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承欢记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一节
  一
  下午七时,亚热带的夏季天空还未完全暗下来,这正是所有人归队回家的时候,麦承欢下了车一抬头,只见整座屋村灯光已亮起一半,那幢廉价租屋看上去犹如挂满珠宝璎珞的宝塔。
  她从来没有第二个家,她在此出生、在此长大,一直没有离开过。
  承欢与父母及一个弟弟同住,麦宅面积虽小,设备还算周全,最幸运之处是窗口面对南中国海,天气好的时候,蓝天碧海,一望无际。
  初搬进来,许多亲友都讶异了,“廉租屋竞有此美景,真是政府德政。”
  这政府的德政还不只如此,承欢自小学到大学,从未付过一毛钱学费,全免,毕业后,名正言顺考进政府机关做事,回馈社会。
  麦承欢的世界愉快、健康、欢乐,她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都会成长期的阴暗面,她只享受到它健全成熟的制度。
  她代表幸运的一代。
  今日与往日一样,她从办公室回家,刚好来得及吃母亲煮的可口家庭菜。
  在电梯中她已碰到相熟的邻居,像麦家一样,他们也在此地住了好几十年。
  承欢听见黄太太朝她打招呼,并且打趣说:“你们早是富户了,还住在此地?必是贪风水好,所以你同承早都会得读书。
  承欢但笑不语。
  承欢老觉得不说话是最佳社交礼貌,这些太太的言语背后往往又有另一层意思,赞美固然不假,挖苦却亦有诚意。
  对长辈要客气,宁可他失礼,不可我失态。
  另一位甄太太也说:“承欢,你妈刚挽了一大篮菜上去。
  她的小孙子伸手来拉扯承欢手袋上的装饰穗带,甄太太连忙阻止。
  “喂,”’她大声说,“那是名牌手袋,切莫弄坏,”停一停笑,“是不是,承欢?”
  承欢见电梯已到十七楼,连忙笑着道别,一个箭步踏出去。
  母亲打开了门正在炒菜,一阵香直扑出走廊,承欢深深吸气。
  谁说这不是人生至大安慰,下了班回到家知道有顿安乐茶饭在等着她。
  她知道有许多独居的同事回到家只能喝矿泉水吃三文治。
  像好友毛咏欣,回到公寓踢掉鞋子便只得一杯威士忌加冰,承欢笑她,不到三十必定变成酒鬼。
  一次咏欣问承欢:“伯母会不会做蛋饺?我已三年没吃蛋饺了。”
  可怜,连承欢的母亲都为之恻然,立刻做了一大锅叫女儿带去给她。
  承欢在门前扬声:“承早你在吗?”
  承早过来替姐姐开门。
  所谓客厅,不过弹丸之地,放置简单家具后已无多余空间,成年人振臂几可同时触摸两面墙壁,可是这狭小空间从未引起过承欢不快。
  是因为一家四口非常相爱的缘故吧。
  父母总是让子女,姐姐愿意迁就弟弟,弟弟性格温和,并且都懂得缩小个人活动范围。
  承欢斟了一杯冰茶喝,小冰箱放在沙发旁边,十分方便。
  麦太太探头出来,“回来了?”
  承欢嘴角一直带着一抹笑,“是。”
  “交通如何?”
  “挤得不得了。”
  承早看到那笑容,探过身来研究姐姐面孔,承欢闻到弟弟身上汗臊,连忙掩鼻。
  她叫嚷:“打完球就该淋浴,那双臭胶鞋还不拿到露台去晾干。”
  承早却拍手道:“看到了看到了,妈妈,姐姐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辛家亮终于向她求婚了。”
  麦太太当一声丢下锅铲,熄了石油气炉火,咯咯咯跑出来,“承欢,可是真的?”
  承欢看见母亲额角亮晶晶一圈汗珠,每到夏天在厨房钻的主妇必定个个如此,她不禁一阵痛惜,连忙起来用湿毛巾替母亲揩汗。
  麦太太怔怔地握着女儿的手,迎着灯光,仔细看承欢手指上的指环,“咦,怎么钻石都不亮?”
  承早在一旁起哄,“莫是假货?”
  承欢笑,“方钻是比较不闪亮。”
  “快去换一颗圆大晶莹的,钻石不像灯泡有什么意思。”
  “妈,那些都是细节。”
  麦太太一想,可不是。
  大事是,女儿要结婚了。
  所有埋葬在开门七件事底下的陈年旧事烂谷陈芝麻,统统一下子翻腾出来。
  麦太太真不相信时间会过得那么快。
  小小承欢开步学走蹒跚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小时没有头发,人们总以为那圆脸婴孩是男生。
  很快麦太太又有了第二名,眼看承欢四岁多便要做姐姐,心中十分怜惜大女儿,一直抱手中,直到腿肿,遵医生嘱,才比较肯放下承欢。
  承欢第一张在照相馆拍的照片还挂在房中,穿着粉红色新裙子,梳童花头……今日要结婚了。
  她知道承欢同辛家亮约会已有一段日子,没想到那么快谈到婚嫁。
  “不是说现在流行三十多岁才结婚吗?”
  “家亮已经三十岁了。
  “啊,那么说,是他比较心急?”
  “妈,一切只是顺理成章,没有人不耐烦。
  “那,一切事都办起来了?”
  承欢有点意外,“办什么事?”
  麦太太吃惊,“租赁新居、布置新房、备酒席、做礼服,什么,你不知道?”
  承欢笑了,“我俩办事能力不错,请别担心。”
  承早在一旁说:“聘礼,别忘记问他要聘礼。”
  承欢转过头来,“收了礼金,你得跟我过去做陪嫁工人。”
  承早一愣,“有这样的事?”
  “经济学上以物易物的道理你不懂?”
  麦太太问:“你见过辛家伯伯、伯母没有?”
  “我们一直定期喝下午茶,对,双方家长也许得见个面,妈,你几时方便?”
