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癡情司
  任乃意愛做夢。夢中她接受了癡情司美與慧賦予她的使命,幫助她的好友凌岱宇。凌岱宇父母雙亡,獨身一人,寄居外祖母傢中。她生性懦弱、多疑,難以相處。她與表兄相愛,但在定婚禮上,一場陰謀使他們從此分離。在任乃意的幫助下,凌岱宇從沉淪中崛起?
  
  第1節
  第2節
  第3節
  第4節
  第5節
  第6節
  第7節
  第8節
  第9節
  第10節
  自七歲開始,任乃意就做這個夢。
  這並不是一個噩夢。
  但它是一個持續的、纏綿的、怪異的夢。
  乃意在夢中遊蕩到一間雪白的大廈,推開巍峨的大門,一進去便是間寬廳。
  乃意發誓有個柔和的聲音喚她進屋,並非誤闖。
  開頭的時候,就那麽多。
  隨着年齡增長,那重複夢境中的細節漸漸顯露。
  乃意曾多次對母親說:“媽媽,媽媽,我做夢到一座白色的大屋去遊玩。”
  任太太衹笑答:“啊,做夢了。”沒有太多關註。
  白色廳堂的天花板非常非常高,乃意要到十四歲那年,纔看清楚墻上懸着的兩幅圖原來是一副對聯。
  室內光綫恰恰好,柔和舒適,乃意把對聯念出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對聯當中打橫寫着“太虛幻境”四個字。
  小乃意正念英文中學,填鴨教育派下來的課本之一是喬哀斯的“尤裏昔斯”,讀得一頭霧水,不得要領,正懷恨在心,驀然見此對聯,統共忘卻身在夢中,便咒駡曰:“意識流、無釐頭。”
  隨即提高聲音:“有沒有人,誰找我?”
  沒有人回答。
  乃意仍然不覺害怕,因廳內氣氛祥和,不似有人要傷害她,多年都夢見這間大廈,再熟悉沒有,乃意不止一次想,這真是溫習功課的好地方。
  十五歲了。
  客堂左側忽然有一扇門打開。
  乃意嚮自己點點頭,哦,她調皮地說:“新景象新境界。”
  毫無恐懼地進門去。
  房間比較小一點,天花板上似有一隻天窗,乳白色光柱溫柔地射下,乃意伸一個懶腰,舒適無比,衹見門上也橫書四個大字,寫着“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厚地高天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憐風月債難償。
  讀後乃意掩嘴駭笑,老土老土,簡直是母親輩常讀言情小說之調,不可思議,裝修這樣時髦先進的屋子裏,竟挂着如此過時玩意兒,莫非是屋主故意要做成一種對比:新同舊、黑與白、光和影。
  乃意站偏廳中好些時候,夢境越來越詳盡,越來越精彩了。
  乃意仍然不知身在何處。
  乃意記得很清楚,那是春節假期,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纔起床大吃大喝,完了又無恥地跳進被窩尋其好夢,一連數日,飽肚睡覺,夢特別多。
  一絲不亂,衹不過這一次有人叫她。
  “乃意,你來了。”
  口氣像是老朋友招呼許久不見的她,親昵且充滿懷念。
  乃意受到感應,忍不住回頭說:“你是誰?”
  轉得身來,纔發覺應該問你們是誰:乃意面前站着兩位稍微比她大一點的白衣女郎,容貌秀美,和藹可親。
  好了好了,現在終於有人可以告訴她,這是什麽地方了。
  乃意哪裏會虛偽客套,馬上問:“我在哪裏?”
  臉蛋尖一點的女郎笑說:“讓我們來介紹自己,我叫美。”
  面孔圓一點的那個接着說:“我叫慧。”
  乃意怔在那裏,這算是什麽名字,兩個穿着一式象牙白衣裳,裁剪料子都一流,像是哪間大機構高貴的製服,怎麽會有這樣俗套的名字。
  乃意脫口而出:“是一種藝名嗎?”
  美有點無奈,“不,是真名字。”
  “你倆是孿生兒?”乃意好奇心無止境。
  美同慧說:“這份工作越來越難,時代進步,再下去會受嘲弄。”
  衹聽得慧答:“乃意不是這樣的人。”
  乃意不住發問:“貴姓?你們工作性質如何?隸屬哪間公司?我們有否見過面?對,這倒底是什麽地方?我自七歲起便來這棟大廈逛,每個女孩遭遇都如此,抑或偏偏選中我?”
  美與慧雙目相視。
  乃意建議:“有無舒服大張的沙發坐下來給我一杯果汁慢謾對談?”
  美苦笑呻吟,“你看,我們統共不合時宜,恐怕要遭淘汰。”
  慧比較樂觀,“讓我慢慢同乃意解釋。”
  乃意笑着看住她倆,“請。”
  美與慧兩人正要開口,乃意耳畔忽喇喇一聲,驚破好夢。
  是乃意十一歲的小弟乃忠進來偷糖吃打翻高凳摔個狗吃屎正掙紮起身。
  乃意掀開被褥瞪着弟弟:“任乃忠,我恨你,我一輩子都恨你。”她舉起腳去踢他,乃忠比她快,乃意腿肚先挨了兩拳。
  正撕打,任太太進房來苦苦哀求:“大小姐,人傢女孩子長到你這個歲數,已經溫柔懂事,你是怎麽搞的,還日日打架生事。”
  乃意見她情緒頓時低落。
  任太太說:“聽電話,區維真找你。”
  乃意裝一個吃不消要作嘔的鬼臉,“我不要聽,我功課完全沒問題纔不用嚮他藉筆記。”
  “乃意,不準淨挂住利用人,維真是個好孩子。”
  “咦,一臉的皰,千度近視,升中至今未長高過半公分,纔到我耳朵,噫!”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媽媽,請說我不在傢。”
  那乃忠已經取起活筒,對姐姐的男同學說:“乃意不要聽你的電話,她說你是醜八怪,纔不用你幫她做功課。”
  日後乃意與弟弟相敬如賓,感情上距離如隔參商,每逢想到兒時活劇,都無限唏噓。
  當下乃意關心的是她的夢。
  她努力再睡,已經失去美與慧的蹤跡。
  乃意衹得把那副對聯抄在手册上,結果還鬧了場風波。
  被妒忌多事的同學交到老師處,硬派任乃意亂寫情書給男學生。
  事情正欲鬧大,區維真自告奮勇去見老師。
  他當着乃意的臉說:“這兩句話節錄自古麯名著學校指定課外讀本之一《紅摟夢》,不信,請老師看第五回。”
  那年輕的女教師漲紅臉說:“有此事必然查清楚决不冤枉任乃意。”她根本沒有看過《紅樓夢》。
  如此這般那愣小子居然開脫了任乃意。
  乃意看着小區臉上永遠治不好的皰皰,“多謝你為我撤謊。”
  小子愕然,“我說的全是真話,乃意,我真沒想到你熟讀《紅樓夢》。”
  “我?”輪到乃意好生意外,“我,當然,你別以為衹得你一個人中文程度高。”她吹牛,她從不看中文書。
  小區謙曰:“有空互相切磋。”
  乃意不願與他多說,少女眼中看不到一七五公分以下的男生,匆匆嚮小區告別而去。
  十六歲生日那晚,乃意復夢見美與慧。
  乃意像見到老朋友一樣,“你們到什麽地方去了,好久不見。”
  “我們忙着處理別的個案。”她倆笑。
  乃意疑心,“我可是你們其中一案?”
