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都市生活>> 石钟山 Shi Zhongsh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4年10月)
父親進城
  父親與戰爭相依存,戰火與炮灰造就了父親的力量、愛情和生命。
  或許,我的故事不該從父親進城開始,這無異於給父親抹黑。因為我的故事裏,我的父親、母親的丈夫,是一臺古怪的、過時的機器。人性的溫暖與光輝在父親那裏是從來不曾存在,還是被無情吸走?這種冷酷無情的隔膜侵淫着我和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
  我的故事肯定有些殘忍,但我是誠實而誠懇的,我想拯救那些失落的人性、失落的親情。
    1950年8月,父親騎着一匹高頭大馬,滿懷親情地走進了瀋陽城,身後是警衛員小伍子,以及源源不斷的隊伍。此時,父親走在瀋陽城著名的中街上,他的眼前是數百人組成的歡迎解放軍進城的秧歌隊,背景音樂是數人用數衹嗦吶吹奏出的《解放區的天>麯調歡快而又明亮,扭秧歌的人們,個個喜氣洋佯。
    父親本想打馬揚鞭在歡迎的人群中穿過,當他舉起馬花正準備策馬疾馳時,他的目光在偶然中落在了琴的臉上。那一年,琴鳳華正茂,剛滿二十歲,一條鮮紅的綢中被她舞弄得上下們飛,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在她的身後歡蹦亂跳。青春的紅暈拴懦了她的眼角眉梢,她正在和姐妹們真心實意、歡天喜地地迎接解放軍的又一次進城。三年前,遼瀋戰役之後,國民黨潰退了,那時的解放軍就進城了,很快又南下了。這次解放軍又回來了,和已往不同,他們要在這裏長久地住下去,守衛着新中國的北大門。於是,瀋陽城裏的百姓,真心實意地走出傢門,來歡迎親人解放軍。
    琴怎麽也下會想到,這一天對她來說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可她一點預感也沒有,她在歡迎的人群裏,用青春年少的身體盡情地扭擺着歡樂的激情。
    父親望見琴的那一刻,他強健的心髒暫時停止了跳動,揚起馬鞭的右手但在半空,他張大嘴已定格在那裏。此時,用目瞪口呆形容父親一點也不過分。年輕貌美的琴出現在父親的目光中,父親不能不目瞪口呆,那一年,父親已經三十有六了,三十六歲的父親以前一直忙於打仗,他甚至都沒有和年輕漂亮的女人說過話。這麽多年,是生生死死的戰爭伴隨着他。好半晌,父親纔醒悟過來,他頓時感到口於舌燥,一時間,神情恍惚,舉着馬鞭不知道落下還是就那麽舉着。琴這時也看見了父親,她甚至衝父親嫣然地笑了一下,展露了一次自己的唇紅齒白。父親完了,他的眼前閃過一條亮閃,耳畔響起一片雷嗚。在以後的日子裏,他無論如何也忘下下琴了,他被愛情擊中了。
    父親參軍前的老傢一直在東北的大興安嶺腳下。爺爺奶奶在早年闖關東時便把傢紮在了大興安嶺腳下的一個窩棚裏。父親是在冰天雪地裏出生的,他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冰天厚雪、深山者林。於是鬍天鬍地的關東便成了父親一生中難以割捨的情結,走遍夭涯海角他也無法忘記關東的冰天雪地。經歷了十幾年的風風雨雨打打殺殺之後,父親又回到了關東,走進瀋陽城,騎在馬上的父親流下了兩行激動的淚水。琴的身影在父親的淚眼裏揮之不去,父親揮手抽了一下馬屁股,在心裏咬牙切齒地說:老子這輩子要定你了!
