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都市生活>>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
古都
  第一章 春花 第二章 尼姑庵与格子门 第三章 和服街 第四章 北山杉
   第五章 祗园节 第六章 秋色 第七章 松林的翠绿 第八章 深秋的姐妹
   第九章 冬天的花
第一章 春花
  春花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身躯……
  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桠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在那儿寄生。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多五朵。尽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树上这个小洞里抽芽开花。千重子时而在廊道上眺望,时而在树根旁仰视,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打动,或者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
  来店铺的客人们虽很欣赏枫树的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注意树上还开着紫花地丁。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直到高处都长满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致。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紫花地丁,自然就不显眼了。
  但是,蝴蝶却认识它。当千重子发现紫花地丁开花时,在院子里低低飞舞的成群小白蝴蝶,从枫树干飞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枫树正抽出微红的小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衬得实在美极了。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和花朵,都在枫树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这是个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飘去。她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也能在这种地方开花,多美丽啊。”
  在紫花地丁的下面、枫树的根旁,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笼。记得有一回,千重子的父亲告诉她:灯笼脚上雕刻着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玛利亚吗?”当时千重子问道。“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的大象呀。”
  “这是基督!”父亲干脆地说。“没抱婴儿嘛。”
  “哦,真是的……”千重子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们的祖先里有基督教徒吗?”
  “没有。这灯笼大概是造园师或石匠拿来安放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这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可能是当年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制造的吧。由于石头的质量粗糙、不坚实、浮雕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只有头部、身体和脚的形状依稀可辨。可能原来就是一尊简单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得比较粗。形象模糊不清。然而,看上去与佛像或地藏菩萨像完全不同。
  这尊基督雕像的灯笼,不知道是从前的信仰象征呢,还是旧时异国的装饰,如今只因古老,才被安置在千重子家的庭院那棵老枫树根旁。每逢客人看到它,父亲就说:“这是基督像。”不过,来谈生意的客人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枫树下还有这么个古老的灯笼。人们纵然注意到了,也会觉得在院子里摆设一两个石灯笼是很自然的,不会去理睬它。
  千重子把凝望着树上紫花地丁的目光移到下方,直勾勾地盯着基督像。她虽然没有念过教会学校,但她喜欢英语,常常进出教堂,也读读《圣经》新约和旧约。可是要给这个古老的灯笼献把花束,或点根蜡烛,她就觉得不合适。因为灯笼上哪儿也没有雕上十字架。
  基督像上的紫花地丁,倒是令人感到很像玛利亚的心。千重子又把视线从灯笼移到紫花地丁上——忽然,她想起了饲养在古丹波[古丹波,旧地名,即今京都府及兵库县的一部分,盛产陶瓷。]壶里的金钟儿。
  千重子开始饲养金钟儿,约莫在四五年前,是在她发现老枫树上寄生的紫花地丁很久以后的事吧。当时她在高中同学的起居室里,听见金钟儿鸣叫不停,便要了几只回家饲养。
  “在壶里太可怜啦!”千重子说。可是同学却回答说:总比养在笼子里让它白白死去好。据说有的寺庙养了很多,出卖虫卵。可见还有不少爱好者呢。
  千重子饲养的金钟儿,现在增加了很多,已经发展到两个古丹波壶了。每年照例从七月一日左右开始孵出幼虫,约莫在八月中旬就会鸣叫。
  但是,它们是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这比起养在笼中只能活短暂的一代就绝种,不是好得多吗?这是不折不扣地在壶中度过的一生。可谓壶中别有天地啊!
  千重子也知道,从前中国有个故事,叫做“壶中别有天地”。说的是壶中有琼楼玉宇,到处是美酒和山珍。壶中也就是脱离凡界的另一个世界的仙境。这是许多仙人传说中的一个故事。
  当然,金钟儿并非厌弃世俗才进壶里的。纵然在壶里,恐怕它也不会知道是在其中。并且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
  最使千重子感到吃惊的是:倘使不经常把别处的雄金钟儿放进壶里,而只让同一个壶里的金钟儿自行繁殖,那么新生的幼虫就会变得瘦小体弱。那是反复近亲交配的缘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金钟儿爱好者们都有交换雄金钟儿的习惯。
  如今是春天,虽不是金钟儿鸣叫的秋天,而且在枫树树干的洞里,今年也开了紫花地丁,千重子之所以想起壶中的金钟儿,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金钟儿是千重子把它放进壶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样到这个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金钟儿想必会出生、鸣叫的。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千重子把春风吹乱了的头发,撩在一只耳朵边上,面向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寻思对比。
  “那么,自己呢?……”
  在这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千重子一个人观赏着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店铺那边传来了准备开午饭的声响。
  千重子要去梳妆打扮,因为约好去赏花的时间快到了。
  原来是昨天水木真一给千重子来电话,邀她去平安神宫观赏樱花。据说真一的朋友——一个学生,在神宫入口担任半个月的检票工作,他告诉真一:现时樱花正盛开。
  “是我叫他留心观察的,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确切的啦。”
  真一说着,浅浅一笑,笑得那样迷人。
  “他会留意我们吗?”千重子问。
  “他是个看门人,谁都得经过这道关卡才能进去的呀。”
  真一又笑了几声。“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这样,咱们就分别进行,在院里的樱花树下相会好了。好在那些花,即便是独自一个人,也是百看不厌的。”
  “那么,你就一个人去看好罗。”
  “好是好,不过万一今晚来一场大雨,花全凋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就看落花的景致呗。”
  “被雨打落的花都脏透了,还会有落花的景致吗?所谓落花……”
  “真坏呀!”
