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灯火阑珊处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共消万古愁。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八岁时——
  江宁波与邵正印一直在一起玩的原因很简单,她们同一个外公外婆,是姨表姐妹。
  她们的母亲是两姐妹,一个嫁姓江,一十嫁姓邵,故宁波与正印,相貌长得极其相似。
  可是身世差得老远,简直堪称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坏境造人,性格亦南辕北辙,绝不相同。
  宁波家贫,父亲是中大报馆的一名副编辑,个性梗直,资质平凡,不擅吹拍,十年也不升一次职,三年才加一次薪水,全家一直过紧日子。
  宁波母亲教官立小学,科科有份,一脚踢,体育课还需换上短裤球鞋与小学生一起蹦蹦跳跳,感觉尴尬。
  宁波自幼懂得生活不是什么乐事,比较独立,懂得照顾自己,在学校是模范生。
  正印却是另外一种人,虽与宁波同年,能力像是低了一大截,皆因家世不一样。
  邵某自从生下这个女儿之后,忽然间生意得法,一日比一日发财,他的小型制衣厂偶然被一名美籍犹太人看中,发下订单,赶制名牌,不虞销路,邵家房子越搬越大,终于趁一个地产低潮,眼光独到的邵太太咬一咬牙,买下渣甸山一幢独立小洋房,事隔五年,房价已涨了十倍。
  邵某本人亦为此好运摸不着头脑,困惑的对妻子说:“这都是小正印带来的吧,一个人吃什么穿什么敢情都是注定的。”
  邵太太肯定地说:“我们要与亲友分享此好运。”
  她只得一个姐妹,便是宁波的母亲。
  趁一次宁波的母亲进医院做小手术,藉伺怕宁波乏人照顾,便把她接了来家住。
  那年宁波与正印均八步。
  邵太太这才发现人家女儿八岁与邵家女儿八岁居然有那么大的距离。
  宁波会自己穿衣服收拾书包准备上学,宁波甚至知道学校在什么地方,会得搭公路车,宁波下了课立刻做功猓,一开饭随传随到,自愿洗头洗澡,给什么衣服穿什么,还有,会说榭榭,说请,说不用费心。
  邵太太大开眼界,方知道儿童也可以这样文明。
  正印每早敕床,三催四请,拖拉着起来,大哭大闹,上了车还打呵欠,到了学校不愿下车,从不肯好好做功课,气走补习老师,自小是电视迷,口失禅是不、走开、不行……
  挑菜吃,特别爱吃鱼,可是怕骨头,由一个家务助理专替她挑鱼骨头,洗澡水凉了不肯去洗,那把天然卷发得出去店里理,衣履全是名牌子。
  其劣行罄竹难书,总而言之,邵太太叹道:“见了宁波,才知道正印是怪物。”
  邵先生说:“这话别让正印听见。”
  “我已决心栽培宁波。”
  正印惟一可爱之处,是她像她母亲般爱护宁波。
  这是很难得的美德。
  她没有看不起她,她从不踩她,她与她友爱。
  故此宁波愿意住在正印家一段好长日子。
  二人遂成力莫逆。
  呵列位看官,这不是一个有失两个身世截然不同的女孩日后如何挣扎成才的故事。
  是否能够出人头地并不重要,做人最要紧的是快活。
  这个故事,有关宁波与正印两名女生如何追求男孩子,并且怎么样在其中找到不可思议的乐趣。
  甚至得与失都不是问题。
  过程够刺激愉快已经足够。
  因此,这是一个快乐的故事,这是一个喜剧,不是悲剧。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故事里去。
  每逢假期,宁波总到阿姨家去住上一段长时间。
  一天,宁波在房里温习功课,书桌背门向窗,她觉得有人在看她,便转过头去。
  原来是阿姨在门边张望,宁波连忙站起来微笑,“阿姨,我以为你午睡。”
  邵太太拉着外甥女的手,“看背影,你与正印是一个印子,可是她怎么会像你那样乖。”
  于波只是笑。
  “你来看看她的房间。”
  推开房门,只见一床一地是玩具课本衣服,乱得一困糟。
  邵太太嘀咕:“天天都得叫佣人收拾一小时,不见什么东西,从来不找,一个劲儿叫:我的球鞋、劳作、琴谱、丝带在什么地方?脾气坏到极点,性顽劣,从没见过那样的孩子。”
  宁波仍然低着头微笑。
  “有一半像你就好了。”
  宁波这时才说:“正印性格明朗快活。”
  阿姨仍然抱怨:“可是你看她那生活习惯!宁波,你也不教教她。”
  这次宁波毕恭毕敬地说:“阿姨,正印有她自己的个性,你看她多健康活泼天真。”
  一言提醒了邵太太,不由得笑出未,这倒是真的,做人,三餐一宿之外,最要紧是开心。
  既然她高兴,父母应该心足。
  事后,邵太太对丈夫说:“上帝最公平不过,景惠家一直不富裕,健康也差,可是却生了那么聪明懂事的女儿。”
  当下,她对宁波说:“三步看到八十,那么,只好随她邋遢下去了。”
  宁波颔首,“正印只是性格潇洒。”
  话还没说完,正印已自芭蕾舞班回来了。
  她穿着粉红色纱衣锻鞋,边走边脱下这副装束,见了宁波,一手拉着。
  “宁波宁波,你怎么一直不说?”
  宁波笑,“没头没脑,说什么?”
