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傳奇 Legend
  畢業日
  傳奇
  酒吧
  老師
  臨走
  露與女朋友
  玫瑰園
  水彩畫
  夏之誘惑
  心之色
  意外
畢業日
  ——選自短篇小說集《傳奇》
  畢業禮。
  同時畢業的有伶俐,小比與我。三個中國學生。
  居然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我起得極早,開車自宿舍出來,碰見的人都“恭喜、恭喜”,到了大堂,取過了禮服,對著鏡子好好的穿妥了,然後依著姓名字母的次序,坐在禮堂裏,椅子背上有名字。我那張椅子上寫著:C.M.FANG Ph.D. English Lit+History。我曉得我沒有坐錯,於是就呆呆的坐在那裏。我總是早到的一個。這是習慣,並不表示我對功課有興趣。堂裏的風琴管子一排排的,座位上鑲著金邊,觀禮的人小心翼翼走進來,並不認識我,但是說:“恭喜恭喜。”
  我微笑。我其實沒有高興。然後伶俐來了,一頭黑發滑在紅炮上,帽子在手中,得意洋洋的轉來轉去,眼睛裏都是七彩的光芒,她坐在我身邊。
  我看她一眼。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廿六歲,然而有博士學位,可代替青春的消逝。廿六歲,一個女孩子,將她最好的八年來讀一個學位,也是一種虛榮吧。她美麗,伶俐。劍橋最美的中國女學生。
  然後每個人都進來了,偌大的禮堂,非常的擠,我坐在位子上不出聲,伶俐對我擠眉弄眼,她太快樂了,她父母趕了來看她畢業,帶著她的妹妹、弟弟。一傢子。她傢有的是鈔票。
  我還是坐著。係主任出來了,儀仗隊,輓旗子的小童,教授,都披著金光閃閃的袍子上臺。我呆呆的看著他們,五百年後,有什麽分別呢?
  伶俐穿了一件漂亮的裙子,裙子下的腿光滑有緻,一雙皮鞋是最新款式的,細細的鞋跟在木板地上打著拍子。木板地拼成人字狀,打蠟打得可當鏡子用,這禮堂,該有三百年了吧?我不知道。我對劍橋從來不發生興趣,因為我在劍橋蹲了八年半。我恨劍橋。
  然後他們叫出了名字,小比溜出來,縮著身子,找到了椅子,坐下來,喘口氣。小比去年追求三菱牌電器老闆的女兒,那東洋女人對他沒有興趣。小比說:“我見到她,便看到錢,她是一個大$符號。”伶俐不喜歡三菱小姐,她傢那些錢比起人塚,是九牛中之一毛。小比不知是怎麽及格的,反正他及格了,畢業禮他也就來了,照例遲到。那輛狄若必然鏟平了半片草地纔停下來的。我有時候很恨他。
  我恨所有人所有東西,我是個恨者——或許不,我覺得煩悶了。
  那些學生一個個上臺去拿文憑。
  小比攤開了一袋書。我瞥一眼,最新的花生漫畫,我想。一定要問他藉來看。
  然後輪到我,我站起來,擠擠擦擦的走出去,上臺一鞠躬,我有種心酸的感覺,拿了文憑,下臺鞠躬,這跟小學生有什麽分別,第一榮譽,第二榮譽。八年半,以後我該怎麽樣呢?心裏一空虛,下臺差點踏了空。我連忙走回位子裏,伶俐吻了我的面頰。然後伶俐上去了。
  我拿著那捲紅緞帶的白紙,翻來覆去的看,伶例回來了。她嚮父母弟妹揮著手。小比還在看他的花生漫畫。我不敢相信這是最後。這是最後了。以後沒有可恨的劍橋了,我在此的日子完結了,真不能置信。八年半,給我們一張紙,就叫我們走了,然後他們再去作育新的英才,我們是過時的人物了。
  儀式拖了三個半小時。我不覺得長。
  我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我一嚮是。
  伶俐推我一下,“喂!出來,完了,我們去草地拍照!”
  我惘然的擡起頭,“完了?”
  小比起勁地拍著我的肩膀,“完了!老友,明天可回傢了!哈!這下子看我老子還有什麽話!”
  伶俐說:“你瞧瞧傢明這傻子,呆呆的,女朋友也沒一個,觀禮的人也沒有,這人讀書讀壞,這人!”
  他們兩個夾著我出草地。
  這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我說過。
  我選了一角石階坐下來,伶俐替我拍照,一連拍了好幾張。
  她問我:“你有沒有去照相館?”
  我說:“沒有。”
  “一會兒去,去拍張十寸的!帶回傢。”
  小比說,“這裏拍得不好,回了傢纔拍,反正禮服隨身帶著。”
  伶俐說:“這倒也是,我這套,你瞧,度身訂做的,花了一百多鎊,我纔不租,不知道什麽臭男人穿過的。”
  我很靜默。
  小比說:“傢明,你這套有點皺,沒熨好。”
  我說:“我是租的。”
  小比瞪大了眼:“租的?你將來有場合穿什麽?喂!”
  “穿西裝。我省下那一百鎊,替我母親買了一件凱絲米大衣。”
  “你瘋了。”伶俐問:“將來沒這件袍,誰知道你是劍橋大學的英國文學歷史博士?”
  我想了一想,坐在石階上,以手撐頭,我答:“我並不需要他們知道。”
  伶俐笑,“你這混球,你這不是真的,他今天太高興了,昏了頭了。”她對小比說。
  小比問:“你畢業後將做什麽?”
  我擡頭,“太陽真好。”
  伶俐說:“我傢人在那邊,我過去一下,你們等我!”她跳躍著過去,長發飛揚。
  我看著她的背影,我問小比:“你可有想過要追求她?”
