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教育>> 职场商界>> 梁凤仪 Liang Feng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9年1月17日)
风云变
  一部让人从新审视人生的小说。世情变幻,谁能料?今朝富贵,明日落魄;此刻潦倒,他日发达。人生的境遇,每分每秒都可以风云变色。一个安分守己的家庭主妇,如何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叱诧风云、成为位高权重的商业巨子呢,本书就为你讲述这样一个故事……
  第1节
  第2节
  第3节
  第4节
  第5节
  第6节
  第7节
  第8节
  第9节
  第10节
1
  伸手推开重重的柚木双门.显现眼前的就是段氏食品企业的主席室。
  我稳步走进去,让双门在我背后敞开着。
  没有我的示意,连两位最得力的助理米高福特与周钰城.亦在办公室门口止了步。他们是懂规矩的的。
  主席室宽敞至极,先是—个八百多尺的会客厅,一色墨绿真皮沙发配衬深咖啡柚木家私,英国十九世纪款式、订购自伦敦的HARRLDS。全部坐落在乳内色的纯羊毛地毯之上。
  会客厅尽头,又是一扇双掩的柚木门,带至主席办公室、触眼就是那张乔治六世年代、邱吉尔曾用过、自英国拍卖行以四万八千英镑投得的书桌。
  英国佬用过的一床一席、一杯—垫,在加拿大人眼中都额外价值连城。故此,我并没有坚持要把办公里装修成故宫博物院似的。
  这叫入乡随俗。
  书桌上放了以我为封面的加拿大通国风行的财经杂志题目是:《四十四岁的香港家庭主妇摇身变成加国企业巨子,她的眼中心上除了名利,还有什么?》答案是:没有。
  我拉开椅子,缓缓地坐下来,抬眼直望,连穿两扇高大宏伟的房门,还能遥见我的两位助手,恭谨地在等着我签完一份紧急文件,就启程飞往满地可,参加文化部部长举行的晚宴。座上嘉宾包括莫朗尼总理。其他客人的身分,当然等级齐量,非富则贵。
  我把文件翻几翻,签了字,按动请秘书进来的电铃。
  夏利嘉福,我的男秘书,就恭恭敬敬地走进来.接过了我签妥的文件,再温文而喜悦地说:“交易所刚收市,今天段氏股票又连升三个价位,明天是周末,暗盘以三元八角在活动。”
  我点点头,礼貌地说:“谢谢!请备车!”
  自温哥华飞满地可,航程只不过四个多钟头。
  我把身边的那两个头等座位包下来,独坐。让随行下属隔几行坐在后头。
  除非有事跟他们相议,否则,我对下属保持一段颇为遥远的距离。
  根本上,我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
  自从段氏食品企业在温哥华创立,以至出品风行北美,访问我的传媒不断。
  其中,加拿大最负盛名的专栏作家莲黛史丹福,在访问我之后,曾寄来一张短柬,写道:“我们全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的昨日造就了你的今日。可想而知,你的今天必会孕育你的明天,可否在不久将来再给我作另一个访问,让我们有机会探索明天?”
  明天?我的明天当然必须更胜今天!可是,群众的明天,我并不太关心,除非他们的明天对我构成影响力,始当别论!
  昨天,今天,明天。我苦笑。
  我从机窗外望出去,浮云片片,眼前是一片的白,脑海里欲颠覆翻腾着,五彩缤纷,风起云涌,太多太多的旧事了。
  ……
  多年以前……
  我自十二岁开始,每逢月事,就定必要抱着肚子痛那三五天。像有柄小刀在腹下穿来插去,让我叫苦连天。
  最严重的一次,竟在学校上课时,突然痛至满头大汗,俄顷,就晕倒在地。
  醒来已躺在家中床上,房间内静默一片,母亲固然不在身旁,连跟我同房的妹妹,都不知跑到哪儿去。
  我腹部仍隐隐作痛.整个人虚脱得不能动。
  那年,我大概十五岁吧,我已晓得自我安慰:“咬紧牙关,挨过两三天,就会没事人一样了了!”
  妹妹郁真比我幸运.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活泼健康,从没有受过这种女性独有的苦楚。
  母亲曾对我说:“郁至,你别大惊小怪的,将来结婚生子之后,就不必受这番煎熬了!”
  可是.我现在何只结了婚,连女儿都十五岁了!每个月还是老样子!
  命生不辰,奈何!
  真不想爬起床,实在腰酸骨痹兼肚痛,要是职业女性,还能请那么一两天病假,哪个上司会不明白做女人的苦处?
  然而,当上司是自己的家人时,可又当作别论。
  我习惯不用闹钟.因为锦昌被它一闹醒了,便无法再入睡。而我又得比他早起个半小时。平日我肚子里像安装了闹钟似的,每到早上六时.就晓得催我起床。这叫习惯成自然。
  今天大概是肚子因月事而胀痛,竟然失灵,—直昏昏沉沉睡至六时四十分,才惊醒过来。
  我慌忙冲进厨房去.煮粥是来不及的了.烧碗面也得配菜切肉,于是我从冰箱中翻出了三块剩下的面包放进多士炉内烤热了,涂上牛油,再煎几只“荷包”蛋,也就能交差了!
  只供锦昌与沛沛两父女用应该是足够的。母亲通常不会早起!
  谈起他们两父女真好笑!何只长相一摸一样,连个性和生活习惯都无异。我对他们.自是无分彼此地爱着,深深地爱着。
  每天我都得站在他们的床前,三催四请,力竭声嘶地拼命要他们起床,气极之余会得会心微笑,真是的,连这赖床的毛病都同出一辙!
  早餐桌前,沛沛托着腮帮发她的小姐脾气,把那碟多士鸡蛋推得远远。
  锦昌最心疼女儿,一看她的表情,就怪罪于我:“为什么不煮粥?”
  “迟了!今天我起得不够早!”
  “昨天晚上就应该熬一锅,早上放入微波炉热了便成!”