  “罗锡为与你同班。”
  是这祥的,宁波与正印同念明辉小学,却不同班,宁波功课好,读甲班,正印不用功,在乙班。
  这罗锡为,坐在宁波身后。
  “是有这么一个人,高个子,比别的男生文静。”
  “我在提琴班上碰见他。”语气好不兴奋。
  “哎呀,”宁波想起来,“我忘了帮你的提琴上线,马上做。”
  她立刻把提琴取出,先铮铮琮琮弹两下,把断弦除下,小心装上新线。
  正印一直问:“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罗锡为这个人?他好可爱,帮我拎提琴盒子。”
  上好了线,宁波用音叉试音。
  一边说:“因为你的注意力都在陈晓新身上。”
  “谁说的?”
  宁波笑。
  她弹了半首曲子,认为满意,把琴放回盒子。
  “你弹的是什么?”
  “《胡桃夹子》。”
  “谁教你?”
  “爸爸。”
  “呵对,”正印言归正传,“这罗锡为功课好不好?平常有何消遣?可否替我打听一下?还有,星期天能请他来喝下午茶吗?”
  宁波笑:“换句话说,你要我做你的探子?”
  “就那么一次嘛!”
  宁波抬起头,“一次?我的感觉绝对不只一次。”
  “那么,这是第一次。”
  “好吧,尽管拭拭看。”
  “宁波,这纯是为着友情,我可没有压逼你。”
  “绝对没有,是我心甘情愿。”
  将来邵太太问起,也就是这么说。
  星期一上猓,宁波忽然转过头去,朝后座的罗锡为笑一笑。
  罗锡为一愣。
  他是插班生,来明辉报到才三十月,班上同学都与他友好,只除出前座的江宁波,秀丽的江同学从来不看他,也不跟他交淡。她斯文有札,功课优秀,可是罗锡为感觉到一股傲气,把她与他隔得远远。
  今早她笑了。
  小小面孔分外晶莹,雪白整齐的牙齿犹如编贝,罗锡为隐约可闻到一股香皂气息。
  他听到她这样说:“秋天了。”
  “呃是,天气有点干燥,家母炖了川贝生梨给我吃。”
  “罗锡为你也弹小提琴吗?”
  “学了有四五年了,初学时还不大会讲话。”
  “欣赏哪一位大师的琴艺?”
  “海费兹。”
  老师这时进课室来,谈话因此中断。
  罗锡为却有意外之喜,她终于和他说话了,多好的一件事。
  他自后座可看她的侧脸,雪白皮肤,长睫毛,浓而卷曲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都说卷发儿脾气比较坏,可是罗锡为又不觉得。
  好不容易等到小息,江宁波又主动转过头来,“罗锡为,本周末有空吗?有人想请你喝下午茶。”
  “谁?是你吗?”更加喜悦。
  “不,是我隔壁班的邵正印。”
  罗锡为不语,啊,是邻班那个女同学。
  他见过她当众骂司机,一点教养都没有,他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子,上次,在音乐班上与她招呼,是不忍看她的提琴滚下楼梯,故帮她拾起。
  这时宁波说:“正印是我表妹。”
  “你会在场吗?”
  “我会。”
  “那好,星期六下午三时,我准时到邵家去。”
  “有人接送你吗?”
  “我大哥可以开车。”
  宁波呼出一口气,任务完成。
  本采以为是苦差,可是真的做起采,却有额外的喜悦:罗锡为居然愿意听她调排呢,多好。
  那天放学,邵家的司机来接,宁波便对正印说:“他愿意来。”
  正印正和不知哪个同学挥手,“谁?谁肯来?”
  “咦?罗锡为呀!礼拜六下午三点,记住。”
  “呵他,那多么好!谢谢你替我约他,即使他推辞,我也不舍尴尬。”
  “你和谁挥手?”
  “高一班的榭柏容。”
  宁波也知道有这个人,他是混血儿,外型非常漂亮。
  “正印,你会记得星期六?”
  “我都记下来了,看。”
  宁波笑笑,不,她不认为正印会记得,正印是个大快活,做事从没有长远计划。
  星期六下午三时,邵正印并没有回来赴约。
  一切不出宁波所料。
  但是宁波也有意外,罗锡为对于正印的爽约一点也不在乎,他带来一本照片簿,是那一年暑假全家往非洲肯尼亚旅行的实录,十分有趣,他为宁波详细讲解,使宁波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聪明的罗锡为注意到一件事情。
  “宁波你不与父母同住?”
  宁波回答得很技巧:“今天我也是来赴约的。”
  “那你一定也住在附近,不然,不会报读明辉小学,”他停一停说,“我家快要移民美国。”
  宁波忽然有一丝不舍得,“美国哪个省?”
  “西岸罗省。”罗锡为也露出依依之情。
  一个下午,可以培养出许多感情。
  终于,罗家的车子回来接他,罗锡为站起来告辞。
  宁波送他到门口。
  罗锡为忽然说:“将来,要是我们失散了,凭什么相认呢?”
  宁波指着左眼角,“你记得我这里有一颗痣。”
  罗锡为笑着颔首。
  他上车离去。
  一车去,一车回,正印下车,诧异地问宁波:“那是谁?”
  宁波没好气,“不是你认识的人。”
  正印笑,“今天晚上,谢柏容家请客,你要不要去?”
  “不去!”
  第二天,宁波回白己家,看到母亲正在改卷子,许久不抬起头来。
  凡是这样沉默,母亲一定有心事。
  而且一定和父亲有关。
  宁波一向懂事,静静过去替母亲泡一杯新茶。
  江太太这才抬起头来,“阿姨好吧?”
  “很好。”
  江太太微笑,“完全没有烦恼?”
  “有,交了昂贵的学费,正印不肯前去上法文课。”
  “何用这么早学?到了十五六步,凡事开窍,事半功倍。”
  “妈,爸爸呢?”
