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红尘
  周如心从小在姑婆的“缘缘斋”学修补陶瓷手艺。一位中年人黎子中曾请求如心为他修补一只极破碎的陶瓷瓶。为此,两人结下了缘分。不久,黎因肝癌离开人世,临终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幻觉)岛赠与如心。几乎与此同时,姑婆也无疾而终,她将?翟嫡舾缧摹?
  周如心一时变得很富有,但她却因痛失亲人而忧伤。她决定到衣岛休养一下,在岛上,她无意中发现了一盒骨灰和灰里焚烧过的戒指,好奇心促使她着魔般地陷入了黎子中与其恋人苗红扑朔迷离的爱情故事中……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1
  周如心有一份非常特别的职业,她的工作是修补瓷器。
  当然不是普通缸瓦,一般碗碟跌崩口,或是落地开了花,多数扔掉算数。
  周如心修补的是有市场价值的古董瓷器。
  年轻的她在初中时期就随一位长辈学得这门手艺,老人家是她的姑奶奶,即是如心祖父的妹妹。
  那位周金香女士很喜欢如心恬静沉默的性格,资助她读书,听她讲心事,并且把这门手艺陆续传授给她。
  到如心正式为她工作时,她肯定已经年过六十,但不知怎地,保养奇佳,看上去只似五十多的人,嘴角看起来更年轻。
  她拿着客人送来的瓷器说:“其实所有东西破碎了都无法弥补。”
  如心完全赞同。
  姑婆加一句,“尤其是感情。”语气非常惘怅。
  她独身,是名符其实的老小姐。
  陈年有否为一段不可弥补的感情伤过心,已不可考,亦无人敢问,也许肯定有吧,如没有深爱过,怎么会有那么惘怅的神情。
  她继而轻轻地说:“这些人,易碎之物没小心爱惜,待破损了又拿来修补,呵,想骗谁呢!”
  如心不加思索地说:“骗自己。”
  姑婆嗤一声笑出来,“讲得好。”
  店开在都会旧区的古老大屋里,渐渐颇有点声誉,口碑佳,找上来的客人多数由熟人介绍,并没有太名贵的瓷器,不难应付,市面那么繁荣,收费略高也不为过,两婆孙生活相当舒泰。
  如心有次对着镜子问:“我是蓝领,或者白领,或者什么都不是?”
  如心在外国大学报了名读函授课程,选什么科目?当然是东方文物。
  因为工作性质清高,毋需参予人事纷争倾轧,周如心气质有异一般年轻女子。
  她脸上有一股秀丽的书卷气,举止飘逸潇洒,已有不少男士们问过:“那白皙皮肤又爱穿白裙的女孩是谁?”
  如心的特色是全身不戴任何装饰品,头发上一只夹钗也没有,全身不见耳环项链戒指,因不必赶时间,也不戴手表,看上去非常清爽自然。
  事情发生在一个夏日黄昏。
  姑婆照例在最热的两个月到欧洲度假,只剩如心一人守着店堂。
  为免麻烦,她迟一小时启铺,早一小时关门。
  那日黄昏,因为空气调节出了点毛病,故此找了人来修理,技工迟到,又检查得仔细,故此打烊时已接近六点。
  她正拉上闸门,背后有一个人焦急地说:“慢着,小姐,你可是缘缘斋负责人?”
  如心无论什么时候都气定神闲,闻言微笑转过头去,只见叫住她的是一位年约五十余岁的男士,头发斑白,身形维持得相当好,但神情颇为沧桑,这个时候,他甚至有点激动。
  如心轻轻问:“有何贵干?”
  那位男士料不到转过头来的会是一位大眼睛女郎,那漆黑的双瞳叫他想起了一个人,他愣住了。
  倒是如心提醒他,“你找我们?”
  那人才答:“是,是。”
  “我们已经打烊,明天早上——”
  “不,小姐,我有急事,请破例一次。”
  他掏出手帕抹去额角上的汗。
  如心想,如此凑巧,可见有缘,且看看他有何事。
  她重新开启闸门,“请进。”
  那人松口气。
  如心招呼他入店堂,用一只宣统宜兴茶壶泡了龙井茶。
  茶壶上有延年二字,那人注意到,忽然苦涩地笑。
  他把手中拿着的一只盒子放到桌子上。
  接着递一张名片给如心。
  如心低头看到黎子中三个字,名片上没印有任何衔头。
  如心微笑,“黎先生,请先喝杯茶。”
  黎氏像是自如心的笑靥里得到颇大的安慰,拆开盒子,“我有一件瓷器需要修补。”
  如心莞尔,那自然,不然,何必赶来缘缘斋。
  黎氏声音又沮丧起来,“我赶着要,希望在一天之内完工。”
  如心说:“先看看是什么情况。”
  黎氏叹口气,打开盒子。
  如心看到的,只是一堆大小碎片。
  她抬起头来,看着黎氏。
  黎氏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
  如心轻轻说:“烂成这样,如何再补?”
