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黑白两道>> 马里奥·普佐 Mario Puzo   美国 United States   现代美国   (1920年10月15日1999年7月2日)
西西里人
  作者:马里奥·普佐 译者:苏煜、刘兴林、何亚惠
  西西里西部具有传厅色彩的农民领袖吉里亚诺为了农民同胞的利益而与罗马的腐败政权分庭抗礼。他不仅受到国家武装警察的围剿,还要与以老谋深算、冷醋无情的唐·克罗斯为代表的黑手克作殊死的斗争。面对罗马政府与黑手党、天主教会的勾结,吉里亚诺不得不在接踵而至的背叛,欺诈以及情欲之中挣扎……
  第一部 迈克尔·科莱昂 1950年
  第01章
  第二部 图里·吉里亚诺 1943年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三部 迈克尔·科莱昂 1950年
  第16章
  第17章
  第四部 唐·克罗斯 1947年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五部 图里·吉里亚诺和迈克尔·科莱昂 1950年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一章
  迈克尔·科莱昂站在巴勒莫长长的木制船坞上,望着那艘驶往美国的巨型客轮启航,他原准备搭乘那船的,只是他又接到了父亲的新指令。他挥手向小渔船上的人们告别,是他们带他来到船坞,而且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护卫着他。小渔船在客轮身后泛起的白浪中颠簸,像一只紧紧追随母亲的勇敢的小鸭。船上的人也在向他挥手道别;他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船坞上倒很热闹,那些头戴帽子、身穿宽大服装的工人们正忙着将货物从船上卸下来,装上开到船坞上的货车。他们都瘦小结实,头上的长舌帽遮蔽了面孔,看上去倒更像阿拉伯人。他们当中有他的新保镖,保证他安全地见到唐·克罗斯·马洛,他是西西里当地人称之为“联友帮”的“王中之王”。报纸和外界称他们为“黑手党”,但在西西里岛,普通百姓口中从未吐出过“黑手党”一词,他们也绝不会称唐·克罗斯·马洛为“王中之王”,而只是叫他“善人”。
  在两年的西西里流亡生活中,迈克尔听到过许多有关唐·克罗斯的传说。有些传说十分离奇,他简直不能相信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但从父亲那儿传来的指令非常明确,命令他就在今天与唐·克罗斯共进午餐。他俩将安排本国最大匪徒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逃离西西里。没有吉里亚诺,迈克尔·科莱昂不能离开西西里。
  船坞的另一端,五十码开外的地方,窄窄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庞大的黑色小汽车,三条汉子站在车前,犹如在金灿灿的阳光构成的光幕上切割出的几个长方形的暗影。迈克尔朝他们走过去中途停顿了一下,点燃一支烟,打量着这座城市。
  巴勒莫位于一座死火山形成的盆地底部,三面环山,一面通向湛蓝的地中海。整座城市在西西里正午的金色阳光下泛着微光。丝丝红光洒落地面,仿佛映照出无数年来洒在西西里土壤上的血。金光笼罩着希腊神殿堂皇的大理石柱,蜘蛛网般的穆斯林塔楼以及惊人复杂的西班牙教堂的外部结构。远处山坡上蜿蜒着古代诺曼底城堡的城垛。这一切都是自耶稣降生之前起就统治西西里的形形色色的残暴的军队留下的遗迹。城堡之外,座座锥形的山峰紧紧拥抱着这略显柔弱的城市,仿佛两者屈膝相依,一道绳子紧紧缠绕着城市的脖子一般。城市上空,数不清的小红鹰疾速掠过蔚蓝的天空。
  迈克尔向船坞另一端等他的三个人走去。黑色长方形中渐渐显出他们的体貌来,每走近一步,他就看得更清楚。他们好像彼此分开,似乎要竞相与他打招呼。
  这三人都知道迈克尔的历史。都知道他是了不起的教父唐·科莱昂的小儿子,教父身处美国,但其势力远及西西里;知道他在处死科莱昂帝国的一名死敌时曾谋杀了纽约市一名高级警官;知道他因此而避难西西里,而现在事情终于“安排”妥当,他又要踏上归国之途,恢复他在科莱昂家族中“王储”的地位。他们打量着迈克尔,他疾步如飞,毫不费力;他一脸谨言慎行的神色;他那凹陷的脸给人以饱经风霜的感觉。不难看出,他是个令人“尊敬”的人。
  迈克尔走下船坞时,第一个打招呼的是位教士。他身穿黑色教士袍,头戴油腻腻的蝙蝠帽,白色教士衣领上满是西西里的红尘,衣领上方是一张老于世故的肉乎乎的脸。
  他就是本杰米诺·马洛神父,是唐·克罗斯的兄弟;他一副腼腆虔诚的样子,但对他那闻名遐迩的兄长却是忠心耿耿,而且过从甚密。一些用心不良者甚至私下议论,说他曾将忏悔者的秘密告诉唐·克罗斯。
  本杰米诺神父握着迈克尔的手,紧张地微笑着。他见迈克尔友好地歪嘴一笑,一点不像大名鼎鼎的杀人犯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位虽也彬彬有礼,却没有这么热诚。他是弗雷德里克·维拉蒂督察,是全西西里保安警察的首脑人物。三人中只有他脸上没有表示欢迎的微笑。他身体很瘦,对于一个拿政府薪水的人而言,他的衣着过于考究。他长着一双冰冷的蓝眼睛,看得出来是久远的诺曼底征服者的后裔,他那锐利的目光犹如射出的两颗子弹一样。对于这位杀死高级警官的美国人,维拉蒂督察是不会有好感的,他来西西里算是走运。维拉蒂与迈克尔的握手有如摸剑锋的感觉。
  第三位身材要魁梧得多,站在两人旁边如巨人一般。他握紧迈克尔的手,往前一拉就势热烈拥抱。“迈克尔贤侄,”他说,“欢迎你来巴勒莫。”他退后一步,以喜爱而又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迈克尔。“我叫斯蒂芬·安东里尼,我和你父亲一起在科莱昂长大,我在美国见过你,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还记得我吗?”
  说也奇怪,迈克尔确实记得,斯蒂芬·安东里尼在所有西西里人里实属少见,他长着一头红头发。这正是他的不幸所在,因为西西里人相信犹大就是长着红头发。他的脸同样令人难忘,嘴巴大而不规则,厚厚的嘴唇犹若刚刚切开的鲜血淋漓的肉,上面是长满鼻毛的鼻孔,眼睛凹进深陷的眼眶中,虽然在笑,他的脸却会让你联想到谋杀。
  见牧师在场,迈克尔立刻就明白了其间的联系。维拉蒂督察的到来却是个意外。安东里尼承担起亲戚的义务,小心地向迈克尔解释督察的管辖范围。迈克尔心中一紧,此人到这儿来干什么?维拉蒂被认为是追踪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最积极的人员之一。显而易见,督察与斯蒂芬·安东里尼都不喜欢对方,他们表现出准备殊死决斗之前的异乎寻常的谦恭有礼。
  司机给他们打开车门。本杰米诺神父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将迈克尔让进后排,恭敬地轻轻拍了拍座位。本杰米诺神父出于天主教徒的谦卑,坚持自己坐在中间,让迈克尔坐在窗旁,他要让迈克尔看看巴勒莫的美景。安东里尼在后排的另一个座位上坐下。维拉蒂督察跳上车,坐在司机旁,迈克尔注意到维拉蒂督察一只手握着车门拉手,这样他能迅速将门扭开。迈克尔脑中念头一闪:本杰米诺神父急于坐中间位子,也许是为了尽量不使自己成为袭击的目标。
  汽车宛若一条黑色巨龙缓缓地穿行在巴勒莫的街道上。街道旁排列着漂亮的摩尔人式的房屋,巨大的带希腊式廊柱的公用建筑以及西班牙教堂。私宅漆成了蓝色、白色、黄色,所有的房屋都有饰以鲜花的阳台,在他们头顶上构成另一条通道。要不是到处有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意大利武装警察巡逻的话,这确实可算是不错的景致。而更多的警察都藏身于阳台之上。
  他们的车使得周围的车辆相形见绌,尤其是那些装有乡下刚收获的农副产品的骡拉农车,更是显得寒碜。这些农车的每一英寸,甚至连车辐及至套骡的车辕,都漆成鲜亮花哨的颜色。许多农车车壁都有图画,画着戴盔骑士与加冕国王的一些戏剧性场景。这些场景都出自有关沙勒曼和罗兰的传说,他们是西西里民间传说中的古代英雄人物。但是迈克尔也看到有一些农车上画着一位身着白色无袖短衫和鼹鼠皮裤的英俊青年,腰带上别着枪,肩膀上挂着枪,图画下乱涂着两行说明,说明的结尾总是无一例外地用大大的红色字母拼写成一个名字:吉里亚诺。
  在流亡西西里期间,迈克尔已经听到许多关于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的传说。报纸上总是有他的名字。到处都有人谈论他。迈克尔的新娘阿波罗尼姬就曾坦言,她每晚都为吉里亚诺的安全祈祷。他们都很崇拜他,认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他们都梦想着效仿的榜样。他二十多岁很年轻的时候,就因打败了前往追捕的意大利武装警察部队而被誉为有大将之风。他英俊潇洒而又慷慨大方,他把自己打劫来的大部分财物都送给了穷人。他很重道义,从不许他的手下人欺负妇女和教士。他处死告密者或者叛徒时,总是留出时间让他祷告,净化他的灵魂,以便他到另一个世界能与统治者友善相处。所有这一切迈克尔全都知道。
  他们驶上一条岔道,迎面一堵墙上的一幅巨大的黑体标语闯人迈克尔的眼帘。迈克尔只来得及看到最上一行的“吉里亚诺”几个字。本杰米诺神父一直上身前倾靠在窗上,这时,他说:“那是吉里亚诺的声明之一。不管怎样,夜里控制巴勒莫的还是他。”
  “那上面怎么说?”迈克尔问。
  “他允许巴勒莫的人再次坐有轨电车。”本杰米诺神父说。
  “他允许?”迈克尔微笑着问,“一个逃犯允许?”