  我原本要解释,昨天晚上家务直把我拖至十时多,平日如此劳累,也吃不消,到底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何况……
  何必多说话呢?夫妻上头,一两句责备的说话还能认真?大家又都是为着女儿开心!
  锦昌一边换西服,一边认真地对我说:“我看你就别胡乱逞强,在家里一把抓,也不外乎省那二三千元,你少穿件衣服,不是一条数了!赶快去申请个菲佣是正经,免得沛沛有一餐没一餐的,人不知瘦了多少?”
  我的肚子仍在隐隐作痛,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地戳下来,不只腹部.连整个胸腔都痛,不知何解?
  一年多前,女佣彩姐决定告老归田,一应家务就落在我肩上。彩姐其实是不必退休回乡的,才六十多一点,在女佣行业上仍能算得上黄金时代,只是她跟母亲一直相处不来。
  三朝两日,家中的两个老人就起冲突,母亲不知吵了多少次,磨着要我把她辞退,连独居的妹妹郁真,都打电话来跟我说:“姐姐,你好歹解决了彩姐的事好不好?免得母亲不住摇电话到我办公室来吐苦水!我这儿是要交差找食的!”
  妹妹不错是脾气大—点,但她能在大学毕业后,一考上政府政务官的职位,十年内就扶摇直上.今天当上移民局的副处长,岂是容易的事,必是认真地工作,一丝不苟所致,难怪她的精神额外紧张!
  总之,彩姐在王家多年,真是有利有弊.利当然是助我一臂之力,把家弄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多个人多个鬼,多个女人尤其家无宁日,单是处理她跟母亲的争执,就虚耗极大精神。
  彩姐也深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因此趁她侄子在乡成婚,就决定辞职,回老家去安享晚年。
  到底是多年宾主,我心上甚是舍不得,只是不敢强留。
  更怕惹母亲不快,于是暗地里塞了一条三两重的足金颈链给彩姐,就送她上道了。
  锦昌在本城著名的永成建筑公司任工程管理部经理,月薪四万多元,还有外快。房子又是在他出身后不久就买下来的,连房租都不需负担:故此家境不算差了,雇用一个女佣,当然不成问题,只是……
  我对锦昌说“妈不大喜欢菲佣,她不懂英文,鸡同鸭讲,误会更多。
  我正在物色广东姨娘……”
  锦昌没让我讲完,就披起外衣,说:“谁不知你是个二十四孝女儿,只顾两母女的齐全!”
  “锦昌……”
  我实在难过,每逢听到丈夫这么提高嗓子给我说话,我就知道其实他在怪我!因为母亲要跟我住,弄至锦昌的母亲反而要跟着我小姑子锦玲过日子,一个房檐下实难容得下两位老人家,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母亲尤其是吊睛白额虎,犀利非常!
  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麦当奴道,近二千尺,但母亲说,现存时代不同了,郁真小姑独处,又官高职重,多少有些应酬,家里搁着个老人家,总不比我们这等小家庭来得方便。母亲都如此这般的开了声.我这个做大女儿的,当然不便多说,更免得以为父亲一旦撤手火寰,就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末亡人!
  人在困苦之时,额外敏感。
  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碍着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让,和平相处了。夹在中间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闲气,也只有在所不计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辩的话,都吞回肚子里,慌忙取过车钥.跟着锦昌出门。
  我们住在跑马地,每天习惯由我开车.先把沛沛送至麦当奴道的圣保罗男女中学上课,再绕至坚尼地道,落花园道,送锦昌到中环上班。
  平日在车上,一家三口总还有些话题,今日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于是母女、夫妇全都缄默着,不发—言。
  我心想,锦昌发我的脾气,也还罢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儿却是愈来愈过分娇纵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来似的,将来还不知是何结局?
  女孩儿家不懂温柔婉顺,怎么成气候呢?
  正要训女儿一顿,回心想起自己亲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学孟倩彤、就又改变了初衷。也许今时今日的女人,是要培养成那么凶巴巴的样子,才能出人头地、受人尊重的。像我这类温吞水的性格,就是赢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没中用的虚名而已!
  沛沛从小就聪明伶俐,别说郁真疼爱姨甥女,就是孟倩彤这个未婚的商界女强人,也口口声说要认沛沛为于女儿,让我们受宠若惊!可见沛沛虽是小巴辣,却正正对了当时得令的女人口昧,想来前程无量。
  我们把的沛放下在校门之后,车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麦当奴道是条单程路.无时回头。
  每天路过、我会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让我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会不会回头?会不会自中文大学两管系一毕业,才工作了两三年,在机构里碰上了王锦昌,就一下子结婚了?
  抑或,我会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发展,如今要不是贵不可当,就能富甲一方?
  别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不能胡乱羡慕人家所有,况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文夫一眼,过尽悠悠十数裁,锦昌仍然令我心醉。那年头.我在永成建筑公司当行政练习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门去学师。轮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见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锦昌,就那—刹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么人的手里了!
  我们很顺利的恋爱,人家说头一个恋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这个讲法,且因对方是锦昌之故,我更觉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会抿着嘴笑,脸烧着了似的发烫,真是的,女儿都快要上大学了。
  “郁真究竞住麦当奴道几号?”
  锦昌这一问,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们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从升了副处长职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后.她未曾正式邀请过我们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时上她家去,陪母亲去小坐,或给她买些山珍海昧去、教那菲佣如何调味烧菜等等。
  我答:“刚驶过了,在麦当奴道头段!”
  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为什么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样米养百样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跟郁真是亲妹妹吗?”
  “当然!”
  “截然不同!”
  “幸好不同,不然你要两个都爱在一起,据为己有了?”
  我哈哈大笑,没有再留意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评我言语没有幽默感.也不见得呢!我间有佳作!
  我总让锦昌在中建行门前下车,他写字楼就在皇后大道中。
  锦昌通常在下车前吻在我的脸上,今早匆匆地开了车门,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耸耸肩,把汽车开走。
  人家说女人心如海底针,其实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内,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情绪上永远的三更穷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时宜,就只会赢回一面屁!
