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绝对是个梦
  故事是以董昕、程真夫妇及其养女程功一家三口为主要人物之间的感情而展开的。
  董昕是位建筑师,程真是位新闻女记者,程功在加国留学,读建筑系,常到董昕与汤姆合伙经营的建筑公司里去帮忙、学习,程功年轻貌美,口齿伶俐,讨人喜欢。程真为挽回与董昕的这段婚姻,放弃了自己心爱的记者职业移民到加国,一家团聚。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第10节
  已经通知电话公司切线,不知恁地,电话铃仍然响起来。
  程真松了一口气,她母亲坐在她面前发牢骚,直骂了半小时,听个电话也好,气氛可缓和下来。
  她手还没有碰到听筒上,坐一旁的丈夫董昕心血来潮,阻止她:“不要听。”
  程真扬起一道眉毛。
  “明天就走了,还听来作甚。”
  “也许是要紧事。”
  董昕摇摇头,他有强烈预感,这个电话最好不听,“这里的事已经与你无关。”
  可是电话一直在响。
  终于停止了。
  程太太继续她的话题:“好端端移什么民,我同你爸身体都不好,你这一走,当心再也看不到父母。”
  电话铃又响起来。
  这次程真迅速说:“这不是先头那人,这是另外一个电话。”
  不顾三七二十一,取起听筒。
  “程真,我是刘群,下午三时出来一趟。”
  程真觉得好笑,“大姐,我已经辞职了。”
  这时,董昕用手按住她,“不要出去。”
  刘群不耐烦,“那是谁,是老董吗?叫他别多事。”
  “大姐,什么事?”
  “赵百川遇车祸进了医院,你同他一组,他的事你全知道,今日下午两岸代表签署直航协议,想劳驾你跑一趟。”
  “慢着,百川情况怎么样?”
  “左腿骨折断,情绪非常坏,大跳大叫,点名要你接替他,这新闻他跟了许久,不愿放手。”
  “两岸派什么人来?”
  “双方的外务部长。”
  “是谁,黄观健?”
  “不,那边派出孙毓川。”
  程真有点儿诧异,“他升了吗?”
  “喂,下午三时,我派小吴同小邓跟你。”
  “你叫赵百川瞑目吧?”
  刘群笑,“遵命。”
  挂上电话,程真嘴角仍然挂着笑意。
  董昕给她老大一个白眼,“叫你不要听,明天要走了,今天还去理这种闲事,没你不行,你真相信?又给人利用。”
  程真但笑不语。
  是她自己技痒。
  辞职后一个月在家闲得骨节发酸,老母天天下午跑来发牢骚,把二十岁那年如何受公婆叔嫂的气一直往下说,说到今日的子女如何不孝,程真直听出耳油来。
  又不好不让她说,人总会百年归老,届时想听都没得听。
  当下程太太问女儿:“你几时回来?”
  董昕忍不住说:“妈,我们还没走呢!”
  程太太已不可理喻,“我不是同你讲!”
  程真看看时间,“我出去一趟。”
  她进房换衣服。
  董昕比她更快,“我约了邓植唐马良骏他们,今晚也许聊得晚一点儿才返。”
  “太好了,”程真说,“多喝儿杯。”
  女婿一出门,程太太反而静下来。
  程真穿上她的卡叽长裤,戴上男装蠔式手表,预备出门。
  程太太忽然问:“往后,你会快乐吗?”
  程真坐下来喝口茶,“我也这样问过自己。”
  “答案是什么?”
  程真答:“自幼我追求的并不是快乐,所以,我得不到快乐,也是很应该的。”
  “我不明你说什么。”
  “别担心,很少母亲明白子女心事,我去去就回,一年起码陪你六个月。”
  “你与董昕的感情怎么样?”
  程真但笑不语。
  “你们好像不似夫妻。”
  “像老朋友才好。”
  “到了外国,添个孩子吧。”
  “我们已经有孩子。”
  “那只是个领养儿。”
  “嘘,嘘,母亲,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她也知道并非由你亲生。”
  “程功的确非我亲生。”
  “干吗去背一个这样的包袱?”
  “妈你别管这些闲事了,来,我先送你回家。”
  “你供她在外国寄宿读书,一年得花多少钱
  “妈,你看你眉头越皱越深,眉心一道痕,像华光第三只眼。”
  “真奇怪,”程太太悻悻然,“你所做每件事,我都看不顺眼。”
  程真笑,“我也在纳罕,为何母亲的目光这样奇突。”
  好不容易把母亲大人送走,程真叫一辆车,赶到现场。
  师弟吴晓明与师妹邓维扬老远看见她便迎上来。
  程真一到工作岗位,整个人沉着下来,忘我,潇洒、英姿飒飒。
  她检查过摄影器材及录音机,又走到记者席看过,只觉位置不理想,便去办交涉。
  吴晓明在远处看着师姐撑着腰,用流利普通话与主办人新闻组打招呼,不由得说:“程真这一退休,连带我们都有损失。”
  这时,程真过来了,“真不明白老赵怎么会接受记者席这个位置?”