  坐在车子另一端的斯蒂芬·安东里尼笑着说:“警察部队乘坐有轨电车,吉里亚诺就去炸电车,但他事先警告大家不要坐。现在他又宣布再也不炸有轨电车了。”
  迈克尔淡淡地问:“吉里亚诺为什么要炸毁满载警察的有轨电车?”
  维拉蒂督察转过头来,一双蓝眼睛盯着迈克尔说:“因为罗马愚蠢地逮捕了他的父母,说他们与一个著名的罪犯——他们自己的儿子——相牵连。那是一条一直未被共和国废除的法西斯法律。”
  本杰米诺心中暗暗自豪,他说:“我哥哥唐·克罗斯安排他们离开。嗯,我哥哥对罗马很生气。”
  天啊,迈克尔想,唐·克罗斯对罗马很生气?如果不是黑手党中的铁腕人物,这位唐·克罗斯又会是何人?
  汽车在一幢横卧整个街区的玫瑰红色的大楼前停了下来。楼顶的每个拐角处都有蓝色的尖塔耸出。人口前有一幅特别的带绿条的宽阔天篷,上书“昂伯托饭店”。两个身穿缀有灿烂金扣的制服的人看守大门,但迈克尔的注意力并未因此壮观景象而分散。
  他那训练有素的眼朝饭店门前的大街上扫视,看到至少有十个卫兵或是两两成排行走,或是依靠在铁栅栏上。这些人并没有掩饰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外套敞开着,露出插在皮带上的武器。迈克尔下车时,两个叼着细长雪茄的人挡了一下他的去路,上下打量着他,仔细揣摩了一番,他们对于维拉蒂督察和其他人根本没有过问。
  迈克尔他们走进饭店,身后的卫兵马上关闭了入口。这时门厅中又有四个卫兵出现,并护送他们转入一条长长的通道。这些人脸上都带着那种皇帝御前卫士般的骄傲神气。
  来到通道的尽头,两扇巨型橡木大门紧锁着。坐在御座般高脚椅子上的人站了起来,用一把铜钥匙开了门,他鞠了一躬并对本杰米诺神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进了大门是一大套富丽堂皇的房间;透过法式落地长窗,可以看到豪华的纵深花园,从那儿飘来阵阵柠檬的香味。他们进去时,迈克尔注意到有两个人站在套间里。迈克尔心中思忖着,唐·克罗斯为何要如此重重布防,他是吉里亚诺的朋友,又是罗马的司法部长的心腹之交,因此,他可以免遭那布满巴勒莫大街小巷的意大利武装警察之扰。那么,这么大名鼎鼎的唐又怕谁、怕什么呢?他的敌人是谁呢?
  套房起居室中的家具原先是为意大利宫廷而设——庞大的扶手椅,沙发又长又深,而那硕大的大理石桌好像是从博物馆偷来的。这一切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那位从花园进来迎接他们的主人。
  他张开双臂来拥抱迈克尔·科莱昂。站着的时候,他的体宽和身高几乎相等。浓密、灰白,像黑人那样自然鬈曲的头发被精心修剪过,仿佛巨狮盘头。他的双眼呈蜥蜴黑,似嵌在多肉的脸庞上端的两粒葡萄干。他的脸颊如两大块红木,左侧刨得溜光,右面却因多肉而起皱。他的嘴出奇地精巧,稀疏地长着几根唇须。派头十足的高鼻尖将脸上各部位装钉在一起。
  但是,他那皇帝一样的脑袋以下却完全是农家的装束。不合身的大裤子围在他那肥大无比的腰间,用两根阔阔的米色吊带吊着。那肥大的白衬衫刚刚洗过,却没有熨。他没打领带,也没穿外套,两只光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一点也不像那个吃遍巴勒莫所有商家、甚至连集市上小售货亭也不放过的人。很难相信,他该为一千余件命案负责。在西西里西部他比罗马政府更有实权。他比拥有大片西西里土地的公爵男爵们更富有。
  他说:“我小的时候认识你爸爸,我很高兴他有这么个好儿子。”他边说边敏捷轻巧地拥抱了一下迈克尔。接着又问了些诸如旅途是否舒适,目前还需要什么之类的问题。迈克尔笑着说他很想吃面包,再喝点葡萄酒。唐·克罗斯立刻把他带到庭院中,因为他和所有的西西里人一样,只要有可能,都在门外吃饭。
  在一棵柠檬树旁已摆好一张桌子,桌子上铺有磨光的玻璃和质地优良的白亚麻台布。仆人们把宽大的竹椅往后搬开了一点,唐·克罗斯以他这种年龄少见的活泼和殷勤周到亲自安排好座次。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让迈克尔坐在他的右边,叫神父——他的兄弟——坐在他左边。他将维拉蒂督察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安排坐在他的对面,并对他俩都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冷淡。
  所有西西里人都是善食者。人们敢拿唐·克罗斯寻开心的有限的几个玩笑之一就是,有东西吃的时候,他宁愿吃好东西也不愿去杀死一个敌人。他坐在那儿,脸上带着温和满意的微笑,仆人们上菜时,他已是刀叉在手了。迈克尔环视整个庭院。只见四周由高高的石墙围起,至少有十个卫士散落地坐在他们自己的小餐桌旁,但每张餐桌不超过两人,而且都保持相当的距离以保证唐·克罗斯他们的谈话的秘密性。整个庭院中弥漫着柠檬树和橄榄油的芬芳气息。
  唐·克罗斯亲自照应迈克尔,他给迈克尔的盘子里舀上烤鸡和土豆;叫他将细磨乳酪浇到旁边小盘中的意大利实心面条上;还亲自给迈克尔酒杯中斟上浑浊的当地产白酒。他以极大的兴趣做着这一切,显露出很看重他的这位新朋友吃好喝好的一片真情。迈克尔很饿,从清晨到现在他什么也没吃。这位后先生一个劲不停地往他的盘子里添菜。同时,他也密切注意其他客人的盘子,必要时他向仆人示意斟酒或往空盘子中添菜。
  终于,他们吃完了。啜饮着蒸馏咖啡,唐准备进入正题了。
  他对迈克尔说:“那么你要帮我们的朋友吉里亚诺跑到美国去了,是吗?”
  “这是我接到的命令。”迈克尔说,“我必须确保他进入美国,不发生任何不幸事件。”
  唐·克罗斯点了点头,红木板似的大胖脸上一副似睡非睡、和蔼可亲的面容。想不到这样一张面孔,这么一副身体的他却有着非常洪亮的男高音,“我和你父亲全都安排好了。我将把吉里亚诺交给你。但是生活中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现在我很难按原定计划办。”他抬了抬手不让迈克尔打断他,“不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没有变卦。但吉里亚诺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甚至连我也不相信。多少年来,几乎从他成为亡命徒的第一天起,我就帮他活命,我们相互配合。在我的帮助下,他成为西西里最伟大的人,尽管现在他也仅仅不过是个27岁的毛头小伙子。但是,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5000名意大利士兵和野战警察正在搜山。可是,他还拒绝投奔我。”
  “这么说我就帮不上忙了,”迈克尔说,“给我的命令是只等7天,然后我必须回美国。”
  尽管这么说,他还是弄不清他的父亲为何如此重视安排吉里亚诺逃跑这件事。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流亡生活之后,迈克尔急切地想回家。他为父亲的健康担忧。迈克尔逃离美国的时候,父亲正身受重伤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离开后,哥哥索尼被人谋杀了,科莱昂家族陷入了与纽约五大家族的生死搏斗之中。他们甚至从美国一直赶到西西里,追杀迈克尔年轻的新娘。确实,父亲的使者带来消息说,父亲已从伤痛中康复,他已与五大家族讲和,他已安排好让所有对迈克尔的控告全都撤回。但迈克尔明白,他的父亲等待着他来做左右手;家里每个人——他妹妹康妮,哥哥弗雷蒂,他那同父异母兄弟汤姆·哈根,还有他那可怜的妈妈,都迫切地想见到他,妈妈一定还在为索尼的死悲伤。转瞬间,迈克尔也想到了凯——他消失两年之后,她还在想他吗?然而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他父亲推迟他的归期?解释只能是,此事和某件涉及吉里亚诺的重大事件有关。
  突然,他发觉维拉蒂督察那双冰冷的蓝眼睛正审视着他。他那清瘦而高贵的脸上一付嘲笑的神色,如同看穿迈克尔的胆怯一般。
  “耐心点,”唐·克罗斯说,“我们的朋友安东里尼仍是我与吉里亚诺及其家人之间的联系纽带。我们会一起想办法,你离开这儿前往特拉帕尼时,要顺道去蒙特莱普看望吉里亚诺的父母。”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脸上的坚定神色丝毫未改,“你的计划我已经知道了——全部计划。”他说这话带着特别强调的语气,但迈克尔暗想,他不可能知道全部计划。教父从不把一件事全盘端出。
  唐·克罗斯流畅地继续说着:“我们所有热爱吉里亚诺的人有两点看法是一致的,他不能再呆在西西里,他必须移民美国。维拉蒂督察也持相同意见。”
  “西西里人真让人琢磨不透,”迈克尔微笑着说,“督察可是发誓要抓吉里亚诺的保安警察的头头。”
  唐·克罗斯笑了,笑得短促而机械。“谁能真正理解西西里?但说来也很简单。罗马宁愿让吉里亚诺去美国享福,也不愿他在巴勒莫某个法庭的证人席上高声控告。这都是政治。”
  迈克尔手足无措,觉得很不舒服。这一切都未按计划进行。“为什么维拉蒂督察的意思也是让他逃走?把吉里亚诺处死并没有什么危险呀?”
