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普羅斯佩·梅裏美 Prosper Mérimée   法國 France   十九世紀的法國   (1803年九月28日1870年九月23日)
錯中錯
  作者:梅裏美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第13節
  第14節
  第15節
  第16節
  第17節
  姑娘,你是如花美眷,
  你有金發、碧眼、白皮膚;
  如果你决心追求愛情,
  你會毀掉自己,因為你正在沉淪。①
  --------
  ①這是一首西班牙歌麯,原文是西班牙文。
  朱莉·德·夏韋爾尼結婚已有6年左右,可是5年半以來她認識到不僅不可能愛她的丈夫,甚至連對他有一點敬意都很睏難。
  這位丈夫人品並不壞;他既不笨,也不傻。不過也許在他身上這兩者都有一點。回憶往事,也許她從前曾經認為他很可愛,可是現在他卻使她覺得討厭。她發覺在他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惡心。他吃東西,喝咖啡,說話,種種神態都使她神經抽搐。除了在飯桌上,他們很少見面,很少談話,可是每星期有好幾次在一起吃晚飯,就足以使朱莉對他的嫌惡有增無減。
  至於夏韋爾尼,他是一個相當英俊的漢子,以他的年齡看來稍稍過於肥胖,臉色鮮豔、紅潤,從性格上說,他不像那些富於想象力的人們那樣,經常為一些莫名其妙的憂慮來自尋煩惱。他真誠地相信他的妻子對他有一種親切的友情(他熟知一般人情世故,不相信他的妻子仍然像結婚第一天那麽愛他),這個信心既不使他高興,也不使他痛若;如果情況相反,他也會很容易就適應了相反的情況。他曾經在騎兵團隊裏服役過好幾年,後來繼承了一大筆遺産,就厭倦了兵營生活、辭了職,結了婚。要解釋兩個思想截然不同的人為什麽結了婚,似乎是相當睏難的事。其實一方面,由於有祖父母和媒人,這些媒人就像福勞辛一樣,有本事“讓土耳其皇帝和威尼斯共和國結婚”①,祖父母和媒人對於安排於己有利的事,是甘心不辭勞苦地奔波的。另一方面,夏韋爾尼出身於上等家庭;當時他還不太胖;而且天性快活,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所謂老好人。朱莉看他來到她母親傢裏總是感到很高興,因為他能用講述團隊裏新聞軼事的方法來逗她發笑,他講述的內容滑稽,可是並不經常是趣味高雅的。她認為他很可愛,那是因為他在每一個舞會上都跟她跳舞,而且永遠能找出充分理由來說服朱莉的母親讓她在舞會裏逗留得晚一點,或者去看戲,或者到布洛涅森林散步。最後,朱莉還認為他是一個英雄,因為他曾經光榮地同人决鬥過兩三次。可是使夏韋爾尼獲得勝利的最後一着,是他對一輛馬車樣子的描述,這輛馬車要按照他親自繪畫的圖樣製造,如果朱莉答應嫁給他,他就要帶着朱莉親自駕駛這輛馬車。
  --------
  ①福勞辛是莫裏哀的喜劇《慳吝人》裏的虔婆,善於花言巧語做媒人,自稱:“衹要我打定主意要辦,我能讓土耳其皇帝跟威尼斯共和國結婚。”(第二幕第五場)
  婚後幾個月,夏韋爾尼的所有優良品質便喪失掉很大一部分價值。他再也不跟他的妻子跳舞——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那令人發笑的新聞軼事,已經都講過兩三遍了。現在他經常說舞會拖得太晚了。他在看戲時不斷打呵欠,而且認為晚上穿禮服的習慣是令人受不了的限製。他的主要缺點是懶;如果他肯設法討人歡喜,也許他是能夠成功的;可是他認為受拘束是最大的痛苦,這一點他同所有肥胖的人是共同的。社交界叫他討厭,因為一個人能否在社交界受到很好接待,就得看他花了多大力氣去討人歡喜。他認為粗俗的歡笑比一切文雅的娛樂好得多;因為,在和他趣味相投的人相處,他要引人註意,不必費別的心思,衹要大聲嚷嚷得比別人更響一點就行,這樣做對有他這麽強健肺門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事。此外,他常常誇口說他能比一般人喝更多的香檳酒,而且能騎着馬漂亮地跳過一米三高的柵欄。因此他勢必在某一類很難形容的人中間受到尊敬。這類人通常被稱為年青人。他們在下午點5左右。就擠滿了我們的林蔭道。他所熱烈追求的,是一齊去打獵,郊遊,賽馬,單身漢的晚餐,單身漢的消夜餐。他每天足有20次自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每當朱莉聽見他說這話,總要把眼睛擡嚮天空,小嘴巴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輕衊表情。
