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阿玉和阿瓦
  亦舒的《阿玉和阿瓦》。 寧為玉碎,莫為瓦全,我知道亦舒無非想用的是這句話。 然而,到底是玉碎還是瓦全呢? 一塊玉必須活得如同一塊玉,如果不行,寧可玉碎; 一片瓦也自然要像一片瓦,死皮賴臉也要留個全身活在人間。 我常常覺得亦舒的言情並不言情,她始終說的是一種愛情價值觀。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生命這麽......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我回去的時候,她在睡覺。即使在睡覺,還看得出她是照樣的不快樂,她一直是這樣的不快樂,已經成為她身上的一部份,看上去簡直沒有什麽順眼的地方,假如她一天忽然快樂起來了,那纔是好笑的事情。
  這樣想着,我把我的書本放下來,泡了茶,攤開了資料,攤開了雪白的打字紙,對着書桌發呆,我的論文,我的論文應該怎麽辦呢?
  也許開了個頭就好了,我母親老說:什麽什麽開頭難,由此可知,但凡做事,一直做下去就是容易,可是怎麽做下去呢?
  後來我把打字機拿出來,把白紙捲進打字機內,開始第一句,但是我發覺我打的是:“親愛的鄭小姐……”這是一封信呢,並不是一篇論文的開頭。
  我用空氣鼓起肋的一邊,去偷看阿玉的打字機。阿玉的打字機上也捲着一張白紙,所不同的是,在她的白紙上,處處都是黑字,密密麻麻的黑字。
  這是使我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麽一個像阿玉般不愉快的人,卻可以寫得出這麽愉快的論文呢?我呆呆的喝着茶,然後坐在地下,一手緩緩地撫摸着我新做的貂皮手籠,一種很美麗而浪漫的淺灰,而且那皮草店的老闆,非常地用了心思,做得十分美觀,以致使我抱着這種手籠,像抱住一隻貓般的快樂。
  我嘆了一口氣,我實在太快樂了。一個人在太快樂的時候,是很難工作的。
  可是我又有什麽不順心的地方呢?我努力的想我的不順心,但是又實在想不出來。而阿玉呢,仍在床上睡着。可是她的功課動比我進步了十倍哩。
  我又喝茶,然後看電視。電視上演着默片,華倫天奴出來跟一個像瑪麗壁福的女子說:“我愛你。”字幕上馬上打出“我愛你”三個你,仿佛是一篇情書。我笑了。
  看我,這世界對我來說,沒有一樣是不值得笑的,而時間都讓我笑光了,未嘗不是一種浪費。”
  當我笑完的時候,茶已經冷了。
  阿玉冷冷的聲音傳過來,“看‘碧血黃沙’也笑得出的人,世界上恐怕衹你一個人,有什麽好笑呢?”
  我沒有回轉頭去,我衹是說:“是很好笑。”
  她沒有說什麽,打字機滴滴嗒嗒的響了起來。
  我衹好關了電視。
  你走到窗口附近,窗外正在下雪,雪花漫天的撒下來。隔着窗戶,那簡直是兩個世界,一種令人不置信的快樂——可以躲在屋子裏,享受着暖氣。
  此刻我覺得肚子餓,於是進廚房做了一個極好的炒蛋來吃,我吃得很開心,洗了鍋之後,我發覺我做什麽都已經太遲了,衹有看武俠小說,看武俠小說是永遠不遲的。但是我的論文呢?這使我心頭有點壓迫感。
  阿玉仍然努力的打着字,當她寫完她那一本時,我還沒開頭呢。
  我的錯誤是搬來與她共住,我不應與她共住,真是不應。
  電話鈴響了,她過去接電話,聽完了回來,她把話筒遞給我,說:“一個很無聊的人找你。”
  我問:“是誰?”
  那邊說:“我是傢傑,一個很無聊的人,找你去看一部很無聊的電影,會有一部很無聊的車子來接你。”
  “好的,”我說:“幾點鐘?”
  “七點。”
  “好的,”我說。
  然後阿玉冷冷的聲音又轉來說:“這種莫名其妙的人,隨時叫你,你就隨時出去?”
  我說:“阿玉,我自己根本是個最最莫名其妙的人,那又有什麽奇怪可言呢?”
  她嘆一口氣。
  我走到我自己的打字機前,把那張“親愛的鄭小姐——”拉掉,然後就再重新放進一張白紙,忽然與之所至,打了許多小兵,個個背一紅色的槍,這種打字機裏打出來的小兵,是很久之前,爸爸教我的,我覺得有趣,畢竟這許多年了,還未忘記,不禁得意起來。
  忽然阿玉伸手就拿掉了那張紙,而且拉得極之大力,嚇了我一跳,差點沒跌在地上。
  她很生氣的說:“從來沒有見過你這種人!你這種人!你怎麽可以這麽無聊!”
  我笑了,“我根本就很無聊嘛!”
  “你還不做功課?你想怎地?”
  我回答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一定會做得好的,我一定會做得出來的,你別擔心好不好?”
  其實我做不出來,她又何必生氣呢?我想。
  她把那張打滿小兵的紙還我。
  她喃喃的說:“對不起。”
  “沒有關係。”我說;“沒有關係。”
  她忽然說:“阿瓦,天下為什麽會有你這樣的人呢?”
  我很受寵若驚,“阿玉,我……我……”
  她嘆一口氣,雪白的面孔一點血色也沒有,像什麽武俠小說裏形容的什麽宮宮主,武功極高的,她說:“阿瓦,我是說:“天下怎麽會有你這麽糟糕的人啊!”
  我的笑容僵在那裏,然而立時三刻的笑起來,”是的,我早該猜到你沒什麽好聽的話會說出來。”
  門鈴響了。
  她又嘆口氣,“你去看你的戲吧。”
  “你呢?”我傻傻的問。
  “你別管。”
  我聳聳肩,去開門。
  傢傑站在門口,又跳又搓手,“好冷!好冷!你準備好了?快一點。”
  “都好了,”我抓過了大衣,”還有我那衹像貓的手籠,跟傢傑出去。
  他把我塞進車子裏,後來我就抓緊我的手籠,說什麽都不放,看完之後,我籲出一口氣,說:“真是一部好電影,好極了!”
  傢傑問:“我們可要去吃雲吞面?”
  我偷偷的看他一眼,“我們可有足夠的錢?”
  他很慷慨的說:“有!有!”
  “好極了!好極了。”我大概笑得很眉飛色舞。於是傢傑說:“阿瓦,你是大傢的太陽。”
  我很有興趣,這恐怕是他贊美我的話,“怎麽會呢?”
  “你一直都那麽高興,所以跟你在一起的人也都很高興。”傢傑說。
  “可是我沒有不高興的事呵。”我老實的說:“我升了級,放復活節又能去瑞士,你又剛剛請我看了場好戲,今天又沒功課。”
  “你是一個快樂的人,阿瓦。”
  我微笑。是的,我很快樂,即使論文在那裏等我,我還是快樂的。
  “阿瓦,你的好處是,你很知足。”
  我不是微笑着,但心中很有點不敢當的感覺。我傻傻的想了一會兒,問:“知足就可以做別人的太陽嗎?”
  “可以。”傢傑點點頭。”
  我笑,“那麽天下這麽多知足的人,太陽太多了,豈不是熱死?”
  “阿瓦,你是不會明白的,就是天下知足的人太少。”
  “怎麽會呢?知足原來是十分容易的事。”
  “好了,阿瓦,我送你回去吧。”他說。
  在車子裏,我不是覺得知足是很容易的事。
  然後傢傑問我:“暑假回傢,好玩不好玩?”