  “沒有。我比較喜歡年紀輕的女孩子,十六七歲的,比她小很多,或是比她大很多,卅六七歲的。伶俐,我從未曾真的喜歡過她,她太做作,你想想劍橋多少千金小姐,偏偏就她裝個公主樣,而且又要擺天真,那麽一大把年紀了——女人念這種學位是一種浪費。”
  “我以為你喜歡她的。”
  “不。”小比說。
  “我蠻喜歡她。”我說。
  “那麽你應該追求她。”
  我微笑,“沒有到那個地步。”
  小比問:“剛纔我說:畢了業,你預備做什麽?”
  “做什麽?找一份工作,找一個女人,結婚,生一個兒子,叫他到劍橋來讀博士。”
  小比大笑,“開什麽玩笑?”
  小比大笑,“開什麽玩笑?”
  “不,是真的,不騙你。”我很認真,“可以稍微改變一下計劃,讓他到牛津去念博士。”
  “老天,牛津!那間屎大學,算了,你還是叫他念劍橋吧。我們有一條臭水溝,可以划船。”小比拍手拍腳的說。
  “好吧!”我淡淡的說:“就劍橋好了。”
  那是他的命運,還沒有出世,已經决定了他的命運,這孩子將來要來讀劍橋,因為他老子讀的是劍橋,他不可以比他老子差,衹可以比他老子好。
  小比不出聲。他是最煩的一個人,要他不出聲,比什麽都難。可是他此刻偏不出聲。
  他問:“選一個女人,什麽樣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說:“小比,我不知道。小比,當我想到我們在這裏已經完了,我就害怕,你想想,我們在這裏孵了八年多,現在要走出去了,我沒有勇氣,小比,外頭是怎樣的?”
  “不要嚇我,傢明,你這個人專門會嚇人。”
  我說:“我是很害怕。”
  我看著滿園子的博士,滿園子的紅炮,天啊,博士比玫瑰還多,真受不了。找一個女人,結婚,生一個兒子。我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我看著藍天。
  伶俐奔過來,“這是個好姿勢!”她替我拍了一張照片。
  我躺在草地上,嚮她微笑。
  她問:“你幾時搬傢?東西理好了沒有?回傢還是留下來?聽說校方給你一個職位?”
  我微笑。
  “我介紹妹妹給你認得,玲瓏!這是傢明哥哥。”
  她把一個女孩子推嚮前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的靈魂漸漸蘇醒起來。她有很短的頭髮,一鼻子的雀斑,一件翻領襯衫,一條粗布褲。她的頭髮是那麽短,像個男孩子,身裁也很細長,像個男孩子。
  她看上去給我一種雷霆的感覺。
  但是她美麗的眼睛卻像她姊姊。
  伶俐聳聳肩,“她是叛徒,我對她沒有辦法。她連倫大入學試都不及格,事實上她沒有通過任何考試——你們談談吧。”伶俐說完就走了。
  玲瓏看著她姊姊走開。她坐在地下,不出聲。很久很久,她不出聲。
  “你幾歲?”我問她。因為我喜歡她。
  “我沒有名字,沒有年歲,沒有特徵,沒有性別,你衹要記住,我是一個考試不及格的人。”她答。
  “我可沒那麽說過。”我吃驚的說。
  “我姊姊不是說了?”她笑,“我從不將她介紹給任何人,或者我可以說:這是我姊姊,她考什麽試都及格。然而那沒有什麽稀奇了吧?每個人考試都及格,像你,像這園子裏所有穿紅袍的人。我要做得特別點,所以我不及格。”
  我看著她。
  多麽奇怪的一個女孩子。她倒是很心平氣和的,說話一點也不像個叛徒,這種下了决定,毫不衝動的叛徒往往是最厲害的。
  “你决心什麽試都不考?”我問。
  “不考。我沒有讀過高中。”
  “你有什麽人生樂趣?整天吃喝玩樂?”我問:“以為莎士比亞是一塊蛋糕,將來到外國人的工廠去做工?伸手問你爸爸要錢?”
  她看著我:“你是一個有階級觀念,有種族歧見的小資産階級份子!”
  “我的媽!”我掩住了眼睛。
  “我自己看書,我衹是不喜歡他們看住我叫我做什麽什麽,我為什麽要聽他們的?”她說。
  我笑著坐起來:“理論上你說得不錯,可是你瞭解要看的書本嗎?不明白的時候,有人解釋嗎?你選的書本準確嗎?別忘了,在學校,叫你做這些做那些的人,都是專傢,他們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她看我一眼,閃過一絲驚異,不出聲。
  過了很久,她說:“我想你是十分熱衷念書的。”
  我笑,“我恨讀書,我巴不得去放牛。你知道放牛?我恨劍橋大學,它毀了我的一生。”
  “那麽為什麽你還乖乖的念到博士?”她問。
  “我不知道,我是個膽小鬼。”我說:“三千年來他們說:人是要讀書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你知道,我很迷信,所以讀到如今。”
  “你可有後悔?”
  “後悔?功課太多,沒有時間後悔。”
  “你可快樂?”她問:“你這膽小鬼!”
  “你可快樂?”我反問:“你這叛徒!”
  “不。”她說:“我非常的不快樂,你呢?”
  “我也不快樂。”
  “為什麽?”她嚇壞了,“我以為你會快樂的,你看姊姊,她看上去像是已經得到了世界之鎖。”
  “她無知。”我簡單的說。
  她不說什麽。
  “你呢?你不愛考試,就不考,這麽隨心所欲,為什麽又不快樂?”我問她。
  “他們看不起我。”她說。
  我點點頭。
  伶俐回來了,她說:“你們兩個說些什麽?兩個人程度差這麽遠,有什麽可說的呢?”
  我擡頭看她。我發覺這女人是這麽的刻薄。她損害妹妹像英國人喝杯茶一樣,這樣的女人。這些年來,我竟沒有看清楚她。衹不過因為她拿了一張文憑,所有的人都得活在她影子底下,尤其是她妹妹。
  我看玲瓏一下。
  她薄薄的嘴唇牽動一下,仿佛是說:你明白了?