  “他大概想拍某人的后脑勺。”
  程真心一动,“是吗?”
  各路记者已纷纷就位。
  程真说:“小吴,你坚守岗位,小邓,你负责录音,我到前边去打游击。”
  她抓起照相机。
  那边总新闻主任赫青逊见到她,故意大声叫:“程,我以为我们已经摔甩你。”
  程真笑嘻嘻,“老英,怎么你还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日不落之旗明年就要降下来了,祖国有无派军舰来接你走?”
  赫青逊悻悻然,“我的去向不劳你担心。”
  “我有空会到康瓦尔探访你,此刻有什么好资料可提供给我?”
  “自此双方飞机不必经本市领空,多好,旅客与货物自由自在往返。”
  “感觉如何?”
  “我们在过去尽了桥梁的责任,这次在我处签署文件,是一种荣誉,用你们的词汇,即是面子十足。”
  会场静了下来。
  双方代表出场。
  程真摇摇头,她慨叹他们那一式的深色西装及保守的西式发型。
  她用遥望镜头拍摄特写,在栏杆后整个身子仆出去,她今日是客串身份,毋须顾全大局,乐得拍摄花絮。
  她发觉双方代表都戴着同一款式庸俗的金表。
  程真笑了。
  仪式只进行了十分钟,不准提问题,历史又借此迈前一步。
  一行三人回到报馆,忙着冲晒照片。
  赵百川早已写好特写,程真替他发出去,一边笑道:“老赵虽死犹荣。”
  百无禁忌那样嘲弄老同事,真是至大乐趣。
  程真把她的花絮照片给刘群看,“大姐,你瞧能不能用,照我看,统一大业不成问题,一样的发型、西装、领带、手表、指环,口角与身体语言也全部相似。”
  刘群笑说:“这不公平。”
  “愿闻其详。”
  “孙毓川英俊得多。”
  程真凝视照片,“是,他确是名美男子。”
  刘群知道还有下文。
  果然,程真接着说:“可是身陷酱缸,亦无所作为。”
  刘群惋惜道:“程真,像你这样的人,应当留下来。”
  程真无奈,用手抹一把面孔,“董昕已下了最后通谍,不跟他走就离婚。”
  刘群冷笑一声,“离婚就离婚。”
  程真“嗤”一声笑。
  “当初怎么会嫁董昕这个人?”
  程真把身子趋向前,“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
  “我没想过会成名,早知不嫁人。”
  “假话呢?”
  “人总得有归宿,天长地久,好歹是一家人逐日捱过,再灿烂的舞会,也终于要曲终人散,不必恋恋风尘。”
  “这是假话?听上去比真话更似真话。”
  程真悄悄说:“所以我是名记者呀!”
  刘群笑,笑毕黯然,“我们不舍得你。”
  “这样的话谁不会说,过两日,没事人一样,又讨好别人。”
  刘群白她一眼,“去把说明写出来吧,你,一张嘴永不饶人!”
  程真一直做到晚上,又亲自帮赵百川的特稿校对,完工揉揉眼,拨电话回家,不通,才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不禁黯然。
  邓维扬走过来,“师姐,我们去看老赵。”
  “好,一起走。”
  这班全是她的手足,程真见了亲兄弟反而挺客气,期期艾艾,无话可说,可是与报馆同事在一起,半打啤酒,可谈到天亮。
  “告诉我,究竟怎么一回事?”
  “昨夜收工,深夜三时左右,车子遇上醉酒驾驶者,蓬一声,幸亏不是头撞,不过老赵还是断了大腿。”
  “不幸中之万幸。”
  “可不是,全无内伤,不过他老婆子女已吓得泣不成声。”
  “他太太是家庭主妇。”
  邓维扬说:“应该做事的,多一份收入,有意外毋须惊恐。”
  程真与邓维扬均属女性必须经济独立主义者。
  小邓加一句:“单收人家庭将来有得苦头好吃。”
  到了医院,看见老赵躺在二人房内,环境尚算安静,程真略为放心。
  他一条腿打着石膏,动都不能动,脸上有少许瘀青,眼角缝了几针。
  他睡着了,小邓想唤他,被程真阻止。
  程真默默看着老同事,他脾气坏,人梗直,故在某一程度上,他是怀才不遇的。
  说实话,所有中文报馆记者都可打入怀才不遇类,程真若不是擅写特稿,照样收入菲薄,名不见传。
  刚想悄悄地走,赵百川一声呻吟,醒来了。
  程真连忙握住他的手。
  “喂,”他一睁开眼便说,“直航签署……”
  “顺利完成,你好好休息。”
  他叹口气,“你明天下午走?”
  程真点点头。
  “顺风,不能来送飞机了。”
  “不必客气,返往那么方便,根本不必接送。”
  “去去就来,特区政府必不叫你失望。”
  “你是一直看好的。”
  赵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总有办法,投亲靠友,陈仓暗渡,可是总得有人留下来,你说是不是?”