  我拍腿說:“簡直太好玩了!”
  “你是跟阿玉一塊兒回去的?”
  “是。”
  “香港——唉!”
  傢傑稱香港不好,因為香港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人,阿玉又說英國不好,英國人是不可以相信的,阿玉不喜歡巴黎,因為巴黎太繁華,阿玉不喜歡意大利,因為意大利又髒又臭。”
  “那麽阿玉喜歡什麽呢?”
  我想了一想,“我相信阿玉喜歡做功課,她一天到晚做功課。”
  “你呢?”
  “我?”我說:“我無所謂嘛,一切都很好哩。”
  “你是怎麽跟阿玉在一起的?”傢傑問。
  我正容答曰:“阿玉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嘛。”
  “是呀,我沒說她不好呀,是她一直說我無聊呀。”
  “想必我倆是有點無聊。”我肯定的說。
  傢傑笑了,拍拍我的頭。
  我們又到了傢,傢傑叫我明天等他的電話,不要跟別人出去,我答應了他。
  傢傑是一個很好而無聊的人,每個人都很好,真的,我覺得每個人都很好。
  回到傢,本來還很早,還很可以做一些正當的工作,但是我覺得怪纍的,就倒在咱們唯一的小地毯上,我摸着摸着我的手寵,就睡着了,連衣服也沒有換。阿玉在房間裏打着字。
  打字聲越來越遠,我就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覺我手裏握着一張紙,這張紙是什麽時候塞到我手裏來,我一點也不知道,大概是阿玉玩的把戲。
  那張紙便是上面打着小兵的紙,上面寫着“糊塗鬼”三個字。
  我笑了,起身看看鐘,是兩點半。
  我把自己搬到床上去睡,糊塗鬼,做人糊塗一點,又有什麽不好呢?
  鄭板橋先生不是說:難得糊塗嗎?
  於是我心安理得的又睡着了。
  但是我跟自己說:明天,明天一定要開始做那論文,一定,决不拖延,明天一定。
  其實阿玉是很好的。阿玉喜歡梵高,我也喜歡梵高;阿玉喜歡張愛玲的小說,我也喜歡張愛玲;阿主喜歡紅樓夢,我也喜歡紅樓夢;阿玉喜歡喝牛奶,我也喝牛奶————衹是我懶,阿玉是不同的。
  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
  阿玉狠狠的把我叫醒,我想我們要遲到了。我趕緊穿衣服(昨天為什麽終於換了睡衣呢?)喝牛奶拿書本,阿玉早在門口發動了車子的引擎等我。
  我奔出去的時候,呵着白氣。
  她厲聲問:“大門關好了?”
  “關好了。”我說。
  “書帶齊了?”阿玉說。
  “齊了。”
  “快上車!”她說。
  無論怎麽樣,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很好的朋友。
  阿玉是不笑的.
  開車的時候唬着一張臉,很好看的一張臉,充滿煞氣的,一雙美麗的眼睛狠狠的瞪着人,大傢從來不敢與阿玉開玩笑。阿玉是阿玉。
  其實我們根本沒有遲到,還早了十分鐘。我要去飯堂喝咖啡,她卻已經進了授課室。
  我聳聳肩。
  上課的時候,她什麽都記了下來,她的筆記是無懈可擊的筆記,我的筆記,卻衹是充分的筆記。
  我上課會打呵欠的,老大的呵欠。
  阿玉總是白我一眼。
  我做錯了什麽呢?打呵欠是生理上無法控製的現象,況且那個老頭子一直講一直講,我不大喜歡老頭子,我常常希望學校裏有傢傑的教授,可惜當傢傑做了教授之後,傢傑也變老頭子了。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理想的事,打一個呵欠倒是十分開心的事,所以我頻頻打呵欠。
  放了學,阿玉說她要往圖書館出來,已是三更半夜了,你用得着車,你把車開走吧,看我,我多麽早回去,我走路行了。”我拍拍胸口。
  阿玉看我很久,說:“阿瓦其實你是不錯的,你就是糊塗一點。”
  我很想告訴阿玉,我是不糊徐的,糊塗的是她。誰都沒開始做論文,就除了她,把大夥兒弄得精神緊張,又有什麽好處呢?但是說給阿玉聽,阿玉是不會明白的。阿玉到中央圖書館去了。
  中央圖書館是一座圓型的築物,很大。找一本書往往要找好些時間,可是如果要做好功課,一定要看很多參考書,而好的參考書,也衹有那裏纔有。
  大學裏圖書館不夠大,故此我常常叫阿玉替我帶書回來,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叫她做事,她一定不推不賴。
  我走路回傢,纔走到一半,傢傑的車子就飛上來了,他一邊叫!“阿瓦!阿瓦!”
  我笑得心花怒放,這傢傑真不錯,兔我走三十分鐘的遠路,我連忙把腳停下來,用手打個圈,說:“嗨!”
  傢傑笑着說:“你少見鬼,快上車來吧。”
  我上了他的車。”
  “謝謝你,傢傑。”我說。
  他說:“好吧好吧,上車吧,還多說做什麽!”
  我一上車,就下雪了,指甲大的雪花,令人不置信的柔軟,慢慢的飄下來,飄下來,我把臉貼在車窗,這樣的雪,叫我想起了一個人。
  暑假回去,碰見一個男孩子,他本來住在很熱的地方,後來又搬到香港,香港也是很熱的地方,因為他小,所以我就唬他,說雪很漂亮。現在回來又見到雪,就覺得不該騙他,因為雪實在不好看,不好看。而且又冷,但是那張臉,那個男孩子的臉,真是十分可愛,現在還十分明晰,那張臉是不可以引誘不可以思念的純潔的臉。
  回來了也就忘了,此刻忽然想了起來,實在是很奇怪的,衹不過是為了這些雪。
  傢傑問我:“我也會不出聲?你也能想心事?在想什麽?”
  “一個男孩子。”我坦白的說。
  傢傑吃了一驚:“我的天!你還會想人?”
  我笑,“不會,不過是那麽一點點時間而已。”
  “大概是跟阿玉住久了,”他說:“染了她的脾氣。”
  “阿玉——”我側頭想了一想,“大概是很刻骨銘心的。”
  車子停了。
  “謝謝,傢到了,進來,傢傑,我請你喝咖啡。”
  “我還有一節課,特地接你來的,一會兒再來。”他說。
  “唷,傢傑,真謝謝你了。”
  他忽然探出頭來說:“阿瓦,請你有空也想想我。”
  我一怔,隨即笑了,這小子,我拚命的點頭。
  他走了。
  可是我發覺咱們的車子也停在傢門口。阿玉,阿玉回來了?我用鎖匙開了門,聽見阿玉在放唱片。一張很熱門而且俗氣的唱片,奧莉薇亞紐頓尊的:“如果愛我讓我知道,如不愛我讓我走……”
  “阿玉。”我叫她一聲。”
  她自地毯上爬起來,嚮我溫和的笑了一笑。
  我扔下書包。
  “我沒有去圖書館。”她輕輕的說。
  “為什麽?”
  “我覺得疲倦。”她攤攤手。
  “你也該纍了。”我說:“我們衹是人。上了八小時的課……很好,休息休息。”
  “你今夜要工作了。”她提醒我。
  “阿玉,”我說:“你可記得那個替我們拍照的男孩子?那個很高很瘦但是非常可愛的男孩子?”
  阿玉問:“哪一個?這次我們回去,見過好幾個男孩子,都是高高瘦瘦非常可愛的。”
  “那個,那個————”我在想特徵。
  “我曉得了,那個說在‘嘭嘭’買牛仔褲的那一個。”阿玉居然笑了。
  “是的,當時我們問他:‘嘭嘭’是什麽東西,記得?”
