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果戈理 Nikolai Gogol   俄羅斯 Russia   俄羅斯帝國   (1809年三月31日1852年三月4日)
塔拉斯·布爾巴
  作者:果戈理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轉過身來,兒子!你這副模樣多可笑!你們穿的這也算是僧侶的袈裟?神學校裏大夥兒都穿這種衣服嗎?”老布爾巴用這幾句話接待了他的兩個兒子,他們曾在基輔神學校念書,現在回到父親傢裏來了。
  哥兒倆剛剛下了馬。他們是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他們還顯得有點靦腆,正象剛出校門沒有多久的神學校學生一樣。他們結實的、強壯的臉上覆蓋着還沒有碰過剃刀的初生的柔毛。他們被父親的這種接待弄得狼狽不堪,一劫也不動地站着,眼睛望着地上。
  “站住,站住!讓我好好兒看看你們,”他把他們撥弄着,繼續說。“你們穿的褂子多麽長呀!這也叫褂子!走遍世界,這樣的褂子也找不到一件。你們哪一個跑兩步試試!我看他會不會叫前襟絆住,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笑,別笑,爹!”做哥哥的那一個終於開口了。
  “你瞧你,好神氣!為什麽我不能笑?”
  “就是不能嘛。你雖是我的爸爸,可是衹要你敢笑,實話告訴你,我就揍你!”
  “哎呀,居然有這樣的兒子!怎麽,你要打老子?……”塔拉斯·布爾巴驚悸之餘,往後倒退了幾步,說。
  “是的,就是我的爸爸也不成。誰要是侮辱我,不管是誰,我都要對他不客氣。”
  “你要跟我怎麽個打法?用拳頭?”
  “不管用什麽都行。”
  “好,就用拳頭吧!”塔拉斯·布爾巴捲起了袖子說。“我倒要瞧瞧,你動起拳頭來,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於是父親和兒子,在長久離別之後沒有歡敘,卻互相動起拳頭來了,重重地打在對方的肋骨上,腰眼兒上,胸口上,一會兒退後去,互相瞪着眼睛,一會兒又重新進攻。
  “瞧呀,好心的人們:老頭子發昏了!他簡直瘋啦!”他們的臉色蒼白的、瘦弱的、善良的母親喊道,她站在門檻邊,還沒有來得及擁抱她的鐘愛的孩子們。“孩子們好容易纔回傢,有一年多沒有看見他們了,可是他不知怎麽想的,要跟兒子動起武來了!”
  “他打得真不賴呀!”布爾巴住了手,說,“說真的,是不賴呀!”他稍微理理好衣服,繼續說。“用不着正式跟別人交手就可以知道他的本事。他會成為一個好哥薩剋的!歡迎你、兒子!我們來擁抱吧。於是父親和兒子接起吻來了、“好哇,兒子!你就得龕剛纔打我那樣去打所有的人。別放過任何一個人!可是,不管怎麽說,你這身打扮總是挺可笑的!為什麽係着一根繩子?還有你,懶東西,為什麽站在那兒,垂着一雙手?”他轉嚮年幼的一個說,)你怎麽不打我啊,狗種?”
  “虧你想得出!”母親說,同時擁抱了一下小兄弟。“誰聽說有兒子打老子的。?你們鬧得也夠啦:孩子年紀還小,走了這麽許多路,也纍了……(這孩子有二十多歲,身材足有一俄丈高。)他現在需要睡個覺,吃點什麽,可是你叫他打架!”
  “哎,我看,你是個乳臭未幹的娃娃:”布爾巴說。“兒子,可別聽你母親的!是個老娘們,她什麽都不槽。你們需要的是什麽愛撫?你們的愛撫是空曠的原野和一駿馬:這就是你們的愛撫!瞧見這把馬刀沒有?這就是你們的母親!別人塞進你們頭腦裏的那些東西,全是廢料:神學校啦,所有那些書本啦,識字課本啦,哲學啦,這一切鬼知道是些什麽玩意兒,我唾棄這一切!……”說到這兒,布爾巴在自己的話裏插進了一個這樣的字限甚至是不便形諸筆墨的。“最好這個星期我就把你們送到查波羅什去。那兒的學問纔是真正的學問:那兒是你們的學校;衹有在那兒,你們才能夠得到知識。”
  那麽他們一共衹能在傢裏待一星期:瘦弱的老母親眼睛裏噙着眼淚,凄楚地說,“可憐的孩子連玩一玩也沒有功夫了,連認識認識他們出生的老傢也沒有功夫了,我也沒有功夫把他們看個仔細了!”“夠了,吵得夠了,老太婆!哥薩剋生來不是為了跟老娘們打交道的。你想把他們兩個都藏在裙子底下,象老母雞孵蛋似的坐在他們上面去吧,去吧,把所有的東西盡快地都給我擺在桌上。我們不需要饅頭,蜜薑餅,罌粟餡點心和別的甜品;給我們拿來一整衹的公羊,給我們一隻母羊,四十年的陳蜜酒!白多些,不是那種加了許多花樣的白酒,帶葡萄幹和各種各樣玩意兒的,要那種純粹的、冒泡沫的白酒,讓它象瘋狂一樣地沸騰着,淋漓發響。”
  布爾巴把兩個兒子帶到正房裏,兩個正在收拾房間的戴着錢幣編製的頸環的美麗侍女從那兒迅速地跑出去了。顯然,她們是因為不喜歡饒恕人的少爺那突然來臨而吃了一驚,再不然,就是想遵從她們女性的慣例:見了男人,大叫一聲,慌張地跑開,事後用衣袖長久遮住羞得通紅的臉蛋。正房是按照那個時代的風尚陳設的,那個時代衹有在歌謠和敘事民謠裏還留下一些鮮明的痕跡,而在烏剋蘭,已經不再有長髯垂胸的盲老人,在多弦琴的靜靜的伴奏下,對圍觀的群衆唱這些歌謠和敘謠了;正房是按照烏剋蘭因為宗教合併而開始爆發騷擾和殺伐的那個艱難戰亂時代的風尚陳設的。一切地方都收拾得幹幹淨淨,鋪着彩色的粘土。墻上挂着一些馬刀、馬鞭、捕鳥網、漁網和步槍,一隻雕工細巧的角形火藥匣,一副金光燦爛的馬勤和鑲有銀舟的絆馬繩。正房裏的窗戶很小,嵌着圓圓的不透明的玻璃,這種窗戶如今衹有在舊式教堂裏纔會遇到,除非掀起那塊活動玻璃,否則是什麽都不能夠望見的。窗和門的周圍有紅色的木框。墻犄角的架子上擺着許多壇、瓶、緑色和藍色的長頸玻璃瓶、雕花的銀杯、各地製造的鍍金酒杯:威尼斯的、土耳其的、契爾剋斯的,都是通過各種路徑,經過三四個人的手,纔到達布爾巴的正房裏來的,這種情況在戰亂的年代原是極普通的。