  程真颔首。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布由什么人来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会不会是查尔斯,传了好些日子了。”
  看护推门进来,“请让病人休息。”
  可是邻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讪,“真的,会不会是他?”
  程真笑了。
  赵百川问:“程真,你真舍得我们,舍得这个城市?”
  程真不语。
  老赵叹息,“我们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笔。”
  程真笑,“多吃点儿芥辣也一样。”
  她偕师弟妹离去。
  “来,我们去吃宵夜。”
  辣味炒蜕、虾酱通菜、蒸鱼肠、豆腐芥菜石狗公滚汤,全是程真至爱吃的小菜,再加一煲咸鱼鸡粒饭,吃得饱饱。
  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一室通明。
  董昕已经回来了。
  他在听音乐。
  程真伸个懒腰,“尽兴而返。”
  “你一向懂得寄工作于娱乐。”
  “不然怎么办,愁面苦恼还不是一样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顺眼。”
  “别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远门。”
  程真跑到窗前站着,看向都会那著名的不夜天。
  “你毫无留恋?”
  “我不过是过客。”
  能这样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更衣。
  幸亏小公寓可以留着不卖,他日返来,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对:“将来一文不值,你会后悔。”
  “哪怕充公,我只当奉献给国家。”
  “讲得真口响。”
  三言两语,又像要开仗的样子,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公寓是父亲赠与她的嫁妆,小小几百呎,两房一厅,她实在不舍得卖。
  婚后虽搬往宽大的新家,这边也一直留着,周未程真会回来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会子书,有朋友路过本市,程真总招呼他们住这里。
  三个月前卖掉房子,两夫妻一直住此处。
  董昕在身后说:“还不睡?”
  程真喃喃说:“照说,也不必切电话。”
  “又是你说的,切了电话,朋友才切实知道你已离开本市,不会一直打。”
  程真一声不响地睡了。
  半夜醒来,客厅仍有亮光,可见董昕睡不着。
  程真暗暗好笑,原来是个多情的过客。
  晃眼天就亮了,鱼肚白,是个雨天。
  程真洗把脸,出门去买报纸杂志在飞机上看。
  这个城市若有什么牵肠挂肚之处,便是它那精彩绝纶的百来份报纸杂志。
  她打开报纸看昨日的报道。
  读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声笑出来,她若笑,那么,读者也许亦会笑,只要读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问题。
  其中一张图片的说明是:“穿西装然不谙西装礼仪,站起来握手原应将外套钮扣先扣上,可是双方却敞着胸露出衬衫,同志仍须努力乎”。
  程真放下报纸,十分惆怅。
  不能再开政要的玩笑了,以后该挑剔讽刺谁呢?
  董昕这人完全没幽默感,可不能拿他来开刀。
  他也起来了,正漱口。
  各管各打理行李。
  这些日子来,程真时常出门去做新闻,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旧,随她经历了云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准备停当,坐在客厅里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门去。
  两家的亲戚在飞机场等他们。
  程太太说来说去一句话:“有空多点儿回来。”
  程真一抬头看见刘群,挥着手过去。
  她先把一只信封塞到刘群手中,“给赵百川吃补品。”
  刘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拨电话到老总家。”
  程真立刻会意,“是冲着我来的?”
  “是孙毓川手下,问那篇特写的记者是谁。”
  “老总怎么说?”
  “他说是集体创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听的话,迟早会知道的吧?”
  “我们也做了点儿工夫,知道孙毓川有点儿激动,至少他立刻换下那只金表。”
  “做公众人物要沉得气呀!”
  “不说那个了,程真,到了温哥华,替我做一篇特写,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发展地皮为何屡次遭当地市政府阻挠。”
  “哗,那你起码要派六名记者来做六个月工夫。”
  “他买下那块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没盖一砖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蚀多少利息。”
  “可是地价一直激升——”
  这时身后传来董昕冷冷的声音:“刘大编辑,到这个时候你还缠住我贤妻不放?”
  刘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劳。”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见各位!”
  程真只得大声说:“各位,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董昕拖着程真上飞机去。
  只有在飞机上才没有电话找程真。
  董昕好不讽刺,“说真的,到了那边,没有这一帮猪朋狗友,你何以为生?”
  程真沉默一会儿,诚实地答:“时间可以用来正视你我的夫妻关系。”
  董昕笑得很勉强,“我们的关系很正常。”
  “是吗,不是已经五痨七伤吗?”