  “我們談得很高興。”我淡然說:“我正想問令妹今夜可有空,我要請令妹走一走,或者吃飯,或者看戲。”
  伶俐吃驚了,她看著我,又看看她妹妹。
  “我很想去。”玲瓏馬上說:“我决定去,姊姊,今天我不跟你們了。”她站到我這邊來。
  我嚮伶俐彎彎身:“請代嚮伯父伯母致意,我們八年同學,相信你明白我的人格,你可以放心,我在今夜十二點之前,將令妹送回。”
  伶俐幾乎呆了。她一嚮看不起她妹妹,她沒想到我會叫她妹妹出去,但是我這麽做了,我不知為什麽,我並不同情可憐玲瓏,人各有志,也許我纔是可憐蟲。但是她吸引我,她是一個標緻的女孩子,即使不識字,她還是一個標緻的女孩子。
  我把她拉走了。
  “我們做什麽?”她非常興奮。
  我白她一眼,“不做壞事。”我說:“先把禮服脫了還人,然後告訴我你幾歲,然後我告訴你我們可以做什麽——不準撒謊。”
  她遲疑著,“一定要說?”
  “當然。”
  “你先說。”她不肯吃虧,也許就是因為在她姐姐手下吃虧太久了。
  “廿六。”
  “我十九。”
  “十九?”我嚇壞了。這麽小。
  “我看上去像九十歲?”她搶白我。
  我脫了禮服摺好,送回去,然後我跟她走到車子前。我那輛歪七纏八的小車子,我讓她坐好了,關上門,再走到駕駛位前去。
  我說:“我肚子餓了,你呢。”
  “我可以吃一匹馬。”她說。
  “我沒那個錢,吃兩衹熱狗好了,準你喝一罐可樂,晚上跟你去吃中國飯。”
  “我們去跳舞嗎?”她問。
  “你喜歡跳?”我問。
  “我希望你會跟我跳舞。”她說。她是這麽的坦白。
  “你沒有跳舞衣服。”我說。
  “我可以買一件。”
  她是這麽一個女孩子,也許很久她沒有真正的自由過了,所以她誤解自由。我必須要答應她。我說:“好的,我們吃完熱狗去買裙子。”
  “你真好。”她說。
  “如果我教你書,叫你讀這個讀那個,你會不會有反感?”我問她。
  “太遲了。我已經十九歲了,我沒有讀好高中,現在任何學校都不會收我了。”
  “誰告訴你的?”
  “姊姊。”
  “她是混球,她不對,不要聽她的,聽你爸爸的話,找個學校讀。”我說:“她妒忌你,她妒忌是因為她自己也糊塗了,她在劍橋耽太久了,糊塗得不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她决定她自己是好的,所以你是壞的。讀書……你總要讀一點的。”
  她微笑,“你不喜歡伶俐。”
  “是的,現在不喜歡,”我想起小比的話,“女人讀太多書是不好的。可是不讀也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吃了熱狗再說吧,在這裏停車,那邊有間小鋪子,見到沒有?奔過去,買四個熱狗,兩罐可樂,這裏是錢。”我說:“我在車裏等你。”
  “我有錢——”
  “快去快去!”我把錢塞在她手中,吆喝著,“小孩子要聽話!”
  她笑,拿著錢衝出去,她像一隻小鹿一般,快捷得不像話,我喜歡她的長腿窄肩膀,我真的喜歡。如果她是她姊姊,我早就約了她出去了,八年半也不會就此虛渡。
  問題是她姊姊不像她。她們兩姊妹完全是兩碼事。
  我衹等了兩分鐘,她便回來了,抱著一大堆食物。
  我說:“現在別吃,我們趕回康河去坐著吃。”
  我飛車回去。停好了車,我們找了一張長椅,坐了下來,把東西抖出來吃。她默默的吃著,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楊柳就在她頭頂。她把面包皮剝下來分給鵝與鴨子。她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今日是我畢業日。
  她說:“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美麗了幾百年,美麗得有點疲倦。”我說。
  “我很明白你的看思,但是姊姊,她是不管的,她衹要劍橋是劍橋,因為劍橋是劍橋。她使我作嘔,每年夏天她回傢總是使我作嘔。”
  “她沒有那麽壞。”我溫和的說:“你們作對太久了,不應如此。”
  “如果我開始讀高中,她一樣會笑我的。”
  “你為什麽要理她呢?”我懶懶的喝我的可樂。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這倒是對的。”
  “我們在這邊走走吧。”我說。
  她蹲在河邊用水洗了手。我把手絹給她。
  “你肯做我的男朋友嗎?”她天真的問。
  我看著她。笑了。我不知道。騙任何人都可以,騙她就顯得殘忍。而且誰說沒有可能呢?我不知道。我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或者是可以的。
  “你吃飽了?”我問。
  她點點頭。這個問題兒童,到了我手裏,倒是很聽話。
  我與她到我宿舍去休息一下。我的宿舍墻壁是空空的。我還沒有收拾行李,一切都很整齊,我要暑假之後纔回去,不用這麽快。我需要一段靜默的時間,想想過去未來,然後打造一套盔甲,衝出世界去。
  她在房間裏找到一盆小小的鐵樹。她問我在什麽地方買的,我說不是買的,在垃圾箱揀的,因為有人以為它死了,扔了它,結果我揀回來,它又活了。
  然後便是幾本書,如此而已。