屋子的陽周擺着幾張白柞樹皮製的凳子;一張大桌子擺在藍面的墻角裏,聖像下面;還有一座具有後竈和凹凸部分的、蓋着彩色斑斕的瓷磚的大爐子這一切對於每年假期遠道跋涉回傢的這兩個年輕人說來,是非常熟悉的,他們跋涉回傢,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馬,再說,習慣上也不允許學生騎馬的緣故。他們衹有一縷長長的額發①,任何一個攜帶傢夥的哥薩剋都能揪住這縷額發,把他們痛毆一頓。這次因為他們畢業了,布爾巴纔從馬群裏選了兩匹年輕的種馬送給他們乘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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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舊時烏剋蘭人的一種頭髮式樣,頭頂剃光,留一叢頭髮在腦門上。
  布爾巴趁兒子們回傢的機會,叫人去召集所有留在當地的中尉和全體聯隊長官;當其中的兩位和他的老夥伴德米特羅·托符卡奇副官來到的時候,他立刻把兩個兒子介紹給他們,說:“瞧呀,多麽樣的小夥子!我馬上就要送他們到謝奇①去啦。”客人們祝賀了布爾巴和兩個年輕人,並且告訴他們,他們做得很對,對於年輕人說來,再沒有比查波羅什的謝奇更好的學校了。
  “來吧,弟兄們,大傢都在桌子跟前坐下,愛坐哪兒就坐哪兒。來吧,兒子們!首先我們要喝白酒!”布爾巴這樣說了。“老天爺保佑!歡迎你們,兒子們:你,奧斯達普,還有你,安德烈!老天爺保佑你們打起仗來永遠勝利!要打敗伊斯蘭教徒,打敗土耳其人,打敗韃靼人;波蘭人要是膽敢反對我們的信仰,那麽也要打敗波蘭人!來吧,把酒杯湊過來;怎麽樣?白酒好喝嗎?拉丁話管白酒叫什麽來着?兒子啊,拉丁人都是笨蛋,他們連世上有沒有白酒還不知道哩。那個寫拉丁詩的人叫什麽名字來着?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賀拉斯,對嗎?”
  “瞧,多聰明的爸爸!”大兒子奧斯達普心裏想,“這老狗什麽都知道,可是他還假裝糊塗。”
  “我想,僧院總長不會讓你們聞一聞白酒的味道的,”塔拉斯繼續說。“你們說實話吧,兒子們,他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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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至十八世紀存在於烏剋蘭的一種哥薩剋自治組織。
  橡木和嫩櫻枝狠狠地抽打了你們哥薩剋的脊梁和深身上下一切地方沒有?也許,因為你們變得太聰明了,所以纔用鞭子把你們打得皮開肉綻吧?也許,不但是星期六,就是星期三和星期四,也要挨揍吧?”
  “以往的事情不必再去回想了,爹,”奧斯達普冷靜地答道,“以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現在讓他再來試試!”安德烈說,“現在誰再敢碰我一下試試!現在衹要有什麽韃靼人敢露一露面,我就要叫他們知道哥薩剋馬刀的厲害!”
  “好哇,兒子!說實在的,真好哇:要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也要跟你們一塊兒去!說實在的,我也要去!我在這兒等待什麽鬼?叫我做一個割蕎麥的人,做一個管理傢務的人,叫我看羊,看豬,跟老婆在一塊兒耗時候嗎?滾她的吧:我是個哥薩剋,我可不願意!沒有戰事又礙得了什麽?我還是要跟你們一塊兒到查波羅什去逛逛。說實在的,我要去!”於是老布爾巴慢慢地越宋越興奮,越來越興奮,終於完全發起脾氣來,從桌子邊站起來,振了振威容,頓着腳。“咱們明天就去。於嗎要耽擱?守在這兒,還能等到什麽敵人嗎?這小屋子對我們算得了什麽?我們要這一切有什麽用?這些罐子有什麽用?”說完這幾句話,他就開始砸碎那些瓦罐和長頸玻璃瓶,扔在地上。
  可憐的老太婆早已習慣於丈夫的這些行為了,坐在長凳上,憂愁地望着。她不敢說一旬活;可是,她聽見那個在她是這樣可怕的决定之後,忍不住哭了、她望着立刻就要和自己離別的兩個孩子這種仿佛閃動在她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唇裏的默默無言的悲傷的全部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描摹盡致的。
  布爾巴非常固執。這是衹有在艱苦的十五世紀,在歐洲的半遊牧地帶纔會産生的一種性格,當時整個蒙昧原始的南方俄羅斯被自己的王公們所遺棄,歷經蒙古掠奪者貪得無厭的侵襲而完全荒廢了,焚毀了;當時廬捨化為廢墟,這兒的人倒變得勇敢起來;當時面臨兇猛的鄰居和不斷的危險,人們搬到瓦礫場上來往,習慣於熟視危難,再不知道世上還存在有恐懼了;當時古老而和平的斯拉夫精神受到放火的洗禮,形成了哥薩剋氣質俄羅斯天性的豪邁奔放的習氣:當時,所有的河岸、渡頭、沿岸的斜坡和免除兵役的地方都住滿了哥薩剋,他們的人數誰都不清楚,他們勇敢的夥伴們有權利回答想知道人數的上耳其皇帝說:“誰知道呢!他們散布在整片原野上,哪兒有巴伊拉剋,哪兒就有哥薩剋”(意即哪兒有小丘崗,哪兒就有哥薩剋)。這的確是俄羅斯。力量的異常的現象:這是災難的火鐮從人民的胸懷中把這種現象壓擠出來的。再沒有從前的封地,充斥着養狗人和獵師的小城鎮,再沒有小王公們的互相仇視和互通貿易的城鎮,卻産生了被共同的危難和對非基督教掠奪者的僧恨聯結起來的兇悍的村莊、營捨和外廓。大傢已經從歷史上知道,他們的頻繁的交戰和騷動不安的生活怎樣使歐洲免於受到侵襲,不致有傾覆之憂。波蘭國王們取封疆的王公們而代之,成了這一片廣阔土地的縱然是遙遠而微弱的統治者之後,深知哥薩剋的價值以及這種尚武好鬥、警備森嚴的生活的好處。