  麦太太这时才想起厨房还有未炒完的菜,连忙赶进去重新开着炉头。
  承欢跟在母亲身后,那一日做三餐饭兼负责茶水的地方其实容不下两个人,四只角落及墙壁架上堆满食具,地上一角还有尚未整理的蔬菜水果。
  承欢迸出这间厨房千万次,次次感慨煮妇不易为,自小到大都想:有个大些的厨房就好了,老式廉租屋并无煤气管喉设施,只能用一罐罐的石油气,用罄了叫人送来,麻烦之极。
  她一直想替父母搬一个舒适宽大的家,可是成年后很快知道那是奢望。
  以她目前收入,未来十年节衣缩食都未有机会付出房价首期,况已,现在她又打算组织小家庭。顾此失彼,哪里还有暇兼顾父母。
  承欢低下头,有点羞愧,子女是不感恩的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麦太太抬起头来。“听你说过,辛家环境似不错。”
  “是,家亮父亲开印刷厂。”
  “多大规模?”
  “中型,雇着二十多三十个工人,生意兴隆,常通宵开工。”
  麦太太说:“生意生意,所以说,打工一辈子不出头,像你爸——”
  承欢连忙截住母亲:“像我爸,勤奋工作,热爱家庭,真是好榜样。”
  麦太太也只得笑了。
  那晚,户主麦来添加班,没回来吃饭,只得两姐弟陪母亲。
  不知怎地,麦太太没有胃口,只坐在一旁喝茶。
  承早却问:“姐,你搬出去之后,房间让给我,我好自客厅搬进去。”
  承欢答:“那自然。”
  承早先欢呼一声,随即说:“不过,至多一年光景,考入大学,我会去住宿舍。”
  麦太太大吃一惊。
  这么说来,不消一年光景,她一对子女都会飞出去独立,这里只会剩下她同老麦二人?
  承欢已经累了,没留意到母亲精神恍惚,淋过浴,靠在小床上看报纸,稍后,一转身,竟睡着了。
  那时还不过九点多,四周围正热闹,邻居各户鸡犬相闻,电视机全播放同一节目,麻将牌声此起彼落,车声人声飞腾,有时还隐约可听见飞机升降轰轰。
  可是麦承欢只有一个家,自婴儿期起就听惯这种都市交响乐,习以为常,睡得分外香甜。
  麦来添回到家里已是十一点。
  “今日算早。”他脱了司机制服。
  麦太太抱怨:“早两年叫你买一辆半辆计程车来做,好歹是自己生意,你看,眼看牌照由七十多万涨到两百多万,不会发财就活该穷一辈子。”
  麦来添纳罕,“今日是谁令你不高兴?”
  他知道妻子脾气,全世界得罪她都不要紧,到最后丈夫是她的出气筒。
  “五十出头了还在做司机,没出息。”
  麦来添搔搔头皮,“你有心事,说出来大家商量。”
  麦太太终于吐出来:“承欢要结婚了。”
  “哎呀呀,这是喜讯呀。”
  麦太太忽然流下泪来。
  “你是不舍得吧,又不是嫁到外国,每晚仍叫她回来吃晚饭好了。”
  “你这人头猪脑,竟一点感触也无,你叫女儿承欢膝下,这么些年来,她都做到,可是试问你又为她做过什么。”
  麦来添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喂,什么我做啥你做啥,父母子女,讲这些干什么?”
  他妻子抹干眼泪,“承欢有你这种父亲真是倒楣。”
  麦来添觉得这话伤他自尊,“你今日分外无理取闹。”
  他自去沐浴。
  回来又忍不住问:“是辛家亮吗?”
  “是。”
  “那孩子好,我很放心。”
  “是,承欢总算有点运气。”
  “那你吵些什么?”
  “辛家家境不错。”
  “那才好呀,求之不得。”
  “我怕高攀不起。”
  麦来添不由得光火,“不是你嫁过去,你不必担心自卑,是承欢嫁辛家亮,承欢乃堂堂大学生,品貌兼优,配谁不起?”
  麦太太不语。
  “咄,”麦来添说,“人家不是那种人,你莫多心,你若那样想,对辛家也不公平,现在有钱人多数白手起家,绝少看不起穷人,”他停一停,“穷人也不妒忌富人,张老板与我,不过坐同一辆车耳。”
  麦太太见丈夫如此豁达,不禁破涕为笑。
  四周围终于静下来,灯光一家家熄灭。
  电视还在报道午夜新闻,“整个楼价跌一至三成……中美贸易战消弭有望……最大宗制冰毒案宣判……”
  第二天中午,麦承欢见到未婚夫,笑道:“戒指可不可以换?”
  辛家亮讶异,“为何要换?”
  “家母说钻石不亮。”
  “我以为你说亮晶晶太伧俗。”
  承欢赔笑。
  “你爱怎样均可,不过换来换去兆头不好。”
  承欢看着他,“给你一个警告,有何不妥,记住女方亦有权随时改变主意。”
  辛家亮笑,“我一向知道女方权利。”
  承欢握住他的手,“我很幸运。”
  辛家亮把承欢的手贴在脸旁,“生活中运气只占小部分,将来你包办洗熨煮之时便会知道。”
  承欢像是忽然看到了生活沉闷一面,不禁黯然。
  辛家亮犹自打趣,“幸亏你叫承欢,不是贪欢。”
  承欢低头不语。
  辛家亮说:“我父亲说下礼拜天有空,双方家长可以一聚。”
  “我回去问问爸妈可有事。”
  “或许可以告假?”辛家亮暗示。
  “他老板不喜别人开车。”
  辛家亮忙不迭颔首,“那倒也是。”
  承欢抬起头,“不知怎地,我老觉得母亲并不高兴。”
  “啊?家母可是兴奋到极点。”
  这是真的,承欢为此很觉荣幸。
  “我已取到门匙,如果有空,偕你去看新家。”
  承欢知道这是未来公婆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一幢簇新的公寓房子。
  不是如此,二人可能没这么快有资格谈论婚嫁。
  承欢说:“真不知怎样道谢才好。”
  “我想不必,他们不过想我们快乐。”
  “树大好遮荫。”
  “这倒是真的,前年姐姐出嫁,妆奁也相当舒服。妈说女孩子手头上有点钱,比较不受人欺侮。”
  承欢笑道:“糟。”
  “什么事?”
  “我没有钱。”
  承欢一看到那间公寓房子就喜欢得不得了,朋友中有特别讲究品味者像毛咏欣只住旧式楼顶高的房子,可是承欢喜欢新屋,喉管洁具窗框都新簇簇,易管理。
  公寓面积不算小,约一千平方尺,两个房间,客厅还有一角海景,对牢鲤鱼门,推开窗,刚好看到一艘豪华大游轮缓缓驶进海港。
  承欢心花怒放,“小学时候读地理,知道东有鲤鱼门,西有汲水门,当中是一只碗似的维多利亚港,可是要到今日才目睹实况。”
  辛家亮把门匙交给承欢。
  “由你来布置如何,姐姐说,她想送整套家具给我们。”
  “不不不,”承欢忙不迭摆手,“我们应当自力更生。”
  家亮自口袋中取出一只信封,“这是某家具公司五万元赠券,多余少补。”
  “嗄,那我们岂非可以免费结婚?”