  “正是。”兩人同聲一致答道。
  乃意奇問:“有什麽好處理的?”
  美與慧忍不住說:“你還不知道?我們掌握的,是你未來的感情生活。”
  乃意一怔,仰起頭,看着那道令人心曠神怡的光柱,美與慧還以為她明白了,正要說聲孺於可教也,誰知乃意接着問:“我可不明白,我未來的感情生活,與你們有什麽相幹?”
  美與慧為之氣結,沒想到這女孩口齒雖然伶俐,其笨如牛。
  美說:“當然關我們事,你知道我們是誰?”
  “所以我一直問呀,你們倒底是誰?”
  這個時候,美與慧同時收斂了笑容,“我們是癡情司。”
  乃意仍然以那種不置信的目光看住美與慧。
  她是一個調皮的少女,每當弟弟對她說“姐姐以後我會對你好”的時候,她便用這種“我做錯了什麽導致你以為我低能”的目光看住他。
  現在又用上了。
  過半晌乃意說:“我從來沒有聽過有癡情司這回事,我衹知有布政司按察司社會福利司禮賓司與保安司。”
  誰知美答:“你說得很正確,司:指掌管,我倆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人間之女怨男癡。”
  乃意睜大雙眼,“你說什麽,你講文言文?”
  慧搖搖頭,“將來你會明白。”
  乃意低聲嚷:“我到底在什麽地方?”
  慧輕輕答她:“你在離恨天上,灌愁海中,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虛幻境。”
  乃意服帖了,“NO KIDDING!”
  美啼笑皆非看着同伴說:“她不相信我們。”
  乃意有點不大好意思,“看,我衹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平凡少女,感情生活相信亦十分簡單,我衹不過希望在二十七八歲芳華全盛之時,名成利就之後,嫁一個英俊富有溫柔有學養有事業十全十美的好男人而已,要求不算高,不會有劫數,你們大可以把我這個案取消,專為他人棘手之命運努力,嗯?”
  慧在這個時候不得不承認:“美,你說得對,她不相信我們。”
  乃意賠笑道:“我想告辭了。”
  沒想到迷底揭穿,無聊若此。
  “且留步。”
  乃意忽然一點也不留戀這間白色大廈了,“我真的要走,這樣睡下去不是辦法,我還要趕功課。”
  美與慧很溫柔地看着她,“乃意,你性格奇突,你對未來絲毫沒有興趣?”
  乃意笑笑,“命運由自己雙手掌握。”
  “好!說得好。”
  “對不起,我的命運不容人幹預。”
  美與慧相視而笑。
  乃意平和地說:“我真的喜歡你們,來日方長,有空再見。”
  美與慧笑道:“改天再見。”
  醒來,乃意覺得強光刺目,原來紅日炎炎,太陽一早已經升起,頓時把夢中情節忘記一半。
  衹聽得客廳中有人聲,乃意披上外衣,前去張望。
  衹聽得有人說:“你考慮考慮,並非不可行。”
  接着是母親的聲音:“纔十一歲呢。”
  原先那人笑,“不然幾歲去,三十歲?”
  任太太沉吟。
  誰?好神秘,差不多同乃意那持續的夢境一般詭秘。
  傢中衹有一個十一歲的成員,除出任乃忠沒有他人。
  “我要想一想。”任太太說。
  “那當然,一個月內你隨時通知我。”
  乃意忍不住出去看個究竟。
  一個同母親差不多年紀相貌的女子轉過頭來,她有一雙極其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乃意一會兒,笑着說:“是大小姐吧,好睡好睡,周末不用上課?”
  乃意擡頭看客廳間挂着的鐘,發覺已是下午一時多。
  任太太笑着叫乃意:“可記得阿姨?”
  啊對,是母親小一歲的妹妹,長年住在外國,許久不回來,人一到必有精緻禮物跟着來。
  是以乃意叫得非常響亮,“阿姨。”
  阿姨笑道:“我有事先走。”
  任太太送妹子出去,站在門口又說一會兒話纔回轉。
  “什麽事,”乃意追上去問,“是否關於乃忠?”
  任太太取過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遞給乃意,“你的。”
  乃意連忙拆開,是衹水晶小盒子,連忙抱在懷中。
  任先生在旁看到,“專送這些不切實際之物,不能吃也不能穿。”
  乃意十分不以為然,她情願穿破些吃粗些也要擁有一兩件精彩的小玩意。
  當下衹聽得母親問父親:“你說如何。”
  “我無異議。”
  “要問問乃忠。”
  乃意忍無可忍,“乃忠是小孩,他懂什麽,為什麽不同我商量?”