    父親三十有六身邊仍沒個女人,這在戰爭歲月中純矚正常,父親十三歲那一年參加了抗聯的隊伍,十三歲的父親,其實已經走投無路了,父親的父母下遠萬裏闖夫東來到東北大興安嶺腳下的靠山屯,從生活上並沒有得到實際意義上的改變。靠山屯大都是獵戶,靠打獵為生,父親的父母一來到靠山屯就想學會打獵這種謀生手段,可惜的是,一直到他們凍死在古老的林子裏,也沒能完全學會在鬍天鬍地裏生存下去的手段。父親的父母在一個大雪漫天的清晨走進了深山老林,結果他們迷路了,林深雪厚,他們無法找到回傢的路了。三天之後,靠山屯的人們纔發現了他們的屍體,他們的屍體已經如石頭般堅硬了,那一年,父親八歲,八歲的父親生活在靠山屯舉目無親,是靠山屯的人們養大了父親,父親是吃百傢飯長大的。父親從八歲到十三歲這段時間墾,他吃遍了靠山屯所有獵戶傢的食物,在凄風苦雨中父親慢慢長大了。十三歲那一年,父親參加了抗聯。抗聯的隊伍裏有這樣一批娃娃兵,他們連槍都拖不動,手裏衹是拄了根棍子,那是他們行軍時的幫手。
    那一年,在鼕季又一次來臨,日本人尚沒封山之前,抗聯總部作出决定,為了保存抗聯的後輩力量,决定將這批娃娃兵送到延安去學習。:父親永遠也無法忘記陝北的日子,那裏的天空是那麽的藍,生活是那麽的火熱,父親在陝北第一次聽見那首著名的歌麯――《解放區的天》,父親和那批娃娃兵一起進入了陝北的少年幹訓隊。陝北的紅軍在陝北鬧了兩年大生産之後,終於走出了陝北,一部分被改編成了八路軍,另一部分直抵東北,插入到了敵後,走進了抗日的最前沿。
    父親那一年已年滿十八歲了,他在一縱當一名排長。當他又一次踏上東北的土地之後,心裏多了許多說不清的滋味,他又想起了在抗聯時的歲月,還有在靠山屯吃百傢飯時的日子。現在的抗聯,仍艱苦卓絶地和日本人在老林子裏周旋着,他們拖住了一部分日本人的力量,支援着八路軍、新四軍的抗日。
    又是幾年之後,日本人終於投降了。父親本以為下會打仗了,他從再一次回到東北後,一直無法忘記靠山屯的父老鄉親,那裏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他日夜都在思念着靠山屯,可他卻一直也沒有機會回去過。日本人投降了,不打仗了,這時父親已是一縱的一名連長了。他不僅學會了打仗,而且槍法也練得百發百中了,他回到靠山屯完全可以靠打獵為生了。他要當一個好獵人,為不能自食其力的父母輓回面子,同時也報答靠山屯父老鄉親的養育之恩。父親的理想沒有得到實現,日本人投降不久,國民黨為了爭奪勝利果實再一次掀起了內戰,他們在東北投入了大量兵力,和東北縱隊展開了新的一輪較量。中國偉人毛澤東遠見卓識,早就派出了傳奇將領林彪深入到東北指揮作戰,爭爭奪奪拼拼殺殺之後,解放軍滾雪球似地壯大了起來,在中國偉人們的調度下,在東北打響了著名的遼瀋戰役。那一年,父親已經是一名很年輕的營長了,年輕的父親明白了一子真理,要想安心踏實地回到靠山屯過獵人的日子,首先要把眼前的國民黨部隊徹底消滅,否則獵人將無寧日,於是,父親熱情高漲地投入進遼瀋戰役,在這樣你死我活的敵我較量中,父親無論如何想不到女人,他也沒有工夫去想。雖然父親那時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但他早已把過剩的精力轉化到了戰爭中,老年的父親曾這樣形容戰爭:戰爭其實打的是精血。老年的父親對戰爭的形容精闢而又深刻。