  “和老板不开心,已经辞职,找朋友散心去了。”
  宁波不语。
  “你父亲,一辈子总自觉怀才不遇,这么些年了,总不检讨自己的脾气。”
  “他会找到新工作的。”
  自然,要求又不高,只须听几句好活,立刻心花怒放,卖命去也,不论酬劳。
  江太太说:“他比你更像一个孩子。”
  所以宁波要快快长大。
  “你住阿姨家,妈少许多烦事。”
  宁波取出一条披肩搭在母亲的肩上。
  “你身上外套是正印穿剩的?”
  “不,阿姨一式买了两件。”
  江太太点头,“阿姨对你真好。正印呢?正印那么骄矜,她有没有使你难堪?”
  “正印对我无懈可击。”
  “宁波,这是你的运气,”江太太叹口气,“但愿你将来毋须像妈妈般劳碌。”
  “妈妈能者多劳。”
  自己家里总是冷清清,灯光幽暗,茶水不齐。
  母亲老是为父亲的失意憔悴。
  半晌她父亲回来了,明显地喝过几杯啤酒,心情不是太差,口中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
  然后倒在旧沙发上,用一张他编的副刊遮住脸,睡着了。
  江太太眉失皱紧紧,“你看。”
  宁波微微笑,“不要紫,他仍是我爸爸。”
  那晚宁波仍回阿姨家住宿。
  阿姨已收到风,“宁波,你爸又要转工?”
  宁波无奈:“是。”
  叹口气,“是为着老板不愿加薪?”
  “不,是因为世风日下,几乎没人认得中文字。”
  阿姨摇摇失,“苦了你和你妈。”
  “我妈是比较失望。”
  “你爸的头巾气太重。”
  宁波笑笑,“世上的确有他那样的人。”
  “宁波,记住,阿姨家就是你的家。”
  比自己家好多了。
  小床上有电毯与羽绒被,临睡之前吃热牛乳小饼干,而且,正印会进来聊天。
  “……榭柏容父亲在美国领事馆办事,榭柏容喜欢美式足球及冰曲棍球,谢柏容——”
  宁波笑了。
  “可是,”正印忽然露出沮丧的神情来,“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榭柏容。”
  宁波夷然,“我甚至不知道谢柏容的尊容!”
  正印看着比她大六个月的表姐,十分钦佩,
  “宁波你最特别了。”
  宁波刚想开口,正印的话题又回到谢柏容身上去:“他的眼珠有一点蓝色……”
  宁波打了个呵欠。
  “我喜欢同男孩子来往,”正印说,“我相信将来我的男朋友会多过女朋友。”
  宁波想起采,“那帧日本地图你画妥了没有?”
  正印一贯瞠目结舌,如五雷轰顶般问:“什么日本地图?”
  宁波说:“我多画了一幅,明早给你。”
  正印松口气,“谢柏容比我们高一班……”
  第二天放学,宁波与正印结伴走出校园,正印忽然紧张地说:“看,谢柏容。”
  宁波抬起失,她失望了,谢柏容黄头发黄眼珠,甚至连皮肤也是黄色,只不过一个笑容比较可嘉罢了。
  只听得正印喃喃道:“怎么才能叫他注意我?”
  宁波看看她,轻轻吆喝道:“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宁波伸出左脚,绊住正印右脚,正印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冲,时间算得准,刚刚谢柏容经过,反应快,伸出双手接住正印。
  正印有点狼狈,可是立刻喜出望外,“谢柏容,谢谢你。”
  谢柏容连忙说:“邵正印,幸亏你没摔倒。”
  宁波退开几步眯眯笑。
  稍后,正印松口气,说:“他约我看电影。”
  “那多好!”
  “宁波。”
  “嗯?”
  “你真聪明。”
  “谢榭你。”
  “将来,你会谈恋爱吗?”
  宁波笑,“当然希望我会。”
  “你会主动追求男生吗?”
  “那要看他是谁了。”
  “宁波,你一定比我出息,可以想象我一辈子是穿了漂亮衣服与男生约会就过一辈子的人。”
  宁波拍拍正印肩膀,“才不会,你爸妈那么优秀,你一定得到遗传,喜欢男孩子不是罪过,你放心。”
  坐在前座的司机,听到这样老气横秋的对白出自两个小女孩之口,不禁讶异地笑了。
  自上一次约会起,宁波与坐在她身后的罗锡为有机会便说上几句活。
  “我们家的移民证出来了。”
  “这么快?”
  “这一两个月内就要成行。”
  宁波不语,只是低头颔首。
  “我给你地址与电话,我们可以通信。”
  宁波微笑。
  得知这个消息后宁波对罗锡为较为冷淡,他是必定要走的人,她不打算与他太过接近,免得将来难过。
  一天,正在房中做功课,正印叫她:“宁波宁波,来看,对面搬进来了。”
  宁波知道对户装修了许久,在露台里可以看见工人进进出出地忙碌。
  宁波放下笔去与正印看个究竟。
  只见到一个白衣白裤的少年正在斜对面阳台安放盆栽,一抬头,看到两个小女孩好奇的眼光,朝她们笑笑。
  正印朝他挥挥手。
  宁波看她一眼,“他起码有十六七岁,是个大人了,那么老,不适合你。”
  正印刚想发言,室内转出一个梳马尾的美少女,穿小翻领白衬衫配三个骨花裤,走到少年身边,双手绕住他腰身,姿态亲热,嘻嘻哈哈笑起来。
  正印问:“她有没有十六岁?”
  宁波仔细地看了看,“有了。”
  “我多希望我也有十六岁。”
  宁波说:“我也是。”
  正印说:“足十六岁,妈妈说会准我跳舞到十二点。”
  宁波却说:“到十六步,我可以替小朋友补习赚点零用。”
  邵太太这时匆匆忙忙过来说:“呵,你俩大这里,听着,对面有人搬进来了,以后,换衣服的的候,窗帘拉严密点,知道没有?”