  “不,请你帮帮忙。”
  “这并非无意失手,此乃蓄意破坏,由此可知,物主已无怜物之心,不如另外找一件完美的。”
  黎氏无言。
  如心拾起碎片看了一看,“这本是只冰裂纹仿哥窑瓶,约于光绪晚期制成,不算名贵,由于谐音碎与岁,瓶与平,暗藏岁岁平安吉语,故受收藏者欢迎,它随时可以找得到。”
  如心已经站了起来。
  她打算送客。
  那黎氏抬起头,一脸恳切,刹那间他的面孔奇幻地变得非常年轻,神情像一个少年为恋慕意中人而充满纠缠之意。
  如心讶异。
  但随即他又恢复本来姿态,低下头,无限苍茫。
  不过如心已经感动了。
  为什么店名叫缘缘斋?总有个道理吧。
  她轻轻说:“黎先生,我且看看我能做什么。”
  那黎子中闻言吁出长长一口气,“谢谢你,谢谢你。”
  如心说:“不过,即使把碎片勉强拼回原来形状,你必需知道,瓶子也不是从前那只瓶子。”
  “是,我完全明白。”
  “有人应该对这样的蓄意破坏负责。”
  “那人是我。”
  如心又得到一次意外。
  “摔破瓶子的是我。”
  如心知道她不方便再问下去。
  “你星期三上午来取吧。”
  “那是两天时间。”
  “黎先生,修补过程很复杂。”
  “是,我明白。”
  他站起来,身形忽然佝偻,变得十分苍老。
  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小姐,你是专家,请问你又如何保护易碎之物?”
  如心闻言一笑,“你真想知道?”
  “愿闻其详。”
  如心坦率地说:“我家不置任何瓷器,没有易碎之物,也就不用担心它们会打碎。”
  黎氏听了如心的话,浑身一震,然后离去。
  如心注意到门外有等他的车子,司机服侍他上车。
  她先锁上店门,然后看着那一盒子碎片发楞。
  不是补不回来,而是补回来也没有用。
  不过那位黎先生硬是要付出高昂代价来修补不可修补的东西,就随他的意吧。
  那一晚,如心在店里逗留到深夜才走。
  缘缘斋有一种秘方胶浆,处理瓷器,万无一失,这次可派上大用场。
  把瓷瓶大致拼好,如心轻轻说:“破碎的心不知可否如此修补。”
  那夜她看了看天空,又说:“女娲氏不知如何补青天。”
  叹口气,回家休息。
  如心与姑婆同住,日子久了,与父母感情反而比较疏离,尤其不能忍受两个妹妹爱热闹的脾性。
  如心个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如心所言非虚,家中真无易碎之物,极少摆设,简洁朴素。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
  拼好碎片,做打磨工夫,再补上瓷釉,做好冰纹,外行人离远看去,也许会认为同原瓶差不多。
  可是明眼人却觉得瓶子毫无生气,宛如尸首。
  如心对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觉遗憾。
  若由姑婆来做,当胜三分。
  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眼睛不济事,凝视久了双目流泪不止,眼神还是用来多看看这花花世界。”
  风干,打蜡,都是细磨功夫。
  黎子中先生在约定日子一早来提货。
  他看到的如心穿着件米色真丝宽袍,笑容可掬,冰肌无汗,他对她有强烈好感。
  如心把瓶子抱出来,他忽然泪盈于睫,“谢谢你的巧手,周小姐,它与原先一样了。”
  如心不忍扫他的兴,与原先一样?怎么可能。
  他问人工价。
  如心说了约值瓷瓶三分之一的价钱。
  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张预先写好的支票。
  如心一看银码,诧异地笑,“够买一对全新的了。”
  黎子中也笑,一言不发离去,仍是那部车,那个司机。
  如心站在店门口送客。
  真是个怪人。
  打烂了瓶子,却把碎片小心翼翼收着,日后,央人修补,又自欺说同从前一样。
  如心耸耸肩转回店里,缘缘斋照常营业。
  那一个夏季,生意颇为清淡,如心坐在店堂里悄悄看《诗经》,一篇卫风叫木瓜,多么奇怪的诗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再过一个月,姑婆就回来了。
  她说:“噢唷,这里天气还是那么热。”
  可不是,八月快结束了,气温还高得只能穿单衣。
  她看到柜面放着一只百花粉彩大瓶。
  “谁拿来的?”
  “廖太太,说是亲家公生日,叫我们把瓶口缺的地方补一补送过去做礼物。”
  “嗯,这瓶花团锦簇,富丽悦目,寓意百花吉祥。”
  “廖太太还说,攀亲家最好门当户对,否则人出鸡你出酱油就要了老命。”
  姑婆听完这话直笑。
  如心也笑。
  “当初廖小姐嫁入豪门她好似挺高兴。”
  如心说:“天真嘛,总以为世上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
  周金香女士看着侄孙,“你呢,你有无侥幸想法?”