  维拉蒂督察轻蔑地答道:“那本是我的选择,但唐·克罗斯爱他如爱子。”
  斯蒂芬·安东里尼心怀恶意地瞪眼看着督察。本杰米诺神父突然低下头去啜饮杯中的酒。而唐·克罗斯却严厉地对督察说:“这儿没有外人。我们必须对迈克尔说实话。吉里亚诺手上有张王牌。他有本日记,他说是他的证据。里面他记录了一些证明,罗马政府的某些官员,出于个人目的,政治目的,在他做土匪的年月里曾经帮助过他。那份文件一旦公布于众,天主教民主党政府就会垮台,我们就会将意大利拱手让给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者去统治。维拉蒂督察在这点上与我意见一致,即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因此他愿意帮助吉里亚诺带着他的证据逃走,这样一来它就不会公布于众。”
  “你见过这本证据吗?”迈克尔问。他在想父亲是否了解这一情况,因为在父亲给他的指示中从未提及这么一份记录文件。
  “我了解它的主要内容。”唐·克罗斯说。
  维拉蒂督察厉声说:“要是我做决定的话,我就杀死吉里亚诺,让他的证据见鬼去。”
  斯蒂芬·安东里尼两眼瞪着督察,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强烈的憎恶之情。迈克尔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与唐·克罗斯本人一样,是个危险人物。安东里尼说:“吉里亚诺绝不会投降,而且也轮不到你送他进坟墓,你还是明智点,好自为之吧。”唐·克罗斯徐徐地举起手,餐桌上安静了下来。他根本不理会其他人,缓缓地对迈克尔说:“或许我无法遵守对你父亲的承诺,把吉里亚诺交给你。唐·科莱昂为何自己牵扯到此事中,我不能跟你讲,可以肯定他有他的理由,而且是很充分的理由。可我能做什么呢?下午你去看望吉里亚诺的父母,设法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儿子必须相信我,提醒这些可爱的人儿,是我使得他们从狱中获释的。”他略作停顿,“那样的话或许我们能帮助他们的儿子。”
  在逃亡藏匿的这几年中,迈克尔养成了一种动物般对危险的本能的敏感,他不喜欢维拉蒂督察,他害怕凶残的斯蒂芬·安东里尼,本杰米诺神父给他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有甚者,唐·克罗斯发出的警报信号一直在他的大脑中鸣响。
  餐桌旁所有的人,甚至连他的兄弟本杰米诺神父在内,对唐·克罗斯说话时都压低噪音。他们身体朝他那个方向侧着,脑袋低垂着,甚至停止咀嚼口中的食物,等着他发言。仆人们围着他,好像他是一轮太阳,卫士们散布在庭院各处,眼光时时注视着他,时刻准备着听从他的命令一跃而起,将每一个可疑目标撕成碎片。
  迈克尔很谨慎地说:“唐·克罗斯,我在这儿完全听你的。”
  唐祈祷般点点他那硕大的头颅,将那双漂亮的双手交叉握在肚子前,用宏亮有力的男高音说:“我们相互之间必须绝对坦率。告诉我,你的关于吉里亚诺脱逃的计划是什么?你要像儿子对父亲一般跟我说。”
  迈克尔迅速扫了维拉蒂督察一眼。在这位西西里保安警察的首脑面前,他决不会坦率。唐·克罗斯立刻明白了。“维拉蒂督察完全听从我的建议,”他说,“他和我一样可以信赖。”
  迈克尔举起酒杯,缓缓喝起酒来。越过杯子,他能看到卫士们如同观众看戏一样注视着他们。他看到维拉蒂督察皱着眉头,甚至唐的说话方式也令他反感,很明显,唐·克罗斯控制着他及他的部门。他注意到斯蒂芬·安东里尼那张长着杀人犯般大嘴唇的脸上也是蹙额不快的样子。只有本杰米诺神父避开他的凝视,低下了头。迈克尔喝完杯中浑浊的白酒,一个仆人马上又斟上了。顷刻之间,他发觉这间庭院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他从骨子里清楚地知道,唐·克罗斯所说的不可能是真话。坐在这张桌旁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相信这位西西里保安警察的头头呢?吉里亚诺会信他吗?西西里的历史上充斥着诡计。迈克尔苦涩地思索着;他又想起了他的亡妻。那么为什么唐·克罗斯会如此深信不疑呢?唐·克罗斯是黑手党的首脑人物。他与罗马有无比强硬的联系,他实际上扮演着罗马驻西西里的非官方代表的角色。那么唐·克罗斯怕什么?只能是吉里亚诺。
  然而唐正在密切注视着。迈克尔竭力摆出一副极其真挚的神情说;“我的计划很简单。我在特拉帕尼等候你和你的手下把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交给我。会有一艘快艇将我们带到非洲。当然,我们要带上必要的证件。我们从非洲飞往美国,那儿一切都安排好了,无须常规手续就可入境。我希望能像所说的这么容易,”他停顿了一下,“除非你又有新的计划。”
  唐叹了口气,举杯喝了一口。然后,他两眼凝视着迈克尔,开始缓缓地娓娓道来:“西西里是个充满悲剧的地方。”他说,“没有信任,毫无秩序。有的只是太多的暴力和阴谋。看来你很谨慎,我年轻的朋友,你完全有这个权利。咱们的吉里亚诺也是如此。我跟你说,如果没有我的保护,图里·吉里亚诺根本不可能还活着;他和我就是一只手上的两个手指,可现在他却把我看作是他的仇敌。唉,你体会不到这给我带来多大的悲哀。现在我唯一的梦想是有一天图里·吉里亚诺能重新与家人团聚,并且被拥戴为西西里之王。他是位真正的天主教徒,一位勇士。他的一颗仁慈之心使得他赢得了每个西西里人的爱戴。”唐·克罗斯停了停,喝尽了杯中酒。“然而,现在的潮流对他不利。他在深山中很孤立,只有少数几个人,却要对付意大利派出追捕他的大量军队。并且,他常常被出卖。因此他谁也不信,甚至连自己也不相信。”
  唐冷冷地注视了迈克尔一会儿。“如果我完全从我的内心来说,”他说,“如果我不是爱吉里亚诺如此之深的话,也许我会忠告你,尽管我并不是非说不可。我或许会公正地说,回美国去吧,别带他走。我们即将结束一场与你毫不相干的悲剧。”唐停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自然,你是我们的唯一希望,我恳请你留下来,援助我们的事业。我在各方面提供帮助。我绝不会抛弃吉里亚诺。”唐·克罗斯举起酒杯,“祝他长寿!”
  大家一起举杯共饮,迈克尔心中暗暗思忖,唐是要他留下来呢还是要抛弃吉里亚诺呢?斯蒂芬·安东里尼说:“别忘了,我们已答应吉里亚诺的父母,迈克尔要去蒙特莱普去看他们的。”
  “尽一切可能,”唐·克罗斯温和地说,“我们必须给他父母以希望。”
  本杰米诺神父以一种过于谦卑的语气强调说:“说不定他们了解有关那本证据的情况。”
  唐·克罗斯叹息道:“是啊,吉里亚诺的那本证据,他认为它能挽救他的性命,或者至少让他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转向迈克尔说:“记住,罗马害怕那本证据,但我不怕。告诉他父母,写在纸上的东西会影响历史,但不会改变生活。生活是一段不同的历史。”
  从巴勒莫到蒙特莱普开车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在那一个小时之中,迈克尔和安东里尼从城市的文明跨进了西西里乡村的原始文化。斯蒂芬·安东里尼驾驶着那辆小巧的菲亚特车,在午后的阳光中,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两腮和下巴泛着光,映衬出无数粒暗红色须根。他开得很慢很小心,像那些上了年纪才学开车的人一样。菲亚特急促地喘息着,盘旋而上,在莽莽山脉之中爬行。
  他们在5个地点被武装警察的路障拦下来,每个守卫排至少有12人,配备一辆带有机关枪的装甲车。安东里尼带的证件使他们顺利地过了各道关卡。
  迈克尔感到很奇怪,距大城市巴勒莫这么近的乡村会是如此的原始荒蛮。他们从不少村庄旁经过,只见座座石屋歪歪斜斜地就着坡势垒在陡坡上。这些陡坡被精心隔成一条条窄窄的田块,整齐地种着一行行细长的绿色植物。一座座小山包上遍布着硕大的白色圆石,在苔藓覆盖,竹丛遮蔽下半掩半现,远远望去,活像是未经雕凿的巨大的墓群。
  沿途每隔不远就有一座神龛,木匣子挂着锁,里面供着圣母玛利亚或其他某个受尊崇的神的塑像。在一座神龛前,迈克尔看到一位妇人跪在地上祈祷,丈夫坐在他们的骡车上大喝其酒。骡头低垂着,活像是一位殉道者的头颅。
  斯蒂芬·安东里尼伸过手去,爱抚地摸摸迈克尔的肩。他说:“贤侄,见到你对我的心脏很有好处。你知道吉里亚诺和我们有关系吗?”
  迈克尔敢肯定他在说谎,那张红脸上露出的狡猾的微笑意味深长。“不,”他说,“我只知道他父母在美国给爸爸做过事。”
  “我也做过,”安东里尼说,“我们在长岛帮着建你父亲的房子。老吉里亚诺是位出色的瓦工,虽然你父亲让他参与做橄榄油的生意,他还是坚持干老本行。他像个黑奴一样苦干了18年,节省起来却像个犹太人。以后他返回西西里过着英国人式的生活。然而战争和墨索里尼使得他们的钱变得一文不值,现在他只拥有自己的房屋和一小片土地可供耕种。他诅咒离开美国的那一天。他们觉得他们的小男孩长大会成为一名王子,可他现在却是一名匪徒。”
  菲亚特卷起的团团尘烟沿途弥漫;路旁生长的竹子和结着梨形果实的霸王树一派阴森的景象,一串串果实里好似要伸出人手来一般。山谷中,他们可以看到一片片橄榄林和一块块葡萄园。突然间,安东里尼说:“图里的母亲是在美国怀上他的。”
  他见迈克尔眼中露出了询问的神色。“是的,图里的母亲是在美国怀孕,在西西里生下他的。要是等几个月的话图里就是美国公民了。”他停了停,“图里总是说起这事。你真的觉得你能帮他逃走吗?”