  辛家亮得意洋洋,“运气好得没话说。”
  “看得出他们是真想你成家。”
  “三十一岁也还不算是老新郎吧。”
  承欢看着他笑,“如无意外,长子或长女大学毕业时,你是五十五岁左右。”
  “那很好,那很理想。”
  家亮看看时间,大家都要赶回办公室。
  第二天,承欢同好友毛咏欣来参观新居。
  连一向挑剔的毛毛都说:“恭喜你嫁入一门高尚人家,辛氏显然懂得爱惜子媳。”
  承欢说:“是。”
  “相信你也知道,许多父母看见子女有什么便问要什么,又怂恿弟妹去问兄姐拿,非要搞得民不聊生不甘心。”
  承欢说:“我父母虽穷,却不是那样的人。”
  毛毛答:“会得花一个下午做蛋饺给女儿朋友吃的伯母,自然不是那样的人。”
  承欢笑,“谢谢赞美。”
  “我也有母亲,相信亦有空煮食,可是我吃不着。
  “你的脾气倔,不易相处。”
  “承欢,你的脾性也不见得特佳呀,发作起来,十分可观,上次为着原则,一张嘴,把那叫马肖龙的洋人骂得愕在那里。”
  “不要说骂,我是仗义执言,他涉嫌骚扰女同事。”
  “政府里位置调来调去,有一日你做了他下属,他可不会放过你啊。”
  承欢神气活现,“不怕,明年我必升职,届时与他平起平坐。”
  毛毛端详她,“你会升的,运气来时,挡都挡不住。”
  临走时承欢把所有窗户关牢。
  “其实呢,”承欢说,“两夫妻要置这样的公寓,还是有能力的,只是省吃省用,未免孤苦,有大人帮忙,感觉不一样。”
  毛毛瞪她一眼,“我最憎恨一种心想事成的人。”
  承欢说:“但不知怎地,我有种感觉,家母不是十分高兴。”
  周末,麦太太的烦恼升级。
  她同女儿说:“我连会客穿像样点衣服也无。”
  承欢连忙说:“妈,我立即陪你去买。”
  “我不要,那临时买急就章新衣太像新衣,穿身上十分寒伧。”
  承欢骇笑,“依你说,该怎么办?”
  “该先在自家衣柜里挂上一段日子,衣服才会有归属感。”
  匪夷所思,承欢觉得这话似毛毛口中说出,母亲怎么了?
  麦太太继续她的牢骚,“还有头面皮鞋手袋,都要去办起来,你老爸那副身势,不修饰见不得人,承早——”
  承早在一旁直嚷:“我才不相信家亮哥会嫌我。”
  他母亲叹口气,“我先嫌自己。”
  承欢举起双手,“等一等,等一等。”
  麦太太看着女儿。
  承欢温和地说:“辛家亮与我一般是受薪阶级,彼此不算高攀,堪称门当户对,我并非嫁入豪门,一劳永逸,专等对方见异思迁,好收取成亿赡养费,妈妈,你我用真面目示人即可。”
  麦来添本来佯装阅报,听到女儿这番话,放下报纸鼓起掌来,“阿玉,听到没有,你的胸襟见解还不如承欢呢。”
  谁知麦太太反而发作起来,“我的真面目活该是灶跟婆模样?我未曾做过小姐?我踏进麦家才衰至今日!”
  承欢与承早面面相觑。
  麦来添丢下报纸站起来一声不响开门出去。
  承欢连忙追出去。
  麦来添看着女儿,“你跟来做甚?”
  承赔笑,“我陪爸爸买啤酒。”
  她自幼有陪父亲往楼下溜达的习惯,他一高兴,便在小杂货店买支红豆冰棒赏她。
  今日也不例外,父女俩坐在休憩公园长凳上吃起冰条来。
  承欢说:“真美味,世上最好的东西其实不是不贵就是免费。”
  麦来添忽然说:“别怪你母亲,她感怀身世。”
  承欢一怔,“我怎么会怪她。”
  “她一直认为嫁得不好,故此平日少与亲友来往,如今被逼出席大场面,因情怯而生怨。”
  承欢微笑,她希望将来辛家亮也会这样了解体谅妻子。
  麦来添搔搔头皮,“光是我的名字,已经无法同亲家翁比,听听:辛志珊,多响亮动听。”
  承欢苦笑,“爸,你受母亲影响太深了。”
  可是她父亲喃喃自语:“来添、来旺,像不像一条狗?”
  承欢低下头,真没想到结婚会引起父母如此多感触,顿觉压力。
  “比起我们,辛氏可算是富户。”
  承欢道:“不,张老板才是有钱人。”
  “张某人是巨富。”
  承欢道:“可是一点架子也无,每年过年,总叫我去玩。”
  “是,张老板特别喜欢女孩子。”
  “往往给一封大红包。”
  麦来添问:“辛家夫妇二人还算和蔼吗?”
  “极之可亲。”
  “幸亏如此。”
  “爸,回家去吧。”
  “你先走,我还想多坐一会儿乘乘凉风。”
  承欢拍拍父亲肩膀。
  到了家,见母亲在洗碗,连忙叫:“承早,你双手有什么问题,为何不帮妈妈?”