  远渡重洋,给它最后一次疗伤的机会,好就好,不好也无能为力。
  程真不再说什么。
  十二小时旅程稀疏平常,过海关时照例看到黄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税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员盘问。
  程真咕哝,“几乎什么都比香港便宜,为什么还要拼老命带?”真想取出笔记簿去访问他们。
  他们叫一辆计程车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说:“我约了汤姆,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摇头。
  董昕淋浴换衬衫就往外跑。
  他这次来是应邀合伙做建筑生意,汤姆曾是他拍档,两人近一年来打得火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下飞机就得赶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却仍是一个建筑地盘,五六个月过去了,毫无起色,仍是一个木架子,董昕无暇去监工,工头便做做停停。
  看样子会在公寓里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脸,拨电话到学校宿舍给程功,同房说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楼下泳池游了十多个趟,全身松弛,才上楼更衣。
  随即到附近市场,买了蔬果肉食牛乳面包等,回家做好一锅汤,看毕太阳报及电视新闻,这才觉得有点儿累,打电话与当地朋友联络,都说:“来了?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吗?闷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头上睡着了。
  哪里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来,华灯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样车水马龙,他乡同故乡差不多,只是天际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国的天空才常见。
  程真推开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厅内有客人。
  “汤姆,好吗?”
  董曾二人捧着咖啡杯,图则摊了一地,正在密谋,程真对董昕的行业一无所知,亦不感兴趣,一直肃静回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汤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们去好了。”
  她听得汤姆曾笑道:“程真从不盯着你,多好!”
  两个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厨房一看,只见一锅肉汤只剩下一半,稍觉安慰,也许,也许静了下来,夫妻会重新走在一起,这是她跑到这里来的原因。
  多年来他们分头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两夫妻拥有不同的房间、电话、银行户口……互不过问。
  太文明了,大有修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电话铃响起来,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妈妈,你要我现在过来看你吗?”
  “今日已经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课,怕要到下午四时许方能出来。”
  “四点多我在家等你。”
  “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关心这个问题。
  “一百年,暂时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换国旗?”
  程真斥责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么,换旗帜有什么好看?”
  小程功只是陪笑。
  “你的功课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闷死人。”
  “一点儿不错,妈,他们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见。”
  “明天把‘他们’也叫来吃顿饭。”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见过程功的生母,在银行区一间商业大厦门口,手持寰宇通无线电话讲个不休,程真过去拍她肩膀,她抬起头,笑一笑,做一个通电话的手势,表示日后联络,可是始终没有找过程真。
  那一照脸,程真看到一张风霜悴憔浓妆的面孔,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不止,她穿着非常时髦但质廉工差的衣饰,转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还是程真的中学同学。
  毕业后只做过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从没见过那么爱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张字条:“亲爱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约我吃饭,爱人”,她最终起来了,化好妆穿好衣服驾着欧洲跑车出去赴约,家务及孩子全交给佣人,午餐后逛逛街,算是一天。
  彼时已经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里还有这样称心如意的生活,只觉迟早要出纰漏,非常悲观。
  果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轻,来不及节聚恒产,身后萧条,房子车子不久被银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向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机构收养。
  那时程功姓陈,程真几经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请领养,又经过两年漫长等待,种种繁复手续才获通过。
  过程中董昕没有提出反对,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赞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经八岁多,心头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讨好,为什么无故付出时间心血?养大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你想清楚没有?”
  程真非常固执。
  那样大的孩子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岁也乏人问津,因一般人只喜领养幼婴,女孩童年就此报销,程真发誓一定要把她领出来。
  她隔日去看她,她一看到阿姨,一声不响,默默流泪,程真觉得心碎。
  终于签署文件,她正式成为她的养女,程功已经十岁出头。
  不过接着的日子又过得飞快。
  她把孩于送到英国念寄宿中学,她时常给她写信寄照片通电话,非常听话恭顺。
  去年成绩优异,考取奖学金,特地选温埠升大学,以便接近养母。
  程真不过投资数年,白得一个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儿,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业也这么顺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无话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欢程功,见面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说。
  程真一笑置之。
  因为十七岁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与程真截然不同,她谨慎、含蓄、温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来时程真好梦正浓。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却在客房中鼾声大作。
  程真喃喃自语:“这叫什么?这简直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嘛,多好,不见面不说话也自然不吵架,过那么三五十载,白头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辆车,驶往北岸,过了桥,来到西温住宅区,找到新屋地盘,见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来。
  工头认得她,过来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现在私家路上敷设自动融雪暖管。”
  这是董则师的物业,程真不敢乱予置评,只是颔首。
  “董则师犹未决定室内用什么色系。”
  程真又唯唯喏喏。
  “草皮铺了又换,现在铺第三次。”
  这样两年已经过去。
  “大门也改过一回。”
  有人递一杯咖啡给程真。
  她戴起头盔,去视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在二楼,董太太,两千平方呎打通无间断,通向大露台,可是这样?”