  任太太很溫和地說:“乃意,此事與你無關。”
  這真是侮辱。
  “我是傢中一分子,傢中每事我必有份。”
  任太太笑起來,“這話是你說的,我不妨同你擊掌為盟,成年後不得扮作沒事人。”
  “同乃意說吧。”任先生終於同意。
  “你阿姨想幫我們支付乃忠的教育費,先把他接到倫敦念私立中學,然後在美國進大學。”
  乃意一愣,“為什麽沒選中我?”明年就要畢業,正為前途擔心。
  任太太沉默一會兒,“我們不知道。”
  “你們沒有推薦我?”乃意追問。
  “你阿姨自有主張。”
  乃意知道母親娘傢姓盛,盛女士們很有一點固執,决定的事就是事實。
  乃意怨道:“重男輕女。”
  任先生說:“也許為着證明她不愁寂寞,此舉全屬見義勇為,不然挑選乃意,也可以作伴。”
  乃意氣餒,一定是睡過頭了,纔錯失良機。
  任先生搔搔頭皮,“實不相瞞,毫不諱言,憑我小小公務員之力,一子一女甭想留學。”
  任太笑笑,“人才並非全屬留學留回來的。”
  這全是題外話,留學多麽好玩,誰會真的企望在那數年之內學得做人上之人秘訣,當然是淨享受耍樂,當下乃意微弱地抗議:“我也要去。”
  任先生甚有歉意,無奈地看妻子一眼,沉默。
  乃意專等乃忠回來,出言恫嚇:“爸媽不要你了,已將你賣給阿姨,將來改姓盛,你的子孫也衹好姓盛,任傢與你從此沒有瓜葛。”
  乃忠卻似忽然長大,看姐姐一眼,淡然說:“阿姨已與我說明白,她沒有任何附帶條件,我是自由身。”
  乃意為之氣結,如此好運,竟叫這可惡小子揀了去。
  母親不該生兩個,衹生任乃意一個,什麽事都沒有。
  但小小乃忠忽然抓住姐姐的手誠懇地說:“乃意,我知道你從來不曾愛過我。”
  乃意速速別轉面孔,“誰說的?”
  “我這次到英國先要寄宿五年。”
  “我知道。”幸運的傢夥。
  “阿姨說一年衹可回傢一次。”
  乃意硬着心腸,“又怎麽樣?”
  “我會想傢。”乃忠低下頭。
  乃意不耐煩起來,“放點志氣出來,有空多參與課外活動,切莫動輒找長途電話打回來哭訴,有什麽事,能解决的自己解决,不能解决的也要自己解决,英童若欺侮你,馬上打回他,打不過,召警協助,報告校長,鬧得天下盡知,人就怕你,最忌忍聲吞氣。”乃意的聲音漸低,“走得那麽遠,我們不能來看你,阿姨又住三藩市,靠自己的了。”
  乃忠忽然伏在桌上飲泣。
  乃意嘆一口氣,“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還是個小孩子哪,由此可知,有機會接受造就,可能要加倍吃苦。
  乃忠哽咽道:“一直衹聽你說盼望媽媽沒有生過弟弟,現在被你如願以償。”
  “那是因為你頑劣無比。”乃意自辯。
  乃忠提高聲綫:“也沒有其他人的姐姐專愛打架。”彼時他還沒有轉聲音,像個女高音,乃意被他惹得笑出來。
  過一會兒乃意說:“這是你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阿姨要在你身上花許多心血金錢,我就沒有這樣幸福,日後中學出來,至多跟父親榜樣,一生做小小公務員。將來你若成纔,當上美籍華裔科學家之類,可別忘記父母。”
  “你呢,”乃忠擡起小小面孔,“我可否忘記你?”
  乃意看弟弟一眼,慷慨地說:“無所謂,我不關心。”
  心裏卻想,小子,將來你若成為貝聿銘第二,在盧浮宮外蓋玻璃金字塔而不以姐姐命名,就有得你好看的。
  小傢夥收拾一隻箱子就預備上路。
  自他出世之後,就奪得所有註意,有時乃意說恨他是真實的感覺,但他這一走,傢裏勢必空蕩蕩,乃意心中又不是滋味。
  乃忠輕輕同姐姐說:“暑假我會回來。”
  阿姨來看過乃忠的衣服,笑說統不合用,幹脆全部到外國去置也罷。
  乃意有點不以為然,乃忠本來穿這些衣物長大,環顧父母,卻發覺他們絲微不介意,任由阿姨擺布,可見人窮志短這句話正確無誤。
  在父母心中,仿佛已看到乃忠美好將來,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目前一點點犧牲不足為道。
  乃意酸溜溜地想,弟弟壓力非同小可。
  之後,她就同他分開了。
  乃忠由阿姨陪同離開了傢。
  飛機場話別,阿姨穿長大衣戴手套,十分瀟灑,一隻手按乃忠肩上,乃意看到小乃忠擡起頭,感激而誠服地看着阿姨。
  自然,她是他的恩人,小小孩童也懂得其中道理。
  歸傢途中父親安慰母親:“別擔心會失去乃忠,有能力人傢都如此把孩子送出去受教育,外國那套大大不同。”
  任太太不出聲,乃意亦維持緘默。
  晚上乃意在小小臥室中溫習功課,正埋頭苦讀,忽爾聽見背後窸窸索索,很自然地擡起頭說:“乃忠,你活脫是衹小耗於。”猛地想起乃忠此刻正在飛機艙中也許在印度洋上空,不禁黯然擲筆。
  原來還想把此刻在讀的課本留予他,做筆記時特別小心,把重要句子用紅筆再三畫上底綫,現在全部派不上用場。
  乃意伏在書桌上失神。
  此際她又聽到身後有響聲,不由她不轉過身子來。
  房間纔豆腐幹那麽一丁點大,一調頭乃意便看見她那張小小床沿上坐着兩個人。
  是她的老朋友美與慧。
  乃意“哎呀”一聲站起來。
  美連忙用一隻手指遮住嘴唇,“噓,噓。”
  乃意瞪着這一對白衣女郎,“你倆怎麽跑到我傢裏來了,你們是我夢境的一部分,不可能在現實世界中出現。”
  慧笑一笑,圓圓臉蛋顯得特別甜美,欲言還休,似嫌乃意資質拙劣;說了也不會明白。
  “請解釋。”
  美笑問:“為何要求答案?”
  乃意頓足,“不要打啞謎好不好,你們是如何自太虛幻境裏跑出來的,快說。”
  美答:“乃意,你一定在功課中讀過,人所看到的景象,可分兩種。”
  這是測驗什麽,心理,還是生理?