  两个女孩齐齐答:“晓得了。”
  学期结束的时候,老师宣布罗锡为移民退学,宁波不禁黯然。
  正印最神气,在学校里有谢柏容替她拎书包,一出校门,司机又前来伺候。
  宁波笑道:“正印你是个标准小公主。”
  正印不以为然,“我也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不不不,不是指物质,正印,我看你一辈子身边都不乏真心爱你的人。”
  正印笑了。
  宁波感喟,她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她父亲爱耍个性多过爱护妻女,经常休业在家,满腹牢骚,不合时宜,小小的江宁波已经可以看到将来生活只有更加艰苦。
  一讲到家里,她大眼睛里便闪出忧郁的神情。
  阿姨很会劝她:“左右还有我呢!宁波,你不必担心,你还是个小孩,焦虑也没有用,你爸天生名士派,社会也不是不尊重这一号人物的,将来你自会明白。”
  可是母亲越来越瘦,性情越来越孤僻,只有见到女儿的时候,才有一丝笑容。
  这时,宁波的父亲受一班同道中人怂恿,打算集资出版一本政治月刊,他向妻子拿私蓄,宁波听见母亲冷冷道:“你左手给过我钱,还是右手给过我钱?”
  后来,又是由阿姨慷慨解囊。
  宁波听得姨丈问:“阿江拿去多少?”
  “五千。”
  彼时的五千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两万元可以买到中等住宅区的两房一厅。
  阿姨解释:“我从来不搓麻将,你当我在赌桌上输光光不就是了。”
  “我明白。”
  那份月刊在四个月后便关门大吉,一班同志因钱财拮据,搞得势同水火,反目成仇。
  随后,宁波的父母协议分居。
  方景惠女士搬了出来住,宁波去过那地方,小小一幢唐楼,没有间隔,沙发拉开来便是床,地段比较偏杂,可是室内十分干净,灯很亮,小小冰箱都是食物,四处不见男人肮脏衣物、烟头及空啤酒罐,小小的宁波忽然发觉,离婚也许不是坏事。
  她父亲对她说:“你母亲嫌我穷。”
  “那是不正确的,”宁波微笑,“妈妈最会熬穷。”
  “那么,她嫌我什么?”
  宁波据实说:“也许她既要主外又得主内,她累了。”
  “还不是因为我没有钱。”
  “你不去赚钱怎么会有钱。”
  “事事讲钱多现实。”
  “那,”宁波笑,“就不要老怪人嫌你没有钱。”
  “你会来看你老爸吧?”
  “自然。”宁波心里却踌躇了。
  父亲搬到三叔家住,只占半间房间,十分简陋,屋子里有一股霉气,是夏季没有冷气,冬天不备暖炉的一个地方。
  正印大表同情,“他们终于分开了。”
  宁波气馁,“以后,为着补偿我惨痛的损失,你要对我更好。”
  “一定,”正印保证,“一定。”
  这个时候,罗锡为有信来。
  可是宁波心情不好,不想回夏,她总不能这样写:“罗同学,你好,我告沂你一个消息,我父母离了婚……”干脆不回信。
  她对罗锡为那种平凡幸福的移民生活,也并没有太大兴趣。
  三封信之后,罗锡为也就住了笔。
  童年是最容易过去的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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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时——
  宁波比正印早六个月过十六岁生日。
  阿姨问她想要什么,“每个女孩子只得一个十六步,非得好好庆祝不可。”
  正印在一旁怂恿:“开一个舞会,那我们就可以热闹两次。”
  宁波只是笑,“不不,同学与朋友都是同班人,我们都到你的舞会来不就行了?”
  “那么要一件名贵礼物,问要一对钻石耳环,时时借给我戴。”
  宁波只是摆手,“阿姨给我弄一碗嫩鸡煮面就可以了,我别无要求。”
  正印瞪着她:“太不会见风使帆了。”
  阿姨抬起头,感喟地说:“眼睛一霎,十六岁了。”
  宁波笑,不知怎地,大人总是爱那样说,她可是等了不知多久,才熬到十六岁。
  现在,江宁波仍然住在阿姨家,可是,名下共有六名补习学生,下了课一直轮着上门去家教,到晚饭时分才回家,功课,仍然名列前茅,她收支平衡,尚有盈余。
  正印比起小时候已大有进步,聪敏在十二三岁时完全显示露,功课只看一遍便记住,堪称过目不忘,人又长得漂亮,身后男生一大堆,使邵先生不胜其烦,家里多添一条专线,特地给正印用,可是少年的电话还是打到客厅那台电话,以致线路不通。
  惟一不变之处,是正印与宁波仍然相爱。
  正印一提到异性,就眉飞色舞。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
  “我总是不爱与同性在一起,全女班叫我发闷,”这是真的,宁波见过她呵欠频频,“可是只要有男生在场,哪怕他只有六岁,或是已经六十步,我都会立刻精神奕奕,把最好一面拿出采,这是天性,我改变不了。”
  能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可见是颇有幽默感的一个人。
  孩提时的正印稍嫌娇纵,踏入青年期,她因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质素,故努力改掉,现在变得活泼爽朗,自然,那样年纪的漂亮女孩,少不免有点刁钻。
  江太太说:“这是宁波对她的好影响。”
  正印不否认:“宁波好厉害,她见我越规,也不劝说,冷不防讽刺几句,叫我无地自容。”
  一次去买点心,正印挑了好几只面包,店员用纸替她装着,她硬是要换盒子,“小姐,换盒子要加五元,”“加就加,”宁波不出声,她买半打蛋糕,店员自动取出盒子,她冷冷地说:“我不要盒子,减五元。”正印被宁波调侃得讪讪地做不得声。
  也只有宁波,住在别人家里胆敢顶撞人家的千金小姐,君子爱人以德固然是天下少见的美德,可是像邵家那样的容人之量,岂非更加可贵。
  正印时常跳舞到深夜才回来。
  宁波坐在功课桌前,喝着热可可,听正印讲舞会趣史。
  “唷,”正印深深叹气,“太多男孩,太少时间。”
  这使宁波嗤一声笑出来。
  邵先生常骄傲地对亲友说:“我家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
  这是真的,那种年龄,加上精致容貌,真是像粉红色芙蓉花或是茶花那般好看,晶莹、鲜艳、芬芳。
  随便甩一甩长卷发,或是掩着嘴笑一笑,就叫人觉得,呵年轻真是好,年轻而貌美,更是上帝杰作。
  正印太知道自己是受到恩宠的一个,跳舞裙子挂满一橱,忙着浪掷青春,一刻不放松。
  阿姨问宁波:“你为什么不一起去?”