  承早放下书本出来帮手。
  承欢扶母亲坐下,劝说:“我明日替你买几套衣服皮鞋手袋,你先穿儿遭,往菜市来回来回跑得累了,新衣成了旧衣,就比较自然。”
  麦太太不由得笑起来。
  她摸着女儿鬓脚,“承欢,你一直会得逗我笑。”
  承欢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替她置起行头来,才知道母亲真的什么都没有,还有,承早也还是第一次添西装。
  承欢准备顺带替父亲选购衣服。
  毛咏欣说:“我陪你去。”
  “不不不,”承欢坚拒,“你的品味太过独突高贵,他们穿上不像自己,反而不美。”
  毛毛端详好友,“承欢,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对出身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承欢笑,“咄,本市百多万人住在政府廉租屋里,又十来万学生靠奖学金读书,有什么稀奇。”
  “辛某人就是爱上你这点豁达吧。”
  “我像我爸。”
  “伯母是好似比较多心。”
  “唠叨得不像话,”承欢叹口气,“看情形女性老了必然牢骚连篇,乖张多疑,将来你我亦肯定如此。”
  “可是她是个爱子女的妈妈。”
  “是,”承欢说,“为子女牺牲很大,可以做九十分,她不会八十分罢休。”
  “那就够了。”
  结果承欢仍然邀请好友陪她购物。
  一则毛毛同大多数店家熟,可打九折,另外,承欢欣赏朋友目光。
  一路买下去,帐单加在一起,数目可观,承欢有点肉痛。
  毛毛看出来,同她说:“都不过是中价货里略见得人的东西,真带你去名店,可得卖身了。”
  “赚钱那么艰难,花钱那么容易。”
  “谁说不是,”毛毛颔首,“亮晶晶大学生,摆在办公室里任由使唤,月薪才万多元。”
  “世上最便宜的是大学生。”
  “可是如果你不是大学生,”毛毛咕咕笑,“却连摆卖的资格也无。”
  衣物带回家,最高兴的是承早,哗哗连声,一件件试穿,一边自称自赞。
  “姐,你看我多英俊,这个姿势如何,可杀死几人?”
  麦来添也笑道:“花那么多钱又是为何来,至多穿一次而已,况且我一路在长胖。”
  麦太太手中拿着女儿买的珍珠项链,沉默不言。
  承欢蹲下来,“妈,为何懊恼?你若不想我结婚,我就把婚期押后。”
  麦来添看不过眼,“阿玉,女儿迁就你一分,你就怪诞多一分,你那小性子使够没有?莫叫承欢难做好不好。”
  麦太太开口:“承欢,你真能干,爸妈没给你什么,你却事事替自己办得周全,一切靠双手张罗,不像我,我无经济能力,结婚时连件新衣也无,匆匆忙忙拍张照片算数。”
  原来是触景伤情,感怀身世。
  承欢朝父亲打个眼色,麦来添拖着儿子到楼下去打乒乓球。
  承欢心想,幸亏我在办事处已学得一张油嘴,在家可派到用场了。
  她把新衣逐件折好挂起,一边轻轻说:“上一代女性找工作是艰难点。”
  麦太太说:“你看邓莲如,方安生,年纪还比我略大呢,还是照样扬名立万。”
  承欢咳嗽一声,“各人际遇不一样啦。”
  “你要好好替妈妈争气。”
  承欢骇笑,她一向觉得至大的安慰是父母从不予她成才的大压力,现在最可怕的事终于来临。
  “如何争气?”她试探着问。
  “嫁过去之后三年抱两,好好主持一个家庭。”
  承欢怪叫起来,“妈,我不是嫁过去,我是结婚,没有高攀,亦非下嫁,我将继续努力工作,仍然交家用给你,十年之内不考虑添增人口,家务由二人分担,清楚没有?”
  麦太太惊疑不定,“谁来煮饭?”
  “辛家亮留学英国时学会煮一手好中国菜,他的粤式烧猪肉没话讲。”
  麦太太跌坐在椅子里,“你未来公婆知道你们意向没有?”
  “他们是新派人,自然明白。”
  “承欢,早点生孩子好,”麦太太此刻才展开笑容来,“放在我这里,我帮你带,承早搬出去寄宿,家里有地方放小床。”
  “那多辛苦。”
  麦太太说:“我喜欢孩子。”
  午夜哭泣,挣扎起来喂食,虽然倦得如在云雾中,看到他们小小面孔,也是值得,麦太太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来。
  能够照顾外孙真是天大乐事。
  “妈,这些事将来再谈。”
  麦太太拉下脸来,“你是怕人说你把孩子寄养在廉租屋里吧?”
  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稍后,承欢同父亲说,“我怀疑母亲的更年期到了。”
  麦来添答非所问:“承欢,你出嫁前去见见祖母。”
  承欢不悦,“我是结婚,不是出嫁,我以后还会回来,保证来去自如,出嫁这种封建名词实有商榷余地。”
  麦来添瞪着女儿,“你同你妈一样的病?”
  承欢约辛家亮同往近郊探访祖母。
  她同未婚夫交待来龙去脉。
  “祖母并非亲生,是祖父的姨太太,据说,对父亲不大好,祖父去世后,积蓄也落在她手里,可是,父亲仍然很尊重她。”
  辛家亮赞道:“好仔不论爷田地。”
  承欢接上去:“好女不论嫁妆衣。”
  辛家亮笑,“不过有得给我们的话就速速收下。”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祖母已经近八十岁,住在私家疗养院里,环境十分清静舒适。
  看得出略为寂寞,但这年头,男女老幼,除出新婚夫妇,谁不是。
  她在会客室见孙女孙女婿。
  老太太穿戴比媳妇整齐多了,脸上还扑着粉,搽了口红。
  她点点头,“承欢,你爸说你要结婚了。”
  承欢微笑,“祖母来看看我未婚夫。”
  老人打量辛家亮,开口就问:“你干哪一行?”
  辛家亮连忙恭敬地回答:“我是个建筑师。”
  “啊,”老人立刻刮目相看,笑容真确起来,“你与承欢是如何认识的?”
  辛家亮一五一十道来:“我负责设计新图书馆,承欢在新闻组工作,前来拿资料时认识。”
  “你喜欢承欢哪一点?”
  辛家亮的语气忽然情不自禁地陶醉起来,“她什么都好:大眼睛,和蔼笑容,爽快脾气……”
  祖母笑,看着承欢,“那多好。”
  承欢连忙说:“辛家伯伯、伯母请吃饭,祖母可会出席?”
  祖母摇摇头,“我已经走不动了。”
  承欢应一声。
  祖母此时摘下颈上项链,“给你做礼物。”
  “这----”
  “收下吧,如今还买不到这样绿的翡翠呢,我一向看好你,承欢,你那弟弟就不行,自小毛躁,不成大器。”
  承欢连忙道谢,好像连祖母对弟弟的劣评也照单全收似的。
  老人呷一口茶,缓缓说:“承欢,你看这时势如何?”
  承欢正把那条赤金链条系在颈匕,忽闻此言,不禁一愣。
  她试探地问:“祖母是指——”
  “要换朝代了。”
  “呵是。”
  老人有点惊疑,“会打仗吗?”