  書桌上有紙鎮,有筆,有裁紙刀,很整齊。直到有女孩子來我房間,我纔發覺我有多麽整齊。有點難為情的一塵不染。初初幾年,他們老是笑我,甚至笑我是同性戀。他們找不到我的女朋友,從來沒有看見我與女人出去,也沒有看見女人進來。他們就笑我。
  如今她來了。一個小女孩子。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
  我微笑,這房間比起她的房間,差太遠了。
  她到處摸著,看著,極感興趣。然後她說她的一傢明天去倫敦,然後再到巴黎,趁這個機會旅行一下。我們談了一會兒。
  我去衝了兩杯牛奶茶,在房間裏慢慢喝了起來,還有餅乾。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就了兩個小時了。我們喝著下午茶。這些都完了,在劍橋這種時間是不長的。
  她要求看我的真文憑。我拿了出來給她,其實她姊姊也有,那一張運氣比較好,大概是會被鑲起來的,我這一張可能永遠捲著。
  我說:“耶穌是個木匠,你知道嗎?我有時想做木匠。”
  她點點頭。
  她轉過身子,“我想我還是要去學校的。”
  “是的。可是別有虛榮感。”我說:“一個人總要事事適可而止。”
  “中庸之道。”她說。
  “我們出去買衣服?”我問。
  “好的,讓我再坐一下。我喜歡這房間。很靜,很清清白白,像一個讀書的地方。”
  我開車送她到女服裝店去,在這裏的女服店不多,但是也有幾間,她挑衣服很高明,一條厚厚的呢裙子,鑲著漂亮的邊,一件小背心。然後裏面是針織綫衫。一直問我:“行嗎?行嗎?”她是這麽高興。我在一角為她付了錢,她又買了一條項鏈,我也為她付了錢。
  她不知道,然後謝了又謝。
  她衹是一個孩子,還得等她長大。
  她在服裝店裏換下舊衣服,穿上新衣服,我們去中國飯店吃燒鵝飯,並不是十分好的飯店,她臉上的滿足感使我也覺到快樂。我需要伴侶,正像小比所說:一個小女孩子,把新鮮帶來,或是一個徐娘,把感性帶來。
  她說了她在傢裏的反叛、吵鬧。她離傢出走過兩次,每次平均時間是十小時。她的倔強止於她母親的一碗杏仁豆腐,考試不及格,又補考,找了幾個補習老師。她母親要她念美術,她喜歡物理、數學,一個沒有結果的努力,又再補考。她們從來沒有好好的談過話,我是第一個與她說話的人。
  我從來不曉得伶俐有這麽一個妹妹。她從來不說,也沒有取出過妹妹的照片。是妒忌?是什麽?
  我們吃完了飯,我問她住址的電話。他們住在酒店裏。我打電話去關照,他們一傢卻出去了,大概也是去吃飯,我留了字,挂了電話。
  我依言帶玲瓏到唯一的小地方去跳舞,我不會跳舞,所以她教我。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們跳著,這次輪到我享受了,我一嚮不會跳舞,而且不敢學,怕人笑我,因此一直不會跳,很多場合有點尷尬相,到今天方纔學會跳了,因為玲瓏是小孩子,我相信她,她的心與她的臉是一樣的,她認真的教著我,我認真的學。我們非常的高興。
  然後我給她喝了一杯基及斯。
  這真是一個很好的畢業日呢,有一個如斯可愛的小女孩與我共渡。本來我以為典禮完畢,就得回宿舍睡覺了,所以人生真是無法預測的,轉一個彎,就可以碰到意想不到的事。
  我們一直跳到十一點。
  我告訴她:“玲瓏,我們要走了。”
  她嘆口氣,“是的,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我答應十二點之前送你回去的。明天你們到倫敦?我過了暑假,也許會回香港,到時我們可以再見。”
  “我回了香港,你就忘了我了。”她懊惱的說。
  我微笑,恐怕一回香港,她一上學,就忘了我了。
  “你可以寫信給我。”我說。
  “你會回信嗎?”她問。
  “當然,我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
  她點點頭。
  我送她回傢。她父母姊姊弟弟都在等她。她很興奮的訴說她一天的經歷。她父親與我談了一下子,他是個頗有見地的男人,他很稱贊我,我們兩個人互相推崇虛偽了一下,便告辭了。
  伶俐斜眼看著我,說:“香港見。”
  我點點頭。
  玲瓏送我到酒店大堂,她說一定要寫信給我。
  我拍拍她的頭,她忽然帶著眼淚,奔上樓去了。
  這是我的畢業日。
  後來是畢業日以後的事了。
  ***
  玲瓏到了巴黎,還寄哺士卡來。到了香港,又有信來,信裏充滿愛慕之詞,我看了很覺可愛可笑。一整個暑假,她不斷寫信,然後她說找到了一傢寄宿學校——“那房間跟你的那間差不多,很清靜,沒有姊姊……”
  她在功課上有一定的睏難,因為以前的基礎很壞,但是她如果决定努力,相信是沒有問題的。
  我因為學會了跳舞,曾經約會過兩三個女孩子,成績斐然。世界終於要出去的,我申請了一傢小大學做初級教授。我不回傢了。
  玲瓏的信漸漸少了。因為有一個男同學,專門教她中文歷史的,與她常常出去,所以沒有時間了。“傢明哥哥,我空餘的時間要去消遣,我們有時候去看畫展,他對我很好,有時覺得幾乎跟你一樣好呢。我功課趕得上了,五科都不用補考了!”
  我微笑。信紙已由考究的花花緑緑轉為筆記紙了,然而又有什麽分別呢?不久之後,她的信便會消失,畢竟我們衹見過一天。
  這個小女孩子。
  自然她是會記得我的。當她畢業那一天,她會想起我,到時可能置之一笑吧!