  “谁?……”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太显眼的和服穿上,出门去了。
  平安神宫的“时代节”[“时代节”,京都平安神宫从一八九五年开始,每年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一次游神节,以显示自平安时代至明治维新各个时期的风俗变迁。]也是有名的。这座神宫是为了纪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营造的。神殿的历史不算太长。不过,据说神门和外殿,是仿当年平安京的应天门和太极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樱树。昭和十三年还把迁都东京之前的孝明天皇的座像一并供奉在这里。很多人就在此地举行神前婚礼。
  更令人神往的是,装饰着神苑的一簇簇的红色垂樱。如今的确可以称得上除了这儿的花朵,再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
  千重子一走进神苑入口,一片盛开的红色垂樱便映入眼帘,仿佛连心里也开满了花似的。“啊!今年又赶上京都之春了。”她赞叹了一声,就一直伫立在那儿观赏。
  但是,真一在哪里等着呢?或是还没有来?千重子打算找到了真一,再去赏花。她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
  真一躺在这些垂樱下的草坪上。他双手交抱着放在后脑勺下面,闭上了眼睛。
  千重子没想到真一会躺在那儿。实在讨厌。既然在等候年轻的姑娘,却居然这样躺着。与其说他太不懂礼貌,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如说自己讨厌真一那副睡相。在千重子的生活环境里,她看不惯男人躺倒的姿态。
  也许真一常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与同学曲肱为枕,仰脸躺着谈笑惯了,现在这样躺着不过是平日的姿态罢了。
  再说,真一身旁有四五个老太婆,她们一边打开多层方木盒,一边闲聊天。也许是真一对这些老太婆感到亲切,起先是挨着她们坐,后来才躺下的吧。
  这么一想,千重子不由得要发笑,可自己的脸反倒飞起了一片红晕。她只是站着,没把真一叫醒。而且还想离开真一……千重子的确从未见过男人的睡姿。
  真一穿着整洁的学生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的。合上睫毛,活像个少年。然而,千重子没有正面瞅他一眼。
  “千重子!”真一喊了一声,站了起来。千重子忽然变得不高兴了。
  “在这种地方睡觉,不难为情吗?过路人都瞅着呐。”
  “我没睡着,你一来我就知道。”
  “真坏!”
  “我不叫你,你打算怎么办?”
  “看到我来才装睡的吧?”
  “想到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姑娘走来,我就不由得有点哀伤。头也有点痛……”
  “我?我幸福?……”
  “你头痛?”
  “不,已经好了。”
  “脸色不怎么好嘛。”
  “不,已经没什么了。”
  “真像一把宝刀呀!”
  真一偶尔也听别人说过他的脸像一把宝刀,可是从千重子嘴里听到这还是头一次。
  真一被人这么形容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激情。
  “这把宝刀是不伤人的。何况又是在樱花树下呢。”真一说着,笑了起来。
  千重子爬上斜坡,向回廊的入口处折回去。真一也离开草坪,跟着走过去。
  “真想把所有的花都看遍呀。”千重子说。
  他们一来到西边回廊的入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垂樱,马上使人感觉到春天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连低垂的细长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开满了红色八重樱,像这样的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在树上,不如说是花儿铺满了枝头。
  “这一带的花儿,我最喜欢这种啦。”
  千重子说着,把真一引到回廊另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樱树,枝桠凌空伸张着。真一也站在旁边,望着那棵樱树。
  “仔细一看,它确实是女性化了呀!”真一说。“不论是垂下的细枝,还是花儿,都使人感到十分温柔和丰盈……”
  而且八重樱的红花仿佛还稍带点紫宝色。
  “我过去从没想到樱花竟然会这般女性化。无论是它的色彩、风韵,还是它的娇媚、润泽。”真一又说。
  他们两人离开这棵樱树,向池子那边走去。在马路边上,有张折凳,上面铺着绯红色毡子。游客坐在上面品赏谈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在喊。
  身穿长袖衣服的真砂子,从坐落在微暗的树丛中的澄心亭茶室走了下来。
  “千重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累了,刚才帮师傅伺候茶席来着!”
  “我这身装束,顶多只能帮忙洗洗茶具。”千重子说。
  “没关系,洗洗茶具也……真的,来不来嘛。”
  “我还有朋友呢……”
  真砂子这才发现真一,便咬着千重子的耳朵轻声地问:“是未婚夫?”
  千重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好朋友?”
  千重子还是摇摇头。
  真一转过身子,走开了。
  “喏,一起进茶室喝喝茶不好吗?……现在,位子正空着呢。”真砂子劝道。
  千重子婉谢了,她追上真一,说:“我那位茶道朋友长得标致吧?”
  “当然标致罗。”
  “哎呀,人家会听见的啊!”
  千重子向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的真砂子,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告别。
  穿过茶室下面的小道,就是水池。池畔的菖蒲叶,悠悠嫩绿,挺拔多姿。睡莲的叶子,也漂浮在水面上。
  这个池子周围,栽有樱树。
  千重子和真一绕过池子,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条林荫小道很短。眼前展现一座明亮的庭园,这里的水池比方才的水池还大。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外国游客把樱树摄入了镜头。
  然而,水池对岸的树丛中,梫木也腼腆地开着白花。千重子想起奈良来了。那里有许多松树,虽未成材,却也千姿百态。倘使没有樱花,那劲松的翠绿倒也能引人入胜。不,就是现在,松木的蓊郁清翠和池子的悠悠绿水,也能把垂樱的簇簇红花,衬得更加鲜艳夺目。
  真一领头踏上了池子的踏石。这叫做“涉水”。这是一种圆踏石,就像把华表切断排列起来似的。千重子踏上去,有时还得稍稍撩起和服的下摆。
  真一回过头来说:“我背你过去。”
  “不妨试试,我佩服你。”
  当然,这些踏石连老太婆都走得过去。
  踏石边上也漂浮着睡莲的叶子。而靠近对岸,踏石周围的水面,倒映着小松树的影子。
  “这种踏石的排法,也富于幻想吧?”真一说。
  “日本的庭园不都是富于幻想的吗?这就如同人们对醍醐寺庭园里的杉藓总爱嚷嚷什么富于幻想呀,富于幻想的,反而令人讨厌……”
  “是吗?那种杉藓的确是富于幻想嘛。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经修好,正在举行落成典礼呢。咱们去看看吧。”
  “醍醐寺的塔也是模仿新金阁寺建造的吗?”