  “不知道,”迈克尔说,“与督察和唐·克罗斯一起用过午餐之后,我都糊涂了。他们真要我帮忙吗?我父亲讲唐·克罗斯经手这件事。他可从未提到督察。”
  安东里尼往后梳理着他那稀疏的头发。他的脚无意识地踩了踩油门,菲亚特猛地向前一蹿。“吉里亚诺和唐·克罗斯现在是仇敌了,”他说,“但我们已背着唐·克罗斯制订了计划。图里和他父母相信你,他们知道你父亲从未失信于朋友过。”
  迈克尔说:“那么你站在哪一边呢?”
  安东里尼一声叹息。“我为吉里亚诺而战,”他说,“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一直志同道合,而且五年之前他还饶恕了我的生命。可我在西西里生活,所以不能当面反对唐·克罗斯。我在他俩之间走钢丝,可我绝不会出卖吉里亚诺。”
  迈克尔想,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从任何人那儿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呢?因为这是西西里,他想。西西里人惧怕讲真话。独裁者们和宗教法庭的审讯官们已经为说真话而折磨他们数千年了。罗马的法治政府要求说真话。忏悔室的神父也要求人们讲真话,否则要永世受地狱之苦。然而真言是力量的源泉,控制的杠杆,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别人呢?
  迈克尔想,他不得不自找出路,或者放弃使命赶快回家。他在这儿处境很危险,很显然,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之间有深仇大恨,而卷入一件西西里深仇的旋涡之中乃是自取灭亡。因为西西里人认为,报仇是唯一的真正的正义,而且总是毫不留情。在这个天主教的岛屿上,家家都供奉着一尊哭泣的耶稣塑像,天主教徒的宽恕被看成是胆小鬼的令人不齿的托词。
  “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为什么会成为仇敌呢?”迈克尔问。
  “由于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安东里尼说,“那是两年前的事。自那之后再也不一样了。吉里亚诺指责唐·克罗斯。”
  忽然间汽车似乎要垂直坠落下去似的。路从山上陡降进入山谷之中。他们从一座诺曼底城堡的废墟旁经过,城堡修建于900年前,用于增强乡村的恐怖气氛,可现在,不会伤人的蜥蜴在爬行,几只离群的山羊在游荡。往下一看,迈克尔已经看得见蒙特莱普镇了。
  小镇深深地藏在群山的紧密环抱之中,仿佛在井底吊着的一只桶。小镇形成一个规则的圆圈,没有一栋房子伸出圈外,夕阳照在石墙上,像燃起深红色的火一般。菲亚特正沿着一条窄窄弯弯的街道缓缓而行,安东里尼停了车,原来前面有一道路障,由一排保安警察把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警察用枪示意他们下车。
  迈克尔看着安东里尼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他见是一种特制的红边通行证,知道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的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有一个,他被告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像安东里尼这种人怎么能搞到这么高级的证件呢?
  接着,他们回到车上,行驶在狭窄的蒙特莱普街道上,街道很窄,如果对面开过来一辆车,他们互相都不能通过。房子都带有别致的阳台,漆成各种不同的颜色,很多是蓝色的,其次是白色,还有些漆成了粉红色,极少数的是黄色。这个时候,女人们大多在家给丈夫做饭,街上也没有孩子玩耍。相反。每个角落都有一对警察在巡游着。蒙特莱普看上去像一个实施军事管制的被占领城市。只有几个老头神情木然地从阳台上往下看着。
  菲亚特停在一排相连在一起的房子前,其中之一漆成鲜艳的蓝色,有一道铁栏大门,大门上用铁条焊成一个字母G。开门的是一个60岁上下的瘦削的小个子老头,他身穿深色带条纹的美式西服,白衬衫、黑领带。他就是吉里亚诺的父亲。他迅速而热情地拥抱一下安东里尼。他把他们让进屋时,几乎是感激不尽地轻拍着迈克尔的肩膀。
  吉里亚诺的父亲脸上的表情,是一个人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到身、患不治之症者的亲人的那种表情。很明显,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手抬到脸上,好似要竭力不让五官变形。他身体僵硬,活动不灵,走路有点摇摇晃晃。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客厅,对这样一个小镇上的西西里人家来说,这间客厅是够豪华的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放大的巨型照片,大得难以辨清照片上的人是谁。照片框是椭圆形的,由奶油色木头做成。迈克尔立刻明白了,这准是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照片之下,一张黑色小圆桌上放着一盏还愿灯。另一张桌子上镜框里一帧照片较为清晰,父亲、母亲和儿子站在红色幕布前,儿子的胳膊搂着母亲。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直视镜头,好像向它挑战似的。他的脸非常英俊,如希腊雕塑一般,五官稍重,如在大理石上精雕细刻而成,嘴唇圆满而性感,双眼成椭圆形,眼睑半合,两眼间距很大。这是一张十分自信、决心左右世界的人的脸。可是谁也没料到,迈克尔从这张英俊的脸上却看出舒心的甜蜜。
  还有一些他与他姐姐、姐夫的合影,但几乎都隐放在角落里的阴暗的小桌上。
  吉里亚诺的父亲把他们领进厨房,吉里亚诺的母亲正在做饭,她从炉灶前转过身来招呼他们。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看上去比隔壁房间里照片上的她要显得老得多,简直判若两人。她礼貌的微笑像是脸上正骨时留下了一道裂缝,脸上皮肤皱裂、粗糙,长长的头发技在肩上,其中夹杂着缕缕银丝。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双眼:两只眼睛几乎因对这个世界的无尽的仇视而发黑,因为这个世界无情地摧残着她和她的儿子。
  她不理她丈夫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径直对迈克尔说:“你是不是来帮助我儿子的?”另两人见她问得唐突,显得有点窘迫,可迈克尔庄重地对她微微一笑。
  “是,我和你一起。”
  她紧张的情绪稍稍地松弛下来,垂下头埋进两手之中,好像准备承受打击似的。安东里尼以和缓的声音对她说道:“本杰米诺神父也想来的,我跟他说过你不希望这样。”
  玛丽亚·隆巴多抬起头来,迈克尔惊奇地发现,她的每种感情都写在脸上,嘲笑、憎恶、担心,讥讽的冷笑,以及无法压制的愁眉苦脸。“噢,本杰米诺神父有一副好心肠,这点毫无疑问,”她说,“正是由于他有这副好心肠,他才像个灾星,他让一村人全都送了命。他就像是那种叫做波尔麻的植物——谁碰上它就得流血。他把人们忏悔时吐露的秘密全都告诉他哥哥,他把人们托付于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吉里亚诺的父亲好像在安抚一个疯子,他说得平和而又入情入理:“唐·克罗斯可是我们的朋友,是他帮助我们出狱的。”
  吉里亚诺的母亲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啊,唐·克罗斯,那位‘善人’,他是多么善良啊。可是要让我说,唐·克罗斯是条奸诈的毒蛇。他明明端着枪向前瞄准,却会突然转脸杀死身旁的朋友。本来我们的儿子该和他一起来治理西西里的,可现在图里一人躲在深山,而这位‘善人’和他的狗党却在巴勒莫逍遥自在。唐·克罗斯只消打声唿哨,罗马当局就会俯首贴耳。他犯的罪比咱们的图里要多得多,他才是坏蛋,咱们的儿子可是个好人,哼,要是我像你那样是个男子汉的话,我一定会杀死他,让那位‘善人’永远安息的。”她做了个手势,以示深恶痛绝,“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不懂。”
  吉里亚诺的父亲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客人赶了好几个小时的路,先给他弄点吃的再说。”
  吉里亚诺的母亲顿时像变了个人,她关切地说:“真抱歉,您大老远地赶来看我们,听够了唐·克罗斯的谎话,又得听我们唠叨。你还要到哪儿去啊?”