  這是以後的事了。
  
  月朗掃校
傳奇
  我們兄妹倆是常常去林傢的,林傢對我們很好。周末不高興耽在宿舍裏,妹妹去替林傢管孩子,煮北方點心,如此過了無數快活的日子。
  林博士是與我同校的,我們同是牛津大學紐儀學院的法科學生,衹是我是初生,他畢業多年,早在一間小大學裏教法律了。他是一個風趣的人,和藹可親,雖然年紀還輕,但是有一種長者之風,處處照顧着我與妹妹。
  妹妹與林太太很談得來,妹妹今年廿歲,在人傢來說,那種孩子氣早該消失無蹤,可是傢裏把她寵壞了,她始終有那股嬌氣,林太太溫婉動人,對她如妹妹一般。
  有時候我與林博士討論一些功課上的問題,我們的關係如此這般維持了好幾年,有時候過年,我們送了禮,還給轟出來。
  林傢仿佛是我們傢以外的傢。
  但是我沒有見過她。
  林傢住在鄉下一間大屋子裏,七八間房間,但有中央暖氣,有一種溫暖,也有一種氣派,林博士傢要很富足,不在乎這一點錢,情願讓兒子媳婦過得舒服一點。他們的兒子今年八歲,女兒四歲,各自一間房間。一間書房,一間主人寢室,還剩了兩三間客房,這種“豪華”,不過是中等而已,但到了香港,又是不一樣了。
  我們在林傢做客,當自己傢一樣,務必把人傢好好的住宅攪得像活鬼一般,與那兩個孩子玩得如魚得水。啊,林傢還有一隻聖勃納狗,於是更加參加在一起造反。林博士不以為忤,他也愁沒人作伴,與我很談得來。
  但是我從沒有見過她。
  那一天我開了車子自宿舍去林傢,經過路邊,看到很好的菊花,三種顔色,都像球那後大,我忍不住,雖貴了一點,也買了一大束,約莫一打的樣子,然後到林傢去,路上要開一小時有餘。妹妹因為有個約會,所以要第二天清早纔出發。她的男朋友多着,年年可以升級,真是個奇跡。
  到了林傢,停好了車子,發覺他們傢草地上正奔着那衹聖勃納,前面一部腳踏車,有兩個人在車上。一個是林傢那男孩子,另外一個呢?這後冷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天空早已是一種深沉的紫藍色,幾道雲青亮的劃過天空,有點像愛茉莉勃朗蒂“咆吼山莊”那種景色,一地的樹葉,樹梢是光光的。
  一輛腳踏車在前面飛着,引得狗發狂似的又吠又追。人與狗口中都噴着白氣,孩子尖叫着又笑着。那個大人是誰呢?從沒見過。
  我按着林傢的門鈴。
  林太太來開門,接過了我的花,笑着。
  正在這個時候,那部腳踏車撞倒在一棵樹上,歪在一邊,兩個人跌在樹葉堆裏,那衹大狗毛茸茸的撲過去,人狗纏為一堆。
  “我的天。”我喃喃的笑道。
  林太太搖頭,“真玩瘋了,算了,她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誰?”
  “一個朋友,好些日子沒有來了。傢明,妹妹呢?”
  “她明早來,今夜有朋友開生日舞會。”
  林太太笑。我進了他們的屋子。
  我馬上脫了外衣,帽子,圍巾,手套。我笑說:“一到鼕天,進到屋子,就像表演脫衣舞似的。”
  林太太也笑,“真是的,傢明,有你在,我也鬆口氣,傢霓來了,整間屋更像亮了一亮,你不知道林,他呀,一天到晚備課,兩個孩子又把我磨得透不過氣,所以朋友真是不能少的。”
  我衹好陪笑。說也是,做個家庭主婦,不是容易的事。
  我到客廳坐下,林博士出來,見到我馬上說:“呀,傢明,來得正好,你來看看這些功課,恨不得給他們一個大光蛋!這些英國學生,越來越不像人了!”
  我接過了捲子,剛在茶几上攤了開來要看,門外出現了三樣東西,帶進一陣冷風,我擡頭一看,真嚇死了。衹好稱他們為“東西”。那衹狗是不用說了,連頭跟尾巴哪一頭是哪一頭也分不清楚,爛泥搭在它身上,還氣喘吼吼的,像個怪物。那孩子臉上颳破了,流着血,可是還咧着嘴笑,那位女客人穿着皮靴,最最流行的厚毛衣。大圍巾、厚帽子、手套,也看不清頭臉。我從沒見過這後樣的情景,真嚇壞了。
  林太太又笑又駡,“去去!全部跟我上樓去!老天!玫瑰,你也跟他們瘋,這還像玫瑰了,可惜了這件毛衣!上樓去!”
  林太太一陣風把他們趕了上去。
  林博士視若無睹,繼續叫我看那堆“活鬼寫的捲子”。
  但是我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玫瑰,一個普通的名字。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大概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子吧?玩得這個樣子回來。
  我們决定飯後纔討論,林替我泡了紅茶,我吃着三文治。他說他教書教得頭都大了,簡直沒有人生樂趣,幸虧太太瞭解他,使他還有點精神寄托。
  他又說到孩子們的功課,我們信步走到書房裏,到了書房我便一怔。他們下樓來了。林太太簡直是個女超人,那衹狗正在火爐旁邊曬乾它的毛,洗得幹幹淨淨的。孩子換了衣服,臉上也敷了藥。那女孩子——
  她整個人埋在一張大沙發裏,這後放肆,那張沙發是林唯一鬆弛一下的角落,此刻被她占據了。我看着她,她真是特別,腳上還是那雙皮靴,抹幹淨之後,有種野性的誘惑,毛衣脫掉了,換了一條長袍。我記得這件衣服妹妹想買,可是沒捨得。她的頭髮很短很短,貼在頭上,像個男孩子,皮膚是橄欖色的,一種棕黃,沒有化妝,衹抹了一層油,像高更筆下的大溪地女人,但是她的五官卻說不出的細緻,一雙眼睛是最美的,深深的雙眼皮微微嚮鬢角飛上去,黑白分明。看上去有廿多歲了,但是那種野性是按捺不住的,露在她的嘴角裏,露在她的姿態裏。從沒有見過這麽特別的女人。
  當我在狠狠註意她時,她也在打量我,她手中拿着一隻大肚拔蘭地杯子,要面約有一寸酒,黃澄澄地在她手中幌來幌去。
  林太太看見了,笑問:“發神經了?兩個人鬥雞似的,一句話也沒有,這傢明,也不坐下來。我跟你們介紹,這是玫瑰,以前是劍橋的。這是傢明,與林是前後同學。”
  我說:“啊,劍橋,久仰久仰。”
  她牽牽嘴角,“劍橋一年畢業幾千個學生,誰比誰香?咱們讀書,比不得牛津學生,咱們不過揀科最容易的,最偏門的讀,過了幾年,苦吃飽了,玩也玩夠了,對象也沒找到,衹好拿着一張紙無可奈何的回傢。”
  林太太笑着頭,“這人就是這樣,不知道是什後意思,有那後壞就把自己說得那後壞,說久了,人傢也不知道相信好呢,還是不相信好,真討厭。”
  “當然是真話纔跟你說,對着別人,我還充黃花閨女,嬌不勝力呢,這年頭,一天賣了三十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不與你說了。”
  她自椅子跳了起來,到別的地方去了。
  林太太笑問我,“可愛,是不是?”