  程真露出一丝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经铺妥,请看。”
  程真推开门进去,只见墙壁与天花板尚未封好,电线拉得一天一地,她才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观之。
  程真急步退出。
  每次来看都仍是个烂摊子。
  其实程真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两千平方呎空间,放张床放张书桌,无论是谷仓、马厩、货仓、平房……什么都可以,拿教堂来改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仑无懈可击的模范住宅,她只要一个窝。
  驾车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园十分整齐,门前有一只棚架,一枝藤缠绵地攀着上,枝叶蓬蓬松松,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藤。
  平房一角竖着牌子出售,欢迎参观。
  程真停好车。
  噫,程真心一动,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则师一辈子可能没屋住,不如发奋图强,自力更生。
  她推门进屋参观。
  那是一幢间隔非常普通装璜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内光洁明亮,全部翻新,程真有点儿欢喜,把家具搬进来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后把程功也唤来同住。
  她扬声:“有人在家吗?”
  经纪人是一位染金发的洋妇,在厨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厨房门口看见有两位华裔女士正在同她讲价钱。
  程真看到这种情形,便欲知难而退。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那两位年轻太太一身披挂均是名牌,两只手袋金光灿烂,正是招牌货,同她们争,真是自讨苦吃。
  正想搭讪几句走开,经纪已经跟出来,满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处走走,我十分钟后来。”
  程真便四处浏览,一进卫生间,她“嗤”一声笑出来,董昕最恨这种不碎胶仿大理石花纹的倒模洗手盘,他老人家理想洗脸盘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无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满意。
  一个人要是愿意快乐,住在这样房子里已足够可以快乐,若是决定不快乐,再加飞机大炮核子潜艇也不会快乐。
  春天来的时候,搭一只秋千架子,在紫藤下荡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经纪过来了,程真随口问:“标价若干?”
  “一百二十五万。”
  “什么,”程真讶异,“屋价涨到这种地步了?”
  洋妇笑容可掬,“适才那位太太还价一百一十万。”
  程真也笑,“她们来自台湾吧,台湾人有钱。”
  “她说她是美国公民,两位女士对话用法语,我在中学才念过三年法语,略谙一些。”
  咦,这是什么路数?记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
  程真问:“屋主底价是什么数目?”
  洋妇笑,“一百二十五万。”
  “屋主是华人吗?”
  “给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过卡片。
  她回到园子去研究花卉种类,碰到那两位女士,原来她们还没走。
  那位年纪较大的立刻别转面孔,佯装看不见程真,另一位年轻一点儿的却朝程真微微点头。
  程真挺不介意别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别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叽裤矿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难怪衣着华丽的太太要不满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黑色的欧洲房车已经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长的太太欢呼一声,“毓川来了。”
  程真一怔,这名字好熟。
  只见车门打开,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车来招呼女眷上车。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是孙毓川部长。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来。
  那位孙先生一抬头,猛地也看到了绿荫中有一张熟悉的笑脸,可是来不及辨认,他一迟疑,那张脸已经消失。
  程真看着她们上车,车子迅速驶走。
  洋妇在身后说:“随时给我电话。”
  程真点点头离去。
  弄一张地图来,把这山头上华裔拥有的房产打上记认,结果会使人震惊吧。
  程真满脑子鬼灵精。
  回到公寓,见董昕已经起来,抱着电话讲个不休。
  半晌,总算讲完了,他说:“换件衣服一起出去与几个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约了程功。”
  “我们在四季,你与程功稍后来会合,还有,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董则师,实不相瞒,我去找房子。”
  “你最爱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盖,又找什么房子?”
  “看样子起码还需一年。”
  董昕不语。
  “公寓实在不够住,你看,书桌放在床头,洗衣机挤在浴室,你睡在书房,吸尘机放客厅,这成何体统?”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对我没信心,成百上千的业主把在我身上投资,你却泼我冷水。”
  “看,当是我私人的投资,不可以吗?”
  “我要赶着见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嘭嘭的一番扰攘,终于出门去。
  真凑巧,程功就站在门口,董昕与她寒暄两句,头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么了,”程功进屋来,“换了地头,仍然火爆脾气。”
  程真摊开手,“程功,让我看清楚你。”
  只见程功脸容秀丽,身段高挑,白衬衫,蓝布裤,球鞋,朴素无华,一面孔书卷气,程功心中十分欢喜。
  “好吗,高材生?”她与她拥抱。
  “很好,你们好吗?”小程功问得很有深意。
  程真颓然,“我俩关系已病入膏肓。”
  “不会啦,还会生气就还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了解夫妻关系。
  “你没带朋友来?”程真好奇。
  “我役说带朋友。”程功否认。
  “诡辩,有好的朋友不妨带出来大家看看。”
  “我还没找到适合的朋友。”
  “建筑系里应有理想人才。”
  “说起来,功课上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董则师。”
  “那真好,他一向诲人不倦。”
  “来,妈妈,换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亏我还带着几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为需要与董昕的业主闷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业主的朋友姓叶,叶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业,与程真谈得非常投机。
  渐渐说到私事。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办事处用本名,人家一声董太太,我茫然不知应对,对,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来,价钱已经十分贵了。”
  “你看的是哪里?”
  “西温的爱蒙路。”
  “可巧我们在爱蒙七0七号有房子出售。”
  程真大喜,“可是门口有紫藤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缘分。”
  “我看中了它,叶先生,底价怎么样?”