  “一定是焕然一新了吗。不过,塔没被烧掉……是按原来的模样拆掉重建的。落成典礼正好赶上樱花盛开时节,一定会招来许多人的。”
  “要论赏花,就得数这里的红色垂樱,此外再没什么地方可看的了。”
  不一会儿,两人走完了最后几块踏石。
  走完那排踏石,岸边松树林立,转眼间来到了桥殿。这里正式名字叫“泰平阁”,这座桥令人联想到“殿”的样子。
  桥两侧有矮靠背折椅,人们坐在这里憩息,可以越过水池眺望庭园的景色。不,当然应该说这是有水池的庭园。
  坐着憩息的人们,有的在喝饮料,有的在吃东西,也有的小孩子在桥正中跑来跑去。
  “真一,真一,这儿……”千重子首先坐下,用右手按在凳上,给真一占了一个位子。
  “我站着就行。”真一说,“蹲在你脚下也……”
  “这又何必呢。”千重子陡地站起来,让真一坐下。“我买鲤鱼铒食去,就来。”
  千重子折回来,把铒食扔到池子里,鲤鱼便成群簇拥上来,有的还把身子挺出水面。微波一圈套一圈地扩展开来。樱树和松树的倒影也在波面微微摇荡。
  千重子说了声“给你吧!”就把剩下的铒食给了真一。真一默不作声。
  “现在还头痛吗?”
  “不了。”
  两人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真一定睛凝望着水面。
  “在想什么呢?”千重子问道。
  “啊,怎么说呢。总会有什么也不想的幸福时刻吧。”
  “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
  “不!在幸福的小姐身边……这幸福感染了我,青春似火啊!”
  “我幸福吗?……”千重子又再问了一遍,眼光里忽地露出了忧愁的神色。她低着头,看上去只不过像是一泓池水映入她的眼帘罢了。
  千重子站了起来。
  “桥那边有我喜欢的樱花。”
  “喏,那棵树从这儿也可以看见。”
  那边的红色垂樱美丽极了。这也是有名的樱树。它的枝桠下垂,像垂柳一般,并且伸张开去。千重子走到樱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儿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
  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
  低垂的枝桠尽管有竹竿支撑着,但有些纤细的花枝枝梢仍然快垂到地面上了。
  透过红色八重樱纷垂的枝桠间的缝隙,可以望见池子对岸东边树丛上方那苍翠的山峦。
  “那是东山的支脉吧?”真一说。
  “那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是大文字山吗?怎么显得那么高?”
  “也许是从花丛中看去的缘故吧。”
  说这话的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丛中。
  两人都依依不忍离去。
  这樱树周围铺着白粗砂子,砂地右首是一片松林,在这庭园里可算是挺拔的了,显得格外的美。然后,他们来到了神苑的出口。
  走出应天门,千重子说:“真想到清水寺去看看啊。”
  “清水寺?”真一那副神态好像是说这地方多么一般啊。
  “我想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想看看日落时的西山天色。”千重子重复地说了几遍,真一只好答应了。
  “好,那就去吧。”
  “步行去吗?”
  路程很远。但是他们俩躲开电车道,从南禅寺那边绕远路走,穿越知恩院后面,通过圆山公园,踏着幽雅的小路,来到清水寺跟前。这时候,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层春天的晚霞。
  参观清水寺舞台的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个女学生,都难以看清她们的面部了。
  这正是千重子兴致勃勃的时候。幽暗的大雄宝殿已经点上了明灯。千重子没在正殿的舞台上停步,径直走了过去。经过阿弥陀堂前,一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也有一个面临悬崖绝壁的“舞台”。这舞台狭窄而小巧。但是,舞台是西向。向着京城,向着西山。
  城里华灯初上,而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
  千重子倚在舞台的波形栏杆上,远眺西山,仿佛忘却了陪伴着她的真一。真一走到了她的身旁。
  “真一,我是个弃儿哩!”千重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弃儿?……”
  “嗯,是弃儿。”
  真一迷惑不解,“弃儿”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
  “弃儿?”真一喃喃自语。“千重子,你也会觉得你自己是弃儿吗?要是千重子是弃儿,我这号人也是弃儿啦,精神上的……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嘛。”
  真一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侧脸,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恐怕这就是春天给人的一点淡淡的忧愁吧。
  “所以,人仅仅是上帝的儿子,先遗弃再来拯救……”真一说。
  然而,千重子似乎没有听进去,她只顾俯瞰灯光璀璨的京城,没有回头瞧真一一眼。
  真一感到千重子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他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千重子却躲闪开了。
  “请别碰我这个弃儿。”
  “我说过,上帝的孩子——人,都是弃儿嘛……”真一稍稍加强语气说。
  “别说得那么玄妙啦。我不是上帝的弃儿,而是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孩儿。”
  “……”
  “是被扔到店铺橙色格子门前的弃儿吧?”
  “瞎说!”
  “是真的。这种事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不过……”
  “……”
  “我呀,从清水寺这儿眺望京城苍茫的暮色,不由得想到: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吗?”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的脑筋有点怪哩……”
  “这种事干么要骗你。”
  “你不是批发商宠爱的独生女吗?独生女是富于幻想的。”
  “敢情,我是受到宠爱的。现在就是弃儿也不碍事……”
  “有什么证据说你是弃儿?”