  “绝对没有。”
  “那好,”姑婆颔首,“那你就不会失望。”
  不过周如心有时会觉得寂寞。
  整个秋天,每日上午她都在后堂练画流云八蝙等图案,以便修补花纹时得心应手,在瓷器上鸳鸯代表爱情、蝙蝠代表神祉、蕉果与童子是招子、鹰与猴是英雄有后、帆船是成功、竹是君子、八仙是长寿,还有,除出长寿、平安、多子,功名也是传统社会重视的一环,鸡与鸡冠花便隐喻官上加官。
  如心统统画得滚瓜烂熟。
  凭这一门手艺,生活不成问题。
  姑婆站在一旁看她练画,忽生感慨,“也得太平盛世,人们才有心思收藏这些玩意儿。”
  如心笑,“那当然,排队轮米之际,谁还有空欣赏这些瓶瓶罐罐。”
  “你太公说,清末民初转朝代时,无数宫廷古董流落民间。”
  如心抬起头,“我还以为大半转手到欧美诸博物馆去了。”
  “玩物,是会丧志的吧。”
  “沉迷任何东西都不好。”
  “对,保险箱里有一张黎子中署名支票——”
  “那是一位感恩的客人。”
  “可见你手工是越发精湛了。”
  如心谦逊道:“哪里,哪里。”
  混口饭吃是可以的。
  初冬的早上,姑婆已在招呼客人。
  老人家耐心解说:“这尊文殊菩萨像由柳木雕成,小店不修理木器,我介绍你到别处去。”
  如心一看,果然是代表大仁的文殊,因为骑在狮子上,不同菩萨蹲不同的神兽。
  那客人不得要领,只得捧着木像走了。
  如心问:“是真的十五世纪明朝产品?”
  姑婆笑不可抑,“你觉得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使它是假的,它也不会害人。”
  这时候,有一个装西装的客人推门进来,“我找周如心小姐。”
  如心讶异,“我就是。”
  “周小姐,”那人走近,掏出名片,“我是刘关张律师楼的王德光。”
  “咦,王律师,什么事?”
  “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黎子中先生?”
  如心抬起了头,“他是一位顾客,他怎么了?”
  “他于上星期一在伦敦因肝癌逝世。”
  如心忍不住啊地一声,觉得难过。
  如今想来,他的确有病容,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如心深深惋惜。
  王律师取出文件,“周小姐,黎子中遗嘱上有你名字。”
  这次连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的姑婆都在一旁啊了一声。
  “黎子中先生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岛赠予你,你随时可以到我们办事处来接收。”
  周如心站起来,无限惊愕,“什么,他把什么送给我?”
  王律师笑,“一个私人岛屿,周小姐,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叫衣露申,英语幻觉的意思。”
  周如心跌坐在椅子里,半晌作不得声。
  过一会儿她问:“王律师,这个岛在何处?”
  王律师摊开带来的地图,“别担心,它并非在蛮荒之地,看,它位于加拿大温哥华以西温哥华大岛附近,乘街渡十五分钟可达BB磨城,转往温埠只需个多小时。”
  “它叫衣露申?”
  “是,周小姐。”
  周如心瞠目结舌,“我要一个岛来干什么?”
  “周小姐,该处是度假胜地。”
  “露营?”
  “不不不,周小姐,岛上设备完善,有一幢五间睡房的别墅,泳池、网球场以及私人码头与游艇,啊对,还备有直升飞机及水上飞机降落处,有一男一女两位管家打理一切设施。”
  如心看着姑婆,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律师十分风趣,“周小姐几时招呼我们去玩。”
  气氛缓和。
  如心问:“黎先生还有没有其他嘱咐?”
  王律师摇摇头,“我并非他遗嘱执行人,那位律师在伦敦,因这部分牵涉到本市的周小姐,他们才委托我来做。”
  “谢谢你,王律师。”
  “周小姐,请尽快来办理接收手续。”
  周金香女士此时缓缓地说:“往后,谁负担岛上一切开支?”
  王律师欠欠身,“所有开销黎先生已嘱地产管理公司按期支付,毋须担心。”
  呵,想的是十分周到。
  “我告辞了。”
  王律师走后,如心大惑不解,“为何赠我以厚礼?”
  姑婆代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人生充满意外。
  姑婆问:“你会去那岛上看看吧?”
  “或许等到春季吧。”
  “它叫衣露申,幻觉的意思。”
  “那位黎子中先生对生命好似没有什么寄望。”
  “每个人的人生观不一样”姑婆感叹,“可惜我没见过这位黎先生。”
  如心在地图上找到衣露申正确位置,原来它西边向着浩瀚的太平洋,又在地产专家处得到资料,原来这种无名小岛在温哥华时时有得出售,而且价格不算昂贵,约百万加元便有交易,岛主并有命名权。
  最考人的地方是建屋铺路以及日后维修的费用。
  专家说:“岛上没有挖土机,运去实在更麻烦,泳池要用人工挖出,十分昂贵。”
  王律师催促了好几次,周如心终于去签名继承衣露申岛。
  自该日起,周如心成为衣露申岛岛主。
  王律师笑道:“周小姐假使愿意移民,我可代办手续,做一点投资,很快可以办妥。”
  如心只说要想一想。
  过年前,店里忽然忙起来。
  可能是送礼的季节到了,又可能过年要讲究摆设,需要修补的古玩堆满店堂。
  若不是通宵赶工,怕来不及交货。
  姑婆说:“推掉一两单嘛。”
  “都由熟人介绍,不能叫他们觉得没面子。”
  姑婆看着如心,“把这店给你呢,只怕消耗你的青春,不给你呢,又不晓得如何处置它。”
  如心抬起头来,有不祥之惑,“姑婆说什么?”