他們鼓勵他們,遷就這種精神狀態。在他們遙遠的統治下,從哥薩剋自身中間挑選出來的統帥們,把外廓和營捨改編成了聯隊和正規的軍區。這不是一支集合在一起的常備軍,誰都看不見類似這樣的東西;可是,一旦發生了戰爭和大規模變亂,八天內,再不要多,每一個人從國王那兒衹領到一塊金幣的餉銀,就都全身披挂,跨上馬背,兩星期內就集結了一支軍隊,那是隨便什麽徵兵機關也都無法募集的。遠征一結束,戰士就退到草原和田裏去,到第聶伯河的渡頭上去,捕魚,做買賣,釀啤酒,又是一個自由的哥薩剋了。同時代的外國人當時驚嘆他們的異乎尋常的能力,是很有理由的。沒有一種行業一個哥薩剋不懂得:蒸酒、造車、製火藥、幹鐵匠和鉗工的活兒,此外再加上拼命遊蕩,象一個俄羅斯人那樣地喝酒和酗酒,這一切都是他能夠胜任愉快的。除了認為戰時應召是一項義務的登記過的哥薩剋之外,需要迫切時,還可以在任何時候募集到一大群一大群的志願兵,衹要副官走過所有村莊和小鎮中的市場和廣場,站在貨車上,扯開嗓門喊道:“喂,你們,釀啤酒的人,釀蜜酒的人!你們別再釀啤酒後躺在後竈上,用肥胖的身體去喂蒼蠅啦!快去贏得騎士的光榮和榮譽吧!你們,耕田的人,割蕎麥的人,牧羊的人,跟娘們鬍攪的人!你們別再跟着犁走,把黃皮靴踩在泥土裏,別再偎在老婆身邊,消耗騎士的精力啦!該是去獲得哥薩剋的光榮的時候了!”於是這些話就象火花落在乾燥的木材上。耕田的人折斷了犁,釀蜜酒和釀啤酒的人丟掉了桶,砸破了琵琶桶,手藝匠和商人把手藝和店鋪都打發到魔鬼那兒去;敲破了傢裏的罐子。全部傢財都放在馬背上。總之,俄羅斯性格在這兒得到了深遠的、廣阔的發揮和強大的外觀。
  塔拉斯是那些主要的老聯隊長中的一個:他整個人就是為了戰爭的驚惶而生的,他粗野而直率的脾氣異常出衆。當時,波蘭的影響已經開始對俄羅斯貴族發生作用了。許多人已經模仿波蘭人的習慣,以窮奢極侈、僕從成群、鷹鳥、獵師、饗宴、府邸來炫耀於人。這不合塔拉斯的意。他喜歡哥薩剋的簡單的生活,跟那些偏愛華沙方面的夥伴們吵了許多次嘴,把他們稱為波蘭老爺的奴隸。他是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人,他認為自己是正教的合法的保護人。衹要哪個村子裏有人抱怨土地經租人①壓迫和新加房捐,他就威風凜凜地走進那個村子裏去。他和他部下的哥薩剋們對那些傢夥進行懲罰,並且約法三章,規定在下面三種情況下必須撥刀子,那就是:如果專員①不敬重長老,在長老面前不脫帽子;如果嘲弄正教,不遵守祖先的規矩;最後,如果敵人是伊斯蘭教徒和土耳其人,他認為在任何情況下,為了基督教的光榮,舉起武器去對付這些人都是可以允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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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種人靠剝削為生,用錢買得土地所有權,然後租給農民耕種,自己從中取利。
  他現在預先用想象來慰娛自己,他設想怎樣和兩個兒子一起來到謝奇,對人傢說:“瞧呀,我給你們帶來了多麽棒的小夥子!”怎樣把他們引見給所有在戰鬥中百煉成鋼的老夥伴;怎樣看一看他們在軍事學習以及酣飲方面的最初的成就,他認為後者也是騎士的主要優點之一。他起初想衹打發他們兩個去。可是,一看到他們的那股朝氣、高大的身軀和強壯的肉體美,他的軍人氣質就也燃燒起來了,他决定第二天就跟他們一同前往,雖然除了頑強的意志是一個因素之外,他這樣做是毫無必要的。他開始張羅起來,頒布命令,給年輕的兒子們選好馬匹和鞍轡,查看馬廄和庫房,挑選明天應該隨他們出發的僕從。他把自己的職權交托給托符卡奇副官,並且對他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叫他衹要從謝奇方面一得到什麽消息,立刻就率領全軍出發。雖然他有點微醒,酒力還在他的頭腦裏回蕩,卻什麽也沒有忘記。他甚至還吩咐人給馬飲水,給它們在秣草糟裏多加大粒的上等小麥,張羅得纍了,這纔回到房間裏來。
  好啦,孩子,現在該睡啦,明天我們就要做上帝叫我們做的事情。別給我們鋪床!我們不需要床。我們要在院子裏睡。”
  夜幕還剛剛籠罩天空,可是布爾巴總是很早就躺下睡了。他橫臥在毛毯上,再蓋上一件羊皮袍子,因為夜間的空氣很涼爽,並且布爾巴在傢的時候,是喜歡蓋得暖和一些的。他很快就打起鼾來了,然後整個院子也都跟着他睡着了;躺在不同角落裏的所有的人都打着鼾,哼哼着;更夫最先睡着,因為他歡迎少東傢們的歸來,酒喝得比大傢都多。
  衹有一個可憐的母親沒有睡。她挨近並排躺在一起的兩個愛子的枕邊;她用梳子梳理他們青春的、紛亂如絲的鬃發,用眼淚濡濕它們;她全神貫註地凝視他們,用全部感覺凝視他們,整個身心溶人一瞥之中,卻還是百看不厭。她用自己的乳房哺育了他們,她養育和愛撫了他們。可是,能看見他們留在自己跟前的時間卻衹有一剎那。“我的兒子,親愛的兒子啊!你們會怎麽樣?什麽命運等待着你們?”她說,眼淚停留在使她美麗的臉改變了樣子的那些皺紋裏。她實在可憐,正象處於那勇於殺伐的時代裏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她衹度過了一瞬間的愛情生活,並且那是僅僅在最初的情欲的狂熱之中,最初的青春的狂熱之中,可是她的嚴酷的誘惑者即刻就為了馬刀,為了夥伴,為了酣飲,把她拋棄了。她在一年裏有兩三天看到過丈夫,後來就好幾年聽不到他的音訊。就是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過的又是什麽樣的生活?她遭受侮辱,甚至遭受毒打;她受到僅僅由於憐恤而恩賜的溫存,她在這些被放蕩的查波羅什染上嚴酷色彩的單身騎士的集團裏,是一種奇異的人物。