  “我要替学生补习。”
  一本笔记本里时间订得满病,又注明各学生收费之类,完全像个小生意人。
  阿姨含笑说:“你都不像你父母。”
  宁波笑笑,她不得不自幼立志武装,母亲住所楼下开了一间桌球室,人杂、吵闹,可是母亲因经济问题搬不动家,小学教师的薪水越来越不见用。
  宁波拿着她积蓄投资黄金,她不是不知道那是件颇为猥琐的勾当,可是拿着三五两宝金买进卖出,居然颇有斩获,又使她觉得庸俗自有代价。
  邵太太得悉,大为诧异,“宁波,来,阿姨教你做股票,进帐更丰。”
  宁波立刻去图书馆借了大量有关证券书籍回来阅读,不,她对跳舞不感兴趣。
  阿姨问:“有何心得?”
  宁波皱着眉头抬起头来,“纯靠运气。”
  邵先生奇问:“不讲眼光吗?”
  宁波答:“运气好那一次眼光会奇准。”
  邵氏伉俪笑得打跌。
  他们让宁波入股。
  正印问宁波:“你对男生没有兴趣吗?”
  宁波正抽空研究恒生指数在过去三年之走向,顺口回答:“有,怎么没有?”
  “你看都不看他们。”
  “我苦无时间。”
  “事总分先后。”
  “你说得对,我不觉得男生地位重要。”
  “你会成为一个老姑婆吗?”
  “或许会,不过我不会在目前为那个担心。”
  “你是理智型。”
  “不一定,可能考验来到时,不堪一击,”宁波看正印一眼,“对了,你最近和谁一起走?”
  “区文辞、黎志坚、马成忠。”
  宁波大大诧异,“可以同一时间与那么多人拍拖吗?”
  正印理直气壮,“你同时投资多少只股票?”
  噫,说得也有理,宁波不予追究。
  直至有一天,宁波发觉正印闷闷不乐。
  “怎么一回事?”
  正印没精打采。
  “说呀!”其实不讲,也知道是上得山多终遇虎。
  “他对我说不。”
  “谁?”
  “奚治青。”
  “他自何处冒出来?”
  “你不认识他,他是李汝敦的表哥。”
  “李汝敦又是淮?”
  “李云生的哥哥。”
  “李云生,我知道,姨丈生意拍档的女儿。”
  “对了。”
  “这人对你说不?”
  “是,我久他坐船出海游玩,他说没空。”
  斗胆,“他有何苦衷?没时间,已婚,还是只结交同性朋友?”
  “都不是,他纯对我冷淡。”
  “再讲一次他叫什么名字?”
  “奚治青。”
  “在何处出没?”
  “他在某区主理一间书店,叫鳍鱼。”
  “叫什么?”宁波大奇。
  “鳍鱼。
  宁波立刻去翻百科全书。
  鳍鱼,利用胸鳍与腹鳍支持着身体,从一个干涸的河床爬到另一个有水的河中求生存,骨骼渐起变化,逐渐演变成两栖动物,成陆上四足动物祖先。
  正印在一旁问:“有什么主意?”
  宁波抬起头笑,“你想怎么样?”
  正印愠怒,“有机会也对他说不,好教他知道滋味!”
  宁波说:“我相信你起码对上百男生说过不。”
  正印强词夺理,“我是女生,我长得如花似玉,我有权说不,他是老几?”
  噫,说得有理。
  某天下午,自学生家出来,宁波忽然想起鳍鱼书店。
  她一路找过去,终于看到招牌。
  推门进去,发现它其实不算正式书店,面积比较小,可是五脏俱全,世界各国的报章杂志齐备,还兼售中英畅销书。
  地方十分整洁。
  一个年轻人坐在柜台之后听电话。
  见有顾客,他抬头招呼。
  这一定是对邵正印说不的那个奚治青了。
  找死。
  长得倒是不难看,可是胆敢伤害少女的自尊心。
  她并没有朝他微笑,只是闲闲翻阅一份新加坡的《联合早报》,然后不经意地说:“鳍色,是四亿年前,地质史上称为泥盆纪时生活在沼泽里的一种鱼。”
  那年轻人本来有一丝冷傲的神情,一听此语,立刻换上讶异的表情。
  他颔首道:“多谢欣赏。”
  宁波接着说:“鳍鱼又称拉蒂迈鱼,是两栖动物,我猜你除了主理这家书店,另外还有一份职业,对不对?”
  那奚治青也不过只是一个人,在丝毫没有防范之下让一个美貌少女拆穿心事,内心颇为震荡。
  “你……你怎么知道?”