  有时我也觉得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过分地紧张了,时常执着一句半句说话,就会得恼半天,何必呢?很多时是言者无心,只是听者有意,这种一厢情愿的被逼害与不如意,其实十分的划不来,只害惨了自己!
  我不是乐观派,也许只是随和,得过且过,但求心安理得,温饱两餐,就好了,其他的有什么打紧呢?
  我趁便到菜市场去,就这么兜了一圈,买下了林林总总的瓜菜,买齐了,下午便无须再动身外出,奔波了好一个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脚入门,电话铃声就响.我让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电话,那边就传来母亲打锣似的声响:“怎么送沛沛上学一转车,会去足两小时?”
  “妈,你在哪儿呢?不是还在睡觉吗?”
  “真是的!我晨早醒过来,厨房半点吃的都没有,我跑出中环,跟郁真到文华吃早餐去,你开车来接我好了!”
  “现在吗?”我拿手按着胜子,那隐隐的痛楚还在作怪。
  “怎么呢?你会有什么紧要事做?”母亲显然的不悦。
  算了,这就去吧!多走一转.息事宁人,免她老人家回家来还要噜苏一整天。
  才走至停车场,猛然省起郁真喜欢喝莲藕章鱼汤,很难得今早在菜市场买到多肉而实心的粉藕,好歹带去给她。
  上回我给她的菲佣写好了简单煮法,应该晓得熬一锅让妹妹下班后有靓汤水可饮了。
  于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乱拿个胶袋。把枝粉藕装进去。才再度出门。
  香港的交通,说多塞便有多塞,应该是十分钟的路程,可以折腾半小时,才把车子开到文华门口。
  郁真陪着玄坛似的母亲,等在正门。
  母亲上了车,使劲地把车门关上。
  我还不及向她解释车塞。先喜孜孜地把个红彤彤装着粉藕的胶袋,递给郁真。
  郁真惊问:“这是什么?”
  我给她气死,这么的大惊小怪,于是笑答:“莲藕嘛,拿回家么熬汤……”
  “姐姐,你真是的!”
  郁真厌弃地挥动着她那只仙奴的招牌手袋,掉头就走了!
  我望住妹妹苗条的身形,走远了,那恰到好处的背和腰。匀净的美腿,叫人看得好舒服。连我这老姐都被她吸引着.竞忘了叫住她问,为什么不愿意把粉藕拿回家去,还一脸的不高兴?
  母亲待我—开车.就说:“郁至,你是真要自己妹妹学习一下得体的礼数了!
  人家上班的高级官员,打扮得如此登样,把个装瓜菜的胶袋挽在手上,也亏你才想得到!是否多见世面,明眼人到底看得出来的!别怪我这做母亲的不提点你.运气不会跟着你一辈子,从小到大。你总是出半分力,就有十足的收成,若不给自己多点历练,只怕将来连个安稳的家都散了!”
  我吃吃笑:“妈,你别危言耸听!”
  “我?哼,我提你要居安思危呢!四十开外的男人正是闹婚外情的全盛时期。”
  “我们都老夫老妻了!”
  “讲笑!你自己老了是真的.你试试拿自己跟郁真,甚至你老同学孟倩彤比一比。服饰形相不知差多远!几个女人一齐站在跟前,谁个男人会挑你!”
  真不要跟母亲磨下去.今时今日,自己都等着当丈母娘了,还要紧张有没有男人挑选,什么话了?
  再认真地给自己检讨一下,实在还很过得去呢,生养过的女人,一般腰肢较粗.腹部又屯积了一点多余脂肪.在所难免,整体上还是合格的。
  做人,过得去就算了。
  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要事事斤斤计较,还不累死!现今单是要理好一头家,我就穷于应付,家内老、中、青三代,全都要我侍候.时常弄得乌烟瘴气,他们也不愿对我的装扮将就点吗?
  况且,母亲并不知道,其实锦昌不喜欢我打扮。
  试过一次我跟孟倩彤去逛名店,倩彤死命要我买下一套过万元的套装。试穿在身上,又的确相当好看,比起我平日那一套套的港产货式,连气氛都不同了。只是多出十倍价钱,很是肉刺!
  倩彤就说我:“宁可少穿九套,也要有一套得体的才登样!我教你的准没错!”
  这也是对的,我跟倩彤从中学到大学是同窗,不论人情功课运动,全都是她比我棒,她义务当我的各科补习老师经年了,老是指点我的迷津。除了郁真,我跟她最亲近。郁真可从不跟我多说话,姐妹多有情谊,少有沟通,反而这老同学,二者兼备。
  于是我把心一横,买了套名牌服装回家来,准备陪锦昌出席什么公司的重要宴会时派用场。
  谁知套装一在锦昌面前亮相,他就拉下了脸。
  “穿一万三干多元一套服装的女人,要不是大亨夫人,就应该是孟倩彤这种白手兴家、自己掘钱自己花的职业女性。”
  这其实是相当伤害我自尊心的话。
  难道所有伸手向人要钱的人,都得看对方的眉头眼额!
  只不过当年沛沛出生,夫妇俩商量着还是由做母亲的亲手把女儿带太好,于是辞退工作,专心一致地做了家庭主妇。否则,在大公司里头挣扎到十年八载之后的今天,也不至于连偶然买件像样点的衣服,都匹配不起!
  然,我也许是太小器了。锦昌只是实话实说而巳。
  他自知不是大亨,所以老婆才没资格挥霍,难道他也故意看扁了自己的身分和地位不成!
  凡事从好的一方面想,才易宽心。
  于是我讷讷地向锦昌解释:“只这么一套,万一永成建筑有宴会……”
  “你别幼稚好不好!永成的董事夫人一大堆,人家岂只穿得好,戴的都是翡翠巨钻,你能充撑到什么地步去?若跟我那些女同事相比,又除了服饰,还有谈吐风度,你要有样学样,真真会弄得人疲马倦,所谓人比人,比死人,多余之至!”