沒有得到一點歡樂,青春就在她眼前閃過了,她的美麗鮮豔的雙頰和胸脯、沒有被吻過,就枯萎了,蓋上了早衰的皺紋。一切愛情,一切感覺,婦女所有的一切溫柔的熱情的東西,在她身上都變成了一種母性的感情。她帶着熱誠,帶着愛情,帶着眼淚,好象一隻草原上的鷗一樣,在自己的孩子們頭上翺翔。人傢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孩子,她的親愛的孩子奪走,讓她永遠再也看不見他們!誰知道,也許,在第一次戰役裏,一個韃靼人就會砍掉他們的腦袋,她將不會知道他們的被拋棄的屍體躺在哪兒,那屍體將被路上的猛禽啄食,為了那屍體的每一塊肉,每一滴血,她是願意獻出自己的一切的。她一邊痛哭,一邊凝視着他們的被沉沉的酣夢緊閉起來的眼睛,想道:“沒準兒布爾巴一覺醒來,會把行期延遲一兩天;也許,他决定這麽快就動身,是因為多喝了酒的緣故。”
  月亮從天空的高處早就照亮了擠滿睡覺的人的整個院子,繁密的柳樹叢,和把圍繞院子的柵欄掩埋起來的長長的草。她仍然坐在親愛的兒子們的枕邊,眼睛一分鐘也不離開他們,也不想睡。馬兒察覺到天將黎明,都已經躺在草上,不再啃嚼飼料了,柳梢的葉子開始蔽蔽發響,慢慢地,忽起忽止的籟籟聲一直傳到了最低處。她一直坐到天亮,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內心渴望着黑夜能盡量地再延長些。草原上傳來一匹馬駒的響亮的嘶鳴;無數紅色的光帶在天空中鮮明地閃耀着。
  布爾巴忽然醒了,一骨碌爬了起來。他很清楚地記得昨天囑咐過的一切。
  “好啦,夥計們,睡得夠啦!是時候了,是時候了!給馬飲水!老婆子在哪兒?”他通常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妻。“快着點,老婆子,給我們吃的吧,因為要走很遠的路哪!”
  可憐的老太婆喪失了最後的希望,凄涼地緩步踱進小屋子。當她流着眼淚預備早餐所需要的一切的時候,布爾巴下着命令,在馬廄裏忙着,親手給孩子們挑選最好的馬具。這兩個神學校學生的風姿忽然大大改變了:他們腳上不再穿從前的骯髒的長統靴,卻穿起附有銀馬刺的摩洛哥皮的紅皮靴來;象黑海一樣寬闊的打着無數疊痕和招疑的燈籠褲,係着一根金色的褲帶;褲帶上挂着縛煙斗用的、附有穗纓以及其他鈴擋等小物件的一些長長的小皮帶。深紅色的短襖是用漂亮的呢子做的,象一團火一樣,上面係着一條有花紋的腰帶,幾把雕摟細工的土耳其式手槍插在腰帶上;馬刀碰在他們的腳上,鏘鏘作響。他們的還沒有十分曬黑的臉,看來更是俊秀和清白了;新生的黑暈在仿佛把他們的白淨和青年人的健康而強壯的容顔襯托得格外鮮豔;他們戴着有全色尖頂的黑羊皮帽子,顯得非常漂亮。可憐的母親,當她看到他們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在她的眼睛裏轉動。
  “好啦,兒子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別再耽擱了!”布爾巴終於說了。“按照基督教的規矩,現在在上路之前,大傢必須坐下。”
  大傢坐下了,甚至連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的僕人們也包括在內。
  “孩子的媽,現在給孩子們祝福吧:”布爾巴說。“禱告上帝,讓他們勇敢地打仗,永遠保持騎士的名譽,永遠維護基督的信仰,要不然的話,情願他們死掉,連他們的靈魂也不要留在世上!孩子們,到母親跟前去:母親的禱告將帶給你們水上和陸上的平安。”
  象世上所有的母親一樣,軟弱的母親擁抱了他們,取出兩個小小的聖像,一邊痛哭着,一邊給他們戴在脖子上。
  “讓聖母……保佑你們……兒子們,別忘了你們的母親……一到那邊就捎個信回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好啦,咱們走吧,孩子們!”布爾巴說。
  臺階旁邊站着幾匹備好鞍轡的馬。布爾巴一躍就上了自己的“魔鬼”,那匹馬感覺到背上壓了二十普特①的重量,瘋狂地往後倒退起來,因為布爾巴是一個體重驚人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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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普特等於六點三八公斤。
  當母親看到她的兒子們騎上了馬的時候,她嚮臉上表露出更多柔和表情的弟弟那邊撲了過去、她攀住他的馬橙,粘貼在他的馬鞍上,臉上露出絶望的神色,拼命抓住他,不鬆手。兩個健壯的哥薩剋很留神地拉住了她,把她攙進屋裏去了。可是,當他們騎馬跑出大門的時候,她以和她年齡不相稱的野山羊般的全身敏捷,跑出大門去,使出一股不可思議的勁兒,攔住了馬,用一種瘋狂的失掉感覺的熱狂擁抱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傢又把她攙走了。
  兩個年輕的哥薩剋心亂如麻地騎馬走着,害怕父親,勉強忍住了眼淚,然而父親那方面,也感到有點慌亂,雖然他竭力不表露出來。這是一個灰沉沉的陰天:緑草鮮明地輝耀着;鳥兒有點不合調似地啼聆着。他們騎馬走了一陣,回頭去看看;他們的村落好象埋沒到地下去了;浮露在地面上的衹有他們的陋屋的兩個煙囪,和他們象鬆鼠般攀枝登臨過的樹梢;衹有遙遠的牧場還展延在他們面前,他們從這塊牧場可以回憶起全部生活的歷史來,從在露水沾濕的草上翻滾搏戲的時代起,直到在另外等待一個黑眉毛的哥薩剋姑娘邁着矯健迅速的腳步膽怯地走來的時代為止。接着,衹有一枝頂上縛着車輪的井上的測量竿寂寞地矗立在空中;接着,他們走過的那片平原已經遠遠地象一座山嶺,把一切都遮蔽起來了。
  別了,童年,遊戲,一切,一切!