  “明天上午我得去特拉帕尼,”迈克尔说,“我住在我父亲的朋友家,等你儿子来找我。”
  房间里一片肃静,迈克尔觉得他们都了解他的底细。他们都看到了他那凹陷的半张脸,那是两年前留下的伤疤。吉里亚诺的母亲过来和他迅速拥抱了一下。
  “先喝杯酒吧,”她说,“然后到镇上转一圈。一个小时之内饭菜就能做好。那时图里的朋友也都到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安东里尼和吉里亚诺的父亲一边一个,走在迈克尔的身边。他们沿着蒙特莱普那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缓缓而行。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鹅卵石映出他们移动的暗影。茫茫暮霭中,四周只有武装警察的身影在走动。每个交叉路口,长蛇般窄窄的通道如蜘蛛吐出的丝一般从贝拉街岔向四面八方。小镇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这儿曾是个生机勃勃的小镇,”吉里亚诺的父亲说,“像西西里所有城镇一样,这儿一直总是很贫穷,深受磨难,但它却充满生机。现在有700多镇民因私通我儿子而被捕入狱。他们中绝大多数是无辜的,可政府把他们逮捕,以此恫吓其他人,让他们密报我的图里的行踪。这个镇的周围有两千多武装警察,还有几千警察在山里搜捕图里。所以人们再也不在户外吃饭了,孩子们再也不能到街上玩耍了。警察们都胆小如鼠,哪怕有只兔子蹿过路面,他们也会开枪射击。天黑之后实行宵禁,如果镇上哪位妇女到邻居家串门被他们碰到了,就会遭到凌辱。要是男人,他们就会被送到巴勒莫的监狱中,百般折磨。”他叹了口气,“这样的事在美国绝不会发生的。我诅咒那个时候我离开了美国。”
  斯蒂芬·安东里尼点上一支小雪茄,大家都停下来等他。他徐徐吐出烟雾,微笑着说:“说实话,所有的西西里人宁愿闻自己村里的粪便也不愿去闻巴黎的最高级的香水,我在这儿干什么?我完全可以和他人一样逃到巴西去。唉,我们西西里人都很眷念养育之地,可是西西里却不爱我们。”
  吉里亚诺的父亲耸耸肩,“返回西西里,可真是件蠢事。如果我再等几个月,根据法律,我的图里就是美国人了。不过他在胎儿期肯定就已受到美国气质的影响了。”他摇摇头,觉得难以理解,“要不然他为什么总是为别人的事操心,甚至为那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人操心呢?他总是替他人着想,他一直说要伸张正义。可真正的西西里人谈论的是面包。”
  他们沿着贝拉大街走着,迈克尔发现小镇的布局非常适合打埋伏战和游击战。街道很窄,只能容一辆机动车通过,还有不少的街道,宽度只够西西里人至今仍用于拉东西的小驴车通行。只消几个人就能抵挡住大批入侵之敌,然后逃进小镇周围白茫茫的石灰岩山脉之中。
  他们来到了中央广场。安东里尼指着矗立在广场上的小教堂说:“警察第一次想抓他时,他就躲在这座教堂里。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来去无踪,飘忽不定的幽灵了。”三人仔细打量着教堂的门,似乎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会从教堂里走到他们面前来似的。
  太阳落山了,三人在宵禁之前回到家中。有两个陌生人在等着他们。其实只是迈克尔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俩和吉里亚诺的父亲热烈拥抱,又和斯蒂芬·安东里尼握了手。
  那年轻人身材瘦长,脸色蜡黄,一双大黑眼睛放射出狂热的光芒,嘴唇上留着时髦的小胡子。有着女性般的俊美,但丝毫不带女性的娇柔之态。他脸上一副骄横冷酷的神情,一看便知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当他们向迈克尔介绍说他是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时,迈克尔不禁大吃一惊。皮西奥塔是吉里亚诺的二把手,是他的表弟,也是最亲密的朋友。在西西里,除了吉里亚诺,他是第二大要犯,警方悬赏500万里拉买他的头。迈克尔听到许多有关他的传说,在迈克尔的脑海中,皮西奥塔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可现在他就站在眼前,他是如此纤弱,脸颊上还带有肺结核病引起的红晕。要知道,现在有两千罗马武装警察围着蒙特莱普。
  另一位同样令人吃惊,可原因不同。第一眼看去,迈克尔不由得退缩一步。那人非常矮小,可以说是个侏儒,但是穿着十分考究。迈克尔意识到他的举动可能已冒犯他了。只见他穿着做工精细的灰色细条纹西装,乳白色衬衫,打着一条华贵的银白色宽领带。他的头发浓密,几乎全白了,看上去不超过50岁年纪。他衣着非常雅致,也就是说,个头矮的人的穿着最多只能有这么得体了。他的脸长得很端正,脸上棱角分明,嘴唇成弧形,显得宽厚而敏感。
  他注意到了迈克尔的不安,温和地微微一笑,微笑中透出一丝讥讽。他们向迈克尔介绍说他是赫克托·阿道尼斯教授。
  厨房里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已经把晚餐端上了餐桌。餐桌紧靠着窗户,窗户外就是阳台。他们坐着吃饭能看到天边缕缕红霞,夜色已笼罩了周围的群山。迈克尔吃得很慢,他很清楚他们都在注视着他,掂量着他。晚饭虽简单,但很可口。意大利实心面条浇上鱿鱼末、兔肉末熬成的墨黑色的酱,吃辣的话有红辣椒西红柿酱。最后,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操着一口西西里方言说:“看来你是维托·科莱昂的儿子了?听说你父亲比我们的唐·克罗斯还了不起。你要营救我们的图里,是吗?”
  他说话时那冷嘲热讽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的意味。他的笑容好像在询问对方隐藏在每一行动后面的动机,似乎在说:“不错,你确实在做好事,但你这样做的真正的目的何在呢?”不过,这倒也并无失敬之处。他了解迈克尔的历史,知道他们都一样,都是杀人凶犯。
  迈克尔说:“我在执行我父亲的命令。我将在特拉帕尼等吉里亚诺来找我,然后,我就带他去美国。”
  皮西奥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旦图里到了你们手中,你们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吗?你们能保证他不受罗马势力的伤害吗?”
  迈克尔发觉吉里亚诺的母亲焦虑地凝视着自己,便字斟句酌地说:“我要尽一切可能与命运抗争。嗯,我有信心。”
  他看到吉里亚诺的母亲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这时皮西奥塔却厉声说:“我可没有。今天下午,你已向唐·克罗斯交了底,你把你的逃跑计划全告诉他了。”
  “我干吗不能告诉他呢?”迈克尔反唇相讥。真见鬼,皮西奥塔怎么这么快就掌握了他与唐·克罗斯一起午餐时的细节呢?“父亲给我的指令说,唐·克罗斯会将吉里亚诺交给我。不过,我只告诉了他一个计划。”
  “那别的计划呢?”皮西奥塔追问道。他见迈克尔有点犹豫。“放心讲吧!要是连这屋里的人都信不过,那图里是没救了。”
  矮个子赫克托·阿道尼斯第一次开了腔。他生就一副演说家的洪亮的大嗓门,是位天生的劝人的行家。“亲爱的迈克尔,您该清楚唐·克罗斯乃是图里·吉里亚诺的敌人。你父亲了解的情况已经过时了。很显然,我们在把图里交给你之前要采取一些防范措施。”他操一口高雅的罗马意大利语,而非西西里方言。
  吉里亚诺的父亲插话道:“我相信唐·科莱昂救我儿子的承诺。这点毫无疑问。”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坚持一点:你必须让我们了解你的全部计划。”
  “我可以把我跟唐·克罗斯讲过的计划告诉你们,”迈克尔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我把其它计划讲出来呢?要是我问你们围里·吉里亚诺现在藏在哪儿,你们会告诉我吗?”
  迈克尔看到皮西奥塔面露笑容,完全赞同他刚才的回答。可赫克托·阿道尼斯却说:“那是两码事。你没有理由知道图里藏在何处。而我们必须了解您的帮助计划才行。”
  迈克尔平静地顶了一句:“我对你一无所知。”
  赫克托·阿道尼斯那张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小个子站了起来,然后欠欠身子,“恕我无礼。”他十分坦诚地说,“我是图里的小学老师,他父母看得起我,让我做了他的教父。现在我是巴勒莫大学的历史兼文学教授。至于我的人品,在座的各位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现在是而且一直是吉里亚诺队伍中的一员。”
  斯蒂芬·安东里尼静静地说:“我也是其中一员。你已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也知道我是你远亲。但人们还称我为‘魔鬼兄弟’。”
  这也是西西里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字,迈克尔已经多次听说过这个名字了。迈克尔想,那名字与这张杀人犯的脸倒也名实相符。他也是一位被悬赏首级的逃犯。可是下午却还坐在维拉蒂督察身边吃饭。
  大家都在等待迈克尔的回答。迈克尔并未打算将他的最终计划全部告诉他们,但他知道怎么也得讲一点。吉里亚诺的母亲凝神注视着他,他就对她说:“其实很简单,首先,我提醒你们注意,我最多只能等7天。我离家太久了,我父亲自己也遇到些麻烦,需要我回去帮忙。我想你们能理解我急于回家的心情。可我父亲希望我能帮助救你儿子。我从信使那儿得到的最后的指令是,我先拜访这儿的唐·克罗斯,然后去特拉帕尼,住在当地头面人物家中。那儿将有美国来的人等我,他们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人,是些很能干的人。”他停顿了一下。“能干”一词在西西里有特殊的含义,往往用于指黑手党的高级杀手。迈克尔接着说:“图里一旦到了我那儿,他就安全了。我们所住的那处别墅是座城堡,而且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登上快艇前往非洲某一城市。我们一到,等在那儿的专机就会立刻把我们送往美国。到了美国,他就在我父亲的保护之下,你们再也不必为他担心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你什么时候可以接收图里·吉里亚诺?”