  “第一種訊息由視網膜將景象傳給腦神經所得。”
  乃意說:“是,正確。”
  “第二種訊息先在腦海形成,然後傳授給眼睛神經。”
  乃意一聽,不以為然,“且慢且慢,等一分鐘,我可沒有神經病,我的腦袋纔不會任意構造不存在畫面。”
  美安撫道:“乃意,其實你衹要信任我們即可。”
  乃意攤攤手,“不是我天性多疑,但盲目相信非實用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誠屬危險。”
  美與慧倒底年輕,沉不住氣,“那麽,科學可能解釋一朵玫瑰?”
  “葉緑素功能,”乃意理直氣壯,“陽光空氣水分與泥土中養料給予玫瑰生命。”
  慧莞爾,“那麽,請問美豔***如何形成,那芬芳迷人香氣又從何而來。”
  乃意瞠目結舌
  “解釋解釋解釋。”美與慧相視而笑。
  乃意正搔頭皮,聽得母親在門外道:“乃意你同誰說話,晚了明朝還要上課。”
  乃意揚聲答:“我讀功課罷了,待會兒就上床。”
  一受打擾,轉眼美與慧已經離去。
  乃意覺得肩膀上有人推,睜開眼來,發覺母親正站她面前,她則伏在書桌上睡着了。
  乃意茫然擡起頭,原來是南柯一夢。
  任太太笑說:“緣何講起夢話來。”
  乃意發愣,難道美與慧這兩個角色由她自創,用來陪伴一顆寂寞少女心?
  乃意一看,已經凌晨,連滾帶跳上床去。
  弟弟走後,乃意便置一具小小無綫電,放床頭細聽。有時天亮醒來,纔發覺忘記將它關掉纔睡,它竟不停絮絮地直訴了一晚衷情,了不起。
  功課多而繁,生活貧乏沉悶。
  父母出去看場戲都難得,老愛在電視機前打盹。
  乃意開始與弟弟通信,措辭斯文而客套:乃忠吾弟如見……不知典出何處,仿佛多年前在某尺牘上讀過如此稱呼。
  沒有不寂寞的少女。
  一天放學,路過文具店,乃意買了一疊原稿紙,數支筆,回到傢,在課餘,把她的感受一一寫下。
  她坐在寫字檯面前的時間,比任何少女為多。
  不多久,弟弟回信開始用英語。
  他因為功課進步是怎麽樣的高興,復活節阿姨與他到康瓦爾度假又是何等樣的新奇,同學們與他十分友愛,並無衝突,最後,希望你們都在這裏,你忠誠的,乃忠字。
  遙遠的感覺,非筆墨可以形容。
  真實的感受,衹有他自己纔會知道。
  乃意覺得乃忠具科學家特色,每信皆於每月一號與十五號寄出,絶不提早或延誤,漸漸收信人馴服,訓練他們依時依候等信。
  乃意自問做不到,要說話的時候怎麽可以把心事押後,等到月初或月中?
  成績表副本寄到傢中,任先生用英文笑贊:“飛躍的顔色!”
  乃意很替乃忠高興。
  乃忠變了,自小耗子變成讀書人,暑假回來,必定不願意再打架。
  乃意有點唏噓。
  第一次參加舞會,需要一襲舞衣,乃意未敢開口問父母要,由同學介紹,往快餐店做臨時工,兩個周末,賺得外快,趕着買了件乳白紗衣,一到傢,拆開就穿上,不捨得脫下,渾忘苦工帶來的勞累。
  乃意為自己的虛榮汗顔。
  整晚穿着舞衣在房中鏡前打轉。
  “好看,好看,非常好看。”
  乃意擡起頭。
  老朋友又看她來了。
  “請坐請坐,”乃意滿臉笑容,“要什麽飲料?”
  美與慧笑答:“我們淨喝那萬豔同杯。”
  乃意好氣又好笑,“這裏衹得可樂。”
  美指着乃意腳上球鞋,“你打算穿這個跳舞?”
  乃意低頭一看,“荷包澀,沒奈何。”
  慧笑說:“長這麽大了,不能老做伸手牌。”
  “我也想找份補習。”
  “你不會有耐心做傢教。”
  乃意猶有餘怖,“快餐店工作可真不是開玩笑的,人竜似暴動,恨爹娘不生多我三雙手,焉能長做。”
  美問:“你抽屜裏放着什麽?”
  “筆記。”
  “不,左上格抽屜。”
  乃意不好意思地笑,“那些,都是我的日記。”
  “是少女日記吧。”慧頷首。
  當然不會是猛男日志。
  “拿來我們瞧。”
  乃意吃驚,“算了吧,饒了我。”
  美詫異,“你非得習慣作品為人所讀不可。”
  乃意一怔,“為什麽?”
  “因為你將成為本市有名的寫作人。”
  乃意張大嘴。
  過許久許久乃意纔說:“可是我的志願是教書,爸媽希望我做一份收入穩定有福利有保障的工作。”
  美笑道:“事與願違。”
  乃意指着她倆說:“你們分明是與我開玩笑。”
  慧說:“你幾時見過事情照着安排發生?永不。”
  美接上去:“你的一支筆會寫遍人間風流怨孽。”
  乃意擡頭哈哈哈大笑,“那我不是也成癡情司了嗎,由我掌管書中人一切愛恨情愁。”
  美與慧也忍不住笑起來。
  乃意沒把這預言放心上,“那多好,我掌管虛無飄渺的創作人物,你倆掌管真人真事,比起你們,我的壓力輕得多。”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沒想到這句話倒是講到美與慧的心坎裏去,她們大大感慨起來,“真是的,碰到睏難的個案,束手無策。”長嘆一聲。
  乃意搭訕問:“我呢,我的事容易辦吧?”
  美坦白答:“以你大而化之的性格來說,事事好商量。”
  “當然,”乃意慷慨地說,“爸媽這樣偏心,我都處之泰然。”
  乃意身上還穿着舞衣,輕鬆地轉個圈。
  她問美與慧:“天機可否泄漏一二?”
  “你想知道什麽?”
  “誰會是我終身好伴侶?”