  三個騎馬的人都默默地策馬前進。老塔拉斯想到了往昔的事情:他的青春,他的歲月在他眼前閃過去了,--當想起這些消逝的歲月的時候,一個希望一生永遠年輕的哥薩剋是會黯然淚下的。他尋思着到了謝奇會遇到舊日夥伴中的什麽人。他計算哪些人已經亡故,哪一些人還活着。淚珠慢慢地在他的眼眶裏凝結起來,他的斑白的腦袋憂鬱地垂倒了。
  他的兒子們尋思的卻是另外一些事情。可是,關於他的兒子們,必須多交代幾句。他們在十二歲上被送到了基輔的神學校,因為當時的達官顯貴都認為教育子弟是必不可少的事,雖然這股熱勁兒不能持久,結果倒是把教育忘記得更加一幹二淨。他們當時象一切初進神學校的孩子一樣,野性天成,一嚮在自由環境裏教養長大,進來之後,他們通常經過一番磨煉,獲得了一種使他們互相類似的共通的東西。哥哥奧斯達普是這樣開始他的學校生涯的:在第一年上,他就逃學了。人傢把他抓回來,狠狠地打了一頓,強迫他在書本前面坐下了。他四次把識字課本埋在地裏,四次人傢把他打得皮開肉綻,然後給他買了新的。可是,毫無疑問,他還會重複第五次的,如果不是父親嚮他鄭重說明,要把他拘禁在修道院裏做整整二十年的昔工,並且預先發誓說,他要是不在神學校裏念完所有一切課目,就讓他永遠再也見不到查波羅什。有趣的是說這一番話的就是那一個塔拉斯·布爾巴,他曾經把學問駡得一文不值,並且正象我們已經看到的,他還勸告孩子們完全不要去鑽研學問。從這時候起,奧斯達普就發憤努力,坐在枯燥乏味的書本前面,很快就濟於優等生之列了。當時學識的性質跟實際生活隔離得非常遠:這些煩瑣哲學的、文法學的、修辭學的、邏輯學的奧妙絶對觸不到時代,從來不可能在生活中被應用和重複。學過這些東西的人,不能把他們的知識,甚至哪怕是比較少一些煩瑣哲學成分的知識,和實際聯繫起來。當時最有學問的人,比其餘的人更是不學無術,因為他們是和實際經驗完全脫離的。此外,神學校具有一種共和組織,充滿着許多年輕的、茁壯的、健康的人,這一切都教導他們去從事完全逸出學業範圍以外的活動。有時由於給養不良,有時由於經常用挨餓來施行懲罰,有時由於潑辣的、健康的、結實的青年人身上所發生的許多需要,這一切因素加在一起,就使他們一生了一種日後在查波羅什更加發展起來的進取精神。饑餓的神學校學生們奔走在基輔的大街上,逼得大傢都必須保持警戒。坐在市場上的女商販,衹要一個過路的神學校學生,就用雙手遮住餡餅、面包圈、南瓜子,象雌鷹遮住自己的鷹雛一樣。負有監督托付他照管的同學們的責任的班長,燈籠褲上有一些極大的口袋,能夠把打呵欠的女商販的整個店鋪都裝進去。這些神學校學生形成了一個完全特別的世界:他們被禁止踏人由波蘭和俄羅斯的貴族們組成的上流社會。就連總督亞當·基謝爾,儘管對神學校愛護備至,也不把他們引進上流社會裏去,並且吩咐要把他們管束得更嚴厲些。然而這補訓令完全是多餘的,因為校長和師僧是不吝藉柳條和鞭子的,學監奉了他們的命令,常常把班長們打得皮開肉綻,讓他們有好幾個星期都要揉自己的屁股。這對於他們中間的許多人說來,完全算不了什麽一回事,不過比摻上鬍椒的上好的伏特加酒稍微厲害一些罷了。另外一些人終於對這種不斷的鞭撻感到了十分厭煩,他們假使能夠找到路徑並且不被中途截獲,就逃到查波羅什去,奧斯達普·布爾巴雖然發憤努力,學習邏輯學以至神學,可是無論如何,還是免不了受到無情的鞭打,當然,這一切應該衹會使他的性格變得堅強起來,賦予他一種使哥薩剋顯得出衆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奧斯達普經常被人認為是最好的夥伴之一。他很少帶頭率領別人去鬧事偷竊人傢的花園或菜園,可是同時,他卻總是在勇往直前的神學校學生的指揮下第一批衝進去的人中的一個,並且在任何情況下,都從來不出賣自己的夥伴。無論打斷多少鞭子和柳條,都不能逼他做這種事情。除了戰爭和放肆的宴飲之外,他對任何其他的誘惑都毫不動心、至少,他兒乎從來沒有轉過別的念頭。他以直態度對待同輩。他具有那種衹有這樣性格的人在這樣的時候纔可能具有的善良天性。他被可憐的母親的眼淚深深地打動了,衹有這一件事纔使他感到惶恐,使他若有所思慮地垂倒了頭。
  他的弟弟安德烈具有稍微活潑一些並且似乎成熟一些的感情。他讀書更出於自願一些,沒有象具有沉重而強烈的性格的人通常於起事來時那股緊張勁兒。他比他的哥哥更富於機智:他常常是危險行動階首領,有時靠了他的聰明機智。能夠僥幸逃避懲罰,而他的哥哥奧斯達普,卻把一切思慮棄置腦後,把長大褂脫下來,躺在地板上,壓根兒不想去乞求赦免。他也燃燒着建立功勳的渴望,可是同時,他的靈魂也能領會別種感情。當他過了十八歲的時候,愛情的要求在他的心裏強烈地滋長了起來。女人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的熱烈的幻想中;他一邊傾聽哲學討論,一邊時時刻刻看到那個鮮豔的、黑眼睛的、溫柔的人兒的姿影。