  “这样吧,你叫董先生在海滩路的大厦顶楼给我们打个折扣,我们也减到一百一十万。”
  程真笑着叫:“董昕,董昕,你听到没有?”
  董昕当着那么多人,没折,只得说:“她想买来孝敬父母。”
  王太太笑,“我早说是生女儿好。”
  程真搂着身旁的程功,“谢谢王太太。”
  程真极少愿意出来帮董昕敷衍业主,这下子把气氛搞得那么热闹,董昕的气也渐渐消了。
  “真没想到董则师的女儿已经这么大,又能承继父亲念建筑,将来开爿公司,就叫董与女,多美。”
  程功只是微笑。
  少女文雅秀丽,把两位中年业主太太吸引住,不约而同,异口同声:“我家小儿——”
  程真哈哈大笑,露出三分豪迈的江湖味。
  程功亦觉可笑,年轻的她没想现在还有家长代子女相亲这一套。
  那叶太太对程真说:“我叫经纪打电话给你。”
  那今天总算没有白出来。
  回程中董昕问:“你买房子来干什么?”
  “住在那里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届时地皮一定涨价。”
  程真的心一动,“关于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亩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无所知,还有,我决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家别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变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会得惩罚人:你自作主张?好,你苦果自负,凡是不听话的人都要受到教训。
  程真独当一面做了那么多年的事,岂是省油的灯,不过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与董昕开仗,曾经一度、他俩吃面吃饭都密密商量一番,到了今天,已经各走各路。
  她不出声。
  一边程功轻轻握住养母的手。
  只有她知道她难受。
  程真问:“你生母有无与你通讯息?”
  程功摇摇头,随即微笑,“别替我担心,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的母亲。”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们回家,取出笔记簿,向董昕请教几个问题,董昕仔细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观,发觉他不会难为别人,黑面孔只用来应付妻子。
  程功一走,他淋浴换衬衫,“我出去陪汤姆。”
  程真摆摆手,不想多说。
  她一个人在家看书。
  太阳还没有全下山,经纪的电话已经来了,“董太太,叶先生他们叫我与你联络,明早我来接你再把七0七号仔细看一遍。”
  “明日我们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叶家吃亏,既然有人出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谢谢你,明早我九点半到府上。]
  其实他们早已经分居了吧,还天真地以为换一个城市,换一个地方,两人的感情会得康复。
  不过离得远远也好,免得做戏给亲友看。
  程真一肚子气,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见到了董昕,便问:“要不要陪我去帮眼?”
  “放心,没有人会骗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没空。”
  他好像真的忙极,手上一大叠传真正在批阅。
  “那好,”程真颔首,“耽会见。”
  她换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门去。
  经纪还未到,程真一人站着等车,只觉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而她还年轻,又不愁生活,何苦钻牛角尖,气渐渐消了,看到经纪朝她招手,立刻上车。
  那洋妇满面笑容,“早,董太太,你一身白衣白裤看上去真清脆。”
  程真这才发觉她穿着白衬衫与白裤子,猛地想起已经过了劳工日,其实已经不应该穿白色了。
  洋妇咭咭笑:“你看今日这种天气,真是烂屋都卖得出去。”
  程真唯唯喏喏。
  “记得昨日那两位太太吗?其中一位几乎就要下订洋,她们看了好几次,只不过嫌厨房窄。”
  程真唔唔声应酬。
  “那位孙太太想买来给父母同一个管家住。”
  程真不予置评。
  “老人家喜欢园子里现成的各种花卉,前园的紫藤与后园的茶花都比较特别。”
  程真忽然想起来,“可有茶蘼花?”
  “什么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会找。”
  到了目的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厨房墙外,她苦中作乐,吟道:“开到茶蘼花事了。”
  然后仔细查看暖气冷热水电线保安系统,程真认为满意,签下合同,依法进行买卖手续。
  经纪把一个红色的已售标笺贴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众。
  程真刚想离去,忽然听见前门有争吵之声。
  她听见经纪说:“孙太太,已经成交了,房子不再开放。”
  又听见有男子低声劝道:“到处都有空屋子,这一家也很普通,我们另外托经纪找好了,走吧。”
  本来也无事,偏偏这时程真探头出去,被那一组人看到。
  有人炸起来,喝道:“原来是你!”