  美與慧但笑不語,一個少女就是一個少女。
  益發激起乃意好奇心,“你們一定知道,請告訴我。”
  美看慧一眼,“不如給乃意一點提示。”
  慧說:“我們的確要討好乃意,稍後還有事要請她幫忙。”
  美仰起頭考慮半晌,終於告訴乃意:“那人,會染紅你的紗裙。”
  乃意莫名其妙,“就是我這條裙子?”
  美已經不願多說。
  慧換了話題,“乃意,寫妥的日記,不如寄到報館投稿賺取稿費。”
  乃意笑着亂擺手,“不行不行不行。”
  美同慧站起似要告辭。
  乃意想起來問:“對,你們要幫的是什麽忙?”
  任太太偏在這時推門進來說:“乃意,弟弟下個月回來。”手中拿着乃忠的信。
  乃意興奮地叫出來。
  這麽快便一個學期過去。
  任太太看着女兒,“如此古怪裝束從何而來?”
  一盤冷水照頭淋下,乃意咕噥,“嚮同學藉來。”
  “速速歸還。”
  乃意穿着它去參加舞會,發覺每個女同學的裙子都大同小異,由此可知在傢中也許是公主的人才出到外邊未必同樣閃閃生光。
  一時間女孩子們忙着打量對方,並無餘暇享受歡樂氣氛,乃意是最早投入的一個,四周圍一溜,便發覺有幾張陌生面孔。
  其中一張屬於一位秀麗的少女。
  大夥的晚服不過是急就章店裏買回來的成衣,但這位小姐身上一襲舞衣卻使她看上去宛如林間小仙子,它用似雲如霧般的灰紫色軟煙羅紗製成,像是用了許多料子,偏又十分貼身,好不漂亮。
  乃意一時間被她吸引,漸漸走近。
  那女孩有張小小皎潔面孔,五官精緻,不算十分美貌,卻有脫俗之態,明亮眼神中略帶絲彷徨,使人忍不住要保護她。
  乃意笑問:“你好嗎?我是五年級甲班的任乃意。”
  那少女連忙站起來,衣袂一灑而下,更顯得楚楚動人,她身量頗高,十分苗條,乃意聽得她說:
  “我知道你,都說你最頑皮。”
  乃意挑起一角眉毛。
  少女連忙補充:“你功課也最好,也最愛行俠仗義。”
  乃意笑,“你別聽他們的,你又是哪一位呢?”
  “我是乙班的插班生,我叫凌岱宇。”
  乃意一聽,不禁好笑,這樣怯生生一個女孩子,倒是有一個氣宇軒昂男性化的名字。
  “歡迎到我們學校來讀書,同舟共濟。”
  少女伸手來握住乃意的手,“希望你能教我。”
  乃意覺得同學的小手冰冷冰冷,好似不食人間煙火,乃意性格剛剛相反,熱辣辣爭取前進,不由得十分欣賞新同學的清逸。
  男生過來邀舞,凌同學遲疑着不肯動,乃意鼓勵她:“跳呀,為什麽不玩,快去。”
  乃意問舞伴:“新同學自何校轉來?”
  “她自新加坡來,老師說,人傢中英文底子都比我們好。”
  乃意沉默一會兒,以免滅自己威風。
  “傢境非常富有,你當然聽說過香港置地是財閥,凌傢卻與新加坡置地有點瓜葛。”
  乃意點點頭,“你們都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舞伴漲紅面孔。
  乃意笑笑,走到一角取飲料。
  “乃意。”有人叫她。
  乃意擡起頭,見是臉上永遠長皰皰的區維真,穿着母親半跟鞋的乃意比他像是高出足足一個頭。
  她纔不要同他跳舞。
  “你有話說?我們找個地方坐談。”
  小區知道她心意,卻不慍惱,笑笑偕她到一角坐下。
  乃意打量舞池,喃喃說:“都來了。”
  小區贊她:“你今晚很漂亮。”
  “謝謝。”乃意心不在焉,“小區,聽說你功課大進,班主任盼你為校爭光,爭取畢業試奪狀元。”
  小區隨着乃意目光看去,不由得自卑地低下頭。
  乃意看着的是他們學校裏第七班的體育健將武狀元石少南,他也是每個女同學心目中的香餑餑。
  高大英俊威猛的石少南穿着簇新禮服正在帶領同學們組織一條人竜跳恰恰舞。
  乃意忍不住拉一拉小區,“我們也去。”
  小區還來不及有反應,那邊石少南已經看見乃意,“過來,”他招她,“過來站我後邊。”
  乃意連忙響應,動作太大一點,一伸手,打翻區維真手上飲料,灑了一地。
  小區拼老命道歉,乃意不去理他,已經跳進舞池。
  石少南一身大汗,脫掉外套,露出貼身極淡粉紅色襯衫,魅力隨體溫發散,乃意欣賞傾慕的目光纔逃不過石少南註意,他笑着握緊乃意的手。
  乃意衹希望這衹舞永永遠遠不會結束。
  舞罷,一群年青人的笑聲一如晴天裏的雲雀,半晌,乃意纔發覺裙子下襬有一片桃紅跡子。
  這是怎麽一回事?乃意忽然想起來,這是區維真那冒失鬼的飲料,那該死小子不喝蒸餾水不喝透明汽水偏偏要喝石榴汁,毀了她一條新裙子。
  乃意决定找他算賬。
  她拉住小區笑道:“你看你染紅了——”講到一半,猛地怔住,想起美與慧的預言,不由得怪叫起來,“不,不是他,不可能,不算。”
  嚇得小區一步步往後退,“乃意,我一定賠給你,我一定賠給你。”
  乃意撇下他,丟下整個舞會,跑出街外叫車子回傢,一顆心猶自忐忑忐忑地用力跳。
  不用怕,不是他,怎麽會是他。
  回到傢,脫下舞衣,浸在浴缸裏,出力洗刷,跡子比她頑固,不褪就是不褪,衹得用衣架晾好。
  她纍極倒在床上,適纔音樂猶在她耳邊蕩漾,到底年輕,乃意頓時把那預言忘了一半。
  她轉過身,睡着了。
  這是她熟悉的路,一直通嚮白色的華廈。
  此刻乃意也真有點相信那是一個總部,除卻癡情司之外,說不定還有其他部門。
  她推開大門進去。
  美與慧迎出來。
  乃意笑道:“叫我來一定有事。”
  她聞見一股細細甜香襲了人來。
  “這間大廈不知有多少房間,都是什麽辦公室?”