  “证据?店铺的橙色格子门就是证据。古老的格子门对我最了解不过了。”千重子的声音越发迷人了。“记得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妈妈把我找去告诉我:‘千重子,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抢到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婴儿,就一溜烟似地坐车逃跑了。’可是,抢婴儿的地点,爸妈有时不经心,说法不一致。一个说是在赏夜樱的祇园里,一个则说是在鸭川河滩上……他们准以为说我是被扔在店铺门前的弃儿,太可怜了,所以才编出这一套……”
  “噢?那么,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养父母既然那么疼爱我,我就不想找生身父母了。他们大概早已成了仇野[仇野是京都嵯峨爱宕山麓的墓地。]附近无人凭吊的游魂了吧?石碑都已经破旧不堪……”
  春天,西山柔和的暮色,几乎把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真一不信千重子是个弃儿,更无法相信她是捡来的。千重子的家,坐落在古老的批发商店街,只需在附近一打听,很快就能了解底细的。可是,真一眼下压根儿就不想去调查。他有点迷惑,很想了解千重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作这番表白。
  然而,邀真一来清水寺,难道就是为了作这番表白?千重子的声音更加纯真、清朗。这里面蕴藏着一股美好而坚强的力量。仿佛不像是对真一倾诉自己的衷肠。
  无疑,千重子隐隐约约觉察到真一在爱她。她的告白,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爱着的人了解自己的身世。可是真一却听不出来。相反地,使他感到她的话音里包含着拒绝他的爱。纵然“弃儿”这话出自千重子编造的也罢……
  真一曾在平安神宫再三说千重子很“幸福”,但愿她的告白是对这话的抗议,因此他试探说:“你知道自己是弃儿,感到寂莫吗?伤心吗?”
  “不,丝毫不寂莫,也不悲伤。”
  “……”
  “我要求上大学时,我父亲说:一个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上了大学,反而碍事。倒不如多关心点买卖。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有点……”
  “是害怕吗?”
  “是害怕。”
  “是对父母绝对服从吗?”
  “嗯,绝对服从。”
  “在婚姻问题上也是绝对服从?”
  “嗯,现在我是打算绝对服从的。”千重子毫不犹疑地回答了。
  “你没有自己的……自己的感情吗?”真一问。
  “有,太多了,有点不好办……”
  “你想把它压抑,把它抹杀?”
  “不,不想抹杀。”
  “你总是绕着弯说。”真一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颤抖,他把上身探出波形栏杆,想要偷看一眼千重子的脸。“真想看看你这谜一般的弃儿的脸啊!”
  “已经天黑了。”千重子这才第一次回头来看真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真可怕……”千重子把视线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树皮葺的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有点使人害怕。
第二章 尼姑庵与格子门
  尼姑庵与格子门千重子的父亲佐田太吉郎在三四天以前就躲到坐落在嵯峨山中的尼姑庵里。
  虽说是尼姑庵,可是庵主已年过六十五了。在古都,这小小的尼姑庵也自有它的掌故。但庵门掩没在竹林丛中,看不见了。这庵几乎与观光游览无缘,显得冷冷清清的。顶多有间厢房偶尔供举办茶道会使用。而且也不是什么有名的茶室。庵主经常外出教人插花。
  佐田太吉郎租了一间尼姑庵的房子,现在他大概对这个尼姑庵的生活也习惯了吧。
  佐田的店铺好歹是中京[中京,京都分上、中、下三大区,中京即京都中区。——译注]的一家绸缎批发店。周围的店铺大都改为股份公司了。佐田的店铺也跟他们一样,形式上是家股份公司。太吉郎当然是担任经理,不过买卖都由掌柜(如今改为专务或常务)掌管。但是,现在多少还保留着昔日店铺的老规矩。
  太吉郎打年轻时起就有名士气质。而且比较孤僻。他完全没有要举办个人染织作品展览的雄心。就算举办了,在那个时候,恐怕也会过于新奇而难以卖得出去。
  太吉郎的父亲太吉兵卫,生前常常偷偷观察太吉郎作画。太吉郎没有像公司内的图案专家或公司外画家那样画些时兴的花样。所以,当太吉兵卫知道太吉郎没有天才,难以进步,并想借助麻药的魔力绘出奇怪的友禅画稿时,他马上把太吉郎送进了医院。
  到了太吉郎这一代,他家的花样画稿就变得平淡无奇了。太吉郎为此十分悲伤。他为了想得到一些构图的灵感,经常独自躲进嵯峨的尼姑庵里深居简出。
  战争结束之后,和服的花样也有显著的变化。他想起当年借助麻药绘出来的奇怪花样,拿今天来看,或许干脆成了标新立异的抽象派了。然而,太吉郎如今也已年过半百了。
  “大胆采用古典的格调算了。”太吉郎有时这么嘀咕着。当年的各种优秀作品,又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古代的织锦和古代的衣裳花色,也都进入了他的脑海。当然,他经常到京都的名园或山野漫步,作些和服花样的写生。
  女儿千重子中午十分来了。
  “爸爸,你吃森嘉的烫豆腐吗?我买来了。”
  “哦,好极了……吃森嘉豆腐,我固然高兴;可千重子来了,我更高兴啊!待到傍晚,好让爸爸松松脑筋,构思一幅精彩的图案好不好……”
  绸缎批发店的老板是没有必要画画稿的,这样做反而会影响买卖。
  然而,太吉郎在店里有时候就在设置基督像灯笼的中院、靠近客厅那头的窗边,摆上一张桌子,一坐就大半天。在桌子后面的两个古色古香的桐木衣橱里,装着中国和日本的古代织锦。衣橱旁边的书箱,则放满各地的织锦图案。
  后面的仓库楼上,原封不动地保存着相当多的能乐戏装和贵妇礼服等。还有不少南洋各地的印花丝绸。
  此外,也有太吉郎的父辈或祖辈收集保存下来的东西,可是每当举办织锦展览,希望他提供展品时,他总是非常冷淡地加以谢绝说:“遵照祖先的遗志,敝舍所藏,概不外借。”拒绝得非常生硬。
  他们住的,是京都的老房子,要上厕所就得经过太吉郎桌旁的那条狭窄的走廊。每当有人走过,他就皱起眉头;店铺那边一有点喧嚣,他就粗声大气地说:不能安静点吗?!