  “他怎麽了?”阿玉問。
  “沒怎麽,”我聳聳肩,“衹是忽然想起了他,希望他在這裏,在這間屋子裏,我們可以為他燒一壺咖啡,弄一個芝麻面包而已。”
  “他是個好男孩子。”阿玉說。
  “是的。”
  “但是個好男孩子。”阿玉說。
  “但是他說他有女朋友哩!”阿玉說;“記得嗎?”
  “阿瓦,你肯做我的女朋友嗎?”他倒是很嚴肅。
  我坦白的說:“傢傑,這不是一個立時三刻可以答得出的問題呢,你讓我想想。”
  “這倒是真的,你要想多久?”他問。
  我心裏暗笑,如果我真喜歡他到那個程度,我還用想嗎?
  “兩個禮拜吧。”我說。
  “好的。”他喜孜孜的走了。
  他一走阿玉便出來駡我,用“駡”字真半點兒也不過份,她說:“這種人你也跟他談半天,一派人盡可妻的樣子!”
  我覺得她過份了,傢傑也是堂堂的大學生,品貌也過得去,阿玉真是!
  她說:“你一點理想也沒有了!”
  我說:“阿玉,我的確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我們不過是人而已,阿玉,人總有缺點的,所以我很看得出傢傑的為人。他並不壞”
  “他不壞,難道你還打算嫁給他不成?”
  “這種話言之過早,”我還是很溫柔的說:“阿玉,咱們都是人,就算死了,來世你還都是人,說不定還是你平素厭惡的人,那裏有什麽理想可言呢?不過是與自己作對罷了。傢傑,他是很好的。”
  “阿瓦,我不明白你,你的要求是那麽低。”
  我笑一下,“但是,許多事是我不配的,不比你,也許你說得對,在某一個範圍內,我是隨便點,我沒有等我的白馬王子出現,可是你想想,這麽冷的天,這人如果真騎了匹馬,穿個盔甲在門口出現,我不嚇死纔怪呢!”我嘲弄的說:“別碰到癟三蠻好了,王子……早就忘了這一門子的事了,那是小時候的事。”
  阿玉說:“他是會出現的。”
  我看她一眼,“到時你別成了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纔好。”
  阿玉的面色更白了,她吃驚地摸鬢腳,仿佛她真的已經自發蕭蕭,皮膚打摺了。
  我低聲說:“咱們女孩子,能有幾年?就算是做人,又有幾年?死捧着個理想,保你完蛋,不過是能做多少做多少罷了。”
  她呆了很久,“唉喲,阿瓦,我還以為你是傻蛋呢。”
  我躺在地毯上,把手臂當作枕頭。
  傻?我阿瓦纔不傻!這世界還有傻的人,誰以為誰傻,誰就最傻。
  阿玉嘆一口氣說:“剛纔我駡你,言語不當之處,請你原諒,但是……阿瓦,你是有過人之處的,我很服你,我不能像你這樣,我……還是照我自己這樣子罷了。”
  我看她一眼,為之氣結,什麽意思啊,不能像我這樣,我又沒有殺人放火。
  阿玉又在客廳耽了一會兒,說她一直覺得纍。
  我說她是悶在傢裏悶的。
  “然而不在傢裏,又怎麽辦呢?”她問。
  “跟我們這些無聊的人出去走走吧。”
  “可是我有這麽多的事情要做呢?”
  “做不完的事啊,阿玉,看開一點。”我把手臂平伸出去,叫她看開,越開越好。
  阿玉瞪着我兩衹手臂,忽然哭了,一直哭進房裏去。
  我聳聳肩,走到書桌前,把各樣東西稍微理了一理,按出一塊地方來,翻了翻書,把有用的地方又夾了起來,倒不覺疲倦。
  傢傑打了電話來,他問:“你在想嗎?”
  我莫名其妙:“想什麽?”
  “唉,你這人!”電話裏也可以聽見他的蹬足聲,自然是考慮做不做我的女朋友啊!”
  “咦,你不是說給我兩星期的時間嗎?”
  “是的……但……不過……”
  “我會想你,你別催我,也別浪費金錢打電話。”
  挂了電話,我再參考了另外一本書。
  我做筆記與功課都但求及格,不像阿玉,非得拿最高分不可。有一次我拿八分半,她居然九分半,她很可怕,而且多多少少予我一點自卑感,所以我最近很努力發奮嚮上,怎麽跟聖彼得大教堂比,但是在羅馬,她又說,街上那麽多討飯的,教堂蓋得再美,上帝也不樂意。
  有時候阿玉話很多,有時候阿玉一言不發,無論如何,我多多少少有點怕得罪她、她是很脆弱的一個人,不比我,我阿瓦自號牛皮糖。
  牛皮糖有牛皮糖的好處,嗯!這年頭,皮厚纔好呀。
  我很得意,覺得人各有志,好在這世界自由,愛怎麽就怎麽。
  第二天又是個下雪天,我的手仍放在手籠裏,與阿玉一起去上學。她開的車,我的手在手籠裏。我覺得阿玉是我的好朋友,她即使哭得眼睛腫腫的,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我扶着她進課室,她有點不大舒服。勸她回去,她又不肯缺課,一整天我都擔心她。待放學的時候,她纔說要去看醫生,於是我開車陪她去找醫生。醫生給了藥,我又開車回傢。
  我駕駛技術很壞,在倒車的時候,轟的一聲把車撞到後面的一部銀色跑車身上去了。
  阿玉跳起來,我呻吟了一聲,安慰她:“別怕,別怕,我有辦法。”
  後面車子的車主已經走出來了。
  我說:“別怕別怕。”我還跟阿玉誇着,就把毯子把她蓋好,開了車門下車論理。
  我抖着走過去,那邊站着一個男孩子,我的媽——好漂亮的一個男子!在雪中,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條拉練是橫拉的,雪落在他頭上、身上,他又高又瘦,一張臉清秀得不像話,可是皺着眉頭,看着我。
  “你是駕駛員?”他用英文問。
  明明是中國人嘛,討厭。也許又是個不會中文的中國人。
  我阿瓦也衹好用英文陪他。
  “是。”我是。”我說:“我的朋友——她生病了,我們看醫生回來——對不起,損壞並不多吧?”
  “看醫生?”他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知道生效了,但又不敢笑。“雪太大了——我不大會開車啊。”
  “住那裏?我替你們開回去。”他說。
  我點點頭。任何人開車都比我開得好一點,何樂而不為?
  我拉開門坐到車後,讓他開車。
  阿玉嚇一跳,“你是誰?”她失聲問。
  那個男孩子看到阿玉也呆住了。我必須承認阿玉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他一聲不響,開動了車,我說了地址,他的駕駛是第一流的。一下子就到了傢。
  他低聲問阿玉:“你是病人?”
  阿玉微笑:“還沒到那個地步。”
  我搶着說:“請進來坐一下。”
  他猶疑一會兒,像一個多心的女孩子。他的一張臉,帶一種鬱氣的美,眉毛濃濃的,鼻子極挺,嘴唇很薄,我又微笑,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阿玉騎白馬的傢夥。
  “如竜。”他說:“蔣如竜。”
  我點點頭,像他這樣的人,的確要配一個這樣的名字纔好。
  我說。“我叫阿瓦,她叫阿玉。”
  他點點頭。
  “剛剛撞了你的車,對不起,壞了很多嗎?”阿玉開了金口。
  “你的車壞得多,我的車結實。”他客氣的說。
  我覺得他真漂亮,天下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男孩子呢?