  姑婆笑道:“最近老是觉得累。”
  如心道:“那你不忙上店来,过了年再算帐不行吗?”
  “人手不够。”
  “我们稍后请一个女孩子帮忙。”
  “不,用一个男孩子好,可以帮我们担担抬抬。”
  “就这么敲定了。”
  除夕,客人来领走了所有的古董。黄昏,如心打算打烊。
  姑婆忽然说:“如心,你去看看对街的茶餐厅是否仍在营业,我想喝一杯香浓檀岛咖啡。”
  如心立刻说好,“我马上去。”
  其实店里备有咖啡,可是姑婆想喝对街的咖啡,又何妨跑一趟,如心就是这一点善解人意。
  伙计笑,“周姑娘,还未休息?”
  “这就走了。”
  店里还有很多吃团年饭的客人,世上总有寂寞的人。
  今晚看样子她要陪姑婆吃饭,八九点才回父母处去。
  盘算着回缘缘斋,推开门,发觉姑婆坐在椅子上,手肘搁在桌子上,一手托着腮,垂着眼,正微笑。
  如心说:“昨日我吩咐佣人做了几个清淡的菜,我拨电话去问一声进展如何。”
  电话拨通,女佣以愉快的声调问几点钟开饭。
  如心笑道:“七点正吧。”
  挂了线,她转过头来,发觉姑婆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仍然垂目微笑。
  如心怔住。
  “姑婆,”她轻轻走近,“姑婆?”
  她的手搭在姑婆肩膀上,一刹那她浑身寒毛竖起来,双手颤抖,姑婆的身子无力的仰面靠倒椅背上,仍然半瞌着眼,仍然嘴角向上弯,似做了一个无名美梦,她已经离开这世界。
  她跟着她的梦走了。
  那一夜,如心到午夜才回家,佣人仍在等她,菜都搁在桌子上全凉了。
  女佣问:“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姑婆呢?”
  如心疲倦地答:“姑婆不回来了,姑婆今日傍晚已经去世,从此住到宁静无人打扰的地方。”
  女佣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她已耄耋,毋需伤心,去,去替我沏杯热茶。”
  如心用冷水洗把脸,拨电话通知父母。
  她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痛苦,不,没有遗言,我会打理一切……我不回来过年了,是,再联络。”
  挂了线,她喝杯茶,进房,一头栽进床里,便睡着了。
  如心没有做梦,但是耳畔一直萦绕着警察问话的声音以及救护车号角声。
  即使在睡眠中,她也知道姑婆已离她而去。
  清晨她已醒来,轻轻走进姑婆卧室。
  房间相当宽大,漆乳白色,一张大床,一只五斗橱,另有一列壁柜,收拾得十分整洁,不同一般老人,姑婆很少杂物,而且房间空气流通,丝毫没有气味。
  如心坐在床沿,一颗心像有铅坠着。
  女佣也起来了,俏悄地站在门口。
  如心抬起头,“你尽管做下去,一切照旧。”
  “我为你做了早餐。”
  “我不饿。”
  “总要吃一点。”
  她说得对,如心颔首。
  如心轻轻拉开抽屉找姑婆遗言,可是老人并无留下片言只字。
  片刻有人按铃。
  是姑婆的律师殷女士赶来了。
  如心连忙迎出去,“怎么好意思——”
  “如心,我与她是老朋友,你别客套。”
  她握着如心的手坐下。
  “我会派人帮你。”
  如心说:“不用,我——”
  “你付他们薪水就是了。”
  如心低下头,“也好。”
  “你姑婆有遗嘱在我这里,一切由你继承,她的资财加一起总数不多不少约数千万。”
  “姑婆有什么遗愿?”
  殷女士摇摇头,“像她那样豁达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对人对事,已无要求。”
  如心颔首,“我希望我可以像她。”
  殷女士说:“待你结婚成家儿孙满堂时再说吧。”
  如心低下头,面容憔悴。
  “你回家去过年吧。”
  如心摇摇头,“全无心情。”
  “那么,办妥事之后,到外边走走。”
  如心抬起头呼出口气,“也许。”
  殷女士喝了茶就走了。
  稍后如心的父亲也来探访。
  开口就问:“老小姐的财产如何处理?”
  如心照实答:“全归我。”
  “噫,如心,霎时间你成了富女!”
  如心不搭嘴,她已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还要物质何用。
  父亲拍拍她肩膀,“你已陪了姑婆不少日子,这是你俩的缘分与福分,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别太难过。”
  如心低下头,“是。”
  “承继了遗产,看怎么帮弟妹是正事,你大妹一直想到纽约学设计。”
  “是。”
  “我要走了,家里等我过年呢。”
  如心肯定这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新年。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2
  终于把一切熬过去的时候,已是初春时分。
  亚热带气候春季便等于潮热,一件薄外套穿也不是脱也不是令人烦恼。
  如心决定外游。
  目的地是衣露申岛。
  她先乘搭飞机抵达温哥华国际机场。
  在旅馆下榻,找到考斯比地产管理公司,负责人姓许,是名华裔土生子,立刻到酒店来看她。
  小许不谙华语,胜格开朗,满面笑容,“周小姐,叫我米高得了,我可以马上安排你到岛上。”
  如心有点忐忑,“你去过衣露申吗?”