  掌柜双手扶地向他报告说:“大阪来客啦。”
  “买不买算得了什么,批发商有得是!”
  “可是,他是咱们的老主顾……”
  “绸缎是用眼睛来选购的,光凭嘴巴买货,不正说明没有眼力吗?商人嘛,看一眼就识货了,尽管我们的廉价货多。”
  “是。”
  太吉郎的桌旁放着坐垫,坐垫底下铺着带有异国典故的地毯。在太吉郎四周还挂着用南洋名贵印花丝绸做的帷幔。这是千重子出的主意,帷幔对减轻来自店铺的嘈杂声多少有点作用。千重子经常更换这些帷幔。每次更换,父亲都感激千重子的体贴,并把这些丝绸的掌故告诉她,诸如这是爪哇的产品,那是伊朗的,或这是什么年代,那是什么图案等等。这种详细的解说,千重子也有些地方听不懂。
  “做袋子太可惜,剪开用作茶道的小绸巾又嫌太大,要是做腰带,大概可以做几条吧。”千重子有一回把帷幔环视了一圈,这么说道。
  “拿剪刀来……”太吉郎说。
  父亲接过剪刀,就手把帷幔剪开,真不愧是名师巧手。
  千重子大吃一惊,眼睛湿润了。
  “爸爸,不行吧?”
  “没关系,没关系,你系上这种印花腰带,说不定我还会想出更好的图案来呢。”
  千重子去嵯峨尼姑庵,系的就是这条腰带。
  太吉郎当然一眼就看见女儿系着的印花腰带,可他没有正面去看它。心想:拿印花花色来说,既大方又华丽,而且色彩浓淡有致。可是,让年轻美貌的女儿系这种腰带合适吗?
  千重子把半圆形盒饭放在父亲身旁。
  “爸爸,这就用餐吗?请稍等一会儿,我去准备烫豆腐。”
  “……”
  千重子站起来就势回头望了望门前的竹林子。
  “已经是秋竹萧瑟的时分了。”父亲说。
  “土墙倒塌的倒塌,倾斜的倾斜,大部分都剥落了,就像我这副模样啊。”
  父亲这些话,千重子已经听惯,也就没去安慰他。只是重复父亲的话:“秋竹萧瑟的时分……”
  “你来的路上,樱花怎么样?”父亲轻声地问道。
  “凋谢的花瓣漂浮在池子上。山中翠绿丛中,有一两棵没有凋谢,从稍远的地方望去,反而别有一番风味啊。”
  “嗯。”
  千重子进厨房去了。太吉郎听见切葱、刮鲣鱼的声音。千重子准备好了吃樽源豆腐用的餐具,然后端了出来。——这些餐具都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
  千重子很勤快地伺候着她的父亲。
  “你也一块儿吃点好吗?”父亲说。
  “嗯……”千重子回答。
  父亲从女儿的肩膀到胸口上下大量了一下,说:
  “太朴素了。你光穿我构图的衣裳啊。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愿意穿这些,因为这都是卖不出去的啊……”
  “我喜欢它才穿的,挺好嘛。”
  “嗯,只是太朴素了。”
  “朴素是朴素,不过……”
  “年轻姑娘穿得太朴素了,总是不太好。”父亲突然严肃地说。
  “可是,有眼光的人都在夸奖我呢……”
  父亲沉默不语。
  太吉郎画画稿,如今已成为一种爱好或者消遣。现在他的店铺已经成了大众化的批发店。掌柜为照顾主人的面子,只勉强接受两三件太吉郎的画稿拿出去印染。千重子从中挑选了一件,自己总穿着它。布料的质地是经过一番挑选的。
  “不要总穿我构图的衣裳嘛。”太吉郎说,“更不要光穿用自己店里的料子做的衣服……我不需要这份情义。”
  “情义?”千重子十分愕然,“我并是为了照顾情义才穿的呀!”
  “千重子要是穿得再花哨些,早就可以找到意中人啦。”难得一笑的父亲,朗声笑了起来。
  千重子伺候父亲吃烫豆腐,父亲那张大桌子自然而然地映入她的眼帘。没有一点迹象是准备画京都染色织物的图稿。
  在桌上一个角落里,只放了江户泥金画的砚台盒和两帖高野断片[高野断片,即收藏在日本高野山金刚峰寺的《古今集》书写断片。]的复制品(不如说是字帖)。
  千重子心想:父亲之所以到尼姑庵来,是为了要忘却店里的生意吗?
  “六十岁的人的书法呀。”太吉郎羞怯地说,“不过,藤原的假名字体那流畅的线条,对于构图不无帮助啊。”
  “……”
  “遗憾的是,我写起字来手就发抖。”
  “写大一点呢。”
  “是写得很大的呀,可是……”
  “砚台上那串旧念珠呢?”
  “噢,那个吗,是向庵主硬要来的。”
  “爸爸挂着它祷告吗?”
  “用现在的话说,它算是个吉祥物吧。有时我真恨不得把它咬碎。”
  “嗳,多脏呀!那上面留有长年数念珠的手垢呀!”
  “怎么会脏呢,那是两三代尼姑信仰的体现嘛。”
  千重子仿佛觉得触动了父亲的伤心事,不由得默默地低下头来,她拾掇好吃烫豆腐用的餐具,端到厨房去;从厨房里走出来又问:“庵主呢?……”
  “大概快回来了。你这就走吗?”
  “我想到嵯峨走走再回去。这会儿岚山游客正多,我喜欢野野宫、二尊院的路,还有仇野。”
  “年纪轻轻的,就喜欢那种地方,前途令人担忧啊。别像我才好。”
  “女的怎么能像男的呢?”