  這樣的男孩子,見到阿玉也該沒什麽話好說了。
  我坐着想,我還是與傢傑混混算了。與他這種過分完美的男孩子在一起,很擔心事,那麽快樂也是有限度的。至少我是這麽想,我不知道阿玉是什麽感覺。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瓦字跟凡字是差不多的,所以平凡人跟平凡人在一起最愉快。
  我把書包拿進房裏,再出來,那個叫竜的男孩子已經走了。
  “走啦”
  “走了。”阿玉的眼睛閃過一道亮光。
  我微笑,還會來的,他還會來的。
  “你吃了藥啦?舒服一點啦?”我問。
  “唔,”她籲出長長的一口氣,總算把她等來了,這個人。
  我很替她高興。
  “這個竜,他是念書的?”我問。
  “是呀,念原子物理。”阿玉說。
  我也常常想一個念原子物理的男朋友,不會吵架,因為我連原子是什麽都不懂,心念雖高,但是從來總還是與凡人在一起,很現實的樣子。過了很久很久,結果是認得一個了可惜又不是中國人,相貌也過得去啦,可惜那洋鬼子的寒酸與惡習是無法轉移的,故此衹好做普通的朋友。如今這一位,確是特別不同,令人颳目相看的一個小子。
  當夜我睡得很好,阿玉也睡得很好。第二天她請了假沒上課,我雖然開着車出去了,但是很寂寞。忽然想起傢傑來,有一個男朋友也是好的,心頭不可太高啊。兩個禮拜之後,假使他沒有忘記,假如他再來問我,我就會說:“好。”
  阿玉不在,我很孤單。
  放學來不及的趕回去,衹見門口停着輛熟口熟面的跑車,銀灰色的。啊,是我昨天誤撞的那輛。我走過去看,一隻野馬的標志。噫,是費拉裏狄若呢,也算不錯了。不能算白馬,總也可以不失禮。
  他倒是來得快。
  我先敲了敲門,然後纔開鎖匙進去.
  他坐得很端正,禮貌地與阿玉在說話,我搖搖頭,要這兩個人拉手,起碼要半年時間.受不了,他們當真相敬如賓。
  我嚮他們笑笑,討了咖啡吃,回房間去了。傢傑這鬼,兩天沒見他了,有時候我非常懷疑自己的情感。像傢傑這種男孩子,在我心中,一點地位也沒有,我心中已不能為任何人騰出任何空間了,但是他不來,總是還希望他來。
  女人總是希望有一天把男人在身邊轉,不管需要不需要,不需要的男人來來去去更好,因為是一種奢侈。
  阿玉敲我的門,我說進來,她進來了坐在我旁邊,我以為她問我要功課,於是把雙份筆記給她。可是她不響,我問她恢復了沒有,她又說明天可以上課了。
  “那還有什麽事呢?”我問。
  “竜。”她說:“是你先看見他的。”
  我笑,“你這個人,太多心了,怎麽辦呢?誰先看見關什麽事?倒來說這種話,我對這個人沒有興趣,你請便,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你別以為你心目中的男人,別人看着也很好,去去去,我阿瓦要做功課。”
  我瞪着眼神氣活現,可輪到我出氣了。
  阿玉看了我一眼,抿着嘴嫣然一笑,出去了。
  這一笑頗有點沉魚落雁的味道,那小子大概看得一怔一怔的。至於阿竜這樣的男孩子,我覺得人總是人,看着很好,說不定就不那麽好,不過是旁觀者的一個假設,世界上哪裏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我呆呆的看着我的化學書。
  電話鈴響了。我在房間裏拿起話筒,“喂?”
  “阿瓦。”
  是傢傑。
  “你在想嗎?”
  老問題,於是我給他一個老回覆:“想什麽啊?”
  “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又何必問呢?你在哪裏?”
  “我的車剛剛經過你們門口,怎麽有一輛陌生的跑車停在那裏?”
  “那是阿玉朋友的車子。”
  “啊?”傢傑似乎大大為之震驚。
  我笑了出來,男人很奇怪的,他們自己不喜歡的,別人也不能喜歡,否則就會臉上變色。
  “阿玉不能有朋友嗎?”
  “可是她……我倒要來看看。”
  “算了,你別惹她生氣,她有點不舒服,今天學校都請了假呢。”我勸道。
  “又不是皇后娘娘,不過是個略長得好點的女孩子。”
  “女孩子長得好,就有資格做些不近人情的事。”
  “阿瓦,你也長得不錯,可是你就很好。”
  “我是個爛好人,你很快會發膩的。”
  我微笑。
  “你現在幹嗎?”
  “對着書本,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好小子!你真老實!我也是啊!”他傻呼呼的說:“嗯!要不要我過來?我可以去買一點春捲給你吃,怎麽樣?”
  我猶疑一下,“不要了,雪大呢,出來蠻危險的,你當心自己吧。”
  “這樣啊,我明天來接你放學。”
  “好,就這樣。”我挂了電話。
  心裏蠻開惱的,至少這小子,他記得我。要人記得,不是容易的事,我自己做人糊塗,忙起來連姓什麽都忘了。不比阿玉,大事小事都在心裏,記不了的還拿個本子記着,好可怕。
  阿玉,她與阿竜談成怎麽樣了?我靜靜跑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客廳裏的光綫倒是調整得很適當,可是阿玉坐在那一頭,竜坐在另外的一頭,兩個人離開了八丈遠,說話怎麽聽得清楚?我衹好搖頭,阿玉這副德性,怎麽辦?
  我沒她那麽含蓄,我根本不覺得含蓄有什麽好處,自從右耳發炎後聾了一半後,跟任何人說話,都名正言順趨得很近,不然也聽不到對方說什麽話,做人講實惠,這樣子磨下去,到幾時?
  我阿瓦又看不過眼了。
  可是我不能說什麽。我不能叫阿玉過去摟着他,又不能叫他過來抱着她。也許他們兩人就是那種人,喜歡這一種遠遠的愛,或者他們認為衹要見到面,也不算遠了。
  實在很難明白。
  然而阿竜是漂亮的,我還是堅持沒有見過這麽好的男孩子,他的好看不是那種毫無性格,面目模糊的漂亮,他應該給張徹去做明星,念什麽原子物理?
  最巧的是他沒有女朋友。(怎麽會沒有女朋友?)
  不過阿玉也沒有男朋友,兩個人倒是天生的一對,馬上對上了。
  我又關好了門,看看鐘,也不早了,又做不了事,天黑得比什麽都黑,我就上了床了。別問我怎麽一碰到床就會熟睡,這是我的福氣,與人無尤。
  衹記得有一次,纔十幾歲的時候,與一個男孩子坐在床沿聊天,本來該是很浪漫或是很性感的事,可是因為我說着說着竟睡着了,所以這男孩子就很生氣,並且認為我看輕他,反他當一個瘟的好人,即使在他床上睡着了也不妨的,故此以後就不來找我了。
  其實……我不過是想睡一覺。
  每天過的都是刻板文章,沒有睡眠調劑一下,怎麽可以,
  明天不曉得是一個什麽天。
  地結冰,沒有雪。路很滑,我出去拿牛奶瓶子的時候,滑了一跤,連牛奶瓶子帶毯子都波在地上。
  我笑了。
  牛奶瓶子滑出去很遠,沒有摔破,該是好兆頭吧。
  我爬起來,已有好心的路人為我拾了瓶子。我道謝。
  阿玉看見了,就問:“沒摔痛吧?”