  程真气定神闲,“是我,怎么样?”她走出去。
  那位年轻的孙太太立刻拉住发恶的女眷,“姐姐,我们走吧。”
  可是年长那位不肯罢手,指着程真用国语说:“我们看了五次,你凭什么施横手来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同我斗嘴?你会后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气。
  她笑笑说:“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来讲话呀。”
  程真把目光移到孙毓川身上,不禁喝一声采,只见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贴无比,宛如玉树临风,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这位小姐,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程真调皮地笑笑,“我同你谈可以,你先把骂人的朋友请出去。”
  没想到孙毓川居然为这个脸红,要隔一会儿才对女眷说:“你们先上车。”
  孙太太连忙拖着她姐姐离去。
  孙毓川这时看着程真说:“我认得你,你是《光明日报》的记者程小姐。”
  轮到程真一怔,没想到他会把她认出来,不过这也难不倒她,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孙毓川并不动气,“我看过你那篇特写。”
  程真侧侧头微笑,“听说你马上换了手表。”
  “程小姐,你那支笔杆横扫千军。”
  程真看着他,呵他看过《西厢记》,套用了崔莺莺称赞张君瑞的句子来揶揄她。
  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国音英语说得流利是应该的,可是国文底子高就难能可贵。
  程真笑一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毓川不知恁地解释道:“内弟现派驻加拿大西岸办事处。”
  程真笑,“那真难得,一家笏满床。”
  “这间屋子——”
  “被我捷足先登了。”
  “可否承让?”
  “没商量。”
  孙毓川吁出一口气,看着面前这机灵百出的人,一点儿办法也无。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说一句,人生总有挫折。”
  孙毓川欠欠身,“幸会。”
  程真再接再励,“好走,不送。”
  没想到孙毓川忽然沉不住气,转过头来说:“程小姐,君子讷于言。”
  程真哪会放过他,她就是要他出口,于是马上给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鲜矣仁。”
  孙毓川只得不发一言离去。
  他的车子驶走好一会儿,程真还在发呆。
  洋妇经纪问:“董太太,我们也该走了吧?”
  程真叹口气,“你打电话问孙太太要不要这房子,她不要,我才要。”
  洋妇一时搞不清这干华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瞠目问:“董太太,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则订洋作废,可是这样?”
  “是是是。”
  “放心好了。”
  程真并没有即时返家,她到图书馆找资料,一坐就整个下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兴趣,谁都不愁寂寞无聊。
  黄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觉享受,手提电话响,“董太太,那位孙太太说多谢你关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连忙说:“那我买,你告诉业主我们已经成交。”
  “是,谢谢董太太。”
  冰淇淋慢慢融化。
  对家人那么纵容也真罕见,叫他出来交涉,他就出头说话。
  换了是倨傲的董昕,哪里肯为妇孺作传声筒。
  程真叹口气。
  她驾车回家,经过海滩路,顺便去看董昕的地盘,只见夕阳西下,金光万丈正打在中英并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筑公司。
  可是身为董太太的程真却不觉得与有荣焉。
  一个人总要能够兼顾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尽,即还不算好汉,一副小船不可重载的样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终日,令程真觉得可笑。
  事业一得意,先在家人面前作威风八面状……程真发觉她对董昕非常不满。
  她没想到董昕在家等她。
  他在收拾行李。
  程真不怒反喜,“出门?”能走开她就如释重负。
  “快收拾几件衣服,我们到多伦多去吃饭。”
  “吃饭要到那么远?”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没有想过做人有时毋须吃得那么好,吃得那么饱?”
  “你懂什么,就快打饥荒了。”
  “祝你顺风。”
  “喂,人家指明请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尽责。”
  “这话里可有威胁成分?”
  董昕当然知道程真脾气,“我保证你可以见到总理,届时你可用记者专业眼光给他服饰打扮作出评分。”
  “唷,”程真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她也乘机下台。
  “你有没有带旗袍来?”
  程真揶揄他,“小凤仙装行吗?”
  董昕也作出让步,只是说:“到了多伦多先休息一晚,明早且到百货公司买一套。”
  程真接过飞机票,见还有半小时,便写了张传真到光明日报要资料。
  自书房出来,见董昕坐在门口等她。
  程真说:“我还得通知程功。”
  “我已经知会她。”
  “你好不周到。”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累得眼皮直往下坠。
  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董昕,如此夫妻关系维持下去没有意思。”
  谁知董昕居然赞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时间吗?那你去筹划此事好了,我实在没有空,快,计程车在楼下等。”
  真是荒唐,因为分手太烦,所以仍属一对。
  程真在旅途中一声不响。
  那几个小时的航程长如一岁。
  到了旅馆已是深夜一时,她跑到柜台说:“请给我一间单人房”,取过锁匙,一径上楼去。
  倒在床上便睡。
  半夜醒来,拨电话给刘群。
  “咦,”刘群奇道,“半夜四点半,你失眠?”
  “资料找到没有?”
  “已在恭候,孙毓川,已婚,一子一女,分别十二岁及八岁,妻袁小琤,钢琴家,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驻法公使。”
  “谢谢你。”
  “生活还愉快吗?”
  “不致于失声痛哭。”
  “我要的资料呢?”
  程真答:“先向你报告一些数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实用地八元价格与政府成交,可是当年同样实用地价值三十五元。”
  “这我知道,所以彼时引起许多非议。”
  “那二百0四亩地当时每亩价值六十三万七千元,可是两年后,即九0年,怡安转手将其中十亩出让给一新加坡发展商,每亩售价却为四百万厂
  刘群讶异,“净赚六倍以上。”
  “现在不止啰!”