  每件事、每句话的轻重.都不外乎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
  我并不相信丈夫对我轻蔑.他只不过是开解我,恐防我作无益之事。做人但求心安理得,充撑场面是的确犯不着的。
  其实,我本无虚荣之意,只是表达得不好,害锦昌气恼了一阵子,以后记着别乱说话,就省却不必要的误会了。
  自此以后,每次我陪倩彤逛街,都只有看的分儿。那些名店的售货员,跟倩彤相熟得不得了,她只一脚踏进去,便有前呼后拥的架势。全部人等对我,则视若无睹,我活像个透明人,随便在店内或立或坐,无人干涉,亦乏人过问,简直自生自灭。
  当然啦,商业社会,谁不先顾了生意饭碗,怎能执怪!
  这种种的经历,我都没有跟母亲稍提。自己固然是成熟的人了,断不能仍像做小女儿时的阶段,事无大小都向父母投诉。好女两头瞒的伎俩经常都得在日常生活上使出来。
  事实上,当父亲还未去世时,我向他诉哀情的机会还比母亲多。父亲是个非常耐心的聆听者,每逢有事件发生,他必教我选择喜悦而善良的角度去审视。譬如说,蹲在路旁的一个跛足乞儿,向自己摇尾乞怜,父亲就会教我:“且别管这要饭的是否装跛,他既肯如此委屈,为求一毛几分,就施舍给他好了,又是自己能力所及。”
  于是,我半生都记牢着,一件事发生了,有十个可能的成因与后果,就挑最随和的一个去予以信任和进行。
  母亲老说我性格像父亲,要不得!
  她口里说的,未必是心头话。要不得的人.已然共处一世。
  故而,我相信她老人家嘴里虽骂,还是顶爱自己女儿的。既如是,我就一直没有把母亲经常有意无意裁折我的说话.放在心上,或者,我只把它们看成有激励的作用、那敢情更好!
  把母亲送回家去后。自己终于有机会躺一躺了。
  一睡到床上去.那份舒适,真是难以形容。我瞬即入睡了。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我挣扎着去听。
  是盂倩彤的声音:“怎么?少奶奶,仍在睡!你真是好命!”
  都已经几回征战了.老友还说风凉话,真给她气死!
  “出来吃个午饭嘛!”
  从倩彤的声音,可见她的眉飞色舞。
  这女人真了不起。跟我那年头大学毕业,赴英再多念了两年书,回港来起步后就马不停蹄,二五年问在商场上把同辈的人都抛离几个马位。再十年后的今天,谁个在工业界干活的人不晓得孟倩彤女士,她主持下的雅式成衣,销路之广与劲.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她具备极精明的商业头脑、肯以雅式的盈利投资在地产上头,近这十年,地产经得起风险的,现今都已否极泰来.风生水起。
  倩彤把雅式的业务打理得如此有声有色,当然也很懂得照顾自己。她跟老板订明将花红投资在雅式上头,摇身一变而为如假包换的董事身分,跟雅式的关系进一步密切化,正式唇齿相依,荣辱与共。
  趁自己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去争取最优惠的合作条件,当然是聪明之至,正如倩彤说过:“何必把我的青春浪掷在培养人家富贵上头?终有一日,飞鸟尽良弓藏,就悔之已晚!”
  倩彤很晓得保障自己,很晓得运用自己手上的所有,不论是机会.人情、资金.能力甚至是时间。
  因此之故.她除了正职,最近还开始“执政”了,在她的工厂区,当选了区议员,听说就要扶摇直上。
  也许我们投缘,她视我为挚友,时常都抓着我跟我吃茶谈心。她连心底里的隐秘,都毫不遮掩地向我一一诉说。
  她就曾吐苦水:“孤军作战,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不断告戒自己,花无百日红.我必不放过任何一个争取成功的机会,不放过任何一份帮助我进步的人际关系,我务须把握—分一毫可以运用的资金,—点一滴能够发挥功能的力量,当然更珍惜我的每分每秒,不容许它们白白地消逝过去。”
  我真的觉得倩彤本事而可爱。
  能赤手空拳在江湖上屡屡交锋较量,不是容易之事。
  我对那些能我之不能的人,额外敬佩。谁不会烧饭生仔,铺床叠被呢?只要愿意,住家工夫之于女人.一定学得来,做得好。无可表扬。
  况且,以倩彤目前的成就身分地位,肯如此接纳于我,连锦昌都认为她在纡尊降贵!
  倩彤非常珍惜—分一秒,却很多时跟我聊天至深夜,才放我回家来,可见我们的相叙,于倩彤是有意义的。
  故而每次她的约见,我都绝不推搪,加上她每日都忙个天翻地覆,难得有空腾出来,故又是我迁就着她,总由她定时间和地点。
  今天,情况可有点特别,月事烦人,多动更伤元气,于是我少有的提出建议:“我还想多睡一会呢!好不好改迟一点?我下午跟你吃顿茶如何?”
  “真是的!你这种少奶奶真难缠!”倩彤拔直喉咙喊,“快,快,快,迟不得,我就这个小时有空,跟你吃完午饭、之后,我还要赶回厂去,有位美国来的客户,要跟我商议下一季的订单,他若不是想趁午膳时间到尖沙咀去购物,我还不能捞到这么轻松的一小时呢!”
  我尚未回答,房门就被母亲推开,嘱咐我说:“你是有完没完,抓着电话睡在床上讲天方夜潭似的,连你女儿那把年纪都没有这种陋习,我要用电话呢!”
  竞忘了接近中午,正是母亲一天里头最重要的时刻,她老人家要周围联络,筹组牌局。
  于是我慌忙对倩彤说:“好吧!就十二点半,你在哪儿吃饭?”
  “你到沙田来吧!”
  “沙田?”我惊叫,“顶塞车的!到尖沙咀去吃吧!”