  “沒有,不過是什麽地方多了塊瘀青而已,沒關係。”
  “你啊,真是無憂無慮。”她皺皺眉頭。
  在早晨,她的臉,即使蹙着眉頭,也還是帶着一種喜色,不曉她有沒有留意。
  我把毯子裏緊一點,我說:“阿玉,你——”
  “你什麽?好好的晨褸不穿,包張毯子到處走,真恐怖!”她頓足,“一會兒生了肺炎,誰來照顧你?”
  我裝個鬼臉,回屋子裏換衣服,真冷,耳朵辣辣的發痛,這也有個好處,人馬上就清醒了,而且工作速度奇快,在寒帶住是有好處的,其實這裏不過是溫帶罷了,然而我老喜歡誇張一點,說成寒帶。畢竟這鬼地方比中國任何一省還要北一點呢。
  換好衣服,我們出門。
  阿玉說:“今天天氣好,路滑,我們走路吧。怎麽?”
  我是沒有意見的人,既然阿玉要欣賞風景,就不該掃她的興。
  我們慢慢的走路,手都躲在厚厚的手套下,一直在想:如果逃得了學,該是多麽好的一天!還可以縮在棉被底下呢。對我來說,幸福的生活是鼕天睡得很晚纔起床。嚮身邊的丈夫說:“早。”然後傭人已經把面包烤香了。
  我重重的嘆一口氣。
  “阿玉,”我說:“我們一定要嫁百萬富翁,什麽都不用做,整天穿個時裝去逛倫敦,而且不要自己開車找地方停車,要有司機的,開一個賓利,或是勞斯萊斯,是不是?”
  阿玉微笑說:“很是,我們實在太吃苦了。”
  我點點頭。
  路這麽滑,路這麽遠,一下子天就黑了,就算是我,也會有點感慨。可是很奇怪,原來預備把這些委麯都嚮傢人朋友訴一訴的,可是去年回傢,什麽都忘了,就是忙着吃喝。
  人是很奇怪的,竟會忘了訴苦呀。
  到了學校,人走得熱氣騰騰的,大傢在商量某一篇功課是不能拖了,一定得交出去。
  阿玉靜靜的問我:“今年之後,又怎麽樣呢?”
  我拍手,“又是暑假,咱們到莫斯科去!”
  “暑假你個頭!”阿玉笑,“畢業了還有暑假?”
  我頓時一呆,“唉喲!”
  “大概要找個工作做。”阿玉黯然地說:“不曉得外邊的世界是怎樣的。小時候看着爸爸上班下班,便覺得爸爸不過是個普通人,衹懂得上班下班的,可是現在纔曉得不簡單。”
  我看着她那種擔心的樣子,這阿玉,偏偏會“先天下之憂而憂”。看得我!我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啊擔心有什麽用?等那一天來了纔說吧。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枝筆在寫東寫西的,我真服了她,她怎麽會混到我們這一係上來的?像她這樣的人,活該在傢纏纏花,看看金魚,說不定蓋個後花園,種點白海棠,由
  可不真忘了他在等?
  不過我說:“什麽小子?我哪裏收着這麽多小子?又關你什麽事?”
  他也不敢說什麽,在一角坐下了。
  “你可別亂說話。”我生氣地告訴他,“別以為我好性子,就侮辱我。”
  他嚅嚅的動了一動,我不去睬他,等抄好了一整篇功課,纔鬆出一口氣,瞄他一眼。
  他開口了,“好好,看你,分開兩截做,就不會辛苦了,喂,你吃了飯沒有啊!”
  我一看表,唉喲,六點半了,餓得金星亂冒。
  我說:“真是忘了吃了。”
  “別怕,我們到中國館子裏吃。“傢傑安慰我說。
  “我請你吧,傢傑,你非讓我請你這一次不可。老叫你出錢,那是不公平的。”我說。
  “阿瓦,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咱們還是中國作風,咱們中國人沒錢不約會女孩子。”他說:“你又吃得了多少?”
  “不啦,讓我給,老是你給——”
  “真正是!這些毛病都是跟阿玉住久了纔會有的。”傢傑說。
  “你看,什麽千奇百怪、無法解釋的事,都給推到阿玉的頭上去了。”我白他一眼。
  我們由他開車,直往中國餐館,叫了小菜,大吃一頓。頓時精神百倍。吃飽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傢的時候,因為永遠有得吃,因為永遠不必擔心吃,吃仿佛是很貪婪罪惡的事,看到人傢大碗飯,大熱天也吃三兩碗,就以藐視的眼光瞧着他們——像是做苦力的。到了外國,第一年還沒有過完,就忽然恍然大悟:第一,做苦力也是很好的,早上上學,除了做工的苦力們,誰也沒起床,咱們就專跟修路工人,搭磚頭的工人打招呼,都是很好的人,看女孩子拿個大箱子,他們就會問:“可要幫忙,喂!”第二,要吃的時候,一定要吃飽,否則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說過,衹要肚子不餓,考試通過,便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事,都是很等閑的。
  肚子飽是一大快樂,第二大快樂很難,那便是找個如意郎君,我阿瓦是個很俗氣的人,想的不過是些俗氣的事,故此這如意郎君————
  “你想什麽?”傢傑問我。
  “在想如意郎君嘛。”我坦白說。
  “我大概不算很如意吧?”他也很坦白的問。
  “馬馬虎虎啦。”我說:“然而我也不過是個馬馬虎虎的人罷了。”
  “阿瓦,你是一個從來不動氣,從來不發脾氣的女孩子,是不是?”他問。
  “纔怪,我是沒有發脾氣的對象,而且沒有那種交情,幹麽對奇奇怪怪的人發脾氣?”我瞪他一眼。
  “那你現在算不算對我發小脾氣呢?算不算我們有特別的交情呢?”
  我眼睛看天花板,我的媽,我以為我是夠惡了,那曉得還有傢傑。咱們的談情方式似乎需要改良纔行,至少應該新奇一點。
  我忍不住笑了。
  “該笑了。”傢傑說。
  他倒是面皮老厚的,也不紅,也不尷尬。傢傑有這個好處,所以跟他出來的女人很多,所以阿玉就說他是一個無聊的人。
  我們一起開車回傢,路還是很滑。到了傢,已經八點多了。沒有人在傢。
  阿玉哪裏去了?我開門進去,發覺她放了學還沒回來過呢,書包都沒拿回來。一定又到中央圖書館去了,這人,少拿一、兩分有什麽關係呢?偏偏就是好勝。
  我跟傢傑說:“請坐。”
  他已經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了,忽然之間我想起那個叫竜的男孩子,他那種彬彬有禮,又帶點畏羞的神情,連脫一件大衣都要人請的,難怪阿玉會走進來說,“你先看見他”這種話呢,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不過很明顯的,他沒對我說有興趣,所以不如做順水人情,讓阿玉開心一下了。
  我在房間把該理的東西都理一下,再出來的時候,發覺傢傑開了一罐啤酒,在吃花生米,看電視節目。
  阿玉尚未歸來。
  傢傑是個典型的小家庭男人,將來結了婚,他大概會是個不錯的丈夫,天天下了班,就看電視,有餘錢就去吃中國館子。這樣的生活,也不錯呀,生活是生活呢,要求那麽高,還怎麽活得下去?
  阿玉終於回來了,哼着歌兒,傢傑馬上站起來,看見她輓着很多東西,便去幫忙。
  “不,”阿玉說:“我會做菜,我們在傢吃,明天星期三下午有空。”
  “你的功課都趕好了?”我追問一句。
  阿玉遲疑了一刻,說:“沒關係。”進廚房去了。
  我看了傢傑一眼。
  傢傑說:“噯,沒想到她會做菜呢。”
  “明天來吧。現在也該走了。”我說。
  “真的,也不早了。”他說:“明天我賽完網球就來。”
  我送他到門口,走了。
  我回來跟阿玉說:“你要為誰大展身手啊,你比我聰明,知道做這種事是得不償失的,出去吃一頓也是了,又煮又洗的,做老媽子乎?”