  “特写完成后立刻交给我。”
  “刘群。”
  “什么事吞吞吐吐尸
  “其实我的特写也不净是无聊文字。”
  刘群大笑,“缘何忽然自卑?这真是难得现象。”
  “我也不是净挑剔别人手表与西装的人。”
  “喂,闲话少说,百川问候你。”
  “他可以起来没有?”
  “打着石膏,在家里勉强能够活动。”
  “刘群,”程真忽然说,“我回来复职可好?”
  刘群沉默好一会儿。
  “喂,说话呀,一分钟十块港元,这回子真的沉默如金。”
  “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个肠穿肚烂。”
  “再谈了。”
  程真又拨回家去找母亲。
  母亲听到她声音忍不住嘲讽:“你乘的是什么飞机,四日四夜才抵涉?不是说一到就打来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电话线路不通,一直有人搭在传真机上。”
  “妈,我想回来。”
  母亲也随即沉默。
  “妈,我不会连累你的。”程真挤出一丝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样的建议。
  “妈妈,有空再联络。”
  程真颓然倒床上。
  她在柜台问到董昕的房间号码,打到他房间去。
  董昕在梦中,惊醒了来接电话。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堕云里雾中:“你是谁?”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饶了我,有话明天说。”
  “我想回家。”
  “你自己考虑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个人总有权追求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他挂断电话。
  再打过去,已经不通,他把听筒搁起来了,程真只得作罢。
  天亮了,程真一个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闲逛。
  醉汉倒在街角不醒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开始营业。
  她逛了个多小时,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这次,轮到她接董昕的电话。
  “下午两点了,起来妆身吧。”
  程真答:“谢谢你。”
  她跑到酒店附属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气浴,跟着洗了头,然后叫车子到市中心买晚服。
  程真对晚服的要求非常简单,可是越是这样越是难找。
  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带裙子预备试了就买,可是试身房门搭一声开出来,程真呆住。
  迎面出来的女客正是孙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程真只得朝她颔首,孙太太却没有那么客气,她一别头,与程真擦身而过。
  程真耸耸肩进去试衣服。
  接着请售货员替她配手袋鞋袜,又找到条披肩,顺顺利利一起付帐,满载而归。
  化好妆,程真坐在房间里等董昕来接,像一个参加舞会的少女。
  董昕来了,打量过伙伴,认为她不失礼,表示赞赏。
  宴会在酒店二楼大厅举行,人山人海。
  董昕很快找到他的熟人与行家,四处打交道交换消息。
  程真倒也不闷,她喜欢冷眼观众生相。
  她先看到袁小琤。
  那袭粉红色旗袍捆着精致的宽边绣花,惹人注目。
  她来了,那么孙毓川当然也在这里。
  程真找到一个冷静的角落,喝一口香摈,心情好转,她不是没有感喟的,到了这种地步,她仍然认为生活质素不差,感情并非生活全部嘛,豁达过了份,有点儿似十三点。
  今晚起码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须做他好伙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边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边,让他介绍她给众人认识,全世界记者都是最佳谈话对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资料拉扯一番,自中国是否应该举办奥运到环保最新走势,自俄国经济状况到堕胎合法化问题,均有独特见解。
  这个时候,连董昕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离婚,离什么婚?
  程真聚精会神时十分年轻漂亮,眼睛睁得圆圆,讨人喜欢,每隔三五分钟便用非常诚恳与新奇的语气说:“呵,真的吗?”那一套必定是留学英国时同老英学来的。
  对方被她感动,便对董昕说:“你与你迷人的太太必须到我们家来晚餐。”
  稍后她听得董昕在另一边说:“我不会普通话,程真,请过来一下。”
  程真转过头去,看到了孙毓川。
  她朝他颔首。
  孙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没有一点棱角。
  袁小琤也过来了,一脸狐疑,翡翠耳坠两边荡秋千,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说:“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听到自己叹息。
  身后有人说:“让我来。”
  他把一只高杯子递给她,一点儿不错是香槟,他知道她在喝什么。
  程真张开嘴,想说句俏皮话,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拢嘴巴。
  可是孙毓川轻轻问:“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从实招来,“我只不过想说:我们不能老这样见面,人家会起疑心。”
  谁知孙毓川忽然涨红了面孔。
  程真十分后悔,他若回敬一两句风趣的话,旗鼓相当,无所谓,当是说笑,他动辄脸红,变成程真吃他豆腐,连她都尴尬。
  半晌她说:“真巧,是不是?”
  孙毓川抬起头,忽然说:“当年我在美国波士顿读书,认识一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问,“我的脾气怎么样?”
  这时董昕走过来,“入席了。”一边在她耳畔说,“别喝太多,还要靠你呢!”
  他们并没有与孙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径渭分明。
  隔两张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宽挺的肩膀。
  程真带着微笑低下头,上一次这样悄悄打量一个男生,还只有十六岁,今晚是喝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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