  迈克尔答道:“我明天一早就到特拉帕尼,然后,随时可将图里送到我那儿。”
  突然,吉里亚诺的母亲老泪纵横。“我可怜的图里现在谁也不相信,他不会到特拉帕尼去的。”
  “那我就无法救他了。”迈克尔冷冷地说。
  吉里亚诺的母亲似乎彻底绝望了。这时,皮西奥塔出乎意料地走上前去安慰她。他吻了吻她,轻轻将她扶住。“玛丽亚·隆巴多,别担心。”他说,“图里还是会听我的话的,我跟他讲我们都相信这个从美国来的人。你们说是不是?”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见他们都点了点头。“我一定亲自把图里送到特拉帕尼。”
  看来每个人对此都感到满意。迈克尔意识到正是他那冷冰冰的回答才赢得了大家的信任。西西里人往往会怀疑一个太热心、太慷慨的人。就迈克尔本人而言,他对他们那种过于谨慎而打乱了他父亲计划的做法早就感到不耐烦了。既然唐·克罗斯是吉里亚诺的敌人,那么吉里亚诺大概不会很快到他这儿来,也许压根儿就不会来。说到底,吉里亚诺与他迈克尔有何相干?想到这,迈克尔又感到难以理解:吉里亚诺跟他父亲唐·科莱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将迈克尔引进那间小客厅。吉里亚诺的母亲一边端来咖啡和茴香酒,同时请他们谅解家中没有糖了。他们说喝点茴香酒会使迈克尔在夜间前往特拉帕尼的长途旅行中不会感到冷。赫克托·阿道尼斯从他那精工制作的马夹里面掏出一只金质烟匣,拿着让了一圈烟,然后抽出一支,放进自己那小巧天成的口中,随后忘我地往椅背上一靠,弄得两脚不着地,乍一看活像个线拉木偶一样滑稽。
  玛丽亚·隆巴多指着墙上的巨幅照片说:“你看他长得多帅气!他不但长相好,而且心肠也好,他做了亡命徒,我的心都碎了。你还记得那可怕的一天吗,阿道尼斯先生?还记得人们谈论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的流言蜚语吗?我儿子是绝做不出那种事的。”
  在场的人都面露窘态。迈克尔一天中第二次想弄清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不想贸然发问。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图里做我学生的时候,可真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他熟知沙勒曼和罗兰的传奇故事,而现在他本人也成了传奇人物了。他做了亡命徒,我的心也碎了。”
  吉里亚诺的母亲痛苦地说:“他要是能平安地活下来,那他可真是交了好运。唉,为什么我们要把儿子生在这儿呢?哦,对了,我们想要他成为一名真正的西西里人。”她痛楚地狂笑一声,“他确实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西西里人。现在,他的生命毫无保障,而且警方已巨额悬赏,要他的头颅。”她停了停,继而信心十足地说:“可我的儿子是位圣人。”
  迈克尔注意到皮西奥塔的微笑不一般,是人们听到溺爱的父母过分夸赞自己孩子的优点时露出的那种微笑。连吉里亚诺的父亲也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斯蒂芬·安东尼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皮西奥塔动情地开了腔,但却不失冷静:“我亲爱的玛丽亚·隆巴多,不要把您儿子想象得那样修。他给别人的多,自己拿得少,很有人缘,而且他的敌人现在仍然很怕他。”
  吉里亚诺的母亲情绪平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他多次杀人,可不公正的事他从来不做,而且他总是给他们时间去净化他们的灵魂,向上帝作最后的祈祷。”突然,她拉着迈克尔的手,穿过厨房,来到阳台上。“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我儿子,”她对迈克尔说,“他们不知道他有多善良,有多温顺。也许他在别人面前一个样子,可他在我面前完全是真实的他。他很听话,从没跟我顶过嘴,他是个招人喜爱的孝顺儿子。刚做亡命徒的时候,他从山上向下望,但是看不到我;我向山上望,可也见不到他。然而,我们相互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对方的爱。今晚我又感觉到他了。我一想到他孤身呆在深山中,几千名士兵正在搜捕他,我的心就碎了。现在您是唯一能救他的人。答应我,你一定要等他。”她紧紧握住迈克尔的双手,泪流满面。
  迈克尔望望外面夜幕下的景象,蒙特莱普镇依偎在群山的腹部,只有中央广场上露出一丝亮光。天空中缀满星星,街道上偶尔传来小股部队的步伐声以及巡逻的武装警察的粗声大气的吆喝声。小镇上显得阴森森的,静谧的夏夜,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树的气息,无数的小虫低声吟唱。小镇中似乎到处都是幽灵。
  “我会尽量等他,”迈克尔彬彬有礼地说,“可我父亲在家也很需要我。你要设法让你儿子尽快来找我。”
  她点点头,带他返回客厅,皮西奥塔正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显得很紧张。“我觉得我们还是呆在这儿,等天亮宵禁解除后再走。”他说,“黑夜里好多警察特别爱开枪,很容易出事。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他问迈克尔。
  “没有。”迈克尔答道,“只要别让主人感到太为难就行。”
  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成问题,以前有好几个晚上,吉里亚诺带人偷偷溜回镇上看望父母,他们都是在家过夜的。更何况他们今晚有许多事情商量,许多具体问题要解决呢。时间有的是,他们索性安下心来。赫克托·阿道尼斯脱掉马夹,解下领带,可看上去仍然显得衣着雅致。吉里亚诺的母亲重新给冲了咖啡。
  迈克尔要他们尽量多地给他介绍有关吉里亚诺的情况,他觉得他有必要了解这个人。吉里亚诺的双亲一再跟他讲图里是个乖孩子。斯蒂芬·安东里尼谈了那天图里·吉里亚诺对他的不杀之恩,皮酉奥塔讲了些图里如何勇敢过人,如何幽默诙谐,又如何心慈手软的趣事。尽管他对叛徒和敌人毫不留情,但他从不侮辱他们的人格,折磨他们的肉体。后来,他又讲起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发生的惨案。“那天他哭了。”皮西奥塔说,“当着大伙的面哭了。”
  玛丽亚·隆巴多说:“他绝不会杀害那些人的。”
  赫克托·阿道尼斯安慰她道:“这我们都知道,他生性温和。”他转过头来对迈克尔说:“他很爱读书,我原以为他会成为一名诗人或者学者的。他也发脾气,可他一点也不冷酷,因为他的怒气是因打抱不平而起。他痛恨世有不公。他憎恨警察,恨他们对穷人凶残有加,对富人则俯首贴耳。他小的时候,每当听说农民自己种的粮食不能归自己所有,自己酿的酒自己不能喝,自己宰杀的猪自己不能尝,他都义愤填膺。可平时他却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
  皮西奥塔大笑道:“现在他可没那么温和了。赫克托,你别再摆你那老师的架子了。骑在马背上,你的个头才和我们差不多高。”
  赫克托·阿道尼斯严厉地看着他:“阿斯帕纽,现在可不是你耍贫嘴的时候。”
  皮西奥塔冲动地对他嚷道:“小个子,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迈克尔注意到皮西奥塔的绰号叫“阿斯帕纽”——毒蛇。看来两人都很烦对方;皮西奥塔不断挖苦对方个子矮小,而阿道尼斯对皮西奥塔也没有好声气。事实上,在座的人全都处在一种互不信任的气氛中。大家似乎都与斯蒂芬·安东里尼保持着一段距离,而吉里亚诺的母亲则好像对所有人都存在戒心。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有一点是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大家全都爱着图里。
  迈克尔小心翼翼地说:“图里·吉里亚诺写的那本证据,现在在哪儿?”
  长时间的沉默。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猛然间,大家对他失去了信任。
  终于,赫克托·阿道尼斯打破了沉默:“他是在我的提议和帮助下着手写的。每一面上他都签上自己的名字。里面记载的全是他与唐·克罗斯,与罗马政府之间的种种密约,还有最后查出的有关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的真相。一旦公诸于世,现政府必将倒台。一旦形势恶化,它将是吉里亚诺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
  “我希望你们能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迈克尔说。
  皮西奥塔说:“是啊,唐·克罗斯也想染指那本证据呢。”
  吉里亚诺的母亲对迈克尔说:“适当的时候我们会安排把那本证据交给你的,也许你能将它和那姑娘一起送到美国去。”
  迈克尔诧异地看着他们:“哪个姑娘?”大家全都避开他探询的目光,好像是感到为难,或是感到担心。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提问,都担心他听完解释后的反应。
  吉里亚诺的母亲答道:“我儿子的未婚妻,她已怀孕了。”她转向大家说:“她不会在空气中消失。他能不能带她去美国,让他现在就表个态。”尽管她强作镇静,但很显然,她对迈克尔将要作出的回答很是担忧。“她会去特拉帕尼找你的。图里希望你先送她去美国,等她捎信回来说她平安无事了,图里就会去找你。”
  迈克尔小心谨慎地说:“我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指示。关于时间问题,我要和我在特拉帕尼的朋友们商量商量。我想,一旦你儿子到了美国,你和你丈夫也将跟着去。能不能让那姑娘等等跟你们一起走呢?”