  “太阳底下的时间全归于你呢,我若到尖沙咀去。就赶不及回厂了,会坏大事!”
  也没说错,到底是应该没正经事在身的人多迁就一点的!
  收了线,看看手表,都己过十一时了,连洗个澡也未必来得及呢!于是,快手快脚,再洗过—把脸.重新换上适才卸下的西裤恤衫,抓起手袋,就要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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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叫住了我:“等等,到哪儿去了?”
  “跟倩彤吃午饭。”
  “你也算好运气,这么当时得令的人物,跟你合得来,诚是往你脸上贴金了。昨儿个晚上,我见倩彤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头,人是愈忙愈漂亮愈精神,我听郁真说,她下一步要挤进立法局去了!”
  “妈,我要出门了,回来再谈嘛!”
  “不,不,等着我—道走,先把我送到太古城去!”
  “妈!”
  我欲言又止,终于看了母亲一眼,就催她说:“你快点好不好?我这就要迟到了!”
  “紧张些什么?要真是多年老友,吃顿普通午饭就算迟那么一两分钟,有什么打紧!往来无白丁是好的,也犯不着拍人家的马屁拍得过分响亮!”
  母亲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说话扭横折曲,全部随心所欲,想得出的就出口了.难怪人家都说,老年人最作兴是三分颜色上大红,我平日也真太过任母亲为所欲为了。
  然,她今年七十有多了。还能剩下多少时光?难得她精神健旺,要骂要吵就随她去吧!
  待母亲打扮停当.差不多是揪着她下楼,赶快到停车场去,火速把车子驶向太古城!
  还未上东区走廊之前的行车状况、实在挤迫得很。我几度想开口请母亲转乘计程车、都总是准予启齿。
  这真是我的老毛病.从小到大,分明只要开这么一句声,就能给自己老大的方便,却从未试过成功。倒是自己周围的人,随随便便拜托甚而招呼一下,我就忙不迭地奔走呼应,把件事办妥当为止。
  我并非觉得开口求人难,只是自己能忍耐的,就多忍—点;能做的,就多做一些.乐得耳根清静,口舌平和而已!
  把母亲送到太古城雀友家之后,再踩踏油门,飞奔往沙田去。
  沙田的狮子山隧道,再多开三条,才能使出入新界的车辆畅顺。步步维艰地出了隧道口再疾驰至丽豪酒店,眼看快要抵步了。车后竞有巡警追上来,截停了我的汽车。
  我吓得什么似的。
  “什么事呢?”
  “太太,你开快车呢,请给我牌照吧。”
  老天,因加得减,想快成慢!被那交通警察纠缠了好一会,才再走毕全程。
  踏进丽豪酒店时,已经是一点整。
  倩彤的面色难看至极,这当然可以理解。
  我匆匆忙忙坐下,连清水都没喝—口,就给她道歉:“对不起,迟到了!”
  倩彤跟我既是情同姐妹,她也犯不着惺惺作态.于是把所有的不耐烦、不满与不快,统统都写在面上,并且很认真地对我说:“郁至,你不是到社会上做事的人,很多江湖上要守的规矩,真是要好好知道和学习的。自己的时间是时间.人家的时间也是时间。”
  “倩彤,你先听我说……”
  “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回事:不外乎是塞车、临时有电话之类。你怎么不可以多摇一个电话来,说要迟到半小时,不就干净利落,两不拖欠了吗?我们做事的人,最讲究凡事有交代。不拖泥带水!”
  我再不想回话,人累得要命。腹部的胀痛刚才因过度匆忙紧张,而抛诸脑后.现今又缓援的跑回来滋扰个够。
  “算了!原本想给你讲件开心的事.被你这样子一迟.连情绪都低落了!”
  我很艰难地说了以下两句话:“你这就说吧!我好歹已经来了了!”
  “不说,不说,你还要不要吃东西?要的话就给侍役关照一声,我这就先行把帐结了!要赶回厂去,一万件公事等着要做!”
  我的确想坐着休息—会.就由得倩彤先走了!
  不久,待役把—钵肉酱意粉放在我面前。其实我并不饿,拿起叉把意粉翻来覆去地搅拌着,一盘食物被折腾得面目模糊,不知所谓。
  我做人的遭遇大抵也是这副面貌。
  如果连我生活如此简单、接触面这般狭隘的人,都要慨叹处世艰难,人家还要不要活下去呢?
  每念至此,也就把心中的一切圈闷化解了一半!
  开车回家的路上,仍免不了不住她想倩彤的那句话:“自己的时间是时间,人家的时间也是时间。”
  然而,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时间就有贵贱高下之分呢?
  车子一直开回跑马地去。
  我把车窗摇下了,让外面的凉风吹散—下车内的郁闷之气。
  是凉快得多了,可不期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连喉咙都像突然之间地卡住了,有种要吐的感觉。
  我暗地里叫句该死,一定是整个上午,奔波劳累,刚才空着肚子,吞了几阵生风,便着凉了。早知如此,好歹把意粉塞进肚子里去,或许舒服得多。
  冲回家去时,仅仅来得及吐到洗手间的抽水马桶内!
  人才舒服得多!
  爬到床上去,和衣而睡。心想,能有个佣人真好,也许不该再管母亲罗苏,就申请个菲佣算了。
  沛沛应该已经下课了,她通常自己乘公共汽车回家里来,要不是下雨天,我是不去接她放学的,免得为了准时接送而限时限刻的困身。且我又得准备晚饭!
  如果这个时候,沛沛回到家来,看见母亲疲累地蜷伏在床,能冲杯好茶相奉,就能解百病了。
  我转了个身,微微听见客厅外头有声响。这么巧,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定是沛沛无疑。
  过了好一阵,竞又听到她大力关起房门的声音。好生奇怪,这个刁蛮小姐又不知在使什么蛮劲了?
  披衣而起,我走过去轻轻叩门:“沛沛!”
  房门没有关着,我推门进去:“沛沛,什么事吗?”