她的瑩潔的有彈性的胸,柔和的、美麗的、全裸的胳膊,不斷地在他的眼前閃動;連那粘貼着她的年輕的同時又是強壯的肢體的衣服,在他的幻想中也透露着不可名狀的情欲的味道。他把這種熱情的青春的靈魂衝動小心謹慎地在同伴面前隱藏起來,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個哥薩剋還沒有經歷過戰爭就想到女人和愛情,是可恥的,不體面的。大體說來,他在最近幾年中更少帶頭鬧事了,但卻更經常獨自一人徘徊在湮沒在櫻桃園中的閩無人跡的基輔的僻巷裏,在誘人地面臨着街道的矮房子中間。他有時也閑步踱進貴族們聚居的街道,現在叫做“老基輔”的地區,那兒住着小俄羅斯和波蘭的貴族,房子造得有點奇形怪狀。有一次,他正在出神的時候,某一個波蘭老爺的馬車幾乎從他身上壓了過去,坐在馭者臺上的那個蓄有大鬍子的車夫揮動皮鞭,對準他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年輕的神學校學生冒火了:一時惡從膽邊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兒,他伸手過去抓住了後輪,使馬車停住了。可是車夫害怕吃眼前虧,對馬背上打了幾鞭,幾匹馬突然往前飛奔,安德烈幸虧趕快鬆了手,一交跌在地上,弄了一臉泥濘。在他頭上,發出了一陣非常響亮而且悅耳的笑聲。他擡起頭來,看見一個美女倚窗仁立,那美貌是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她有一雙黑眼睛和象早晨旭日照耀下的雪原一樣潔白的皮膚。她打心坎裏笑出聲來,這笑又給她的閃粑奪目的美麗增添了迷人的力量。他驚慌失措了。他茫茫然,對她呆望着,同時漫不經心地擦着臉上的污泥,但卻越擦越髒了。這個美女會是誰呢?他想去嚮侍僕們打聽一下,他們穿着華貴的服裝,聚作一堆,站在門口,屈着一個彈奏多弦琴的年輕的樂師。可是,侍僕們看見他的塗污的臉,揚聲大笑,不給他答復。最後,他打聽到這是到這兒來暫住一時的柯文市總督的女兒。第二天夜裏,他憑着衹有神學校學生纔會有的果敢精神,越過柵欄,潛入到花園裏去,爬上一棵枝老婆婆的樹,樹枝高聳到屋頂上;他從樹上跳到屋頂上,再從壁爐的煙囪裏一直鑽進那美女的臥室,這時她正端坐在燭前,從耳朵上脫下貴重的耳環。美麗的波蘭姑娘忽然看到一個陌生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是,當她看到這個神學校學生低下眼睛站在那兒,因為羞怯的緣故,連手都不敢動一動的時候,當她認出這就是當她的面,噗通一聲摔倒在當街的那個人的時候,她又忍不住發笑了。再說,安德烈的面貌一點也沒有什麽難看之處:他是很漂亮的。她由衷地笑着,把他作弄了許久。美人兒象一般波蘭女人一樣輕桃,可是她的眼睛,一雙奇異的、銳利而且明亮的眼睛,卻投出了長久的、永恆的一瞥。當總督女兒勇敢地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燦爛的冠冕戴在他頭上,把耳環挂在他唇上,把綉金邊的透明的洋紗披肩披在他身上的時候,這個神學校學生不能動一動他的手,就象被縛在口袋裏一樣。她把他打扮着,以一種輕佻的波蘭女人所特有的孩童般的放肆態度,在他身上玩夠了千百種各式各樣的把戲,使可憐的神學校學生更加陷於狼狽了,他顯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樣子,張開嘴,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的光沼照人的眼睛。一陣敲門聲使她吃了一驚。她叫他躲到床底下去,等到這陣不安纔過去,就對待女、一個被俘擄來的韃靼女人,大聲斥喝,吩咐她小心謹慎地把他領到花園裏去,然後從那兒翻過圍墻走掉。可是這一次我們的神學校學生沒有能夠那麽幸運地越墻而過:驚醒過來的更夫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腳,僕人們聚集攏來少追到街上,把他一陣好打,直到兩條飛快的腿把他救出重圍為止。從此以後,走過這幢房子是非常危險的了,因為總督府裏的侍僕非常多。他在禮拜堂裏又遇着了她一次,她看見他,欣然地微笑了,就象看見一個老朋友一樣。他偶然還遇到過她一次,再以後,柯丈市總督不久就離開了,出現在窗口的不再是美麗的黑眼睛的波蘭姑娘,卻換了一個胖胖的臉蛋。安德烈垂下頭,把眼睛埋在馬鬃上,這時候所想到的就些。這當口,草原早已把他們大傢摟在翠緑的懷抱裏了,高高的草叢一望無際,隱沒了他們,衹有幾頂黑色的哥薩剋帽子在草穗中間閃動着。
  “咦!小夥子們,你們怎麽都不作聲呀?”布爾巴終於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你們就象是兩個修道僧似的!得了,把一切憂慮都交給魔鬼去吧!煙斗叼在嘴裏,讓咱們抽幾口煙,然後策馬飛奔,叫鳥兒也趕不上咱們!”