  父亲站在廊子上目送千重子。
  不大工夫,老尼姑就回来了,马上开始打扫庭院。
  太吉郎坐在桌前,脑子里浮现出宗达[宗达,江户初期的画家]和光琳画的蕨菜,以及春天的花草画。心里想念着刚刚离去的女儿。
  千重子一走到有人家的路上,便看见父亲隐居的尼姑庵,已完全掩没在竹林子里。
  千重子本来打算去参谒仇野的念佛寺,才登上那古老的石阶,一直来到左边山崖有两尊石佛附近的地方,可是听见上面嘈杂的人声,便止住了脚步。
  这里林立着好几百座旧石塔,被称作什么“无缘佛”。近来偶尔也有些图片摄影会让一些女子穿着薄得出奇的衣裳,站在小石塔丛中照像。今天大概也是这样吧。
  千重子打石佛前走过,下了石阶。脑子里又想起了父亲的话。
  不论是想回避春游岚山的游客,还是想去仇野和野野宫,这些都不应是一个年轻姑娘所想的。这比穿父亲所画的朴素图案的衣裳还要……
  “父亲在那座尼姑庵里好像什么也没干啊。”一缕淡淡的寂寞情绪渗进了七重子的心田里。她寻思:“要咬破那被手摸脏弄旧的念珠,那又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思绪呢。”
  千重子了解,父亲在店铺里竭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像要咬碎念珠似的。
  “还不如咬自己的手指头好呢……”千重子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接着又回想起和母亲两个人到念佛寺去敲钟的事来。
  这座钟楼是新建的。小巧的母亲即使敲钟,也敲得不怎么响。
  “瞧!同敲惯钟的和尚的敲法也不一样啊。”千重子笑盈盈地说。
  千重子一边回想这些往事,一边漫步在通往野野宫的小路上。这条小路有块不太旧的路牌,上面写着“通往竹林深处”几个字。原来比较幽暗的地方,如今明亮多了。门前的小卖店也扬起吆喝声。
  然而,这小小的神社如今依然如故。在《源氏物语》中亦有所提及。据说这里是神社的遗址,当年侍奉伊势神宫的斋宫(内亲王)曾在这里闲居三年,修身养性,戒斋沐浴。它以带有原树皮的黑木建造的牌坊和小篱墙而闻名。
  打野野宫前面跨上了原野道路,景色立即开阔起来,那就是岚山。
  千重子在渡月桥前岸边的松树林荫处,乘上了公共汽车。
  “回家以后,关于爸爸的情况该怎么说好呢……也许妈妈早就知道了……”
  中京的商家在明治维新[明治维新,指一六八六年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前曾遭到“炮轰”、“火烧”的浩劫,毁了不少房子。太吉郎的店铺也难以幸免。
  因此,这一带的铺子尽管保留着红格子门和二楼小格子窗这样一些古色古香的京都风格,但实际上还不到百年历史。——据说,太吉郎店铺后面的仓库,幸免于这场战火的洗劫……
  太吉郎的店铺之所以没赶时髦,几乎保留原来的样子而未加改装,固然是由于主人的性格,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批发生意不那么兴隆的缘故吧。
  千重子回来,打开了格子门,一直望到屋子紧里头。
  和往常一样,母亲阿繁正坐在父亲的桌前抽烟。左手托着腮帮,曲着身子,好像在读或写什么的样子。然而,桌面上却什么也没有。
  “我回来了。”千重子说着走到母亲身旁。
  “啊,你回来了。辛苦啦。”母亲苏醒过来似的说,“你爹在干什么呢?”
  “是啊……”千重子没想好怎么回答,便说,“我买豆腐去了。”
  “是森嘉的吗?你爹一定很高兴吧。做了烫豆腐?……”
  千重子点点头。
  “岚山怎么样?”母亲问。
  “游客很多……”
  “没叫你爹陪你到岚山吗?”
  “没有,因为庵主没在家……”接着,千重子又回答说:“爸爸好像在练毛笔字呐。”
  “是练毛笔字呀。”母亲没有感到意外的样子,“练字嘛,可以养养神。我也有这个经验。”
  千重子仔细观察母亲那白皙而端庄的脸,却没有看出她的内心活动。
  “千重子,”母亲平静地说,“千重子,你,将来不一定非要继承这个店不可……”
  “如果你想结婚,也可以嘛。”
  “……”
  “你听清楚了吗?”
  “干吗要说这种话呢?”
  “用一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过,妈也五十了。妈是经过考虑才说的。”
  “那倒不如不做这个买卖……”千重子那双美丽的眼睛湿润了。
  “瞧,你扯得太远了……”母亲微微地笑了。
  “千重子,你说咱家倒不如不做买卖,是真心话吗?”
  母亲的声音并不高昂,但态度突然严肃起来。刚才千重子还看见母亲微笑,难道是看错了吗?
  “是真心话。”千重子答道。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楚涌上了心头。
  “我没生气。你不必露出那样的神色。你应该明白,年轻人能说会道,老年人懒得说话,究竟谁凄凉啊?”
  “妈妈,请你原谅我。”
  “有什么可原谅不原谅的……”
  这回母亲倒是真的笑了。
  “妈妈现在说的,同刚才跟你谈的,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呀……”
  “我也恍恍惚惚,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一个人——女人也罢,对自己所说的话,最好要坚持到底,不要改变。”
  “妈妈!”
  “在嵯峨,你对爹是不是也这样说了?”