  沛沛缩起了双腿,坐在床头,拿眼怨毒地望住我。
  我真的有点吃惊:“究竟什么事呢?”
  “你是我母亲不是呢?”
  “怎么?沛沛,这话从何说起?”
  “家都不像家了,我昨天说过想吃蛋挞,饼店就在街口,你老是忘记给我买回来!人家素芬的母亲天天弄好各式饼食招呼一大班同学!”
  我真的动气了,为了芝麻绿豆的事,一个小女孩竟用着如此无礼粗暴的态度对待母亲,我是老妈子都不如了。
  我骂沛沛:“谁教你说话如此无上无下,请求母亲做事,不好声好气,竟然呼呼喝喝。你自己不细心想想,我们有什么亏待了你?活得公主似的,饭来张口,钱来伸手!我还欠你呢!”
  “当然欠,欠这一辈子,谁叫你把我生下来了!……”
  我吓得膛目结舌,现代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了?
  “你以为我好好过,年年月月功课一大堆,跟同学斗个你死我活,下了课还有一连串的闲气要受,我们家都要说供养得我称心如意,小公主似的,那撮天天司机接送,放学载一车子同学回自己别墅去吃茶点的,又算什么?算巫婆不成!人家要指哪个,踩哪个,认真悉随尊便!生下来的穷人就得看有钱人的面色!”
  沛沛竟伏在床上,痛哭失声起来。
  可想而知,小孩子在学校里遇上些少人情挫折,回家来借题发挥,把一种怨毒之气都吐到做母亲的身上来!
  怎么炎凉世态、冷暖人情这么快就让孩子们领受得到呢?人生数十寒暑,挨的日子还长呢,何必要缩短天真烂漫的时光,拖长明争暗斗的岁月?
  我走前去,坐在床沿,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抚女儿!
  受的委屈可能很小,但对羽翼末丰的沛沛甚至一总十多岁的孩子,要承担打击挫折,是很吃力的一回事。
  我抚弄着沛沛的头发,她竟又拼命摇头,摆脱我的手!
  哭得累极了,才深深回过气来,惭渐静止。
  一双眼老早变得核桃般大。
  我正准备拿沛沛这个怪摸样开玩笑,说一两句轻松的解慰话,好让她破涕为笑,拨开云雾见青天。
  就在此时,门铃声响。只见锦昌用门匙开了大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母亲。
  “妈刚在中环逛街,跑上来跟我一起下班,她没有见沛沛好几天了!”
  我笑着迎上去,给我这家姑打招呼。每次我们婆熄相见,她劈头必然是那句话:“哎呀,怎么又胖了?大嫂你若是这样子长肉,怎得了?”
  究竟是否真的加磅?我看未必.她明知我最怕发胖,老拿这个弄得我坐立不安。
  我几次想对锦昌投诉:“你母亲心肠不好!”
  都是话到唇边就吞回肚子里,免得锦昌说我小家子气。
  反正也是一星期里头见那一次,每次让她说我胖了一磅半磅.还有好几年才攀得上沈殿霞的级数。她老人家图得—时口快心凉,也就由着她算了!
  沛沛一看是最宠她的祖母出现,立即扑过去发嗲,才对喊一声“奶奶”,刚收住的眼泪.又崩堤似的—泻千里。
  这个女儿真是难缠之极!
  “怎么了?沛沛,谁没把你招呼得妥妥善善.要你受委屈呢?”
  沛沛只一昧地摇头。老祖母却只管拿眼盯我:哈!我活脱脱是沛沛的后娘不成?
  幸好母亲不在家,否则这场戏就真够瞧的了。
  反正今天并非吾日,我再忍多这几小时,又是明天,希望明天会比今天好就算了。
  我回头问锦昌:“是在家里吃饭吗?”
  锦昌还未表态,他母亲就抢答:“没有预备就不用张罗了!我这就携了沛沛出去吃顿好的!谁不知好主妇不易为,一日三餐,累都累死,还幸老人家只这么一个,否则更不得了!”
  话是出在人口,如问申析含义.分辨忠奸,那可悉随尊便了!
  我一向念着家姑没有跟儿媳住在一起,纯是因为自己母亲霸占了这项权利,对她的说话,左耳入,右耳出,尽量地不上心!
  眼见她哄着沛沛入房换衣服.我拿眼看看锦昌.等候他的主意发落。
  “就跟他们—起起到外头去吃晚饭吧!”
  “我们俩留在家随便吃一顿,他们婆孙二人去,不就成了?”我试图挣扎。
  “何必死争这种可有可无的面子?人家一老一幼.都没有你这么不成熟!”
  我当然可以一扭屁股就走回房间去,让他们同党结盟去!但,这又如何?自己孤零零地躲在屋里等天黑!回到家来的仍是丈夫和女儿.切肉不离皮.总是要相处下去的、这一口气又咽定了。
  一顿晚饭,不能否认是在有讲有笑的情况下用毕的。
  然,我情绪十分低落,完全处于赔笑状态。
  究竟是不是我小家子气?若问锦昌,他必会认定如此。
  在妻子和母亲两个角色之个,他通常选择帮后者.我又不能说这种孝顺是不对的。
  可是,家姑的话题,实在有意无意,甚或故意地在伤害我做人的志气与尊严,我奇怪锦昌为何不曾觉察得到。
  不是吗?她为何要在整顿晚饭过程中,偏偏要提起移民问题,并且说:“表嫂一家要在下月移居加拿大了。这个女人真了不起!是她申请丈夫跟儿女到温哥华定居的。”
  我和锦昌都没有答腔,由着家姑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球表哥是中下级公务员,没有独立移民资格。球表嫂一直从商,别看她经营那小小的人造首饰厂,年中盈利不知多高,否则当年碧瑶湾一落成,她凭什么买入好几个单位呢?少说也要三五七百万。现在岂只流行公—份、婆一份,谁对家庭前景收入有实际贡献,谁的声音就最响!我那年头的女人,只晓得生儿育女,日煮三餐饭菜的,都变成老土,不中用了!”