  承欢看辛家亮一眼,她很少同亲友谈到这个问题,可是对着祖母,又觉不妨坦率一点。
  因此答曰:“我想不会。”
  “会流血吗?”
  “不用担心。”
  “承欢,你要坦白对我讲。”
  承欢没想到老人会如此关心政情,十分意外。
  “上次人民得到解放,麦家很吃了一点苦。”
  承欢料不到祖母用词这样诙谐,不禁暗暗好笑。
  “你不打算移民?”
  承欢摇摇头。
  “不怕?”
  承欢说:“世界不一样了,资本主义改良,他们也有进步。”
  “你确然相信?”
  承欢只得说:“这也是一种抉择,任何选择都需付出代价。”
  “换句话说,你也承认有风险存在。”
  “那自然,生活中危机四伏,过马路也需小心。”
  “嗯,”祖母点点头,忽露倦容。
  看护出来巡视,“麦老太,你午睡时间到了,叫客人下次再来吧。”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承欢,你与父母弟弟不同,你是个出色的女子,我祝福你,将来生了孩子抱来给我看。”
  承欢恭敬地称是。
  与辛家亮走出疗养院的门,承欢却有点感喟。
第二节
  二
  “年轻之际,我们都说千万不要活到太老,可是像祖母,已届风烛残年,可是仍然盼望活下去抱曾孙。”
  “我不反对。”
  承欢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不反对她抱曾孙。”
  承欢瞪辛家亮一眼,说下去:“而目,你听到祖母是何等看低我父母。”
  “老人喜欢玩政治,捧一个、踩一个,是惯例。”
  “人越老越凶。”
  “也有些越老越慈。”
  承欢忽然伸手触摸辛家亮鬓脚,“你呢,你老了会怎么样?”
  “英俊、潇洒,一如今日。”
  承欢忍不住笑。
  “与我一起老,你一定会知道真相。”
  世界那么小,许多分了手的情侣也迟早看到对方年华逝去,男方秃顶,大肚子,仍为生活奔波,女方憔悴苍老,智慧并无长进,当初分手,都以为不难找到更好的一半,事与愿违,只留下不可弥补的创伤。
  承欢忽然落寞地低下头。
  “你告诉祖母你不会移民?”
  承欢颔首,“我不会离开父母弟弟。”
  “承欢,”辛家亮收敛笑容,“你明知我家在搞移民。”
  “那是你父母的事。”
  “承欢,父母一定会叫我跟着过去。”
  承欢不悦:“是吗,到时通知我一声。”
  “承欢,这是什么话。”
  承欢无奈,被逼摊牌,“请问伯伯目的地何在?”
  “当然是温哥华。”
  “家亮,众所周知,温埠是小富翁退休的天堂、打工仔的地狱,我俩到了那边,恐怕只能在商场里卖时装。”
  “太悲观了。”
  “在美国,整条街都是失业的建筑师,房屋经纪赚得比画图师多。”
  辛家亮愣在那里,半晌才说:“我知道夫妻迟早会侮辱对方,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承欢吃惊地掩住嘴,吓得冷汗爬满背脊,无地自容,她的口角何等似她母亲刘婉玉女士,可怕的遗传!
  尤其不可饶恕的是她并不如母亲那样吃过苦,心中含怨,她对辛家亮无礼纯是放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承欢懊悔得面孔通红。
  辛家亮叹口气,“我也有错,我不该逼你立时三刻离开家人。”
  承欢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此事十划还没有一撇,容后再提。”
  “不,最好讲清楚才结婚,先小人后君子。”
  辛家亮想一想叹口气,“好,我留下来陪你。”
  承欢大喜过望,“伯伯、伯母怎么想?”
  家亮无奈,“子大不中留。”
  承欢感动,“家亮,你不会后悔。”
  “是吗,那可是要看时势了,每一次抉择都是一项赌注。”
  可不是,连转职也是赌博,以时间精力来赌更佳前程,揭了盅,买大开小,血本无归。
  承欢黯然。
  她最讨厌选择,幸亏自学堂出来,就只得辛家亮一个人,否则更加头痛。
  辛家亮这时说:“心底里还有什么话,一并趁这个时候说清楚。”
  承欢并非省油的灯,她笑说:“你呢,你又有何事,尽管招供。”
  回到家中,一照镜子,承欢才发觉双耳烧得通红透明。
  她用冷水敷脸。
  麦太太在走廊与邻居闲谈,承欢可以听到太太们在谈论她。
  “……我也至担心女儿婚事,女孩子最要紧嫁得好,你说是不是?”
  “自己能干也很重要,不然哪有好男子追求。”
  “恭喜你,麦太太,你从今可放下心头大石。”
  承欢暗暗好笑,没想到邻居太太口中,她是母亲心头大石,此刻移交给辛家,可松一口气。
  “女婿还是建筑师哩。”
  “在何处请吃喜酒2我们可要置好新衣服等待合府统请。”
  一言惊醒了梦中人,麦太太怔在那里,真的,怎么一直没听女儿说过喜筵之事?
  她打个哈哈,回到屋中。
  看到承欢,连忙拉住她,“你们将在何处请客?”
  承欢答:“我们不请客。”
  “你说什么?”
  “蜜月旅行,尽免俗例,”承欢坐下来,“双方家长近来吃顿饭算数。”
  麦太太好像没听到似的,“亲友们加起来起码有五桌人。”
  承欢不禁失笑,“妈妈,我家何来六十名亲友?有一年父亲肺炎进医院,一时手头紧,一个亲友也找不到,若不是张老板大方,我们母子三人保不定要挨饿。”
  麦太太辩日:“但此刻是请客吃饭。”
  “妈妈,酒肉朋友不是朋友。”
  可是,麦太太完全接受不来,“那诸亲友怎么知道你结了婚?”
  承欢忽然觉得很累,“妈妈,我并不稀罕他们知道或否。”
  “这是辛家亮教你说的?”