  “去过好几次,那处风景如画,宁静似乐园,你会喜欢的。”
  “或许,我应保留酒店房间。”
  “随便你,周小姐,可是岛上设备一应俱全,电话、传真,什么都有。”
  如心仍然踌躇,“且看看再说吧。”
  “前任岛主黎子中拥有这座岛己有三十年历史了。”
  如心问:“他也自承继得来的吗?”
  “不,他多年前买下此岛,听说打算度蜜月用。”
  如心沉默一会儿,终于问:“他最终有没有结婚?”
  这一问连小许都唏嘘了,“不,他独身终老,无子无女。”
  虽然已在如心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深深叹息。
  天从来没有顺过人愿,花好月圆不过是人类憧憬。
  “明天早上我们便可以出发。”
  “行程如何?”
  “我已通知管家派出游艇到市中心太平广场码头来接。”
  如心咋舌,“是黎家的私人游艇?”
  “不,”小许抬起头,“是周小姐你的游艇了。”
  “我怎么负担得起呢?”如心焦急。
  “正如我说,一切费用已缴,你请放心。”
  如心忍不住低声嚷:“一个陌生人,为何对我如此慷慨?”
  小许有他的见解,“也许卑诗大学一时接受不了那么多捐款,黎子中只好将部分财产赠予你。”
  “他怎么会这么有钱?”
  小许搔头,“我也想弄个明白,我只知道,到了某一个程度,钱生钱,钱又生钱,富人身不由己变得更富,黎子中想必是其中之一。”
  如心笑了,“很高兴认识你。”
  “明天见。”
  来接他们的游艇,名叫红。
  如心莞尔。
  黎先生思想矛盾,进退两难,既然深觉人生不过是幻觉,如何又犯了爱红的毛病,红色是多么世俗,何等浮夸,且一下子就褪了颜色,故有每到红处便成灰一语,可是他偏偏把游艇命名大红。
  小许说:“你有权更换一切名字。”
  “不,现状很好。”
  船约两个小时后抵达衣露申岛的私人码头。
  如心一抬头,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正值春季,那岛上花木种类繁多,古木参天,灌木丛中,露出繁花似锦的消息来,一条红砖路沿山坡上去,走十五分钟即看到一幢平房,外型朴素,两名仆人正站在门前侍候。
  如心只见到累累的紫藤一串串自大门旁边的架子上悬垂下来,香气扑鼻,蜂鸟忙着吸食花蜜,沿窗种着白玫瑰,花苞把枝叶坠得低头。
  这像是童话里的居所。
  男仆自我介绍,“周小姐,我叫费南达斯,这是我妻子马古丽,有需要请随便吩咐。”
  如心连忙应道:“你们好。”
  费南达斯拿着行李进屋。
  门内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客厅宽敞无比,地上铺着方砖,一直延伸到露台,自长窗看出去,是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太平洋。
  如心深深吸进一口气,立刻走近栏杆,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地方!
  小许跟着进来,坐在雪白座垫的藤榻上。
  他说:“我知道你会喜欢这里。”
  如心转过头来,欢喜地回答:“我可以在此住上一辈子。”
  “来看看其他设施。”
  屋子建在小山之顶,正门朝南方,西边看海景,北方是泳池与网球场,东边走下三十多级石阶,是直升机停泊处。
  仆人宿舍在岛另一头,需要驾车前往,约六七分钟可达。
  小许说:“唯一不便之处是没有邮差上门,当然,食物用品得自市区运来。”
  “汽油呢?”
  “呵,岛上有两部车,用电能发动,不会污染空气。”
  如心听了发呆,过了一会儿才说:“黎先生没有子女,真是可惜,做他孩子会幸福的。”
  小许只笑不语。
  “咦,我说得不对吗?”
  “我倒是情愿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天下,自由自在嘛,一切有人妥善安排,生活像傀儡。”
  讲得很有道理。
  那边厢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费南达斯问:“周小姐,请问喝什么酒?”
  小许说:“地下室有个酒窖,收藏丰富。”
  如心坦率答:“我不懂,香槟好了。”
  午饭是一般西菜,倒还可口。
  马古丽恭敬地说:“周小姐,我会弄中国菜。”
  “那,晚饭就吃中国菜,劳驾你。”
  午后米高把屋内外设施一一交待清楚,请如心签收。
  然后他要赶回市区。
  如心送他到码头,站在海边的她衣裙飘飘,益发显得秀丽脱俗,做衣露申岛岛主,太合适了,连小许这样的愣小子看到倩影都喝了一声采。
  游艇远去,如心亦不觉得寂寞,她返回屋内,去参观二楼卧室。
  这间屋子的特色是宽敞,一间主卧室面积过千呎,一进去先是起卧间与书房,再打开一道门,方是睡房。
  不知怎地,间隔陈设均是如心心中所喜。
  她真希望可以亲口告诉黎子中,她是多么喜欢这件大礼。
  书桌上放着各式文仪用品,中央整整齐齐一叠中文原稿纸以及一束笔。
  谁,谁打算写稿。
  是黎子中吗?