  她笑笑,不出聲。
  越是聰明的人,越是這樣。
  “是做給竜吃是不是?那麽我們也不必做陪客,礙手礙腳的,況且我也不忍心看你做得兩手都是油,氣呼呼的!”
  “你怎麽了?”阿玉笑說:“忽然生氣了。”
  “我生氣了嗎?沒有呀!”
  “既然沒生氣,怎麽這樣的口氣呢?兇霸霸的。”
  我泄了氣,重複的說:“你不該煮飯給任何人吃!阿玉,你不是那種人。”
  “還在氣。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阿瓦,多少好氣的事,放着不氣,偏偏來氣這種事!”
  我衹好放棄,阿玉要煮,讓她煮。煮,活該!天下每一個秀氣的人都做了煮飯婆了,衹差她一個,現在她也不甘寂寞,但願那叫竜的小子吃完那一頓之後,添福添壽纔好。
  當夜無話,就此表過。
  第二天是禮拜三,我與傢傑一放學就回來幫她的忙,但見阿玉進進出出,弄得一身汗,不太順利地做着小規模的家庭主婦。
  我與傢傑兩個人玩大富翁。這大富翁真是很奇怪的遊戲,味同嚼蠟,卻可以一直拖下去,玩它三五個鐘頭。我一手抓着假鈔票,一手拿着本教科書,很自得其樂地看着,看着。
  傢傑說:“幾時你也做一頓飯給我吃?”
  “甭想了。我是不做飯的。”我說。
  “將來總得做呀。”
  “不做。怎麽都不做。”我瞪着眼說:“而且我將來的事,不用你來操心。”
  他咕噥着不響了。
  後來我就覺得這話說得重了一點,我與他有什麽交情,什麽關係呢?何苦跟他吵起嘴來,做人一點進步也沒有,那怎麽得了?我對陌生人總是很好的。
  煮好了飯菜,已經是下午五點了,我與傢傑改玩撲剋牌。傢傑輸了很多錢,差不多有五六鎊的樣子。
  我問阿玉:“那小子幾點鐘來啊?”
  阿玉說:“還有兩節課。”
  我說:“我可餓了,不如讓我先吃吧。”
  阿玉也不響,衹是微笑。
  隔了一會兒,傢傑說:“你是知道的,阿瓦,換了是我,我决不會要你等的。”。
  我頗有點感動,但是忽然摸進一隻愛司,就馬上把牌一攤,叫道:“贏了!一對茄,一對愛司!”
  傢傑唉聲嘆氣的把鈔票拿了出來。
  我們直等到六點半,餓了個發昏章第十一,又不好去取餅幹充饑,硬是死頂着,那條竜總算施施然的來了,我真是沒什麽好氣,阿玉倒是眉開眼笑的把他迎進來。
  他還是老樣子,一種探不到底的驕傲,被他那種畏羞的神情遮掩着,因為又帶着無限的孩子氣,很容易被人原諒的。
  開了飯吃飯,我與傢傑索性狼吞虎咽起來,阿玉的菜不怎麽高明,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居然吃得十分有味道,就證明的確是肚子餓了。
  傢傑問起竜念什麽學校,纔得了個結果,原來竜是美國來的交換學生,在這裏不過留一年罷了。因久居英國,沾了英國人的習氣,故此對美國總有點那個,尤其是一場越戰下來,真是使旁人笑不出,怒不得。
  我幹脆的說:“留在英國算了,雖然都是洋人,到底還是英國人的好應付點,大傢虛偽鬥虛偽,跟美國人血淋淋赤裸裸的幹,不如含蓄點。”
  他不響。
  這小子三拳頭也打不出一句話來,真受不了。
  傢傑說:“吃飯嘛——莫談國事。”
  吃完飯以後,我老不願意的洗了碗。
  我是最懶的,開頭還煮罐頭湯,後來連罐頭湯也不弄了光靠吃餅幹渡日,後來就有傢傑,帶我到中國餐館去走動走動。
  幾時洗過這麽一大堆碗啊,簡直得不償失。
  我哼哼唧唧的做完工,擦幹了手,就往沙發上一倒。
  竜與傢傑在聊天。(男人與男人之間總可以聊個沒完沒了的,不管是什麽,他們總是不愁寂寞。)
  阿玉說:“你看你那副撒賴勁兒。”
  我白她一眼。怎麽見得呢?這麽樣的重色輕友,怎少見!
  我覺得沒什麽味道,就轉到房間去了,拿起一本新的時裝雜志看。
  傢傑進來問:“怎麽了?生氣了?”
  “纔沒有呢。”我伸個懶腰,“吃太飽了。”
  “其實阿玉那朋友是不錯的,”傢傑說:“跟他說了幾句話,他非常的真纔實學,衹是學止有點像女孩子。”
  我微笑。傢傑器量很大呢,男人好也就好在這裏,少有小心眼的,好就是好,不好即不好。
  於是我笑,“你看阿玉跟他,有沒有一點希望呢?”
  “有有。”傢傑說:“他們其實是十分配對的、衹是我看阿玉對他非常傾心,而他呢,不過是很禮貌的樣子。”
  “是嗎?”我側着頭,“不見得吧,也許他出門之前,也是非常緊張的,衹是我們沒註意到而已,我們因與阿玉在一起,阿玉的一舉一動比較清楚。”
  傢傑抓抓頭,“我不知道,他們兩個人都相當的深藏不露,喜怒不形於色,很難猜葫蘆裏賣什麽藥。”
  “誰像你啊,有什麽事先嘩啦嘩啦的叫出來。”我看他一眼。
  “咦,你說句老實話,你是喜歡我呢,還是喜歡他們。”
  我說:“我喜歡爽快的人。”
  “好!”傢傑笑了。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拉倒,什麽事都得黑白分明纔好,否則弄個半天,還做個莫名其妙的冤死鬼。”我道。
  “是的。”傢傑忽然嚴肅的說:“我喜歡你,阿瓦,你就是這點好,我最怕是吊男人胃口的女孩子,你不是吧,阿瓦?我看來看去,你並沒有別的男朋友吧。”他又笑了。
  “沒有別的男朋友,並不表示你有希望。”
  “你不喜歡我?”
  “言之過早,咱們到底是中國人,再受多幾十年的洋教育,也還是黃皮膚,中國女孩子找男朋友,是要有可能做丈夫的,不是單玩今天。所以咱們說‘男朋友’,不是指一個可以跳舞吃茶的男人,而是指一個可托終身的男人。你說,這樣的條件對你來說,豈不是過苛嗎?”
  傢傑不出聲。
  “大傢年紀還輕,怎麽可以想得那麽遠呢,不如考完了這幾年的試再說,這樣對你,對我都公平點。我是一個甘寂寞的人,可做的事多着呢,不愁對象問題。”我說。
  傢傑開口了,“阿瓦,這樣子說,都不要男女朋友了?”
  “可以要呀,等大傢畢了業再說。”
  “現在呢?”他着急的一問。
  “拖一拖再說。”
  “你看他們都很親熱的,他們——”
  “他們根本不負責任。”我說:“傢傑啊,我可沒有要捉住你的意思,你回去想想,如果覺得沒意思,你別來找我好了,我也無謂浪費你寶貴光陰。”
  “我可沒那麽說!”