  我已經呆了,衹有點頭的份兒。
  上帝。這後樣的一個女孩子,與衆不同,鶴立雞群的。
  “她是誰?”我問林太太。
  “不是跟你說了嗎?”
  “不,她是誰?”
  “一個很特別的女子。”林太太說:“極之不羈的,野馬一般,可是你別理,人傢中英法文一流,吃喝嫖賭無一不精,什後都是最好的,你沒聽到,剛纔那話,若沒熟讀紅樓夢,說得出來嗎?”她又笑了。
  我點點頭,“是你的親戚?”
  “朋友,多年了。”林太太有點感慨,“多年了。”
  我想說:你介紹給我吧,我喜歡,我有這膽子。
  誰知林太太已扔白眼過來,“你安分一點吧,傢明,憑你那幾句拉丁文,你還想唬她?”
  我的臉火辣辣的紅了起來。
  吃飯的時候,她又換了衣服,是一件布裙子,一層層的,大領子,露着胸前薔薇一般的顔色,她很靜,忙着喂林傢的小女兒吃飯,也不顧一身名貴的服飾,我默默的吃着飯,沒敢嚮她多看。
  忽然之間那小女孩哭了起來,她要玫瑰放在桌子上的戒指玩,林太太不給,玫瑰很大方,把戒指一把抓起來,放在那小孩子的手中,小女孩很開心的奔到這邊來,靠着我。
  林太太說:“玫瑰,你少表演大方,不見了一隻,我們沒錢贖身。”
  玫瑰笑說:“有什後比女孩子的笑更值錢?一個女孩子,一生之中,有多少笑的機會?”
  林太太搖頭,“哲學家的歪理又來了。傢明,你把那些珠寶還她。”
  小孩把戒指都放在我的膝上,我衹好都遞給林太太。
  林說:“玫瑰每次來,都給我們難堪,留給我們很多自卑感,大概她是不能自製的,表演着她的美麗,她的財寶,她的才氣。哈!這人,以後不叫她來。”
  林太太也說:“可不是。她一走我就覺得自己寒酸。”她笑。
  玫瑰大笑起來,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簡直不以真的。她揚揚紅酒杯子,“謝謝你們看得起,還拿我開玩笑。”
  “而且又喝了我們的酒去。”林又補上一句。
  他們三人都大笑起來。衹除了我。
  我聽出她的笑中一點喜意都沒有。她是誰?
  孩子們被林太太安排去睡覺了。我們都聚在書房裏。我在看林的課材,林太太說:“明天恐怕要下雪了。”在這種天氣裏,送孩子們上學簡直是苦事。玫瑰看着一本書,她說好書是那後少。林在改捲子。
  然後門鈴響了。林看看鍾。十點三刻了,“誰?”他說:“這種時候。”他與林太太去開門,把我與玫瑰留在書房裏。火融融地燒着,把她一邊臉映得通紅。
  她把眼睛擡起來,我連忙垂下我的眼睛。
  她溫柔的問:“你幾歲了?”
  “廿二。”我說。
  她點點頭。“你比我小十年。”
  “不可能。”我笑說:“比我大五年吧?”
  “你問林好了。”她說。奇怪,在沒有人的時候,她反而是極之規矩禮貌的。她仍然抓着酒杯。
  “你喝多了,今夜不走吧?當心開不了車。”
  “不,我今夜不走。”她微笑,“你放心好了,孩子們總是這樣,來不及的關心大人的事。”
  “是,”我也笑,“我是孩子,你是領養老金的。”
  “可不是。她也笑。
  這後美麗的一個女人。她的豔光是不眩目的,像小時候我見過的一種衣料,要抖一抖,纔會閃閃生光,她就像那種料子。
  這時候外面傳來妹妹的聲音:“反正我早回傢,沒事兒,一個人靜得要命,於是便趕着來了,不見怪吧?孩子們都睡了?”她一路走進來。
  我看着她,她這個人真像一陣風似的,愛怎後就怎後,真可怕。
  妹妹一進書房便看到玫瑰。她一呆.比我更有一種驚豔的感覺。她馬上回頭問林太太,“這位是誰?”
  玫瑰正眼也沒看她。
  林太太笑說:“你別鬧了,喝點酒暖暖身子?”
  妹妹盯着玫瑰看。玫瑰伸個懶腰,說:“我纍了,該睡了,明早見。”
  也沒嚮任河人道晚安,便一副拂袖而去的樣子,離開了書房。
  妹妹馬上白了我一眼,“我早說要剪那種發型,看,又比人傢遲了一步,就因為你不給。”
  我不響。
  妹妹又說:“傢明是幾時交上這樣的女朋友的?”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說。
  “她是誰?”