  宁波这时才嫣然一笑,“呵,都是我猜想的,我买一份星期日《泰晤士报》。”她付钱。
  “你全猜对了。”他替她用纸袋装好报纸递上。
  “是吗?鳍鱼先生,你的正职是什么?”
  “我上午在父亲的证券公司帮忙。”
  一听见股票,宁波双目一亮,“嗯,是两份截然不同性质的工作。”
  鳍鱼先生兴奋地说:“我打算把这间书店扩张成真正书店,包罗万有,廉价售书。”
  宁波微笑,“那,真要先在股票市场上多赚一点。”
  年轻人立刻向她她教姓名,“我姓奚,可需要每天替你留一份《泰晤士报》?”
  “不,我不是每天看。”也就是说不是每天来。
  奚治青明显有点失望。
  宁波留下深刻的印象之后,挥挥手离去。
  那天下午,家中照例孑无一人,家努助理躲在房中休息,姨丈上班,阿姨外出应酬,正印一定有节目。
  邵家在过去几年已经搬了两次,地方越来越大,屋越住越贵,车房里的车子似一组队伍,连厨房都背山面海,风景秀丽,可是正如正印说:“可是对面再也没有露台,露台上再也没有青年。”
  要到市区,得坐三十分钟以上的车。
  宁波却非常享受这一份金钱买来的宁静。
  这里与她父母的家,有著天渊之别。
  她斟一杯果汁回到房中,正欲阅报,忽然看到阿姨向她走来。
  宁波意外,“阿姨,你没出去?”
  阿姨走近,宁波发觉她又目红肿。
  宁波这一惊非同小可,“阿姨,什么事?”
  “你回来正好,宁波,我有事与你商量。”
  宁波十分紧张,她的胄液惊恐地窜动,是阿姨的健康有问题,抑或姨丈的生意出了纰漏?
  “宁波,我与你姨丈分手了。”
  宁波一愣,反而觉得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心底暗暗松口气,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呆呆地看着阿姨。
  怎么会,他们原是模范夫妻。
  阿姨没精打采,“他另外有了人了,对方是职业女性,在证券界颇有地位,相当富有,所以他已决定离婚。”
  到这个寸候,宁波才开始唏嘘。
  她原先以为像她母亲,因元我力余生都把丈夫背在身上才需离婚,真没想到姨丈阿姨会结束那样富泰舒适的关系。
  宁波难过,双目通红,眼眶渐渐润湿。
  阿姨反而要安慰她:“别担心,他给我的条件不坏,这间屋子拔到我名下,开支照旧,另外还有美金股票……”可是说着又落下泪来。
  宁波握着阿姨的手。
  阿姨问:“宁波,我是应该与他平和分手的吧?”
  宁波点点头,“是明智之举,越拖越糟。”
  “可是,我的朋友都说我太便宜他们了。”
  “别去理那班好事之徒,你同姨丈二十年夫妻,应当好来好散,有条件尽管提出来,他一定会做足。”
  阿姨与宁波紧紧拥抱。
  “正印晓得这件事没有?”
  “她?”阿姨没精打采,“我还不敢告诉她。”
  “今天就得同她说。”
  姨丈比正印早回来。
  宁波本想避开,被他叫住。
  “姨丈要搬出去了。”
  宁波只得颔首,“我听说了。”
  “你不怪我吧?”
  宁波得体地说:“想这也是姨丈不得已的选择。”
  “宁波,”邵先生用手抹一抹面孔,“你一直是个明白的人。”
  他似乎有点宽慰,可是随即换外套出去。
  正印回来,一听此事,愣了半晌,放声大哭。
  宁波把她拉到房中。
  她问宁波:“我们以后还够不够钱用?”
  原来是担心这个。
  宁波没好气,“够七十个邵正印用七十辈子。”
  正印稍觉好过,又流泪不止,“真是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来。”
  人心叵测。
  不能相信任何人。
  电话铃响了,正印已无心思闲聊,“说我不在。”
  宁波立刻替她安装一具小小录音机,一搭通便自动说:“我不在。”
  正印只不过在家十天八天左右,又出去了。
  阿姨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由宁波陪她。
  阿姨问:“你牺牲了几份家教?”
  “两份。”
  “你当教阿姨好了,阿姨付你酬劳。”
  “阿姨教我投资好了。”
  阿姨笑,“我方景美什么都不会,只会买股票。”
  已经足够,消遣与零用都在它上头。
  宁波已算鳍鱼书店常客,可是她永远不定时出现,永远给奚治青一个措手不及。
  有时捉到他在吃便当,一嘴油腻,有时他在点算存货,一身汗,有时遇到他跟无理取闹的客人交涉。总而言之,攻其不备,他所有的尴尬事都落在她眼内,他渐渐气馁,锐气全挫光,见到这个少女,只会搔头皮傻笑。
  宁波觉得这种感觉是享受,她得到极大快感。
  她向正印报告:“奚治青快倒霉了。”
  正印瞠目结舌,“谁?”
  宁波哗一声,正牌邵正印!她正设法替她出气,她已浑忘一切,好家伙。
  “没什么。”宁波挥挥手。
  “谁,刚才你在说谁?”
  “不是你认识的人。
  正印忽然正经起来,“妈妈到半夜还是时时哭。
  “那自然。
  “还需哭多久?”
  “一年、两年,或许余生。
  正印大吃一惊,“这简直是一个哭泣游戏嘛。”
  宁波抬起头,“皆因她忘不了他。”
  正印又纳罕,“那么我不像她,无论什么事,一转眼我就忘记,我那么喜欢卫炳江,他到伦敦去念书,我也只不过是难过了三天。”
  宁波笑笑,“人人都应该像你这样。”
  “是吗,那我真堪称得天独厚。”
  “这是毋须置疑的一件事。”
  正印看着宁波,“那么,为什么我觉得你在讽刺我?”