  “妈,我不教辛家亮离经叛道已经很好。”
  “辛家是否想省下这笔费用。”
  承欢凝视母亲,只见她是真确紧张,不由得怜悯母亲起来。
  这可怜的中年妇女,她的世界只得这间廉租屋一点点大,她的月亮星辰即是子女,丈夫半生令她失望,她全心全意图子女为她扬眉吐气。
  承欢自幼活泼聪明,读书又有天份,她一直是母亲简陋天地中的阳光。
  承欢温柔地轻轻说:“妈,我们可以在报上刊登启事知会亲友。”
  麦太太哭泣,“我终身懊恼自己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真没想到这是可怖的命运,竞延续到女儿身上。”
  承欢觉得母亲小题大做,把琐事扩大千万倍,完全不成比例,不禁气馁。
  麦太太大声说:“那由我麦家请客好了,辛家不必出份子。”
  这时麦来添开门进来,“什么事?哭声震天,邻居都在好奇张望。”
  承欢摊摊手。
  承早自小露台转出来,原来他一直躲在那里,只是不做声,一切听在耳里。
  “姐姐说结婚不请客。”
  麦来添一听,呀一声,“糟,我已口头上邀请了张老板。”
  承欢原先以为来了救兵,谁知父亲做出这种表示,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只得出门去乘风凉。
  邻居太太本来聚在麦家门口,见承欢出来,纷纷赔笑让开。
  承欢跑到楼下坐在石凳上发呆。
  有人给她一杯冰淇淋,一看,是承早。
  做姐姐的甚觉安慰,把头靠在弟弟肩膀上。
  承早笑,“结婚不容易嗳?”
  “你迟早知道。”
  “看过你的经历,谁还敢结婚。”
  承欢苦笑。
  半晌她说:“小时候看荷里活电影,最向往女主角一哭,便可奔上一道回旋楼梯,直到楼上,嘭一声打开豪华卧室门,扑到大床上……我是穷家女,与家有什么争执,只得避到这个公众体憩处来。”
  承早说:“我明白。”
  承欢笑,“你真明白?”
  承早也笑。
  母亲处处刁难她,企图在女儿的婚礼上争意气,多年来的委屈欲藉此发泄到她身上。
  皆因这次大事过后,永无机会骄矜,这样对儿子,他会一走了之。
  承欢垂头。
  承早试探地说;“明天还要上班吧?”
  一言提醒承欢,只得打道回府。
  小小房间,小小的床,一张书桌用了二十年,统统需要回报,华人讲究报恩:受人点滴恩惠,必当涌泉以报。
  父母养育之恩,自然非同小可。
  的确如此,想到这里,承欢心平气和。
  第二天承欢去换戒指。
  售货员讶异,“麦小姐,我以为你喜欢方钻。”
  承欢说:“家母说它不够闪亮。”
  售货员擅于迎合,笑道:“这倒是真的,来,麦小姐,过来看圆钻,不但闪烁,而且显大。”
  承欢一心讨好母亲,看到一颗漂亮的,立刻指一指。
  店员马上称赞:“麦小姐好眼光。”
  承欢并非昨天才出生的人,笑笑问:“什么价钱?”
  不先问价,自取其辱。
  无论买什么,第一件事是问价,无论卖什么,第一件事也是问价,切记切记。
  等于整间公寓的家具电器及蜜月旅行的开销总和,足够换一辆新日本房车,兼是承欢工作以来全部积蓄。
  只要喜欢,戴在指头上也不能说不值得,可是为着取悦母亲,就有点那个了。
  “麦小姐,我给你打个最佳折扣,帐单送到辛先生处。”
  承欢笑了,辛家亮又不是大老板,他知道了不怪她虚荣就很好。
  “不,我自己来付。”
  忽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岂有此理。”
  承欢一乐,转过头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身后正是辛家亮。
  他坐下来,取过珠宝用放大镜,细细钻研一番,“不错不错,就是它吧。”掏出支票簿。
  承欢有点忸怩,“这不大好吧?”
  “将来可以传子传孙。”
  “完全失却预算。”
  “家父心中一早有数,有笔救急款子存在我处。”
  “我们再考虑考虑。”
  辛家亮摊摊手,“何用再想。”
  立刻大笔一挥,签出支票。
  承欢知道辛家亮的脾气,这可能也是他全部积蓄,绝不吝啬。
  承欢也不打算再次推辞,忽然之间她也生了母亲般的悲凉心态:这可能也是她一生中最骄矜的一刻,过了这个阶段,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能力。
  辛家亮要对她好,何用苦苦推辞。
  承欢点点头,与未婚夫走出珠宝店。
  辛家亮似笑非笑看着她,“还有什么枝节?”
  承欢问:“你父母对喜筵的看法如何?”
  辛家亮闻言变色,“你知道我一向不理他人观点。”
  “可是……”
  辛家亮完全收敛了笑容,“承欢,你知道我最反对请客吃饭,这件事我们一早谈妥,不用再讲,承欢,我盼望你立场坚定,切莫迎风摆柳。”
  承欢张开嘴,又合拢。
  “照原定计划,我们到伦敦,我们注册结婚,我们回来,同意?”
  承欢不语。
  辛家亮恨恶婚筵如一些人恨恶赌博以及一些人恨恶迟到一样。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最讨厌的一件事,辛家亮从不参加婚礼,坚持这种场合一点智慧也无。
  看样子他无意妥协。
  并且,即使承欢令他委屈,未来数十年间他心中有个疙瘩,也是不值。
  未来数十年。
  多么可怕。
  承欢忽然有种天老地荒的感觉。
  这时辛家亮咳嗽一声,“生活将起突变,我知道你承受一定的冲击与压力。”
  承欢看着他,“你何尝不是。”
  “所以,我们要额外小心,莫在仓猝间说出会令对方难堪的话来。”
  “是。”
  “是我俩结婚,别人意见不必理会。”
  “是。”
  辛家亮满意了,“在人类语言中,数这个字最动听。”
  尤其由伴侣说出来。
  承欢傍晚到毛毛家去聊天。
  她捧出一大叠新娘杂志,“供你参考。”
  “我不穿礼服。”
  毛咏欣看她一眼,“太潇洒的后果往往是懊悔。”
  承欢沉默。
  “我陪你去拍照,我认得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认识杨凡,他会把你照得如天仙一样。”
  承欢十分心动。
  “留着三十年后看很有意思。”
  承欢犹疑。
  “此事不必让男方知道。”
  结婚照中没有新郎?
  毛咏欣接着说:“辛家亮这人真是奇怪,明知婚礼中只有一个主角,他统共是龙套,却意见多多。”
  承欢笑了。
  毛咏欣把杂志翻到其中一页,“看,这套纯软纱无珠片保守式样清纯元比最适合你。”
  承欢忍不住说:“毛毛,缘何如此热心?旁的事上你从不加插意见。”
  她放下杂志长叹一声,“因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结婚。”
  “胡说,怎么可以做此预言!”