  她既年輕,又漂亮,嫁給了一個她所不喜歡的男人,可以設想,她一定會經常受到別有企圖的恭維奉承。可是,除了她的母親加以保護以外,她還是一個十分謹慎小心的女人。她的傲慢雖然是她的一個缺點,卻一直保衛着她,使她不致受到外界的誘惑。此外,婚後不久失望接踵而來,也使她得到了一種經驗,叫她的熱情不輕易爆發。她在社交界受人憐憫,被人傳為容忍的典型,她認為很值得驕傲。總而言之,她差不多可以算是幸福的了,因為她不受任何人,而她的丈夫又給她以全部的行動自由。她賣弄風情(必須承認,她是有點喜歡嚮她的丈夫證明他不知道自己占有着什麽樣的一件寶貝),她賣弄風情就像兒童撒嬌一樣,完全出自本能,同她的帶點輕衊而不是假正經的審慎態度配合得恰到好處。總之,她懂得對任何人都很親切,可是對任何人都沒有差別。喜歡說壞話的人也找不出任何細微的差錯可以用來譴責她。
  他們夫妻倆在朱莉的娘傢——德·呂桑太太傢——吃晚飯,因為朱莉的母親要動身到尼斯①去。夏韋爾尼在嶽母傢嚮來覺得十分無聊,這時儘管他很想到林蔭道上去會見他的朋友們。他也不得不在這裏度過一個黃昏。晚飯以後,他占據了一張舒適的長沙發,足有兩個小時沒有說過一句話。理由很簡單:他睡着了,不過睡得很合乎禮儀,他坐着,腦袋歪嚮一邊,似乎在很有興趣地傾聽別人談話;他還不時醒過來插上一兩句話。
  --------
  ①法國旅遊港口,在巴黎東南。
  然後他又不得不打一場惠斯特紙牌,他憎恨這種紙牌,因為打這種紙牌要相當集中思想。這些節目使他逗留得相當晚。11點半鐘剛剛敲過。夏韋爾尼當天晚上沒有什麽約會,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纔好。他正在發愁的當兒,僕人宣告他的馬車已經等在門口,假如他要回傢,他得帶走他的妻子。一想到要同他的妻子單獨在一起呆20分鐘,他就十分驚惶;可是他的口袋裏已經沒有雪茄,他多麽渴望打開一盒他出門到這兒吃晚飯以前剛收到的從勒阿弗爾①寄來的雪茄啊!他衹好帶他的妻子回傢了。
  --------
  ①法國重要商港。
  他為他妻子披上披肩的時候,在鏡子裏看見自己在履行一個8天一次的丈夫的責任,他禁不住微笑起來。他幾乎沒有看過他妻子一眼,現在纔仔細端詳她。這天晚上他覺得她比平時更加美麗,因此他花了相當時間為她整理肩上的披肩。朱莉同他一樣,對於即將到來的夫妻相處在一起的時刻也感覺不快。她的嘴因賭氣而稍為翹起,彎彎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皺在一處,這一切反而使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十分可愛的表情,連丈夫看了也不能不動心。在他們做着我剛纔描述的動作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在鏡子裏相遇了。兩個人都感到很窘。為了擺脫窘境,夏韋爾尼微笑着吻了他妻子的手,她正舉起手來整理她的披肩。——“他們多麽相愛!”德·呂桑太太低聲說,她既沒有註意到女兒冷冰冰的輕衊表情,也沒有註意到女婿漫不經心的神氣。
  他們倆一起坐在馬車裏,幾乎身體靠着身體,開頭有好一陣子雙方都沒有說話。夏韋爾尼感覺到他應該說些什麽,可是心裏什麽都想不起來。朱莉這方面也保持着令人絶望的沉默。他打了三四次呵欠,連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最後一次呵欠打過以後,他認為他應該嚮他的妻子道個歉。——
  “今晚的晚會太長了點,”他加上一句話為自己作辯解。
  朱莉從話中聽出是想批評她母親的晚會,還想對她說幾句不愉快的話。很久以來她已習慣於避免同她丈夫作任何解釋,因此她繼續保持沉默。
  夏韋爾尼那天晚上卻不由自主地很想談話,過了兩分鐘他又繼續說:
  “今天的晚餐我吃得很舒服;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地告訴您,您母親的香檳酒太甜了點。”