    遼瀋戰役以解放軍大獲全勝而告終,國民黨隊伍節節退敗,固守北平和天津,企圖扼守住通往中原的這條要道。這是有着許多精血的解放軍們不能答應的,他們雄赳赳地走過山海關又打響了平津戰役。這之後,父親隨着百萬大軍一直南下,追着國民黨的隊伍一直往南,國民黨的隊伍沒有喘息的時間,追趕的父親也沒有喘息的機會。在這種追着趕着中,一年年過去了,父親的年齡也一年大似一年了。年輕力壯的父親,無數次地想過女人,但卻一直和女人無緣。父親的隊伍一直把國民黨追到了海南島,最後又把國民黨追往臺灣纔暫時罷休,這時共和國已經一歲了,全國形勢一片大好,除邊遠地區仍有國民黨在負隅頑抗,但已屬秋後的螞炸沒有幾天硼達了。於是,父親的部隊又揮師北上,進駐東北瀋陽城,建立更加鞏固的大後方。
    父親在進駐瀋陽的路上,他一眼就看見了琴,琴的身影仿佛是一粒炙熱的火星兒濺在父親堆滿幹柴的心間,父親心中的大火便不可遏止地熊熊燃燒起來。
    那一夜,父親無法人睡,他睜眼閉眼都是琴的身影,這就註定了父親和琴之間將會發生的故事。
    瀋陽軍區的前身叫東北軍區,父親那時在東北軍區瀋陽城內當師長。大軍入城不久,馬上掀起了搞對象的熱潮。這些出主入死的泥腿子們,在戰火紛飛的年月裏苦煎苦熬着歲月,他們的年齡都大了。錯過青春年少的不僅衹父親一人,而是一批人,東北軍區的領導考慮到這一實際問題,采取了緊急而又相應的措施,於是一個表面上看純屬正常,其實充滿了陰謀和陷講的聯歡活動誕生了。
    大軍剛剛入城,全國上下前所未有的國泰民安,組織一些軍民聯歡的慶祝活動是得民心得軍意的。聯歡活動在原國民黨駐瀋陽總部的一間大會議室裏舉行。這間會議室足能裝下一百對男女在這裏謀面,談情說愛。參加聯歡的人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團職以上的軍官;女人的條件則既單一又苛刻,那就是必須年輕漂亮,勝利了,解放了,泥腿子們有千條萬條的理由把自己的婚姻放在了頭等重要的地位。
    經過一番精心準備,聯歡活動如期展開。急如火煎的大齡軍官們和一群年輕漂亮的女人被集中在偌大的會議室裏,當時的景象極為有趣,男女兩大陣營極為分明的,男左女右,他們分左右坐在兩排,中間一片空蕩,年輕貌美的女人們還尚未見過這樣的陣勢,她們一律不好意思地低垂下頭,臉早就紅了,她們不時地捏弄着自己的辮梢或衣角,心髒如鼓地憧擊着美麗豐滿的胸膛。男人們挺胸而坐,他們的眼裏灼灼地放光,熱辣辣地在她們的臉上搜尋。父親也坐在人群中,他的心裏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正在泛濫,自從入城那天見到琴”他無論如何也忘下下她了。眼前這樣的陣勢,並沒有讓他有多麽激動,此時此刻,面對着眼前這麽多年輕貌美的女人他並沒有動心,他的眼前仍了時地浮現出琴的身影。琴已融入到他的血液中了。
    組織這次聯歡活動的是東北軍區政治部一位首長,這位首長曾去過蘇聯,在蘇聯喝過洋墨水,而且還娶了一位蘇聯姑娘做老婆,這位蘇聯老婆此時已同首長來到了瀋陽城裏,見多識廣的首長覺得這樣子坐下去,就是坐到天亮也不會有什麽結果,於是命人打開了留聲機,留聲機是從國民黨總部繳獲來的,留聲機裏響起一支舞麯,政治部首長就站在男女的空地中央大着聲音說:跳吧,跳吧,大傢都跳起來吧!他這麽說過了,人們都一臉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留聲機裏傳出來的聲音,和搞對象有什麽關係,人們一臉迷茫,睏惑之色,這位首長終於醒悟過來,命人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蘇聯老婆找到聯歡的現場,兩人在樂麯的伴奏下當場示範起來。首長的一隻手握着蘇聯女人的手,另一隻手摟着女人的腰,兩人不知是走還是跳,總之,在這群從沒開過洋葷的男人眼裏這就足夠了,他們的身體熱了起來,手心裏也有汗水沁出。政治部首長一邊示範一邊鼓動道:跳吧,跳吧!大傢都像我這樣。他的話音還沒落地,早就有人按捺下住了,紅頭脹臉地衝將過去,順手拉起對面的一個姑娘,學着政治部首長的樣子踉踉蹌蹌地嚮中間的空地上走去。