  卧室对正对着一列长窗,窗外仍是那个壮丽的海景。
  如心不得不承认,有钱真正好。
  她走近床边,看到一样东西,愕住。
  茶几上放着的,正是那一只冰裂纹仿哥窑瓶。
  如心走近看,不错,由她修补之后,又厚又拙,根本与原来瓶子不一样。
  可是它的主人却依旧珍若拱璧供奉在房中。
  马古丽轻轻进来,放下一大堆书报杂志。
  如心抬起头问:“看得到电视吗?”
  “啊,岛上有接收雷达,全世界节目都收得到。”
  真是世外桃源,又不虞与外界脱节。
  如心又去看客房。
  一般雪白的床单毛巾浴室,如心决定暂时住在客房内。
  马古丽沏了一壶茶进来。
  如心有点累,躺在床上休息。
  客房的窗朝北,那是泳池所在地。
  朦胧间如心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睛跳下床,推开窗,只见泳池边坐着好几十个客人,红男绿女都有。
  其中一人站在窗下叫,“周如心,下来玩呀,别贪睡。”
  如心问:“你是谁?”阳光对着眼睛,看不清楚。
  那人既好气又好笑,“连我都不认得了。”
  如心想看仔细一点。
  那人笑道:“住我屋内,不知道我是谁?”
  如心一惊脱口问:“你是黎先生?”
  “叫我子中得了。”
  如心连忙出房,奔下楼梯,去与他会合。
  怎么可能,黎子中怎么会那么年轻?
  泳池边的客人看到如心齐齐鼓掌,“欢迎欢迎,如心来了,如心来了。”
  如心意外而腼腆地笑,抬起头来,发觉客人们穿着的服饰都是五十年代式样,女士都穿大蓬裙或是三个骨裤子,男士们穿大花阔衬衫,如心微笑,这是一个化装舞会吗?
  只听得客人们说:“好了,如心一来,我们不愁寂寞了。”
  如心仍对着阳光的眼,想看清诸人的面孔而不得要领,正在这时候,有人高声叫周小姐。
  “谁?”
  “有人找如心,我们且避一避。”
  如心急了,“喂,大家等一等。”
  就在这个时候,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红日炎炎,适才情景,不过是南柯一梦,有人正在敲她房门,叫她周小姐。
  如心定一定神,过去开门。
  “周小姐,令尊找你。”
  如心连忙去听父亲电话。
  父亲抱怨几经转折,才自王律师处找到这个通讯号码,“我们担心你,以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通个消息,对了,你妹妹也想到北美洲来走一走,暑假接她过来如何?”
  如心一时没有作答,她仿佛仍置身那奇异梦境之中,没回过神来。
  “如心,大妹小妹的事——”
  “没问题,你替他们安排好了。”
  “喂,也终归得由你出钱出力呀。”父亲倒是十分坦率。
  如心笑起来,“你找殷律师,他自有交待。”
  父亲满意地挂断电话。
  躲在世外桃源也打听得到她。
  如心带了计时器,骑上脚踏车,准备环岛旅行。
  马古丽走出来说,“周小姐,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在岛上又不会迷路。”
  “周小姐,带件雨衣,也许会下雨。”
  “阳光普照,哪里有雨?”
  “岛上天气变幻无穷。”
  马古丽一番善意,如心不忍推辞,接过了雨衣,出发朝北边驶去。
  一路上花果树密种满道旁,樱花瓣纷纷随风滑落,如心满身都是落花。
  她看到了仆人宿舍及一个莲花池。
  如心连忙下车。
  莲花池上还有一座小桥,如心陶醉地站在桥中央,她可以看池水中她自己的倒影。忽然水中激起涟漪,原来是小小青蛙跳跃。
  如心冲口而出,“这真是天堂乐园。”
  就在这个时候,天色忽然变了,乌云骤然聚合,天色蓦然昏暗,霎时间豆大雨落下来,继而转急,啪嗒啪嗒打在身上还有点痛。
  如心连忙把雨衣披上,看看四周,只见池塘左边有一间小小木屋,她急急过去避雨。
  她欲推开木屋门,可是那扇门是锁上的,自窗户看进去,只见小屋内收拾得很干净,放着修葺园子的剪草机等杂物,显然是间工具贮藏室。
  “周小姐。”
  如心吓一跳,转过头来,发觉身后是费南达斯。
  “周小姐,怕要打雷,我来接你回去。”
  如心点点头,春季会有雷雨,就凭这春雷,万物苏醒生长。
  闪电已经来了,雷光霍霍,四周亮起来,好像一盏探照灯在搜索什么似的。
  如心在都市长大,并没有见过这样奇景,怪不得华人传说行雷闪电是天兵天将来揪罪人出去惩罚,果真有这个味道。
  然后霹雳追随而至,呼啦啦啦连绵不尽,如心不禁掩上双耳。
  费南达斯焦急,“快请到宿舍避雨。”
  如心随他走进宿舍,费南达斯取出毛巾与热茶。
  如心站在窗前,“这岛真美丽。”
  “我们也这样想。”
  “来了有多久?”
  “不过四五年左右。”
  “这几年由你们侍候黎先生吗?”