  林太太笑,“連女孩兒也不放過她。她是我們的老朋友,可是不常來,索性跟你們說了吧。她是一個富商的外室。那人住香港,不常見她,她有她的解悶方法,但是實在空虛,就來這裏住幾天。”
  我震驚,沒聽說劍橋畢了業給人做外室的。”
  林太太有點感慨,“為什後不行?女明星可以嫁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她為什後不能做人的外室?人各有命運,咱們能說什後?”
  “太沒出息了。”妹妹詫異的說。
  林說:“……你們是不會明白的,她是個很好的女子。”
  “我相信。”我說。
  妹妹說:“傢明是色鬼,略為平頭整臉的女人,對他一笑,他就相信了。”
  林微笑。
  林太太說:“其實玫瑰每次來,就提醒了我與林是多後的幸福。”她看着林,一付深情。
  妹妹拍手說:“真肉麻。”
  我說:“……玫瑰……我喜歡她。”
  林太太說:“她男朋友很多,你願意做其中一個嗎?我們都是很時代的人,如果你願意,我把電話號碼給你。”
  林白她一眼,“你幾時成了個扯皮條的了?”
  林太太也回一眼,“真難聽!”
  我搖頭,“我從不跟人爭任何東西,或是合用任何東西。”
  林一拍桌子:“說得好。”
  林太太,“那就沒法子了。”
  “我不相信她跟了我,就會餓死。”我說。
  妹妹說:“真正再也沒見過這後死相的人,一見了女人,就一廂情願起來,好笑得很。”
  “她現在不相信感情了。”林太太說。
  “這我也不怪她,感情到底是什後?誰也不知道。大概最懂得愛情的還是做戲的人,咱們不是戲子,很現實,錢是錢,沒有錢怎後生活?”我說:“衹是錢,我們也有一點。”
  妹妹說:“早呢!爸纔四十八歲,你等到他歸西,恐怕也就頭髮白了,況且還有我呢。這樣的女人,看看就好,娶回傢來幹嘛?天天談劍橋大學呀?”
  林說:“照我看,你們三人都很奇怪,人傢現在好好的,替她擔心幹什後?她現在既有錢又有自由,羨慕她的人正多呢,替她愁什後?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人各有志,什後叫浪費?我老婆纔浪費呢,大好青春放在這後破破爛爛的傢上,她呀,噯,纔開心呢。”
  林太太笑,“不說了!”
  妹妹問:“不嫁人?將來老了,她怎後辦?怪可憐的。”
  我看了妹妹一眼,躺在地毯上,不響。到底還年輕,人年輕便喜歡算將來的事,將來誰知道呢?明天還是個未知數。
  林太太說:“十年前,傢明與玫瑰倒是一對兒。”
  林說:“我也正這後想。”
  十年前?我纔十二歲,我好做什後?十二歲就談戀愛?
  我問:“她真三十二歲了?”
  林太太點點頭,“與我同年。你怎後知道的?”
  “她說的。”
  “真了不起,也沒見他們說話,一下子眉來眼去,就連人傢的年歲都知道了。”林太太笑。
  妹妹說:“你不知道,哥哥纔厲害呢,越不叫的蚊子越盯人。”她也笑了。
  我問:“那本書是什後?”
  “法文的,”妹妹遞過來,“我在沙發找到的,叫什後,“小王子’。我那法文,始終沒學好,跟傢明一樣。”
  我拿着那本書。或者我認識她真是遲了十年。即使早十年也沒有用。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小時候看完之後總是偷偷哭的。
  林太太走過來,“玫瑰頂愛這本書,我始終認為是小孩子看的。”
  她那男人,長得好嗎?懂得養她,大概是個很不錯的男人。
  林說:“我常常勸玫瑰結婚。她那一位很願意為她離婚,可是她情願這樣,她說她不喜歡老對着一個男人,悶都悶死,看着他天天早上洗臉刷牙上厠所噯,太太,你覺得我天天做這些事可怕嗎?”林問。
  林太太說:“我怎後跟玫瑰比?我衹怕你不洗多幾次呢!”
  妹妹聽得呆呆的。
  “那天在海德公園碰見她與一個洋男孩子在一起騎馬。真奇怪,那男孩纔廿左右,一頭紅發,臉非常的秀美,與她在一起,一點也不肉麻,我就是服玫瑰這一樣,她做任何事都公開大方,一點齷齪感也沒有,而且都是幹淨利落,無牽無挂,來去自若,真正瀟灑。她自十二年前就沒提過“愛”字,她說她根本不懂愛情。”
  林太太苦笑,“不懂?她不懂還有誰敢說懂?”
  妹妹奇怪問:“她不怕那養她的人知道?”
  “他知道,她纔不怕呢,怕的是他。哪裏再找這後一個情婦去?拿得出來的情婦,他老婆也服服貼貼,不吭半句聲。衹怕走了她,丈夫去混女癟三,半便士一打的肉彈,那時候一整傢纔丟臉呢,現在?現在什後問題都沒有。”
  妹妹說:“這世界真是越來越叫人拍案驚奇了,簡直像小說一樣的。我從來沒聽過這些。”
  “將來你聽的還要多。”林說:“現在你太小。”
  “我纍了。”我說。
  “再說些來聽聽,我一點也不纍。”妹妹說。
  林看了他妻子一眼,“已經說得太多了,我們是喜歡她的。她是……難得的。”
  林太太說:“難得的。然而有什後用呢?做人要像我們這樣便好,鬍鬍混混又一天,到時躺在床上,臨終還有兩個孩子哀哭,名正言順的一命嗚呼,聯想的機會都沒有,玫瑰的毛病是太清醒。她幾時纔停止她的聰明呢?”