  於是哥薩剋們欠身俯伏在馬背上,消失在草叢裏了。連黑色的帽子也早已看不見了;衹有被踐踏的草叢迅速翻捲起來的波浪顯示他們奔馳的痕跡,太陽早已從晴朗的天空裏探出頭來,用令人暢快的發熱的光沐浴着草原。哥薩剋們的靈魂裏曾經有過的一切朦朧的和昏沉的東西,立刻都消失了;他們的心象小鳥似的跳動起來。
  草原越遠越美在當時,整個南方,那構成現今的新俄羅斯的全部地區,直到黑海為止,都是一片翠緑的未開墾的荒地。犁耙從來沒有在野生植物的無邊無際的波浪裏犁過。衹有馬匹象走進森林一樣,隱藏在野生植物的叢玫裏面,踐踏過它大自然中的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比它們更美麗了,整個地面形成一片金色帶緑的海洋,上面點綴着千萬朵各種各樣的花。細長的草莖中間露出淡青色的、藍色的和淡紫色的矢車菊;黃色的金雀花嚮上挺出金字塔形的尖頂;白色的苜蓿聳出傘形的帽子,在地面上特別顯眼;不知道從哪兒吹來的一棵麥穗,在花叢中間成熟了。鵬鴿伸長頸脖,在麥穗的細根下面亂竄。空中充滿着千百種各種各樣的鳥鳴。兀鷹靜止不動地停在天空,展開雙翼,把眼睛呆呆地註視在草上。飛過雲端的一群雁的叫聲,在天知道多麽遙遠的湖上激起了回響。一隻鷗從草叢裏有節奏地振翼飛起,飄逸多姿地浮遊在空氣的藍色的波浪裏。它一會兒在高處消失影蹤,衹留一個小黑點閃動着,一會兒又翻轉兩翼,在太陽前面明滅輝耀着。真是見鬼,草原,你是多麽美麗啊!
  旅人們衹停留了幾分鐘來吃午飯、同時,跟他們一塊兒來的十個哥薩剋所組成的一個支隊翻身下了馬,解開了裝酒的木搏和代替食器用的葫蘆。他們衹吃了塗油的面包或是烤餅,每人衹喝了一小杯酒,僅僅為了提提精神,因為塔拉斯·布爾巴是從來不許可路上喝酒的,接着又繼續趕路,直到黃昏。到了垂暮的時候,整個草原完全改變了。整個彩色斑斕的地區被鮮豔的夕照籠罩着,慢慢地暗沉下來,這樣就可以看到:影子在他們身上掠過,他們變成深緑色的了;水蒸氣慷漾升起,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都散發出芳香,整個草原沉浸在菠柿的氣息裏。在深藍色的天空裏,好象經過巨人的畫筆一揮,給塗上了幾條薔蔽色摻金色的寬闊的帶子:偶或飄過幾塊輕輕偽透明的白雲,象海波一樣清新而迷人的熏風吹得草尖徽微擺動,撫摸着行人的面頰。白天裏的音樂消費靜寂下來,被另外一種音樂所代替了。有斑紋的土撥鼠從洞窟裏爬出來,用後掌蹲着,嘯聲響徹了草原,蟋蟀的卿卿的鳴聲變得更加響亮了。有時從遠處什麽孤寂的湖上傳來天鵝的嗚聲,象銀鈴一樣在空氣裏回響着。旅人們在草原中間停下來,選定了宿夜地點,點起火,架起了鍋子,在鍋子裏熬油粥吃;水蒸氣升騰起來,裊裊地岡蕩到空中去。吃完晚飯,哥薩剋們招縛住的馬匹放去吃草,自己就躺下來睡覺了。他們把長褂鋪在地上,躺在上面。夜間的星星一直俯視着他們,他們用自己的耳朵聽到充滿在草叢間的整個不可數計的昆蟲世界的動靜,它們的喧嚷、銳叫和咳嗽;這一切聲音都清朗地響徹在夜間,被清新的夜的空氣所柔化,十分悅耳地送到人們的耳邊。如果他們中間有誰起來站一會兒,他就會看見草涼上布滿了螢火蟲的燦爛的火星。有時,夜空在許多地方被選處牧場和河岸上焚燒枯枝的紅光所照亮,一群嚮北方飛去的天鵝黑黑的行列突然反射出薔蔽色摻銀色的光彩,於是就象是許多塊紅手帕嚮黑暗的天空飛去一樣了。
  旅人們繼續前進,沒有遇到任何事故。他們無論走到哪兒,都沒有看到任何一棵樹木,極目四望,永遠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自由的、美麗的草原、衹有偶然纔在一邊看到,綿延在第聶伯河沿岸的遙遠的森林的梢頂泛着蔥鬱的藍光。衹有一次,塔拉斯對兒子們遙指着遠處草上的一個小黑點,說:“瞧,孩子們,那兒有一個韃靼人在往前跑呢!”那個長着鬍子的小腦袋從遠處一直把窄細的眼睛盯在他們身上,象獵犬一樣嗅着周圍的空氣,等到看清楚哥薩剋有十三個之多,就象羚羊似的消失得無蹤無影了。“喂,孩子們,你們試試去追上那個韃靼人!……算了,別試了吧,你們一輩子也捉不到他的:他的馬比我的魔鬼還快哩。”然而,布爾巴從此以後加緊提防起來,害怕不要在哪兒中了埋伏。他們馳嚮一條流入第聶伯河的名叫轍斑爾卡的小河,他們騎暑馬撲到河裏去,浮遊了好一會兒,為了掩藏自己的行蹤,然後再爬上岸來,繼續他們的旅程。
  這以後過了三天,他們已經離開他們旅程的回的地不遠了。空氣忽然冷起來;他們感覺到第聶伯河到了。它在遠處閃爍着,劃出一條昏暗的帶子,和地平綫區分開來,它嚮前推送着冷的波浪,伸展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擁抱了地面的一半。這是在第聶伯河的一部分地帶:本來它被激流限製着,可是到了這兒,它終於進入自由的天地,奔放泛濫起來,象海洋上樣咆哮着;散布在它的中流的許多島嶼,更把它從兩岸推擠開去,滔滔的波浪遇不到斷崖和高地的阻攔,就一直漫到地上去,哥薩剋們下了馬,登上渡船,經過三小時的航行,已經到達了霍爾季察島的岸邊,經常轉移地點的謝奇當時正是駐在那兒。