  我微笑,有種歉意的微笑。
  “阿瓦,無論怎樣,我是喜歡你的,我先走了,”他很不開心,“明天見。”
  我並不留他,“明天見。”我說。
  他就這麽走了。
  其實說了兩車的話,不過是因為傢傑並不十分合我的意,我跟他留了三分餘地,好叫他本人知難而退,那裏就有我說得這麽冠冕堂皇呢,都是藉口。但凡一個女孩子不喜歡一個男孩子,總得找一大堆藉口,一方面表示不是“狠心的人”,另一方面又給對方輓回了一點面子,何樂而不為呢?
  我喜歡的男孩子不是傢傑這樣的,傢傑有一點“撥一撥,動一動”之感,人是不錯的,可惜沒有什麽情趣可言。當然我也不想要一個像竜這樣的男朋友,竜像水晶玻璃似的,碰一下,可就碎了。
  我想要一個比較折中點的男孩子,怎麽個樣子,很難具體的說,將來總會碰見的,那時候就知道了。
  我想他是一定會出現的。
  我是無所謂的,反正現在年紀還輕,再等幾年不遲,等找不到了,再尋個傢傑似的對象,大概還是可以的,女人,年紀輕就是本錢。
  阿玉不懂這些滑頭想法。
  阿玉是一個老老實實、事事過份認真的女孩子。
  我拉開門,聽見她在說話:“……從小跟媽媽不大對,媽媽不喜歡我,我也不大喜歡我媽媽……不知道為什麽,雙方都盡了力,關係老搞不好,所以索性耽在外國,也省事。”
  我聽見竜問她:“怎麽會呢?”
  阿玉答:“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懷着我的時候,外婆病重,她趕到上海看外婆,外婆就去世了,她哀急攻心,沒多久就生了我,我是早産的,她從此就不喜歡我。我是上海出生的呢,聽上去很浪漫的樣子。”
  阿玉真是,怎麽可以把這些事告訴一個陌生人呢,這是她的私人秘密啊。人各有志,也許她並不把竜當一個陌生人,但對我來說,要我剖腹掏心的對一個男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嘻嘻哈哈,說幾個笑話,那倒無所渭。
  我推門而出,問道:“誰會煮咖啡?”
  阿玉嚇一跳,可是馬上堆下笑臉來,問:“沒有,等着你呢,你去做?”
  “無所謂,”我笑,“你們不覺慚愧,就由我來做好了。”
  竜仍然默默的坐着。他那種默然是愉快禮貌的,誰也不會去怪他。
  我做了濃咖啡,又拿出一小瓶好白蘭地。我說:“至少是磨砂玻璃瓶子的ASQD,三星會喝死人。”
  阿玉笑了,“以前在宿舍住,也收着這麽一小瓶酒,一天到底與捨監鬥法,藏在床底下,藏在櫃子裏,嘿!”
  竜忽然說:“簡直一點自由也沒有!”
  “根本就是。”我聳聳肩,“老一輩還裝個德高望重的樣子,其實後背如何,不得而知。像我們這捨監是老頭子,一天到晚。走火入魔似的要去揭發男女間的道德行為,他老先生的女兒先受不了,跟一個挪威籍的後生跑掉了,氣得他什麽似的,大概就因為心裏不開心吧,所以一直以找學生的不是為樂趣,結果咱們衹好跑了出來租房子住。”
  竜說:“英國人……就這樣。”
  “年輕的一代蠻好,就是六十歲五十歲那一代還是看不開,一天到底想當年。”我停一停:“聽說美國人比較開朗?”
  他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高興的說:“你這人就這樣,哄得別人把話都說了,自己卻坐在那裏穩如泰山。喝咖啡吧,別多說了。”
  竜也不生氣,微笑的喝咖啡。
  阿玉說:“這咖啡泡得倒不錯。”
  “不敢,不敢。”我沒好氣的說。
  後來竜走了以後,阿玉就怪我聲音太大太租。
  我撐着腰說:“好奇怪!他又不是三歲的小妞,我聲音大怎麽樣?還嚇唬了他不成?幾十年的老朋友,忽然就為了這麽一個小子來輕視我,好不氣人!我告訴你,這個人,這個人……”我想了半天,“心懷叵測!”
  阿玉笑了,你看你,快去把成語熟讀幾篇纔來駡人,這算什麽呢?”
  “你以後少為這人得罪我。”我氣鼓鼓的說。
  她顧左右而言他:“傢傑呢?”
  “走了!”
  “氣呼呼的,為什麽?吵嘴?”阿玉說。
  輪到我笑了,“阿玉,你知道我是不跟任何人吵嘴的。”
  “啊,那麽剛纔那一輪機關槍算什麽?撒嬌?”她揚揚眉毛。
  我氣得搖頭。阿玉永遠是最厲害的。
  結果我說:“我叫他走的,別誤了他大好青春,我並不喜歡他。”
  “阿瓦,你一直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是呀,因為……因為——對了,我是一個無聊的人。大傢做朋友無所謂,有什麽進一步的要求,對不起。我不是一個老法人,可是一有個不關痛癢的人把手搭過來,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傢傑把手搭過來了?”
  “沒有沒有,可是有那種企圖。有那種企圖已經很可怕了吧?老娘不幹那種事。”
  “可是終久人傢知道了,就會說你男朋友多,女孩子到處與男人出去,還是吃虧的。”
  “唉。阿玉,嘴巴長在人傢臉上,我怎麽辦?要說什麽,隨他們說去,我自做愛做的事兒,逍遙自在,十分安心。人傢說什麽,我是不管的。”
  阿玉埋怨道:“你不管,卻有管呢,好好的男孩子想上門,都給這種流言嚇走了。”
  我苦笑,“阿玉,你偏不相信我的話,幾句流言怎麽嚇得走好人呢?要走的人,不過是我個藉口罷了,將來自然有真的會來,你放心好了,不必替我愁。”
  “你到底喜歡哪一種男孩子呢,阿瓦?”
  我想了不久,“不知道。”我說。
  “你心裏總有個樣子吧?”阿玉問。
  “沒有,”我坦白的說:“阿玉,我是跟你差遠了,你把多遠的事都想好了,我卻一點沒打算,明天尚未有着落呢,不過我也不擔心。那個人嘛……總而言之要真的對我好,如果是真的對我好,我自然也會對他好,至於長得怎麽樣,我可不理。”
  阿玉低下了頭,“這倒很動人。”
  “去你的。”
  “真的,阿瓦,不騙你,好動人啊。”
  “動什麽人,這世界,那裏去找這麽一個人去,要對我好一輩子,我也對他好一輩子,‘執子之手,與於偕老’,比我一條竜還難呢。”
  阿玉聽見一個“竜”字,就笑了。
  我也陪着她微微的笑。
  我基本上是一個快樂的人,這種事情,不過在我心裏一閃而過。
  傢傑,他是不錯的。
  不過今天一走,也不曉他是不是會再回來。女孩子哪個地方沒有?一毛錢一打,中的西的,混血的……他大概是不會來的了,實在是相當可惜的呢。
  也好,免得誤了他的前途,正如那種章回體小說裏小姐,以絲帕掩臉,很不願意的對她的情郎說:“相公尊重前程。”然後扶着丫頭,回傢去了。
  我當然沒有愛上任何人,不然哭也哭死了,還會想到章回體小說裏上去呢,不過那養着好幾個丫環的生活,確是令別人羨慕的。咱們這一輩子,真是想都別想,這一代的生活,是沒有想像、沒有快樂的,自然也沒有太多的悲哀,不過是活着,為吃一口飯而活着,像阿玉這麽清秀的女孩子,在以前恐怕可以有一番作為吧?至少也做個名妓,然而今日,她不過是蕓蕓數千名大學生中的一名。我是一嚮不為自己可惜的,我是一個最普通的俗物,但是別的女孩子,或長得秀氣,或長得美麗,或長得聰明,總是深為惋惜,真生錯年代了。做了四頁功課,覺得非常的高興,非常的對得起自己,到了周末,烤起火來,益發不出去,衹與阿玉說着笑。
  我問她:“你記得皮貨店的方老闆?我拿那件藍狐回去洗,他見了差點昏過去,直問:‘怎麽會穿到這種地步的?’我說是雨淋的呀,他說:‘狐狸不怕水也不會糟蹋成這樣!’我說***自然要放在火爐旁烤幹的,你說我土不土?就這麽結果了一件藍狐,現在狐狸還頂貴的呢,不過看那老闆,那表情之心痛,我也就不好意思笑,真是。不過我始終疑他的話,下次見了狐狸,可要問一問;“喂,狐狸,你怕不怕水?”