  “不,我对爸爸什么也没说……”
  “是吗?你不妨也对你爹说说看嘛……男人听了可能会生气,不过,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母亲用手按着额头,又说,“我坐在你爹的桌前,就想你爹的事。”
  “妈妈,您全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母女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千重子忍耐不住,开口说了:“我到织锦市场去看看有什么菜,好准备晚饭。”
  “好,那你就去吧。”
  千重子站起来向店铺那边走去,然后下到土间来。这个土间是狭长形状,直通内宅。在店铺对面的墙边上,有一排黑色炉灶,厨房就在那儿。
  如今连这些炉灶都不用了。在炉灶的后面,装上煤气炉子,并铺上了地板。倘使像原来那样,下面是泥灰,通风,这在京都的寒冬腊月,是吃不消的。
  但是,炉灶没有拆掉(大部分人家都保留着),也许是普遍信奉灶神——灶王爷的缘故吧。各家在炉灶后面都供着镇火的神符。而且还排着布袋神[布袋神系七福神之一,貌似弥勒佛。]。布袋神共有七尊,每年初午[初午,即每年二月首次的午日,是稻荷神社的庙会。]人们都到伏见[伏见,京都南部的一个区。]的稻荷神社请一尊回来供上,以后逐尊买来添上。如果在这期间家里死了人,就又从第一尊开始,再逐尊请来。
  千重子店铺里的灶神,七尊都请齐了。因为只有父母和女儿三口人,在最近十八年里又都没有死人。
  在这排灶神的旁边,供着一个花瓶。三天两头,母亲就给换水,还小心谨慎地揩拭它的座架。
  千重子拎着菜篮子出门,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和她只差一步擦肩走进格子门。
  “大概是银行的人吧。”
  千重子觉得那是常来的年轻职员,也就不那么担心了。但是她的脚步却变得沉重起来。她;走近店前的格子门,用手指轻轻地触摸那一根根的格子,沿着门边走了过去。
  千重子沿着店铺的格子门走到尽头,又掉转身抬头看了看店铺。
  在二楼小格子窗前的一块古老的招牌映入了她的眼帘。招牌上面,有个小小的屋顶。这像是老铺子的标志。也像是一种装饰。
  春天和煦的斜阳柔和地照在招牌的旧金字上,反而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店铺那幅厚布门帘,也已经褪色发白,露出了粗缝线来。
  “唉,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正竞相吐妍,我的心却如此寂寞。”千重子暗自想道。
  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同往常一样,织锦市场上人声杂沓,熙来攘往。
  她折回父亲的店铺附近时,遇见了白川女。千重子向她招呼说:
  “顺便上我家来坐坐吧。”
  “嗯,好吧。小姐,你回来了?赶巧在这儿……”那姑娘说。“你上哪儿去了?”
  “上市场去了。”
  “真能干啊!”
  “是供神的花?……”
  “噢,每次都得到你……请看,这你喜欢吗?”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其实是嫩叶。
  每逢初一十五,白川女就把花送来。
  “今天遇上小姐,太好了。”白川女说。
  千重子也挑选一支挂满嫩叶的小树枝,心情特别激动,她手拿杨桐,走进家里,扬起了快活的声音:
  “妈妈,我回来了。”
  千重子又把格子门拉开一半,看了看街上。她看见卖花姑娘白川女还在那儿,就呼唤道:
  “进来歇歇,喝杯茶吧。”
  “嗯,谢谢。你总是那么体贴人……”姑娘点点头,然后举着一束野花,走进了土间,“这是平凡无奇的野花,不过……”
  “谢谢。我喜欢野花,你倒记住啦……”千重子一边说一边欣赏着山野的花儿。
  一进门,灶前有一口老井。上面盖着一个用竹子编成的盖子。千重子把花和杨桐放在竹盖子上。
  “我去拿剪子来。哦,对了,杨桐的嫩叶得洗洗吧……”
  “这儿有剪子。”白川女故意弄响剪子,一边说:“府上的灶神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们卖花的看了也真感激啊。”
  “是我妈收拾的……”
  “我还以为是小姐……”
  “……”
  “近来在许多家庭里,灶神也罢,花瓶、井口也罢,都落满了灰尘,脏着呐。因此卖花人看了,越发觉得可怜。可是到府上来,我就放心,我真高兴啊。”
  “……”
  眼看关键的买卖日益萧条,千重子又不能把这种情况告诉白川女。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桌前。
  千重子把母亲请到厨房,让她看了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母亲看到女儿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好的东西,暗自想道:这孩子也会节省了。也可能是因为父亲到嵯峨尼姑庵去了,不在家……
  ”我也来帮忙。”母亲站在厨房里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常见的那个卖花姑娘吧。”
  “嗯。”
  “你送给你爹那本画册是不是放在嵯峨的尼姑庵里了呢?”母亲问。
  “那个,没见着……”
  “记得他把送给他的书全带走的呀。”
  那本画册收入了保尔·克利[保尔·克利(1879-1940),瑞士抽象派画家。]、亨利·马蒂斯[亨利·马蒂斯(1869-1954),法国印象派画家。]、马勒·却加尔[马勒·却加尔(1887-?),法国画家,超现实主义先驱。]等人的画,以及现代抽象派的画。千重子心想,这些画说不定能唤起新的感觉,所以为父亲买了下来。
  “咱们家本来就不需要你爹画什么画稿嘛。只要鉴别别人染好送来的东西,能卖出去就行。可是,你爹总是……”母亲说。
  “可是话又说回来,千重子,你光爱穿你爹设计的和服,妈妈也该感谢你啊。”母亲继续说。
  “干吗要谢我……喜欢它才穿的。”
  “你爹看见自己的女儿穿这身和服,不会觉得太素净吗?”
  “妈妈,虽然有点朴素,但细看的话,还是很别致的嘛。还有人夸奖呢。”
  千重子想起了今天也跟父亲说过同样的话。
  “有时候,漂亮的姑娘穿素净些,反而更合适。不过……”母亲一边打开锅盖,用筷子夹了夹锅里的东西,一边说:“你爹为什么就不能画些鲜艳、时兴的图案呢?”