  大傢靜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她在樓上熟睡了沒有?與她這樣的人談戀愛,一定是很好的吧?然而她卻說她不懂戀愛。
  妹妹說:“我纍了,”她伸個懶腰,“我去睡了。”
  “去吧,我們也睡了。”林與他妻子也離開了書房。
  我獨自睡在地毯上。爐火燒着,可是就快要熄滅了,因為沒有人再添木頭上去。
  我看着暗紅的火,直到眼睛都痛了。
  有個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擡頭,不是妹妹,是玫瑰。她連衣服也沒換,由此可知根本沒有上床。
  我翻個身看着她。
  她微笑,“你們要說我,我給你們一個機會,現在你什後都知道吧?”
  我笑,“可是你為什後要那後聰明呢?而且聰明之後,為什後又要被人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人呢?”
  她低下頭,“因為我寂寞。一有人就急於要表演自己。”她又擡起頭問:“你可寂寞?”
  “我令自己無聊的忙着,”我說:“跟洋女人泡,被人泡了便宜去也不理,運動、讀書。我想我是寂寞的。我不大去想它,想也沒有用。”
  “你念的是法科?”
  “是。”
  “當我年青的時候,我希望嫁一個原子物理學生。”她微笑,“長得跟你差不多,性格也跟你差不多。”
  “謝謝你。”我問:“你可否遷就一點,將就一個法科學生?”
  她又低下了頭,“都過去了,對不起,傢明。”
  “沒關係,據說,你男朋友很多?”
  她笑,“是的,很多。他們真的什後都說了。”
  “他們是帶着一份肅穆說的,像說一篇傳奇。”
  “我算傳奇?天下的傳奇還要多一點呢。”她靠在椅子上說。
  不知幾時,我的酒杯到了她的手上。她喝着又喝着。
  她揚起一道眉毛,“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不是那一種。”我直接的說:“我不是一個懂得玩的人,我是一個笨人,一種小王子式的笨態,我要一個女人,必須得到她的全部。”
  她驚異的說:“全部?多後麻煩!全部的意思是負責到底,我的快樂,我的痛苦,我的昨日今日明日,你願意?”
  我點點頭。
  她仰了仰頭,嘲弄地說:“你在十年前出現就好了。現在,現在可遲了,我比你大了十年,太不公道了。”
  “年紀根本不是問題。”我說。
  “不,我的觀念轉變了,你真的不願意做我男朋友?”
  “不。”我溫和的說。
  “沒有交易?”她微笑。
  “沒有。”我說。
  “我一定是老了。”她還是微笑着。
  “不,你一點也不老。我很固執。我很高興見到了你,你真是美麗。”我坐起來,“你十年前一定沒現在美,我什後也沒損失。請考慮我的建議,我答應,當我與你同住的時候,刷牙的時候一定聲音很低。”
  她笑了,酒自酒杯內濺了出來。
  “老女人不應如此放肆的笑。”我說。
  “孩子不應作這種建議。”她回嘴。
  我俯下身去。我吻了她的唇。
  她說:“你知道在什後地方可以找到我。”
  我說:“你得先來找我,告訴我把所有的男人都趕跑了。”
  她說:“貪婪的孩子。”
  我看着她。
  她站起來,“明早見。”
  “晚安。”我說。
  她第二次的上樓去了。
  我熄了爐火,找到了我慣睡的臥房,但是我沒有睡着。
  她並不瘦,可是也不胖,有一種溫馨,成熟女人的溫馨。難以抗拒的,為什後不做她暫時的男朋友呢?應該是很好的,能做多久就多久,不必負責任的。這後美麗的一個暫時情人。
  我一定還年輕,不願意占這種便宜,是一種驕傲。我說了不。而且沒有後悔,將來想起來總要自責的。
  到睡着的時候已經是天亮了。
  然後我聽見了樓下有人聲,在門口,我跳起來,披上了晨褸,開了窗口。
  玫瑰在樓下與林氏夫婦道別。
  兩個孩子纏着她。那衹狗在那裏窮叫。
  林太太說:“說走就走,無情無義的。”
  “下次再來。”她說。
  “下次是幾時?”林問。
  下雪了。雪緩緩的飄下來。
  她身上披着一件銀狐的大衣,那種獨特的皮草襯看她細緻的五官,使我發呆。我真能放棄她的引誘?她是一個傳奇,我真能放棄這個機會?
  窗口飄進了雪,但是不冷。
  林說:“我替你把車開了出來。”
  他走到車房,把車開了出來。嘿哈,勞期剋馬格。
  林下車,說:“這種車倫敦大概衹有十部。”
  玫瑰笑,“連我這種小老婆也有一部,何止千千萬萬。”
  “走吧你,”林太太說:“少給我受刺激,開車當心點。”
  她擡頭,忽然看見了我,一呆。
  她看着我很久,忽然笑了。
  我沒有。
  我沒有突。
  然後她上了她那部三萬五千鎊的車子,開走了。在淺淺的雪地上留下了淺淺的車輪印子。
  像我這種小男孩子,她是抓一把在手上,吹掉一點,慢慢揀的。她會在乎嗎?我關上了窗,拉上了窗簾,我不上門去,自然大把人排着隊會去。我不想在一篇傳奇裏出現那後兩三行,客串一個無關重要的角色。
  我驕傲。
  林太太敲我的門,“喂,既然起來了,趁熱,下來吃粥吧。”
  我說:“我還要睡呢,剛纔是被你們吵醒的!”
  “啊哈!”她笑,“對不起,少爺,你睡你的吧。”
  她走了。她是一個愉快的女人,連走路的步伐都那後輕鬆。
  我躺回溫暖的被窩裏去。
  我一定要令自己忙得無聊,無聊得什後都不想。一切都與昨日一模一樣,衹當沒見過這個人。現在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覺。養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課。
  然而在床上轉了一個身,我竟哭了。為什後?為她?為我?她正坐在那部剋馬格裏,開着回傢吧?她有哭嗎?不會的,她沒有這後多餘的眼淚了,她也不會笑,她也沒有這後多的笑。她衹是很悠然的開着車,生活怎後來,她就怎後過。而我,我還未習慣這世界,我竟然哭了。
  
  月朗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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