  “真的,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知彼知己,方能百战百胜,我相当肯定我不会结婚,所以希望好友有一个完整婚礼。”
  “你一定会结婚。”
  “不,我没有勇气。”
  “届时会有。”
  “不,我亦无此爱心,试想想,一个家千头万绪,我怎会耐烦数十年如一日点算卫生纸存货。”
  “你若爱他,你不会觉得烦。”
  “不,承欢,你对爱的感觉与我完全不同,你的爱是温暖家庭,体贴丈夫,听话孩儿。”
  承欢大纳罕,“你的爱如何?”
  毛毛微微笑,“要令我激动得落泪,短暂不妨,但需燃烧。”
  承欢不语。
  半晌毛毛继续话题:“头纱——”
  承欢忽然问:“他出现了没有?”
  毛毛答:“出现过,消失后,我又在等待。”
  承欢说:“毛毛,时光易逝。”
  “我知道,”她悠然,“所以千万不可以结婚。”
  “将来你会累的。”
  “不会比养育两女一子更累。”
  承欢摇头叹息,“幸亏你尚余大把时间改变主意。”
  毛咏欣答:“你也是。”
  “婚后尚能反悔?”承欢笑。
  毛毛比她更加诧异,“你没听说过离婚?”
  承欢忽然觉得被冒犯了,她觉得好友口无遮拦,丝毫不照顾她的感受,她迟些恐怕会祝她早日离异脱离苦海,一点禁忌也无!
  你会不会对着孕妇口口声声说胎死腹中?
  承欢说:“我有点事想走,不与你吃饭了。”
  毛咏欣颔首,“随便你。”
  送到门口,毛毛说:“人人只爱听虚伪的好话,我祝贺你俩白头偕老,百子千孙,五世其昌。”
  承欢苦笑。
  自从宣布婚讯之后她身边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变了,包括辛家亮这准新郎在内。
  惟一依然故我的可能是承早。
  这小子,木知木觉,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故此无忧无虑。
  双方家长见面的大日子终于来临。
  约在大酒店最好,无所谓谁去拜见谁。
  麦太太穿上新衣有点拘谨紧张,整个下午坐立不安,开头是逢事挑剔,接着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在家已经挽着手袋不放,又一早芽好鞋袜。
  偏偏麦先生不知好歹,指着妻子笑道:“瞧,乡下人赶庙会。”
  承欢害怕母亲会乘机发作。
  可是没有,麦太太紧闭嘴唇,可是过一刻,比发脾气更坏的事发生了,她悄悄流下眼泪。
  承欢急得连忙用手帕去抹,她母亲接过手绢,印干眼泪,低声说:“看着你们,我忍到如今。”
  承欢刹那间自母亲眼光看清这个家:狭小空间,有限家用,辛劳一生,她不禁也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轮到麦太太着急,“化妆弄糊不好看,面孔肿起来怎么办?”
  一家人总算在扰攘中出了门。
  到了楼下,承早问:“咦,这不是张老板的车子?”
  麦来添答:“是,我问老板借来用一晚,坐得舒服点。”
  承欢却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本来已经不多话的她更加沉默。
  辛家亮一早在宴会厅门口等他们。
  承欢担心地问:“来了没有?”
  辛家亮笑嘻嘻答:“都在里边呢。”
  一见麦家四口,都站起欢迎。
  承欢这才放下心来。
  一时各人忙着介绍,承欢连忙退到一旁,先看清楚环境。
  辛伯母大方得体,笑容可掬,穿浅灰色洋装,只戴了宝石耳环。
  辛家亮的姐姐家丽一向懂得打扮,再名贵的衣物也能穿得不动声色,真正大家风范。
  承欢一下子要为两家人负责,胃里像是吞下一块大石。
  再转过头去看父母,发觉他们略为拘谨,姿态稍嫌生硬,最出色的倒是承早,平时脏兮兮,球衣牛仔裤,今日打扮过了,骤眼看不知像哪个英俊小生,把全场男士比了下去。
  只见辛伯母殷殷垂询:“读几年级了,啊,拿到奖学金进大学?太好了……”
  这小子竟为姐姐争光,始料未及。
  承欢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辛家并无架子,可是人家做得再好,麦太太心中也有疙瘩,她觉得丈夫不但是蓝领,且是供人差遣的下人,这叫她抬不起头来。
  一方面听得承欢已叫家丽夫妇为姐姐、姐夫,又觉安乐,女孩子嫁人,当然要略作高攀,否则穷仔穷女,挨到几时去。
  辛伯母说话已经很小心,可是吃到蒸鱼这道菜的时候,笑说:“家丽结婚时几乎没把父母带了过去陪嫁,床铺被褥都问家里要,把老佣人都讨去做家务,是不是,家丽?”
  家丽连忙说:“母亲太夸张了。”
  麦太太又多心了,只是低头吃菜。
  辛伯母问:“谁会吃鱼头?”
  麦来添又傻乎乎多嘴:“我内人最会吃鱼骨头。”
  承欢一颗心几乎自嘴里跃出,忙打圆场,“我来吃。”
  可是辛家亮马上把鱼头夹到自己的碟子上,“鱼头是美味。”
  麦太太面孔渐渐转为铁灰色,鼓着腮,不言不笑。
  承欢暗暗叹一口气,什么叫小家子气?这就是了,不过是一顿饭工夫,就算是坐在针毯上,也应忍它一忍,女儿女婿都在此,何必拉下脸来耍性格斗意气。
  这样会叫人看不起。
  穷人往往一口咬定遭人歧视是因为没钱,这是错的,人穷志不穷至要紧,承欢握紧了拳头。
  麦太太忽然开口:“听说,你们不打算请客吃喜酒?”
  承欢瞪大双眼。
  辛伯母讶异地说:“这完全是他们小两口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们是不反对了?”
  辛伯母连忙答:“我们没有意见。”
  承欢用手肘轻轻去碰母亲。
  麦太太索性把手臂放到桌子上,“那样,不太仓猝了吗?”
  辛家亮连忙说:“我们一早决定旅行结婚。”
  麦太太并不放松,“你不想热热闹闹让承欢有一个纪念吗?”