  美笑說:“不講給你聽,不然又取笑。”
  “我答應你不笑。”
  “我們的房間隔壁是結怨司。”
  “啊。原來人與人不是平白結怨的。”
  “樓上是朝啼司夜哭司。”
  “再上一層是春感司秋悲司。”
  乃意十分震蕩,多麽浪漫的一間大廈,專門處理人間女子情緒問題。
  相信他們一定忙得團團轉。
  乃意忽然想起來,“我們的事業呢,由誰管轄女子的事業?”
  美笑笑:“那是一個簇新的部門。”
  乃意明白了,癡情司肯定歷史悠久,少說怕都有數千年辦事經驗,從前,女子沒有事業,後花園看看白海棠之類便算一生,那時,美與慧工作量想必緊張熱鬧。
  衹聽得美遺憾地說:“時勢不一樣了,漸漸我們這邊權力式微,女孩子們情願為名利掙紮。”
  乃意心底隱隱覺得不妥,“衹有我仍然看重感情?”
  慧擡起頭,“是,你是絶少數中一個。”
  乃意輕輕嘆口氣,“是因為將來我要寫許多許多愛情故事嗎?”
  美點點頭笑道:“看,乃意開始相信我們。”
  乃意提高聲音,“有一件事一定要弄清楚。”
  慧詫異問:“什麽事?”
  乃意氣鼓鼓說:“那人,那人不可能是區維真,”
  美與慧但笑不語。
  乃意見她們笑,略為放心,“你們衹是同我開玩笑,是不是,說衹是叫我難堪。”
  美卻已經換了話題,“乃意,我們相識,已有多年,不知可否請你幫我們一個忙,以償我倆多年心願。”
  乃意自幼爽快磊落,立刻說:“沒問題。”
  慧馬上教育她:“下次要聽過是什麽難題纔好應允。”
  誰知乃意笑說:“放心,我不會吃虧,答應過的事如真要一一履行,那還不死得人多。”
  美啼笑皆非,微慍道:“那算了,我們求別人去。”
  “慢着慢着,兩位姐姐請別生氣,適纔那套,專用來對付壞人,他無情,我無義,兩不拖欠;對好人,當然肝膽相照。”
  慧贊嘆說:“果然一代比一代精明厲害。”
  美說:“所以乃意真是幫我們的理想人選。”
  乃意心癢難搔,“這件事我赴湯蹈火,兩脅插刀,義不容辭。”
  “我們要你扶協一個人。”
  “誰?”哎唷唷,不會是區維真吧,要命,剛纔怎麽沒想到。
  美搖搖頭嗔曰:“你且慢擔心,我們說的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說的是誰?
  “她是我們心頭一塊大石。”
  “願聞其詳。”乃意怪同情這女孩。
  “她性格怯弱、多疑、內嚮、憂鬱、敏感。”
  啊,乃意莞爾,“同我剛剛相反。”
  缺點那麽多,其人不易相處。
  “但是,”美說,“她也有她的優點,她為人非常真與純,可惜自古至今,這種特質不為人欣賞。”
  乃意調皮地說:“也與我恰恰對調。”
  “我們要你同她做好朋友,帶引她開導她。”
  乃意笑,“保證一下子就把她教壞。”
  美與慧高興地說:“謝謝你答應我們。”
  “女孩在哪裏?”
  “她與你同年同校,你們已經見過面,你們互相已有好感。”
  乃意心念一動:“凌岱宇。”
  美與慧頷首,“果然聰明。”
  乃意沉吟半晌,非常納罕,凌同學家境富有,樣子標緻,何用人開導帶引?
  這時美告訴乃意:“這是她最後一次機會,她失敗過多次,如果還不能成為一個開心快活人,我們就會放棄她這個案。”
  乃意一驚,“她會怎麽樣?”
  “沉淪迷津,深有萬丈,遙恆千裏,無舟楫可通,苦不堪言。”
  乃意一聽,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乃意,醒醒,乃意。”有人推她。
  乃意睜開雙眼,“媽媽。”猶有餘怖,幸虧衹是母親。
  任太太算得好脾性,“乃意,又中午了,你這樣愛睡,真是少有。”
  乃意靦腆,是,她既懶又蠢,功課老做不好,甚叫父母難堪。
  “區維真找你呢。”
  “嗄!”乃意馬上驚醒,“我不要見他。”
  “他來嚮你道歉呀,昨天倒翻汽水,弄髒你衣服,今日來賠罪。”
  “算了,我不計較這種小事,叫他走。”
  “乃意,”任太太站起來,“不能這樣對待同學。”
  乃意惡嚮膽邊生,“好,我自己來告訴他。”
  她略作梳洗,拉下面孔,出去見區維真。
  小區已經等了半日,看見乃意,連忙站起來。
  乃意叉着腰,惡審他:“這會子你又來幹什麽,見人要預約你可曉得,許多事並非一聲對不起可以了結,沒有事請速速告辭。”
  小區十分難過,他維持緘默。
  乃意對他一點憐惜也無,兇霸霸問:“以後無論在學校抑或在街上,我都不準你同我說話。”
  小區委屈地擡起頭來,“任同學,我想不通你為何對我有偏見。”
  乃意握着的拳頭鬆開來。
  總不能告訴他,討厭他是因為夢境中的一個預言。
  當下她強辭奪理說:“讀書時我不想分心。”
  小區默然。
  “有什麽話快說,講完之後快走。”
  小區自身後取出一隻盒子,“這是賠你的裙子,還有,這是下星期要交的大代數。”
  乃意轉側面孔,“放下吧。”
  “你不看一看?”小區還抱着一點希望。
  “我纔不會穿。”
  “乃意——”
  “不用多講,人傢看着會怎麽想。”乃意教訓他,“男孩子最忌婆婆媽媽,做好功課,創立事業,你怕沒有女孩子收你的大禮!”