一時間,所有的軍官們,一哄而起,爭先恐後地嚮女人們撲過去,他們此時的樣子,似乎不是邀女人跳舞,而是去堵敵人的槍眼。男人們起來了,女人們也被拉了起來,男人們早就忘了手放在何處,總之拉起來再說,拉起來之後,雙手死死地把女人的腰摟定了,似乎一不小心女人會在他們的眼前飛走。舞是不會跳的,摟定女人再說,意識清醒的,仍不失風度地學着政治部首長的樣子走上一走,趔趔趄趄,踉踉蹌蹌。女人這時仍是被動者的,她們認定自己無疑是被搶了,雖然甘願被搶,但天生的羞澀使她們仍裝出幾分不情願,於是別彆扭扭的,半推半就地讓男人摟了。幾十對男女在這樣一種氛圍中,艱難踉蹌地踏出了他們愛情之旅的第一步。
    男人們紛擁着撲嚮女人時,父親沒有動,他仍坐在原處,他仍在想着琴。他覺得眼前的女人沒法和琴相比,他要在瀋陽城裏找到琴。從見到琴那一刻起。父親已做出非琴不要的决定了,當男人們各自摟定女人,女人們同時也被摟定時,父親發現在對面的角落裏仍坐着一位姑娘,她誰也下看,垂着頭,似乎在想什麽心事,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正因為這位姑娘的獨特,她吸引了父親。父親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這一眼讓父親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眼前的姑娘分明是琴無疑!他揉了一次自己的眼睛,又狠掐了一次自己的大腿,纔相信眼前不是夢,機會再一次光臨了父親。他猛的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嚮琴走去,他站在琴的面前,一時口幹舌燥,他不知說什麽是好。琴發現了眼前站着的人,她擡了一次頭,發現了眼前的父親,她很快地認出了父親,那天進城時,她曾認真地看過父親。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本能地站了起來,緊張惶惑地望着父親。父親覺得眼前這一切是天賜良機,他不能再失去琴了。他一把捉住琴的小手,琴的小手在他的粗糙大手中掙紮了一下,琴說:啊,不!這時,父親的大腦裏一片空白,留聲機的聲音及周圍的男人、女人統統的都下存在了,這個世界衹剩下了他和琴。他捉住琴的一隻小手後,另一隻手很快地把琴的腰摟住了,他和那些大齡軍官一樣,笨拙但有力地把眼前的女人摟住了,接下來發生的事,連父親也不記得了,直到琴在他懷裏發出一聲又一聲驚叫,他纔醒悟過來,原來他踩了琴的腳。早在這之前,不少女人都驚叫過了,他們這些大齡軍官,今天一律穿了皮鞋,這是他們的戰利品。堅硬的皮鞋下時地踩在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嬌小柔軟的小腳上,她們此起彼伏地下時發串一聲聲驚叫:眼前的場面似乎不是在聯歡,而是變成了屠宰廠。
    恍過神來的父親,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眼神迷離朦朧,琴在他的懷裏變得實實在在。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會摟着琴在夢樣的情境中度過着這美好的時光。這是天賜的機會,他要把握住這樣的機會,清醒後的父親,用發抖的聲音問:
    你叫啥?
    ……琴下答,低着頭,提防着父親的雙腳。
    傢在哪旮旯住?
    你今年多大了?
    琴的無言相對,並沒有影響父親的積極性,琴回答下回答這都無所謂,反正他此刻已緊緊地把琴摟定了,自己摟定的女人,難道還會跑了?