  “呃,是。”
  “他是否常常来?”
  “据说六七十年代黎先生住在岛上,后来渐渐不来了,近几年我们只在冬季见到他。”
  如心笑笑,“你们两夫妻在岛上不闷?”
  “开头也怕会闷,可是住下来之后,又不愿返回烦嚣的市区,平均一星期我也出去三次,闲时与水手罗滋格斯聊天下棋,十分有趣。”
  “你们都没有孩子?”
  “呵,黎先生聘人时讲明要无孩员工,我们猜想他怕嘈吵。”
  如心颔首,“我却喜欢孩子。”
  费南达斯但笑不语。
  雨渐渐停了,繁花被雨打得垂下了头,又是另一番风景,如心只觉岛上一切美不胜收。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
  “劳驾。”
  两部脚踏车一前一后沿旧路回去。
  如心本来想计算环岛一周需要多少时间,现在看来,要改天在算了。
  片刻晚餐已经准备好,如心进去一看,吓一跳。
  “黎先生都是在正式饭厅里吃的吗?”
  马古丽答:“是。”
  “我在偏厅吃就行,放在电视机前,菜也太多,两个足够。”
  如心不懂排场,亦不喜欢排场。
  两个星期内,她把这岛摸得滚瓜烂熟,沿岛骑自行车一周需要一小时十五分钟,岛的尺寸大小刚刚好。
  别人也许觉得寂寥,如心却十分享受这个假期。
  小许时时打电话给她。
  “几时接你回市区?”
  “后天我得走了。”
  “秋季再来。”
  “也许,在这岛上,生活似公主。”
  小许笑,“我来接你。”
  “不用,罗滋格斯会送我。”
  在余下的日子里,如心并没有再梦见什么。
  上午,她收拾行李,下午,她回到钟爱的莲花池畔。
  一只拇指大小的青蛙跳出来,如心连忙追上去,不自觉来到贮藏工具的小木屋。
  门虚掩着。
  如心轻轻推开门进内参观。
  小屋不过三两百呎大,收拾得井井有条,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工具,应有尽有,就算盖一间房子恐怕也能胜任。
  如心的目光落在一只盒子上,它与其他工具格格不入。
  那盒子大小如小孩的皮鞋盒子,用金属制成,年代久远,颜色发黑,式样、尺寸,都似盛首饰用。
  如心过去捧起它,有点重。
  那种灰黑色犹如银器被氧化。
  如心取过一只棉纱手套,抹去锈水,又抹了抹盒盖,黑锈立去,盖面出现了极细致的花纹。如心端过椅子坐下,把银盒擦得干干净净。
  盒上出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英文字母,分别是L与R。
  如心纳罕,这一只名贵的首饰盒,怎么会放在工具间,里边装着什么?
  该不该打开?
  照说,她已经继承了这个岛,岛上一切,此刻均归她所有,那自然包括盒子在内。
  盒上并没有上锁。
  如心轻轻掀开盒盖。
  她愣住了。
  盒子里载着的竟是泥灰,约大半盒,所以拿起来觉得重。
  如心抬起头,无比纳罕。
  这有什么用?
  她走近窗口,用手指沾起泥灰,借光看了一看。
  那是一种很细的灰沙,感觉上似灰尘。
  阳光自窗口中射进盒子,咦,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
  如心取过一只钳子,轻轻拨开灰尘,忽然看到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一只指环!
  如心大为惊奇,因为指环的金属已经变成哑灰色,镶在指环上的一圈宝石此刻看上去似一颗颗砂粒,如心还分辨出两件事:一、那宝石透明没有颜色,分明是钻石,二、钻石环绕整只指环,这种式样,叫永恒指环,属女性所有。
  一只镶工如此考究的指环,怎么会落在一堆灰中?
  它的主人呢?
  如心抬起头来。
  电光石火间,心思缜密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会不会它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堆飞灰?
  如心的手一松,那只盒子险些堕地,她连忙定一定神。
  戒指变成铁黑色,显然是受过高温焚烧,那么这一堆灰——
  如心放下盒子,匆匆走出工作室。
  她扬声叫:“费南达斯,马古丽。”
  有人自树荫中钻出来,“小姐,罗滋格斯在这里。”
  “你请过来。”
  如心把他带进室内,“你可有见过这只盒子?”
  罗滋格斯只看一眼,“呵,小姐,你把它拭抹干净了。”
  “这盒子属于谁?”
  罗滋格斯答:“它一直放在那只架子上,我猜它属于黎先生,我十年前来上工时已经见到它。”
  “你可知道盒里装着什么?”
  罗滋格斯说:“不知道。”
  “请叫费南达斯来见我。”
  如心把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怀中,往大屋走去。
  到了大屋,她立刻拨电话给小许。
  “我有事立刻想出来一趟,请替我联络一间化验所。”
  “化验所?”小许大为讶异。
  “是,我想化验一点东西。”
  “是药物?”
  “不,是一堆灰。”
  “呵,”米高不再追问,“我替你预约,我在卑诗大学有熟人。”
  “好极了。”
  这时费南达斯与马古丽已经站在如心身后静候吩咐。
  如心问:“你俩可见过这只盒子?”