  區維真的面孔刷一下漲紅,他鼻尖本來長着一顆小瘡,此刻紅上加紅,慘不忍睹,衹得腳步踉蹌地離去。
  乃意永遠不會知道,他也一直沒有告訴乃意,就在任傢的樓梯口,他哭了起來。
  之後乃意在學校裏决意避着他。
  衹要看到他矮矮背影,就躲得老遠。
  乃意衹與凌岱宇親厚。
  至於石少南,他對高班全體女生,都采取蜻蜒點水式社交關係,滑不留手,誰都別想抓得住他,他目的是要使每一位異性酸溜溜。
  放學,乃意約岱宇去吃冰。
  “我弟弟明天自倫敦回來,媽媽緊張得什麽似的,把他當作貴賓。”乃意有感而發。
  岱宇卻羨慕無比,“你真好,有兄弟相伴,不愁寂寞。”
  乃意早已發覺岱宇這個弱點:對於別人所有而她所沒有的,統統認為難能可貴。
  乃意笑,“兄弟不一定愛我,我也未必愛護兄弟。”
  “我本來也有一個小弟,可惜三歲上頭先天性心髒病夭折。”
  “多麽不幸。”
  乃意也曾經聽說岱宇父母已經去世。
  可是現代人已比較能夠接受這些生命中必然現象,社交忙,朋友多,消遣五花八門,很快就明白快樂必須自己去找。
  岱宇眉心中結着一股淡淡的哀愁,乃意忍不住笑着伸手過去替她揉一揉,岱宇終於笑了。
  “周末你到我傢來玩,我陪你,大傢一起做功課。”
  可喜兩人成績不相仲伯,乃意不覺自卑。
  凌岱宇說:“不如你來我處。”她生性怕陌生。
  乃意笑,“咱們實行有來有往,最公平,後天你先來,可以看到我弟弟乃忠。”
  第二天任先生到飛機場去接乃忠,任太太做了一桌好菜。
  乃意無聊,伏在桌上繼續用原稿紙寫日記。
  門鈴一響,任太太丟下手中所有的工夫,跑出去開門,嘴巴裏一邊叫着好了好了,來了來了,歡天喜天,乃意深覺母親的一顆心直偏到肢窩底下去。
  因為好奇,也因為頗為思念小弟,乃意也跟出去看個究竟。
  乃忠站在門口,乃意一看見他,吃一大驚,短短一年不到,他竟長高半個頭,肩膊橫了,人也胖了,從小小孩童,忽然進化為少年人。
  乃意笑了,沒想到馬鈴薯與牛乳對乃忠這樣有益。
  她叫他,伸出手。
  乃忠十分禮貌,立刻趨嚮前來與姐姐握手。
  乃意此刻剎那接觸到他的目光。
  事後她這樣形容給好友岱宇聽:“弟弟的目光淡漠,如一個陌生人一樣,一絲感情沒有。”乃意頽然,“那邊的水土使他渾忘家乡,再不記得七情六欲。”
  並非乃意多心,乃忠的確與傢人維持客氣的距離,他詞彙中充滿“不謝謝”,“好的請你”,進門總是敲三聲兼咳嗽一下,又動輒說“請恕我”,乃意並非受不了英式禮貌,但自己弟弟忽然變成英國小紳士,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互相撕打吵鬧的日子一去不回頭。
  乃意欲嚮他提起童年往事,沒說上兩句,乃忠便頻頻假咳嗽打斷話柄,改說別的,乃意並不笨,三兩次之後,也就絶口不提。
  算了,他認為不光彩,他願意忘記,乃意也不想勉強他。
  沒想到初中一年生已經這樣精明伶俐,乃意懷疑他中學時便會順利變成人精,然後一進大學便成人類的模範。
  一切可以容忍,即使稱姐姐的同學為凌小姐以及不住談論天氣,但隨後發生這件事卻改變乃意一生。
  一早乃忠進房來藉文房用具,看見姐姐案頭一疊厚稿紙,不禁納罕,到底工夫尚淺,他一時忘記好奇心是最無禮的一種表現,竟問姐姐:“寫得密密麻麻的中文,到底是什麽?”
  乃意不甘示弱,意然吹起牛來,“這是我在寫的一篇文章。”
  誰曉得乃忠一連串問題跟着而來:“關於什麽,可打算發表,於社會有何益處?”
  乃意招架無力,衹得死頂,“它是一篇小說。”
  乃忠揚起一角眉毛,“一個虛構的故事?”
  到這種地步,乃意不得不堅持下去,“正是。”她挺起胸膛迎戰。
  乃忠過半晌,欲語還休,終於忍不住說:“乃意我認為你還是集中精神用功讀書的好。”
  “為什麽?”
  “這種無聊的嗜好最分心。”
  乃意瞪着弟弟。
  “課餘有時間,玩玩芭比娃娃,幫輕母親的傢務也就是了。你不是真以為你可以成為一個小說傢吧?”
  乃意真不相信小小乃忠這樣老氣,這樣勢利,以及這樣大男人主義。
  當下她淡然說:“我們走着瞧,時間會證明一切。”
  “好,我們打賭。”
  “賭的是什麽?”
  “我倆的意志力。”
  “請問我的好兄弟,你又想做什麽?”乃意的語氣亦諷刺起來。
  “我要做最年輕的教授。”
  “賭二十年後的事,你不覺荒謬?”乃意有點心虛。
  “那一天很快就來臨。”乃忠十分有把握贏的樣子,雙目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
  乃意惡嚮膽邊生,“我們擊掌為盟。”
  兩姐弟“啪”地一聲拍響雙掌,用力過度,掌心麻辣辣地痛。
  假期很快過去,乃忠飛返倫敦,乃意已經開始後悔誇下海口,天曉得怎麽樣纔可以成為一名作傢。
  總要設法走出第一步。
  每一個中學生都有興趣寫作,但很少有人一直堅持到底,乃意把她的少女日記影印一份,附上一封短簡,寄到一間報館去投稿。
  她嚮岱宇說:“最終是投籃。”
  岱宇笑,“別悲觀。”
  “你見過我弟弟,你應該知道他會達到他的志嚮。”
  岱宇點點頭,“是,他的確有異於常兒。”
  “我呢?”乃意把臉趨嚮前去。
  岱宇細細打量好友的面孔,乃意眉宇間一股倔強之意不容忽視,於是岱宇笑說:“也許你會成為那種一天到晚抱怨懷才不遇的潦倒作傢。”
  誰知平常嬉皮笑臉的乃意聽了這話卻動了真氣,對岱宇不瞅不睬達個多月之久。
  岱宇打恭作揖,賠禮做人情,乃意纔鬆弛下來。
  這當兒,報館也沒有給任乃意小姐復信。
  乃意又再影印一份副本,寄到一份周刊去。
  因為喜歡寫,她並沒有停下筆來。
  岱宇不停問:“你幾時到我傢來?”