  皮西奥塔厉声说道:“送姑娘去美国是对你的考验。她将捎回密信,然后吉里亚诺才能知道他在与诚实、精明能干的人打交道。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会相信你能安全地把他带出西西里。”
  吉里亚诺的父亲气愤地说:“阿斯帕纽,我早就对你和我儿子说过了,唐·科莱昂已经答应要帮助我们的。”
  皮西奥塔圆滑地说:“这可都是图里的命令。”
  迈克尔急速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我看这办法不错。我们正好以此检验一下逃跑的路线是否安全可靠。”其实,他并不想让吉里亚诺使用同一条出逃线路。他对吉里亚诺的母亲说:“我可以把你和你丈夫同姑娘一起送出去。”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吉里亚诺的父母,他俩都直摇头。
  赫克托·阿道尼斯温和地对他们说:“这个主意倒也不坏。”
  吉里亚诺的母亲说:“只要我们的儿子还在西西里,我们就不会离开这儿。”吉里亚诺的父亲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点头表示同意。迈克尔完全理解他们的想法:万一图里·吉里亚诺在西西里遭到不测,他们更没心思呆在美国了。他们要留在这里埋葬他,悼念他,给他的坟墓送鲜花。他们无法避免这最终悲剧,姑娘可以一走了之,因为她与图里只是恋爱关系,不是血缘关系。
  当天夜里,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拿出一本剪贴簿给迈克尔看,里面全是剪报和罗马政府标有不同价码的悬赏布告。她还给迈克尔看了一则刊登在1948年美国《生活》杂志上的图片故事。那上面说吉里亚诺是当今世界最了不起的侠盗,是意大利劫富济贫的罗宾汉。那上面还附有一封吉里亚诺以前致报界的公开信,信中说:“为了西西里的自由,我已经战斗了5年。不错,我是将富人的财物拿来分给了穷人。我要请西西里人民来评判一下,我究竟是一名盗匪,还是一名自由斗士?要是他们不赞同我,我将主动自首,听候审判;要是他们支持我,我就要战斗到底。”
  这哪像一个在逃的土匪说的话!迈克尔想。这时,玛丽亚·隆巴多骄傲得满面生辉。迈克尔对她有一种认同感,觉得她很像自己的母亲。她那满脸的皱纹记载着过去的悲伤,可她那闪闪发亮的双眼流露出她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要与命运做更强烈的抗争。
  黎明终于降临了。迈克尔起身向大家道别。出乎他的意料,吉里亚诺的母亲竟热烈地拥抱了他。
  “你让我想起了我儿子,”她说,“我相信你。”她走到壁炉前,从上面拿起一个木刻圣母玛利亚像。雕像呈黑色,五官似黑人一般。“把它拿去吧,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我只有这雕像还拿得出手。”迈克尔想拒绝,可她硬是塞给了他。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这种雕像在西西里已不多见了。样子很奇特是吧?可我们这儿距非洲并不远啊。”
  吉里亚诺的母亲说:“不管她是什么模样,反正你可以向她祈祷。”
  “对,”皮西奥塔说,“她和白色圣母像一样灵验。”话音中流露出轻蔑的意味。
  迈克尔看着皮西奥塔向吉里亚诺的母亲告别,看得出来,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很真挚的感情。皮西奥塔吻了吻她的两颊,并轻轻拍拍她,让她放心。她头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小会儿,说:“阿斯帕纽,阿斯帕纽,我爱你就如同我爱自己的儿子一样,不要让他们杀死图里。”她泣不成声。
  皮西奥塔的冷漠消失了,他的身体似乎要崩溃,他那张瘦骨嶙峋的黑脸变得柔和起来。“你们大家都会在美国养老的。”他说。
  接着,他转向迈克尔说:“我本周之内把图里带来交给你。”
  他默默地快步出了门。他自己有一本红边特别通行证。他会再次融进大山之中。赫克托·阿道尼斯虽然在镇上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但他决定还是留在吉里亚诺家。
  迈克尔和斯蒂芬·安东里尼两人上了菲亚特车,车子穿过中心广场,驶上了通往卡斯特维特拉诺和海滨城市特拉帕尼的路。安东里尼小心翼翼地慢慢开着车,路上又有无数军事哨卡的检查,直到午后他们才到达特拉帕尼。
第二章
  1943年9月,赫克托·阿道尼斯在巴勒莫大学做历史学和文学教授。由于身材特别矮小,他没能从同事们那儿得到凭他的才智应得的尊敬。按西西里文化,注定会是如此结果。当时,人们纷纷残酷地根据生理缺陷给别人起绰号。唯一了解他真正价值的是大学校长。
  这年9月,赫克托·阿道尼斯的生活将要发生变化。因为意大利南部的战争已经结束,美国军队已经占领西西里岛并已登上大陆,法西斯主义已经消亡,意大利又重获新生。西西里岛没有真正的统治者,1400年中这是第一次。然而深知历史会嘲弄人的赫克托·阿道尼斯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黑手党已开始在西西里强行取代法律统治。其不可救药的统治与任何一个自治政权一样糟糕透顶。透过办公室的窗户,他能看到下面的学校的场地,和那构成可以称之为校园的几幢建筑物。
  西西里没有必要设宿舍,这儿没有美国和英国熟知的学校生活。这儿的大多数学生在家学习,在规定的时间里来向教授咨询。教授们讲课,学生们完全可以坦然地不予理睬。他们只需要参加考试就行。这项制度一直对西西里人起作用,赫克托·阿道尼斯觉得它既有失体面又非常愚蠢,他认为西西里人应有比其他国家的学生更严的教规。
  透过那教堂式样的窗子,他能看到来自西西里各大区的黑手党头目们的季节性汇聚,前来拜访游说大学教授们。在法西斯分子统治时期,这些黑手党头目们曾一度谨小慎微,恭顺谦卑;现在,美国人恢复了民主的仁慈统治,他们像蠕虫从雨水浇松的土壤中破土而出一样,恢复了本来面目,再也不卑躬屈膝了。
  黑手党在当地被称为“联友帮”,在西西里许多村落都有它的地方小组。这些大小头目们今天身着节日盛装前来为学生求情。这些学生要么是他们的亲戚,要么是富豪的子弟,要么是朋友的儿子,他们的大学课程考不及格,要不采取有力措施,他们将拿不到学位。而学位是最为重要的。除此而外这些家庭又有什么其他好办法来摆脱他们既无雄心,又无才干,又没知识的儿子呢?父母将不得不照顾儿子的后半辈子。但是有了学位,大学发的那张文凭,这伙坏蛋马上就可以成为教师、医生、国会议员,最差也能弄个小官做做。
  赫克托·阿道尼斯耸耸肩,过去的历史给他以安慰。他所热爱的英国在帝国鼎盛时期,也曾将军队交给同样是无能无用的富家子弟指挥,他们的父母为他们在陆军部队中或者大军舰上花钱买来了要职。结果帝国仍是繁荣昌盛。确实,这些指挥官曾带领部下滥砍乱杀过,但是,实事求是地说,指挥官与士兵们一起奋勇拼杀,战死疆场,勇敢是他们这个阶层不可缺少的一种素质。而且,死亡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即那些无能无用的人不再成为国家的负担。意大利人不会如此豪侠仗义,如此冷酷地注重实际,他们热爱自己的孩子,只想着使他们个人免遭灾难,至于国家,让它自己多保重吧。
  透过窗户,赫克托·阿道尼斯看到至少有三个黑手党的头目在四处溜达,寻找猎物。他们头戴布帽,脚穿皮靴,天气还暖,沉甸甸的丝绒外衣搭在胳膊上。他们提着送礼的篮子,篮子里装着水果和竹壳瓶,瓶子里装的是自家酿造的酒。这些不是贿赂品,而是用来给教授们压惊的,教授们一见他们就心生恐惧,大多数教授都是西西里本地人,很清楚这些要求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有一位黑手党的首领,衣着土得掉渣,足以能登上乡村骑土剧的表演舞台。他走进楼内,拾级而上。赫克托·阿道尼斯带着嘲弄别人的愉悦,准备表演即将到来的熟悉的喜剧。
  阿道尼斯认识这个人。他叫布克西拉,他在离巴勒莫不远的一个名叫帕提尼科的小镇拥有一座农场和羊群。他们握握手,布克西拉将手中提着的篮子递了过来。
  “我们有那么多的水果掉到地上烂了,我想还是带些给教授吧。”布克西拉说。他个子矮小但很粗壮,终年的重体力劳动使得他身体结实有力。阿道尼斯知道他素有诚实的好名声,他完全可以凭借权势换取财富,可他并不贪心。他是位复古分子,像过去的黑手党头目那样,不为财富,而是为荣誉和尊严而战。
  阿道尼斯微笑着收下水果。西西里哪有什么农夫会让东西白白浪费?一只橄榄掉到地上会有一百个小孩来抢,这样的孩子何止千万?
  布克西拉叹了口气。他很友好,可阿道尼斯知道这种友好瞬间即可变成威胁。因此布克西拉说话的时候,他立刻报以同情的微笑。“活着真讨厌。我地里有活,可邻居却叫我帮点小忙,我怎么好拒绝呢?我们的父辈,祖父辈就很熟。而且,朋友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这是我的本性,也可能是我的不幸。毕竟,咱们不都是天主教徒吗?”
  赫克托·阿道尼斯平静地说:“我们西西里人都这样,我们太大度了。这就是罗马的那些北方佬总是可耻地利用我们的原因。”
  布克西拉狡猾地瞪大眼睛看着他。这儿大概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他是不是在哪儿听说过这位教授是“联友帮”的成员呢?很明显,他似乎并不怕。如果他果真是“联友帮”的成员的话,为什么他布克西拉不知道呢?不过“联友帮”里又分为许多不同的层次。不管怎样,这是个了解他所生活的世界的人。
  “我来请你帮个忙,”布克西拉说,“就像一个西西里人帮助另一个西西里人一样。我邻居的儿子今年在大学里考试没及格。你没让他通过。我邻居是这么说的。可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对他说,‘什么?阿道尼斯先生?喂,那人心肠最好了。如果他知道所有事实的话他绝不会如此铁石心肠的。绝对不会。’因此,他们含泪请求我来给你讲清情况,来厚着脸皮请你改改分数,好让他踏上社会混碗饭吃。”
  赫克托·阿道尼斯并没有被这过分的彬彬有礼所蒙蔽。这一点同样也像他十分推崇的英国人,他们的残暴被狡猾地伪装起来,以至于很长时间你对他们的侮辱还感恩戴德,最后才发现,他们已对你造成致命的伤害。这只是拿英国人打个比方而已,但对布克西拉先生来说,他的要求一旦被拒绝,随之而来的肯定是一阵黑夜中的短筒猎枪乱射。赫克托·阿道尼斯礼貌地小口咀嚼着篮子中的橄榄和浆果。“噢,我们不会让一个年轻人在这么个糟糕的世界上挨饿,”他说,“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布克西拉告诉他之后,他从书案底下拿出一份分数册。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尽管他对这个名字肯定很熟悉。
  这位不及格的学生是个蠢材,是个白痴,是个笨蛋,是个连布克西拉农场上的羊都不如的家伙。他是位懒惰的好色之徒,一位喋喋不休的吹牛大王,一位不可救药的文盲,甚至连《伊利亚特》和意大利现代作家维尔加的作品的区别都弄不清的人。尽管如此,赫克托·阿道尼斯还是对布克西拉甜甜一笑,用一种极其吃惊的口气说:“噢,他有一门考试有点小麻烦,但并不难处理。叫他来见我,我就在这儿帮他准备准备,然后再让他考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再不及格的。”
  他们握握手,来人就走了。又交了个朋友,赫克托想,这么多年轻的饭桶获得大学文凭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靠真本事拿的,他们自己根本不配。在1943年的意大利,如果他们把这些证书拿去擦娇嫩的屁股,他们就会退回到庸人的行列。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给他带来了新的烦恼。铃声短促地响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接着是三下更短促的响声。总机的女接线员正在与人闲聊,谈话间隙用手指弹着工作台,他被激怒了,对着话筒大叫一声:“快点!”声音听起来比事实上要粗暴得多。
  不幸得很,打电话的是学校校长,一位以讲究职业礼貌而著称的人。可是,显然这次校长头脑中考虑的是比粗鲁更重要的事。他吓得声音发抖,几乎要流泪哀求,“我亲爱的阿道尼斯教授,”他说,“能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学校遇到了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只有你能解决。无比重要。请相信我,我亲爱的教授,我会感激你的。”
  校长的恭维使赫克托·阿道尼斯紧张起来。这个白痴想让他干什么?要让他跳过巴勒莫大教堂吗?要是那样的话,校长的条件更好一些,阿道尼斯苦苦思索着,他至少有6英尺高,让他自己去跳吧,何必让一个下级,一个西西里最矮的人来替他跳呢?想到这里,阿道尼斯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温和地问:“也许您能给我暗示一二,那么我在赶去的路上就可做些准备了。”
  校长压低声音说:“尊敬的唐·克罗斯光临我校,他的外甥是我们医学系的学生。教授要他体面地退学。唐·克罗斯非常礼貌地来请我们是否重新考虑一下。可医学系的那位教授坚持让他退学。”
  “这个傻瓜是谁?”阿道尼斯问道。
  “年轻的纳托医生,”校长说,“是位很有造诣的医生,就是有点不谙世事。”
  “五分钟后我到您办公室。”赫克托·阿道尼斯说。
  他急冲冲地穿过那开阔的场地朝主楼走去,一路上盘算着该采取什么对策。让人为难的不是校长,校长只要遇到诸如此类的麻烦事总是要把他找去。让人为难的是纳托医生,这位纳托医生阿道尼斯很了解,他是位出类拔萃的医学人才,一位优秀教师。他要是死了,肯定是西西里的一大损失;他要是辞职,也是学校的一大损失。阿道尼斯也知道他还是一位孤傲自大、极不合群的人,一位坚持原则、极讲信用的人。可是即使这样,他也该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唐·克罗斯,他那天才的头脑中也该具有一点常识呀。看来是另有情况。
  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停在主楼前,两位身穿套装的人斜靠在车上,这种姿势无法让人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准是唐·克罗斯的保镖兼司机。出于对唐所拜访的学者的尊敬,他们被留在这里。阿道尼斯见他们看见自己那矮小的身材,合体的衣着及夹在臂下的公文包,先是露出吃惊的神色,继而觉得滑稽可笑,便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一下倒令他们吃惊不小,难道这样一位小矮人会是“联友帮”的成员?
