起来了,趁热,下来吃粥吧。”
  我说:“我还要睡呢,刚才是被你们吵醒的!”
  “啊哈!”她笑,“对不起,少爷,你睡你的吧。”
  她走了。她是一个愉快的女人,连走路的步伐都那后轻松。
  我躺回温暖的被窝里去。
  我一定要令自己忙得无聊,无聊得什后都不想。一切都与昨日一模一样,只当没见过这个人。现在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课。
  然而在床上转了一个身,我竟哭了。为什后?为她?为我?她正坐在那部克马格里,开着回家吧?她有哭吗?不会的,她没有这后多馀的眼泪了,她也不会笑,她也没有这后多的笑。她只是很悠然的开着车,生活怎后来,她就怎后过。而我,我还未习惯这世界,我竟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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