  马古丽答:“这是工具房里的那只银盒。”
  “正是,它属于什么人?”
  “决非我们仆人所有,一定是黎先生的。”
  “他有无叫你们打理它?”
  “从无,它一直存放在工具房。”
  如心侧着头想了一想,“我要到市中心去,也许明朝才能回来。”
  “是,周小姐,我叫罗滋格斯去备船。”
  如心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用报纸包起来,放进手挽袋里,携往市区。
  啊,无意中叫她发现了这个秘密,本来她过一日就要回家,由此可知,冥冥中自有定数。
  小许来接她船。
  “如心,你脸色苍白。”
  “不管这些,小许,快带我到化验所去。”
  小许一路上与如心说笑,这活泼的土生儿使如心重新展开笑容。
  如心这时发觉伴侣毋需外貌英俊,才高八斗,或者志趣相同,只要他能逗她开心,已经足够。
  车子驶到了大学一座建筑物面前,小许笑道:“这是本市设备最完善最先进的化验所,我的老同学上官在此做助教,负责部分化验工作。”
  太好了。
  上官也是个年轻人,已经在等他们,介绍过后,闲话不说,即入正题。
  如心把盒子捧出,他立刻戴上薄薄的塑胶手术手套。
  在盒盖上搽上几种试验药水,上官说:“它是纯银。”
  如心不由得补上几句:“你看到盒角的印鉴吗?其中一个,是不列颠女神像,这表示它是九七五纯度银子,而一般所谓史他令银的纯度只是九二五,它是质地最好的银器。”
  “呵,周小姐你原来是专家。”
  如心笑笑,她此际无心客套。
  在一旁的小许简直着了迷,“快打开来看。”
  上官打开盒盖,一看到那堆灰,便噫一声。
  他用工具挑出少许,放在一只玻璃杯里,又用玻璃棒轻轻挑出指环,在显微镜下观察。
  “周小姐,请来看。”
  “是白金指环吗?”
  “嗯,否则早已融成一堆了。”
  “有刻字吗?”
  “有,但已不能辨认,需要经过溶液处理,才能看得清楚。”
  “它经过何等的烈焰燃烧?”
  “肯定在摄氏千度以上。”
  如心抬起头来,“一般住宅之中,何处有此高温?”
  上官答:“有,旧式锅炉。”
  如心转过头来,“小许,衣露申岛上用什么发电?”
  小许立刻答:“它拥有独立先进发电机,该项装置用了七年左右。”
  “之前呢?”
  “可以查一查。”
  如心又问:“这灰——”
  “需要化验,给我二十四小时。”
  如心到显微镜去看那只永恒指环。
  她看得很仔细,用尖钳轻刮开指环内的金属表面,她己粗略看到L与R两个字母。
  L,一定是黎子中。
  R是谁?
  想必是一个女子。
  如心忽然想起,衣露申岛用的游艇就叫做大红,RED也就是R。
  这不是偶然巧合吧?
  盒子、指环、游船,全与R有关。
  指环上共镶有十七粒钻石,在显微镜下,可清晰观察到,这种钻石旧法切割,瓣数少,不怎么闪光,今日称玫瑰钻,又流行起来了。
  如心问:“指环可恢复原状吗?”
  上官答:“可以拿到珠宝店去问问。”
  小许这时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上官笑,“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谢谢你。”
  他俩离开了大学。
  小许问如心:“你猜那是什么灰?”
  如心不敢猜测,“我不知道。”
  “你希望它是什么?”
  “我只希望它是装修时用剩的泥灰。”
  “那,”小许问,“它为何盛在一只那么名贵的银盒内?”
  如心摇头,“我不知道。”
  小许说:“这衣露申岛的种种神秘,也不要说它了。”
  如心微笑:“看来我继承的不是资产,而是秘史。”
  “说得好。”
  “小许,请替我在本市中英文报纸上刊登一段启事。”
  小许又意外了,“什么启事?”
  如心取过一支笔,在纸上写:“寻找五十至六十年代在衣露申岛为黎子中君服务过的人士,请致电三五零二一,薄酬。”
  小许说:“咦,那是我的电话号码。”
  “需要你帮忙。”难为这小子了。
  “一定,一定。”
  至此,如心才松了一口气。
  黎子中为什么要把衣露申岛给她?
  是秘密保存了太久,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是掀露的时候了吧。
  如心知道L与R都已经离开了人间,秘密暴露,也无关重要了。
  如心请米高吃晚饭。
  “小许,你总有个中文名字吧?”
  “有,爷爷叫我仲智,来,我写给你看。”
  那是一个好名字。
  知道他中文名字之后亲切许多。
  “如心,希望广告刊出后有人回应。”
  “让我算一算,三四十年前替黎子中工作过的佣人,今年己六七十岁了吧,都是老人了。”
  “可是头脑应该还十分清晰。”
  “对,应该记得当年衣露申岛上发生的事,以及所有细节。”
  “这么说来,”小许问,“你暂时不走了?”
  如心摊摊手,“我此刻是无业游民,住哪里都一样,并不急回去。”
  “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如心笑笑,“家里托我办妹妹的入学手续。”
  “请她们把成绩单寄来好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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