  “什麽?”朱莉邊問邊把頭轉嚮他一邊,模樣兒十分冷淡,裝出什麽也沒有聽見的樣子。
  “我是說您母親的香檳酒太甜了點。我忘記對她說了。真奇怪,人們總是以為挑選香檳酒是最容易不過的事。其實,最睏難也沒有了。香檳酒有20種質量是壞的,衹有一種質量是好的。”
  “是嗎!”朱莉從禮貌上應了這一聲以後,又回過頭去嚮她身邊的車門外張望。夏韋爾尼嚮後一仰,把腳擡起來放在四輪馬車前頭的坐墊上,自尊心受到嚴重損害,因為他自己認為花了許多精神去逗他的妻子談話,而他的妻子竟然這樣無動於衷。
  又打了兩三個呵欠以後,他一邊靠近朱莉一邊繼續說:“朱莉,您的連衫裙穿起來非常合身。您是在哪裏買的?”“毫無疑問,他是想照式樣買一件給他的情婦,”朱莉想,“在比爾蒂店裏買的,”她微微一笑回答。
  “您笑什麽?”夏韋爾尼問,把腳從坐墊上放下來,更靠近朱莉一點。同時他拿起朱莉衣服的一隻袖管,用帶點答爾丟夫①的樣子加以撫摸。
  --------
  ①答爾丟夫是莫裏哀的喜劇《偽君子》中的人物,是一個偽善的騙子。
  “我笑您註意到我的打扮,”朱莉說,“當心點,您弄皺了我的衣袖。”她把衣袖從夏韋爾尼的手中抽回來。
  “我嚮您保證我十分註意您的打扮,我尤其欣賞您的鑒別能力。說真的,我有一天曾經對……一個女人談起您……這個女人經常穿得很不入眼……雖然她花了不少錢在衣着上……她會傾傢蕩産的……我經常對她說……我引用了您的衣着……”朱莉對他的窘態衹覺得好玩,並不打斷他的話來使他住嘴。
  “您的馬真蹩腳。它們簡直不在前進!我得為您更換幾匹馬兒,”夏韋爾尼說,他感到張皇失措。
  在剩下的路上,談話仍然是陰陽怪氣的;雙方衹限於一問一答就完了。
  最後兩夫妻終於到達了某某街,他們互相道了晚安就分別到各自的房間去了。
  朱莉開始脫衣服,她的貼身女僕不知什麽原因出去了;這時候臥室的門突然打開,夏韋爾尼走了進來。朱莉趕快遮住自己的肩膀。
  “對不起,”他說,“我想拿司各特最近出版的小說來幫助我入睡……是《昆丁·達威德》,對嗎?”①
  --------
  ①司各特(1771—1832),英國歷史小說作傢和詩人;他所著小說《昆丁·達威德》描寫法王路易十一的狡詐殘忍。
  “書一定是在您的房間裏,”朱莉回答,“這兒沒有什麽書。”
  夏韋爾尼默默地註視着衣服凌亂的妻子,這種凌亂可以增加美感。用我所憎惡的一種說法來表達,就是:他發覺她很有刺激性。“她真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他這樣想。於是他站在她面前,動也不動,手裏拿着燭臺,一句話也不說。朱莉呢,也站在他對面,手裏揉着自己的睡帽,似乎很不耐煩地等着他出去。
  “您今天晚上真可愛,一點不假!”夏韋爾尼終於嚷起來,他往前一步把燭合放下來,“我多麽愛那些頭髮凌亂的女人!”他一邊說一邊用一隻手抓住朱莉披散在肩膀上的長辮子,而且幾乎帶點溫柔地用另一隻臂膀摟着她的腰肢。
  “啊!天啊!您的煙臭簡直使人受不了!”朱莉一邊喊一邊轉過身去,“放下我的頭髮,別讓我的頭髮沾上這種臭味,叫我永遠也擺脫不了。”
  “呸!您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這樣說,因為您知道我有時是抽煙的。不要過分刁難吧,我親愛的老婆。”他的雙臂動作相當迅速,她來不及躲避,被他在肩膀上吻了一下。
  幸虧她的貼身女僕這時走了進來;這對朱莉來說是十分幸運的事,因為對一個女人來說,最討厭的就是這一類愛撫,你拒絶也罷,接受也罷,幾乎都同樣顯得可笑。
  “瑪麗,”德·夏韋爾尼夫人說,“我那件藍袍子的上身太長了。我今天見到德·貝吉夫人,她的穿着總是十分考究的,她的上身比我的上身足足短了兩衹手指。來吧,拿別針馬上把上身摺去一條邊,看看效果怎樣。”
  這時候,貼身女僕和女主人間就開始了一場關於上身尺寸的有趣談話。朱莉知道夏韋爾尼最恨的是聽人傢談論時裝,她這樣做一定可以把他趕走。果然,夏韋爾尼來回走了5分鐘以後,看見朱莉全副心思都放在她的上身衣服上,就打了一個駭人的呵欠,拿出燭臺,走了出去,這一次,再也不回來了。
首頁>> >> 现实百态>> 普羅斯佩·梅裏美 Prosper Mérimée   法國 France   十九世紀的法國   (1803年九月28日1870年九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