  校长办公室看上去不像是事务中心,倒更像图书馆。校长本人是位学者,可他不是称职的管理者。靠墙放的全是书,家俱很大却很舒适。唐·克罗斯坐在一张大椅子里呷着咖啡。他的脸使赫克托·阿道尼斯想起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那艘战船,战船的船头由于多年征战以及惊涛骇浪的摧残而扭曲变形。唐装着从未见过他,阿道尼斯也听随校长作介绍,校长当然知道这只是演演戏而已,可纳托医生却真的给蒙住了。
  校长是学校里个子最高的人,而赫克托·阿道尼斯的个子最矮。出于礼貌,刚一介绍完,校长马上坐下来,靠在椅子上,这才开始说话。
  “我们有一点小小的分歧。”校长说道。听到这话,纳托医生愤愤地哼了一声,而后·克罗斯却轻轻点头表示同意。校长接着说道:“唐·克罗斯有位外甥,他渴望成为一名医生。纳托教授说他成绩不够,不能证明他的学历。真是不幸。唐·克罗斯今天屈尊前来和我们讲他外甥的事,而且,由于唐·克罗斯已经为我们学校做了很多,我想,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给他通融一下。”
  唐·克罗斯讲起话来和蔼可亲,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我自己是个文盲,可没人说我事业不成功。”赫克托·阿道厄斯心想,一个贿赂部长,操纵杀手,恐吓店主和工厂老板的人当然不需要能读会写。唐·克罗斯接着说:“我是凭经验找到自己的道路的,我想为什么我的外甥不能像我一样呢?我那可怜的妹妹会心碎的,如果她儿子名字前不能冠以‘医生’的称号,我那可怜的妹妹会心碎的,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想帮助世人。”
  带着一副那些占理的人身上常见的无动于衷的神态,纳托医生说;“我无法改变我的看法。”
  唐·克罗斯叹了口气,连哄带骗道:“我外甥能有什么危害呢?我会帮他在军队中谋个职位,或是让他到教会办的老年医院做事。他会拉着他们的手,倾听他们的烦恼,他特别和善,他会讨那些老家伙的喜欢的,我向你们要什么呢?只不过是你们放得到处都是的一张乱七八糟的小小纸片而已。”他环顾四周,看着屋里沿墙书架上的书,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赫克托·阿道尼斯对唐·克罗斯的恭顺态度感到非常担心,这是此人的危险信号。他气愤地想,唐当然很容易形成这种观点,他的肝脏稍有不适,手下人马上就会派船送他去瑞士治疗。可是阿道尼斯也很清楚,还得由他来打破这一僵局,于是他说:“亲爱的纳托医生,我们肯定还能做些事情。私下辅导辅导,再让他到慈善医院多锻炼锻炼,你看怎么样?”
  尽管出生在巴勒莫,纳托医生一点也不像西西里人。他白皮肤,秃顶,怒形于色,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情形下决不会这样做。毫无疑问,这是从久远的诺曼底征服者那儿继承下来的有缺陷的基因在起作用。他说:“我亲爱的阿道尼斯教授,你不了解情况,那个小傻瓜想要当外科医生。”
  天啦,赫克托·阿道尼斯想,这倒真是棘手。
  乘着同事面露诧异、沉默不语的机会,纳托医生接着说道:“你外甥对解剖学一窍不通。他把尸体切成碎片,好像在切烤羊肉似的。他大部分课都缺席,考试根本不准备,他进手术室就像进舞场似的。我承认他确实很温顺,你找不到一个更温顺的孩子。可是,说到底,我们现在谈的是将来有一天他将手持利刃剖开病人的身体。”
  赫克托·阿道尼斯完全清楚后·克罗斯在想什么。他才不会关心这孩子会成为一个多么差劲的外科医生呢,这是有关家族声誉的事,要是孩子不及格,就会让人看不起。一名再差的医生也不可能比唐·克罗斯手下的那帮忙碌的部下杀的人多。另一方面,年轻的纳托医生不愿让步,也没有意识到唐·克罗斯愿意不提当外科医生的事,而让他外甥做个内科医生。
  因此,该赫克托·阿道尼斯出面来解决问题了。“我亲爱的唐·克罗斯,”他说,“我可以肯定,只要我们继续劝导纳托医生,他是会满足您的愿望的。可是,你外甥为什么偏偏有这么浪漫的想法,想当外科医生呢?如您所说,他太温顺了,而外科医生都是天生的施虐狂,再说,在西西里,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挨上一手术刀呢?”他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而且,要是我们这儿给他及格的话,他还要到罗马去受训,而罗马人会利用种种借口来捉弄西西里人,您坚持让他做外科医生的话,实际是害了他,还是我来提一个折中的办法。”
  纳托医生低声嘀咕着,说不可能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唐·克罗斯那毒蝎般的双眼第一次射出了怒火。纳托医生又默不作声了,赫克托·阿道尼斯赶紧说道:“您的外甥会得到及格分数,并成为一名医生。他不是外科医生。我们觉得他心肠太软,开不了刀。”
  唐·克罗斯摊开双臂,嘴上带着冷笑对阿道厄斯说:“你用你的理智以及入情入理的分析说服了我,这件事就这样吧。我外甥将成为一名内科医生而不是外科医生,我妹妹一定会感到满意的。”至此,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更高的期求,于是,他急急地要告辞。校长陪他下楼,送他上了车。然而,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唐·克罗斯离开之前最后朝纳托医生所看的那一眼,那是极其仔细的审视,好似要记住他的相貌特征,确保不会忘记这个人的脸,此人曾试图阻挠他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们刚刚离开,赫克托·阿道尼斯转向纳托医生说:“你,我亲爱的同事,必须立即辞去学校的工作,到罗马去重整旗鼓。”
  纳托医生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疯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答道:“没有你疯得厉害。我要你今晚一定要和我一起吃晚饭,到时我会向你解释清楚为什么我们的西西里不是伊甸园。”
  “可是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呢?”纳托医生争辩道。
  “你已对唐·克罗斯·马洛说了‘不’字,西西里不能同时容下你俩。”
  “可他已经达到目的了。”纳托医生绝望地叫嚷着,“他的外甥将会成为一名医生,你和校长都已经同意了。”
  “但你没同意,”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们同意是为了救你性命。可是尽管这样,你现在仍是被他们挂上号的人。”
  那天晚上,赫克托·阿道尼斯在巴勒莫最好的饭店宴请六位教授,纳托医生也在被请之列。每位教授当天都接待了一位“体面人士”的来访,并且都同意将不及格学生的分数改过来。纳托医生惊恐地听他们讲述着,最后他说:“这在医学院是不行的,尤其不应发生在一位医生身上。”弄到后来大家都对他发脾气。一位哲学教授要他讲清为什么医学比人脑复杂的思维过程及人的灵魂的永久净化对人类更重要。他们吃完饭的时候,纳托医生答应离开巴勒莫大学,移民巴西。同事们向他保证,在那儿,一位高明的外科医生完全可以靠做胆囊手术发大财。
  那天夜里,赫克托·阿道尼斯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可是第二天早上,他接到蒙特莱普打来的紧急电话。他的教子图里·吉里亚诺杀死了一名警察。对于图里,阿道尼斯从小就培养他的智慧,高度赞赏他的温文尔雅,并为他的前途作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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