    琴不說,父親仍說:
    我叫石光榮,三十二師的師長。
    父親望着懷裏的琴。琴的頭一直低垂着,她的身子一直很彆扭地在父親的面前斜側着,力量不是投嚮父親的懷中,而是從始至終一直嚮外掙紮着。這讓父親很不舒服,也很纍,他的手臂一直在和琴的身子較着勁,但父親不計較這些,琴越嚮外用勁,他越感到琴的身體的實實在在。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把自己嚮琴介紹得更詳細些,便又說:
    我老傢住在靠山屯,爹娘都凍死在老林子裏了。
    父親說到這裏,琴擡了一次頭,很快地望了父親一眼,又把頭低下了。
    父親聞風了從琴頭髮裏散發出的桂花油味,這氣味讓父親心裏甜滋滋的。
    父親還說:我受了十八次傷。
    父親說完這話,他感到琴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父親沒有多想,琴的一言下發讓他有些着急,於是他又說:我都三十六歲了!
    說完之後,琴仍沒有什麽反應,她的頭更低了,身體仍嚮外撐着,頭垂在父親胸前,那樣子似在和父親頂架。
    父親說,我都三十六了!這些年一直打仗,打完小日本,又打老蔣!
    父親還說:現在下打仗了,我都三十六了!……
    那天晚上,成雙的男女,廝廝扯扯地半推半就地在留聲機的伴奏下聯歡了兩個多小時,在這兩個多小時中,他們下時地相互踩在對方的腳上,留下了一片女人的叫聲。從一開始,他們把女人摟定,再也沒有放開過一會兒,他們就那麽艱難地、很纍地下時地邁動着自己的雙腿,仿佛是在行軍。最後他們個個都大汗淋漓,胎膊發麻,腿發區,在深夜到來之前,終於結束了纍人的聯歡。
    父親這時顯得很有心計,在政治部首長宣佈今天的聯歡到此結束時,他已經沒有理由再摟着琴下放了,他一放開琴,琴便像一隻出了籠的小鳥很快從父親的身邊逃脫了。父親毫不猶豫地追了出去,那時父親已經想好了,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她的行蹤搞清楚.令父親大感意外的是,琴並沒有離開軍區大院,三轉兩轉走進了一幢樓裏便消失了,父親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跟蹤下去了。
  父親很快就弄清楚了,那幢樓是軍區文工團的駐地,而琴就是軍區的一名文工團員,父親真是心花怒放了。他覺得日後娶琴那是板上釘釘一樣的容易。父親萬沒料到,求愛之路是那麽的艱辛和坎坷。
    那天晚上聯歡會之後,父親已經死心塌地地愛上了琴。在以後的日子裏,他衹要一有時間,便直奔文工團那幢樓而去。他去文工團時,不是一個人,而是帶着警衛員小伍子。小伍子二十歲下到,顯得很機靈,已經隨父親出生人死好幾個年頭了。
    父親來到文工團後,他總是很容易地見到琴。那時琴有許多演出任務,共和國剛成立下久,古老的瀋陽城內百廢待興,各種團體、機關如雨後春筍紛紛誕生,於是就有許多要慶祝的事。慶祝時自然少不了演出,文工團員的琴在白天的時候,就要不斷地排練新節目。父親見到琴時,大都是在琴排練的時間裏,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後,琴似乎已經不認識父親了,父親每次出現在文工團的訓練場裏,琴連眼皮都不擡,仿佛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父親對這些並不計較,他站在那裏,很癡情很專心地看着琴在唱歌或跳舞。警衛員小伍子已經看出父親和琴之間的一些苗頭了,他殷勤地為父親搬來一把椅子,他希望父親能更舒服地看琴。他的願望沒能得到父親的理解,父親不坐椅子,而是擡起一隻腳踩在椅子上,手裏搖晃着馬鞭,父親進城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仍然騎馬。
    琴下理父親那一套,仍專註地唱歌或者跳舞。琴的歌聲異常悅耳動聽,琴排練時的歌聲,是父親一生中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琴跳舞時,在父親的眼前展示出了美好的身段,女人的麯綫暴露無疑。土包子似的父親,以前哪見過這些?他癡了,他呆了,他走火入魔了,他恨不能馬上張燈結彩把琴娶過來。
    中午開飯的時間到了,排練暫時停了下來,琴和那些文工團員收拾道具,準備吃飯了。父親覺得時機到了,他轉過身衝身後的小伍子說:去,把那丫頭請到咱們師去吃飯!