  “……”
  “你爹从前也曾画过相当鲜艳、相当新颖的图案哩……”
  千重子点了点头,却问道:
  “妈,您为什么不穿爸爸设计的和服呢?”
  “妈妈已经老了呀……”
  “您总说老了、老了的,究竟有多大年纪呢?”
  “总归是老了呀……”母亲只是这样回答。
  “听说那位叫什么国宝先生——小宫先生的,他画的江户小花纹,年轻人穿起来反而耀眼夺目。从身旁走过的人,都要回头瞧上一眼呢。”
  “怎么能拿你爹同小宫先生这样的大人物比呢?”
  “爸爸要从精神境界……”
  “你又讲深奥的道理啦。”母亲动了动她那张京都型的白皙的脸,“不过,千重子,你爹说过,等你举行婚礼,他要给你设计一件花色鲜艳的华丽和服……妈妈也早就期待着这一天……”
  “我的婚礼?……”
  千重子面带愁容,久久都不言声。
  “妈妈,您前半生最令您神魂颠倒的是什么呢?”
  “我以前告诉过你了吧。她就是我同你爹结婚,以及你还是个可爱的婴儿,我同你爹把你抱走的时候。就是我们把你抢来,坐车逃跑的时候啊!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来,心里还是扑通扑通地跳呢。千重子,你按按妈妈的胸口试试看。”
  “妈妈,我是个弃儿吧?”
  “不是的,不是的。”母亲使劲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在一生当中,也许要做一两件可怕的坏事吧。”母亲继续说,“抢走别人的婴儿,恐怕比强盗抢钱财,抢其他什么的都罪孽深吧,也许比杀人还要坏!”
  “……”
  “你父母几乎都急疯了吧。一想到这些,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送回去,可是已经还不了啦。如果你要求寻找亲生父母,那可就没法子了。不过……果真那样,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许会伤心死了。”
  “妈!您别再说这种话啦……千重子只有您一个母亲,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我很了解。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罪孽就更深……你爹和我都做好思想准备:死后下地狱。可是,只要今天有个好闺女,下地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千重子瞧了瞧操着激烈口吻说话的母亲,只见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千重子的眼眶也噙满泪水,她问道:
  “妈妈,请你如实告诉我,千重子真的是个弃儿吗?”
  “不是嘛,说不是就不是……”母亲又摇了摇头,“千重子,你为什么想到自己是个弃儿呢?”
  “因为我不相信爸妈会去偷别人的婴儿。”
  “方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人在一生当中也许要做一两件令人神魂颠倒的、可怕的坏事!”
  “那么,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捡到千重子的呢?”
  “赏夜樱的祇园呗。”母亲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在樱花树下的椅子上,躺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婴儿,她看到我们,就绽开花一般的笑脸,使人不得不把她抱起来。一旦抱起来,就放不下手,真叫人喜欢。我贴着她的脸,望着你爹。他说:阿繁,把这个孩子偷走吧。我问:什么?他又说:阿繁,快跑,快逃跑呀!后来我们就拼命地跑。记得好像是在芽棒平野屋附近仓忙跳上车的……”
  “……”
  “婴儿的母亲临时不知走到哪儿去,我就趁机抱走了。”
  母亲的话,有时不太合逻辑。
  “命运……打那以后,千重子就成了我家的孩子,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究竟对你是好是坏呢?就算好吧,我心里也是感到内疚,常常暗自祈求你原谅。你爹大概也是这样吧。”
  “我一直认为爸爸妈妈对我太好,太好啦!”
  千重子说着双手捂住了眼睛。
  不管是捡来还是抢来,千重子报户口是佐田家的长女。
  父母第一次坦白告诉千重子她不是亲生女儿时,千重子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千重子刚上中学的时候,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令父母不满意的事,父母才这样说的。
  是父母担心会从邻居传到千重子的耳朵里才先坦白出来的呢,还是父母相信千重子对他们自己的爱是深厚的,或是多少考虑到千重子已经到了明辨事理的年龄呢?
  千重子确实感到震惊。然而,并不太伤心。纵然已到了思春期,但她对这件事并不怎么苦恼。她并没有改变对太吉郎和阿繁的亲和爱,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没有必要去排除什么隔阂。这也许就是千重子的性格。
  但是,如果他们不是生身父母,那么生身父母该是在什么地方呢?说不定还会有同胞兄弟姐妹?
  “我倒不是想见他们……”千重子思忖,“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比这里艰苦吧。”
  然而,对千重子来说,这件事也是扑朔迷离的,倒是在这格子门后面的店铺里深居简出的父母,他们的忧愁渗透了她的心。
  千重子在厨房里用手捂住眼睛,就是为了这个。
  千重子的母亲阿繁用手抓住女儿的肩膀,摇了摇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提啦!人世间很难说没有失落的珍珠。”
  “珍珠,了不起的珍珠。如果它是一颗能给妈妈镶上戒指的珍珠就好了……”千重子说着,麻利地干起活来。
  晚饭后拾掇完毕,母亲和千重子到后面楼上去了。
  二楼前面有小格子窗,天花板很低矮,是一间让学徒工睡觉的简陋的房子。从中院边上的走廊可以直通到后面二楼。从店铺里也可以登上去。通常二楼是用作招待主要顾客或留客住宿的。如今接待一般顾客洽谈生意,也都在对着中院的客厅里。虽说是客厅,其实是从店铺直接连到后面的过厅,过厅两侧放着堆满和服绸缎的橱架。房间又长又宽,摊开衣料供顾客挑选也比较方便。这里常年都铺着藤席。
  后面二楼的天花板很高。有两间六铺席宽的房子,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寝室。千重子坐在镜前,松开发束。头发长长的,梳理得很美。
  “妈妈!”千重子呼唤在隔扇那边的母亲。这声音充满无限的遐思。
首页>> 文化生活>> 都市生活>>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