  我如坐针毡之际,家姑却笑眯眯地夹了一著好菜往我的碗上送。
  心有抑郁,却发作不得。
  “球表嫂是以小投资者身分申请移民的,文夫与小孩都成了她的家属!女人呀,不但不成为男人的包袱,倒转头来,反而一把将个家从从容容地背起来,穿州过县,越洋重建家园,怎不令人翘起大拇指赞好?将来我们沛沛也要做个女中豪杰才成!”
  沛沛不住地拿筷子挑碗里的饭,说:“别对我的期望过高,令我心理压力大!”
  “哎呀!你祖母总共只你一个孙子,算是女孙,也算男孙了,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呢?说实在话,男女都不相干,出人头地就好!看你的郁真阿姨呢,还有孟倩彤……哎呀,数不胜数,人家都说近未者赤,除非你全无慧根,否则不应离谱呀!”
  回到家里去后,我实在气闷不过,终于忍不住给锦昌说:“你觉得你妈的话里有刺吗?”
  “作贼心虚,我老早想到你会有此一问!”
  “锦昌……”
  我的委屈更甚!
  “怎么样?你不能怪责老人家实话实说!”
  “我真的如此不中用吗?”
  “是不是我亲口赞你两句,你会得安乐呢?”
  我无辞以对。
  “公司里头的人事纠纷,无日无之。如果听上几句不对自己胃口的话,就气闷,就要人安慰,那还得了?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才会—天到晚觉得自己最委屈。”
  “锦昌,这么说,你工作上颇多困难?”
  “上刀山,下油锅,还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代替得了?”
  锦昌一个翻身,就表示要睡去了,我望住天花板.不知所措。
  再跑到社会上头做事,是否太迟?谁会雇用一个在家里呆了半辈子的女人担当较重要的职务,要是闲职呢,做来也没有意思!名符其实的高不成,低不就!
  又沛沛都已经十五岁了,还试生第二个娃娃吗?要还是个女的,又如何?况且,怎么启齿去跟锦昌商量?
  原以为普普通通的一个家庭主妇,既不忧柴又不愁米,就可以活得舒适.谁知人们还是不放过你,是非挑剔老是无分彼此高下,总之人人有份,水不落空。
  辗转反侧之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我慌忙伸手接听。
  “郁至吗?我是倩彤!”
  我立即说:“你且等一等,我到客厅的分机去给你讲话!”
  锦昌明天要一早上班,他最恨我在半夜三更在他身边讲电话,偏就是倩彤,老在应酬完毕,就摇电话来.跟我谈心。
  从前小时候,也总是如此。倩彤比我聪明,飞快地做完功课,就缠着我跟她玩,到头来呢,我必是无卷可交.被老师责难。心肠过软,十分害事?
  听得出来,倩彤的声音轻快得很,甚而可以想像她在眉飞色舞。
  “我刚自外头回到家.换上睡衣,就摇电话给你了!”
  “怎么还不睡呢?”这倩彤就是精力过人,一间厂房,每年生意额达数亿元,工人上千,还有不知多少条生意副线需要兼顾,她总能不眠不休,应付得井井有条。女铁人一名!
  “睡不成!郁至,我像个小女孩吗?”
  都是望四之年的女人了,怎么会像个小女孩呢?这倩彤.不知耍什么花样了!
  “今天下午见面时.你有发觉我跟以往有什么分别吗?”
  还好说呢?最大的不同是脸如玄坛,吓死人!
  “我原本要趁午膳时候告诉你这事的,其后却因你的迟到气得兴致全消了!”
  又是我的错!
  “郁至,你怎么不答腔?”
  我根本没有机会插口,她只管自顾自地不住说话。
  我终于说:“我听你的嘛!”
  从小,我就是个好的聆听者。
  倩彤每有喜悦、烦忧,都必向我倾诉。其实,我绝少提供意见,倩彤也志不在此。她只要我在她开心时,陪着她笑,她伤心时,陪着她哭,那就够了。这大概是一份无形而有用的支持力量吧!更多时,倩彤把自己的难题说了出来,我只懂担心皱眉,一筹莫展,她却就能自复述过程中,将问题的症结,抽丝剥茧,寻个水落石出,到头来,还得出了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我从来都只是在她身边摇旗呐喊的兵丁。
  然而,有将领.自然要有士卒,军容才算完整。牡丹如无绿叶.又如何相得益彰呢?
  故此,我相信我之于倩彤,还是有用处的。“怎么给你从头说起呢?”倩彤问。
  我的肚子其实还在隐隐作痛,心情又不是怎么样的好。
  要是倩彤不知从何说起,要改期谈心,我还是愿意的。只是不好扫她的兴,由她决定好了!
  “郁至,你有听过施家骥这个名字吗?”
  施家骥?
  “名字好熟嘛!”我答。
  “郁至,你真是的!”倩彤很有点不悦,“你别这么孤陋寡闻好不好?也难怪锦昌在很多应酬场合,老是不愿意把你带在身边!”
  我真是这般失礼吗?
  “说到头来,我还是大学生—名呢!”我很少抗议,在好朋友面前,也就禁不住发泄一两句!
  “老天!倩彤在电话里头嚷,“大学生成打成打的在中环钻来钻去,设法出人头地呢!念完四年大学就停止吸收知识,争取阅历,还能坐稳江山的时代,已然过去了!难怪连你的小女儿都在我面前埋怨,说你跟郁真阿姨相去何止千里,认真老土!”
  沛沛真要不得,幸好只是在情同骨肉的倩彤跟前数落我,寻且比较对象又是自己的亲妹子!否则,这面子不知往哪儿放了!
  “连施家骥你都不认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倩彤在叹气。
  我竭力搜索枯肠,想那个叫施家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眼前触着电视机,立即灵光—闪,我问:“是不是那个议员?”