    聰明的小伍子早就知道那丫頭指的是誰了,得令之後,很快來到琴的面前。小伍子衝琴說:哎,我們師長要請你去吃飯!
    琴瞄了眼小伍子,理都沒理,背過身去把自己的辮子散開,讓一頭濃黑的秀發披散下來。小伍子又湊上去說,哎,說你哪!聽見沒有?我們師長說了,中午他要請你吃飯1
    琴仍是不理,她在快速地重新把辮子梳起來,衝幾個女伴說:等等我,馬上就來!
    小伍子受到了挫折,他跑過來衝父親說:師長,這丫頭不理我,就像沒聽見我說話一樣。
    父親不滿地叱了句小伍子:笨蛋,你就不會別的招了!
    小伍子一拍腦門,衝父親說:瞧好吧,師長!說完轉身衝琴追去。琴已經正在隨同伴往外走了。小伍子幾步就迫上了,他大聲道:站住!他這一聲喊,不僅讓琴站住了,同時也讓琴的同伴站住了,她們吃驚的是,這個小兵敢在這裏撒野。
    小伍子不理那些,他單刀直入地衝琴大聲命令道:走,跟我走!說完就拉住琴的一隻胳膊。琴憤怒了,也大着聲音說:滾開!我不認識你。
    其實琴的同伴早就看見父親和小伍子了。起初她們以為父親和小伍子衹是單純地看她們排練,後來她們發現父親盯着琴的眼神已經不對了,她們以為又遇到了一個單相思,沒想到這個單相思還要動手搶人。她們這下下幹了,七嘴八舌地衝小伍子嚷開了:幹啥:幹啥?想搶人咋的?搶人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1她們把話說給小伍子,卻瞥着父親,她們知道,搶人的主意是父親出的。
    小伍子也不甘示弱,他還從沒辦砸過父親交給他的任務,把琴搶到手是他的任務,完不成任務就對不起師長。於是小伍子和她們對吼了起來:搶人咋的?就搶了!說完拉着琴就走了。琴下幹了,揮手打了小伍子一個耳光,那耳光被琴扇出一聲脆響。小伍子沒料到琴會來這一手,他望了眼父親,父親也惱怒了,他揮着馬鞭的手在顫抖,小伍子理解父親,師長要發火了。果然父親很響地甩了一下馬鞭,大喝一聲:把她給我拖回去!
    父親喝完轉身就走了,小伍子不顧臉上熱辣辣的疼,一躬身子便把琴背了起來,他更不顧琴劈頭打來的巴掌,更不管那些丫頭們的亂叫亂喊,他背着琴一陣風似地跑出了文工團,一直跑回三十二師。路人下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都駐足觀望小伍子背着琴飛奔的身影。琴已經沒有力氣再打小伍於了,她閉上眼睛,任憑小伍於狂奔。
    父親騎着馬已先小伍子一步回到了師裏,他命令炊事班。加菜上酒。小伍子趕到時,父親已在自己的宿舍裏等候多對了。菜已經上來了,是大塊紅燒肉,還有韭菜炒雞蛋,酒是東北的高粱燒。來到三十二師的琴一言下發,她站在父親的對面仇恨地盯着父親。
    父親的氣還沒有消,他喝了幾口酒,吃了塊肉,嚼巴嚼巴咕哈一聲就咽下去了。他仍用一隻腳踩在椅子上,指着琴身旁的一把椅子說:你坐!
    琴不坐,仍仇視地望着父親。父親大怒,高聲斷喝:讓你坐你就坐!
    許是父親的狂暴一時震住了琴,琴一屈股坐在椅子上。第一回合父親勝利了,他的怒氣消了一些,父親又說:你吃!
    琴不吃,低着頭,目光恨恨地盯着別處。父親不理琴了,他大口地喝酒,大塊地吃肉。他吃了一氣,喝了一氣,酒就有些上頭了,於是父親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亂說一氣:沒見過你這樣的丫頭,還打人!我都三十六了,你能咋的?日本鬼子都讓老子趕回東洋了,老蔣不也是讓我們弄到臺灣去了?!我都三十六了,你這丫頭能咋的?!