  “你太敏感了。”
  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奚治青提出约会的要求。
  那个下午,宁波刚洗过头发,额角与脸旁的短卷发不可收拾地松出来像一个花环似地围绕着她晶莹的面孔,她穿着藏青色水手服,手里拿着小提琴,眼神有点忧郁,整个她像拉菲尔前派的画中人。
  奚治青轻轻问:“可以去喝杯咖啡吗?”
  他太有信心,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拒绝。
  可是宁波在等的便是这一刻,她立刻清脆地答:“不。”
  奚治青一怔,像是挨了一巴掌,“为什么?”
  “因为你太爱说不。”
  奚治青莫名其妙,“我和谁说过不?没有呀!”
  宁波微微笑,刚要拆穿他,忽然店堂后转出一个人来,“宗岱,装修师傅什么时候来?”
  宁波呆住,笑容僵在嘴角。
  那位仁兄看到宁波,一怔,“这位是——”
  只听得奚治青说:“大哥,这位是江宁波,我大哥奚治青。”
  宁波睁大了眼睛,那是他大哥奚治青,那么,他又是淮?
  那正牌奚治青果然一副心高气傲模样,“宗岱,王师傅来了,你且招呼他一下。”又钻到后堂去。
  那奚宗岱这时才看着宁波问:“我对谁说过不?”
  咄!原来一直把冯京当作马凉。
  “没什么,不。”她连忙说,“我没空喝咖啡。”
  “你可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奚宗岱好不失望。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宁波匆匆离去,走到街角,不禁觉得好笑,终于弯下腰,靠在电灶柱上大笑得掉下泪来。
  简直不是那块料子,将来,邵正印的纠纷,由邵正印自己去解决,她一插手,只有越帮越忙。
  自称是奚治青的青年电话接踵而至。
  “你自何处得到我家号码?”
  他笑笑,“想约会你,当然得有点路数啦。”
  宁波听了十分愉快,难怪正印与他们谈起电话来没完没了,不过她随即说:“不。”
  奚治青诧异,“我还没提出我的要求呢,你为什么说不?”
  “无论你的问题是什么,我的答案均是不。”
  对方啼笑皆非,“太不公平了。”
  宁波忽然掷下一句:“世事从来都不公平。”
  “我们可以面谈吗?”
  “不。”
  “我来接你。”
  宁波更加高兴,“不,请不要再打电话来。”
  她挂断线。
  阿姨在一旁听见,转过头来讶异地问:“那是谁?”
  “推销员。”
  “推销什么货色?”
  “他自己。”
  阿姨嗤一声笑出来,“我只听见你一连串说不。”
  “说说就顺口,很痛快。”
  “其实宁波,你也该和他们出去玩玩散散心。”
  “来,阿姨,我演奏一曲《天堂中的陌生人》给你听。”
  宁波取出小提琴,她那无师自通的琴艺足以供她娱己娱人,把一首流行曲弹得抑扬顿挫,情感丰富,悦耳动听。
  方景美女士鼓掌,“任何听众都会感动。”
  宁波放下琴,“我妈妈就不会。”
  “我一直约她,她一味推说没空。”
  “她出来一次也不容易,穿戴化妆整齐了搭公路车来回连喝茶总得四个多小时,实在吃不消。”
  “情况还好吗?”
  “身体还不错,环境是窘了一点,不过那份工作总算牢靠,只是非常寂寞。”
  三言两语,把一位中年女士的状况描述得淋漓尽致。
  “你父亲呢?”
  “他最近状况倒是不错,市面忽然需要大量编辑人才,新刊物办了一本又一本,他此刻在一份周刊工作,薪水比从前好,可以维持生活,不过仍然老作风,房里一只大烟灰缸里约有千来只烟蒂从不清理,衣服掉了钮扣坏了拉链也不管。”
  “你不帮他?”
  “不劳我动手,他屋里自有女生穿插来回。”
  阿姨骇笑,“不开玩笑?”
  “她们觉得他有才华。”宁波的语气十分平和。
  阿姨只得说:“只要他们二人生活均无问题就好。”
  “谁说不是。”
  过两天,在板桌上,宁波听见阿姨对正印说:“门口有个男生定期在黄昏徘徊,我怕邻居说闲话,你去把他打发掉吧!”
  正印诧异,“谁?”
  她母亲说:“我怎么知道?你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正印在窗口张望一下,咦一声,跟着出去了。
  阿姨燃起一支香烟,笑说:“还有人巴不得生儿子呢,好不容易养大成人,结果瘪三似地跑到人家女儿门口来站岗。”
  宁波但笑不语。
  “阿姨小时候也十分调皮,跳舞裙子塞在书包里,放了学假装补习便换上出去玩,搽上胭脂假装大人……你以力正印像淮?就是像我。”她微笑。
  宁波问:“我妈呢?”
  “她乖,可是运气不好。”
  宁波低下头。
  这时正印推门进来”十分讶异地说:“那男生并非等我。”
  “啊,等谁?”
  “他说他等江宁波。”
  宁波睁大双眼涨红面孔,做不得声。
  阿姨笑,“那么,宁波,你出去打发他。”
  宁波立刻开门,只见奚宗岱站在门口。
  她很生气,“你再不走,我告到派出所去。”
  “我只想与你淡淡。”
  “我不会与你说话。”
  “宁波,为何惩罚我?”
  “请你马上离开,别在我家人面前令我蒙羞。”
  “宁波,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马上走,请你息怒。”他举起双手。
  宁波自觉反应过激,有点不好意思。
  奚小生随即问:“我哥哥打电话给你?”
  宁波颔首。
  “你和他说什么?”