  乃意自她言語中陸陸續續早已知道,那其實並不是她的傢,那是她外婆傢,此刻由她表哥表嫂管事,人情復雜。
  所以乃意有點戒心。
  岱宇的外公姓甄,她稱之為傢的地方,其實是甄宅。
  乃意說:“你知道我不慣出大場面。”
  “說真的,我羨慕你的傢,人口簡單,有話直說,親親熱熱。”
  “罷喲,岱宇,人傢的什麽都是好的。”乃意笑。
  “你到過我傢,便曉得我的肺腑之言。”
  乃意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但車子一駛近甄宅的私傢路,她還是忍不住驚駭地把身子嚮前探出去。
  她錯愕萬分,這條路太熟悉了,自七八歲開始,她便不住夢見此處,這是那條通嚮白色大廈的路!
  車子在她驚疑中停下來,那座白色華廈就在她眼前,乃意睜大雙眼喘出一口氣。
  她身邊的凌岱宇笑問:“你怎麽不下車?”
  乃意站定,看着近三米高的雕花橡木門發愣,半晌纔說:“我沒想到甄宅會豪華到這個地步。”
  岱宇說:“近七十年的老房子,很多地方有待修葺。”
  由司機按門鈴,白衫黑褲女傭出來應門,岱宇原是被服侍慣了的,頭也不擡便拖着乃意走進去。
  乃意沒想到岱宇這樣會擺小姐架子,不由得莞爾。
  一進屋內,乃意連忙打量環境,先看到一盞輝煌的水晶燈,瓔珞精光閃閃,她心裏略安,不,這裏不是癡情司,此處不過是豪華住宅。
  岱宇嚮她低聲介紹:“大堂左邊是會客室,右邊是大廳飯廳,樓梯那廂是圖畫室,長窗通往後花園,樓上是臥室連休息室,遊戲室在地庫。”
  乃意吞一口涎沫,單是甄宅的入口大堂已經比任傢小單位總面積還要大,那裏單放一張大理石高幾,幾上置一隻好大的水晶寬口花瓶,插着七彩鮮豔的時花。
  乃意馬上决定,以後她小說中的女主角,統統要住在這樣的房子裏。
  岱宇笑問:“你喜歡參觀哪裏?”
  “有沒有跳舞廳?”乃意大膽問。
  “有,自會客室進去,請跟我來,任小姐。”
  兩扇落地門推開,偌大跳舞廳裏並無一件傢具,天花板一半以玻璃搭成,晴天的晚上,想必可以看到燦爛星光。
  “啊。”乃意豔羨地叫出來,“凌岱宇,你生活好比小公主。”她站在精緻拼花的木地板上。
  岱宇忽然苦苦地笑,“可惜這裏是甄宅而不是凌宅。”聲音越來越細。
  有道理。
  岱宇隨即說:“我們去吃下午茶。”
  “到哪裏?”
  “到我休息室來。”
  其實那是岱宇的私人小偏廳,一切設備應有盡有,也就同乃意傢的客廳差不多大小。
  乃意窩進沙發裏,不願意起來。
  她笑同岱宇說:“你還亂羨慕人。”
  岱宇斜倚在她對面,幽幽說:“你不知我日常生活有多寂寞。”
  乃意一聽,失笑道:“誰不寂寞,你以為我不孤獨?”
  “你有選擇,我沒有,你同傢人談不來,我沒有傢人。”
  乃意正欲申辯,一中年女傭已捧着銀盤進來。
  乃意肚子餓,一見雪白瓷碟上有兩件美麗的黑森林蛋糕,已經見獵心喜,蠢蠢欲動。
  誰知岱宇一看,臉色便一沉,看着點心,問那女傭:“都有呢,還是給我一個人?”
  那女傭含笑說:“都用過茶點了。”
  岱宇便冷笑說:“原來是人傢挑剩的,拿走,我不要。”
  乃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看到嘴的甜頭就要飛走,再也不顧禮數,快若閃電,伸出雙手,把蛋糕碟子搶到手,朝女傭笑笑,“你可以走了。”
  女傭鬆口氣離去。
  乃意掩上門,對猶自氣鼓鼓的岱宇說:“你這人,”她據案大嚼,“其笨如牛,不吃白不吃這話你聽過沒有,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管是誰先吃,此事且慢商榷,至要緊,面皮老老,肚皮飽飽。”
  岱宇從沒聽過這樣老到的江湖口吻,新奇兼突兀,不禁指着乃意駭笑。
  乃意把嘴角奶油抹掉,一本正經分析:“人傢挑剩纔給你,擺明不把你放在眼內,水暖鴨先知,最勢利的便是這幹傭人,你何必把七情六欲都擺在臉上叫他們知道,再說,已經吃了虧,還要賭氣,豈非賤多三成,當然是吃了再說。”
  岱宇一聽這樣知心話,知道絶頂伶俐的任乃意已看清她的處境,不禁淚盈於睫。
  她顫聲說:“我就是氣不過。”
  乃意笑笑,“小姐,形勢比人強,權且忍它一忍,免得人傢說你沒修養,壞脾氣,似怪胎。”
  岱宇跳起來,“你怎麽知道?”雙目通紅。
  乃意苦笑,“傢母老這樣說我。”
  岱宇“嗤”一聲笑出來,與乃意緊緊摟抱。
  “他們歧視我。”
  豁達的乃意說:“沒關係沒關係,被伊們看得起亦未必就可以在社會立足。”
  “乃意,你好似上天派下來安慰我的安琪兒。”
  乃意吐吐舌頭,飄飄然,從來還沒有人如此盛贊她。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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