    父親又喝了一碗酒,然後就醉了,在醉前,父親又喊來了小伍子,他衝小伍子說:讓她吃,吃完把她送回去,看這丫頭能咋的!說完一頭栽在床上,呼呼地睡去了。
    那天,琴臨離開時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鬍子!
    小伍子聽完琴這句話,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小伍子笑着說:小心我們師長一槍崩了你。
    有了這一次之後,父親以為離娶琴的日子下遠了,他沒有料到事情發生了意外。
    軍區的參謀長鬍麻子也看上了琴,鬍麻子是外號,因為臉上生滿了麻子而被人稱為鬍麻子。鬍麻子在長徵時就已經是團長了,那時鬍麻子就已經結婚了,長徵開始時,老婆就已經懷孕了,走到草地時,老婆早産了。他把老婆背到一個避風的柳叢後,準備親自為老婆接生,不順的是,早産的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順利地生産,疼得他老婆爹一聲娘一聲地叫。他背着老婆行軍時,已經掉隊了,現在茫茫草原連個人影也看下見。他衝者婆喊:使勁,你快使勁!老婆哪裏還有什麽勁,一路上的行軍,吃沒吃喝沒喝,萬裏徵程早就耗去了她的力氣。鬍麻子急得團團轉,正在這時,他又發現了敵人的追兵,敵人呈扇形嚮他們包圍過來,子彈在他的頭頂飛過。鬍麻子知道,再這樣下去被敵人俘虜是在所難免了,如果背着老婆一起走,也無法跑出敵人的包圍。這時,老婆也清醒過來,她衝鬍麻子說:你快跑……等革命勝利了,你再找一個女人……鬍麻子給老婆跪下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老婆落入敵人之手,突然,老婆搶過了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等革命勝利了,你來給我收屍:槍響了,老婆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鬍麻子滿眼淚花地跳起來,擡起槍,一邊嚮敵人射擊,一邊嚮自己的隊伍追去。……
    鬍麻子一直牢記着老婆的話:等革命勝利了再找一個女人。在風雨風搖的戰爭歲月中,他一直沒有勇氣再找個女人。現在革命勝利了,鬍麻子也已經四十出頭了,也就是說,這輩子的好時光都快過完了,鬍麻子有千萬條理由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女人,享受一次生活。他在文工團演出時,看上了琴。他覺得衹有琴才能配他走完後半生。
    於是,他乘坐的那輛美式吉普車,經常停在文工團的樓下,父親那匹高頭大馬也時常拴在文工團樓下的樹上,這就引發了一場不可避免的衝突。
    父親和鬍麻子兩人同時出現在文工團的排練廳裏,驚動了文工團所有的人,包括年過半百的文工團長,這是位在延安時期參加革命的老文藝工作者。他命人給鬍麻子和父親端茶倒水,一邊意義不明他說。歡迎領導來檢查工作。
    鬍麻子就揮手說:我們就是看看,忙你的去吧!
    老文工團長也就退下了。
    不用悅,鬍麻子知道父親的心思,父親也知道鬍麻子的心思。但兩個人卻不知道他們是一對情敵,父親以為鬍麻於看上了別的丫頭,鬍麻子也這麽認為。倆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喝茶看女人時,鬍麻子衝父親打了一拳說:你這小石頭,還年輕嘛,急啥子嘛!父親說:操,我都三十六了!興你急就不許我急了?兩個人一邊說笑一邊打着哈哈。父親在鬍麻子眼裏是年輕的,也是最受器重的一名師長。鬍麻子在父親的眼裏是位能徵慣戰的首長,兩人趣味相投,感情非同一般。
    當兩個人發現他們同時喜歡上琴時,鬍麻子的臉色不好看了,父親的臉也沉了下來。鬍麻子先站了起來,他衝父親說:石光榮同志,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1
    父親也站了起來正色道:參謀長同志,我也有話對你說!
    兩個人一本正經地來到外面走廊上,鬍麻子拍一拍父親的肩膀說:我說小石頭,你算了吧,看上誰你說,我給你做媒!