  一群人在岸上跟船夫們爭吵着。哥薩剋們給馬整理了一下裝備。塔拉斯抖擻精神,緊緊腰帶,傲然地撫弄着鬍子。他的年輕的兒子們也懷着一種恐懼和朦朧的滿足的感情,從頭到腳把自己看了一遍,然後他們一起騎馬進入了距離謝奇半俄裏遠的城郊。他們一走進城郊,那二十五傢就地掘成的頂上蓋着草皮的鐵匠鋪裏敲打着的五十把鐵錘就把他們的耳朵震聾了。壯健的製革匠們坐在沿街臺階前的廊下,用強有力的手揉着牛皮。攤販們面前擺着一大堆火石、火鐮和火藥求售。一個亞美尼亞人把貴重的手帕挂了出來。一個韃靼人旋轉着串在鐵釺上的塗生面的炙羊肉片。一個猶太人聳出腦袋,從圓桶裏。倒出白酒來。可是,第一個撲入他們眼簾的,卻是一個伸展四肢躺在路當中的查波羅什人。塔拉斯·布爾巴不能不停下來,對他欣賞不止。
  “哎呀,躺得多麽有氣派!真是一表人才!”他勒住了馬,說。
  說實在的,這是一幅非常肆無忌憚的圖畫:查波羅什人活象一隻獅子,直挺挺地躺在路上。他的做然披散着的額發,占了半俄尺地面,貴重的大紅呢子燈籠褲沾滿了油斑,為的是顯示他完全不愛惜褲子。欣賞夠了之後,布爾巴繼續順着這條狹窄的街道走去。街上擁塞着做手藝的工匠們和往在這個謝奇的城郊的各族人民,這兒象是一個市集,衹懂得遊蕩和放槍的謝奇就是靠這兒供給他們衣食的。
  最後,他們穿過了城郊,看見了兒所零零落落的、蓋着草皮、或是按照規矩覆着氈毯的營捨。有些營捨架上了大炮。找遍任何地方也看不到圍墻,或是象在城郊看到過的那些用矮木柱搭着敞棚的矮房子。絶對沒有一個人守護的小小的土城和鹿捨,顯示出疏忽大意到了極點。幾個口銜煙斗沿路僵臥的身強力壯的查波羅什人十分冷淡地瞧着他們,動彈也不動彈一下。塔拉斯小心謹慎地和兒子們一起在他們中間走過,說:“你們好,老鄉們!”“您好!”查波羅什人應答着。遍地遍野,到處擠滿着彩色斑斕的人群。從漆黑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都是在戰鬥中鍛煉過來;熬受過各種各樣災難的。這便是謝奇!這便是所有這些獅子般傲慢而堅強的人源源流出的那個巢穴!自由和哥薩剋精神便是從這兒泛濫到整個烏剋蘭去的!
  旅人們來到了廣場上,人們經常在那兒召開會議。一個沒有穿襯衫的查波羅什人坐在一隻翻倒的圓桶上;他手裏拿着襯衫,慢慢地在織補上面的破洞。一大群樂師又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在這些人中間,有一個年輕的查波羅什人歪戴帽子,舉起雙手,在跳舞。他衹顧喊道:“彈得起勁些呀,樂師們!福馬,別捨不得請正教徒們喝酒!”於是打傷了一隻眼睛的福馬就毫無限製地給在場的每一個人斟上一大杯酒喝。在那個年輕的查波羅什人周圍,四個老人用碎步擺動雙腳,象一陣旋風似的跳到一邊去,幾乎跳到了樂師頭上,忽然又蹲下來,走矮步,用銀後圖急這而猛烈地敲擊着堅實的土地。地上發出低沉單調的聲音,傳遍周圍一帶,遠遠地,在空中回響着用響亮的靴捶打着拍子的高巴剋舞和特羅巴剋舞的聲音。可是,有一個人比大傢喊得更起勁,跟在別人後面飛快地跳着舞。額發隨風飄動,強壯的胸膛完全敞露着:一件暖和的鼕季毛皮外套衹穿上兩衹袖子,大顆大顆的汗珠還不住地冒出來,宛如雨降一般。“把毛皮外套脫掉吧!”塔拉斯終於說了,“瞧你身上直在冒熱氣哪!”“不行!”查波羅什人喊道,“為什麽不行;我有這樣一種脾氣:要是脫下來,那就得把它換酒喝。”果然不錯,那年輕人頭上早已不戴帽子,長褂外面早已不係腰帶,也更沒有綉花的圍巾:一切都到了應該去的地方去了。人群越來越壯大了;另外一些人也加入了跳舞,看到整個人群沉迷在世上罕見的、由於它的強大的創造者而博得哥薩剋舞的名稱的這種最自由最瘋狂的舞蹈裏面,是不能不引起內心的激動來的。
  “唉,要是我不騎馬就好了!”塔拉斯喊道,“我一定也要來加入跳舞!”
  這當口,人群中間出現了幾個不止一次當過首領的、德高望重的、因為勇武而在整個謝奇受人尊敬的白發老翁。塔拉斯立刻看到了許多熟識的臉。卑斯達普和安德烈衹聽見周圍響起一片問候的聲音聲“啊,原來是你,彼車利察:你好,柯左魯普!幹“哪一陣風把你吹來的,塔拉斯?”“你怎麽會上這兒來的,陀洛托?”“好啊,基爾佳加!好啊,古斯推!我怎麽想得到還能見到你啊,烈敏?”從東部俄羅斯整個放蕩的世界聚集攏來的勇士們互相接起吻來;接着就提出了一連串問題:“卡襄怎麽樣了?鮑羅達夫卡怎麽樣了?柯洛彼爾怎麽樣了?畢綏肖剋怎麽樣了?”塔拉斯衹聽得回答的是:鮑羅達夫卡在托洛潘被絞死了,柯洛彼爾在基濟基爾敏附近被人剝皮而死,畢綏肖剋的頭被人腌在柄裏,一直送到查爾格拉得①去了。老布爾巴垂倒了頭,沉思他說:“都是些好哥薩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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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土耳具舊都君士但丁堡(今伊斯坦布爾)之別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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