  大家静了下来。
  承欢不语,这也是命运,慈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把劣根性统统表露出来。
  这时承早忽然倾侧茶杯,倒了半杯茶在母亲新衣上。
  麦太太哎唷一声。
  承早立刻扶起母亲,“妈,我陪你出去抹干。”
  麦太太一走,大家松口气。
  接着,若无其事,闲话家常,像麦太太那番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承欢心中悲哀,面子上笑靥如故。
  人家是何等深沉,母亲,你人微力薄,你说什么都是白说。
  麦来添懵然不觉,犹自与辛先生称兄道弟。
  等麦太太回来,饭局也就散了。
  辛太太非常客气,“大家要多来往才是。”
  辛家丽笑道:“我带头先去探访伯母。”
  自然不是真的,涵养功夫到了顶层便是诚心诚意地大讲假话。
  麦家一走,辛家便叫了咖啡坐下开小组会议。
  辛太太一边看帐单一边说:“家亮怎么没看出来,麦承欢其实与他并不匹配。”
  辛家丽说:“承欢不错。”
  “可是你看她令堂大人。”
  辛先生说:“麦来添也还好,是个直肠直肚的粗人。”
  “天长地久,且看家亮怎么去讨好该名岳母。”
  “妈,人家会说我们势利。”
  辛先生抬起头,“我会忠告家亮。”
  那边辛家亮陪麦家四口往停车场走去,大家闷声不响。
  待他们上了车,辛家亮转身就走,显然有点懊恼。
  麦太太还不知道收篷,一径斥责丈夫:“我喜欢吃骨头?你几时给我吃过鱼肉?有肉不吃我吃骨头。”
  承欢用手托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之间承早发话了:“妈,你放过姐姐好不好?今晚你威风凛凛,每个人都看过你的面色,领教过你的脾气,再也不敢小窥你是区区一位司机的妻子,够了!”
  承欢吃惊地抬起头来,承早一字不易,代她说出了心中话。
  承早在今晚忽然长大了十年。
  然后,承欢发觉一脸湿,一摸,原来是眼泪。
  她叫父亲停车。
  “我到毛咏欣家去聊天。”
  截了一部街车,往毛家驶去。
  毛咏欣来开门时十分意外,“是你。”
  “给我一杯酒。”
  毛毛知道不是揶揄她的时候,连忙斟了一杯威士忌加冰给她。
  “毛毛,我不结婚了。”她颓丧地宣布。
  “是怎么一回事?”
  “双方地位太过悬殊。”
  毛咏欣要过一刻才说:“你终于也发觉了。”
  承欢垂泪,“毛毛,你一向比我聪明,你先知先觉。”
  毛毛叹口气,“辛家亮这个人平板乏味,资质同你是不能比,不过他们都说这种人会是好丈夫,故此我一字不提。”
  什么?
  毛毛的结论是:“他配不起你。”
  承欢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什么?”
  毛毛也睁大双眼,“不然,你以为是谁高攀了谁?”
  “我于他呀。”
  毛毛一愕,真正大笑,且弯下腰,眼泪都掉下来。
  毛咏欣一时不愿多说,开着音乐。
  承欢的神经松弛下来。
  “有一个自己的家真好。”
  “你也做得到。”
  “不,毛毛,你一直比我能干。”
  “基本上你喜欢家庭生活才真,你习惯人声鼎沸、娘家、办公室、夫家……”
  她到厨房去做香蕉船,电话响,她去听。
  “毛姐姐吗,我是承早,请问,承欢是否在你处?”
  “是,我去叫她。”
  她回到客厅,发觉承欢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睡着。
  “承早,她睡了,要不要叫醒她?”
  “不用,她也真够累的。”
  “发生什么事?”
  “我妈意见太多。”
  看样子是麦太太犯了人来疯毛病。
  “明早我叫她与你联络。”
  “谢谢你,晚安。”
  这男孩子倒是有纹有路。
  算一算,毛咏欣哑然失笑,都二十岁了,当然应该懂事,今日社会要求低,三十以下都还算是青年。
  她捧着冰淇淋吃完,替承欢盖上薄毯子,熄灯睡觉。
  第二天承欢比她早起。
  赞不绝口:“真静、真舒服,统共是私人世界。”
  毛咏欣微微笑。
  “没有炒菜声咳嗽声街坊麻将小孩子喧哗,多好。”
  毛毛说:“隔壁还有空屋。”
  “可是——”
  “可是你已是辛家的人了。”
  她们略事梳洗分头上班,那日,承欢惜用好友的衣物。
  下午,承早找她:“妈妈做了你喜欢吃的狮子鱼,你早点回来如何?”
  承欢温和地说:“不回来我也无处可去。”
  承早松口气,“妈只怕你生气。”
  承欢连忙否认,“我没有气。”
  承早为母亲说好话:“她读书不多,成日困在家中做家务,见识窄浅,你不应怪她。”
  承欢问:“将来你有了女朋友,还会这样为母亲设想吗?”
  承早倒也老实,笑道:“我的名字又不是叫承欢。”
  一整天辛家亮都没有同她联络。
  他们地并非天天见面说话不可,不过今日承欢觉得他应当招呼一声。
  她不知道那天早上,辛家亮听了教训,受了委屈。
  他正在打领带,看到父亲进来,连忙笑问:“找我!”
  李志珊看着儿子,开门见山道:“如果打算请客,应该早半年订地方。”
  辛家亮很坚决地答:“不,不请客。”
  “女方知道你的意思?”
  “承欢清楚了解。”
  “我不是指承欢。”
  辛家亮一怔,答道:“我娶的是麦承欢。”
  他父亲点点头,“那就好,意见太多,无从适应。”
  辛家亮只得赔笑。
  “你母亲的意思是,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自己雇保姆,切莫送到外公外婆处养。”
  辛家亮一怔,“未有准备即刻生孩子。”
  “凡事先同父母亲商量。”
  “是。”
  辛志珊拍拍儿子肩膀离去。
  这分明是嫌麦太太愚昧而主意太多。
  伯母平日是好好一位家庭主妇,对女儿无微不至,辛家亮也不明何以这次她会有如此惊人表现。
  他整天心情欠佳。
  承欢回到家中,母亲一见她,立刻端出小菜,对昨晚之事只字不提。
  麦来添一早回来,大赞菜式鲜美,那样的老实人虚伪起来也十分到家。
  承欢忽然说:“妈,我请客,我们整家出外旅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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