    父親覺得事情麻煩了,但他無淪如何也不能把琴拱手讓給別人。是他先發現的琴,他已經搶占了這塊高地,要是有人膽敢來奪,那衹能是一場殊死决戰了。父親見鬍麻子這麽說,也不甘退步地道:參謀長,這人是我先看中的,你再換一個吧。到時你結婚時,我給你當伴郎!
    少扯,還是你換一個:鬍麻子悅。
    你少扯,你換一個!父親說。
    小石頭,老子算瞎眼了,讓你當師長!鬍麻子激怒了。
    父親也當仁不讓,他見鬍麻子下肯退步,也急了道:我看你下配找那丫頭,你這是老牛吃嫩草!
    王八蛋,老子斃了你個小石頭!說到這,鬍麻子抖出了槍。父親的話大大地刺傷了鬍麻子的自尊心。
    父親見鬍麻子真的急了,也衝下遠處的小伍子喊:“操傢夥!”父親的槍一直在小伍子身上背着,小伍子聽見父親讓他操傢夥,幾步就竄了過來,他掏出槍“嘩啦”一聲頂上了子彈,虎視眈眈地衝着鬍麻子。在他的眼裏首長衹有一個,那就是父親,他纔不管什麽參謀長不參謀長呢。
    鬍麻子被眼前的情景氣壞了,臉上的肌肉顫動着,握槍的手也在抖着。他語不成聲地說:好你個小石頭,好小子,他媽的你好小子,看老子斃下斃你!
    說完“嘩啦”一聲也把子彈上了膛,一場血腥的戰鬥即將爆發了。早就在暗中觀字動靜的老文工團長衝了出來,其實文工團長早就明白了兩個人的來意。他知道兩個人同時看上了琴,他沒料到的是,兩個人會為琴舞刀弄槍地動真傢夥。他在心裏驚呼一聲,要出人命了!於是奮不顧身地衝出來,用身體擋在父親和鬍參謀長之間,文工團長先勸父親,他說:這位首長,息怒哇,有話好說,好好說嘛!
    父親用鼻子哼了一聲道:鬍麻子你休想老牛吃嫩草!那丫頭是老子的,你別想動一根手指頭:
    鬍麻子也說:你也不是他媽的牛犢子!也比我小不了幾歲,那丫頭是老子的,你也休想動她一指頭!
    文工團長又勸鬍參謀長道:首長,別生那麽大的氣嘛!咱文工團的姑娘多的是,要是你們願意我給你們做媒,保證你們未來的夫人個個漂亮。(BB:文工團長真是個好皮條客呀!)
    父親和鬍麻子真刀真槍地在文工團的走廊上較量的過程中,周圍聚滿了看熱鬧的人,有文工團的演員,也有來文工團辦事的人,他們都不明白,兩位首長為什麽要拔槍相對。鬍參謀長首先考慮到了自己的身份,他哼了一聲,收起槍,衝父親道,小石頭,你小子他媽的!父親也下甘示弱地道,鬍麻子,誰怕誰呀!
    鬍參謀長走了,父親也走了。出了文工團的樓,鬍參謀長坐進了他那輛美式吉普,父親騎上了他那匹高頭大馬。父親衝着吉普車的後屁股說:老牛,呸!
    父親和鬍參謀長力爭一個女人而吵架的事,很快被軍區領導知道了。他們首先批評了鬍麻子,批評他不該為一個女人而失去了參謀長的身份,同時指出要找老婆可以通過組織嘛。
    於是軍區首長一個電話打到了文工團,讓文工團長帶上所有未婚女文工團員讓鬍參謀長挑選,(bb:真他媽的是土匪!)文工團長留了個心眼,他沒敢讓琴去,他怕琴萬一被參謀長留下,真的會惹出人命來,鬍參謀長也怕把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他瞭解父親是個說得出,也做得出的主。他便沒再提琴,而是又看上了一位叫柳的姑娘。柳姑娘不大情願,衹有軍區首長親自出面做柳姑娘的工作
    父親經過一場風波之後,他和琴的關係不想再拖下去了,他要快刀斬亂麻了。
首頁>> >> 都市生活>> 石钟山 Shi Zhongsh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