  “不。”
  奚宗岱反而笑了,两兄弟均不得要领,倒是免了一场争执。
  这时天微微下雨,他俩头发上全是水珠。
  过一刻他说:“你放心,宁波,以后我都不会再骚扰你。”
  宁波听罢转身离去。
  奚宗岱叹口气,从头到尾十分迷茫,他是怎么跑了来这门口苦苦等候的?身不由主真是天下最可怕的事。
  宁波板着脸返回屋内。
  正印笑眯眯看着她,“呼之即来,可是挥之不去?”
  宁波给她白眼。
  正印笑,“宁波,叫他来与请他走,都是艺术,否则,始终不是高手。”
  “你练成家了?”宁波没好气。
  “惭愧惭愧,已可设帐授徒。”
  “换了是你,你又怎么样?”
  “我?我会婉转地告诉他,妈妈不批准我和他出去。”
  “他会相信吗?”
  “我不是要他相信,我只是想让他下台。”
  宁波问:“叫他来容易还是请他走便当?”
  正印像接受访问似地把问题好好地想了一想,“以你的条件,他没有不来的道理,不过,请客容易送客难,你要记住。”
  “我不打算在这方面发展,多谢忠告。”
  “他们会逼上来的,宁波,你一定要设法应付。”
  宁波完全相信。
  正印忽然说:“这些男生尽管讨厌,可是十六岁的我与你如果没有他们作为生活上点缀,又岂非浪掷了青春。”语气有点苍凉。
  宁波抬起头来。
  正印正凄茫地微笑,一边抚摸着面孔,“看到没有,这张脸不消多时就会憔悴,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宁波,趁这几年,尽情罚他们在门口站岗,人数多多益善,一队兵更加好。”
  宁波忍不住笑了。
  “你看我妈多寂寞,”正印说,“我不是没有恐惧的,我惟一的抓拿不过是青春与美貌——”
  宁波给她接上去,“还有父母给你的产业。”
  正印刹那间忘记说愁,眉开眼笑地答:“这是真的,将来我肯定颇有嫁妆。”
  “你我二人你会先出嫁。”
  “不一定呵,宁波。”
  “我非要扬名立万安置了母亲才会论婚嫁。”
  “我则要好好地热恋三五七次才结婚。”
  宁波骇笑,“一个人有那样的能量吗?一次好像已经足以致命。”
  “我可以,”正即拍胸口,“我天赋异禀。”
  “呵,恭喜你。”
  “宁波,力什么我老觉得你爱讽刺我?”
  江宁波站起来发誓,“你对我情同姐妹,我不可能以怨报德,你别多心。”
  正印期望中轰烈的热恋,在当年暑假就莅临了。
  事情发生也真的十分偶然。
  两人正为考大学有点紫张,睡前话题暂时脱离男孩子与投资买卖。
  宁波说:“你没有问题,正印,你有摄影记忆,功课看一遍即可。
  “可是,读一次已经要多少时候!
  “你总不能一次都不看。”
  “有时候,打开试卷,根本不知问的是什么,又该怎么回答,尴尬得要命。”
  “那么,叫姨丈捐一笔款子,送你到某私立大学去好了,我若考不到十个甲拿奖学金,就得到某公司去做信差。”
  “你不是颇积和蓄叫?那么会赚钱,还叫穷。
  宁波过一会儿才说:“距离目标尚远。”
  正印好奇,“什么目标?”
  “我想置一间比较清静宽敞的公寓给妈妈。”
  正印吐吐舌头。
  “阿姨替我计划过,首期款子应该两年内可以实现,余数由母亲自负。”
  “你不该把这类重担揽到身上。”
  “不,能帮助母亲我觉得很高兴。”
  这时正印忽然想起来,“对,我有两张票子去看网球赛,一起去吧!”
  宁波答:“我憎厌一切比赛,尤其是球赛。”
  “可是,男生喜欢球赛,而我喜欢男生。”
  那一个下午,宁波也终于去了。
  坐下没多久,正印便自手袋里取出一具性能极佳的小型望远镜。
  宁波纳罕,场地并不大,何劳望远镜。
  然后,宁波了解到,正印在看人。
  观众席上不乏借助这种工具的人,正是,你看我,我看你,不亦乐乎。
  正印把望远镜递给宁波。
  宁波一张望,正好看到奚治青与奚宗岱两兄弟,连忙把望远镜交还。
  正印浏览整个观众席。
  宁波很放心,由她检阅过,想必没有漏网之鱼。
  二十分钟后,正印已经有点不耐烦,忽然之间,她停止移功镜头。
  过片刻,她对宁波说:“看,G排座位左边数过来第三人。”
  宁波没有兴趣,这是个阴天,她要赶下一场补习,她打算早退。
  “看,”正印推她,“看那个男生。”
  宁波不得不看过去,只见G排刚有人站起来离场。
  那年轻人白衣白裤,可是球场里几乎每个人都穿白衣白裤。
  正印转过头来,“你看见没有?”
  宁波讶异了,正印的语气是悲怆的,像受了某种震荡,目光十分无助。
  宁波连忙抢过望远镜来看,G排左边第三个座位已经空无一人。
  只听得正印喃喃道:“是他了。”
  宁波既好气又好笑,“谁是他?他是谁?惊鸿一瞥,三秒钟时间,就算看清楚身型,也瞧不真五官,你这个人真有趣。”
  “不,”她收起杂物,站立,“我们去找他。”
  “怎么找?”
  “一定有亦法。”
  “我要到岛的另一端去替学生补习,呆会儿见。”
  “宁波,宁波。”
  宁波朝她摆摆手,逃一般离开网球场,吁出一口气。
  傍晚回到家才知道事态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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