  “什么议员?现今通街都是议员了,是必要把女强人跟议员配成一对,足够人数开一个餐舞会?”
  怎么凡是工作上头有光彩的人,就这么挑剔难缠!要怎样的对答,才能对他们的胃口呢?想来,我也必是笨的,环绕着我的人,有哪一个是善男信女?日子有功,多少能学到一招半招伎俩,我却老不中用!
  “施家骥是行政立法两局议员呢!”
  “很帅的头号人物啊!”我算是答了一句很得倩彤欢心的话了吧?只听到她在电话一头不住地笑。
  “这施家骥有什么事关连到你身上来了?”我得着鼓励,也就放胆的问了。
  “我跟他……走在一起了!”
  “啊!”我茫然地应着。
  霎时间,有点不能适应。千百个问题同时出现脑际,叫我不知如何思考、对付。
  事出突然我确实有点迷糊,然而,第一个反应就是追问倩彤:“你开心吗?”
  “开心。”答案是爽朗的。
  “那就好!”这是当然的。我很疼爱倩彤,把她一直视为自己妹妹,没有别的事比自己亲人快乐更值得我安慰。
  “他待我很好的。”倩彤继续说,“我做梦也设想过,我会在这把年纪还闹恋爱了,起初有点吃不消的样子,现在好多了,人镇静下来,晓得品尝恋爱的滋味。”
  恋爱的滋味真是再甜蜜不过的了,我想起跟锦昌约会的日子。那时,锦昌对我岂只千依白顺,最使我自豪的是他每天都要见过我面才安心上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阻,都会得在我的笑容里瓦解。这份魁力,还是锦昌肯定地告诉我的。
  “倩彤,你跟他走在一起很久了吗?”
  “三个月!已经到了离不开的地步了!三十九岁才闹的恋爱!唉!”倩彤连叹息声都有韵味。
  迟来的春天,总是春天。春天是春光明媚,是春暖花开,反正来了就好。
  于是一整晚我只默默地听着倩彤讲她的爱情故事,讲她的施家骥!
  完完全全的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我两只手左右轮流地拿着电话筒,累个贼死!
  “改天待我有空,把你约出来,再给你详细地说好了,如今夜深呢,再不睡,明早上个成班了。”
  倩彤打算鸣金收兵,我却突然间踌躇起来。客厅里漆黑一片,不知何解,突然感到自己的孤苦无援,大抵是倩彤太有情调太浪漫的复述,使我无端起了怅惘,顿觉好日子原已不再,好多年好多年,我和锦昌未曾试过手拉着手在清晨或夜里散步了,更别说什么灯下缠绵,月前眷恋,全部随风而逝。最能让我跟锦昌连成—体的时刻,又是少之又少,甚而,就那么***的一刻过后,彼此又像两个不相干的人。活在一个屋檐下面已。殊不知世上还有男人可以对女人说:“生活有活力、有祈盼,原来都是为了你!”
  他们是孟倩彤与施家骥,不是锦昌和我!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想对倩彤吐一下苦水。
  “倩彤!”我欲言又止,心中的迷糊,一时间整理不出个头绪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不中用的人?”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答:“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什么意思呢?”
  “我想你听我讲一些生活上的……不惬意!”
  倩彤笑了起来:“你算呢!别沾染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德性了。在自己屋檐下生活的女人要讲不惬意,也真过分了!我们这些在外头顶着大风雨,依然孤军作战的女人岂非要干脆自杀以谢一生了?”
  “倩彤,情况不是严重的,只是……”
  “别说了,我真的累.明天要上班.改天再谈吧!”
  我拿着挂断了线的电话,一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有些微的恐惧,如果有天真有严重的事发生了,我会否如此的孤立无援,投诉无门?
  但愿我是过虑!
  日子还是一天天如常地过,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呢?大事要发生,也未必会轮到我这等个人物的头上来!
  最难缠的事故,也莫如今天一早.锦昌的母亲来了个告急电话,说:“这怎么得了?说走就走,把我们一家都害惨了!”
  我吓得什么似,忙问:“你别急躁.究竟发生什么事?”
  “亚三要走了,今早跟锦玲吵了几句,就连午饭都不要给我们弄,提起行李箱,走个没影儿!”
  嗯,我嘘—口气,不过是女佣辞工罢了!
  然,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曾经此苦,自然知道其中的狼狈。何况小姑锦玲的两个孩子还小,长子才不过四岁,女儿还未满周岁,一应家务真琐碎繁多至不能置信的地步,非局中人不知其苦。一旦掉了个帮工,绝对可能是家庭主妇的危城告急!
  “郁至,你得要切切实实地帮个忙了!”
  很少听家姑如此低声下气。可是,我怎么帮忙呢?自己一头家总共四个人,都要我服侍,难道要我撇下了一屋子人不管,却管到小姑的领土上去了?
  我一时间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郁至,你听见没有?赶快给你妹妹摇个电话求救呀!”
  我更莫名其妙:“郁真?”
  “不是吗?郁真是移民局高官,她当然能管菲籍女佣进境的事。我们老早看亚三这人靠不住,三朝两日地发臭脾气,于是申请了个菲佣以备无患,已经近三个月,还没报到,如今就出了事了。你看看郁真能否让菲佣快些来港!”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问她。”原不过是举手之劳,又是亲人有难,自是义不容辞。
  “我听那菲佣介绍行说,只要移民局肯催促驻菲律宾的英国领事馆,办妥签证,就能立即来港了。”家姑再三嘱咐,“郁至.你就认真点给你妹子说,且不看我的份上。也该念你小姑子代替锦昌照顾了我,让你们添了方便,自己却加多麻烦。”
  事必要说了叫人听着难过的话.才肯收科的。如不画蛇添足,惺惺作态,就不是家姑的正常行径了。
  心情由和洽同情,一转而为局促气闷,额外难受。
  做人新抱甚艰难.今时今日还有这些忧患,叫人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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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文化生活>>教育>> 职场商界>> 梁凤仪 Liang Fengy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9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