  阿玉笑:“你這個嚼舌根的。”
  我問:“竜來嗎?周末呢,足足兩天半。”
  “你把那篇報告細細的譽清一下吧。”她說:“還管閑事呢。”
  “不想做那個,我見了功課,如幹斤閘似的,不是懶,實在煩了,你想想,一模一佯的功課,做了三年,三年啊!真膩了,也就佩服那些博士,像我們傢這哥哥,念機械工程,香港工專是三年,跑到英國來做了七年,把什麽街頭都搜刮一空,結果我看他也不見得有什麽大快活的地方,也許有時候,把那些文憑取出來,可以用一個蒸氣熨鬥熨一熨,又放回抽屜去,像某些人熨鈔票那樣。”
  阿玉早已笑成一團,“你看你,益發什麽都說出來了。”
  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阿玉問:“傢傑來不來?”
  “看樣子是不來了,我們不是吵了嗎?早跟你說了。”
  阿玉說:“我看他還是要來的,他還能上哪兒去找一個比你好的?我纔不相信。”
  “喲!你叫我受寵若驚了,怎麽見得他找不到更好的呢?”
  “你呀,你整個人就像開心果一樣。”阿玉說:“有時候簡直離了譜的,可見大傢還是經不起你逗。”
  “我可沒逗人做不道德行為。”
  “那自然。”阿玉自我一眼,“也快了。”
  “聽聽,這算是什麽話?”我說。
  “喂!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衹見門口放着一大把菊花,都是大朵大朵的花蕾,捲在薄薄的糯米紙裏,我呆了一呆,揀起了那札花,擡頭看到一行腳印,那人走得好快,分明是傢傑。
  他擱下了花,走掉了,招呼也不打一聲。
  阿玉在一旁說:“你叫他一聲,叫他喝杯咖啡。”
  我不響,抱着花兒。
  “叫呀,你不叫我可要叫了。”她摧我。
  我還是不響,傢傑令我太詫異了。
  阿玉提高聲叫:“傢傑!”
  傢傑已經走遠了,他沒回頭,衹是提高了手,擺了一擺,算是答覆。
  我們回到房子裏,關上了門。
  阿玉馬上取過了花瓶,把花好好的插妥。
  她說:“其實你是應該追上去的。他沒有開車來,就是想你追上去。”
  我瞪她一眼,“對,我鞋子也沒穿,就踏着雪追上去,我瘋了?等下得了肺炎,命也丟了,就為這幾枝菊花?”
  “為他那份心意。他倒是受你陶冶,成了這麽浪漫的人了。”阿玉笑着。
  我說:“這種事,每個男人都做得出,你別太天真了,他的車就在街角等着,你以為他會凍死?你要往美處想,儘管想去,我可沒那麽天真,我覺得他們都是有所求而來,目的越得不到,就越心有不甘,非要證明他的能力不可——說穿了,一文不值。我還追上去呢,最好像拍電影那樣,就雪地裏擁抱,接吻,我又沒發神經!”
  阿玉說:“你這個人,也太煞風景了。”
  “阿玉,你做人,與現實完全脫離關係的,這是什麽道理呢?你看人,就看一張皮,皮下的內臟血液,明明是存在的,你假裝不知道,你當心像聊齋裏的那個書生,別碰到了一張畫皮纔好!”
  阿玉嘆一口氣,“何必去想那些血淋淋的東西!”
  “逃避現實!”我駡她。
  “你呢?完全失去理想!”她也回駡。
  這時候,那蓬菊花倒鬱蔥蔥的發出一股草藥香來了,味道極好的。我回頭問:“你大概以為我是一個沒存良心的人吧?”
  “倒也不是。”阿玉說:“你對很多人都很好,可是你對男孩子很壞,一點誠懇也沒有,給人知道了,以為你水性得很。”
  我悠悠的笑了,“男人,是不必對他們太好的,淡淡的便行,來者自來,去者自去,這一駡還算我看得起的,看不起的,眼角落頭沾都不要沾。你不是說我人盡可夫嗎?在某一個範圍內,我是無所謂,未必像你說得那麽糟,我可不像你——從一而終。”
  阿玉的臉蒼白起來。
  我嘆一口氣。
  她何嘗不是覺得她那一套是落了伍的,衹是她本性如此,沒有法子。
  竜來了。
  竜穿得無懈可擊,一雙淺灰色的巴利靴子***一半。這人,明年暑假就要回美國的,現在已經一月份了。自然阿玉畢了業可以跟他去美國,衹怕到七月,他們還是客客氣氣,一點進展也沒有,那麽竜不會主動開口要她去美國,阿玉也不會叫他為她留在英國,兩個人不免要拆開的,想到將來,不過是這樣。
  竜笑眯眯站着,我替他接過大衣,這人就是這樣,要別人問候的,可是別人又生不了他的氣,因為他就像是一個秀美的孩子,闖了禍都要想法子原諒他的,不要說是這種小事情了。
  “我想請你們出去吃一頓飯。”他說:“阿瓦有空嗎?”
  他還曉得我名字呢,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不啦,”我說:“你們好了,我在傢,傢裏也有吃的。”
  “要去一起去。”竜說。
  阿玉笑道:“傢裏有什麽吃的?你這位小姐,連罐頭湯都懶做,大概是吃餅幹,真不知她是怎麽活着的。”竜也笑了。
  我瞪起眼睛來說:“喂!別駡人好不好?我是存心給你們一個獨自相處的機會,你們怎麽不領我情?”
  “算了,去吧,算我是苦苦哀求你的,好不好?”阿玉說。
  “好,就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
  我很得意,算是為自己爭了點光。
  到了中國餐館,我們纔坐下,叫了幾個菜,就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事!傢傑拖着一個洋婆子進來了。
  是我先看見的,然後阿玉與竜也看見了,他們都不知所措,不知道說什麽纔好,抑或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我一點也無所謂,我之所以尷尬,是因為我令到他們尷尬了,我輕輕嘆口氣。
  我對阿玉說:“咱們點了三菜一湯,是不是呀?”
  阿玉說:“是……是。”
  傢傑這時候也看見我們了,我嚮他點點頭,他卻驚恐得不得了,拖着那洋婆子不知道逃呢,還是鑽地洞,我反而笑了,他衹好遠遠的找個位子,與那洋女人坐下。
  我們在外國的學生有個習慣,但凡外國女人一過二十歲,就統統歸入“婆子”類,看上去的確也差不多了,倒不是咱們刻薄。
  菜上來了,我吃得蠻多的,阿玉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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